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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与脑袋(菲茨杰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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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19: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915年,贺拉斯•塔博克斯13岁。就在那一年,他参加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入学考,在凯撒、西塞罗、维吉尔、色诺芬、荷马、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和化学的几门考试中都获得了A等——优秀——的好成绩。
两年后,但乔治•迈•柯汉正在谱写《在那里》时,贺拉斯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两年级班级里的尖子,正着手准备以《作为荒废的学术形式的三段论法》为题的论文。在蒂耶里堡战役期间,他坐在书桌边考虑着是否要等到满17岁再开始写关于《新现实主义者对实用主义的偏好》的系列论文。
不久,有个报童告诉他战争结束了,他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皮特兄弟出版公司将推出新版的斯宾诺莎的《论理解力的提高》。战争也有它本身的好处,它使年轻人学会了自立,诸如此类,不过贺拉斯觉得他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们的校长,因为在那个暂时休战的夜晚,他竟然允许一支管乐队在他的窗下吹吹打打,造成他在《德国的唯心主义》这篇论文里遗漏掉三个极为重要的句子。
第二年他去了耶鲁大学,去攻读文学硕士学位。
那时他17岁,高高瘦瘦的,灰色的近视眼,从他那惜字如金的话语里透露出来的都是超然物外的腔调。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在和他说话,”狄林杰教授告诉一个要好的同事说。“他让我觉得我是在和他派来的代表说话。我总是在等着他说出这么一句:‘好吧,让我先问一下自己再说。’”
接着,就像贺拉斯﹒塔博克斯会变成屠夫比夫先生或服装经销商哈特先生那样不足为奇,生活插了进来,抓住他,调教他,折磨他,把他像周末下午廉货柜台的一卷爱尔兰花边一般摊开。
如果要按照文学的方式来表述,我就该说那都是因为在过去的殖民时代里,艰苦的拓荒者来到了康涅狄格的一个荒原,他们互相质问,“那么,我们该在这里造什么呢?”而他们中最坚强的一位这样回答:“让我们造个小城,让剧院经理们可以在这里安排上演音乐喜剧!”至于后来他们如何建造起耶鲁大学,并在那里上演音乐喜剧,已是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了。总之在一个12月,喜剧《霍姆 詹姆斯》在舒伯特剧院开演了,所有的同学们一起要求玛西娅﹒梅朵加唱,她唱了第一幕里的一首讲述一个笨胖子的歌,最后还跳了支摇摆的、颤抖的、欢腾的舞蹈。
玛西娅19岁。她没有戴翅膀,但观众们大多同意她不必戴翅膀。她天生是个金发女郎,走在正午的街道上她都不用化妆。除了这一点,她并不比其他大多数女人来得优秀。
查理•穆恩答应给她五千支培美牌香烟,如果她能够钓到贺拉斯•塔博克斯这个不凡的天才。查理是谢菲尔德大学的四年级学生,他和贺拉斯是表亲。他们意气相投,也彼此关照。
贺拉斯那天晚上特别忙。法国人洛里埃无法理解新现实主义的重要性,这个想法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事实上,他对书房门上那一记轻轻的、分明的敲击声的唯一反应,就是使他想到如果能做到充耳不闻那么任怎样的敲门声都是白搭。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向实用主义靠拢了。不过在那个时刻,尽管他还不知道,他是正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奔向与现实主义背道而驰的某种命运。
敲门声又响起来——过了三秒钟——敲门声再度响起。
“进来,”贺拉斯不假思索地说。
他听见房门一开一合,可是,他坐在炉火前的大圈椅里俯身看书,连头都没抬一抬。
“把它放在隔壁房间里的床上,”他心不在焉地说。
“把什么放在隔壁房间里的床上?”
玛西娅﹒梅朵的歌声很美,但她说起话来就像唧唧呱呱的竖琴。
“洗好的衣物呀。”
“不行。”
贺拉斯在椅子里不耐烦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衣物呀。”
“哼!”他粗暴地答道。“那你该回去拿呀。”
贺拉斯面前的炉火正对着另一张安乐椅。他习惯在黄昏时坐那把椅子,作为沉思和改变的一种方式。他把房间里的一把椅子叫做贝克莱,把另一把叫做休姆。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一个身影沙沙地、柔柔地在休姆上坐下来。他抬头望去。
“好吧。”玛西娅带着《噢,公爵喜欢看我跳舞!》第二幕里的甜美微笑说道,“好吧,奥马尔 哈亚姆,我就在你身边,在荒野里歌唱。”
贺拉斯茫然地望着她。他的心头一时间起了疑惑,怀疑她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幻影。女人们不会随便进一个男人的房间,随便地坐在男人的休姆上。女人应该为男人拿来干净的衣服,应该在街车上坐在男人让给她的位子上,应该等男人成熟到懂得分寸的时候嫁给他。
这个坐在休姆上面的女人分明是个真实的存在。她那薄如蝉翼的黄裙俨然是休姆的皮扶手吐出来的艺术泡沫!如果他看得再长久些,他就会看见休姆从她身体里走出来,然后房间里又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他真该重操旧业,去操练那些荡秋千的技艺了。
“老天爷呀,别用批评的眼光这么看我!”泡沫愉快地抗议道。“我感觉你好像希望我离开你这个私人专用的老巢。那样我的一切都将离开这里,除了我在你眼中的幻影。”
贺拉斯咳嗽了。咳嗽是他的两种习惯动作之一。只要他一说起话来,你就会觉得他根本没有身体。听他说话就像是听一个早已作古了的歌手的录音。
“你想要什么?”他问。
“我想要那些信,”玛西娅用演习般的调门嘀咕道——“你在1881年从我祖父手上买下来的我的那些信。”
贺拉斯沉吟了片刻。
“我没有你的信,”他平静地说。“我只有17岁。我父亲是在1879年3月3日才出生的。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你只有17岁?”玛西娅怀疑地问。
“只有17岁。”
“我认识个女孩子,”玛西娅怀旧地说,“她16岁就参加了闹剧表演。她是个非常自恋的人,每说到自己16岁时总要在前面加个‘只有’。于是我们就叫她‘只有杰西’。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如果不说是每况愈下的话。‘只有’是个很糟糕的习惯用语。奥玛尔——听上去像是在边界。”
“我的名字不叫奥玛尔。”
“我知道,”玛西娅点头表示同意——“你叫贺拉斯。我教你奥玛尔,是因为你使我想到一个香烟屁股。”
“而且我也没有你的信。我怀疑我曾经见过你的祖父。事实上,我觉得你在1881年就已经出生也实属荒诞。”
玛西娅好奇地瞪着他。
“我——1881?当然啰!弗罗洛多拉六人组合还在修道院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个二线演员了。我是索尔 史密斯夫人演朱莉叶的那个戏里的保姆的第一任的扮演者。呃,奥玛尔,1812年战争期间我是个餐厅歌手。”
贺拉斯突然灵机一动,笑了起来。
“是查理 穆恩把你派来的吧?”
玛西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查理 穆恩是谁呀?”
“小个子——大鼻子——大耳朵。”
她耸了耸肩,打了个喷嚏。
“我从来不注意我朋友的鼻子。”
“那么说是查理 穆恩啰?”
玛西娅咬了下嘴唇——接着又打了个哈欠。“哦,我们换个话题吧,奥玛尔。再这样下去我马上就要在这把椅子上打呼噜了。”
“是的,”贺拉斯一本正经地答道,“休姆常常令人昏昏欲睡……”
“他是你的朋友吗——他就要死了吗?”
突然间,贺拉斯 塔博克斯纤长的身子站了起来,双手插在兜里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了起来。那就是他的另一个习惯动作。
“我根本不在乎,”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我也不在乎你在这里——我不在乎。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小东西,可我不喜欢查理 穆恩把你派来。我难道是门房或化学家的实验用的实验室标本吗?我发达的智力看上去很可笑吗?我看上去像漫画杂志里的波士顿小子吗?那个乳臭未干的呆瓜,穆恩,老是喜欢唠叨他在巴黎呆过一个礼拜的故事,他有什么权利……”
“没有,”玛西娅坚决地插话道。“你是个可爱的小子,过来吻我。”
贺拉斯顿时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我吻你?”他急切地问,“你难道到处和人接吻吗?”
“噢,是啊。”玛西娅平静地坦承。“这就是生活呀。到处去和人家接吻。”
“这样的话,”贺拉斯加重语气说道,“我必须说你的这个想法是十分荒谬的!首先,生活并不仅仅意味着接吻。其次,我也不会吻你。因为那样也许就会形成习惯,而一旦形成了习惯我就无法改变。今年我就养成了到7点半还赖在床上的习惯……”
玛西娅点头表示理解。
“你有过任何乐子吗?”她问。
“你说的乐子指什么意思?”
“你瞧,”玛西娅厉声说,“我喜欢你,奥玛尔,可我希望你说话时要更加地的动动脑子。你的话听上去就像你嘴巴里含着许许多多的单词,而你每次吐出来的一点都只会使你一败涂地。我问你是否有个什么乐子。”
贺拉斯摇了摇头。
“也许以后会有的,”他答道。“你看,我是个别人拿来算计,拿来做实验的对象。我承认有时我也会感到厌倦——确实如此。然而——噢,我也说不清楚!可是你和查理 穆恩认为的那种乐子对我来说并不是乐子。”
“请解释一下。”
贺拉斯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再度来回地挪起步来。想要下定决心不去看她可也失败了,此时,玛西娅正俨然望着他。
“请解释一下。”
贺拉斯向她转过身来。
“如果我说了,你可以发誓对查理 穆恩就说没遇见过我吗?”
“嗯-嗯。”
“那好吧。请听我的历史:我是个喜欢问‘为什么’的孩子。我还喜欢看车子来来去去。我父亲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年轻的经济学教授。他教育我的方式尽他所能地回答我问的每一个问题。而我的反应使他觉得可以做一个关于早熟的实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我的耳朵有病——在9岁到12岁之间共动过7次手术。当然,这也使得我远离了别的小孩,使我被迫得早熟。总之,当我的同龄人还在费力读《雷默斯大叔》时,我就已经能够阅读原文的卡塔路斯并从中得到真正的享受。”
“我13岁就通过了大学的入学考,简直没费吹灰之力。因为我整天接触的都是些大学教授,而且我对自己的高智商也是无比的自豪。尽管我有不凡的天赋,可我在别的方面却也没有什么异常。到我16岁的时候,我厌倦了一直做个别人眼里的怪物;我想到我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人犯了个糟糕的错误造成的。然而,因为我已经到了那种程度,所以我决定最后再那个文学硕士学位。我生活的主要乐趣在于学习现代哲学。我是安东 洛里埃学派的现实主义者——还带点伯格森主义的色彩——还有就是,再过两个月我就满18岁了。就是这些了。”
“喔唷!”玛西娅感叹道。“这就足够了!你的演讲真可谓干净利落。”
“满意了吗?”
“没有,你还没吻我呢。”
“它不在我的程序里,”贺拉斯反驳道。“你不要误解为我超越在肉体之上。它们有它们的位置,可是……”
“哦,别老是讲那套该死的大道理!”
“我不是有意的。”
“我讨厌那种人云亦云的家伙。”
“我向你保证我……”贺拉斯接着说。
“哦,闭嘴!”
“我自己的理性……”
“我并没有说到过你的国籍。你是美国人,不是吗?”
“是的。”
“噢,那就好。我想要看你做件不在你那故弄玄虚的程序之内的事情。我想要看看一个——你是怎么说来着,带点巴西色彩的——就是你所自己是的那种人——能否变得更有点人情味。”
贺拉斯又摇了摇头。
“我不会吻你的。”
“我的生命枯萎了,”玛西娅用悲剧的腔调嘟哝道。“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吻一个有巴西色彩的人了。”她叹息道。“无论如何,奥玛尔,你会来看我演出的吧?”
“什么演出?”
“我在《霍姆 詹姆士》里演一个恶劣的角色!”
“是轻歌剧吗?”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其中有个角色是个巴西的稻米种植园主。也许你会对他感兴趣。
“我看过一次《波西米亚女郎》,”贺拉斯大声说道。“我蛮欣赏那出戏的——在一定程度上……”
“那么你会来的啰?”
“呃,我——我……”
“噢,我明白了——你要去巴西度周末。”
“瞎说啥呀。我很愿意去的……”
玛西娅拍了拍手。
“你真是个好人!我会把票子寄给你的——礼拜四晚上,行吗?”
“呃,我……”
“好了!那就礼拜四晚上。”
她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伸出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喜欢你,奥玛尔。我很抱歉我本打算要捉弄你的。我本以为你是个冷冰冰的人,可你是个好孩子。”
他讥诮地看着她。
“我的年岁可比你大了好几千呢。”
“我显得很后生。”
他们郑重地握了握手。
“我的名字叫玛西娅 梅朵,”她加重语气说。“记住了——玛西娅 梅朵。我不会告诉查理 穆恩遇见了你的。”
过了一会儿,当她三级一跳地下到楼梯的最后一段,听到楼上的扶手处传来一个声音:“噢,听我说……”
她停住脚步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靠在扶手上的模糊身影。
“噢,听我说!”天才再次喊道。“你听得到吗?”
“到到你的信息,奥玛尔。”
“我希望我没有给你留下我认为接吻在本质上是不理性的这么一个印象。”
“印象?噢,你根本就没吻我嘛!别自寻烦恼了——拜拜!”
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她旁边有两扇门好奇地打开了。楼上传来一声紧张的咳嗽。玛西娅提起裙子,狂野地冲下最后的台阶,随即消失在物外康涅狄格的夜色里。
楼上,贺拉斯又在书房的地板上来回踱步了。时不时地,他会向温柔高贵地静候在那里的暗红色的贝克莱瞟上一眼,垫子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在诱惑着他。接着他发现他在地板上的巡游每次都要把他带向休姆。此刻的休姆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那个别致的身影似乎还在它上面逗留着,如果贺拉斯在那里坐下,那他就会感觉仿佛是坐在一个女士的怀里。尽管贺拉斯讲不清楚到底奇怪在哪里,可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存在——对喜欢沉思的脑袋来说它完全是不可捉摸的,但它又是真实存在的。休姆在那里散播着什么,那是在他对人类两百多年的影响史里从未有过的东西。
休姆在散发出玫瑰精油的芳香。



礼拜四晚上,贺拉斯 塔博克斯坐在第五排一个靠走道的位子上观看《霍姆 詹姆士》。非常奇怪,他竟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出戏。坐在他旁边的几个愤世嫉俗的学生被他惹恼了,因为他对哈默斯坦剧院式的历史悠久的插科打诨大笑着表示出欣赏。不过贺拉斯还是在焦急地等待着玛西娅 梅朵的出场,等她出来演唱一首《一个喜爱爵士乐的笨胖子之歌》。当她登台的时候,在一顶鲜花点缀的软帽下的她显得熠熠生辉,他随即被一股暖流包围,而在她唱完歌后他也没有加入那如风暴般的掌声。他都感觉自己有点僵住了。
在第二幕以后的幕间休息时,一个引座员来到他身旁,问他是不是塔博克斯先生,随后递给他一张字迹饱满而稚气未脱的纸条。贺拉斯有点困惑地读起来,而引座员则怀着枯萎的耐心等在一旁。

“亲爱的奥玛尔:演出结束后我总觉得饥肠辘辘。如果你愿意在塔夫特烧烤店犒劳我一顿,只要告诉那个给你纸条的大块头就行了。
你的朋友
玛西娅 梅朵”

“告诉她,”——他咳了一下——“告诉她就按她说的办。我会在剧院门口等她。”
大块头傲慢地笑起来。
“我认为她的意思是想叫你去后台。”
“哪儿——后台在哪儿?”
“在外面。出门坐船,笔直走道地。”(此人发音严重口齿不清)
“什么?”
“在外面。出门左转!笔直走到底!”
傲慢的家伙走掉了。贺拉斯后面的一个大学生窃笑起来。
半小时后,在塔夫特烧烤店里,天才坐在一头天生的金发对面,讲着一桩离奇的事情。
“你一定要跳最后一幕里的那支舞吗?”他热切地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拒绝跳那个舞他们就会解雇你吗?”
玛西娅露齿一笑。
“很有劲的。我喜欢跳那支舞。”
贺拉斯脱口而出讲了句FAUXPAS。(法语,失礼的话。)
“我本以为你会讨厌它,”他言简意赅地说。“坐在我后面的人都在谈论你的胸部呢。”
玛西娅一下子涨红了脸。
“我也没办法呀,”她急忙说道。“跳舞对我来说仅仅是一种杂技表演。上帝啊,那支舞是很难跳的!我每天晚上都要往肩膀上抹一个小时的止疼膏呢。”
“你在舞台上——开心吗?”
“呃——噢——那是自然!我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感觉,奥玛尔,我喜欢那种感觉。”
“嗯!”贺拉斯脸色阴沉,陷入了沉思。
“巴西色彩到哪里去啦?”
“嗯!”贺拉斯又嘀咕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道:“接下来这出戏要去哪里演出?”
“纽约。”
“要表演多久?”
“那要看情况了。整个冬季——也许。”
“噢!”
“上那儿去看我吧,奥玛尔,没兴趣吗?这里不像在你的房间里那么好,对吗?我希望我们现在是在你的房间里。”
“在这个地方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贺拉斯坦言道,一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太糟了!我们本来相处得非常愉快。”
听到她这么说,他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她也改了语气,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他的手。
“以前带女演员出去吃过宵夜吗?”
“没有,”贺拉斯伤心地说,“今后也不会有了。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来。在这里,在这样的灯光下,看着大家都在那里有说有笑的,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来错了地方。我不知道该跟你谈些什么。”
“就谈我好了。上次我们谈的都是你。”
“好极了。”
“呃,我的姓确实是梅朵,不过我的名字不叫玛西娅——而是维罗妮卡。我今年19岁。提问——这个姑娘是如何飞跃到舞台灯光下的?回答——她出生于新泽西州的帕塞伊克,就在一年前她终于获得了生存的权利,在塔伦顿的马塞尔茶室找到了一份推销纳比斯科饼干的工作。她开始和一个叫罗宾斯的男人交往,他是塔兰托音乐餐厅里的一名歌手。有天晚上,他让她试唱了一首歌,并和他共舞了一曲。就这样足足有一个月,我们的表演让餐厅里每晚都座无虚席。后来我们去了纽约,手里拿着厚得像一沓餐巾纸似的推荐信。
“两天后我们就在蒂凡纳里斯餐厅找到了工作,我还从一个皇宫大饭店的小子那里学会希米舞。我们在蒂凡纳里斯餐厅表演了半年,直到有天晚上专栏作家彼得 伯伊斯 温德尔去那里吃了份牛奶吐司。第二天的晨报上登出了一首他写的献给玛西娅的赞美诗,就这样在两天里我就收到了三份让我参加歌舞表演的邀请,还得到了一个在‘午夜狂欢’里演出的机会。我给温德尔写了封感谢信,他把这封信也登在了专栏上——说这封信带点卡莱尔的风格,只是更为犀利,还说我应该放弃舞蹈而投身于北美文学。这篇文章让我获得了更多的歌舞表演的邀约,还有一个在正规的舞蹈剧里扮演一个天真少女的机会。我接受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奥玛尔。”
她讲完了,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放下叉子上的最后一块威尔士干酪,等待着他开口讲话。
“我们走吧,”他突兀地说。
玛西娅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
“怎么啦?我让你讨厌了吗?”
“没有,可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和你坐在这儿。”
没有第二句废话,玛西娅向侍者打了个手势。
“要多少钱?”她简洁地问。“我的一份——干酪和姜汁啤酒。”
贺拉斯茫然地看着侍者数钱。
“你瞧,”他开口了,“你的帐也应该由我来付的。是我请你呀。”
玛西娅轻叹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了餐厅。贺拉斯,他的脸俨然成了困惑的标本,放下一张钞票跟了出去,上楼进入大厅。他在电梯口赶上了她,他们互相打量着。
“你瞧,”他重复道,“是我请你呀。我说什么冒犯了你的话吗?”
玛西娅的目光在片刻的惊奇之后柔和了下来。
“你是个粗鲁的家伙!”她缓缓说道。“你不知道你很粗鲁吗?”
“我不是存心的,”贺拉斯用坦率的话语消除了她的敌意。“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刚才说了你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
“我是不喜欢。”
“为什么呢?”
他那黑黑的目光里忽然燃起熊熊火焰。
“就因为我不喜欢。我已经形成了喜欢你的习惯。我已经整整两天不能思考别的事情了。”
“噢,如果你……”
“等一等,”他打断道。“我有话要说。是这样的:再过六个礼拜我就满18岁了。等我一满18岁,我就上纽约去看你。在纽约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吗,人少一点的地方?”
“当然!”玛西娅微笑着。“你可以去我的公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睡在沙发上。”
“我不能睡在沙发上,”他直截了当地说。“可我想和你谈谈。”
贺拉斯兴奋无比,把手插入了口袋。
“好啊——只要我们能单独见面就好啊。我想要像上次在我房间里那样和你说话。”
“甜蜜的小子,”玛西娅笑着喊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吻我吗?”
“是的,”贺拉斯几乎是在乱叫了。“如果你愿意,我会吻你的。”
电梯服务员心怀不满地看着他们。玛西娅向电梯的格栅门挪了下步子。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她说。
贺拉斯的目光已相当疯狂。
“一定要给我寄噢!过了年我随时会去的。那时我就满18岁了。”
当她踏进电梯,他神秘兮兮地咳了起来,就像是听见了一声呼唤,又像是接受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挑战,随即飞快地离去了。



他又出现在那里。当她向骚动的曼哈顿观众扫去第一眼时,就看见了他——坐在第一排,脑袋微微前倾,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她知道对他来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尽管眼前有一排浓妆艳抹的芭蕾女郎,耳际回响着提琴的哀鸣,可它们都像维纳斯石像上的细粉一般难以觉察。一股本能的怒火在她心头升起。
“傻小子!”她匆匆自言自语道,而且拒绝了观众的加唱要求。
“一个礼拜才收入100块,他们还能指望什么呢——永动机吗?”她在后台自说自话地咕哝道。
“你怎么啦,玛西娅?”
“我不喜欢下面第一排里的那个男人。”
但最后一幕里她等待着出场表演她那个特别节目时,奇异的舞台恐惧症突然向她袭来。她并没有给贺拉斯寄她答应过的明信片。昨晚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一跳完舞就立即匆匆地离开了剧院,回到公寓里一夜无眠,想着——就像上个月里她常常会的那个样子——他那苍白的、相当神经质的脸颊,纤细的、孩子气的前额,还有他那令她着迷的无情又天真的任性。
现在他真的来了,她觉得有一丝遗憾——就好象有一份不情愿的负担被强加到了她的头上。
“神童!”她大声说道。
“什么?”站在她旁边的黑人喜剧演员问。
“没什么——我是在自言自语。”
登上台她觉得好些了。这是她的舞蹈——她总是觉得她这么跳并不比任何一个漂亮姑娘对男人的吸引来得更强。她是在摆噱头。


“城郊,市区,调羹上的果冻,
太阳落山后,在月光下颤抖。”


他现在没有在看她。她看得很清楚。他是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背景上的一个城堡,脸上的表情就和在塔夫特烧烤店里时别无二致。一波怒潮向她席卷而来——他是在批评她呀。


“内心的震动令我恐惧,
感情将我淹没,多么奇怪
城郊,市区……”

无法克制的厌恶俘虏了她。她突然可怕地意识到了她的观众们,这还是她第一次登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前排的那张苍白的脸是在向她抛媚眼吗,一个小姑娘的嘴撅着是表示讨厌她吗?她的肩膀——摇摆着的肩膀——是她的吗?是真实的吗?肩膀的作用当然不是拿来干这个的!


“那么——你看一眼就会明白
丧礼上我要用圣维塔斯舞蹈团来助兴
到了世界末日,我要……”


一只巴松管与两把大提琴喧嚣着进入了最后的乐章。她停顿下来,肌肉紧张地踮起脚尖,矗立了一会儿。她那张年轻的脸百无聊赖地注视着观众,后排有一个小姑娘叫着“你看她的表情多么奇怪,多么困惑呀”接着她顾不上观众鞠躬致意就奔下了舞台。在化妆室,她迅速地换下服装,出门就喊了出租车。
她的公寓里很暖和——狭小的公寓,墙上挂着一排剧照,还有她从一个蓝眼睛的书商那里购得的吉卜林和欧 亨利的文集,她偶尔会读一读这两套书。房间里有几把应景的椅子,但没有一把坐上去觉得舒服的,一盏粉红色灯罩的台灯,上面绘有几只乌鸦,无处不在的粉红色简直令人窒息。房间里还是有些好东西的——可这些好东西都在无情地相互敌视着,无时无刻不在那里散发出仓促的、焦躁的品味。最糟糕的代表是那副橡树皮框的从伊利铁道上看出去的帕塞伊克的大型风景画——俨然就是一次为了在房间里制造出欢乐气氛的糟糕的、奇特而夸张的、失败的努力。
天才走进这个房间,尴尬地握住她的双手。
“这次我跟踪到你了,”他说。
“噢!”
“我要你嫁给我,”他说。
她张开手臂投入他的怀抱。她热情地、心无旁骛地亲吻起他的嘴唇来。
“好啊!”
“我爱你,”他说。
她再次吻他,随后发出一声轻叹,跌进了一把扶手椅里。她半倚着椅子,颤抖着身子,发出荒唐的狂笑。
“真有你的,你这个神童!”她喊道。
“很好,如果你想就这么叫我好了。我曾告诉过你我比你大一万岁——确实如此。”
她又放声长笑。
“我可不想与你作对。”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与你作对了。”
“奥玛尔,”她问,“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天才站起来,把手插进兜里。
“因为我爱你,玛西娅 梅朵。”
此话一出,她就不再称呼他为奥玛尔了。
“亲爱的小子,”她说,“你知道我也有点爱你。你身上有些东西——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每次我在你身边时都会让我心潮起伏。可是我的小甜心……”她顿了顿。
“可是什么?”
“可是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说你才18岁,可我已接近20了。”
“废话!”他打断道。“不妨这么说——我在进入19岁,而你正是19岁。那样就拉近了你我之间的距离——更何况我还提到过比你年长一万岁的事呢。”
玛西娅笑起来。
“可是还有更多的‘可是’呢。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天才激动地喊道。“我的家人想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怪物。”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那么凶猛。“我的家人都可以滚回老家去坐着了!”
“我的天!”玛西娅慌张地喊道。“他们都是那样吗?我想,你是想用钉子把他们都钉起来吧。”
“钉子——是的,”他疯狂地赞同道——“随便用什么。只要我一想到他们是怎么让我变成一具干枯的小木乃伊的……”
“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是那个样子的?”玛西娅温和地问——“是我吗?”
“是的。自从我遇见了你,我在大街上碰到的每个人都叫我羡慕,因为他们比我先懂得爱情的意义。我过去常把它叫做‘性冲动’。天哪!”
“还有更多的‘可是’,”玛西娅说。
“是什么?”
“我们怎么谋生?”
“由我来维持生计。”
“你还在上大学。”
“你认为我很在乎文学硕士这学位吗?”
“你在乎的是成为我的主人,对吧?”
“对的!什么?我是说,不对!”
玛西娅笑了,敏捷地跑过来坐在他的怀里。他的双臂疯狂地搂着她,在她的颈项那里留下了一个吻痕。
“你身上有股洁白无瑕的味道,”玛西娅说道,“可这听上去不符合逻辑。”
“噢,别讲该死的大道理!”
“我不是有意的,”玛西娅说。
“我讨厌人云亦云的家伙!”
“可是我们……”
“哦,闭嘴!”
玛西娅总不能用耳朵说话吧,所以她只好闭嘴了。



贺拉斯与玛西娅在2月初忘了婚。这个消息极大地震惊了耶鲁和普林斯顿两所大学里的学术圈子。贺拉斯 塔博克斯,这个在14岁时就有文章刊登在《大都会》周末版上的人,放弃了他的事业,放弃了成为全球知名的美国哲学专家的机会,和一个合唱队里的姑娘结婚了——他们管玛西娅叫合唱队里的姑娘。可就像所有的现代神话一样,这个奇闻也仅仅维持了四天半的热度。
他们在哈莱姆区(租下一间平房。在两个礼拜的寻找之后,在此期间他那具有学术价值的头脑被无情地粉碎了,贺拉斯终于在一家南美出口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小职员的工作——以前有人告诉过他出口业是个新兴产业。玛西娅打算再在剧团里呆上几个月——总之,要等到他能够自立嘛。他开始时工资是每月125块,当然啰,人家告诉他只要过几个月他的工资就能翻倍,可是玛西娅甚至拒绝考虑放弃她当时挣到的150块一周的工钱。
“我们把自己叫做‘脑袋与肩膀’组合吧,亲爱的。”她柔声说,“那个肩膀还需要再继续摇晃上一段时间,直到那个老脑袋开始发挥出作用。”
“我讨厌这种状态,”他阴沉地反对道。
“呃,”她加重语气答道,“你的薪水不够付房租的。你别以为我喜欢抛头露面——我也不喜欢的。我想要只属于你一个人。可如果我现在就坐在房间里数着墙纸上的向日葵等你回来的话,那我就是个傻子了。等你一个月挣到300我就立马辞职。”
尽管这样说很伤他的自尊心,可是贺拉斯不得不承认她的主张更为明智。
三月甜美地过去了。四月来临了。五月见证了曼哈顿的公园和河流的华丽而喧嚣的一幕,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开心。贺拉斯,他没有养成任何一种习惯——他从来也没有时间去养成什么习惯——证实了自己是个很适合为人夫的人,而且,由于玛西娅对令他感兴趣的事情全无意见,所以他们之间几乎从没有什么不快与冲突。他们的头脑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玛西娅是个实际的家务总管,而贺拉斯不是活在他那个过去的抽象世界里,就是得意洋洋地活在对他的妻子的崇拜与爱慕里。她可以连续不断地给他惊奇——以她头脑的新鲜性与独创性,以她思维敏捷的巨大能量,和她那永不落幕的愉快心情。
玛西娅9点档的演出伙伴们,无论她在哪里展示她的才华,都会对她那为丈夫非凡的智力而自豪这一点印象深刻。而他们对贺拉斯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一个瘦长的人,一个沉默寡言,相貌看上去还不成熟的年轻人,还有就是每晚晚上他都会等在剧院门口把她接回家去。
“贺拉斯,”有天晚上她说,就在他们像平常那样在11点碰头的时候,“你站在路灯下看上去就像个幽灵。你的体重是不是减轻了?”
他茫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他们今天给我加薪到135了,还有……”
“我不在乎,”玛西娅严肃地说。“你晚上还要工作,简直是在自杀。你读那些厚厚的经济的书……”
“是经济学,”贺拉斯纠正道。
“嗯,每天晚上在我睡着以后你还要读到很晚。你又要变得像我们婚前那样弯腰驼背了。”
“可是,玛西娅,我必须……”
“不对,你不是必须,亲爱的。我想现在该由我说了算,我不会让我的爱人把身体和眼睛都搞坏的。你必须做点运动。”
“我做的。我每天早上,我……”
“噢,我知道!可你的那几个哑铃连消耗两度热量都做不到。我说的是真正的运动。你应该去健身房。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是个体操好手,在大学里人家还想让你参加体操队,可是因为你和赫伯 斯宾塞有定期的约会才不得不作罢了。”
“我以前是很喜欢的,”贺拉斯沉思地说,“可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呀。”
“好吧,”玛西娅说。“我来和你做笔交易。你去做健身运动,我就从棕色的那排书里捡一本出来读。”
“是《佩皮斯日记》吗?哦,那本书你应该会喜欢的。读起来很轻松的。”
“对我不是的——它并不轻松。读起来就像是在咀嚼平板玻璃。不过你一直对我说这本书能让我开阔眼界。好吧,你每周花三个晚上去健身房,我就喝一大口塞米。”(塞米即塞缪尔 佩皮斯,这里是说读他的日记就像喝药一样难受。)
贺拉斯犹豫不决。
“呃……”
“就这样讲定了!你为我做大空翻,我为你补习文化知识。”
临了,贺拉斯还是同意了。就这样,在整个炎热的夏季里,他每周花三个有时是四个晚上去船长健身房练吊环。到了8月份他向玛西娅承认,这样的锻炼使他白天的脑力劳动更有成效。
“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他说。(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
“别信它,”玛西娅答道。“我以前也试过一种专利药,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你还是要坚持锻炼。”(显然,玛西娅将那句拉丁语误以为是一种药名。)
9月初的一天晚上,他正在一个几乎已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的吊环上做着屈体运动,一个若有所思的大胖子跑来和他说话,他知道那个胖子已经观察他几个晚上了。
“嘿,小子,再做一下你昨晚做过的那个绝活。”
贺拉斯在空中向他露齿而笑。
“我发明的,”他说。“灵感来自欧几里德的第四命题。”
“他是哪个马戏团的?”
“他早死了。”
“噢,那他一定是做那个绝活时摔断了脖子。昨晚我坐在这里,想着你一定会摔断脖子的。”
“就像这样!”贺拉斯说,一边荡起了吊环开始表演那个绝活。
“这样不会扭伤你的脖子和肩部肌肉吗?”
“一开始会的,可是过一周我就给它盖上了QUOD ERAT DEMONSTRANDUM 的图章。”(拉丁语,意思是证明完毕。)
“噢!”
贺拉斯在吊环上悠闲地荡来荡去。
“想过要以这个为职业吗?”胖子问。
“我不要。”
“如果你愿意以这个行当谋生,而且能够保住性命的话,是能够赚到大钱的。”
“再看我另外一个动作,”贺拉斯急切地叫道。胖子看着身穿粉红色运动服的普罗米修斯再次挑战上帝和艾萨克 牛顿,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了。
在这次相遇的第二天晚上,贺拉斯下班回家,看见躺在沙发上等他的玛西娅脸色十分苍白。
“我今天晕过去两次,”她径直说道。
“什么?”
“是啊,再过四个月你就能看见小宝宝了。医生说我在两周前就应该停止跳舞了。”
贺拉斯坐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
“当然,我很高兴,”他思虑重重地说——“我是说,我很高兴我们就要有个宝宝了。可这也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已经在银行里存了250块,”玛西娅自信地说,“而且还有连个礼拜的工钱。”
贺拉斯很快估算了一下。
“加上我的工资,我们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大概有1400块收入。”
玛西娅脸色阴沉下来。
“就这些吗?当然,这个月我还可以到哪里去找份唱歌的活。而且,到三月份我就又能去上班了。”
“什么话呀!”贺拉斯生硬地说。“你给我好好呆在家里。让我们来合计一下——会发生的医生和护士的费用,还要一个护理工:我们必须要有更多的钱才行。”
“好吧,”玛西娅疲倦地说,“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弄钱了。现在该由那个老脑袋来想办法了。我这个肩膀要歇业了。”
贺拉斯站起来,穿上了大衣。
“你要上哪儿去?”
“我有主意了,”他答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十分钟后,他沿着街道向船长健身法走去,对他将要去做的那件事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平静的惊愕,只是这份惊愕里一点也没有搀杂着幽默的成分。要是在一年期做这事他自己也会惊愕地瞠目结舌的!大家都会瞠目结舌的!可是,当你听到命运的敲门声,一旦你打开门,放进来的东西就由不得你做主了。
健身房里灯火通明,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明亮,他看见那个若有所思的胖子坐在一摞帆布垫上,抽着一根大雪茄。
“嘿,”贺拉斯开门见山地说,“你昨晚说我做吊环表演可以赚到钱是认真的吗?”
“噢,当然,”胖子惊讶地说。
“那好,我认真考虑了一番,我想试一下。每天晚上和周六的下午我都可以进行表演——如果报酬够高的话,我也可以做全天。”
胖子看了看表。
“呃,”他说,“你该见的是查理 保尔逊。一旦他看到你的表演,在四天之内就会和你签约的。他现在不会来,不过明天晚上我可以叫他过来。”
胖子很守信用。第二天晚上,查理 保尔逊果真来了,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津津有味得观看天才在空中上下翻飞,划出无数令人叹为观止的抛物线。翌日晚上,他又带上两个老头一起来看他表演,这两个人看上去天生就是抽着黑雪茄、用低沉有热烈的声音讨价还价的那种人。于是,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六,贺拉斯 塔博克斯的身躯便在科尔曼街花园体育馆做了首次的专业体操表演。尽管到场的观众人数接近五千,贺拉斯一点也没觉得紧张。从他的童年时代起,他就经常在大庭广众下朗读他的论文——他早就学会了把自己和观众间离起来的窍门。
“玛西娅,”表演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他开心地说,“我想我们已经脱离困境了。保尔逊说他可以为我在竞技场剧院找到登台的机会,那就意味着整个冬季的合约。竞技场剧院,你知道,是个很大的……”
“是的,我听说过,”玛西娅打断道,“可我想知道你到底在表演什么样的绝活。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自杀表演吧,对吗?”
“没什么的,”贺拉斯平静地说。“不过,如果你还能想出比为你去冒险更好的自杀方法的话,我倒很乐意那样去死的。”
玛西娅深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吻我,”她低声呢喃。“叫我‘心肝宝贝’。我喜欢听你叫我‘心肝宝贝’。再给我一本书让我明天可以读读。我不要再看萨姆 佩皮斯了,给我本有劲点的通俗小说。我整天都闷地要死。我想写信,可又没有对象好写。”
“写给我好了,”贺拉斯说,“我会读的。”
“我要是能写就好了,”玛西娅叹息道。“如果我有充足的词汇量,我就会给你写一份世界上最长的情书——而且永不会厌倦。”
可是又过了两个多月,玛西娅真的十分厌倦了,因为一连几个晚上都会有一个非常焦急疲惫的年轻运动员出现在竞技场剧院的观众面前,接下来的两天他的位置被一个身穿淡蓝而且并非白色运动服的小伙子代替了,而此人得到的掌声也是寥寥无几。可两天后,贺拉斯又重新出场,而那些坐得离舞台较近的人们看到了这个年轻运动员脸上如天使般的幸福表情,即使是在他气喘吁吁地在空中翻腾着做出他那令人称奇的独创的肩膀运动的时候。在那天表演结束后,他在电梯里对操作工人大笑,还五级一跳地冲上楼去——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进一个安静的房间。
“玛西娅,”他轻声说。
“好!”她脸色苍白地朝着他微笑。“贺拉斯,我想让你做件事。在我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你会看见一大堆纸头。那是本书——算是吧——贺拉斯。那是我在这三个月里闲来无聊写下来的。我希望你能把它们拿给那个把我的信登在报纸上的彼得 伯依斯 温德尔看一看。他会告诉你这是否是一本好书。我是像平时说话一样写这篇东西的,就和写给他的那封信一个写法。那只是篇关于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许多事情的文章。你拿给他看好吗,贺拉斯?”
“好的,亲爱的。”
他俯下身去,直到他的头靠到了她的枕头边。他开始抚摸她的金发。
“最亲爱的玛西娅,”他柔声说。
“别,”她呢喃道,“像我要求过的那样叫我。”
“心肝宝贝,”他激动地耳语道——“心肝宝贝。”
“那我们给她起什么名字呢?”
他们在幸福与满足中静默了一会,贺拉斯陷入了沉思。
我们就叫她玛西娅 休姆 塔博克斯,”他最后说道。
“为什么叫休姆?”
“因为他是我俩的介绍人呀。”
“是吗?”她嘀咕道,懒洋洋的,吃惊的。“我以为他叫穆恩呢。”
她的眼睛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她胸口的被单开始缓慢地起伏,她睡熟了。
贺拉斯蹑手蹑脚地走到五斗橱那边,打开最上面一只抽屉,看见了一大堆字迹潦草,间距靠近、龌里龌龊的纸头。他看着第一张纸:

桑德拉 佩皮斯,缩写本
玛西娅 塔博克斯著

他笑起来。看来,萨缪尔 佩皮斯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印象。
他翻过这页读了起来。他的笑容更深了——他读了下去。半小时就这么过去了,他意识到玛西娅醒了过来,正在床上看着他。
“甜心,”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玛西娅?”
“你喜欢它吗?”
贺拉斯咳嗽了。
“我不知不觉就读了下去。蛮有劲的。”
“把它拿给彼得 伯依斯 温德尔。告诉他你曾经是普林斯顿里最优秀的学子,所以你知道一本书的质量好坏。告诉他这本书会畅销全球的。”
“好的,玛西娅,”贺拉斯温柔地说。
她的眼睛重又合上了,贺拉斯俯下身去吻她的额头——接着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脸上带着温柔的怜悯。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整个晚上,那狗爬似的字迹,比比皆是的语法与拼写错误,古怪的标点符号都在他眼前跳舞。他晚上醒过来好几次,每次都会沉浸在对玛西娅想要通过文字表达自己的欲望的隐约的同情之中。对他来说这件事有无限可怜的味道,而且也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重又想起他自己那个已几乎忘却了的梦想。
他原本打算写一套系列书籍来普及新现实主义,就像叔本华普及了悲观主义,威廉 詹姆士普及了实用主义。
可是事与愿违。命运捉弄了他,逼迫他去做什么吊环表演。想到那记窍门声他不禁笑起来,还有那坐在休姆上的雅致的身影,还有玛西娅那强迫的吻。
“我还是那个我,”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惊奇地大声说道。“我还是那个坐在贝克莱上面的鲁莽的人,我还怀疑过那记敲门声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我充耳不闻我就不会去开门。我还是那个人,我犯下了罪行真该叫我去做电椅的。”
“可怜的轻薄灵魂想要把自己表现为某种有形的事物。玛西娅用她完成的书;我用我流产的书。每个人都想要通过某种手段来获得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那样他才会幸福。”



《桑德拉 佩皮斯,缩写本》,由专栏作家彼得 伯依斯 温德尔作序,开始在乔丹先生的杂志上连载,然后又在3月份出了单行本。从首次出版以来,这本书就一直受到广泛的关注。一个早已司空见惯的主题——一个姑娘从新泽西的小镇来到纽约做登台表演——单纯的文字处理,遣词造句里有一种奇特的栩栩如生之感,在措辞严重匮乏的行文里有一种萦绕不绝的淡淡的哀愁,这些造就了这本书的难以抗拒的魅力。
彼得 伯依斯 温德尔,他当时正好是通过直接采用富有表现力的日常口语来丰富美国语言文字的积极鼓吹者,他以这本书的推荐人的身份对那些传统的、轻描淡写的、老生常谈的评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玛西娅的系列连载每期都能拿大三百元稿酬,它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尽管现在贺拉斯在竞技场剧院的月薪比玛西娅任何时候赚到的都多,可小玛西娅常会发出尖利的啼哭,他们把这解释为有必要去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了。于是,在四月头上,他们在西切斯特郡找到了一间平房,还带有草坪、车库,一应俱全,还包括一个固若金汤的隔音书房,玛西娅诚恳地答应乔丹先生只要她女儿的索求有所缓和,她就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心创作她那文盲式的不朽文学。
“这一点都不算糟,”有天晚上贺拉斯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这样想到。他斟酌了一番已在他面前展开的几种前景,四个月的演出合约意味着五位数的进账,意味着有机会重返普林斯顿执掌体操队。多奇怪啊!他过去是想回那里去执掌哲学研究工作的,可现在就连安东 洛里埃光临纽约这样的消息都打动不了他,以前洛里埃可是他的偶像呢。
卵石在他脚底下嘎吱嘎吱地响。他看见客厅里灯火通明,还注意到车道上停着辆气派的轿车。也许又是乔丹先生,来劝说玛西娅定居下来安心从事文艺创作。
她听见了他走过来的声音。她出来迎接他,她的身影呈现在被灯光照亮的大门上。“有个法国人来了,”她紧张地低语道。“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可这个人讲的话好像深奥无比。还是你去和他聊两句吧。”
“什么法国人?”
“我也讲不清楚。他是一小时前和乔丹先生一起开车过来的,说他想要会会桑德拉 佩皮斯,大概是那么个意思。”
他们进屋后,两个男人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你好,塔博克斯,”乔丹说。“我刚刚引荐了两位名人。我带来了洛里埃先生。洛里埃先生,我给你介绍塔博克斯先生。塔博克斯太太的丈夫。”
“不会是安东 洛里埃吧!”贺拉斯惊呼道。
“怎么啦,是我呀。我一定要来,我必须来。我读了尊夫人的书,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喏,我也读到过你。就在今天的这张报纸上,还有你的名字。”
他最后掏出了一份剪报。
“读读吧!”他热切地说。“上面也提到了你。”
贺拉斯的眼睛飞快地在报纸上扫过。
“对美国乡土文学的杰出贡献,”报上说。“没有文学味的虚饰;来自于真实的感人力量,就像《哈克贝利 芬》。”
贺拉斯的目光凝固在跟下面的一行;他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读了下去:
“玛西娅 塔博克斯与舞台的联系不仅因为她是个观众,还在于她是一个表演者的妻子。她是在去年与贺拉斯 塔博克斯结婚的,她的先生在竞技场剧院以令人惊奇的空中飞人表演给孩子们带来莫大的乐趣。据说这对年轻夫妇把自己戏称为‘脑袋与肩膀’的组合,毋庸置疑,塔博克斯太太代表的是文学思想的头脑,而他的丈夫则用他那灵巧无比的肩膀来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诚然,塔博克斯太太是无愧于那个被滥用了的称号的——‘天才’。只有二十……”
贺拉斯读不下去了,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紧紧盯着安东 洛里埃。
“我想要给你个忠告……”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什么?”
“如果你听见敲门声,千万别去开门!就让他们去敲好了——门上最好装隔音层。”


姜向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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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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