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2-10-5 20:04 编辑
闲谈贾宝玉
讲贾宝玉之前，先贴上百度百科给魏晋风流的定义：
魏晋风流是魏晋士人所追求的一种具有魅力和影响力的人格美，或者说是他们所追切的艺术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诗文、艺术使自己的人生艺术化。这是在魏晋玄学的大背景下出现的，魏晋玄学的形成改变着 士大夫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时尚、价值观念。构成魏晋风流的条件是：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其外在特点是：颖悟、旷达、真率，代表人物是： 陶渊明， 王羲之，以及竹林七贤等。
讲红楼梦，谈贾宝玉总离不开魏晋风度，且不说作者曹雪芹被好友敦诚比作：狂过阮步兵——这里的阮步兵就是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而男主贾宝玉可看成作者一个影子，就算红楼梦一书也对魏晋人士有极高的推崇。
前段时间跟人辩论史湘云是否有魏晋风度时，其实并没有看过冯友兰先生关于论风流一文，但当时极有自信觉得史湘云就算不合冯友兰的魏晋观，肯定也符合曹雪芹魏晋观，那么有自信是因为我觉得曹雪芹的魏晋观比其他人心里的魏晋观更为旷达宽博。我曾经将第二回中兼二气的人给整理了一下，发现里头除了像竹林七贤这样的不羁之人外，也有像陈后主这样亡国之君，唐明皇这样的痴情帝王，还有像李龟年戏曲艺术家，更有红拂，薛涛这样的风尘女子。这些人性格迥异，地位贵贱差别特别大，好像没什么共同点。后来我勉强凑二条就是：这些人将艺术视为至乐（这艺术好像不止指诗词歌赋，也指一切可以化为自身乐趣的自然）；二是这些人至情至性。（呃，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第二回原文如下： 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这里的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这些全都是魏晋名士）。
所以按这样的尺寸，红楼梦里可以入选的人也比较多，就别提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之辈了，就尤三姐柳湘连棋官龄官等入选也是很靠谱的。说史湘云不入选，这不是急人嘛。不过，事后我倒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就算这些人都可以入选，其实也还是区别很大的。这里诗词文彩就不必提了，书中好几回的诗词社都提到这些人的诗才。单说史湘云以赤子之心，纯真本色，不拘的豪情入选，比起林黛玉的以已喻花，物我两化可能少了一点对物的深情，但黛玉到底这物似我时才怜惜的，因此却又比贾宝玉境界低了一截。在红楼梦这一本书中，唯贾宝玉才能真正做到有情而无我，对万物（即使与已无实际关联的）都产生深厚的同情，引起共鸣。
书中（27回）提到黛玉葬花时，还只停留在‘以已喻物所以才伤感’的境界上，葬花吟里就有：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宝玉听了这段话就升华为悲悯众生的深情：（28回）宝玉想（原文是）：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庚辰侧批：百转千回矣。】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甲戌侧批：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
这样的情怀应该是魏晋精神最高境界了。可惜，具有魏晋精神的人在世人眼中是没有实际价值的，但按庄子的哲学，这种精神正是无材之大材，无用之大用。贾宝玉的无材之大材正是表现在他曲高和寡，慧眼如炬，赏识天下女儿之美，而不被人理解却被视为无材。贾宝玉之无用之大用正是表现在他“多情如佛心”，惜天下女子之不幸，为天下女儿鸣不平，却被视为无用。
从宝玉眼中看众美虽有内直与外曲之分： 宝玉深受庄子的影响，崇尚自然，欣赏内直之人，他重黛玉，喜湘云，赏晴雯，识妙玉，皆因为这些人都是些与天然相仿的人，随性自由，顺从内心的真情，喜怒言表，对于这些为世俗之人所不能理解，所不能相容的人，他抱以更多的同情，更多的不鸣。 但他也敬重宝钗，袭人，平儿这些外曲之人，外曲之人受礼教约束，天性被抑制，为人处事更多的遵从礼教的约束而往往牺牲天然的本性，他也为此痛恨感叹，这些美丽的生灵原本可以更美丽，可惜被礼教荼毒后，自愿牺牲了自我，而成为礼法的牺牲品。注意：这里的礼法是指那些扭曲天性害人的礼法，但不是指所有的孔圣人那些等级孝递等礼法。
李纨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以前看李纨的判词，总怀疑曹雪芹由于自己的不如意，故意贬低了李纨在苦守后，亲眼看见儿子光耀后的价值。最近才有些浅浅的了解到曹的叹息，李纨做为礼法下的牺牲品，可悲的是她自动自觉得爬上了礼法的祭坛，自愿地放弃了人性最美也最真的幸福的愿望躺在了供桌上任由礼法的摆步。书中除了李纨的判词可以说明这一点外，宝玉与贾政第一次逛大观园时，这对父子对有凤来仪与稻香村的意见分岐也充分了表现了这一点。
宝玉喜欢有凤来仪，认为稻香村看似清幽，却无天然之气，一看就是乃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不如有凤来仪，看似富丽，却有自然之理，有自然之气，虽也种竹引泉，但不伤于穿凿。宝玉的想法，这正合了庄子所说的“以天合天”的想法，也就是用自然的方式来迎合自然的规律。 第十七回原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
不过宝玉虽然性情厌俗，却并非像科教书说的那样是什么反封建什么。宝玉讨厌的是伪君子，那些为功名利禄而蝇营狗苟 的人，那些害人的礼法，与反封建没什么关系的。宝玉比一般人都遵礼重孔的，书中就有好几回例子。
第二十回时，面对他的三弟贾环时，作者就介绍他心里有呆想，认为山川钟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把一切男子都看到混物可有可无。但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还肯略尽情谊。（第二十回，红色字就是原话）。
这句将孔子的地位推到了第一，这是第一个明证，
例如在七十七回，提到晴雯将有不测时，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这里，宝玉也认为孔子，诸葛亮，岳飞都是有堂堂有正气的人。这是第二个明证。
书中还有许多暗指暗例的。 第二回，贾雨村提到甄宝玉说到：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然后甲戌眉批：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 第三回，探春笑宝玉为黛玉起颦这个字的典故是杜撰时，宝玉却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第十七回，宝玉反驳袭人时说过：“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一般认为，明明德就是来自《大学》那部书。 第五十八回，书中也提到，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
其实书中不止宝钗这样的女子很守礼，便是黛玉湘云宝玉他们也很少有逾礼的行为。不过，他们虽也尊重礼法，但尊重的却是古礼，而非后来经过许多思想家，政治家修改后的礼法。实际上，我对古礼懂的也不多，但我听说对于孔子来说朴野在乐礼之上，乐礼在道德之上，是对等而非一味的愚敬忠等，孔子编修《诗经》诗经上许多写着爱情的故事，孔子也没有反对，却加以修订，可见孔子对于天性自然的东西并不加以排斥的，“出乎情，止乎礼，饮食男女，大欲存焉”这正是孔子所认同的，也是黛玉，宝玉身上所承现的，黛玉与宝玉的交往正是持着“出乎情，止乎礼”原则，丝毫没有出格。而且孔孟不提倡愚忠，甚至不提倡三纲五常。孟子就公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无道，民可伐之，民无道，君可杀之。而孔子也评过管仲，说管仲岂可像匹夫匹妇一样因为要追随前主人而自杀，而不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呢。还说，国君无道，我们就不能帮助他。（原话不记了，意思是这样。）
可惜曹雪芹首先是个小说家，所以首先必须遵从人性自身的规律，人生苦刑必不可免。黛玉刑之以情，宝钗刑之以礼，湘云刑之以直，晴雯刑之以烈，妙玉刑之以傲，惜春刑之以偏，凤姐刑之以贪，探春刑之以智，迎春刑之以懦，众芳之美，凋零于刑，宝玉悲恸而无力挽回。
对于：“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湘云，应该是挺过来的吧，以前总不懂，为什么说判词说湘云是英豪呢，还有网友说，探春和凤姐有英雄的眼光和抱负，但湘云只穿过男人的衣服就叫她英豪了啊？后来看到南怀瑾对“唯大英雄能本色”的解释才明白了，唯有大英雄在经历过宠辱后，还能保持自我，坚持本色。湘云自小失去双亲，在叔叔家长大，吃了许多苦，从作者侧面来写，她在叔叔家干得活比大观园里大丫环都多，每天都做针线到三更，自已一点都做不得主，可是，她丝毫没有改变她乐观爽朗的个性，从不怨天尤人，坚持本我，所以她便是“真名士，大英豪”。
许多人都拿黛玉与湘云对比，可这怎么比，黛玉乃是世外仙姝，她为还泪而来，为泪完而返，，她的美注定为一人而绽放，她的美注定为世俗之人所不容，她注定要回到属于她的清净洁世才能美丽。而湘云仍是落入人间的海棠，亦是人间的英豪，世人容不容她，她皆能宜然自得，笑傲众人，众人喜我，我亦美丽，众人不喜，我亦美丽。（又有些偏题）
红楼里各有各的美，而这些美只有宝玉才能一一赏识，一一惋惜，这正是宝玉的悲剧所在，见识了各种美以后，无力保护，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自己面前毁灭，还有什么比之更让人心痛的呢？
这正是千古第一伤心人吧。
（这篇文首发于新浪，到如今已改了好几回，总觉得不满意，就先凑和着吧。还有，关于宝玉遵孔重礼有二三个片段都是刚入红楼群的时候红友提醒我的，这个不是自己想出来不敢居功，特别说明一下。
另，这样的文不知算不算评论文，不过随笔那边正在征文，这个版又冷清，就先把这放在这个版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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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5 18: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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