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者（节选）——阿兰.罗伯——格里耶

柏仙妮

偷窥者

仿佛所有的旅客都没有听见似的。

汽笛又响了一次，声音尖锐而悠长，接着又迅速地响了三次，猛烈得要震破耳膜——猛烈得没有目的，没有效果。像第一次汽笛声一样，谁也没有因此发出一声喊，因此后退一步；旅客们脸上的肌肉连动也没有动。

一排排固定的、平行的、紧张而且几乎带点焦虑的视线，正在超过——或者说竭力试图越过——那一片还间隔在它们和它们的目标之间的逐渐缩小的空间，旅客们一个挨一个，以同样的姿势昂着头。轮船毫无生息地喷出最后一股烟；这股烟很浓，在人们的头上构成蘑菇状的羽饰，可是马上就消散了。

在这股烟的后面，离人群没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对轮船靠岸漠不关心的旅客。汽笛声既没有引起他注意，也没有减弱其他旅客的兴奋。他和其他人一样站着，躯干和四肢都是僵直的；他的眼睛望着地面。

他经常听到人们向他说起这件事：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有一只很大的硬纸盒子，原来是装鞋子的，他却用来收藏他所搜集的一股股小绳子。他并不是任何小绳子都收藏：质量恶劣的他不要，用得太旧、走了样或脱了线的不要；太短而又派不了什么用途的也不要。

他面前的这段小绳子一定符合他的需要，这是一条很好的小麻绳，一点儿没毛病，被人小心地卷成8字形，在打结的地方还密密地绕了几圈。它一定很长：起码有一公尺，甚至两公尺。一定是什么人把它卷起来留待将来使用，或者准备收藏，后来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

马弟雅思弯下身去捡绳子。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他发觉右边离他没几步路的地方，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严肃地注视着他拟着两只大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他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她并没有用笑容来回报他；过了几秒钟，他才看见她的眼珠转向他的胸前，望着他拿在手中的这根绳子。他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股小绳子，并没有感到失望。这真是件很好的收获：绳子光亮而不过度，统得精细而整齐，显得十分结实。

一刹那间，他似乎认出了这根小绳子原是他自己在很久以前遗失的东西。过去一定有过那么一根一模一样的小绳子曾经在他的心目中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和别的小绳子一起藏在鞋盒里的那一根呢？他的回忆马上转向一片阴沉沉的雨天景色，而小绳子在那种景况下是无关紧要的。

这根小绳子，他本来只要放进衣袋就行了。可是他刚一移动臂膀，就停止了这个动作，察看着自己的手，臂膀仍然犹豫不决地半屈着。他看见自己的指甲太长，这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还发现指甲长得过份尖，当然这并不是他削成这种样子的。

女孩子始终朝他这边望着。可是很难断定她究意是望着他，还是望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或者根本就没什么东西也没有望；她的眼睛似乎睁得很大，以致于不可能集中在一件孤立的物体上，除非这件物体的体积非常庞大。她一定是在凝视着大海。

马弟雅思放下臂膀。发动机突然停了。轮船的震动霎时停止，轮船开行以来一直伴随着它前进的那种闹声也同时消失了。全体旅客都保持沉默，动也不动，互相挨肩接踵地站在拥挤不堪的舱旁走道的人口上；他们马上就要从这里下船。他们作好下船准备已经好一会儿，大多数人手里都提着行李。大家的脸都转向左边，眼睛盯着防波堤的堤面；堤面上有二十个人左右挤在一起，同样地沉默、一动不动，正在打量着小轮船的乘客，找寻熟悉的面孔。岸上的人的表情和船上的人一样：紧张，几乎带着焦急，僵直和出奇地没有表情。

轮船向前淌去，只听见船身淌过时、海水裂开、向船身两侧流去的声音。一只灰色的海鸥从船后飞来，速度稍稍超过船速；它在防波堤前面慢慢超过左般，动也不动似地滑翔着，飞行高度和船桥一样高；它把头侧向一边，用一只眼睛向下窥视——一只浑圆的、毫无表情的、没有感觉的眼睛。

电铃发出一下声响，机器又开动起来。轮船转了一个弧形的弯，慢慢地靠近码头。从另一边船舱上，可以望见岸上的景物迅速地展示：首先是有黑白横条的、肥矮的灯塔，然后是半坍毁的要塞碉堡，蓄水船坞的水闸，堤岸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天，船准时了。”一个人说。另一个纠正：“差不多准时。”也许先后说话的是同一个人。

马弟雅思看了看手表。渡海时间恰好三小时。电铃又响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一次。一只灰色的海欧，和第一只一模一样，向着同一方向

，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沿着同样的一条横弹道线飞翔；它的头有点侧，它的膘倾斜着、指向地面，眼睛凝视不动。

轮船似乎不再向任何方向前进。可是船尾传来水流被螺旋桨猛烈搅动的声音。离船已经很近的防波堤，比甲板高出几公尺；现在一定是退潮的时候。轮船即将停泊的那个码头露出了下半截，这部分的桥面比较平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绿色的劳苦。只要注意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近轮船。

这个石块彻成的波岸是一个倾斜的梯形物，由两个垂直的平面交切成锐角：一个平面是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堤壁的末端和码头接连；另一个平面是通到防波堤上的斜桥桥面。斜桥在防波堤上由一条横线接连起来，直通码头。

由于透视的效果，码头看起来比实际距离要远些。它以自己为中心，沿着那条主线两旁伸出一束平行线，明显地勾画出一系列的矩形平面：在晨光的照耀下，这一块块矩形平面更显得清楚明晰。横的平面和直的平面相互间隔着：一块横的矩形平面是堤上围墙的墙顶，围墙建筑在防波堤临海的一边，保护着堤面的走道；另一块直的是围墙的内壁，又一块模的是堤面的走道；再一块直的是没有遮护、径直插入港内水面的堤壁。两块直的平面笼罩在阴暗中；两块横的平面则被阳光照得闪亮——那就是全部围墙的墙顶和大部分堤面走道；只有走道上被围墙投影遮没的了那一条狭长地带是阴暗的。照理，在港内的水上还应该看得见全部建筑部的倒影，而且按照平行线的排列顺序来说，水面上还应该看得见通过码头去的笔直的堤壁的倒影。

到了防波堤的末端，建筑就复杂化起来；堤面分成两部分：近围墙一边是一条通向信号台的小路，另一部分就是插入水平的斜桥。引人注目的就是从侧面望见的这个斜桥的倾斜长方形。旁边堤壁的影子把斜桥桥面按对角线切成两半，清楚明白地呈现出一个阴暗的三角形和一个明亮的三角形。

其余的平面是混浊不清的。由于港内的水不够平静，不可能看清楚防波堤的倒影。同样，防波堤的暗影在水面上只构成很不明确的一条长带，不断地被起伏的水面打乱。堤面走道上围墙的倒影也逐渐和围墙的墙身连成一片。此外，走道和围墙上堆满了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渔网、空箱子和高大的柳条篮子——一一都是些捕大虾和龙虾的篓子，采牡的框框，捕蟹的笼子。奔过来接船的人群，就在这些杂物堆中费劲地绕着路走。

行驶在退潮的水面上的轮船，船身的位置是那么低，因此从甲板上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堤壁的上下两条横线形成透视线，一直通到码头，到了信号台前不远的地方，堤壁被停泊轮船的斜桥切断。斜桥是倾斜的，下半段的桥面比较光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了绿色的鲜的苔藓。轮船和斜桥的距离始终是那么远，仿佛轮船完全停止了前进似的。

可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头彻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进来。

早晨的太阳像通常一样有点朦胧，几乎叫人分辨不出暗影——可是阳光仍然明亮得能够把这个斜桥分成对称的两半，一半比较阴暗，一半比较明亮，形成一个尖嘴直指着斜桥的下端，水在那里沿着斜波升上来，在海藻中间拍击着。

小轮船逐渐挪进这个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三角形石坡；轮船的动作本身也是倾斜的，而且缓慢得愈来愈接近于完全停顿。

（柏仙妮于2013年3月20日手工录入）

苏彦绰

我第一次读这小说时感觉很不耐烦，可能是习惯诉诸经验或者刺激经验的抽象和意象描写吧，这种全景式如初见式的密密麻麻，好坏感觉参半，贴合经验的读起来觉得啰嗦，扭转经验的读起来又觉得有趣。和视觉艺术比起来，小说的这玩法感觉有点费劲，画画的是人，小说里画画或者摄影的是物化的人。然后还有一个角度，作者假装如初见，但所有细节诉求，都企图最大面积的刺激或扭转读者的阅读经验，格里耶的反对主观方式，也成为作者夸张欲望的升级版外衣。格里耶自己也诉求过狂喜，虽然是在小说以外说的，这是一个意识太极，纯粹的阴暗与明亮是困难的^_^

苏彦绰

对精神的全景式如初见描写，可能是小说比视觉艺术更容易做的，虽然是格里耶方式，但贴合经验的容易成为读者共鸣，而不是物质画面的重复感觉^_^

柏仙妮

苏彦绰 发表于 2013-3-23 11:54
我第一次读这小说时感觉很不耐烦，可能是习惯诉诸经验或者刺激经验的抽象和意象描写吧，这种全景式如初见式 ...

我只觉得你说的很好，但不懂得怎么回复。

有时我想转换一种写法，仅仅是因为想学习一种写法，但在试写的过程中总会有启发，在日后写文章时处理起以前所遇到的难题时，显得熟练了许多。

其实关于写小说的许多理念，我还是十九世纪式的：微妙的人性、人类的命运，自我性恪的塑立。还是我写小说的主要兴趣。但既然小说已经翻起新的篇章，我就不能用老办法来表达。我必须学习新的方法去表达。

我总是坚信，21世纪的小说与20世纪又不同了，就像20世纪跟19世纪不一样似的。

何不多试试呢。

对了，你肯定能很快地融入这里。你的表达方式和思想非常接近黑蓝式。


欢迎！

苏彦绰

赞同你的理念和尝试想法，多视角最好了^_^
格里耶是我心里的经典作家，我非常喜欢琢磨他，所以看见这帖子就吐槽几句。这样，比如我昨天说的这句，“小说里画画或者摄影的是物化的人。”换个视角，很多评论者已经说过了，格里耶描写了人的物化状态。意识的太极问题或者说公平问题（格里耶强调过公平），作者的叙述不引申不联想，读者为什么要引申联想，作者设置或者无视阅读障碍，读者为什么要预设阅读刺激体验或者说狂喜。前面回帖说的不耐烦，就是直观印象里对经验障碍或者重复感觉的条件反射意思。
简单的读写角度就是，叙述本身的吸引力，如果不被吸引读下去，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我很喜欢黑蓝的赤诚，谢谢你的热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