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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者[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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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08:11: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4-25 08:24 编辑

五幕剧:正义者
作者:【法】加缪
电子版:桂园三人组(来自武汉大学踪点戏剧社)

请予刊登
社会革命党的一个恐怖小组,于1905年2月在莫斯科组织一次暗杀行动,用炸弹炸死皇叔谢尔盖大公。《正义者》就是取材于这次暗杀时及其前后的独特氛围。剧中的一些背景情况,不管显得多么特殊,仍然有历史意义。这不等于说《正义者》是历史剧,读者也自然会明白这一点。不过剧中人物都确有其人,他们的行为正如我描述的这样。我仅仅要把史实写得尽量逼真罢了。
我甚至保留了主人公卡利亚耶夫这个真实姓名。我这样做并不是懒于想象,而是出于对那些男女的敬佩,因为他们在最残酷的任务中,未能消除良心的不安。诚然,后来社会有进步,像无法容忍的痛苦一样压在那些心灵上的仇恨,也变成了一种适意的制度。这就更有理由追念那些伟大的亡灵,他们的正义反抗,他们的艰难友情,他们为同意暗杀而付出的超乎寻常的努力,并以此表明我们的忠诚。
阿尔贝•加缪 1949年
人物
多拉•杜尔波夫(女)
大公夫人(女)
卡利亚耶夫(雅奈克)
斯切潘
安南科夫(波利亚)
阿列克赛•乌瓦诺夫
斯库拉托夫
弗卡
狱卒

第一幕
【恐怖分子的房间。清晨】
【幕启,一篇寂静。多拉和安南科夫在台上一动不动。门铃响了一声。多拉要说话,被安南科夫制止了。门铃又连续想了两声。
安南科夫 是他。
【安南科夫下。多拉始终纹丝不动地等着。安南科夫搂着斯切潘的肩膀,一同上场。
安南科夫 是他!斯切潘来了。
多拉 (朝斯切潘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见到你真高兴,斯切潘!
斯切潘 你好,多拉!
多拉 (打量斯切潘)已经三年了。
斯切潘 对,三年了。那天,我要来找你们,不料被他们逮捕了。
多拉 但是我们正等着你。时间过去了,我的心越来越难受,我们都不敢抬头互相看了。
安南科夫 迫不得已,只好改变了地点。
斯切潘 我知道。
多拉 那里怎么样,斯切潘?
斯切潘 哪里?
多拉 苦役犯监狱!
斯切潘 逃出来了。
安南科夫 对。听说你逃到瑞士,我们很高兴。
斯切潘 瑞士也是一座监狱,波利亚。
安南科夫 你说什么?他们至少是自由人。
斯切潘 大地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受奴役,自由就是一座监狱。我在那里是自由的。可我总想着俄罗斯和它的奴隶。
【冷场。
安南科夫 党派你到这里来,斯切潘,我非常高兴。
斯切潘 有此必要,我在那儿憋闷,要行动,行动,总之……
【他凝视着安南科夫。
我们要干掉他,对吧?
安南科夫 这我深信不疑。
斯切潘 我们要干掉那个刽子手。你是头儿,波利亚,我听你的指挥。
安南科夫 我用不着你的许诺,斯切潘。我们大家都是兄弟。
斯切潘 要有纪律。在监狱里,我明白了这一点。社会革命党需要纪律,我们遵守纪律,就能干掉大公,推翻暴政。
多拉 (朝斯切潘走去)坐下吧,斯切潘,长途旅行,你一定很疲劳。
斯切潘 我从来不疲劳。
【冷场。多拉走过去坐下。
斯切潘 全准备妥当了吧,波利亚?
安南科夫 (改变语气)一个月以来,我们有两个人观察大公的活动。多拉搜集必要的物资材料。
斯切潘 声明拟定了吗?
安南科夫 拟定了。全俄罗斯都会知道,为了加快俄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社会革命党战斗队用炸弹处决了谢尔盖大公。朝廷也将得知,我们实施恐怖行动,直到土地归还给人民为止。对,斯切潘!对,全准备好了!行动的时刻快到了。
斯切潘 我干什么呢?
安南科夫 你先给多拉当助手。茨维特泽尔原先同她一起工作,现在由你来代替。
斯切潘 他牺牲了吗?
多拉 是一次事故。
【斯切潘注视多拉。多拉移开目光。
斯切潘 以后呢?
安南科夫 以后再说吧。你应当准备好,必要时就代替我们,继续保持同中央委员会的联系。
斯切潘 我们都有哪些同志?
安南科夫 你在瑞士见过乌瓦诺夫。尽管他年轻,我却很信赖他。还有雅奈克,你不认识。
斯切潘 雅奈克?
安南科夫 卡利亚耶夫,我们也称他诗人。
斯切潘 这名称跟恐怖分子可不相称。
安南科夫 雅奈克的看法正相反,他说诗歌具有革命性。
斯切潘 只有炸弹才是革命。(冷场)多拉,你看我能帮上手吗?
多拉 能啊。不过要当心,别碰雷管。
斯切潘 雷管要是碰断呢?
多拉 茨维特泽尔就是这样死的。(停顿)你笑什么,斯切潘?
斯切潘 我笑了吗?
多拉 对。
斯切潘 我有时会这样。(停顿。他仿佛在思索)多拉,要炸毁这座楼房,一颗炸弹够吗?
多拉 一颗不够,但是楼房能遭到严重破坏。
斯切潘 需要度少炸弹,才能炸毁莫斯科呢?
安南科夫 你疯啦?你这是什么意思?
斯切潘 没什么。
【有人摁一下门铃。他们听着并等待。门铃又响了两下。安南科夫走到前厅,又领着乌瓦诺夫回来。
乌瓦诺夫 斯切潘!
斯切潘 你好。
【二人握手。乌瓦诺夫走到多拉面前,吻了她。
安南科夫 一切都顺利吗,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顺利。
安南科夫 从皇宫到剧院的路线,你侦查了吧?
乌瓦诺夫 现在我都能画出来。瞧,(他画起来)这几处是拐弯,这几段路面狭窄,这几处经常阻塞…….马车要从我们窗下经过。
安南科夫 这两个十字标志是什么?
乌瓦诺夫 一处是小广场,马车经过那里要放慢速度,一处是剧院,是他们停车的地点。依 我看,这两个地点最适合。
安南科夫 给我看看!
斯切潘 便衣警察呢?
乌瓦诺夫 (犹豫一下)有很多。
斯切潘 你觉得他们挺吓人的?
乌瓦诺夫 我感到不自在。
安南科夫 在他们面前,谁也不会感到自在。你不要心慌。
乌瓦诺夫 我什么也不怕,我习惯于说谎,仅此而已。
斯切潘 人人都说谎。谎话要说的圆,这才是关键。
乌瓦诺夫 这不容易。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不善于掩饰,我常受同学们的嘲笑。我怎么想就怎么说,结果让学校给开除了学籍。
斯切潘 为什么?
乌瓦诺夫 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问我,彼得大帝是如何建造起圣彼得堡的。
斯切潘 问得好!
乌瓦诺夫 “是用鲜血和皮鞭建造起来的。”我回答说。于是,我就被开除了。
斯切潘 后来呢……
乌瓦诺夫 我明白了,光揭露社会不公正是不够的,必须舍命去铲除不公正。现在,我很高兴。
斯切潘 然而,你却说谎吧?
乌瓦诺夫 我说谎。等我投炸弹那天,我就不再说谎了。
【有人摁门铃,先是一下,然后两下,多拉跑出去。
安南科夫 雅奈克来了。
斯切潘 信号不一样。
安南科夫 雅奈克觉得好玩就改了,他有独自的信号。
【斯切潘耸耸肩膀。从前厅传来多拉的讲话声。多拉和卡利亚耶夫挽着胳臂上,卡利亚耶夫一脸笑脸。
多拉 这是雅奈克。这是斯切潘,他代替茨维特泽尔。
卡利亚耶夫 欢迎你,兄弟!
斯切潘 谢谢。
【多拉和卡利亚耶夫做到其他人对面。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有把握认出那辆马车吗?
卡利亚耶夫 有把握,我从从容容地见过两次。它只要在天边一出现,就是混杂在上千辆马车中间,我也能认出来。我记下了所有的特点,比如,左边车灯的一块玻璃有缺口。
乌瓦诺夫 便衣警察呢?
卡利亚耶夫 成群结队。不过,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们买我的香烟。
【卡利亚耶夫笑起来。
安南科夫 巴维尔证实了我们掌握的情况吗?
卡利亚耶夫 这个星期,大公要去看戏。巴维尔不久就会了解到确切的日子,把情报交给门房。(朝多拉转过头去,笑了笑)我们的运气真好,多拉!
多拉 (注视着卡利亚耶夫)你不当小贩啦?现在成了大贵族,你真帅!你舍得那件羊皮袄吗?
卡利亚耶夫 (笑)这倒是真的,我穿着那件羊皮袄还挺得意的。(对斯切潘和安南科夫)我花了两个月观察小贩的一举一动,又在我的小房间里练了一个多月。我那些同行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们还经常说:“这小伙子真能干,甚至连沙皇的马他都能卖。”他们反过来还学我的样子做呢。
多拉 不用说,你总是笑呵呵的。
卡利亚耶夫 你完全清楚,我憋不住笑哇。乔装打扮成小贩,这种新生活……我觉得很开心。
多拉 我呀,我可不喜欢伪装。(她指了指身上的衣裙)瞧!这种华丽的破烂货!波里亚本可以给我找件别的穿。装扮成演员!我的心可是单纯的。
卡利亚耶夫 (笑)你穿着这件衣裙多美!
多拉 没!美我当然高兴了。然而,不应当往这上面想。
卡利亚耶夫 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那么忧郁,多拉。应当快活,应当自豪哇。世上存在美,也存在快乐。“在静谧的地方,我的心像你祝愿……”
多拉 (微笑)“我沐浴在永恒的夏天……”
卡利亚耶夫 哈!多拉,你还记得这些诗句。你笑啦?我太高兴了……
斯切潘 (打断卡利亚耶夫)我们在浪费时间。波里亚,我看,是不是要通知一下门房?
安南科夫 对,多拉,你下楼说一声好吗?别忘了给小费。回头乌瓦诺夫在帮你把材料集中到房间里来。
【多拉和多瓦诺夫分头下。斯切潘脚步坚定地走向安南科夫。
斯切潘 我要投炸弹。
安南科夫 不行,斯切潘,人已经确定了。
斯切潘 求求你,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安南科夫 不行。照章办事。(冷场)我也不投嘛,到时候我就在这里等待。规章是严格的。
斯切潘 谁投第一枚炸弹?
卡利亚耶夫 我。乌瓦诺夫投第二枚。
斯切潘 你?
卡利亚耶夫 你感到意外吗?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斯切潘 要有经验。
卡利亚耶夫 经验?你非常清楚,一个人只能投一次,然后就……从来没有人投过两次。
斯切潘 要有果敢的手。
卡利亚耶夫 (伸出手)瞧,你认为这手会发抖吗?
【斯切潘转过身去。
卡利亚耶夫 它是不会发抖的。怎么暴君来到我的面前,我还会犹豫吗?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就算我的胳臂发抖, 我也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干掉大公。
安南科夫 什么办法?
卡利亚耶夫 冲到马蹄子下面去。
【斯切潘耸耸肩膀,走到远台坐下。
安南科夫 不,没有这种必要,要尽量逃走。组织需要你,你应当保存自己。
卡利亚耶夫 我服从,波里亚!对我来所这是多大的荣誉,多大的荣誉呀!哼!我绝不辜负。
安南科夫 斯切潘,在雅奈克和阿列克赛守候那辆马车的时候,你到街上去,定时经过我们的窗前,我们商量好一个暗号。多拉和我在这里等着散发声明。我们要是运气好些,大公就会一命呜呼。
卡利亚耶夫 (激动地)我会干掉他!要是成了,那多好哇!大公嘛,还不算什么,应当打击更高的人物!
安南科夫 先拿大公开刀。
卡利亚耶夫 如果不成功呢,波里亚?依你看,要不要效仿日本人。
安南科夫 你这话什么意思?
卡利亚耶夫 在战争中,日本人不投降,不得已就自杀。
安南科夫 不,不要考虑什么自杀。
卡利亚耶夫 那考虑什么?
暗暗科夫 考虑恐怖,重新进行恐怖行动。
斯切潘 (在远台讲话)必须有强烈的自爱,才会自杀。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能自爱。
卡利亚耶夫 (猛然回头)真正的革命者?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怎么惹着你啦?
斯切潘 我不喜欢因为无聊而投身革命的人。
安南科夫 斯切潘!
斯切潘 (站起身,朝他们走来)是的,我说话太粗暴。然而,在我看来,仇恨不是游戏。我们行动不是为了自我欣赏,我们行动是为了成功。
卡利亚耶夫 (轻声地)你为什么要拿话刺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因为无聊呢?
斯切潘 我不知道。你改变暗号,喜欢扮演小商贩的角色,;朗诵诗句,还要冲到马蹄子下面,现在呢,又要自杀……(他凝视卡利亚耶夫)我信不过你。
卡利亚耶夫 (克制自己)你不了解我,兄弟。我热爱生活,并不寂寞。正因为热爱生活,我才投身革命。
斯切潘 我不热爱生活,而热爱高于生活的正义。
卡利亚耶夫 (显然克制地)大家各尽其力,效命与正义。应当接受我们的差异。我们应当相爱,如果可能的话。
斯切潘 我们不能相爱。
卡利亚耶夫 (勃然火起)那你到我们中间来干什么?
斯切潘 我来杀个人,而不是为了爱他,也不是为了向他的差异致敬。
卡利亚耶夫 (气冲冲地)你单枪匹马,师出无名,就杀不掉他。你同我们一起,以俄国民众的名义才能除掉他。这样,你才名正言顺。
斯切潘 (同样气冲冲地)我用不着。三年前,在监狱里,一夜之间我就取得了永远正当的身份。我不能容许……
安南科夫 住口!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人吗?是兄弟!我们融为一体,致力于铲除暴君,以便解放全国!我们一起行动,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冷场。他注视两个人)走,斯切潘,我们应当商量好暗号……
【斯切潘下。
安南科夫 (对卡利亚耶夫)没什么。斯切潘受过折磨。我劝劝他。
卡利亚耶夫 (脸色苍白)他伤害了我,波里亚。
【多拉上。
多拉 (她看见卡利亚耶夫的样子)出什么事儿了啦?
安南科夫 没什么。
【安南科夫下。
多拉 (对卡利亚耶夫)出什么事儿啦?
卡利亚耶夫 我们已经冲突起来。他不喜欢我。
【多拉默默无言,她走过去坐下。冷场。
多拉 我看他谁也不喜欢。等到大功告成,他会高兴起来的。你别伤心。
卡利亚耶夫 我是感到伤心。我希望得到你们大家的爱。我离开了一切,参加了组织,怎么能够忍受兄弟们不理睬我呢?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不理解我。这能怪我吗?我也知道,我这人很笨……
多拉 他们爱你,也理解你。斯切潘不一样。
卡利亚耶夫 不对,我知道他的想法啊。茨维特泽尔就说过:“太特殊,就不能成为革命者。” 我很想向他们解释我并不特殊。他们觉得我有点儿胡闹,有点儿任性。然而,我想他们一样有思想,有信仰,像他们一样准备献身。我也可以变得机灵,沉默寡言,不露锋芒,精明强干。不过,我始终觉得生命是美好的。我喜爱美,喜爱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憎恨专制政权。如何向他们解释呢?革命,毫无疑问!可是,革命是为了生活,是为了给生活怎天希望啊,你明白吗?
多拉 (激动地)明白……(停顿一下,压低声音)然而,我们却要去杀人。
卡利亚耶夫 谁,我们?哦,你是说……这不是一码事儿。哎!这不是一码事儿。再说了,我们杀人,是为了创造一个永远不再杀人的世界!我们情愿成为凶手,就是让大地最终布满清白的人。
多拉 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呢?
卡利亚耶夫 住口!你非常清楚,这不可能。果真那样,斯切潘就是对的,那就应当向美的面孔上吐唾沫了。
多拉 我参加组织的时间比你长,我知道什么都不简单。但是,你有信仰……我们大家都要有信仰。
卡利亚耶夫 信仰?不对,只有一个人有过。
多拉 你有魄力,你能排除一切,勇往直前。你为什么请求第一枚炸弹呢?
卡利亚耶夫 空谈恐怖行动而不参加,这能行吗?
多拉 不行。
卡利亚耶夫 应当站在头一排。
多拉 (若有所思)对,是有第一排的问题,但也有最后的时刻。这我们也应当考虑到。这就是勇气、豪情,我们需要……你也需要具有的。
卡利亚耶夫 这一年来,我没有想别的。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现在我清楚,我就要当场就义,和大公同归于尽,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在爆炸的火焰中一下子就焚毁,在我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我为什么请求投炸弹,现在你明白了吧?为思想而死,这是唯一达到思想高度的办法。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多拉 我也一样,渴望这样的死。
卡利亚耶夫 对,这是值得羡慕的幸福。夜里,我躺在小贩的草甸上,有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受到一种念头的折磨:他们把我变成了凶手。不过,我同时又想,我也要死的。于是,我的心就平静下来了。瞧,就象这样,我微笑了,如同孩子一般重又入睡。
多拉 正是这样,雅奈克,杀人并且牺牲。不过依我看,还有一个更大的幸福。
【她停顿一下。卡利亚耶夫看着她,她垂下眼睛。
绞刑架。
卡利亚耶夫 (狂热地)我也想过。刺杀时当场牺牲,还有不足的地方。相反,在行刺和绞刑架之间,却有永生,对人来说,那也许是唯一的永生。
多拉 (抓住他的双手,口气亲热地)这种思想一定能帮助你。我们加倍付出了代价。
卡利亚耶 夫 你的意思是……?
多拉 我们杀人是被迫的,对吧?我们要断然牺牲掉一条性命,只一条性命吧?
卡利亚耶夫 对。
多拉 但是,前去行刺,在走向绞刑架,这就是两次付出生命。要人一命抵两命,我们加倍偿还了。
卡利亚耶夫 对,这就是死掉两次。谢谢,多拉!谁也不能对我们提出任何指责。现在,我对自己信心十足。
【冷场。
你怎么了,多拉?怎么一句话不讲?
多拉 我还想帮帮你。只不过……
卡利亚耶夫 只不过什么?
多拉 不,我真胡来。
卡利亚耶夫 你信不过我吗?
多拉 哦,不,亲爱的,我信不过自己。自从茨维特泽尔死后,我时常起些怪念头。再说,也轮不到我告诉你困难在哪儿。
卡利亚耶夫 我就喜欢困难。你要是看的起我,那就讲吧。
多拉 (注视着他)我知道,你很敢,正是这一点令我担心。你欢笑,振奋,满怀激情地走向牺牲。但是,再过几个钟头,就必须从这种幻想中走出来,付诸行动。也许事先讲一讲也好……以免突然感到意外,动摇起来……
卡利亚耶夫 我不会动摇的。说说你的想法。
多拉 是吧,行刺,上绞刑架,死两次,这是最容易的。你有足够的勇气。然而,站在第一排……(她住了口,注视他,仿佛犹豫不决)
站在第一排,你就要看见他……
卡利亚耶夫 谁?
多拉 大公。
卡利亚耶夫 不过一秒钟的功夫。
多拉 在一秒钟里,你要看他!喂!雅奈克,应当然你知道,应当事先告诫你!人毕竟是人。大公也许有一对和善的眼睛。你可能看见他搔耳朵,或者开心的微笑。天晓得他脸上也许有一道刮胡子割伤的小口子。恰巧在那时,他要是看你呢?……
卡利亚耶夫 我杀的不是他,而是专制政权。
多拉 当然了,当然了,专制政权该杀。我制造炸弹,在上雷管的时候,要知道这是最困难的时刻,神经高度紧张。然而,我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幸福感。是的,我不认识大公,如果再制作炸弹的过程中,他坐在我的对面,那事情就不容易了。你呢。你要是在近处看见他,靠得非常近……
卡利亚耶夫 (激烈地)我不会看见他。
多拉 为什么?你要闭上眼睛吗?
卡利亚耶夫 不是。然而,上帝保佑,在节骨眼儿上,仇恨一定会遮住我的双眼。
【有人摁门铃,只响一声。他们没用动弹。斯切潘和乌瓦诺夫上。
【前厅传来说话声。安南科夫上。
安南科夫 是门房。大公明天去看戏。(注视众人)要全部准备就绪。
多拉 (声音低沉地)好吧。
【多拉缓步走下。
卡利亚耶夫 (他目送多拉出去,接着转向斯切潘,声调温和地说)我要干掉他!干个痛快!
——幕落
第二幕
【次日傍晚。远地点。
【安南科夫站在窗口。多拉在桌子旁边。
安南科夫 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斯切潘点着了香烟。
多拉 大公几点经过?
安南科夫 随时会到。听,是不是马车声?不是。
多拉 坐下吧,耐心点儿。
安南科夫 炸弹怎么样?
多拉 坐下吧。现在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啦。
安南科夫 有事儿干:羡慕他们嘛。
多拉 你的岗位在这儿。你是头儿。
安南科夫 我是头儿。但是雅奈克比我强,他也许……
多拉 大家都冒同样的风险,不管是投炸弹的还是不投炸弹的人。
安南科夫 风险最终是一样的。但是眼下,雅奈克和阿列克赛是在火线上。我知道我不应该同他们在一起。然而有些时候,我害怕过分轻易接受我的角色。被迫同意不去投掷炸弹,归根究底是容易办到的。
多拉 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呢?关键是你做了应当做的事儿,并且坚持到底。
安南科夫 你多镇定啊!
多拉 我并不镇定,我害怕。我同你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制作炸弹也有两个年头儿。我执行了全部命令,看来我没有一点儿疏漏。
安南科夫 当然了,多拉。
多拉 告诉你,这三年来我一直害怕,这种怕在睡觉的时候也不离开,早晨醒来便记忆犹新。
因此,我必须习惯。我练就了一种本领:在最害怕的时刻镇定。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安南科夫 正相反,应当骄傲。我呢,一点儿没有控制自己。要知道,我还留恋从前的日子、显赫的生活、女人……对,我曾经沉溺于酒色,那些夜晚无休无止。
多拉 这我看出来了,波里亚,因此我特别喜欢你。你的心没有泯灭,即使它还渴望那种欢乐,也总是胜过可怕的缄默:要知道,这种缄默就占据了呼喊的位置。
安南科夫 你说什么?你?怎么可能?
多拉 听!
【多拉霍地站起来。一辆四轮马车隆隆驶过,随后又静了下来。
多拉 不对,不是他。我的心砰砰直跳。瞧,我什么也没有练好。
安南科夫 (他走向窗口)注意,斯切潘打了个暗号。正是他。
【果然,隆隆车声从远处传来,马车越来越近,经过窗下,又渐渐远去。长时间冷场。
安南科夫 再经过几秒……
【两人谛听。
安南科夫 时间真长。
【多拉摆了摆手。长时间冷场。
【远处传来钟声。
安南科夫 不可能啊。雅奈克应当投了炸弹……马车可能到了剧院了。阿列克赛怎么啦?看那!斯切潘返 回来,朝剧院跑去。
多拉 (冲向安南科夫)雅奈克被捕了。他被捕了,肯定是的。赶紧想点儿办法。
安南科夫 等一等。(谛听)不是。完了。
多拉 怎么会这样呢?雅奈克,还一事无成就被捕啦!我知道,他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他情愿被捕入狱,接受审判。然而,那应该是在干掉大公以后!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安南科夫 (望着窗外)乌瓦诺夫!快点儿!
【多拉去开门。
【乌瓦诺夫上,他神态失常。
安南科夫 阿列克赛,快点儿,说!
乌瓦诺夫 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等待第一枚炸弹爆炸,却忽然见马车拐弯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昏了头,还以为你在最后时刻改变了计划,于是犹豫起来。接着,我就一直跑回来……
安南科夫 雅奈克呢?
乌瓦诺夫 我没有看见他。
多拉 他被捕了。
安南科夫 (一直望着窗外)他回来啦!
【多拉去开门。卡利亚耶夫上,他泪流满面。
卡利亚耶夫 (神态失常)弟兄们,宽恕我吧,我未能做到。
【多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多拉 这没什么。
安南科夫 怎么回事?
多拉 (对卡利亚耶夫)这没什么,到最后时刻,往往前功尽弃。
安南科夫 这不可能啊。
多拉 别追究了。雅奈克,这情况又不止你一个人。茨维特泽尔第一次也没做到。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害怕了吗?
卡利亚耶夫 (猛地一跳)害怕?不对,你无权说这话。
【有人按规定的暗号敲门。在安南科夫的示意下,乌瓦诺夫出去。卡利亚耶夫匍匐在地。冷场。斯切潘上。
安南科夫 怎么回事儿?
斯切潘 大公车上有儿童。
安南科夫 儿童?
斯切潘 对,是大公的侄儿和侄女。
安南科夫 根据奥尔洛夫的情报,大公应当是一个人。
斯切潘 还有大公夫人。我想,这样人就太多了,我们的诗人受不了。幸亏便衣警察什么也没有发现 。
【安南科夫低声对斯切潘讲话。众人目光集中在卡利亚耶夫身上。卡利亚耶夫抬眼望着斯切潘。
卡利亚耶夫 (神态失常)我万万没有料到……孩子,尤其是孩子。你注意看过孩子吗?他们时常有的那种严肃的眼神……然而,一秒钟之前,我躲在小广场的暗角里,心中还感到很幸运呢。我一望见车灯在远处闪耀,便高兴得心扑扑直跳,这一点儿我可以向你保证。车轮越来越响,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这颗心在我身上咚咚作响,我真想跳起来。我相信当时我笑了。我还说 “对啊,对呀!”……你明白吗?
【他从斯切潘身上移开目光,又恢复颓丧的姿态。
我朝马车跑去。就在那时,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那样子,没有笑,而且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他们那神情多么忧伤啊!他们穿着肥大的礼服,坐在两侧靠车门的座位上,身子直挺挺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我没有看见大公夫人,只看见他们了。假如他们朝我看,我想我就会投出炸弹,至少也要扑灭那忧伤的眼神呐。可是,他们一直注视着前方。
【他抬眼望望其他人。冷场。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于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胳膊软了,双腿也发抖了。一秒钟之后,已经太迟了。(冷场。他看着地面)恰巧那时候,我好像听见钟声。多拉,我那是在做梦吗?
多拉 不是,雅奈克,你没有做梦。
【多拉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抬起头,瞧见大家都转向他,便站起身来。
卡利亚耶夫 看着我,弟兄们,看着我,波利亚,我不是懦夫,没有退缩。我没有想到会碰到他们,这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那两张严肃的小脸,而我手中,却拿着这可怕的重物。是要往他们身上投哇!就是这样,直投过去。噢,不行!我没有做到。
【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
从前,在我们家乡乌克兰,我赶车的时候,像一阵风似的,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就怕撞到孩子。我想象撞着的情景,那颗小脑瓜凌空摔到路上……
【他住了口。
帮帮我呀……
【冷场。
我本想自杀,但是回来了,因为想到我有责任向你们汇报,只有你们才是我的审判官,你们能对我说我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你们是不会判断错的。怎么,你们都一言不发?
【多拉走上前,几乎触到他。
【他看着众人,说话声音低沉。
下面是我的建议。如果你们决定必须炸死那两个孩子,那我就守候在剧院门口,独自把炸弹投到车上。我有把握,一投准中。只要你们做出决定,我服从组织。
斯切潘 组织早就命令你干掉大公!
卡利亚耶夫 的确如此。但是,它没有命令我杀害儿童!
安南科夫 雅奈克说得对。这种情况没有预料到。
斯切潘 他本来应当执行命令。
安南科夫 这是我的责任。本来什么情况都应该估计到,任何人执行任何任务也不能犹豫。现在只需要决定 我们是完全放弃这次机会,还是命令雅奈克守候在剧院门口。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我不知道。换了我,我也会像雅奈克那样。不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降低声音)我的双手会发抖。
安南科夫 多拉呢?
多拉 (口气激烈地)我会像雅奈克一样退缩。我本人都干不了的事情,能建议让别人干吗?
斯切潘 这项决定意味着什么,你们清楚吗?避开所冒的巨大危险,跟踪了两个月,完全白费劲儿了。伊戈尔白白被捕,里科夫白白被绞死。还得从头开始吗?在重新发现可乘之机之前,还要经过多少个星期的监视,策划,保持紧张的状态呀?你们都发疯啦?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过两天,大公还要去看戏。
斯切潘 耽误两天,我们就可能被捕,这话是你自己讲的。
卡利亚耶夫 我去!
多拉 等一等!(对斯切潘)斯切潘,你能睁开眼睛,枪口顶着一个孩子开枪吗?
斯切潘 如果组织命令我,我就能开枪。
多拉 你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斯切潘 我?我闭上眼睛啦?
多拉 对。
斯切潘 那也是为了更好想象那种场面,据实回答。
多拉 睁开眼睛吧!要明白,组织哪怕有片刻容忍儿童死于我们的炸弹之下,也要丧失它的能力和影响。
斯切潘 我可没有心思听这种傻话。我们什么时候忘掉儿童了?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将成为世界的主人,革命就将胜利。
多拉 到了那一天,革命就将受到全人类的憎恨。
斯切潘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深深地爱着全人类,我们就能把革命强加给它,并把它从自身的奴役状态中解救出来。
多拉 如果全人类抛弃革命呢?如果你为之战斗的全国人民不同意杀害儿童呢?你也要打击全国人民吗?
斯切潘 对,如果有这种必要,要一直干到使他们明白为止。我也一样,我热爱人民。
多拉 爱不是这幅面孔。
斯切潘 谁说的?
多拉 我,多拉。
斯切潘 你是女人,对爱的理解糟透了!
多拉 (激烈地)然而,对于什么是羞耻,我却有正确的看法!
斯切潘 只有一次我感到羞愧,那还是别人造成的,就是在鞭打我的时候。是的,我挨过鞭子,挨鞭子是什么滋味,你们知道吗?维拉当时就在我旁边,她进行抗议,自杀了。可是我呢,我却活了下来。现在,我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安南科夫 斯切潘,这里所有的人都爱你,尊敬你。然而,不管你提出什么理由,我也不能让你说什么都允许。我们数百名弟兄殉难了,就是要让人知道,并不是什么都允许的。
斯切潘 只要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就不能禁止。
安南科夫 (气愤的)要照埃付诺建议的那样,回到警察局,脚踏两只船,那能允许吗?你会干吗?
斯切潘 可以,如果真有这个必要。
安南科夫 (站起来)斯切潘,考虑到你为我们做的以及和我们一起做的事,我们不计较你刚才讲的话。不过,你要记住这一点。现在是要决定,过一会儿我们是否要炸死那两个孩子。
斯切潘 孩子!你们张口闭口只有这个词。难道你们什么也不明白吗?就因为雅奈克没有干掉那两个,这几年当中,成千上万的俄国儿童还要饿死。你们见过饿死的儿童吗?要跟饿死相比,炸死还算是幸运呢!然而,雅奈克没有见过他们,他只看见大公那两个受过训练的狗崽子。难道你们不是人吗?你们每天只生活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吗?那好,你们就选择慈善,仅仅医治每天的病痛吧,不要选择医治现在和未来所有病症的革命。
多拉 雅奈克愿意干掉大公,因为大公之死,能促使俄国儿童不再饿死的时代加速到来。可是,炸死大公的侄儿侄女,并不能阻止任何儿童饿死。即使在破坏中,也有个秩序,也有个限度。
斯切潘 (激烈地)没有限度。其实,你们根本不相信革命。
【除了雅奈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你们并不相信革命。如果你们完全彻底地相信,如果你们确信无疑,我们通过牺牲所取得的胜利,一定能建起一个拜托专制主义的俄国,而这片自由的土地终将覆盖全世界,如果你们不怀疑到那时候,从主人手中和成见中解放出来的人,将向天空仰起真正神的面孔,那么,两个孩子的性命又有多大份量呢?那么,你们也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切权利。你们听清楚了,一切权利!如果你们顾惜他俩的性命裹足不前,那就表明你们对自己的权利没有把握,你们不相信革命。
【冷场。卡利亚耶夫站起来。
卡利亚耶夫 斯切潘,我感到羞愧,可是,我不能让你讲下去。我接受谋杀,是为了推翻专制政权。然而,我看你的话里显露了一种专制主义,它一旦确立起来,就会把我变成杀人凶手,而我却极力要做一个伸张正义的人。
斯切潘 如果实现了正义,即使由杀人凶手实现了正义,你是不是伸张正义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你和我,都无阻挂齿。
卡利亚耶夫 我们都有一定的价值,这一点你非常清楚,因为你今天讲的话,就是以人的自豪的名义。
斯切潘 我的自豪只关系我个人。然而,人的自豪、他们的反抗、他们所遭受的非正义,这些,却是我们大家的事。
卡利亚耶夫 人不仅仅靠正义活着。
斯切潘 当他们被夺走面包的时候,他们不靠正义,又靠什么活着呢?
卡利亚耶夫 靠正义和清白。
斯切潘 清白?我也许了解它,然而我决意无视它,还让成千上万的人无视它,以便有一天,它具有更大的意义。
卡利亚耶夫 只有确信那一天一定能到来,才会否认一切能让人乐于生活的东西。
斯切潘 我确信能到来。
卡利亚耶夫 你不可能确信。要想认清你我究竟谁有道理,也许得牺牲几代人,经过几次战争、猛烈的革命。等到这种血雨在大地上干了以后,你我早已化作尘埃。
斯切潘 后继有人,我要向他们致以兄弟般的敬礼。
卡利亚耶夫 (叫嚷)后继有人……对!可是我,我热爱今天跟我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我要向他们致敬。我要为他们斗争,为他们牺牲。如果为了一个我没有把握的遥远国度,我不会迎面打击我的兄弟们。我不能为一种不复存在的正义,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义。(压低声音,但口气坚决地)弟兄们,我愿意开诚布公,至少告诉你们最淳朴的农民都会说的话 屠杀孩子不光彩,假如有一天,我还活在世上,革命要脱离荣誉,我就会脱离革命。如果你们做出决定,我一会儿就到剧院门口去。但是,我要冲到马蹄下面。
斯切潘 荣誉是件奢侈品,专留给有马车的人。
卡利亚耶夫 不对,荣誉是穷人的最后财富,这一点你十分清楚;而且你也知道,革命中有荣誉,就是我们愿意为之牺牲的荣誉,就是使你,斯切潘,从前在鞭子下昂首挺胸,今天还这样讲话的荣誉。
斯切潘 (叫嚷)住口,我不准你提这个!
卡利亚耶夫:(气愤地)我为什么住口呢?我都让你说我不相信革命了。你那就等于说,我可以无端杀害大公,我是个杀人凶手。我让你讲了,并没有扇你耳光。
斯切潘 杀得不够,往往就等于无端杀人。
安南科夫 斯切潘,这里没人同意你,决定已经做出。
斯切潘 那我服从。不过我还是要说,文雅的人,不适于搞恐怖行动,我们是杀人者,而当杀人者是我们的选择。
卡利亚耶夫 (怒不可遏)不对!我选择牺牲,是为了让凶杀不能得逞。做清白的人,才是我的选择。
安南科夫 雅奈克、斯切潘,都别讲了!组织决定,杀害那些孩子毫无意义,必须重新跟踪。我们要做好准备,过两天再行动。
斯切潘 如果大公夫人陪同大公呢?
卡利亚耶夫 我不会放过她。
安南科夫 你们听。
【隆隆的马车声。卡利亚耶夫情不自禁地走向窗口。其他人在原地等待。马车驶近,从窗下经过,逐渐远逝。
乌瓦诺夫 (看着朝他走来的多拉)重新开始,多拉……
斯切潘 {鄙夷地}是啊,阿列克赛,重新开始……可是,为了荣誉,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啊!
——幕落
第三幕
【两天之后,时间、地点同上。
斯切潘 乌瓦诺夫怎么回事儿?他应该到了。
安南科夫 他需要睡觉。我们还有半个钟头呢。
斯切潘 我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
安南科夫 不必了,应当少冒风险。
【冷场。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卡利亚耶夫 我没什么可讲的,不必担心。
【门铃响了。
卡利亚耶夫 他来了。
【乌瓦诺夫上。
安南科夫 你睡了吗?
乌瓦诺夫 嗯,睡了一会儿。
安南科夫 你睡了一夜?
乌瓦诺夫 没有。
安南科夫 应当睡足了。还是有办法入睡的。
乌瓦诺夫 我试过了,可是我疲劳过度了。
安南科夫 你的手发抖。
乌瓦诺夫 没有。
【众人看他。
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人累了还不行吗?
安南科夫 人当然可以累了。我们是关心你。
乌瓦诺夫 (突然激烈地)前天就该关心了。两天前要好是投了炸弹,我们现在就不会这样累了。
卡利亚耶夫 对不起,阿列克赛!都怪我,事情更加困难了。
乌瓦诺夫 (压低声音)谁这样讲啦?干嘛说更加困难啦?我感到疲乏,仅此而已。
多拉 现在,一切都会很快的。过一个钟头,就全结束了。
乌瓦诺夫 是啊,那就结束了。过一个钟头……
【他扫视周围。多拉上前拉住他的手。他任凭多拉握着他的手,继而又猛地抽回来。
乌瓦诺夫 波利亚,我想同你谈谈。
安南科夫 单独吗?
乌瓦诺夫 单独。
【二人面面相觑。卡利亚耶夫、多拉和斯切潘下。
安南科夫 什么事儿?
【乌瓦诺夫沉默不语。
求求你,跟我讲啊!
乌瓦诺夫 我感到羞耻,波利亚。
【冷场
乌瓦诺夫 我感到羞耻。我应当对你讲真话。
安南科夫 你不愿意投炸弹啦?
乌瓦诺夫 我不能投了。
安南科夫 你害怕了吗?是不是害怕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乌瓦诺夫 我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感到羞耻。
安南科夫 可是前天,你兴高采烈,浑身是劲儿,出发的时候,眼睛还闪闪发光。
乌瓦诺夫 我始终害怕。前天,我鼓起了全身勇气,就是这码事儿。当时,听到马车从远处行驶来的声响,我心中暗道 “好啦!只有一分钟了。”我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我要把炸弹猛投过去,砸也能把大公砸死。我等待第一声爆炸,好把我身上积聚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过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任何行动。马车冲到我面前,行驶得多快呀!一下子就过去了。我才明白,雅奈克没有投炸弹。我立时感到不寒而栗。接着,我突然浑身发软,像个孩子似的。
安南科夫 这没什么,阿列克赛,过后还会振作起来。
乌瓦诺夫 这两天,我没有振作起来。刚才我说了假话,其实我一夜没有睡着。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噢!波利亚,我完全丧失了信心。
安南科夫 你不应该丧失信心。起初,我们大家都跟你一样。这次你别投炸弹了,到芬兰去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回到我们中间来。
乌瓦诺夫 不,那是另一码事儿。我现在要是投不了,就永远也不可能投了。
安南科夫 为什么?
乌瓦诺夫 我不适合搞恐怖行动,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最好还是离开你们。我可以到委员会里继续战斗,搞宣传工作。
安南科夫 危险是一样的。
乌瓦诺夫 对,不过,那可以闭着眼睛干,什么也不知道。
安南科夫 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瓦诺夫 (激动地)什么也不知道。参加会议,讨论形势,然后传达行动命令,这很容易。当然也冒着生命危险,可那是在摸索中,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当夜色笼罩城市的时候,自己伫立在那里,只见周围的行人脚步匆匆,家里有滚烫的菜汤,有孩子和温柔的妻子等着他们,自己却伫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手里拿着沉甸甸的炸弹,知道再过三分钟,再过两分钟,再过几秒钟,就要迎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冲上去,那才叫人恐怖呢!现在我清楚了,我要是再次行动,就会感到完全丧失勇气。是的,我无地自容,我自己太好高骛远了。我应当老老实实,在自己的位置上干事,一个小小的位置,我配的上的唯一的位置。
安南科夫 并不存在小小的位置。重点全是监狱和绞刑架。
乌瓦诺夫 但是,监狱和绞刑架是看不见的,只能凭想象,而要被谋杀的人却在眼前。幸运的是,我没有想象力。(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一直不相信真有秘密警察。这事儿怪吧,嗯?等肚子上挨了一脚,我才会相信,出事之前不会相信。
安南科夫 一旦入狱呢?在牢房里,就会知道,就会看到了。那就再也忘不掉了。
乌瓦诺夫 进了牢房,就没有决定好做了。对,用不着再做决定啦!心里也用不着再合计 “喂,瞧你的,你应当决定什么火候冲上去。”打主意,就得发挥主动性。如果自己不考虑越狱呢,那么别人就掌握主动,他们就要绞尽脑汁。
安南科夫 他们绞尽脑汁,往往是要绞死你。
乌瓦诺夫 (绝望的)往往如此。然而,死倒不算难,难的是手心里掌握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生命,要决定把这两条命推进火焰里的时刻。不行,波利亚,我只有一种赎罪的方法,就是接受自己的实际。
【安南科夫沉默不语。
即使是懦夫,也可以为革命效力,只要他们的位置适当。
安南科夫 这样说来,我们全是懦夫。但是,我们并不总有证实的机会。你怎么办,随你便。
乌瓦诺夫 我希望马上离开。我似乎不能正面看他们了。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们。
安南科夫 我同他们讲。
【他朝乌瓦诺夫走去。
乌瓦诺夫 你跟雅奈克说,这不怪他。还有,我爱他,如同我爱你们大伙儿一样。
【冷场,安南科夫拥抱他。
安南科夫 别了,兄弟。一切都会结束,俄罗斯必将幸福。
乌瓦诺夫 (匆匆离去)哦,对。愿他幸福!愿他幸福!
【安南科夫朝门房走去。
安南科夫 都来吧。
【两个男人和多拉上。
斯切潘 出什么事儿啦?
安南科夫 乌瓦诺夫布不能投炸弹了。他精疲力竭,投也没有把握。
卡利亚耶夫 这是我的过错,对吧,波利亚?
安南科夫 他让我转告你,他爱你。
卡利亚耶夫 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安南科夫 可能见到。可是眼下,他离开我们了。
斯切潘 为什么?
安南科夫 他到委员会更有用处。
斯切潘 是他要求的吗?他害怕了吧?
安南科夫 不是,全是我的决定。
斯切潘 到了行刺的时刻,你又给我们减了一员?
安南科夫 到了行刺的时刻,我必须独自决定。没有时间争论了。我来代替乌瓦诺夫。
斯切潘 按说应当轮到我。
卡利亚耶夫 (对安南科夫)你是头儿,你的职责就是守在这里。
安南科夫 当头儿的有时有权当懦夫,但是有个条件,在必要的时候,他必须验证自己的坚定性。我已经决定了,斯切潘,在这段时间,你来代替我。来,你应当了解各种指示。
【二人下。卡利亚耶夫走过去坐下。多拉走到他面前,伸过去一只手,但又改变主意。
多拉 不是你的错。
卡利亚耶夫 我挫伤了他,挫伤得很厉害。那天他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
多拉 他反反复复地说他很幸福。
卡利亚耶夫 对,不过他对我说,离开我们这个集体,他就谈不上幸福了。他说 “有我们,有组织,此外都不值一提,这是骑士团。”多可怜呐,多拉!
多拉 他一定能回来。
卡利亚耶夫 不回了。想象得出来,我要是处在他那位置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会痛不欲生的。
多拉 现在呢,你就痛不欲生了吗?
卡利亚耶夫 (悲伤地)现在?我同你们在一起,我像他原先那样,也感到很幸福。
多拉 (缓慢地)这是很大的幸福。
卡利亚耶夫 这是巨大的幸福!你跟我想的不一样吗?
多拉 我跟你想的一样。那么,你为什么忧伤呢?两天前,你的脸还容光焕发,仿佛去参加盛大的舞会,而今天……
卡利亚耶夫 (他站起来,情绪十分激动)今天,我知道了原先不了解的事情。那时你说的对,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原以为暗杀很简单,有思想指导就行,还要有胆量。然而,我并没有那么高大。现在我才明白,仇恨中没有幸福。这种痛苦,在我身上,在别人身上。谋杀、卑怯、非正义……唔,我一定,一定得干掉他……真的,我要走到底!走得比仇恨还远!
多拉 比仇恨还要远?那什么也没有。
卡利亚耶夫 有爱。
多拉 爱?不对,需要的不是这个。
卡利亚耶夫 唉,多拉,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了解你的心……
多拉 流血太多,暴力行为太多。真正热爱正义的人,是没有权利爱的。他们都训练成我这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在这些自豪的心中,哪有爱的容身之处?爱,雅奈克,就是微微低下头。可是我们呢?我们的脖颈子都是僵硬的。
卡利亚耶夫 但是,我们爱人民。
多拉 我们爱人民,的确如此。不过,我们对人民的爱虽然博大,却没有依凭,是一种不幸的爱。我们要远远脱离人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湎在自己的思想中。再说人民呢,他们爱我们吗?他们知道我们爱他们吗?人民都沉默不语。多么寂静,多么寂静……
卡利亚耶夫 然而这正是爱,全部奉献,全部牺牲,不图回报。
多拉 也许吧。这是绝对的爱,纯洁而孤独的欢乐,这正是使我们神魂颠倒的爱。然而有时候,我心里不禁琢磨,爱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是不是能停止单方面表白,并且不时得到对方的回应。我想像那种情景,你瞧 阳光灿烂,双方的头都微微低垂,心摆脱骄傲,手臂都张开。啊!雅奈克,如果能忘掉人世的悲惨,即使忘掉一个钟头,尽情生活一下也好啊!只给私心短短的一个钟头,这你能考虑吗?
卡利亚耶夫 能,多拉,这就叫做温情。
多拉 你什么都能够猜的出来,亲爱的,这就叫做温情。可是,你有真正的体会吗?你是怀着温情热爱正义吗?
【卡利亚耶夫沉默不语。
你热爱人民,是这样心驰神往,温情脉脉,还是相反,怀着复仇和反抗的怒火呢?
【卡利亚耶夫始终沉默不语。
你瞧怎么样。
【她朝卡利亚耶夫走过去,说话的声调十分微弱
那么我呢,你带着这种温情爱我吗?
【卡利亚耶夫注视着她
卡利亚耶夫 (沉默片刻)任何人爱你,也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爱你。
多拉 我知道。不过,跟大家一样爱不是更好吗?
卡利亚耶夫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以自己的方式爱你。
多拉 你爱我胜过爱正义,胜过爱组织吗?
卡利亚耶夫 你,组织和正义,这几样我分不开。
多拉 对,不过,回答我,求求你了,回答我。你会在孤独中,怀着温情,怀着私心爱我吗?如果我不是正义者,你也爱我吗?
卡利亚耶夫 如果你不是正义者,而我又能够爱你,那么我爱的就不是你。
多拉 你还是没有回答。只求你告诉我,如果我不在组织里,你还会爱我吗?
卡利亚耶夫 那你在哪呢?
多拉 记得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又活泼又快乐,人也长得漂亮,喜欢散步,喜欢梦想,一下子就消磨几小时。那是我特别轻佻,无忧无虑,我那样子你也爱吗?
卡利亚耶夫 (犹豫一下,然后声音很低地)我真想对你说“是”。
多拉 (欢叫一声)那就说“是”吧,亲爱的,既然你这样想,而这是真的!面对正义,面对苦难和被囚禁的人民,还说声“是”。求求你,说声“是,是,”尽管有人被绞死,有人被鞭打得死去活来……
卡利亚耶夫 住口,多拉!
多拉 不,至少要让心畅述一次。我期待你呼唤我 “多拉!”期待你超越这个被非正义毒化的世界呼唤我……
卡利亚耶夫:(粗暴的)我的心向我诉说的不仅仅是你。况且,过一会儿行动,我不应当发抖。
多拉 (失态)过一会儿行动?对,我倒忘记了……
【她笑起来,却像哭一样。
不,这很好,亲爱的。不要生气,刚才是我不理智。这是太疲劳的缘故。换了我,我也不能说这个“是”字。我也同样爱你,在正义和监牢中,这种爱显得有点儿奢侈。夏天,雅奈克,你记得吗?哦,不对,我们处于漫漫无期的冬季,不属于人世,因为我们是正义者。世上有温暖,却不是给我们的。(扭过头去)噢!可怜可怜正义者吧!
卡利亚耶夫 (他痛不欲生地看着多拉)对,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份额,不可能有爱的位置。不过,等一会儿我干掉大公,到那时,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就会安宁了。
多拉 安宁!什么时候我们能得到安宁呢?
卡利亚耶夫 (生硬地)第二天!
【安南科夫和斯切潘上。多拉和卡利亚耶夫彼此分开。
安南科夫 雅奈克!
卡利亚耶夫 马上就走。(深深地呼吸)总算盼到了,总算……
斯切潘 (朝卡利亚耶夫走去)别了,兄弟,我同你在一起。
卡利亚耶夫 别了,斯切潘。(转身对多拉)别了,多拉。
【多拉朝他走去,二人离得更近,但是没有接触。
多拉 不,不要说“别了”,说“再见”。再见,亲爱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卡利亚耶夫注视她,冷场。
卡利亚耶夫 再见!我……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多拉 (眼含泪水)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卡利亚耶夫对着声像画了个十字。
【他和安南科夫二人下。
【斯切潘走到窗口。多拉待在原地不动,眼睛一直盯着房门。
斯切潘 他走路的样子多直啊。诺,当初是我看错了,不该不信任雅奈克。当时,我喜欢他那种热情。他画十字了,你看见了吗?他是信徒吗?
多拉 他不做礼拜。
斯切潘 然而,他有一颗虔诚的心。正是这一点使我们产生分歧。我非常清楚,我比他激烈。在我们这些不信上帝的人看来,要么争取完全的正义,要么就是绝望。
多拉 对他来说,正义本身也是痛苦绝望的。
斯切潘 对,那是一颗脆弱的心,但是手却坚定有力。他的手比心强。毫无疑问,他会干掉大公。这就好,甚至很好。摧毁,就要这样。咦,你怎么一言不发?(他打量着多拉)你爱他吧?
多拉 爱需要时间,我们的时间刚够执行正义的。
斯切潘 说的对,事情太多了,必须彻底摧毁这个世界……然后……(走到窗口)望不见他们了,他们到地方了。
多拉 然后呢……
斯切潘 我们再相爱。
多拉 假如我们还活着。
斯切潘 别的人也会相爱,这是一码事儿。
多拉 斯切潘,说一说“仇恨”。
斯切潘 什么?
多拉 “仇恨”这两个字,你说一说。
斯切潘 仇恨。
多拉 很好,雅奈克就说的很糟糕。
斯切潘 (沉默片刻,然后他走向多拉)我明白 你鄙视我。然而,你有把握这样做对吗?
【他沉默片刻,继而口气更加激烈。
你们总是以丑恶的爱的名义,在你么所干的事业上讨价还价,可是我呢,我什么都不爱,我只是恨。对,恨我的同类!我要他们的爱干什么?那种爱,三年前在监狱里,我就领教过了。这三年来,我一直把那种爱的烙印带在身上。你希望我的心软下来,拿着炸弹就像拖着个十字架吗?不!不!我走得太远了,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你瞧瞧……
【他撕开衬衣。多拉向前迈一步,看到鞭痕又后退了。
这就是烙印!他们那种爱的烙印!现在,你还鄙视我吗?
【多拉走向前,突然拥抱他。
多拉 谁能鄙视痛苦呢?
斯切潘 (他看着多拉,说话声调低沉)原谅我,多拉。(停顿。他扭过头去)也许是疲惫的缘故。多年战斗,担惊受怕,暗探,监狱……最后还有这个。(指着鞭痕)我上哪儿还有找到爱的力量?不过,我至少剩下恨的力量,这总比麻木不仁要好。
多拉 对,这比麻木不仁要好。
【斯切潘看着她。始终敲了七下。
斯切潘 (猛地回头)大公要到了。
【多拉走向窗口,脸贴在玻璃上。长时间冷场。然后,远处传来马车声,它越驶越近,从窗下驶过去了。
斯切潘 他要是一个人……
【马车驶远。巨大的,爆炸声。多拉惊得浑身一抖,双手赶紧抱紧脑袋。长时间冷场。
斯切潘 波利亚没有投弹!雅奈克成功了。成功啦!人民啊!欢乐啊!
多拉 (她泪流满面,扑向斯切潘)使我们杀了他!使我们杀了他!是我!
斯切潘 (喊)我们杀了谁?雅奈克?
多拉 大公。
——幕落
第四幕
【布梯里监狱,普加切夫塔楼的一间牢房。早晨。
【幕启时,卡利耶夫在牢房里望着牢门。狱卒和一名囚犯抬一只桶上。

狱卒 清扫,干快点儿。
【他走到窗前停住。
【弗卡没有看卡利亚耶夫,开始打扫。冷场。
卡利亚耶夫 你叫什么名字,兄弟?
弗卡 弗卡。
卡利亚耶夫 你判刑啦?
弗卡 好象是的。
卡利亚耶夫 你干了什么?
弗卡 杀了人。
卡利亚耶夫 是因为饿的吗?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什么?
狱卒 低点儿。尽管有禁令,我还是让你说了话。声音也得低点儿呀,学老头儿这样。
卡利亚耶夫 是因为饿的吗?
弗卡 不是,是因为渴。
卡利亚耶夫 那就?
弗卡 就是,正好有一把斧头,我全给劈了,好象劈死了三个/
【卡利亚耶夫凝视他。
弗卡 怎么样,老爷。你不再叫我兄弟了吧?这下子凉了吧?
卡利亚耶夫 没有。我也杀了人。
弗卡 杀了几个?
卡利亚耶夫 你要想知道,兄弟,那就告诉你。不过,先回答我,你后悔了,对吧?
弗卡 当然了。二十年,是够受的。想想真有些后悔。
卡利亚耶夫 二十年。我入狱是二十三岁,出去头发就该花白了。
弗卡 唉!你的运气卡能好些。法官,情绪有起伏。这要看他结了婚没有,老婆是什么人。再说,你是老爷,跟穷鬼的价码不一样。你会过关的。
卡利亚耶夫 我不信,也不愿意。忍受二十年耻辱,我做不到。
弗卡 耻辱?什么耻辱?算了。反正这是老爷的想法。你杀了多少?
卡利亚耶夫 只有一个。
弗卡 你说什么?这不值得一提。
卡利亚耶夫 我杀了谢尔盖大公。
弗卡 杀了大公?好家伙。真敢干哪。瞧你们这些老爷!说说看,这事儿严重吗?
卡利亚耶夫 严重。可非干不可。
弗卡 为什么?你在朝廷吗?是为了争女人,对吗?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
卡利亚耶夫 我是社会党人。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我是社会革命党人。
弗卡 这就麻烦了。有什么必要当你说的那种党人呢?只要老老实实待着,就会万事如意。 这大地是给老爷们预备的。
卡利亚耶夫 不对,是给你预备的。苦难太深重,罪恶也太多。等到苦难减轻,罪恶也就减少了。如果大地自由了,你也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弗卡 难说呀。自由不自由,不管怎样,多喝酒,向来不是什么好事。
卡利亚耶夫 向来不是好事。不过,人要喝酒是因为受屈辱。总有那么一天,再也用不着喝酒了,再也没有耻辱了,既没有老爷,也没有穷鬼了。到那时,大家都是兄弟,正义使我们的心清明透亮。你明白我讲的吗?
弗卡 明白,那是天国。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不要这样讲,兄弟,上帝帮不了一点忙。正义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冷场)你不懂吗?圣徒德米特里的传说,你知道吗?
弗卡 不知道。
卡利亚耶夫 他跟上帝约好,在大草原上见面。他正急急忙忙往那赶路,碰见一个农民的车子陷在泥坑里,就上前忙帮推车。泥又稠,坑有深,折腾了一个钟头。帮完忙,圣徒德米特里跑到约会地点,可能是上帝已经不在那里了。
【弗卡倒退几步
卡利亚耶夫 怎么啦?
狱卒 低点儿。还有你。老头,快点儿。
弗卡 我就有点儿怀疑,这套话不对劲。谁也不会有这种念头,为了圣徒和大车这种鬼话蹲班房。再说,还有别的原因……
卡利亚耶夫 还有什么原因?
弗卡 怎么处置杀死大工的人呢?
卡利亚耶夫 绞死他们。
弗卡 啊!
卡利亚耶夫 别走哇,我怎么惹着你了?
弗卡 你一点也没惹着我。尽管你是老爷,我也不愿意片你。这样闲聊打发时间可以,但是,如果要把你绞死,那就不好了/
卡利亚耶夫 为什么?
弗卡 因为,你不能像兄弟那样跟我讲话。绞死犯人的活是由我来干的。
卡利亚耶夫 你不也是苦役犯吗?
弗卡 正因为我是可以反,他们想我建议干这种事 绞死一个,就减掉我一年徒刑。这是件便宜事
卡利亚耶夫 他们为了饶恕你的罪行又让你犯新的罪?
弗卡 唉!这不算犯罪,知识奉命行事。再说了,这对他们左右是一回事。依我看哪,他们不是基督教徒。
卡利亚耶夫 已经干过几次了?
弗卡 两次。
卡利亚耶夫 这么说,你是刽子手了?
弗卡 那么,老爷,你呢?
【弗卡下。传来脚步声、口令声。斯库托拉夫有狱卒陪同上
斯库托拉夫 你走吧。您好。您不认识我吗?我说,你可认识您。一举成名啊,嗯?我可以自我介绍吗?您一句不讲。我明白。单独关押,嗯?在单人囚室关了一周,这很难熬。今天,我们取消了单独关押,会有人来看您的。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已经把弗卡给您打发来了,这个人非同寻常吧,对不对?派来时我就想,您准会对他感兴趣。您满意吗?隔离了一星期,看看人的面孔挺开心吧?不对吗?
卡利亚耶夫 那要看是什么面孔。
斯库拉托夫 好声音,接的妙。看来您胸有成竹。如果我听的明白,您是讨厌我的面孔喽?
卡利亚耶夫 对。
斯库拉托夫 您瞧,这叫我多失望。其实,这是一种误会。首先,这里光线很暗,在地下室,谁的面孔也不显得和善。其次,您并不认识我。有时候,新面孔令人讨厌,可是,等到一了解了心……
卡利亚耶夫 狗子!您是什么人?
斯库拉托夫 斯库拉托夫,警察处长。
卡利亚耶夫 一个奴仆。
斯库拉托夫 为您效劳。不过,我要是您,就不会表现这么傲慢了。您以后也许能做到,开头要求争议,最后组织警察。况且,真理也吓不倒我。我要同您开诚相见。我对您感兴趣,要想您提供获得赦免的办法。
卡利亚耶夫 赦免什么?
斯库拉托夫 还问赦免什么?我是提供给您一条生路。
卡利亚耶夫 谁想您提出请求了?
斯库拉托夫 亲爱的,生命是不能请求的,只能是接受。您从来就没有饶恕过任何人吗?想一想嘛。
卡利亚耶夫 我很干脆,拒绝您的赦免。
斯库拉托夫 至少听一听嘛。不管表面如果,我不是您的敌人。我也承认,您的想法有道理,除了行凶杀人……
卡利亚耶夫 我不准您用这种字眼。
斯库拉托夫 哦!沉静脆弱,恩?我要诚心诚意的帮助您。
卡利亚耶夫 帮助我?我准备付出必要的代价。您对我的这种亲热态度,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您走吧!
斯库拉托夫 还有对您的控告。
卡利亚耶夫 我纠正。
斯库拉托夫 什么?
卡利亚耶夫 我纠正。我是战争的俘虏,而不是被告!
斯库拉托夫 随您 怎么讲。可是,总归造成了损害,对不对?姑且不说大公和政治,至少是一条人命案吧?死的多惨啊!
卡利亚耶夫 我是往你们的专制政权上,而不是往人身上投炸弹。
斯库拉托夫 当然了。不过,挨炸的总是人。这次,还是他遭了殃。要知道,亲爱的,尸体找到了,却没有脑袋。脑袋不见了!至于婶子,也只是一条胳膊、一截腿还认得出来。
卡利亚耶夫 我那是执行判决。
斯库拉托夫 也许吧,也许吧。并没有谁指责您这种判决。然而,怕秘诀又是什么呢?这个词,可以讨论上几天几夜。要指责您的……不,您可能不喜欢这种说法……这样讲吧,是干得太马虎,不大有条理,其后果,是不容置疑的,有目共睹。可以问问大公夫人嘛。血溅接头,知道吗,血肉横飞?
卡利亚耶夫 住口!
斯库拉托夫 好吧。我只是想说,如果您坚持讲这是判决,说这是党,仅仅是党做出的审判与处决,大公不是死与炸弹之下而是死与一种思想之下,那么,您就不求宽赦。我愿意拉您一把,请相信,这纯粹出于同情心。有什么办法,我呀,我对思想不赶兴趣,只对人赶兴趣。
卡利亚耶夫 我这个人,比您和您的主子高尚。你们可以杀掉我,但是不能审判我。我知道你是何居心。你你顺找弱点,期待我愧疚,六类,痛悔。您什么也得布道!我究竟如何,与您不相干。与您相干的,是我们的仇恨,我和我弟兄们的仇恨。着仇恨可以为您效劳/
斯库拉托夫 仇恨?又是一种思想。不成其为思想的,就是杀人的事情。当然,还有后果,我是说痛恨与惩罚。这一点,才是问题的核心。看来,您不愿意听知心话。我见刚的全部意思,就是您不应当佯装忘却大工的脑袋。您要是看重它,就会觉得思想再也靠不住了。比方说,对偶自己的行为,您就会感到羞愧,而不是感到自豪了。一旦愧疚,您就要求生,以图赎罪。最重要的是您决定活下去。
卡利亚耶夫 我要是这样决定呢?
斯库拉托夫 那就赦免您和您的同志。
卡利亚耶夫 你们逮捕他们了吗?
斯库拉托夫 没有,恰恰没有。不过,如果您决定活下去,我们就逮捕他们。
卡利亚耶夫 我完全听懂了吗?
斯库拉托夫 毫无疑问。您先别发火,考虑考虑。从思想角度讲,您不能供出他们。反之,总事实方面将,供出来就是帮他们的忙。您会使他们避免新的麻烦,总而把他们从绞刑架上抢救下来。首要的饿,是您得到内心安宁。从许多方面看,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怎么样?
卡利亚耶夫 我的弟兄们很快就会回答您。
斯库拉托夫 又要犯罪!显而易见,我是一种爱好。算了,我的使命结素了。我很伤心,知道您坚持自己的思想。我无法把您同思想分开。
卡利亚耶夫 您也无法把我同我的弟兄们分开。
斯库拉托夫 再见。既然如此,为什么您又姑息大公夫人和她的侄儿侄女呢?
卡利亚耶夫 谁告诉您的?
斯库拉托夫 为你们搜集情报的人,同时也为我们提供情报。至少,部分情报……请问,您为什么姑息他们呢?
卡利亚耶夫 这与您无关。
斯库拉托夫 真的吗?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一种思想可以谋杀一个大公,却难一杀戮儿童,那么它就有资格让人杀害大公吗?唉!别回答,千万别回答我!您还是回答大公夫人吧。
卡利亚耶夫 大公夫人?
斯库拉托夫 对,她要见您。我来主要是看看,你们的谈话是否可能。是可能的。这样一场谈话,甚至有可能改变您的看法。大公夫人是基督教徒。要知道,医治心灵,这可是她的专长。
卡利亚耶夫 我不愿意见她。
斯库拉托夫 遗憾,她一定要见,说起来,您还欠她面子。听说她自从死了丈夫,精神就不完全正常。我们不想拂她的意。您要是概念、边看法,别忘了我的建议,我还会来的。她来了。继警察之后,又来了中焦,简直要把您宠坏了。不过,一切都环环相扣。想象一下没有监狱的上帝,那该多么孤单寂寞呀!
【斯库拉托夫下。传来说话声和口令。
【大公夫人上。
卡利亚耶夫 您来做什么?
大公夫人 来看一看。许多事物,都随同一个男子逝去了。
卡利亚耶夫 我知道。
大公夫人 杀人凶手不知道。假如知道,他们怎么还会杀害呢?
卡利亚耶夫 我见过您。现在我想独自待着。
大公夫人 不行。那我也的得瞧瞧您。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了。从前,我要是感到痛苦,他能看到我痛苦的心情。那时,痛苦也是好的。而现在……不行了,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了,不能沉没了……可是同谁讲呢?别人不体会,他们装粗豪悲伤的样子。他们悲伤一两个小时,又照样去吃饭,去睡觉。除了向凶手,还能对谁谈罪恶呢?
卡利亚耶夫 什么罪恶?我只记得依次争议行动。
大公夫人 一个调子!你同他一个调子。一提起争议,所有男人都是一个腔调。他常说 “这 正义……”于是谁也不能讲话了。也许他弄错了,也许你也错了……
卡利亚耶夫 他体现了最大的非正义,几个世纪以来让俄国人民痛苦呻吟的非正义。他得以享有特权,不过是这个原因。即使我怪错了,老反和死亡就是我的报应。
夫人 对,你受折磨。而他呢,却被你杀害了。
卡利亚耶夫 他是以外遂死的,这样死不算什么。
夫人 不算什么?的确如此,你当即被人押走了。你被警察簇拥着,好象还讲演了。。我明白,你靠这个支撑。我呢,几秒钟之后就赶到了。我看见了,把能拾起的残肢断骸全放到单价上。多少血呀!当时我窗着一条白裙子……
卡利亚耶夫 住口!
夫人 为什么?我将的是事实。死事前两小时他赶什么了,你知道吗?他躺在沙发椅上,双脚搭在一张椅上……像往常一样……在残忍的黄昏,他睡觉了,而你,你却在等着他……现在,帮帮我吧。你年轻,心肠不会坏的。
卡利亚耶夫 我没有青春。
夫人 为什么这样僵硬?你从来就不可怜自己?
从来不。
夫人 你错了。这起安慰的作用。我呀,现在我只可怜我自己了。我难受。不应当放过我,应当把我同他一起炸死。
卡利亚耶夫 我姑息的不是您,而是同你在一起的孩子。
夫人 我知道。我不大喜欢他们。那是大公的侄儿侄女。他们不是跟自己的叔父一样有罪吗?
卡利亚耶夫 不对。
夫人 你认识他们吗】我侄女心肠不好,不肯把施舍的东西亲手交给穷人,怕碰着他们。着不是没有正义感吗?她不讲正义。大公至少还喜欢农民,他同他们一起喝酒,你却把他杀害了。毫无疑问,你也不将正义。大地空无一人。
卡利亚耶夫 着是枉费心机。您试图松懈我的力量,把我腿向绝望。您不会得逞的,走开吧!
夫人 你不愿意和我祈祷吗?不愿意忏悔吗?……那我们就不孤单了
卡利亚耶夫 让我准备死吧。我不死,就成为杀人凶手了。
夫人 死?你想死?不行。你笔削活下去,必须承认是杀人凶手。你不是把他杀害了吗?要有上帝来替你辩护吧/
卡利亚耶夫 哪个上帝,我的还是您的?
夫人 神圣教会侍奉的上帝。
卡利亚耶夫 这里用不着那个教会
夫人 它侍奉的主任,也曾蹲过监狱。
卡利亚耶夫 时代边了。神圣教会在它主人的衣钵中有过选择。
夫人 选择?你这指的是什么?
卡利亚耶夫 他把恩典留给自己,让我们去行善。
夫人 我们,谁?
卡利亚耶夫 所有被你们绞死的人。
夫人 我不是您的仇敌
卡利亚耶夫你是我的仇敌,你的族类、您的集团的所有人,全是我的仇敌。有一种事情比犯罪还要卑鄙,就是迫使不会犯罪的人去犯罪。瞧瞧我,我可以断然的告诉您,我生来不适于杀人。
夫人 同我讲话不要像对仇人那样。您瞧,我完全信赖您。鲜血把我们给开了。然而,您可以到上帝那里,就在发生不幸的地点同我回合,至少和我祈祷吧。
卡利亚耶夫我拒绝。我对您只产生同情之感,您刚刚打动了我的心。现在你会理解我,因为我丝毫不在对您隐瞒了。我不指望同上帝香灰了。但是,我死的时候,将准时赴约,去见我所热爱的人。他们是我的饿兄弟,此刻正想念我。祈祷无异于背叛他们。
夫人 您要说什么?
卡利亚耶夫 没什么,只是说我会幸福的。还要长时间斗争,我必须挺住,我能坚持下去。不过,等到宣布判决,准备执刑的时候,我站在绞刑架下,就会掉转头去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我将沉醉于从满心中的爱。
夫人 远离上帝就谈不上爱。
卡利亚耶夫 不然。对人类的爱。
夫人 人类是卑鄙的。对人类,除了毁灭或者饶恕,还能做什么呢?
卡利亚耶夫 同归于尽
夫人 人类是独自死去。她就是单独死去的。
卡利亚耶夫 同归于尽!今天相爱的人要想相聚,就必须同死。非正义把人拆散,耻辱、痛苦、对被人造成的危害、罪恶,都使人利益。生活就是一种刑法,既然生活把人拆散。
夫人 上帝能使人团聚。
卡利亚耶夫 那不是在大地上。我们的约会地点则是大地。
夫人 这是狗约会。它们鼻子贴着地面,嗅个不停,又总是失望。
卡利亚耶夫 不久我就会知道了。但是,两个放弃一切欢乐的人,除了痛苦的约会定不是别种约会,现在就不可以想象他们在痛苦中相爱吗?现在不就可以想象,同一条绳索会把两个人系在一起吗?
夫人 哪儿有这种可怕的爱?
卡利亚耶夫 您和您的同伙,向来不准我们有别种爱。
夫人 我也爱您杀害的那个人
卡利亚耶夫 我理解。正因为如此,我原谅您和您的同伙对我的伤害。现在,您了离开吧。
夫人 我走。其实,我来这里,是要把您带回到上帝身边。现在我明白了,您要自行审判,自我拯救。这您做不到。如果您活着,上帝可以办到。我将请求宽恕您。
卡利亚耶夫 求求您,不要那样做。让我死吧,否则我会恨死您的。
夫人 我向人和上帝请求宽恕您
卡利亚耶夫 不行,不行,我不准您那样干。【他跑到门口,猛然撞见斯库拉托夫】刚才我真需要您。
斯库拉托夫 您瞧这让我高兴极了。为什么需要我呢?
卡利亚耶夫 我需要重新鄙视。
斯库拉托夫 可惜,我是来听答复的
卡利亚耶夫 现在您得到答复了
斯库拉托夫 没有,我还没有得到。请听仔细,请听仔细,我提供方便,让您同大公夫人见面,就是要在明天报纸上发消息。除了一点,整个过程将如实报道,但要指明您翻然悔悟。您的同志会想到您出卖了他们
卡利亚耶夫 他们不会相信
斯库拉托夫 只要你供认,我就不发这样的消息。您有一夜的时间作出决定
卡利亚耶夫 他们不会相信
斯库拉托夫 为什么?他们就从来没有干过错事吗?
卡利亚耶夫 您不了解他们的爱
斯库拉托夫 对。不过,我知道人不能一整夜坚信友谊,连一分钟的动摇也没有。我等待动摇。
【他关上背后的牢门。
您不必着急,我有耐心。
【二人对峙而立】
——幕落
第五幕
【另一套房间,但风格相同。一周之后,夜晚
【冷场。多拉来回踱步。】
安南科夫 歇一歇,多拉。
多拉 我感到冷。
安南科夫 过来躺一躺,盖上点儿。
多拉 (一直踱步)夜真长。我太冷了,波利亚。
【有人敲门,先一下,后两下。安南科夫去开门。斯切潘与乌瓦诺夫上。乌瓦诺夫走向多拉,拥抱她。她紧紧搂住他。】
多拉 阿列克赛!
斯切潘 奥尔洛夫说,可能就在今天夜里。凡事不值勤的下级军官都召集起来。这样,到时候他会在现场。
安南科夫 你到哪儿同他见面?
斯切潘 他在索菲斯卡娅大街饭店等我们,等我和乌瓦诺夫。
多拉 (精疲力竭,已经坐下)就是今天夜里了,波利亚。
安南科夫 还有希望,要由沙皇决定。
斯切潘 如果雅奈克请求宽赦,那就由沙皇决定。
多拉 他没有提出请求。
斯切潘 要不是为了得到宽赦,他为什么见大公夫人呢?大公夫人让人到处讲他翻悔了。如何了解事实真相呢?
多拉 我们知道他在法庭上讲的,以及他给我们的信上说的。雅奈克不是说,他可惜只有一条命可抛出去,作为向专制的挑战吗?讲过这样话的人,能乞求赦免,能翻悔吗?不能,他视死如归,原来如此,现在也如此。他的实际是不容否认的。
斯切潘 他不该见大公夫人。
多拉 该与不该,要由他自己判断。
斯切潘 照规矩,他不应当见。
多拉 我们的规矩是杀人,仅此而已。现在,他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
斯切潘 还没有。
多拉 他自由了。临死的时候,他有权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因为,他要死了,你们高兴吧!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 就是。如果他被赦免,你们该多么得意啊!那就证明大公夫人说得对,是不是,证明他悔罪了,背叛了。如果他死了,那正相反,你们就会相信他,还能爱他。(她注视众人)你们的爱要价很高。
乌瓦诺夫 (走向多拉)不对,多拉,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多拉 (来回踱步)对……也许……原谅我。可是,归根到底,争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今天夜里,我们就要知道……唉!可怜的阿里克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乌瓦诺夫 接替他。读到他的辩词,我流下眼泪,也感到自豪。当我读到 “我的死,就是对充满血泪的世界的最后抗议……”我浑身颤抖起来。
多拉 充满血泪的世界……他讲过这话,是的。
乌瓦诺夫 他讲过……啊,多拉,多大的勇气啊!还有最后,他高呼 “如果说我站在人类的高度抗议暴力,那就让死亡给我的事业冠以思想的纯洁吧。”于是,我决定来了。
多拉 (双手抱住脑袋) 的确,他追求纯洁。然而,那是多么可怕的荣冠啊!
乌瓦诺夫 不要哭,多拉。他要求谁也不要为他的死哭泣。唔,现在,我完全理解他了。我不能怀疑他。我痛苦过,因为那时我怯懦。后来,我在梯夫利斯投了炸弹。现在,我同雅奈克没有差别。我一听到他判处死刑,就只有一个念头 接替他的位置,既然我未能在他身边。
多拉 今天晚上,谁能接替他的位置!他将孤单一人,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我们要以自豪感支持他,同时,他做出榜样支持我们。不要哭。
多拉 瞧,我的眼睛是干的。不过,兄弟,哦,不,我再也不能自豪了!
斯切潘 多拉,不要把我看得太早。我祝愿雅奈克保住性命。我们需要他那样的人。
多拉 他可没这种愿望。而且,我们只能希望他死。
安南科夫 你疯了!
多拉 我们只能这样希望。我理解他的心。他死了才会心安。对呀,让他死吧!(声音更低)但让他快些死。
斯切潘 我去了,波利亚。走,阿列克赛,奥尔洛夫等我们呢。
安南科夫 好吧,快点儿回来。
【斯切潘和乌瓦诺夫朝房门走去。斯切潘朝多拉那边望望。】
斯切潘 我们去了解一下。照看她点儿。
【多拉呆在窗口。安南科夫注视着她。】
多拉 死亡!绞架!又是死亡!噢!波利亚!
安南科夫 对,小妹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多拉 不要这样讲。如果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亡,那我们就没有走在正路上。正路就是通向生活、通向太阳之路。人不能总是冻得瑟瑟发抖……
安南科夫 那条路也通向生活。是别人的生活。俄罗斯将生活,我们的子孙将生活。记住雅奈克说的话 “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多拉 别人、我们子孙……对。然而雅奈克关在监狱,绳索又冰冷。他要死去,也许已经死了,好让别人生活。噢!波利亚,如果别人也活不了呢?如果他白白死去呢?
安南科夫 住口。
【冷场。】
多拉 真冷,可是已到春天了。监狱院内有树,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
安南科夫 等着消息吧。不要这样发抖。
多拉 我冷极了,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停顿)这一切使我们老得特别快。我们再也不会成为孩子了,波利亚。一旦杀人,童年便逃逝。对,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死了。我们走完了生途。
安南科夫 那我们也要像人一样,在斗争中死去。
多拉 你们走得太快了,已经不成其为人了。
安南科夫 不幸于苦难进展得也非常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耐心与成熟的位置了。俄罗斯步履匆匆。
多拉 我知道。我们承担起人生的不幸。他也承担过。多大的勇气啊!不过,我有时心里想,正是这种骄傲将受到惩罚。
安南科夫 为了这种骄傲,我们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谁也不可能走得更远了。我们有权骄傲。
多拉 我们就这样有把握,谁也不可能走得更远吗?有时,我听斯切潘说话,不禁毛骨悚然。也许再来别的人,他们命令我们杀人,自己却不付出生命的代价。
安南科夫 那就是怯懦,多拉。
多拉 天晓得?也学那就是正义。而且再也没人敢正面看它了。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默然。】
安南科夫 难道你动摇了?你完全变了。
多拉 我冷。我想他,他为了不显得害怕,一定挺住不颤抖。
安南科夫 你不再同我们一起了?
多拉 (扑到他身上)啊,波利亚,我和你们在一起。我要走到底。我仇恨专制政权,也知道我们别无他法。然后,我是怀着愉快的心情作出这种选择,却怀着忧伤的心情坚持。就是差别。我们是囚徒。
安南科夫 全俄罗斯都在监狱里。我们要炸飞监狱的围墙。
多拉 只要让我去投炸弹,你就会看到。就是走在火海里,我的脚步也会平稳如初。有了矛盾,死比生容易,容易千百倍。你爱过吗,真的爱过吗,波利亚?
安南科夫 爱过,很久了,都想不起来了。
多拉 多长时间了?
安南科夫 四年。
多拉 你领导这个组织有几年了?
安南科夫 四年(停顿)现在,我爱的是组织。
多拉 (走向窗口)爱,对,可是被人爱!……不行,应当前进,自己想停下。走啊!走啊!自己想伸出双臂,随心所欲。可是,肮脏的非正义像胶一样粘住我们。走啊!我们命里注定要比自身伟大。人、面孔,这就是人像爱的。宁要爱面不要正义!不行,应当前进。前进啊,多拉!前进啊,雅奈克!(哭)可是他,已经快打目的地。
安南科夫 (搂住多拉)他会被赦免的。
多拉 (凝视他)你知道可能,你也知道不必要。
【安南科夫移开目光。】
多拉 也许他已经到了院子。他一出现,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愿他不感觉冷。波利亚,你知道怎样绞死人吗?
安南科夫 在绞索的一端。别说了,多拉!
多拉 (不假思索地)刽子手跳到肩膀上。脖子格格响。这不可怕吗?
安南科夫 可怕,在某种意义上。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这是幸福。
多拉 幸福?
安南科夫 临死感到一个人的手。
【多拉扑到一张沙发椅上。】【冷场。】
安南科夫 多拉,完事应当离开,我们去休息一下。
多拉 (失去常态)离开?和谁?
安南科夫 和我,多拉。
多拉 (凝视他)离开!(转向窗户)天亮了。可以肯定,雅奈克已经死了。
安南科夫 我是你的兄弟。
多拉 对,你是我的兄弟,你们全是我热爱的兄弟。(传来雨声。天渐大亮。多拉低声说话)可是手足之情,有时是多么可怕的情趣啊!
【有人敲门。乌瓦诺夫和斯切潘上。所有人伫立不动,多拉身子摇晃,显然竭力支撑住。】
斯切潘 (低声地)雅奈克没有背叛。
安南科夫 奥尔洛夫看到了?
斯切潘 看到了。
多拉 (坚定地走上前)坐下,讲一讲。
斯切潘 何必呢?
多拉 从头至尾讲一讲,我有权了解。我要求你叙述。详详细细。
斯切潘 我办不到。再说,现在应该走了。
多拉 不行,你得讲。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斯切潘 晚上十点钟。
多拉 什么时候绞死的?
斯切潘 凌晨两点。
多拉 隔了四个钟头,他等待了?
斯切潘 对,一句话没讲。接着急转直下。现在,已经结束。
多拉 四个钟头没讲话?等一等。他衣着怎么样?穿大衣了吗?
斯切潘 没有。他一身黑衣裳,没穿大衣,但是戴一顶黑毡帽。
多拉 天气怎么样?
斯切潘 夜很黑,雪很脏,雨一浇又化作粘泥。
多拉 他发抖了吗?
斯切潘 没有。
多拉 奥尔洛夫同他的目光相遇了吗?
斯切潘 没有。
多拉 他看什么?
斯切潘 奥尔洛夫说他看所有人,又视而不见。
多拉 后来呢,后来呢?
斯切潘 行了,多拉。
多拉 不行,我要了解。他的死亡至少属于我。
斯切潘 有人向他宣读判决书。
多拉 那工夫,他干什么呢?
斯切潘 什么也没干。只有一次,他摆了摆小腿,好把溅在鞋上的一点儿泥甩掉。
多拉 (双手抱住脑袋)一点儿泥!
安南科夫 (突如其来地)你怎么知道?
【斯切潘默然。】
安南科夫 你全向奥尔洛夫打听了?为什么?
斯切潘 (移开目光)雅奈克和我之间有过问题。
安南科夫 什么问题?
斯切潘 我嫉妒过他。
多拉 后来呢,斯切潘,后来呢?
斯切潘 弗洛兰斯神父走上前,递给他耶稣受难像,他拒绝吻像,并且声明 “我对你们说过,我已经同生活一刀两断,现在要同死亡清帐。”
多拉 他的声音怎么样?
斯切潘 同平时完全一样,但不像你们所熟识的那样激烈急促。
多拉 他神情幸福吗?
安南科夫 你疯了?
多拉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的神情一定幸福。他拒绝了生活中幸福,以便义无反顾,甘愿牺牲,要是没有同时得到幸福和死亡,那就太不公平了。他神态安详,稳步走向绞架,对不对?
斯切潘 他走上前。当时,河上有人拉手风琴唱歌。还有狗叫。
多拉 于是他登上去……
斯切潘 他登上去,消失在夜色中,只隐约看见刽子手把他整个裹起来的布。
多拉 后来呢,后来呢……
斯切潘 只听见沉闷的声音。
多拉 沉闷的声音。雅奈克!后来呢……
【斯切潘默然。】
多拉 (粗暴地) 后来呢,问你哪。(斯切潘沉默不语)说呀,阿列克赛,后来呢?
乌瓦诺夫 骇人的一声响。
多拉 哎呦。(扑倒墙上。)
【斯切潘扭过头去。安南科夫默默哭泣。多拉转过身,靠墙注视他们。】
多拉 (声音改变,失去常态)不要哭。唉,唉,你们不要哭!要知道,这是杀身成仁的日子。此刻有种东西飞升,就是为我们所有起义者做出的证明 雅奈克不再是杀人凶手。骇人的一声响!只学骇人的一声响,他就恢复童年的快乐。你们还记得他的笑容吗?有时,他无缘无故就笑起来。他多年轻啊!现在,他一定在笑。他脸伏在地上,一定在笑!
【她走向安南科夫。】
多拉 波利亚,你是我兄弟吧?你说过要帮助我吧?
安南科夫 对。
多拉 那好,答应我一件事。把炸弹给我。
【安南科夫凝视她。】
多拉 对,下次,我要投弹。我要第一次投弹。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我们不愿意让妇女站在前排。
多拉 (一声喊叫)现在我还是女人吗?        
【众人看他。冷场。】
乌瓦诺夫 (轻轻地)同意吧,波利亚。
斯切潘 对,同意吧。
安南科夫 本来轮到你了,斯切潘。
斯切潘 (凝视多拉)同意吧。现在,她十分像我。
多拉 你给我了。对不对?我要投出去。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
安南科夫 好吧,多拉。
多拉 (哭泣)雅奈克!一个寒冷的夜晚,同一根绞索。现在,一切都更容易了。


——幕落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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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08:19:28 |只看该作者
。剧本是黑蓝稀缺资源。

点评

镇州大萝卜  加缪的戏剧比他的小说要好。  发表于 2013-4-25 08:25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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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09:36:26 |只看该作者
我也很喜欢他的《阿斯图里亚斯起义》,虽然在艺术上的成就不如他后来的剧本,但是我喜欢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声音:

……………………
第五个声音:有人给我们抽了签。
第六个声音:那是要决定谁开卡车。
第四个声音:很快就要下雪了。
第三个声音:谁还能记得呢?
第七个声音:我们家乡的笛声……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第八个声音:如果上帝愿意。
第二个声音:很快就要下雪了。
第一个声音:谁还能记得呢?
……………………………………

也喜欢桑地亚哥说的:我呢,我如今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了,我太老了;然而你们,年轻人,你,小伙子,想想即将到来的一切,想想所有新事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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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10:14:23 此条消息来源于黑蓝手机报 |只看该作者
当年我从深圳罗湖图书馆借阅「荒诞派戏剧」,谎称弄丢了,然后双倍价买下来,才几元钱。可是一直没看。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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