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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穷婆子的死(流马)
2005-03-20 14:45 星期日
冬天,下了大雪。我和伙伴放学回家,经过我外婆的家门。我们每天放学都要经过这个家门。我忍不住回头往门里张望。满院子的积雪无人清扫。清新的空气中飘逸着一股窒人鼻息的臭气。我想起来我的外婆就要死了。我于是抛下伙伴径直向这个门里走去。白雪在脚下歌唱。我迈上堂屋的台阶,看见一把干菜样的外婆直坐在木床上。木床摆在正屋中央,这是一个预兆。母亲站在床边。我忍住恶心向外婆的身边挪去。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小泥球。我依稀记得以前我曾经爱着她,而她也爱我和我的表兄妹们。
外婆已经死了。她被包裹在一块肮脏的布里,被舅舅和他的孩子们扔进柴房。那里有个暖炕,已经多年不烧。我记得每年来给外婆过生日,客人总多得坐不下。我和母亲只好蹲在这个暖炕哂纳感吃饭。我从来没在她的生日宴会上见过这个老太太。舅舅家现在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两个表妹穿得像叫花子,伸着脏乎乎的小手,鼻子都冻破了。舅舅和舅妈则一例蜷在柴房里,袖着手,看着布里的母亲。一张黑铁锅朝天张着大嘴,好象在唱一首快乐的歌,它知道快过年了。
这只是两个梦。外婆死的具体时间应该是在我的一个暑假里。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富儿子,在矿上,一个是穷儿子,就是前面写得那个舅舅。她大概是在那年冬天在矿上第一次度过她的生日,也是最后一个。那次并没有太多客人。她因为住不惯楼房,犯了头晕病,在春天转暖的时候回到穷儿子的家,一病不起。等我放暑假的时候,我母亲便只好撂下地里的西瓜到她床前进孝去了。我和弟弟呆在家里,不敢去看她。母亲说她已经不认得人了。
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做一个关于外婆死去的梦。她是一个守了50年寡的老寡妇,一个性情温和的老人,一生从来没有发过怒,没有记过仇。而在我的梦里,她变了。她怒声斥骂她的儿女。她诅咒自己死后变成厉鬼把他们一个个掐死、溺死。她一生怕热,这一回更是热得撕掉衣服。母亲备了一桶凉水放在她的床前。她竟然跌下床去,咕咚咕咚像一个毛驴似的狂饮,而后攥一把湿毛巾狠命地擦自己的身体。一个老年女人丑陋的身体就这样在我的梦中颤颤巍巍。当她重新倒在用干树枝铺就的木床上的时候,枝桠刺破皮肉,血水顺着床腿往下躺。老人就这样死了。一只狗忽然从门外闯进来,横穿床底,刚刚死去的她蹦下床来,僵直的身体跳出门外,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了。她沿着一个直的方向前进,撞倒院墙,跳过马圈,曾经欺负过这个年老妇女的人都吓得向她身后跑去。她们知道僵尸是不会回头的。
那天下午,我和弟弟曾有一次这样的对话。
弟弟问:“外婆死后会去哪里?”
我说:“阴间。”
他问:“一辈子都在阴间吗?”
我说:“如果阎王爷同意,她还会回到阳间的。”
他问:“还是我们的外婆吗?”
我摇摇头,说:“不可能了,可能变成别的东西。”
他问:“什么?”
我笑着说:“猪呀,狗呀,鸭呀,鹅呀,牛呀,羊呀,拖拉机呀都会变的。”
这时有人来叫我们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和弟弟拿着玩具冲锋枪冲进去,看见有那么多舅舅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喝茶。其中富舅正和穷舅嘀咕。我们直奔堂屋。床已经架在屋子中央了,床底下塞满粮袋。以防狗或者老鼠等四条腿的东西从床下穿过,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秸。母亲一把将我扯到一边,尽管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兔眼,仍然狠狠地骂了我一通,说我不该只穿了一条裤衩就来。我看着她端起一小碗稀饭往外祖母嘴里倒,全流到脖子上。她用纸给外婆擦拭着,念叨着:“娘,吃点吧。”富舅从外屋走进来,问我的母亲:“怎么样?”母亲说:“吃不下了。”富舅看了看躺在床上那个已经陌生的老人,摇摇头出去。其实我也不认得床上这个老人了。她已经走了形,全身仅有的一点血肉像迅速消退的海潮,只让礁石样的骨头突兀在脆薄的皮肤下面。但她的脸还是红的,透着苹果般的光彩。吊瓶还在她羊腿一样的手臂上滴答着,床沿上是一块一块用掉的卫生纸。她什么也没有穿,只用一些布片盖住肚子,母亲过一会就要检查她的下体,看有没有粪便出来。母亲一遍遍去揩她的肛门。穷舅进来了,问:“还拉么?”母亲说:“就这一点了。”把泛着黄渍的稀屎递到他面前。外婆最后一次睁开那双亮如鱼子的眼睛,问我是谁。
母亲说:“这不是你外甥吗?”她点点头,说:“哦,是小刚来了。”母亲接着就流下眼泪来,小刚是富舅家的儿子。我已经无法认同她就是我的外婆这个事实了;她现在只是一个将要死亡的人,跟在场所有人的关系都失去了意义。她开始一点点倒气了。母亲后来对我说:“她一定憋得难受,她一定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她只是张了张干瘪的嘴,睁着眼睛,看着我,或者别人;也许她谁也没有看。母亲在放声大哭之前,将事先挂在她脖子上的一枚硬币塞在死者的嘴里,然后抚上她的眼睛。穷舅又跑进来,问:“怎么样了?”母亲说:“没气了。”屋外的人随即涌进来,跪在事先准备好的麦秸上,竞相嚎叫起来。
三天后出殡,人人都知道要下雨。雨下得大极了,花圈和纸钱之类的东西没办法烧,任由雨水打烂。正像人人都说得那样,老太婆一辈子穷命,死了都没有上路钱。仪式草草结束,被雨水打懵的人群慌不择路,夺命狂奔。我也被沿途的荆棘划破了手脚。
家里,厨子老胡正敲着炒锅骂街,但是每个人都还站在雨地里,等着上桌吃饭。临时搭起的饭棚突然被吹来的狂风刮倒——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我揉着湿漉漉的耳朵,听到这发着哮喘的声音:“棉被还在屋顶上,棉被还在屋顶上。”我迅速找到梯子,爬到舅舅家正屋的屋顶上去,看见一条青色的棉被,正像一块巨大的膏帖平整地贴在这个漏雨的屋顶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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