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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热者艾利——选自《再见,哥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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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2 17:10: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狂热者艾利
作者:菲利普.罗斯
译者:俞理明、张迪
利奥.图里夫从一个白色的柱子后面步出,上前迎接艾利.派克。艾利吃了一惊,往后闪了一大步;两人握了手,图里夫用手势引他进入一座塌陷的老房子里。艾利走到门口转过身,目光顺着草坪的斜坡而下,跨过一丛篱笆,越过远处黑暗幽闭的马道,一直落到伍登屯上镇上闪烁的街灯上。车房路上的一排商店投射出一束黄光,艾利知道这是镇民们给他的暗号:“艾利,告诉这个图里夫我们的立场。艾利,这是一个现代化的社区,我们有自已的家庭,我们可是纳税的……”艾利始终抛不开这些话,麻木、疲备地望着图里夫。
“你一定忙活一整天了吧。”图里夫边说边将夹着公文包的律师带进冷飕飕的大厅。
艾利的鞋跟踩在碎裂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只好提高桑门:“交通真要人命,每天三个小时在路上,我一下火车就赶过来了。”随即,图里夫为他敞开另一扇门,他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艾利蜷缩身子,一屁股坐在一张有着竖琴般靠背的椅子上,他没想到椅子那么浅,座椅突出的骨架刺痛了他。屁股不由颤动了一下,他突然清醒了,想起了正事。眼前的这位秃顶的图里夫,眉毛浓密,看起来以前一定是个大胖子。他坐在一张书桌的后面,桌上空空如也,半个身子都看不到了,好像坐在地板上一样。他周围的一切也是空空如也,书架上空无一书,地板上空无一毯,大窗上空无一帘。艾利刚要张口说话,图里夫站起身来,掀开一扇窗户,绞合处发出一阵噪音。“这五月的天儿怎么像八月似的。”他说话的时候背对着艾利,后脑勺就现出一圈黑,他头顶缺了一块!图里夫在昏暗中回到自已的座位——台灯没有灯泡——艾利这才意识到自已看到的是一顶无边小圆帽。图里夫划燃一根火柴,点亮蜡烛,远处玩耍的孩子们的叫喊声隐隐约约通过开启的窗户传进来,或者刚才他打开窗户的目的就是让艾利听到他们的声音。
“啊,”他说,“我收到你的信了。”
艾利一动不动,等着图里夫“唰”地打开抽屉,从他的文档中抽出信件。而这个老头子身子向前倾斜,肚子顶着书桌,手努力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纸,看上去像一个星期没洗的手帕,然后用手抚平了褶皱,将它平展在书桌上,以手的侧面当熨斗拂拭起来,“这就是,”他说道。
艾利指着那张肮脏的纸——那凝聚着他和搭档路易斯和麦克唐奈尔字酌句斟的心血啊!“我期待听到一个答复,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件事很重要,派克先生,我知道你会来。”
一些孩子跑到开着的窗户下,搞不清他们胡言乱语些什么,传到房间里,就像是第三个人在说话——当然对图里夫来说这些话一点也不神秘,他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的喧闹声让艾利直起鸡皮疙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多希望来拜访图里夫这前,自已已经回到家,冲了澡,吃了晚饭。他感觉自已并不像平时那样职业——这个地方太暗了,现在也太晚了。但是,在伍登屯,还有人会等他——他的委托人及他的邻居。他代表伍登屯所有的犹太人,而不仅仅是他自已和他的妻子。
“懂了吗?”艾利问。
“不难懂。”
“是地盘的问题……”艾利见图里夫没作答,只是用手指敲打的嘴唇,继续说:“我们没有制定这样的法律……”
“你尊重法律。”
“法律保护我们……整个社区。”
“法律就是法律,”图里夫说道。
“当然是这样。”艾利突然想站起来,绕着房间走动。
“那自然而然,”——图里夫用双手在空中比划出一对称盘——“法律就不是法律。作为法律的法律何时又不是法律呢?”他晃了晃两个称盘,“反过来道理也一样。”
“很简单,”艾利的语气很锋利,“你不能在居住区开办寄宿学校。”他希望图里夫就事论事,“我们认为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通知你一下比较好。”
“你是说不能在居住区建房子?”
“是的,这就是居住区的意思。”这个难民的英语或许并不像刚开始显现的那么好。他讲话很慢,艾得还可以那是缘于他的狡猾——甚至是智慧。“居住区意味着家。”艾利又加了一句。
“所以,这是我的居住区。”
“但孩子们呢?”
“也是他们的居住区。”
“十七个孩子啊?!”
“十八个,”图里夫随即做了更正。
“但你在这里教他们。”
“《塔木德》,这也违法?”
“这就意味着学校。”
图里夫又重新搭建起他的天平,小心翼翼地调整平衡。
“图里夫先生,在美国,我们把这样的地方称为‘寄宿学校’。”
“人们在哪里教授《塔木德》呢?”
“就在那里,你是校长,他们是学生。”
图里夫将他的两个称盘置于书桌上。“派克先生,”他说,“我不相信……”但是却没有针对艾利刚才说的任何一句话。
“图里夫先生,这就是法律,我来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做。”
“是我必须做什么吧?”
“我想这两者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图里夫将他的肚子紧紧地贴在桌沿上。“我们会留下来。”他笑了笑,“我们累了,校长累了,学生们也累了。”
艾利站起来,拎起公文包——这包太沉了,里面装着太多抱怨,仇恨以及委托人的计划。以前,艾利觉得这箱子轻如鸿毛,但在图里夫的办公室里好像重如泰山。
“再见,图里夫先生。”
“舍喽姆,”图里夫说。
艾利拉开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黑如墓穴的走廊,终于到达大门口。当他出来在门廓里时,他倚靠在一个柱子上,看着下面草坪上玩耍的孩子。
他们高声呼喊着,绕着这所老房子追逐打闹,声音随着奔跑时起时落。暮色使孩子们的游戏看上去像一场部落舞蹈。艾利直起身子,走出门廊。突然,舞蹈停了。一阵长而刺耳的尖叫声响起又逐渐轻了下去。生平第一次,有人一看到他就逃跑。他注视着伍登屯的点点灯光,沿小径而下。
不久,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艾利看见了他。开始,好像只是一团漆黑,随后人的轮廓才显现出来。艾利依据别人的描述认出了他。他就在那,戴着那顶帽子——艾利就是为它而来,伍登屯人的不安也由它而起。小镇的灯光又一次传达着人们的信息:“找到那个戴帽子的人。真不要脸,真不要脸!”
艾利走向那个人,或者他不像图里夫那么固执,会更讲道理。毕竟,法律条文是白纸黑字。但当他走近刚要打招呼时,他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黑色的大衣一直耷拉到膝下,他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圆顶宽边的犹太式帽子一直推到后脑勺,胡须遮盖了他的脖子,他每深呼一口气,柔软轻薄的胡须就会随着气流来回飘动。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睡着了,两侧的头发稀松地卷曲在两颊上。他的脸看上去和艾利一样年轻。
艾利加紧脚步,向有点点灯光的地方赶去。
看到厨房桌子上的便条,他不由得心烦。零零碎碎的纸头上,字迹潦草,将过去一周写进历史。但是有张纸条没有签名,上面写道:“甜心,我去睡了。今天我跟肚子里的宝宝好像发生了俄狄浦斯感应一样。给泰德.海勒打电话。”
冰箱里,她给他留了冷冰粘湿的晚餐。尽管他讨厌吃冷饭,但也不想让妻子米莱姆在身边,他宁愿独自享用。他心烦意乱,但她永远也帮不上什么忙,即使她有很可怕的分析能力。当生活进展得极其顺利时,他对妻子爱意浓浓,妻子也爱他。但有时他却觉得喘不过气。他常常希望自已能够为对方辩护;但是一旦站在对方的立场,他又想回到原先的一方。问题是有时法律并不是难题的解决办法,它和激怒每个人的事件好像并无联系,这自然而然使他觉得自已很愚蠢,而且是多余的……尽管这里的情形不同,村民们有个案子,但事实并非真的如此。如果米莱姆醒着,看到艾利这么沮丧,她一定会帮他分析原因,理解他,原谅他,使一切归于正轨。所谓“正轨”就是,他们相爱。但困难的是米莱姆的努力只会使艾利更加烦恼。她不仅没让艾利看清自已与所处的环境,反倒证明了她的软弱。事实证明,艾利和米莱姆都不够坚强。之前已有两次让他面对这个事实,邻居以包容的心态称其为“神经崩溃”,这给了他些许安慰。
艾利吃饭的时候,公文包放在身边。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艾利又忍不住打开包,抽出图里夫的便条,摆在桌子上,旁边是米莱姆的便条。他不时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这些便条是之前那个戴黑帽子的人送到镇上来的。第一张便条,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敬启者:
请给这位先生如下物品:后跟和底部是橡胶的男童鞋。
6c码的5
5c码的3
5b码的3
4b码的2
4c码的3   
7b码的1
7c码的1
                                                   L.图里夫
                                                  纽约伍登屯犹太学校校长
                                                   1948.5.8
“艾利,那个男人是一个十足的傻货,”泰德.海勒说道:“他一声不吭,把纸条递给我后就站在那儿,像过去布隆克斯走来走去兜售希伯来小饰品的老头子。
“犹太学校!”阿蒂. 伯格说:“艾利,在伍登屯竟然有犹太学校!如果我想住在布朗斯维尔,艾利,我就能住在布朗斯维尔。”“艾利,”哈里.肖也开始说话了,“老普丁顿住的地方。普丁顿那个老东西在棺材里也会震惊得辗转反侧。艾利,我当时离开城市的时候压根没料到还能回到城市。”
第二便条:
尊敬的杂货商:
请给这位先生十磅糖,记到以下这个帐户上——纽约伍登屯犹太学校。我们现在正式与您确立这个帐户,希望你每月寄一份帐单。这位先生每周会去您那儿一两次。
                                                   校长:L.图里夫
1948510
还有请问你们销售按犹太教规定制成的肉吗?
“那个傻子竟然走到我的窗户前,”泰德曾说,“对我点点头,艾利,他现在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艾利,”阿蒂.伯格曾说,“他把东西递给‘N站’商店的店员,头上还戴着他那顶帽子。”
“艾利,”哈里.肖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上百个小犹太佬戴着圆顶小帽在车房路上唱着他们的希伯来课文。到时,看你还笑着出来。”
“艾利,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艾利,这里是现代化的社区。”
“艾利,我们可是纳税的。”
“艾利。”
“艾利。”
“艾利。”
开始,只是另一个镇民在他耳边抱怨,但他回到家里,米莱姆正站在门口,挺着大肚子。
“艾利,宝贝儿,一切进展的顺利吗?”
“他说不行。”
“你见到另一个人了吗?”她问。
“他正在树下,在一颗树下。”
“你没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他吗?”
“他在睡觉。”
“你怎么不叫醒他?艾利,这可不是件鸡皮蒜皮的小事。”
“他很累。”
“请别嚷嚷。”米莱姆说。
“‘别嚷嚷,我怀着孩子呢,感觉很重。’”艾利觉得自已并不是气妻子刚才说的话,而是她将要说的这些话。
“医生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很重。”米莱姆反驳道。
“那就坐下,让我把晚饭吃完。”如果说刚才艾利还在庆幸妻子不在身边,这会儿他又因为妻子没有陪他吃饭而发起火来。他好像拖着个尾巴,上面有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自已却不断地去踩踏。但这一次踩踏的是米莱姆。
“艾利,你很郁闷,这我完全理解。”
“你不理解。”
“他离开房间,在楼梯上,她对艾利喊道:“甜心,我真的理解你。”
这简直是个陷阱!她越是“理解”,他越生气;反过来,他越生气,她越是能理解;他又会因为他更理解而变得更生气……电话响了。
“你好。”艾利接起了电话。
“艾利,我是泰德,怎样?”
“没怎样。”
“图里夫是谁啊?是美国人吗?”
“不是,一个德国难民。”
“那些孩子呢?”
“也是难民,图里夫是他们的老师。”
“什么,都教些什么?”泰德问。
“我不知道。”
“那个戴帽子的人呢?你见到那个人了吧?”
“是的,他当时在睡觉。”
“艾利,他睡觉时戴着帽子吗?”
“对啊,是戴着帽子睡觉。”
“他妈的一群疯子,”泰德说,“艾利,二十世纪了,可还有人戴那样的帽子。很快,那些犹太学校的小肚崽子就会涌到镇上来的。”
“接下来,他们就会追求我们的女儿了。”
“米歇儿和德比瞧都不会瞧他们一眼的。”
“那么,”艾利咕哝着,“你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吧。”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艾利吗,刚才断线了,我们真的不需要担心吗?你都解决了?”
“明天我还要去见他,我们会解决一些问题的。”
“太好了,艾利,我会打电话告诉阿蒂和哈里的。”
“艾利挂断了电话。
“我刚才不是听你说什么都没解决吗?”米莱姆说。
“我是说过。”
“那你为什么跟泰德说你已经解决了一些问题?”
“我是解决了一些。”
“艾利,或者你应该再去治疗一下。”
“够了,米莱姆。”
“你这样神经兮兮还怎么当律师?压根儿没门儿。”
“米莱姆,你真有才。”
她转过身,皱着眉头,挺着大肚子上了床。
电话又响了。
“艾利,我是阿蒂,你全都搞定了?没什么问题了吗?”
“嗯。”
“他们什么时候走?”
“交给我来办吧,阿蒂,可以吗?我累了,要休息了。”
上床后,艾利亲了亲妻子的肚子,然后把头枕在上面,继续思考问题。他轻轻地枕着,因为米莱姆自怀孕到今天已经进入第九个月的第二周了。尽管如此,她的肚子仍然是一个枕头的好地方,她睡觉时一呼一吸,他的头也跟着一起一伏。他喜欢这样思考。“那个人最好摘掉那顶傻不啦叽的帽子,我知道,他们在意什么,如果他能摘掉帽子,所有问题就解决了。”
“什么?”米莱姆问道。
“我在和宝宝说话。”
米莱姆抬了抬身子坐起来,“艾利,宝贝儿,就算是我的请求,你去看一下埃克曼医生好吗?就算和他谈谈也好?”
“我很正常。”
“哦,亲爱的!”她说着又躺到枕头上。
“你知道你妈妈给这段婚姻带来了什么?一把躺椅和对西蒙德.弗洛伊德新派思想该死的狂热。”
米莱姆假装睡着了,他从她的呼吸可以看出来。
“我对孩子讲的都是实话,不是吗,米莱姆?一把躺椅,在《纽约客》杂志上订购的,三个月后到货,一本《心理分析入门》,不对吗?
“艾利,你不能温和点吗?”
“你所关心的只是你肚子里的,你每天只会站在镜子前,看着怀孕的自已。”
“怀孕的母亲和胎儿有一种联系,男人们不可能了解。”
“联系个屁,我的肝现在做什么?我的小肠现在做什么?我的胰岛出问题了吗?”
“不要嫉妒胎儿,艾利。”
“我是嫉妒你的胰岛。”
“艾利,我知道你不是生我的气,所以我不想和你理论,你自已清楚,亲爱的,你是在气自已。”
“我生的是你跟埃克曼的气。”
“或许他能帮你,艾利。”
“或许他能帮你,你们真是绝配。”
“你又想吵架了。”米莱姆说。
“你怕什么?我只是和自已过不去。”
“艾利,我们会有一个漂亮的宝宝,我的生产一定会很顺利。你会是个好父亲,不要总沉迷于你脑子中的东西,完全没有意义。现在,我们惟一需要操心的,”她微笑地看着他:“是想一个名字。”
艾利跳下床,踩上拖鞋,“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埃克曼,如果是个女孩,我们也叫她埃克曼。”
“‘埃克曼.派克’听起来可不那么悦耳。”
“他一定得叫这个名字,”艾利说完,走进他的书房。月光透过窗户,公文包上的锁闪着亮光。
他拿出图里夫的便条,把它们又通读了一遍。妻子又会对他一遍遍读便条这个行为找出各种各样华丽的理由吧!这一想法使他觉得不安。“艾利,为什么你总是放不下那个图里夫?”“艾利,为什么你总是放不下那个图利夫?”“艾利,别管这事儿了,为什么时候一定要把自已卷进去呢?”迟早,每个女人都会发现自已丈夫的缺陷。该死的!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神经质!为什么他不生下来就是一条腿短的呢?
他打开打字机上盖的布,心里还怨恨米莱姆的长处。在他写信的时候,他的耳边似乎一直都响着米莱姆的声音,说他放不下这件事情。其实,在他看来,她的问题在于不敢勇于面对这件事。但对于此,他早已知道她的答复。显然,这又会变她说成“反向形成”。然而,不管说什么好听的词语,艾利心里很明白:她真正希望的只是自已能让图里夫等一群人搬走,以此来换回社区的清静和家庭的和睦。她想要的只是个人世界里能够充满秩序,充满爱。她这样有错吗?让全世界打得乱七八糟去吧——伍登屯需要平静。他最终还是写下了这封信:
尊敬的图里夫先生:
我们今晚的会谈似乎无果而终。我希望我们彼此让步以达成能让伍登屯的犹太社区居民,你们的犹太学校以及您自已各方都满意的方案。这对彼此都有益。在我看来,我的邻里最介意的是那位穿黑衣戴黑帽的男士来我们镇上。伍登屯是一个进步的近郊社区。这里的居民,无论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都迫切希望能在安逸,美观,宁静中和平共处。毕竟,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我们并不认为要求这里的每一个成员在衣着上符合时代和地域特点有什么过份。
可能你不知道,长久以来,伍登屯一直都是富有的基督教的家乡。犹太人只是自二战起才可以在这里购买房产并和基督徒友好相处。为了适应这一局面,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都要放弃一些极端行为,而不使彼此感到威胁或冒犯。毫无疑问,人人都渴望这种和睦的关系。或许,如果战前的欧洲能够这样,那么,对犹太人的迫害就不会成功——事实上,迫害根本就不会发生,你和那十八个孩子也不会沦为受害者。
因此,图里夫先生,请接受我以下的建议。如果你们能够遵守社区区域管理条例第18条及第23条,我们将不会对你办的犹太学校采取任何法律行为,这两项条例的内容很简单:
1、  伍登屯犹太学校一切宗教、教学及社会活动都要限定在学校区域内。
2、  犹太学校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伍登屯的街道和店辅,前提是他们的穿着必须符合二十世纪美国人的生活品味。
如果你们可以做到这两点,我们相信犹太学校的人完全可以和伍登屯的其他犹太人和平、满意地相处,就像伍登屯的犹太人和基督徒相处一样。即复为盼。
此致
敬礼
                   艾利.派克律师
两天后艾利收到了回复。
派克先生:
  那位先生身上穿着他惟一拥有的衣服。
此致
敬礼
                  校长:利奥.图里夫
当艾利绕过黑暗的树林走上草坪时,孩子们又一次跑开了。艾利伸出公文包像是要阻止他们,但他们跑得飞快。他看到的只是一群快速移动的无檐小圆帽。
“过来,过来……”从走廓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图里夫出现在一个柱子后。他住在那些柱子后吗?还是他刚才在看孩子们玩耍?不管怎样,艾利出现的时候,图里夫早已恭候多时,无任何前兆。
“你好,”艾利说道。
“舍喽姆。”
“我并不想吓他们。”
“他们被吓到了,所以跑了。”
“我什么也没做。”
图里夫耸了耸肩。这个小动作在艾利看来是一种责备。他在家里没有遭受到的倒在这里碰上了。
进入房间后,两人各自就坐。光晚的光线比几天前亮一些,但要有一两个灯泡会更好。艾利不得不把公文包凑到窗户前来借窗外的最后一抹亮光。他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拿出他写给图时夫信的副本,图里夫从裤子后袋里掏出艾利的第一封来信,艾利从公文包里拿出副本,图里夫举起手掌……“我这儿就这些了……”。
那双举起的手,那嘲弄的语调——是另一种责备。保存副本真是一种无耻的行为!每个人都对他不放心——艾利做什么都是错。
“我已经做出了妥协,图里夫先生,但是你还是拒绝了。”
“我拒绝了?派克先生,我说的是事实。”
“那个人可以换一套新衣服。”
“那是他惟一的衣服。”
“之前你跟我说过,”艾利说。
“我跟你说过,那你知道啦。”
“图里夫先生,这不是办不到,我们有商店啊。”
“还有为那事?”
“在十二街,‘罗伯特大厅’——”
“要拿走一个人拥有的惟一的东西吗?”
“不是拿走,是更换。”
“但我跟你说了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在英语里有‘nothing’这个词吧,还是‘Nicht’(德语)?‘Gornisht’(意第绪语)?”
“是的,图里夫先生,英语里有这个词。”
“有母亲和父亲吗?”图里夫说。“没有,有妻子吗?没有。有孩子吗?十个月大的孩子?没有!有朋友随处可见的村庄吗?有这样的犹太聚会吗——在那里你熟悉裤子底下每一个座位的感觉,当你闭上双眼时可以闻到《摩西五经》的卷布味?”图里夫推开窗子,掀起一丝微风,将艾利的信吹落到地板上。他将身子倾出窗户,望了望,目光越过伍登屯。在转过身时,他冲着艾利抖动一根指头。“他们在他身上做医学实验!这让他一无所有,派克先生,绝对的一无所有!”
“我误解了。”
“回信没有传到伍登屯吗?”
“关于衣服的事,图里夫先生。我以为他买不起第二套。”
“他是买不起。”
他们的谈话又回到了起点。“图里夫先生,”艾利摆出命令的姿态,“这儿?”他拍拍自已的钱包。
“确实如此!”图里夫边说边拍了拍胸膛。
“那样的话,我们给他买一套衣服。”艾利走到窗边,双手扶在图里夫的肩膀上,一字一字地吐出:“我—们—来—付,行吗?”
“你们付,付什么,钻石!”
艾利举起一只手,伸进衣袋的内口袋,又落下来。真是愚蠢之极!图里夫,一个十八个孩子的‘父亲’,拍打的不是衣服下的而是更深的肋骨下的地方。
“哦,”艾利说道。他沿着墙走开。“就是说那件衣服是他的全部的财产了。”
“你看到我的信了。”图里夫说道。
艾利继续站在影子里。图里夫走回座位。他从地板上捡起艾利的信,举起来,“你讲的太多了……太多推论……太多条款……”
“我能怎么办呢?”
“英语里有‘忍受’这个词吧。”
“有‘忍受’但也有‘法律’。”
“别跟我提‘法律’!既然有‘忍受’一词,那就试试吧。这只是件小事,不足一提。”
“他们不会忍受的。”艾利说。
“但你呢,派克先生,你怎样?”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图里夫先生。”
“呸!你是我们,我们也是你!”
艾利的头摇了摇。在黑暗中他突然觉得自已像被图里夫施了魔咒。“图里夫先生,可以增加一点光亮吗?”
图里夫点着蜡座里剩余的油脂。艾利很想问是否他们用不起电,但他没敢问,或许他们只有蜡烛。
“派克先生,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谁制定了法律?”
“人民。”
“不是。”
“是的。”
“在人民之前。”
“不是,人民出现之前没有法律。”艾利的心思全然不在这段交谈上,但是在只有烛光的氛围下,他如同被催眠了般继续着对话。
“错了。”图里夫说。
“图里夫先生,我们制定了法律。这里是我们的社区,这些人是我们的四方邻里。我是他们的律师,他们付我工资。没有法律,一切都会陷入混乱。”
“你称之为‘法律’的东西,我称之为‘羞耻’。心录,派克先生,心灵才是法律!上帝啊!”他大声说道。
“图里夫先生,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谈论形而上学,人民使用法律,这是灵活的。他们保护他们珍视的东西,他们的财产,福利以及幸福——”
“幸福,他们藏起了自已的耻辱。你呢,派克先生,你恬不知耻吗?”
“我们那样做,”艾利疲惫地说,“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现在是二十世纪……”
“对非犹太人,或许是这样,但对我一个五十八岁的老头儿,”他指着艾利,“已经过了感到羞耻的年龄了。”
艾利哑口无言。这世上每个人对自已的行为都有可恶的理由。每个人都一样!买灯泡的那些人,理由都上不了台面。“大道理够多了,图里夫先生,拜托,我听腻了。”
“谁不腻?”图里夫说。
他从桌上拿起艾利的信,然后伸直胳膊。“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做你们必须做的,”艾利说,“我已经给了建议。”
“是说他必须脱掉他的衣服?”
“图里夫,图里夫,衣服的问题你就听我的吧!这世上并不只有我一个律师。我可不管这事儿,换一个律师根本不会跟你讨价还价。别说什么房子,孩子,你将一无所有。到时,你就守着那件黑色的破衣服吧!其实你只要做一点牺牲,我就会尽量处理好这件事。”
听完艾利的话,图里夫一言不发,只是把手上的信递给艾利。
“并不是我想为难你,图里夫先生,这是他们的意思。”
“他们就是你。”
“不是,”艾利拉长了音调,“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你说的是树叶和树枝,我说的是泥土下的。”
“图里夫先生,你那些《塔木德》的学问快要把我逼疯了。这个是那个,那个又是另一个。直接给回答。”
“那只是针对直接的问题。”
“哦,上帝!”
艾利返回座位,把他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包里。“好,我没什么好谈了。”他气愤地说。
图里夫向他耸耸肩。
“图里夫,你要记住,这个结果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是我吗?”
艾利不想再受他折磨了。叽里呱啦,一通胡吹,将一无所获。
“再见,”他说。
正当他打开通往大厅的门,又听到图里夫的声音。
“你的妻子,她好吗?”
“好,很好。”艾利继续往外走。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快了吧。”
艾利转过身。“对。”
“那么,”图里夫站起身,“祝你好运。”
“你知道吗?”
图里夫指了指窗外——他用手在身上比划胡子、帽子和一件很长很长的大衣。他的手指在演示衣服的下摆时触到了地面。“他每星期要去购物两三次,已经开始熟悉他们了。”
“他和他们说话了吗?”
“他只是看见他们。”
“他能认出哪个是我的妻子?”
“他们在相同的店里买东西。他说你的妻子很漂亮,慈眉善目,充满爱心……尽管还不确定。”
“他跟你谈论我们?”艾利问道。
“你也跟她谈论我们?”
“再见。图里夫先生。”
图里夫回复道:“舍喽姆,好运——我了解怀孩子的感受。再见。”他低声轻语吐出的气息吹灭了所有的蜡烛。但就在那之前,火焰似乎跳进了他的眼睛,从那眼神中艾利一点也看不出图里夫是在祝他好运。
在门外,艾利等了一会儿。下面草坪上的孩子正手拉手围成圈打着转。一开始,他没动,但是他不能一晚上都躲在影子里。他开始慢慢地贴着房子的前壁潜行。墙上哪块砖突出来了他的手感知得一清二楚。就这样他一直走到黑暗的边缘。接着,他把公文包抱在怀里,从草坪最黑暗的地方穿过。他直奔远方一处森林,当到达那里后仍然没有停,一直在森林里跑,直到头晕目眩,觉得两侧的树也在跟他一起跑,只是方向相反,不是朝向伍登屯而是离得越来越远。当他终于冲进镇边‘海湾’车站的黄色灯光时,觉得自已的肺都要撕裂了。
“艾利,今天我肚子好痛。你去哪儿了?”
“我去见图里夫了。”
“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害我一直担心。”
他摘下帽子,随手一扔。帽子飞过沙发,落在地板上。“我冬天的衣服在哪儿?”
“在走廓的壁橱里,艾利,现在才五月份。”
“我需要一套厚衣服。”他离开客厅,米莱姆跟着她。
“艾利,告诉我什么事。先坐下吃饭。艾利,你在干吗?你会把樟脑球撒得满地都是。”
他从壁橱向外凝视了一会儿,又转向橱内——一阵拉拉链的噪音响过,突然他把一套浅绿粗呢布衣服拂过妻子的眼前。
“艾利,我喜欢看你穿那件衣服,但不是现在。吃点东西吧,我做了晚饭——我去热热。”
“你能找一个大盒子装这套衣服吗?”
“那天我留了一个邦恩维特的盒子。艾利,派什么用?”
“米莱姆,你看见我正在忙,就先别问了。”
“可你还没吃饭。”
“我在忙。”他边说边上楼梯,朝卧室走去。
“艾利,你能跟我说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做什么用?”
他转过身,向下看着她。“要不这次在我告诉你我在做什么之前你先给我几条理由好了,答案可能会和我的一模一样。”
“艾利,我想帮忙而已。”
“不关你的事。”
“但是我想帮你啊。”米莱姆说。
“那就让我清静些。”
“但是你不开心,”她跟着他上了楼,步履沉重,每上两阶都要喘一次气。
“艾利,现在又要做什么?”
“找一次衬衣。”他用力地拉开家里新柚木橱柜的每个抽屉,从中抽出一件衬衣。
“艾利,这是薄棉布做的,你要用来配粗呢子外衣吗?”她问道。
此刻,他在壁橱里,双膝跪地。“我的科尔多瓦革皮鞋在哪儿?”
“艾利为什么你非要这样做?你看上非要做什么不可。”
“哦,米莱姆,你太敏感了。”
“艾利,停下来和我谈谈。你要不停下来,我就给埃克曼医生打电话。”
艾利踢掉脚上的鞋。“邦恩维特盒子在哪儿?”
“艾利,你想让我在这儿生下孩子吗!”
艾利走过去,坐在床上。他身上除了穿着的衣服,还披着那套浅绿色的粗呢外衣,搭着那件薄棉布衬衣,胳膊肘下各夹了一只鞋。他抬起胳膊让鞋掉在床上,接着又用一只手和牙齿扯下领带,把它一并放入那堆衣物。
“内衣,”他说,“他肯定还需要内衣。”
“谁?”
他正在脱袜子。
米莱姆跪下,帮他脱左脚的袜子。她抱着他的脚坐在地板上。“艾利,往后仰。”
“九号广场—3103。”
“什么?”
“埃克曼的号码,”他说,“省得你麻烦。”
“艾利——”
“你的眼中又一副令人讨厌的‘你需要帮助’的温柔神情,米莱姆,告诉我,你没有。”
“我没有。”
“我没有发疯。”艾利说。
“我知道,艾利。”
“上次我坐在壁橱的底板上,嘴里啃着我的卧室拖鞋。那是我当时干得事儿。”
“我记得。”
“现在我可没有那样儿。这次不是神经崩溃,米莱姆,我来给你讲清楚。”
“好,”米莱姆说。她吻了吻还抱着的脚。接着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给那个戴帽子的人拿一些衣服。别问我‘为什么’,米莱姆,我能搞定。”
“完了?”
“完了。”
“你不是要离家出走?”
“不是。”
“有时,我在想你是不是觉得负担太重要出走?”
“什么负担太重?”
“我不清楚,艾利。一些事情让你觉得沉重。很长时间内,一切都很平静,生活就会
很美好,我们也会期待更加幸福,就像现在。不过你好像幸福不是我们应得的。
“真见鬼,米莱姆!我只是想给这个人一套新衣服,不行吗?接下来,他就可以穿着
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来伍登屯,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图里夫会搬走吗?”
“米莱姆,他接不接受衣服我都不确定!还提什么搬走!”
“艾利,我没提让他搬走。每个人都这样说,每个人都想。为什么大家都不开心,艾利,法律是用来做什么的?”
“别跟我说法律是什么。”
“好的,甜心,我去拿盒子。”
“我自已来,在哪儿?”
“在地下室。”
他从地下室上来时,发现所有衣物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沙发上:衬衣、领带、鞋、袜子、内衣、皮带和一套旧的灰色法兰绒外衣。妻子坐在沙发的一头,看上去像一个固定住的气球。
“那套绿色的西装在哪儿?”他问道。
“艾利,那套是你最好看的衣服,也是我最喜欢的。我什么时候想起你,艾利,都是你穿着那身衣服的样子。”
“拿出来。”
“艾利,那套衣服是‘布鲁克斯兄弟’牌的。你自已也说过很喜欢它。”
“拿出来。”
“但是灰色法兰绒衣服更实用,对购物来说。”
“拿出来。”
“艾利,你热情过头了。这正是你的问题,做事情从来不讲究分寸,人们就是这样搞垮自已的。”
“我做任何事都有分寸,这是我自已的问题。你又把那套衣服放壁橱了?”
她点点头,眼里噙着眼水。“为什么非得要你的衣服?你以为你是谁?随随便便就把衣服送人?别人怎么不管?”她号啕大哭,手捂着肚子。“艾利,孩子马上要生了。我们一定要这样吗?”她说着把沙发上的衣服全部掀翻在地。
在壁橱里,艾利又取出了那套绿西装。他看着衣服的衬里,说道:“这是‘杰.普莱斯’牌的。”
“我真他妈的希望他会喜欢。”米莱姆呜咽着说。
半小时后,盒子装好了。他在厨房柜子里找的绳子怎么也捆不住盒盖。问题是东西装得太满了:灰色西装,还有绿色西装,一件牛津布衬衫以及那件薄棉布衬衣。让他有两套西装可以换!只要他不再穿那该死的傻得要命的衣服,给他三套四套都可以!当然还有帽子!天哪,他差点忘了帽子。他两个台阶并做一个奔上楼梯,拉开米莱姆橱顶端架子上一个专放帽子的盒子。他的帽子和绵纸胡乱扔在地板上,又跑下楼,把他当天戴的帽子也装进盒子。他看了看妻子,米莱姆四肢伸展,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这是几分钟内她第三次喊道:“这次感觉是千真万确的。”
“哪时疼?”
“就在宝宝头的正下方,像是有人在挤橙子。”
“他停下,这话让他吃了一惊。“但是你还有两个星期才到……”
他莫名其妙地希望米莱姆的预产期不是只剩两周而是九个月。这让他忽然怀疑妻子是不是在装疼以打消他送衣服的念头。但立刻他又憎恨自已有这种想法。天呐,他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自从图里夫的案子冒出来,他对她简直就像混蛋——她的身孕成了他最大的负担。他不允许她接近自已,但他坚信,他这样做有充分的理由: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找些简单的理由把他从迷茫中诱惑出来。他自知很容易被诱惑,才会对她如此抵抗。但此刻,想到她收缩的子宫和他的孩子,一阵爱意竟拂过他的心头。纵然这样,他也不愿向她透露自已的感情。这样良好的婚姻状况下,人人都知道只有他妻子可能让他就山上那所学校做出某种承诺。
收拾好当晚的第二个包裹后,艾利火速将妻子送往伍登屯纪念医院。到那儿后很久,孩子也生不下来,米莱姆躺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开始说骨盆的背后有橙子在挤压,后来又说是保龄球,接下来是篮球。艾利坐在等候室里。十多排荧光灯发出令人眩目的强光,让人犹如置身非洲。在这样的光线下,艾利又给图里夫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图里夫先生:
盒子里的是给那位戴帽子的男士的衣物。对于牺牲了一辈子的人,多一次牺牲又有多大的区别?然而对于一个一生从未有过牺牲的人,一次也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图里夫先生,我可不是纳粹分子,会把十八个孩子赶走,使他们无家可归,他们脆弱时看到萤火虫或许都会感到害怕。但是你若想在这里安家,必须接受我们的建议。世界就是如此,图里夫先生。就像你说的那样,事实就是事实。我们惟一要求的就是那位男士能更换他的衣服。随信寄送的有两套西装,两件衬衣和他可能需要的其他东西,包括一顶新帽子。如果他还需要其他新衣服,直接告诉我。
我们期待着在伍登屯看到他的身影,也期待着能够和贵犹太学校建立友好的关系。
他署好名后,把便条从鼓起的盒子边缘塞进盒子,然后走到房间末端的电话旁,拨通了泰德.海勒的电话号码。
“你好!”
“雪莉,我是艾利。”
“艾利,我们给你打了一晚上的电话。你家灯亮着,但没人接电话,我们还想会不会有窃贼。”
“米莱姆正在生产。”
“在家里?”雪莉说,“哦,艾利,多么荒唐的想法!”
“雪莉,那泰德听一下电话。”
电话的那头传来电话摔到地板上的巨大响声,艾利觉得耳膜都要被震裂了。这之后,他听到了脚步声,喘气声,清嗓子的声音,接着是泰德的声音。“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没生出来嘞。”
“艾利,你把雪莉的热情全勾起来了,她决定要在家里生我们的下一个孩子。”
“很好啊。”
“这种方式可以把所有家庭成员聚集在一起,简直太棒了,艾利。”
“对了,泰德,图里夫的事,我已经解决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
“确切地说,泰德,他们不会走。总之我已经解决了——你以后甚至都不会觉得他们还在那儿。”
“一个人穿着像公元前一000的样子,我能没有感觉?哥们儿,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会换衣服的。”
“是吗?换成什么样子,另一套丧服?”
“图里夫已经向我许诺了,泰德,下次那个人来镇上时,他会穿的和你我一样。”
“真的?艾利,他是骗你随便说说的吧。”
艾利的声音猛然提高:“他说他会,他就会!”
“艾利,”泰德说:“那个人亲口说的?”
“是他亲口说的。”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全因这谎言。
“假设他不换,艾利,我只是说假设,那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这就只会是一种拖延战术或另有企图。”
“不可能!”艾利向他打保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艾利,”泰德终于讲话了,“好了,我相信他会换,这样行吗?可是他们还是在那儿,是不是?这一事实不会改变。”
“重要的是你不会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泰德很有耐心地说:“这就是我们让你做的吗?艾利,我们那么信任你,这就是你让我们期待的结果吗?相信我,我们并不在乎那个人是否会变成博.布鲁梅尔,我们只是觉得这个社会不适合他们。艾利,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社区的犹太同胞任命我、阿蒂、哈里三个处理此事,我们又委托给你,可是发生了什么?”
艾利自言自语道:“发生的了都已经发生了。”
“艾利,别总是玩文字游戏。”
“我妻子正在生孩子,”艾利解释道,其实更像是在为自已辩护。
“我了解,艾利。但这只是一个地盘的问题,不对吗?那不是我们商议的结果吗?你要么遵守条例,要么走人。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在我的后院养一群山羊——”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泰德。这牵扯到我们的同胞——”
“同胞,艾利,我们也经历过这些。我们面对的并不只是我们的同胞——他们简直是一群宗教狂热者,打扮成那样。我真得很想弄清楚他们在那儿做什么。对此,我越来越怀疑。艾利,我不怕跟你承认。我可以感觉到一股魔咒的气息。很多人,比如哈里,他们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或者是害怕承认他们想的事情。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甚至不知道这桩关于主日学校的事。周日我习惯开车带着我的大女儿去斯卡斯代尔学习《圣经》故事……可是你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圣经》中亚伯拉罕要杀掉自已的孩子做祭品。这个故事使她经常做噩梦,全都是因为上帝!你把这也称为“宗教”?今天如果还有那样的人,他们肯定会把他锁起来。艾利,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学的时代。我用X射线机器丈量人们脚的尺寸,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它们已经证实了那些故事的荒谬。艾利,我可不想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在自家前面的草地上。
“什么也没发生,泰德,你夸大其词了,没人在牺牲自已的孩子。”
“你他妈的说得对,艾利——我是不会牺牲我的。等你自已有了孩子看你怎么办。对那些不敢直面生活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藏身之地。这是出于他们的需求。是他们的迷信,你怎么想?因为他们无法面对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社会中找不到立足之地。但是艾利,这个环境对孩子们并不适合。”
“这样,泰德,试着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我们可以改变他们的信仰。”艾利说这话时,显得底气不足。
“什么,使这么一群人变成基督徒?艾利,伙计,这个镇上人与人之间知所以能存在一种健康的关系,是因为它的居民是现代的犹太教徒和新教徒。这是问题的关健所在,不是,艾利?别开玩笑了,我不是哈里。现在一切都处于很好的状态——像人与人间的关系。伍登屯不会发生犹太人大屠杀,对吗?因为没有宗教狂热者,没有疯子——”艾利皱皱眉头,闭了一会儿眼睛——“只有互相尊重,互不干涉的居民,艾利,常理主导一切。我支持常理,懂的适度。”
“没错,没错,泰德。我同意你的观点,可‘常理’或许只是需要这个人换掉他的衣服,或者——”
“你认为‘常理’是那样的吗?艾利,在我看来,依据常理,他们应该离开这儿,找一个合适他们的地方。纽约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距这儿只有三十英里——为什么不去那儿?”
“泰德,给他们一个机会吧。让他们了解‘常理’是什么。”
“艾利,你面对的是一群狂热者。在他们身上你能看到一点‘常理’的影子吗?到现在还讲着早已过时的语言,这是‘常理’吗?一点苦就要借题发挥,‘嗷呦嗷呦’地呻吟一辈子,这能说是‘常理’吗?艾利,这一切你我都经历过。我不知道是否你已听说——有传言说《生活》杂志要派人去那所犹太学校采访,还有拍照。
“泰迪,你又在发挥你的想象了。我想《生活》杂志不会对此事关心的。”
“但是我关心,艾利。我们认为你也应该关心。”
“我是关心,”艾利说道,“我是关心,泰德,就先让他换换衣服吧,看效果如何。”
“他们还活在中世纪,艾利——那是某种迷信,某种法则。”
“让我们观察吧,”艾利恳求道。
“艾利,每天——”
“再等一天,”艾利说,“如果明天他还不换的话……”
“怎样?”
“周一一大早我就向他们发布强制令,一定说到做到。”
“但是,艾利——这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我打电话问问哈里。”
“泰迪,你是发言人。我这里已经被米莱姆生孩子的事搞得头昏脑胀了。就多给我——也给他们一天的时间。”
“好吧,艾利。我也想公正一些。但是只有一天,明天就是裁决之日,艾利,我是认真的。”
“我已经听到胜利的号角,”艾利说完挂了电话。他可以感到身体里的颤抖——泰迪的声音使他觉得自已的骨头已经散了架。护士跑来告诉他派克太太肯定要到早上才能生出来时,他还僵在电话亭。他打算先回家休息。他显得筋疲力尽,像是他要生孩子。护士眨了眨眼睛,离开了。
但是艾利并没有回家。他带着那个邦恩维特盒子上了街,将它抱上车。夜色温柔,繁星点点。他驾着车溜达在伍登屯的街道上。透过车窗放眼望去,越过居民住宅前的长草坪,映入眼帘的就只有冷冰冰的杏色四方窗户。车道上停着的列车车厢顶上还有一些正在工作的行李搬运工。星光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银色。艾利缓缓地驾驶着,上坡,下坡,绕圈。万籁俱静,他的车子缓缓转弯时,轮胎和地面发出轻柔的磨擦声。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不可思议的平静。孩子们何时可以像现在这般安心入眠?大人们何时可以像现在这般酒足饭饱?热水器里的水何时可以像现在这般温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罗马没有,希腊没有。就算筑有铜墙铁壁的城邦也没有这样美好的景象!难怪那时他们说要保持原样。最起码,人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宁静与安逸——这正是文明发展了几个世纪想要追寻的方向,是泰德.海勒在经历过颠沛流离后想要稳定下来的东西,是他的父辈在布隆克斯追寻的,是他的祖辈在波兰追寻的,是祖辈的父辈在俄国或奥地利或在任何他们曾逃往或逃离的地方追寻的,是米莱姆追寻的。如今他们的愿望都实现了——许多家庭能容身于这个世界,犹太家庭也是其中一部分。几个世纪后,或者正需要这种集体的无情——或麻木——来守护这份福音。或许那也是一直以为伴随犹太人的问题——太软弱。毫无疑问,生存需要勇气……艾利思考中不知不觉开过火车站,停在黑漆漆的“海湾”车站。他从车里下来,手里捧着那个盒子。
山顶上,一扇窗户在亮光中颤抖。图里夫现在在那间办公室做什么呢?屠杀婴儿?大概不会。研究一种没人懂的语言?施行早已不知起源的风俗?遭受已经遭受过的痛苦?泰迪是对的——为什么他还要将就下去!但是,一旦一个人选择了固执就不可能再期待侥幸。这是一个互相妥协的世界。为了一套衣服忧心忡忡到底有何意义。艾利只会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在山顶停下。周围空无一人。他缓慢走上草坪。每一步都深深地嵌入草丛里,沙沙沙,鞋子紧压小草,把水分都挤入了草皮。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空荡荡的,空荡荡!只有一幢破坏的老房子——和一套衣服。
到门廊时,他悄悄移动到一个柱子后。他觉得有人在看他,可只有天上的星星向下眨着眼,脚下远处的伍登屯向上发着光。他把包裹放大巨大的前门的台阶上。他用手伸进盒子摸摸里面的信是否还在。当他摸到信时,又把他往绿西装里推了推。自冬天来,他的手指好像仍触摸着这套衣服。他本应该再带些灯泡过来。做完这些,他又移回到柱子后面。就在那时,他发现草坪上有一些动静。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他”。
他面朝伍登屯,艰难地穿过空地朝树林走去。他右手握拳击打着胸口。每击一下,艾利就听到一种声音。那是哀号啊!让人毛骨悚然,心跳停止,双眼浸泪。这三种反应一齐向艾利袭来,或许更多。某种感受潜入他的内心,到底有多深,他无法描述。很奇怪。他仔细聆听——听这种哀号还不感到痛,可是他想知道发出这种声音会不会很痛。他压低声音,低到只有星星可以听到,自已也试了试,结果确实会痛,就像一群大黄蜂不是在喉咙后部折回又从耳孔飞出的嗡嗡声,而是直入心肺。它们在体内螫啊螫,反过来又使哀号声更加锐利,最后变成尖叫,越变越响,又变成一首歌,一道疯狂的歌,绕梁回旋,飞向草地。这时,草坪上那个戴帽子的傻子转过身来,张开双臂,夜色中活像一个稻草人。
艾利拔腿就跑,跑到自已的车时,只感到脖子上一阵疼痛,刚才逃离那个傻子时被树枝划破了。
第二天他的儿子出生了,下午一点左右,那之前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
上午九点半,电话响了。艾利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在上面躺了一夜——铃声很刺耳,他一把抓起听筒,他几乎可以闻到医院的味道。他大声喊到:“喂,你好!”
“艾利,我是泰德。艾利,他真的换了。刚才他走过商店,我在开门,一回头,吃了一惊。我敢说我以为那是你,结果是他。他走路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但是衣服变了,艾利,衣服。”
“谁?”
“那个傻子。他换上正常的衣服了。那件西装很漂亮。”
提到衣服,艾利突然清醒了。其他的都不顾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绿色,他穿着衣服闲庭信步,像是在过节。艾利……今天是犹太教的什么节日吗?”
“他现在在哪儿?”
“我看他一直顺着车房路在走,穿着该死的粗呢子衣服,艾利,确实奏效了,你的决定是对的。”
“我们再看看。”
“看下来他会做什么?”
“对,静观其变吧。”
他脱掉睡觉时穿的内衣,走进厨房,打开咖啡机的开关。当咖啡开始沸腾时,他把头凑到壶的上方,想用蒸汽熏一下疲惫的眼睛,但没多少时候,电话又响了。
“还是我泰德。艾利,那个人好像要把镇上所有街道都溜一遍。真的不知道他是绕圈子还是干嘛。阿蒂给我打电话,赫柏也给我打电话。这不雪莉喊他刚刚经过我家。你现在去走廓就能看到他。”
艾利走到窗边,向外张望,马路的转弯截断了他的视线,他一个人也看不到。
“艾利?”垂着的听筒里传来泰德的声音。他把听筒扔回电话座,空气中还漂浮着泰德发出的最后几个音——“艾利你看见他……?”套上前一天晚上的裤子和衬衣,他光着脚走向门前的草坪。转弯不远处果然出现那个‘幽灵’的影子:棕色的帽子快压到了头顶,绿色的西装肩部拉的过于靠后,一件有排扣的衫衣没扣扣子,一条尾巴垂的有两英寸长的领带,一条裤子拖到鞋面——比起之前戴黑帽子的样子,这身行头使他看上去矮一些。带动衣服的是他独有的步伐——那根本不是正常的行走,而是搓着小碎步优哉游哉。他绕过转弯处,尽管显得奇怪——尤其是胡子,在行走中尤为突出——他看上去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环境。或许还是有点怪异,但已经属于这里了。他不再哀号,见到艾利也没有再展开双臂,但他确实停住了。他一只手伸向帽子,但在触摸帽顶时,一开始抬得过高了,等摸到帽檐儿时,他用手指摆弄,摩挲了一会儿——这动作算是对艾利的致意。接着,手指滑过他的脸,一瞬间好像经过了每一个面部器官,先是轻拂过眼睛,再是鼻子,扫过满是胡子的双唇,最后停留在遮住部分衣领的头发里。在艾利看来,他的手指似乎在对自已讲:我有脸,至少我有张脸。接着,他的手穿过胡须,按在胸前,像是一个指示——泪水弥漫了他的双眼,仿佛在问我的脸没有问题,我可以保留它吗?双眼透露出那样的神情,当他转身离去时,艾利仍然看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仿佛是他种的水仙花的花蕊,和上个星期看到的一模一样——是白桦树的树叶,是轿车内灯的灯泡,是草坪上的露珠;是他大脑中的眼睛,是他自已的眼睛,是他创造了它们。他转身回到房间。当他从窗户边上向外窥视时,有阴影和房子线角之间,那个绿衣服已经消失了。
电话响了。
“艾利,我是雪莉。”
“雪莉,我看见他了,”说完他挂断电话。
他纹丝不动地呆坐了好久。光线透过窗户,忽明忽暗。咖啡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邮递员来过,还有清洁工、面包师、园艺工、冰淇淋商贩、妇女选举联盟女专员接踵而至又无果而返。一个散播离奇教义,呼吁修改《食品药品法案》的黑人妇女一阵敲门拍窗后,最终从后门下塞进数份宣传册后离开。但是从始至终,艾利就一直静静地坐着,没穿内衣,依然裹着昨晚的衣服,对任何人也没有应声。
奇怪的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听到后门有人拌倒撞上什么东西的声音。但刹那间他觉得自已好像融化了流进椅子的缝隙里,后又喷发出来,飞向门外刚才发出响声的地方。他静候在门口,一切是那么静,除了树上潮湿的嫩叶的摇曳声。当他终于拉开门,发现根本没有人影儿。他期盼着能看到那片绿、绿、绿,高如门框,头上顶着他的帽子,用那双眼睛等着他。但四周一片空荡荡,除了脚下一个鼓鼓囊囊邦丝维特盒子,没有系绳,盒盖被顶得老高。
懦夫!他不能这么做!不能!
这一念头的闪现给他的双腿加上了马力,他飞奔过房后草坪,经过他新植的金钟花,看见一个留胡子的人裸奔过院子,越过灌木丛和栅栏,逃向他隐居的安全地带。远处有一堆粉色和白色的石头——哈利特.克努德森几天前粉刷的——欺骗了他。“跑啊,”他朝着石头大喊:“跑,你……”但他在其他人发现之前立刻就意识到自已的错误。不管他怎样望穿秋水,也没有那个人的踪迹——有着和他相似的体形,雪白,或惨白的皮肤(他的皮肤一定很白!)惶恐地躲在角落里。他慢慢地走回后门,心里充满好奇。树叶在微风中闪烁,他拿掉盒盖。扑面而来的震惊是光线不知怎的消失了,盒子里只有日食时的景象。但很快这一团黑就明晰起来,不一会儿就可以辨别出衬里的亮黑,裤子的粗黑,毛边衣服的全黑,还有中间一顶帽子的一堆黑。他从门阶上抱起盒子,走进房间。生平第一次他闻到了黑色的味道:有一点破旧,一点酸腐,一点古老,但不令人窒息。他捧着盒子但保持距离,然后把它安放在饭桌上。
那座山上有二十间房子,可他们却让我保管他们的旧衣服!我该如何处置?捐给慈善机构吗?那正是这些衣服来的地方。他握着帽檐儿拿起帽子,开始观察里面的构架。帽冠内测像蛋壳一样光滑平整,边缘处已被磨的露线。帽子除了戴以外似乎别无他用,于是艾利把他戴在头上。他打开大厅壁橱的门,看着落地镜子中的自已。帽子的影子给他的眼睛装上了眼袋,也可能是他本身晚上就没睡好。他压低了帽檐儿,让影子盖过嘴唇,眼袋也随之膨胀到整个脸部。站在镜子前,他先解开衬衣的扣子,拉开裤子的拉链,然后脱掉所有衣服,细细打量自已怎么样。看着自已赤身裸体头戴帽子,真是又愚蠢又叫人失望,尤其那顶帽子。他叹了口气,但又无法摆脱陌生人的那顶怪异帽子突然压在他肌肉和关节上产生的一种强烈的软弱感。
他回到饭桌旁,清空那个装衣服的盒子:外衣,裤子,背心(这件闻起来比黑衣还要深)。在这些衣服底下是一双破烂不堪的鞋,鞋子中间冒出了第一道白色。一个小的灰色的镶边披肩,像内衣又不像内衣,皱皱巴巴地压在盒底,毛线边已经卷起。艾利把它拿出展在空中端祥。这是什么呢?用来保暖吗?穿在内衣下面来避免胸口受凉?他把它凑近鼻子,但闻起来并不像是止咳药或芥茉膏的味道。那是一种特殊的东西,犹太式的东西。既然有特殊的事物,特殊的语言,牺牲的祷告,为什么不能有特殊的内衣?他越想越害怕自已会被诱惑重新穿上传统服装——艾利在推断——他把带来的一切东西都埋在伍登屯了,包括那特殊的内衣。现在艾利总算明白那人送来那盒衣服的用意了。他在说:好了,我放弃,甚至拒绝诱惑。我们投降。不知不觉中那面白色的镶边“降旗”已滑过他的帽子,紧贴着他的胸口。若艾利之前还坚信自已的判断,这一刻,当他看着镜中的自已,他突然开始不确定是谁在诱惑谁。为什么傻子要留下他的衣服?是他吗?要不是他会是谁?为什么?但是艾利始终觉得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在这个科学的时代,事情不应该是那样。就连猪也他妈的吸毒……
不论谁是诱惑的源头,诱惑的结果是什么,更别提它的起始,一会儿艾利又一次站在镜子前,身穿黑衣,内加一个白色的小内衣。他不得不把裤子往下拽来盖住露出的脚踝。傻子不穿袜子吗?还是他忘了放进盒子?随着艾利鼓足勇气检查裤子口袋,这一谜底也被揭开。他原以为指头会夹出什么潮湿恶心的东西——但最终在他勇敢地掏进去后,他发现双手各握着一只卡其色的军袜。当他把他们套上脚时,他给这双袜子创造了个起源:是一九四五年一个美国兵送的礼物。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间,除了他记得的丢的东西,还丢了袜子。不是想到他丢了袜子的这件事,而是他要屈尊接受这双袜子使他几乎要哭出来。为了平息自已的情绪,艾利走出后门,站着凝视他的草坪。
克努德森家后院的草坪上,哈里特太太正给她的石墙上第二层粉漆。艾利出去的时候她正好抬起头。艾利赶快缩回房间,身子紧贴后门。他从窗帘缝隙处向外窥探,只看见被粉色漆溅洒的草坪上散落着油漆桶,油漆刷和石头。电话响了。是哪位——哈里森.克努德森吗?艾利,有一个犹太人在你家门口。那是我。胡说,艾利,我亲眼看见他的。那就是我,我也看见你了,你刚在给石墙刷粉漆。艾利,你又神经不正常了。吉米,艾利的神经衰弱症又犯了。艾利,我是吉米,我听说你又有点神经衰弱,伙计,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艾利,我是泰德,雪莉说你需要帮助。艾利,我是阿蒂,你需要帮助。艾利,哈里,你需要帮助需要帮助……电话响完最后一次,终于寂静下来。
“上帝只会帮助那些自助的人。”艾利吟诵完这句,又一次踏出了房门。这次他走向草坪的中央,完全暴露在树木、草丛、小鸟、太阳下,向它们证明这正是他,艾利,穿着这身衣服。但是大自然对他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偷偷摸摸地往树篱走去。树篱把他的家产和外面的土地隔开:他从中间穿过时,两次把帽子掉进矮树丛。然后,他用手压住帽子,开始跑,线穿的流苏在他胸口跳跃。他越过杂草和野花,一直到沿着镇子的那条老路上才慢下来,快到“海湾”车站时,开始步行。他从后面进入车站,靠在一个巨大的无胎的卡车轮圈上,在一堆管子、生锈的发动机和数十个无盖的油罐中休息了片刻。带着一种缺乏理智的狡猾,他准备开始自已的最后一段行程。
“你好吗,老头?”问候的是这里的汽修工。他边说话边把自已沾满机油的手往衣服上擦去,在破油罐中走来走去,寻找着什么。
艾利的胃猛地一抽,他把身上肥大的黑色外衣从脖子处向前拽了拽。
“今天天气不错,”机修工说着绕到前面来。
“啥喽姆。”艾利低声答道,然后迅速离开,奔向小山方向。
当艾利跑到山顶时,太阳正好当头照。他之前是从森林中过来的,那一段路很凉爽,但他穿着那套新衣服还是冒了一身汗。帽子还是吸汗带,里面的布又紧贴头皮。孩子们正在玩耍。这些孩子总在玩儿,好像图里夫只教他们这个。短裤使他们纤细的腿暴露在外,他们奔跑时,人们甚至可以看到腿关节的转动。艾利想在他进入公共视野之前先等孩子们散去,但是一样东西不会让他等——他的绿色西装。门廊里,一个留胡子的家伙裹着这身衣服正在漆一个柱子的基座。他的胳膊上上下下,一阵狂舞后,整个柱子如白色的火焰般闪耀。一看到他,艾利就从树林中跳出来,来到草坪。他没有回头,虽然内心这么做了。当他往上走时,孩子们继续着他们的游戏;他摸了摸他的黑帽子,嘴里咕哝着,“舍……舍,”但他们对此毫不介意。
终于,他闻到了油漆味。
他等着那个人回头看他,但那个人只顾油漆。艾利突然觉得如果他能把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遮住胸口,肚子,腿,如果他能遮住所有亮光,片刻后他就能在家里的床上。但是帽子最低只能遮住前额。他无法欺骗自已——他已经在那里了。他想不出是任何人强迫他这么做的。
那个傻子的胳膊在柱子上上下挥动。艾利加大呼吸声,清清嗓子,但那个人却仍然不想给艾利任何释然。最后,艾利不得不说“你好”。
胳膊继续上下舞动;突然停住了——一根刷毛掉了粘在柱子上,他伸出两根手指。
“今天天气很好,”艾利说道。
刷毛清理走后,挥舞又继续。
“肖喽姆,”艾利声音很低,那个人转过身来。
对于艾利的辨认持续了一段时间。他看着艾利身上的衣服。靠近后,艾利看着他穿着衣服。接着艾利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怪念头——他其实是两个人,或是一个人穿了两套衣服。那个傻子看上去也有相似的迷惑。他们对望了很久。艾利的心在颤抖。此刻,他的大脑陷入一种混浊不清的状态。他伸出手去替另一个穿着他的衬衣的人系领尖上的扣子。简直是一团糟!傻子迅速抬起胳膊去挡自已的脸。
“怎么了……”艾利询问道,那个人已经捡起桶和刷子准备逃走,艾利跟着跑。
“我不是要打……”艾利喊道:“停下……”艾利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他又匆忙举起手护脸。这次,由于动作比较大,白色的油漆同时溅到两个人的身上。
“我只是想……”但是穿着那身衣服的艾利也不清楚自已真正想要干什么,“谈谈……”他终于说出来了。“请看着我,看着我就好……”
可那双手还是举着,刷子上的油漆一直流到艾利的那套绿色西装的袖口上。
“拜托……拜托,”除了这样的话,艾利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说点话,讲英文。”他请求他。
那个人后退贴到墙壁,后退,后退,好像有一只胳膊会最终伸出,把他拉到安全区域。他仍然拒绝露出他的脸。
“看,”艾利指着自已说,“这是你的衣服,我会保管它的。”
还是没有回应——只有两手下的些许颤抖,这让艾利在讲话时变得尽可能温柔。
“我们……我们会做好防虫柱措施。这有一个扣子掉了。”——艾利指了指——“我会缝上的。我还要给它加一个拉链……拜托,拜托——看着我……”他在自言自语,但他停不下来。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有意义——单这一点就让他的心脏膨胀。但他还是喋喋不休,他想说一些话来缓解他们之间的尴尬,“看……”他把手伸进衬衣拉出内衣的褶边,“我穿的这件特别的内衣,甚至……拜托,”他说,“拜托,拜托,拜托,”他唱起来了,好像那是个什么神圣的词语。“哦,拜托……”
粗呢布的西装下一切平静——那双眼睛是否含着泪水,是否闪着泪光,是否充满仇恨,他不确定。他简直要疯了,自已穿着像个傻子,是为了什么?为了眼前这一切吗?他使劲扒开那个人的双手。
“好了!”他喊道——就是那一瞬间,艾利看到傻子的脸上挂着两颗白色的泪珠。
“告诉我——”艾利抓着他的双手放在他的身体两侧“——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一定会做……”
一动不动,傻子依然站在那里,呆若木鸡,闪烁着那两颗白色的泪珠。
“只要我能做到,看,快看,我已经做了。”艾利迅速抓起黑色的帽子,在那个人面前晃了晃。
终于,傻子做出了回应。他把一只手举向胸前,用力按压,攥紧了,伸出一根手指,伸向远方。多么痛苦的一张面孔!像是空气中有无数刀片在割伤着他!艾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过了指关节再越过指甲,最终落在伍登屯。
“你想要什么?”艾利说,“我会给你!”
突然傻子跑开了,但没跑多远又停下,转过身,又一次向那根手指戳向空中,指着同一方向,接着消失在视野里。
剩下艾利独自一人,他像获得了某种启示。他并不怀疑自已对发生的这一切的理解,及事情的本质或根源。带着一种陌生而又恍惚的欣喜,他开始启程。
车房路上,车子都并排停放着。市长夫人刚从“N站”商店出来,推着一车狗食往自已的车走;狮子慈善俱乐部会长脖子上围着餐巾,正在往“唇齿留香”餐厅前的计时器里投硬币;泰德.海勒晒到了太阳,阳光为他的鞋店那新的拜占庭式马赛克入口上了轴彩;穿着粉色牛仔装的吉米.克努德森太太双手各拎着一桶油漆正从哈乐威五金店出来;罗格美容店的店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边女人头上顶着银色的弹头状物。理发店的门面上,彩灯在旋转,阿蒂.伯格的最小的儿子正坐在一个红色的座椅上理发,他的妈妈在一旁翻阅《视野》杂志,脸上洋溢着笑容:那傻子终于换衣服了。
正是在这条似乎是用铬铺成的街道上,出现了艾利.派克的身影。他知道仅仅沿着路的一侧走是不够的,达不到他期待的效果。所以他先顺着一侧走十步,再转身到街道的另一侧走十步,再过到对面。就这样艾利穿梭于车房路之间,汽笛不断响起,交通蹒跚前行。他边走边发出一阵哀号。这声音一直通到他的鼻腔,周围没人能听到,但他却可以感受到鼻梁处软骨组织的震动。
周围的一切都放慢了脚步。阳光不再在轮辐和轮轴盖上波动而是稳定地闪着光,因为人们都踩了刹车停下来看那位黑衣人。以前,只要他进入小镇,看到的人都会驻足观望,目瞪口呆。接着过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交通信号灯变了,婴儿啼哭,一切又开始流动起来。但是现在,灯变了,车辆行人还是没有动。
“他刮掉胡子了,”理发师埃里克说。
“谁?”琳达.伯格问。
“那……那个穿西装的人,在那儿。”
琳达向窗外望去。
“那是艾利叔叔,”小凯文.伯格说道。
“哦,上帝,”琳达说,“艾利又神经崩溃。”
“神经错乱!”泰德.海勒说,但这并不是他的第一反应,他紧接着琳达说的是“天……啊!”
很快,车房路上所有人都知道艾利.派克,这个爱紧张,有一位美丽的妻子的年轻律师精神崩溃了;众所皆知,除了艾利.派克自已。虽然他感觉得到自已行为的怪异,但他知道他没疯。他觉得身上的黑衣服就如同他皮肤的皮肤——已经交融在一起。他们已经熟悉了自已身体的突起和弯曲。他还可以感受到眼睛,车房路上的每一双眼睛。他看到汽车在离他一英寸的地方戛然停止。他看到嘴巴;首先是下颌向前移动,接下来舌头碰到牙齿,嘴唇爆破,喉咙里一阵轰响。他们在说:艾利.派克艾利.派克艾利.派克。他开始放慢脚步,使身体重心向下再向前移动节奏和上每一个音乐:艾——利——派克——艾——利——派克——艾——利——派克。他沉重地迈着步伐。邻里们吐出的他的名字的每一个音节都让他感到骨头在震颤。他骨子里清晰地告知他是谁——他们不断地告诉他。艾利.派克。他想让他们把那个名字说上一千次,一万次。他打算永远穿着这身黑衣服行走,任凭大人们窃窃私语讨论他的怪诞,孩子们做着“耻辱……耻辱”的手势。
“伙计,一切都会好的……”泰德.海勒在门口向艾利示意,“没事的,艾利,一切都会好的……”
艾利看着他,从帽檐儿下。泰德并没有走出门口,只是身子倾出,说话时用手挡着嘴。泰德身后,有三个顾客正往门外张望。“艾利,这是泰德,记得泰德……”
艾利穿过街道,发现哈里森.克努德森正迎面走来。他仰起脖子使她能够看清他的整张脸。
他看到她的额头都快贴上她的眼睫毛了。“早上好,派克先生。”
“肖喽姆。”艾利说完又穿过街道,恰巧看到狮子慈善俱乐部会长。
“前两次……”他听到有人在说话,紧接着他又过到街的对面,越过边石,来到一个蛋糕店前。一个快递工人正托着一个霜顶蛋糕冲过来,经过他时,蛋糕巧妙地在他头顶绕了一圈。“抱歉,神父,”他边说边跳进货车。但是他没法开动,艾利.派克使整个交通已经停滞。
他经过瑞佛里剧院,贝克曼洗衣店,“哈里斯西屋”,惟一神教教堂,再过一会儿两旁的就只有树。在爱尔兰路他向右转,开始穿越伍登屯其他弯弯曲曲的街道,婴儿车嗖嗖地停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不是……”园艺工停止了手中的剪刀。孩子们从人行道上走下,也试着翻越边石。艾利没向任何人打招呼,却把脸扬向每个人。他热切希望自已的脸上也能挂着白色的泪珠……直到他走到自已家门前的草坪,看见他的房子,百叶窗,新种的水仙花,他才想起他的妻子和肯定已经出生的孩子。此时此地他感到可怕。他可以进屋,换上自已的衣服,去医院看妻子。一切并不是无法挽回的,就连走路也不是不可回头的。在伍登屯回忆是漫长的,但是愤怒却是短暂的。漠视就是宽恕。你疯了就疯了——这是客观规律。
真正使艾利感到可怕的是他竟然掉头离开了。他清楚地知道他可以做的事,但他选择放弃,进去只能让他半途而废。还有许多要做……他转身朝医院的方向而去,皮肤下面瑟瑟发抖,他不断产生质疑:自已的选择或许很疯狂,但他竟然主动选择了这种疯狂。但是如果你选择了疯狂,那你就还没疯,只有无意识的疯才是真疯。不,他没疯。
他还要去见孩子。
“名字?”
“派克。”
“四楼。”护士给了他一张蓝色小卡片。
电梯里每个人都注视着他。艾利则一直盯着自已的黑皮鞋。
“四楼到了。”
他轻轻地推了推帽子,但是他清楚不能摘下来。
“派克。”他出示了那张卡片。
“恭喜,”护士问,“是祖父吗?”
“父亲,在哪个房间?”
“她把他带到412房间,“在和太太开玩笑吗?”她问道,但是他径直闪进门内。
“米莱姆。”
“谁啊?”
“艾利。”
她翻过身,把苍白的脸朝向丈夫。“哦,艾利……哦,艾利……。”
他伸出双臂。“我能做些什么?”
“你有儿子了。他们给你打了一早上的电话。”
“我这不是过来看孩子了。”
“像这样子!”她声音低调,但语气严厉,“艾利,你不能穿成这样到处走。”
“我有儿子了,我想要见他。”
“艾利,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她的双唇又渐渐渗出血色。“他不是你的错误,”她解释道。“哦,艾利,宝贝,为什么你要自责,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艾利,换掉这身衣服吧,我原谅你。”
“别再原谅我,别再理解我。”
“可我爱你。”
“那是另一回事。”
“宝贝儿,你不需要穿成那样,你没做错什么。你也不必感到愧疚因为……因为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艾利,你没看到吗?”
“米莱姆,你的理由,说够了吧,我的儿子在哪儿?”
“哦,艾利,拜托,你要冷静,我现在需要你。是这样让你疯狂吗——因为我需要你?”
“每每涉及到自已,米莱姆,你总是很大度,我想见儿子。”
“冷静点,我很怕,他被抱出去了。”她开始抽泣,“我不知道自已是否真的爱他,当他不在这儿时,当我从镜子看时,艾利,他不会在那儿……艾利,你看上去像要参加自已的葬礼。求求你了,你就不能让事情顺其自然,让我们好好经营这个家庭吗?”
“不行。”
在走廓里,他让一个护士带他去看新出生的儿子,护士走在他的一边,泰德.海勒走在另一边。
“艾利,要我帮什么忙吗?我想你可能需要帮助。”
“不需要。”
泰德和护士低语了几声,然后和艾利小声说道,“你一定要穿成这样到处走吗?”
“对。”
泰德又凑近他的耳朵,“你会……吓着孩子的……”
“在那儿,”护士指向第二排的一个摇蓝。她的脸看上去有一些迷惑。“我能进去吗?”艾利问。
“不行,”护士说,“她会把他推过来的。”她敲敲育婴室的玻璃,“派克,”她冲里面的另一个护士做了个口型。
泰德拍了拍艾利的胳膊,“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艾利?我的意思是你自已清醒自已还是艾利,对吗?”
艾利看到一个摇蓝被推到育婴室的方玻璃窗前。
“哦,上帝……”泰德说,“你的脑子中已经没有这些圣经内容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老兄,等等。”他往走廓另一侧跑去,鞋跟发出急促的响声。
艾利觉得解脱了许多——他身子倾向玻离窗。篮子里正是他前来的目标。如今,已经在这儿了,他要跟他说些什么呢?我是你父亲,艾利,一个疯子?我的黑色礼帽、衣服和漂亮的内衣全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借来的?他怎么能向这个红红的小肉球——他亲生的红红的小肉球——承认最坏的一种可能性:埃克曼很快就能说服他抛开一切事务。他不能承认这一点!他不能这么做!
越过帽檐儿,从眼角,他看到泰德正站在走廊底端的一个门口。两个实习生站在那儿抽着烟,听泰德讲着什么。艾利对他们毫不在意。
不!就是埃克曼也不能让他脱掉这身衣服!不,如果他选择穿着,他就会穿着。他还会让他的孩子穿!一定会!当时间合适,他会把衣服改小,然后传给他的孩子,不管上面的气味,不管他喜欢不喜欢!
又听到泰德的鞋跟声;实习生穿胶低鞋的——神不知鬼不觉,他们已经到了艾利身边。他们的白色制服散发出一种气味,但是与艾利的衣服的气味截然不同。
“艾利,”泰德说,“老兄,探望时间到了。”
“感觉如何,派克先生?第一个孩子总会使所有人手忙脚乱的……”
这些话对他来说全然是耳边风;然而,他开始大汗淋漓,他的帽冠紧贴着头发。
“抱歉——派克先生……”这是一个新的深沉的中低音,“抱歉,拉比,但是……教学需要你。”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肘,接着另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胳膊肘。他可以感到手抓到的地方筋腱的紧绷。
“没事的,拉比。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他聆听着,那是一个很有抚慰性的词语,那个“没事”。“没事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觉得双脚好像在他离开窗户,离开摇篮,离开婴儿时开始离开地面。“没事,放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突然他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挥舞着手臂,高喊道:“我是父亲!”
但是眼前的窗户消失了。转瞬间,他们已扒下了他的外套——如此轻松,只需一拉。接着,一个针头刺入他的皮肤。药物镇静了他的心,但无法触及深处浸染的那片黑色。
(柏仙妮于2013年5月22日17:07分手工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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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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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2 17:13:02 |只看该作者
录一半时,觉得叙述方式太老旧,有些后悔选了这篇,但不录完又不甘心,录完了,又有一种想法,会不会有些人表达情感的方式就是这样的?

总之没有想像中的好,但有些体会。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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