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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尔格.托卡尔佐柯:睁眼吧,你已经死了!(摘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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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5 17:22: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3-5-25 17:24 编辑




(波兰)欧尔格.托卡尔佐柯:睁眼吧,你已经死了!

  C女士之所以买下这本书,是因为觉得封面很吸引人:背景深暗,凝血的颜色,位于前景的楼梯通向一扇模糊不清、半开半掩的房门,门后露出一把细窄、锋利、闪着寒光的尖刀。除此之外,书名的字体类型也似曾相识:黄色,形状见楞见角。或者还因为,这本书是她非常喜欢的一套“犯罪小说丛书”中的一本。几年前,她从阿伽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开始迷上这套丛书,但是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对这种滴水不漏的推理过程感到腻烦:谋杀,侦探,揭露罪犯。尽管结构清晰、干练,犯罪好像仍无法解决。纸上的人物如同棋盘上的兵将,在作者高级意志的操控下依次出场,各自行动,相互复仇。真奇怪,作者是唯一一个从小说一开始就对犯罪与反犯罪的相互依存体系了如指掌的人,却仍有兴趣和耐心娓娓讲述。她暗想:这实在无聊。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什么书,也不知道自己在小区图书馆的书架上或书店里寻找什么。假如要她明确解释的话,她可能会将眼珠翻到天上,嘬着嘴唇好像想要吸吮什么,手在空中画着圈儿,整个一副无助的模样。她想读更真实的人物和更严重的犯罪,更复杂的犯罪动因,以及警探永远不可能留意的证据。不对,不对,她想看的并不是肉欲与血腥,既不是屠杀,也不是恐怖。这些她在电视里已经看够了。她怀有一种特别的愿望,她想读一个看上去简单明了、平淡无奇、只偶尔令她感到刺激的犯罪故事。她希望那个故事能够与她有关,能够搂在肘弯,携入梦中。要想将这个愿望跟一位图书管理员或书店售货员解释清楚,的确不是一桩容易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她犹豫地翻着这本书,最后还是买下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说,阅读犯罪小说都是一件愉快的事。这跟打扫卫生相仿,把所有的东西塞进抽屉,将无序逐渐变成有序。但是,人们有时对秩序也会感到厌烦。
  她从小区图书馆拎了一塑料袋书回家。在厨房和地铁里贪婪地阅读。每周读两三本。她还借了一些不太熟悉的作家写的犯罪小说;其中有的还不错,有的纯粹糊弄人。她试着读了有些具有文学水准的犯罪作品,那些书有着另外一个总难达到的层次。她读到几本奇特的作品,就像一株一株良种选育的植物:她尝试了悬念推理小说和情感犯罪小说,体验了马特尤什卡犯罪作品的所有层面,在彼此连接的章节里,总有新的、更新的场景出现,情节看上去是由许多互不相关的故事拼凑凑成;她绞尽脑汁琢磨书面充满意味深长的情节设计、耐人琢磨的隐秘暗示以及围绕主题、环环紧扣的犯罪解构,但她本该看懂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懂;她用劲浑身气力与那些打着日常伦理或道德问题的幌子、故意以“非犯罪小说”面孔出现的犯罪小说较量。这些书里,确实有让人拍案惊奇的犯罪作品,在读者眼皮底下冲破了小说体裁的限制,刻画了一系列令人生厌的惊悚背景,却不去揭露罪犯的面目,对破案的“至圣法则”避而不谈。也有些作者,字里行间充满了影绰迷离的惊险氛围,却对犯罪本身越提越少,沉浸于自己营造的玄妙之中,仿佛在镜子前孤芳自赏的灰姑娘。还有一些作品,简直气得她咬牙切齿、勃然大怒——书里不厌其烦地仔细描述了犯罪的事实,最后却不捕获凶手!变态狂!书店里有越来越多的犯罪作品争相上架:技术犯罪,暴力犯罪,情感犯罪。她读完了所有作品——至少她出于起码尊重。每本书她都一读到底,从来不曾中途放弃。只要她读了第一页,就感觉自己签了合同或许下了誓言,必须坚持到最后一页,再无退路,直到凶犯被彻底揭露。
  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地铁里又读了一本新书的第一页,并对小说的开头颇为满意。作品一开始,就囊括了她想读到的一切:以现实主义手法,对现实场景的逼真描写,精心描绘的琐碎物件,敏细传神的服饰装束。小说里提到一个身穿皱巴巴的灯心绒裤的秃顶男人,这让她对作者心怀感激。她刚刚读了开始的几段,书中描写的景物已栩栩如生地映现在地铁灰暗、反光的车窗玻璃上。
  故事讲述的是,在一座规模不大、环境迷人的佛兰德斯城堡内,举行一次犯罪小说家们的特别聚会。这个主意来自城堡的主人、犯罪小说王后、八十多岁高龄的乌丽卡女士。
  根据书中的几句细腻描绘,一位瘦削、骨感的老妇人鲜活地站在了她的眼前,甚至看到她弯曲、细长的手指。C她觉得她很像芭芭拉.卡特兰德,或许由于芭芭拉一生也写了许多小说并以此成名。乌丽卡的服饰质地感觉华贵,蓝色的丝绸,配着繁复的黄金首饰。出于某种隐秘的原因,C认为这样的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干草的味道,那是世界上最富神秘感的香气。
  乌丽卡是佛兰芒人,几个世纪来,这座城堡始终属于她的家族。但是,自从雅皮莱斯大屠杀后,这里就失去了魅力。田间到处弥散着尸体的腐臭。
  C朝身边的乘客瞥了一眼,那人膝头放了只小筐,筐里卧了一只小猫咪。她心中暗想,回头应该看看这到底是一场什么屠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芥子气?大概是后者。
  著名的乌丽卡立下了遗嘱:在她去世之后,这座耸立在长满栗子树的庄园内的庄园城堡将改为一家可供犯罪小说家们隐居的创作基地。底层入口旁,将开设一间展览自己藏书、介绍自己生平的纪念室。在那里展出照片、手稿和所能收集到的国外版本。图书馆、花园、漂亮的“雷诺”轿车和出色的佛兰德斯女厨师(假如她能长命百岁的话)均可以供客人使用。楼上的房间又小又暗,像牢房一样沿着狭窄的过道排成一列,它们将服务于未来的新生代作家,为这类小说增添荣耀。
  遗憾的是,当她读到第一位客人正被从临近的巴耶涅车站接到城堡时,她不得不被迫中断阅读。她很喜欢这一情节:女主人派车离开城堡前去接客人。所派的正是那辆黑色“雷诺”,而被接回的第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穿着皱巴巴的灯心绒裤的男人。
  C拎着塑料袋爬上三层,进到家中。打开门。房间里漫入春天倦乏无力、躁动不安的气息。尽管花草并无大碍地熬过了冬季,但她还是在叶子上发现了几个细小的斑点。随后喂猫,并打了一锅煮空心面的水放在炉灶上。在水未烧开之前,她坐到厨房的餐桌旁继续读书。
  男人名叫朗菲洛,是位著名的英国侦探小说家。长途的颠簸使他感到疲乏,脑子里想的只是,趁集体晚宴没开始之前,最好能倒在床上打一个盹儿。他不无好奇地眺望着车窗外怨艾、多雾的法国北方的风景,感觉在这个地方,只能写伤感的恐怖小说。
  “在这附近有一座英国军人公墓,对吗?”他问正在帮他放置两只大箱子的胖司机。司机面带猜疑地将整个身子转向游客点了下头。
  轿车惊险地向右倾滑,朗菲洛禁不住惊叫起来。
  司机请他原谅,之后不再讲话。他一声不吭地将箱子拎上楼,并将客人带到房间。
  朗菲洛刚一进屋,煮空心面的水就开了,C开始忙着做饭。从现在开始再没工夫看书:孩子们放学回家,点上灯,打开电视。又过了一会儿,C的丈夫也下班回来,神色颓丧,郁闷寡欢,C总是冲他微笑,然后取出熨斗,开始熨衣服。整个晚上,都是干着这项世界上最单调乏味的家务度过的。她只在夜里回到厨房,这时丈夫已经睡熟了,打着苦涩的鼾声,就像一个肩上担负着全世界重荷的孩子。
  朗菲洛将茶端进房间,打开行李,仔细环顾了一下房间。家具陈设有着北方人的严肃:法国席梦思大床,写字台和小巧古朴的柜子。窗子朝向花园,那里正笼罩着黄昏蔷薇色的天光。栗树发黄了的叶子在金黄的光线里瑟瑟抖动。他不满地注意到,房间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必须走到长长过道的尽头。和茶一起,还得到一块奶油蛋糕,精心摆放在一只不大的瓷盘里。
  稍作犹豫之后,C站起身,摸着黑走进昏暗的厨房。很自然,她没能在厨柜里找到奶油蛋糕,但摸到几根干透了的咸味棒。与此同时,朗菲洛很想喝一杯威士忌,但最终决定,晚宴之前不下楼去。
  第二位客人,是当天晚上到达城堡的安妮.玛莉.杜拉丝。尽管两手冻得冰凉,但她还是敏捷地将敞蓬车开到入口。到现在为止,C对她知道的不多。杜拉丝小说里的主角,总是眼光高于男同行的女侦探。安妮.玛莉抽烟斗,从来不摘帽子。她不仅常戴“前进帽”,有时还爱戴式样特殊的草帽或插着翎毛的礼帽。帽子下边,露出浅色的直发。可以这么说,她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在她的小说里,角色们嘴里总是流淌着动人的感情对话。她是应邀宾客中的唯一女性。只有她的房间里有单独的浴室。
  当C的眼前浮现出那间淡棕色壁纸、光线明亮的女人卧室时,她感到困意袭来。她最后看到的场景是,法国女人长长的手指,打开了别在脑后的发卡。
  清晨,她一页书都不能读。地铁里太挤,她难受得险些晕倒。人流一直将她卷到地铁口,冲进明亮的春雨里。C穿过银丝闪烁的宽敞路口,跨进办公室,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今天应该做些什么。刚才走上积水路滑的街道上时,她的鞋跟松动了,现在必须小心迈步,以免摔倒。她翻看一叠材料,没能拧大暖气,她感到头疼,浑身干得像一根玉米棒。她介绍一种新的信贷计划。白色的化纤衬衫由于出汗而粘在身上,脑子里想起清凉的蓝色——乌丽卡的丝绸裙子,并勾起对佛兰德斯的向往。今天不行,今天不能安生地读书,因为她要和丈夫一起到朋友家参加一次乔迁聚会。午餐休息时,所有人不是下楼去了快餐店,就是缩在一角一声不吭地吃三明治,C从书包里掏出小说,将自己反锁在女厕所里,又开始阅读。
  八点整,大家在晚宴上碰面。所有人都到了,乌丽卡一身蓝色,令人惊讶地叼着一根插着滤嘴的香烟,头发灰白,金饰闪烁。她是一个果敢自信、善于讥讽、喜欢支配别人、有着刀刃般锐利思想的女人。透过对她服饰的文字描写,隐约让人感到些许的冷酷。但也可能只是C这样感觉。朗菲洛仍有些困乏,动作迟钝,样子不老,也不算年轻,典型的英国人模样,穿着灯心绒西服,胳膊肘上缝了两块皮子。安妮.玛莉是一个身材苗条、柔韧、“从火盆上跳起来”的女人。(C特别喜欢“从火盆上跳起来”这句话,尽管她并不很清楚,这个比喻究竟指什么)她穿着白色皱褶的长筒袜和白色外套,格外亲热地向女主人问好,感觉就像女儿对妈妈,或者说,像孙女对奶奶?妩媚的微笑,毫无羞涩地露出口腔里的每个角落,仿佛是说:“你看,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那里有一位矮个子、体形不大匀称、举止刻板的男人,弗鲁特先生。他乍看上去,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从他身上找出某种轻度的残疾,最终,你会失望地发现,其实他什么毛病也没有。终于出现了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瘦长、体格精悍的美国人。实际上,患有近视的朗菲洛看上去有点像跑堂。这个叫“罗什么”的男人(由于C的英文学得不好,英国人的名字对她来说总是很拗口)认识乌丽卡并不太久。据说,他是美国最好的犯罪小说家,前途无量。他简述了自己最新一部作品《神树》的故事大纲:一位坐在残疾车上的母亲,家庭中最年长的成员,以异常繁复的手段接连谋杀了几个怀孕了的财产继承者,她将研成粉末的珍珠花籽偷偷搀进孩子们的午茶里。年轻人面带微笑地听着对他的恭维话。前餐为烤蔬菜,并配以葡萄酒:当然了,作者没有告诉C葡萄酒是什么牌子。话题转到了老妇人身上。看起来,所有人都像葡萄酒牌子一样被隐藏起来,如同一叠餐巾纸。
  对了,和客人们一起坐在桌旁的还有少言寡语的丝凯特斯基小姐,乌丽卡的贴身女伴、女佣,毫无疑问,她还是“出气筒”。四十多岁,身材肥胖, 仿佛肚子里填满了烟灰:活像一身土灰的玛格多娜教会修女。绣花的高领,掩盖住她充满母性、心事重重的面孔。假如有谁跟她搭话,她的脸色立刻羞红,如同一块蛋糕,一副玫瑰花或草莓浆的颜色。但是一分钟后就会消褪。乌丽卡对她的态度冷酷得不能再冷酷了。
  在地铁里,当C了解“杀人游戏”的规则时,同时还要留心自己的鞋跟儿。她有点意外,书里并没有围绕聚会的目的进行热烈的谈话,也没有为犯罪小说的全球性未来、出版商的不尊敬作者的行径以及代理商的反应如何缓慢等展开辩论,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玩起了游戏。毫无疑问,作者的意图是让读者有机会近距离地了解小说里的各个角色。现在是将情节复杂化的时候了。马上会出现第一次细腻、隐秘的心理暗示。C从这里开始全神贯注。假如能够腾出两只手,她真想用指尖捻一捻纸页——情节现在开始紧张。可惜,她的手都被占了。左手捧着书,右手拎着购物袋。透过眼角,她注意到身边坐下一个身穿皮衣的男子,手里牵着一条狼狗。狗用很不友好的眼神盯着她。
  游戏规则是,每个人闭上眼,游戏的庄家围着大家走一圈,用手指触碰的形式选出“杀人犯”。随后,“杀人犯”用目光选出“受害者”(当然,这只有游戏的庄家看到了)。游戏的东家大声说出“受害者”姓名。这时,所有人都睁开眼,现在开始游戏最重要的部分——破案。他们要在彼此之间找出“杀人犯”。假如找错了,“杀人犯”再次选择受害者;假如找对了,庄家重新选择“杀人犯”。
  起初,C对游戏规则并不是完全明白,说老实话,她感觉这游戏很古怪。但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故事叙述者的真实用意——其目的是,让读者获得关于各个角色及角色之间关系的某些信息。她明白了游戏规则。他们只是在游戏。
  弗鲁特成了第一个“受害者”,游戏的庄家自然由乌丽卡担任。
  “睁眼吧,弗鲁特!”女主人说,“你已经死了。”
  看来,弗鲁特不仅感到意外,而且有些不舒服:怎么偏偏自己成了第一个被谋杀的受害者?他嚅着嘴唇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
  “我们开始吧!”女主人朝客人们点头示意,“你们中间哪一个会有杀害弗鲁特先生的理由?”
  “也许,没有必要称做‘杀人犯’。”罗醒过味儿来建议说,“我们可以叫‘消灭者’、‘瓦解者’,或是其他什么名字。‘杀人犯’听起来太不舒服。我认为,在杀人犯中间,没有一个认为自己在‘杀人’,这一点你们都很清楚。当然了,我不想成为‘杀人案的受害者’。”
  “但这只不过是个词而已,”朗菲洛嗓音不高地插言道,“同行先生,也要有点儿幽默感啊。”
  其他人这时也竖起了耳朵,作者还在括号里补充道:安妮.玛莉暗想,这家伙是个神经质。
  “是约翰杀的弗鲁特先生。约翰.朗菲洛,因为弗鲁特先生得到的房间比他的好,离卫生间更近。”安妮.玛莉大声说。
  朗菲洛虽然受到嫌疑,但他仍旧保持镇定的“扑克牌面孔”。乌丽卡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开始不错,但我想听到更有说服力的动机。”
  “嫉妒。”丝凯特斯基小姐羞怯地说,话刚出口,脸就红了。
  “我能说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吗?”朗菲洛问。
  乌丽卡点了点头。
  “当然了,为你自己辩护,这才是实质,假如你是罪犯,你会想方设法销毁证据,误导我们!否则这个游戏就没意思了。”
  “我不认为我们会把嫉妒视为主要动机。”英国人说。“除了卫生间之外,我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嫉妒弗鲁特先生?在法国,犯罪小说家从来不会像在我的国家里那样受到重视和尊重。”随后进一步说明,“我创作了十一部小说,受到读者敬重,我的作品被翻译成许多种文字。他们称我为‘犯罪文学的经典’。”
  弗鲁特打断了他:
  “我写的不是犯罪小说,而是小说。我将游戏引入作品,做语言游戏,帮助提高读者的艺术修养,记录玄秘之事。为此我借用了这种体裁的可能性,将读者带入文学游戏之中。我写的不是那种犯罪小说。”这时,他咬了咬嘴唇,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乌丽卡维持规则说:
  “受害者不许说话。这是规矩。”
  就在这一刻,C遗憾地被迫中断阅读,必须暂停。在步行回家时,她很想能接着读下去,但不可能。她意识到,由于鞋跟松动,走路读书会有危险。她喜欢这个游戏。如果他们玩得投入,可以由此变成一次集体性的心理治疗。她暗自盘算,该跟家人也玩一次。她丈夫一天说不上五句话,大儿子很少在家,女儿成天关在房间里听沉重压抑、简直是噪音的音乐。就连猫咪都从早到晚卧在阳台,用动物式的失神盯着隔壁塔楼的楼顶。在家人中间,谁会杀死这只猫呢?
  很快做好午饭,熨好了漂亮裙子。然后花了很长时间寻找丈夫最喜欢的那件衬衫。结果发现,衬衫是脏的:夹在了浴室暖气的后面。
  “我在读一本有趣的书。”出租车内,C告诉丈夫,但是丈夫已经跟出租车司机聊得火热。他们正在讨论:柴油车是否真比烧汽油的好?
  朋友的新居十分漂亮,这让C倍感郁闷。女主人带着客人们参观了刚刚粉刷、漆味弥漫的房间,并且展示了两间浴室。主浴室内有一个很大的双人浴缸,C曾经幻想能在这样的浴缸里泡一次澡。身上挂着泡沫,整个晚上都手捧小说地浸在水里。一杯香槟酒摆在浴缸边缘平滑的瓷砖上。男主人得意地在崭新的壁炉里生火。房间里突然灌满了浓烟,他立即走到窗前,推开朝向花园的窗户,春天夜晚的泥土清香立即扑面涌进。C帮助女主人端上一盆沙拉和一小篮新烤的面点。男人们站在露台上抽烟,议论着房瓦的类别。
  几瓶葡萄酒之后,客人们面红耳赤地坐在壁炉旁,谈论起每一位远方的熟人。C灵机一动,觉得现在正是玩“杀人游戏”的大好良机。她不仅建议,而且详细介绍了游戏规则。客人们好奇地同意了。第一轮,C担任了游戏的庄家。她捅了一下男主人的后背,就这样选出了“杀人犯”角色。男主人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妻子。游戏顿时就结束了,因为每个人一下就猜出了凶手。
  “愚蠢的游戏。”C的丈夫抱怨说,“我们还是玩‘盯梢游戏’吧。”
  “为什么非要玩游戏呢?”女主人反对说,“我们这么难得聚上一回,把时间浪费在游戏上该多可惜。”
  于是又打开一瓶葡萄酒,每个人手捧酒杯,望着院子里新栽不久的树木和灌木丛。
  午夜过后一回到家,C就拿着书爬上床。她发现,作家们仍在继续游戏。现在,丝凯特斯基小姐成了“受害者”,罗指责朗菲洛是“杀人犯”。出于报仇,这也太简单了。C这样想着,失望地将书放在床头,睡着了。
  C在惊惧中醒来,担心自己睡过了头而耽误了上班,当她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阳光明晃晃地投射进来,将铺在卧室地板上的灰色地毯的斑斑污迹照得清清楚楚。必须打扫一次了,C困意未消地暗想。她起身去煮咖啡,无意中看到猫咪一动不动地卧在阳台上。阳台门关着。她赶紧把猫放进屋——猫咪慢条斯理地走进来,根本看不出一丝在屋外冻了一夜后的怨艾。孩子们怎么能把猫咪忘了?看来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过于信任。C煮了两杯咖啡,端进卧室床边,将丈夫的咖啡放在另一侧床头——大不了凉了。然后靠着枕头,开始读书,不时小口抿着滚烫的咖啡。她奢望后半生都能这样度过:从早到晚地赖在床上读犯罪小说。
  小说中的人们仍在继续游戏。弗鲁特当上了“庄家”。罗被“谋杀”。C尝试发现隐藏在背后的杀人动机。她敢保证,作者在某个地方留下了某些线索,只是她没有注意到。是否应该认真对待这场游戏?既然作者如此详细地描述游戏的整个过程,对整个事件来说,肯定有着重要意义。这本书真够怪的,她越来越感到不耐烦。
  最后发现,是乌丽卡“谋杀”了罗(这是作者泄露的)。但是其他人并没有猜出,乌丽卡仍然“没有犯罪记录”。 大家都怀疑朗菲洛是“凶手”(也可以这么说,“大家都跟我估计的一样。”C边读边想,并为自己能跟小说家们有一样锐利的思维而感到由衷的兴奋)。肯定没有人能料到,乌丽卡会杀死这位年轻的、很讨她喜欢的美国宠儿。但她居然“下了毒手”。
  C有些惊讶。书里又开始了新的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要在阿伽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肯定早就出现了一具尸体,而在这里,女主人却邀请客人们在园中散步,参观家族的领地,欣赏种在暖房里的、到秋天才开花的淡黄色玫瑰,在林荫之间捡又亮又鼓的野栗子。放风之后没有其他活动。弗鲁特读书。安妮.玛莉驱车到巴耶涅城里买烟。英国人形单影只地朝英国军人公墓走去。乌丽卡睡觉。丝凯特斯基小姐处理信件。罗——罗在做什么?他蹬着单车出去了。大家只在午茶时碰面,又开始了“杀人游戏”。
  C根据自己至今积攒的犯罪小说的阅读经验,推测在这里——在小说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在介绍了所有角色之后——该有什么犯罪发生。也许是在晚饭之后,她暗自推测。现在,她读得格外专注,感觉字里行间的每个细节都可能很重要。哪怕是一句不经意的寒暄,都可能有所暗指。但是晚饭之后,大家还是平安无恙地游戏。罗再次被“杀”,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脸上的表情都漠无变化。通过植物神经性反应(红脸),人们很快猜出“凶手”是丝凯特斯基小姐。事实上,大家发现,她根本没有试图掩饰心中的秘密。安妮.玛莉接着被“杀”,她并不在乎地玩笑说:这是一个迫害女性的集体合谋。C察觉到:在这个“游戏庄家——杀人犯——受害者”的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中,只有乌丽卡一人从没扮演过“受害者”角色。谁都没有“杀”她,似乎大家在游戏中也认为:不应该杀死女主人,这位著名的女作家。
  之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围绕文学和特殊谋杀手段等话题聊天。所有人都认为朗菲洛讲述的“邮票毒杀案”最为精彩。在一座名叫约克舍的小城内,一位邮局的女公务员通过这种手法谋杀了所有想要拍卖她房子的人。等到大家重又平静下来,C敢肯定地说:就在今天晚上,肯定将发生该发生的事。她很想知道,到底谁杀死谁?当然,还有因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一刻,她丈夫醒了。男人拽了一下被子,C将半杯咖啡洒在了床单上。她生气地冲进浴室,放开浴缸的龙头。显然,孩子们也被噪声吵醒,很快咚咚地敲浴室门。
  C关掉龙头,坐在厨房的小桌旁边,突然生出一个反常的念头:想翻一下小说的最后一页(她从来没有这么干过,即使出于偶然,也从没有过)。她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到烦躁:早上,大家接着做昨天晚上睡觉前没有做完的事。他们出去郊游(乌丽卡和丝凯特斯基小姐没有去)。在雅皮莱斯,他们喝了微甜的佛兰德斯啤酒,并且吃了煎饼(C突然想起,自己真有很长时间没有摊煎饼了)。在郊游期间,发现安妮.玛莉与朗菲洛早就认识,至少在他人眼中,他俩不仅是老相识,而且还是好朋友。弗鲁特揣测,他俩之间恐怕还有更多的故事,并把这个想法透露给罗。罗回答说,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之后,弗鲁特只身离开了队伍,大家只好停下来等他。弗鲁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虽然嘴里连说“抱歉”,但并没讲自己做了什么。客人们回庄园喝茶,随后进到屋内,罗将自己关在浴室长达两个小时。
  C又煮了一杯咖啡,等着轮到自己进浴室。家里人都起来了,折叠沙发咯吱作响,淋浴喷头水声哗啦,丈夫吃力地拉着吱呀刺耳的健身器。C想了想,决定继续看一会儿书。她觉得,星期六自己该有这么点儿自由。
  这天晚上,客人们继续游戏。正如C所预感、并且希望的一样,有人“杀死”了乌丽卡。“凶手”是谁?这只有担任“庄家”的罗知道。但是由于大家没有猜出,“凶手”没有被公开。可以看出,乌丽卡为此十分高兴。之后,朗菲洛和丝凯特斯基小姐先后“丧命”,“凶手”分别是乌丽卡和安妮.玛莉。弗鲁特感觉身体不适,提早回屋睡觉了。
  清晨,所有的人都活着,都以最健康的状态苏醒过来。C感到失望,随后嘟囔了一句,下楼去吃早餐。
  这本书肯定有什么问题,C已经读了一半,居然没有发生任何戏剧性情节,什么也没有发生。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想。她再次仔细研究了一下封面,又读了一遍封底的介绍文字,其中有的字母特意加粗:“令人无法忘记的体验”,“自始至终扣人心弦”。但她根本没弄明白。一本烂书!她真忍不住要翻最后一页。经验丰富的犯罪小说读者明白,什么才是最恐怖的犯罪,比如:将婴儿连同洗澡水一起倒出去,在出门猎熊之前痛饮,为别人挖陷阱结果自己掉进去。随着侦探能力的逐步提高,对作者小说的评价也越为苛刻;嘲讽作家事先的铺垫没有设好。就当乌丽卡的所有客人都健康地出现在晚餐上时,C的火气真上来了。她把书扣在了厨房餐桌上,书脊朝上,开始了一家人周六的习惯日程。她叫儿子过来帮忙一起煎煎饼,同时跟他闲聊两句;她派女儿到甜点店买蛋糕。午茶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块儿,一起看一出美国电视连续剧。但说老实话,C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儿。她脑子想的是那些被关在佛兰德斯庄园里的人们。她想到了丝凯特斯基小姐,可怜的妇人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浪费在了乌丽卡身上。安妮.玛莉与朗菲洛之间真有什么关系吗?弗鲁特究竟去哪儿了?C一点儿也不喜欢弗鲁特,假如弗鲁特是受害者,她一点儿也不会吃惊。他要是凶手的话,那会更好。远处飘来一股腐臭,什么东西煮沸了。
  她知道,肯定有谁杀了谁,这个念头紧紧抓着她的心。不管怎样,都必须这样发生,毕竟她读的是犯罪小说。谋杀可能发生在任何一页。不会有另一种结果!C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重又坐在餐桌旁边,旁边摆着煎好了的煎饼(只差往里边填干乳酪)。她又读了几页,但书里的人们仍旧继续谈话,散步。跳过几页,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一行字上:
  “今晚,我想当一次‘庄家’。” 朗菲洛说,并且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们。
  C赶紧合上书,在内心深处感到一股罪恶感,不仅愤懑,而且失望。
  整个下午,她都在翻上周的报纸,随后开始洗衣服。孩子们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丈夫映在电视屏幕的荧光中。天不知不觉地黑了——漫长、空洞的夜晚,仿佛被从时间的管道中割出了一段,城市上空笼罩了令人不安的等待。C隐约感到,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办一件重要的事。她舒适地躺在卧室的床上,逐渐沉入思绪的幽谷。过了一阵之后,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简单起来。她披上外套,蹬上鞋子。脚步轻松地下到底层的客厅里。她对房内的布局了如指掌。桌子上摆着喝空了的白兰地酒杯,还有一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楼梯上地毯松软,她悄然无声地爬上楼。上到一层时,在黑暗中扫了一眼那排隐约可见的紧闭的房门。她不能肯定乌丽卡到底睡在二层的哪个房间。必须冒险。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等视线稍微适应了棕褐色的黑暗之后(屋外,院子里的路灯总是亮着),她看到眼前是一条窄小的过道,之后是书房,中央立着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壁炉的炉膛里闪着殷红的火光。对开的两扇大门肯定通向卧室。门没有关,她几乎没有碰到房门,就已蹩身进屋。可以这么说,她看到的是一幅凄凉的图景:老女人张着没有牙的嘴熟睡,头几乎是秃的,身体让C联想到变色了的香蕉皮。床头柜上,乌丽卡的假牙泡在一只玻璃杯里,在院里路灯的投射下发着瓷器的光亮。可以这么说,屋里最显眼就是这几颗假牙。旁边摆着庄严的假发,假发的发缕显然经过丝凯特斯基小姐的精心梳理。C环视了一下卧室,但没有发现能让她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回到书房,朝写字台走去。无意中瞥见一件又长又尖的东西——是一把用来裁书的裁纸刀。刀子小巧细长,刀柄装饰精美。她的掌心能够感觉到刀柄上的浮雕和镶嵌的宝石,触摸起来十分舒服。绿松石,她暗自猜测。
  回到卧室,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当她举起刀子时,乌丽卡出于自卫的本能,不可思议地醒了过来,即使没醒,也至少睁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她半梦半醒地问。C则扭过脸,捅了下去。
  让她吃惊的是,刀子下去毫不费力。刀尖在短短的刹那遇到一点硬物的阻力,随后扎进很深,仿佛刺进了黄油里。乌丽卡叹了口气,没能等到对方回话,就在飞快的刀下送了命。
  C并不想再卷入更多的事情。尸体、房子、自己都令她作呕。她学着犯罪影片中熟悉的镜头,用床单匆匆擦了下刀柄,转身出去了。她听到哪间浴室里有放水的声响,随手带上身后的玻璃大门。
  次日清晨,她一醒来就给自己煮了一杯喷香的咖啡,站着吃了一个凉煎饼,然后十分享受地靠着靠垫,倚在床头的靠背上。丈夫还在睡觉,说来这是星期日。C开始读书。
  “不可能,”安妮.玛莉说,“这是个噩梦。”
  丝凯特斯基小姐无声地抽噎,泪流满面。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朗菲洛问,他已经顾不得说话的礼貌,直接以“你”相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说明凶手在我们中间。”
  “你疯了,”弗鲁特跳了起来,音调几乎是歇斯底里,“我们都在睡觉。”
  “正因如此,弗鲁特先生,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没有睡。每个人都在房间里睡觉,谁都没有看到彼此,谁都说不出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当然了,从外边也可以进来人,”弗鲁特说,激动得原地蹦起来,“还有那对佣人,那对古怪的、前去奔丧的佛兰德斯夫妇?”
  “他们出门了。”丝凯特斯基小姐哽咽道。
  “也可能,他们回来了。她,乌丽卡对他们的态度好不好?会不会没有付给他们工资?会不会伤害了他们的自尊,这些年他们一直偷偷积聚着憎恨,今天晚上终于忍无可忍,再也不能忍受屈辱,再也不能。”
  “镇静一点儿,弗鲁特先生,你说的这些太天方夜谭了。”安妮.玛莉的话从牙缝里滤出来说,“我们根据事实说话,不要凭着空想。还有您,您,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她转向罗。
  罗站起身,点了支烟,耸了耸肩。
  “这是在耍戏法,”他镇定的声音从牙尖说出,“都是她搞的鬼,拿我们开心。你们还不明白?没准儿,她现在正在楼上偷听,笑得喘不过气来。”
  丝凯特斯基小姐哭出声来。
  “我的女主人死了,她死了。被人捅死的,像一只动物。”
  朗菲洛听罢,稍稍做了一个鬼脸。
  C从床上起来,一边继续看书,一边走进厨房,又吃了一个凉煎饼。
  下楼时,朝儿子的房间里瞥了一眼。孩子穿着衣服睡着了。
  “向警方报案了吗,丝凯特斯基小姐?”安妮.玛莉问,并递给她一杯白兰地。
  女秘书的牙齿哆嗦着敲在酒杯边沿,发出让人难受的声响。
  “没有,朗菲洛先生。”
  “我这样想,首先,我们要尽我们的所能弄清此事,”朗菲洛说,同时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毕竟我们都是文化人。我认为,我们先要彼此说一下昨晚的情况。第一个问题,昨晚是谁最后一个看到乌丽卡的?”
  “是我。”丝凯特斯基小姐像小学生一样地举手回答,“我帮她躺下,然后梳了一会儿,一会儿——假发。”
  “什么假发?”弗鲁特问。
  “她戴的是假发,你们没有注意到?”安妮.玛莉厌恶地问。
  “为什么,她有必要戴吗?”
  “想来你还是作家呢,这样的事你就早应该注意到。”
  “假发跟写作有什么关联?真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C的丈夫不安地翻了下身,抻了抻被子。C反应敏捷地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杯子。昨天洒出的咖啡在白床单上留下一块可恶的棕色污迹。C知道,昨天在“杀人游戏”之后,所有人一起回到了楼上的房间,只有弗鲁特留在下边烧了一杯茶,不过,他随后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任何可疑迹象。
  “我看到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但我心想,打扫卫生不是我的活儿。”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半夜起来,爬到二楼,做了那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安妮.玛莉说,“这真恐怖。”
  “我能上去吗?我能看一眼吗?”罗突然问,“我不相信她真死了。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杀死,她太聪明了,这不合情理。”
  没等回答,他已经转身上了楼梯。所有人都站起来,尾随上楼。
  “也许现场会有什么行凶的证据。”弗鲁特说,“我们应该小心,不要触碰任何东西。”
  “这不是您编的犯罪小说。”安妮.玛莉从牙缝里挖苦他。
  C将杯子放在地板上,然后脸上发烫地继续读下去。
  罗向尸体弓下腰,将耳朵贴在死者瘪平的胸脯上。
  “头上戴了假发?”朗菲洛恼火地说,“刚才还没有在她头上。”
  “我为她戴上的,女主人从不愿让别人看到她不戴假发的样子。”丝凯特斯基小姐解释。
  朗菲洛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什么都不该随便动!”
  “别的我什么都没碰,什么都没碰。”
  女秘书将两臂抱在胸前。
  罗用一张纸巾捏起横在床单上的刀子仔细检查。
  “是把好刀。”
  “喏,你现在想什么呢?”安妮.玛莉略带讥讽地问。
  罗没有应声,聚精会神地琢磨着这件杀人凶器。刀柄上雕着一条蟠龙,镶嵌了多枚绿松石。
  “这是她在埃及买的。她对古董感兴趣。”
  “看她的手。右手放松地垂着,左手放在肚子上。丝凯特斯基小姐,她是左撇子吗?”
  “罗先生,您想说什么?”朗菲洛用平静的声音好奇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没准儿她是自杀。”
  C满意地搓了搓手,从丈夫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走到厨房点着。几秒钟后,厨房里出现儿子困倦的面容。
  “嘿,妈妈。”男孩说着,从冰箱里取出水果。
  “你几点回来的?”C口气友好地问,但发现儿子根本对自己的问话不感兴趣。想来,他已经成年了。
  “妈妈,我是成年人了。”
  C想告诉他:只要他们还住在一起,就得遵循某些做人的基本的规矩;但她最终深吸了口气,没有干涉。
  朗菲洛不相信会是自杀。从体质上说,乌丽卡过于虚弱,不可能这样自杀。
  “这需要气力。依我看,这刀一下捅到了刀柄。”
  “也就是说,女人不在嫌疑之列?”丝凯特斯基小姐话刚出口,脸就红了。
  每个人都将怀疑的眼光投向她。
  “您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弗鲁特说,“按照顺序排列,您是最可疑的人。”他得意地补充道。
  “亲爱的波伊洛特先生,现在总结恐怕还为时过早。”朗菲洛说,并目光冰冷地斜了他一眼,随后走到卧室窗前,之后检查了书房的窗户。两个房间的窗户都从里面锁着。
  凶手显然是从底层的屋门进来的。也就是说,凶手要么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位,要么是从外面进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可能不认识他。大家如此推断。
  “那对夫妇住在哪儿?”当大家决定回客厅去,罗在下楼途中问,“早餐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没有在?”
  “星期天是他们的休息日。肯定到巴耶涅城里看女儿去了。”丝凯特斯基小姐回答。
  “那么是谁准备的早餐?假如乌丽卡——假如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
  丝凯特斯基小姐的面色严肃起来。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乌丽卡昨天跟我说,肯定会有冷肉剩下,我们自己会照顾自己。”
  “你们不认为这有点怪吗?”弗鲁特问,说着朝厨房走去,“确实提前准备了两盘蛋糕,甚至壶里沏满了茶。”他对其他人说。
  “是的,好像事先知道一样。好像事先准备好一样。这暗示着那个凶手,先生们。”罗断定说。
  “也许我们不用再继续猜测,而应该通知警方。”安妮.玛莉说。
  朗菲洛攥住她的手。
  “等一等!我们有时间通知警察局。”
  “我们可能会把证据放走,”丝凯特斯基小姐不安地说,“我是指杀人犯的味道或什么东西。”
  朗菲洛没有在意妇人的话,他建议说,大家先去用早餐,喝一杯咖啡。或许脑子里能想起什么。
  “我饿死了。”C的丈夫从厨房门口探进身说。他穿着一套旧睡衣,好像是从养老院出来的。C非常讨厌这些褪了色的条纹。
  “昨天,你在晚饭前就躺下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C目光冰冷地瞥了他一眼。
  “假如目光可以杀人,我恐怕早就死了。”她丈夫说,随后搂住了她,并亲了她,“早餐呢?今天是星期天。”
  C决定不中断看书。
  “让我们假设,凶手是我们中间的某一位,”朗菲洛嘴里一边嚼肉一边说,“哦,抱歉,让我把这口咽下去。假设我们中间有一位。你们回忆一下,好好想一下我们的游戏,谁‘杀死'乌丽卡的次数最多?为什么?你们记不记得?”
  “大概我们每个人都‘杀’过她一次。”安妮.玛莉说。
  丝凯特斯基小姐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没有,我一次也没有杀过她。”
  “为什么没有?”弗鲁特反问。丝凯特斯基小姐的脸顿时红得像一朵玫瑰。
  “我不敢。这么多年,她一直是我的雇主。”
  C越来越不耐烦了。反复在想一个问题:这种时候他们怎么能吃得下去?简直可恶。她把书放到一边,跟丈夫说:切一下腌肉。在星期天煎肉的香味顿时唤醒了孩子们。“吃,吃,吃,吃,我这一辈子都是跟吃打交道。假如我能一个人住,肯定连鸡蛋都不想煎。”她心里想。早餐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争执,争执爆发的起因是关于儿子前夜回家的时间。最后的结果是,儿子丢下煎鸡蛋,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紧接着是从门后传出节奏恼人的机械音乐。
  “小混蛋。”C的丈夫嘴里抱怨着走出了厨房。
  对女儿来说,这场争执似乎根本没有发生,她请母亲帮她将红色染发膏涂在头上。当然,C回答说,她要先洗盘子。实际上,她把自己关进了浴室继续阅读。
  “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情况十分特别?我们所有人都是犯罪作家,可是,当这种在我们书中常写的事真的发生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却变得束手无策,完全束手无策。”罗说。
  “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 弗鲁特总结道。
  “我们几乎不知道真相。这个情况特殊:我们当中谁都没有邪念和动因,很难找出。” 朗菲洛说。
  安妮.玛莉又拿了一块烤猪排。
  “就连‘凶手可能在我们当中’的这个想法——都很古怪。”
  “你们有没有想过从侦探心理学的角度考虑一下?” 朗菲洛问,“再来点茶?”
  丝凯特斯基小姐井然有序地将刀叉依次摆在空盘子上。
  “我觉得我们应该报警。”
   朗菲洛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突然站了起来,好像本能地要将决心付诸于行动。
  “你们听我讲,”他说,“再给我们自己一个机会!找一找痕迹,想一想什么是可能的犯罪动机。我建议咱们出去看看,检查一下四周。”
  “您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弗鲁特不无怀疑地反问。
  “如果凶手是从外面进来的,肯定会留下某些痕迹,对不对?脚印,烟蒂或其他的什么。假如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那就报警。”
  这个建议多少激起大伙儿的一些兴奋,所有人都从桌边站起来。只有罗留在那里一动未动。
  “如果我们这样成群结队地出去,肯定会将现场踩乱。”他边说边查看着自己的指甲。
  “我们走路时会小心的。” 朗菲洛这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真烦人,就不能让我塌塌实实地看一会儿书!”这是女儿在轻轻地扣浴室门,告诉她,染发膏已经配好了。
  “我马上就来。”C说。
  走进乌丽卡的房间,她尽量克制着不去看床上的尸首,但又实在忍不住要看。在白天的日光下,乌丽卡的样子要难看许多,即使戴着假发也无济于事。放在被子上的、枯槁嶙峋的手指,让人联想到被砍断了的魔树树枝。老妇张开的嘴巴,就像挖在地上的洞穴,黑暗潮湿,通到地心深处。这具尸体并没能让C联想到死亡,而是更像一尊现实主义雕塑,或一个蜡像人:具有戏剧色彩,但并不可怕。她拾起那把一直躺在床单上的刀子,擦掉上面晾干了的血迹,踮着脚尖走到底层,穿过屋门半开的露台溜进了花园,但她马上被吓了回来:原来,她看到朗菲洛和安妮.玛莉正在树下寻找什么,但转眼之间又消失了。她还看见了丝凯特斯基小姐,妇人正心事重重地沿着栗子树夹道的林阴小径独自散步。罗离得稍微远些,坐在由于日晒雨淋颜色变深的秋千上,手里捏着香烟。有人大喊,叫朗菲洛和安妮.玛莉过去。C连忙转身,闪出开向街道的院门。突然,她听到一阵的碎响——弗鲁特正手持一根木棍在干枯的落叶中扒拉着,紧贴墙根,正在乌丽卡卧室的窗下,距她仅有几步之遥。C将刀柄紧攥在手心,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从背后贴近。她庆幸遇到的是弗鲁特,因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睁眼吧,你已经死了!”她对他说。男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C下手时,弗鲁特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将镜片后面的目光呆滞地投向天空,他绝望地沉陷于濒死的恐惧,根本就没有看到C。C没有迟疑,转身回到屋内,用桌布拭了一下刀子,随手放在客厅桌上。
  朗菲洛吓出一身冷汗,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颌颤抖。
  丝凯特斯基小姐面色苍白地在拨警察局号码。
  “等一下,”安妮.玛莉俨然一副命令的语调,“现在真相大白。罗,你就是凶手。刚才你离房子最近。”
  “别开玩笑了。我离房子的距离跟你们一样。你好好看看秋千在哪儿!”
  “你只需二十秒钟就可以完成这事,跑过来刺死弗鲁特,然后再跑回去。你跟弗鲁特的关系本来就不好。”
  “你疯了?瞧你说的,就好像从烤炉里偷吃一口蛋糕。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求求了,我们赶紧报警吧!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丝凯特斯基小姐小声央求道。
  “凶手就在这栋房子里。乌丽卡根本没有死,她会将我们逐个杀死。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就像吸血鬼一样。”罗突然说,并将头倚在墙壁上,“我们离开这儿吧!”
  安妮.玛莉为每人倒了一杯威士忌。
  “罗,我们都是文明人,不信这种原始愚昧的蠢事。” 朗菲洛说。未等杯中放入冰块,他已经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罗怪异地瞟了对方一眼,目光里好像隐伏着掩藏巧妙的憎恨。
  C走出浴室,为了保险起见,顺手拽了一下马桶水箱,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在里面呆这么久。女儿背对着门做在门口,头发披散。C将一把旧牙刷蘸进染发膏,将红色染发膏抹到女孩的金发上。
  “这颜色肯定适合你吗?”她问,“红色让人显老。”
  “那正好!我看上去可以有二十岁。”
  C叹了口气。染发膏涂在金发上,颜色浓得如同鲜血。她慢慢沉浸于这颜色的游戏,暗自思忖:自己头发的颜色要不要也变一下,将浅棕色染成鲜红色?不过,这种红里带着某种恶俗,某种残忍。看上去像一个女楼长。突然,她觉得自己真想逃到哪里,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星期天。她高兴地向家人宣布,想去饭馆吃午餐。去购物中心隔壁的印度餐馆,不仅便宜,而且菜量很大。
  “我有约会。”男孩在屋里大声叫喊。
  “没关系,那我们三个去。”
  “那回来时候你开车。”男人说。跟以往一样,这表明他很想喝啤酒。
  C对丈夫了如指掌:只要他想,他的条件反射机制就会运转。不过,她没有反对。“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文明人。”她在脑子里念叨着朗菲洛的话。在等女儿洗头吹头的工夫里,她又继续读了两章。
  午餐期间,警察到了。封坦尼警长一身便服,穿着风衣,戴着帽子。他的助手身着警服。还有两个官员和三位专家,其中一个拿着相机,另一个拎着公文包。一个小时后,开来一辆很长的黑车,拉走了乌丽卡的尸体。又过了一个小时,弗鲁特的尸首也被拉走了。作家们和丝凯特斯基小姐聚在客厅里,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罗表示,他要离开这儿,但封坦尼警长坚决打消了他的念头。
  “您既然提出这个缺少人性的要求,那我就呆到明天。”罗说,“不过,我无论如何不能再睡在这桩房子里。请帮我在巴耶涅城里订一个房间!”
  封坦尼警长将大家逐一叫到书房里进行了快速提审,问了一系列目的性明确的问题。大家相互交换了意见,发现警长问每个人的问题不仅一样,甚至顺序都没有变:与乌丽卡是什么关系?互相认识了多久?一般什么时间见面?凶杀案发生那天夜里,每分每秒都发生了什么?他们认为在这里逗留期间内有没有什么可能引发犯罪的直接原因?客人们彼此知道多少?下午,整队警察都到了,彻底搜查了花园和城堡的每个角落,并且派人去拉佣人夫妇。当晚,夫妻俩到了,他们哭得撕心裂肺。
  “警长先生,有什么推测没有?”提审结束后,朗菲洛问封坦尼。
  他问话的口吻格外自信,似乎想强调自己与对方谈话的平等地位。
  “即使有,我也不能泄露。这要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您不是普通的嫌疑人,在座的每个人都是犯罪小说家。有你们在场,所有的犯罪都会比平常背景下的犯罪复杂得多。”
  随后,他请朗菲洛在他记事本上写几个字。
  “请您写,‘封坦尼警长’。”他补充道。
  午茶期间,来接罗的出租车到了。美国人与其他人告别,但没有直视大家的眼睛。罗走后,朗菲洛对安妮.玛莉说:
  “是他。我敢用我的脑袋保证,他就是凶手。乌丽卡是怎么把他变出来的?你读过他的什么书没有?”
  “当然读过。” 安妮.玛莉针锋相对地回答,“他是美国犯罪小说界最有前途的作家。有时你真让人感到惊讶,你总是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约翰,除了你自己的书之外,你到底读没读过别人的书?”
  “那么怪?”
  “他被吓坏了,而且没有像你这样掩饰自己。”
  朗菲洛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了一下额头。
  “我什么也没有掩饰。就是不能忍受歇斯底里。我只是想弄明白,你能肯定——他就是,就是那自己所称的那个人?你以前见过他吗?他会不会是另一个人,只是假扮成罗?” 朗菲洛独自揣测,并将手帕折叠起来,“没有其他可能。不是他,就是丝凯特斯基小姐。”
  就在这时,警长的助手走进屋来,叫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以抽烟吗?”朗菲洛不悦地问。看得出来,他已经逐渐恢复了镇静。
  他们需要等一会儿,等一张桌子被腾空。他们订了一份辣味的绵羊肉,吃素的女士订的是菠菜蘑菇配奶酪西兰花。他们还要了不少的蒜味圆面包。三个人话都不多,而是望着坐在周围的客人出神。C去卫生间时,他们已经结好了账,洗手的时候,她仔细端详了一阵镜子里的自己。她吃了一惊,自己的相貌如此平俗,以前竟没有意识到。镜里的人好像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这是一个外貌普通的中年妇女,将头发染成浅棕色,试图遮掩越来越多的灰发。穿着打扮像一位政府公务员。不过,事实也如此。衬衫、套装、规矩的耳环、手表。口红跟什么都不和谐,实际只是层淡淡的暗影。眼睛无神,越来越空洞无物。体重稍稍有些超标——超得不多,但也不少,还有这个年龄段可以接受的小肚子。金边眼镜,她只在看书时戴。整个一个长了两条腿的“什么也不是”,一个“谁也不是的”妇人。
  她高兴地走出盥洗室,径直朝饭店大厅走去。她内心果断地走到服务台前,此刻,罗正耷拉着脑袋在那里填写房客登记表格。她看清了钥匙木牌上的房间号码:四百多少号,四层楼。等她爬到时,已累得筋疲力尽。脚下该死的鞋跟已经彻底松了,她一边走,一边寻找合适的家伙,只在半层楼处看到一只笨重的陶制花瓶。她想也不想地将罐子里的水倒在地毯上,将插在里面的花顺手扔在黑暗的楼道里。她敏捷地将花瓶塞进皮包,当罗跟着饭店服务生拖着皮箱出现时,她假装在开一个房间的门。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太棒了。她等到服务生走后,从皮包里抽出沉甸甸的花瓶,大胆地走了过去。仅凭直觉她就知道:罗肯定跟所有住店的客人一样,进到客房后首先朝阳台门走去,并朝外眺望。C这时已经走到他身后。她以闪电般的速度走到他身后,以致罗连回头都来不及。
  C从皮包里掏出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后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重又回到了饭馆里。
  “你在盥洗室怎么呆了这么长时间?”丈夫问了她一个诗意的问题。
  他们回到家,天已经黑了。C将由于吃得太多而自觉沉重的身子舒适地安置在沙发里,又聚精会神地接着阅读。
  朗菲洛接起电话。这时,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葡萄酒,佛兰德斯女仆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但是他们一口也没有吃。
  “罗死了。”朗菲洛说,随后仰面靠在沙发里,“封坦尼警长来电话说,他从窗户跳了出去。”
  客厅里突然一片骇人的死寂。
  “你说得对,事情终于得到了解释。他是凶手。他先杀死了乌丽卡。显然弗鲁特知道了什么,所以罗把他也除掉了。随后自杀,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安妮.玛莉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您的目光惊人的锐利,”丝凯特斯基小姐说,情绪像突然烧起的火焰一样高涨起来,“这么说,噩梦终于结束了?不过,他是那么友善可爱,根本不像杀人犯。”
  “杀人犯从来看不出来,这是犯罪小说里的老规矩。最可疑的,通常看上去最无辜。在哪本书里,凶手是一个孩子?”法国女人想了一下,很快自己找到了答案,“当然了,是在阿伽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
  “让我们玩‘杀人游戏’吧。”突然,朗菲洛令人意外地用虽然苦涩、却如释重负的声调提议。
  看得出来,酒精已经上了他的头。
  “我们人数不够。”丝凯特斯基小姐说。
  很遗憾,丝凯特斯基小姐缺少幽默感。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安妮.玛莉抓起了花筒。“封坦尼警长不久就能公布真相。他有一两个问题想立即问我们一下。”
  朗菲洛斟满一杯酒,随后去厨房取了一瓶新葡萄酒。他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没有找到瓶塞起子,而佛兰德斯女仆在备好晚饭之后,已经抽噎着回了家。在等警长的时候,他们聊起了乌丽卡的遗嘱。丝凯特斯基小姐告诉他们,女主人的遗产几乎全部捐献给了基金会,实际上从昨天开始,这座庄园已经成为了犯罪小说作家的创作基地。
  “这听起来像是上帝的玩笑。这一切都是神的喜剧,滑稽的超现实。”朗菲洛手握酒杯讥讽地说,“不错,在这儿可以写作,这里肯定是最理想的创作地。”
  C向丈夫建议开一瓶葡萄酒。在酒柜里有一瓶“公牛血”,不过对C来说,无所谓喝的是什么牌子。他们碰杯。C继续看书,她丈夫接着看电视。
  警长失望地发现这里的气氛出奇的好,不过并没有反对他们为自己也倒了杯酒。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告诉大家,有证据表明:罗并非死于自杀。片刻之间,所有人的表情僵住了。警长告诉他们在现场出现了一只神秘的花瓶(“好像有人一开始曾想用这个钝器攻击他”),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鞋跟?”安妮.玛莉失声叫了出来。
  “不,不,在座的女士都不在涉嫌之列。不可能从这里溜出去,抢在罗的前面赶到巴耶涅城里,然后又从那儿赶回来。话说回来,你们刚才都在一起,对吗?”警长问话时,用眼梢扫了一下两位女士脚上的鞋。
  丝凯特斯基小姐面如死灰,她将罗曾提出过的这个假设告诉了警长:乌丽卡并没有死,即便真的死了,也会从坟墓里谋杀。
  “闭嘴,丝凯特斯基小姐,这种话我听都无法忍受。”朗菲洛恼火地说,“您有没有想过,出于某种原因,比如某种精神原因,罗自己也可能将那只花瓶带到房间?而那只鞋跟,打个比方说,会不会是清洁女工的,或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您要知道,警长先生,我们能够想出所有的可能。即使以前没有人想到过的原因,我们也都能够想到。是罗杀死了乌丽卡。可能为了遗产,或因为某种承诺。”
  “也许没能骗成乌丽卡。”安妮.玛莉沉思说。
  “——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总之,弗鲁特是某件事的见证人,他知道什么,或发现了什么,因此,罗才要杀死他。他装做荡秋千,实际上是寻找机会,伺机下手。当我们出去寻找证据时,他跑到弗鲁特跟前,用同一把裁纸刀扎死了他。他曾用这把刀杀死了乌丽卡。”
  “——最终还是害怕良心的谴责,”安妮.玛莉接过了话茬,“他无法承受自己所做的恶事,因此离开了我们。实际为了寻找一个自杀的机会。”
  封坦尼警长叹了口气说,他们推测的故事确实扣人心弦。不过,他并没有融入屋里洋溢的胜利气氛,而是开始问一些毫不沾边的问题。比如说,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拥有多少读者?
  “我们有多少读者?”安妮.玛莉一脸惊讶,“您指的是销售量吗?”
  当他们告之自己作品的市场销售情况时,警长的注意力却在餐巾纸上。
  “还应该注意的是,在图书馆里的书会有许多人读。”朗菲洛说,并请对方猜测一个准确的数字。
  “大概几十万吧。”警长说着吹了一个口哨,接着又问,“知道都是什么人看吗?”
  “大多数是女性读者。许多女人爱读。”安妮.玛莉得意地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读者需要与我们进行比较。需要存在某种相似性,否则我们就不会彼此理解。就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理论,我认为阅读犯罪小说相当于接受心理治疗。您想一想,”他用目光提请警长注意,“几十万读者。假如他们不读犯罪小说,很可能就会变成杀人犯。”他说话的时候抿嘴轻笑。
  封坦尼警长对他们值得赞叹的成绩表示钦佩,并且轻轻舒了口气。
  C不安地挪动了两下,睨了丈夫一眼。男人坐在电视前打呼噜。他变老了,C想。
  安妮.玛莉脚步不稳地朝楼上走去,用手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说:“我马上下来。”丝凯特斯基小姐小口小口地呷着葡萄酒,眼睛放光。男人们则在谈论写作的话题。封坦尼警长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一个永恒的问题:作家们到底从哪儿获得这么多灵感?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获得的灵感。只是身心贯注地观察这个世界。想象力只排在第二位。”朗菲洛说,好像有一屋子人在听他讲演,“成功的百分之九十来自勤奋。如果我看到有人愚蠢地浪费时间,我会对他们感到可怜。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写小说。我出生在一个珍惜时间、尊重创作的家庭里。最尊重的是逻辑思考。这个世界要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具有逻辑。因此——”
  “我得出去走走。”C突然表示,“我吃撑了。羊肉太辣,胃里灼痛。”
  男人睁开困倦的睡眼不解地打量了妻子一下,然后毫无失误地又将视线移回到电视上,点了点头。C穿上鞋,取下外套。随后又想,没必要穿它,于是重又挂回到衣架上。一刻钟后回来了,可能连一刻钟也没有。丈夫始终保持刚才的坐姿。
  “好些了吗?”男人问。
  “好些了。”C回答。
  “——所有的一切,迟早都可以用理智的方式解释。”朗菲洛结束了他的讲话。
  封坦尼警长表示赞同。
  “否则我也不会在警察局工作。不过,我还是得重复一遍,有许多案件令人无法忘记。在我们塞满书架的档案里,有许多离奇的案例。”
  “噢,这太有意思了!什么时候我真想了解一下这些案子。可以用在我的新书里。”
  警长准备离开。当他迟疑地回过头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要知道,我不是像你小说里所写的那类侦探,假如当真存在那类侦探的话。”
  “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现实中的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对你们来说,犯罪总是某种悲惨、可恶的行为,并能从日常生活中追溯到原由——这里面并没有现实的恐怖。在你们的书中,总是要找到犯罪动机,要纠出犯罪元凶,仿佛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非理性的事件链条与确实理性的解决方式。您自己相信这个吗?就不会摆脱这种思维进行幻想?”
  “幻想?要知道,我要找的只是真理!”
  “别开玩笑了!什么是真理?”封坦尼警长像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地抹了一下额头,“我个人对机械主义更感兴趣:一切都在运转之中。这是机械主义的认知。”
  “怎么讲?”朗菲洛情绪冲动地喊起来。
  “我们不去解释,而是模棱两可地顺其自然?我们不将它简单化,而是复杂化?你认为这种方式怎么样?”
  “您到底在指什么?”
  “我是指,比方说,理性的事件可以用非理性的方式解释。”
  “您别吓唬我,警长先生。”丝凯特斯基小姐突然插言道,“您是指乌丽卡的鬼魂?”
  “噢,不是的,我们误会了彼此的话。请代我向杜拉丝女士告别!另外,明天我们肯定还会见面。”
  封坦尼警长朝大门走去。朗菲洛挥手叫住了他。
  “我上楼叫她。”说着,他朝楼上走去。
  “现在我该怎么办?”丝凯特斯基小姐用一副小孩子的神情问。
  封坦尼陷入了沉思,没有回答,因为从楼上传来杂乱的噪音和朗菲洛惊恐的哀求声。
  丝凯特斯基小姐突然抱住警长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哭喊道:
  “死了,他死了,对不对?他也被杀了。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被杀死。”
  警长平静地抚摩她的头。
  “您不受威胁。您真的不受任何威胁。我敢肯定。您没有写过书,对不对?”
  之后,他镇定地走向电话,开始拨打警察局的号码。整个过程中,他都感觉有一双客观的眼睛以特别的方式在盯着他。
  C放下书,其实书还只剩下最后一页。伸了个懒腰,走出厨房,在水中化了一粒治胃痛的药片。她不想再读下去。随后坐到丈夫身边直到午夜,一起看了一部追杀枪战的美国电影。
  清晨,当她推开阳台门放猫咪出去时,注意到有一辆警车朝塔楼开来。她看到,从车上走下三个男人,并且直接朝她住的单元门口走来。其中一个穿着风衣,戴着一顶好笑的、早不时髦了的礼帽。C感觉,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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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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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7 19:43:06 |只看该作者
写犯罪小说这么有风险?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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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08:33:59 |只看该作者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5-27 19:43
写犯罪小说这么有风险?

呵呵,挺有意思的。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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