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丹尼斯.约翰逊：另一个男人

柏仙妮

另一个男人   选自《耶稣之子》

            （美）作者：丹尼斯.约翰逊

             译者：姚向辉

我一直没能说完那两个男人。我甚至还没开始描述第二个男人，我在从华盛顿州布雷默顿市到西雅图的路上认识了他，当时我们大约位于普吉特湾的正中间。

他基本上只是船上的一个普通人，和别人一样倚在栏杆上，双手像耳饵似的荡来荡去。那是个大晴天，这在西北海岸实属罕见。我确信渡轮上所有的人都觉得受了保佑，因为在磷光般冷冷烧灼的阳光下，隆起的一个个岛屿苍翠异常，峡弯中的海水在挚诚天光下明灭闪烁，天空蓝得没心没肺，犹如上帝的爱，尽管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一丝漂渺的憋闷气味，味道来自填补甲板接缝的某种石油化合物。

这男人戴角质框眼镜，笑起来羞答答的——我觉得大体而言这意味着他笑的时候会别开视线。

让他别开视线的是格格不入，是因为他无法让自己被别人接受，因为他是个骨子里的窝囊废。

“喝杯啤酒？”

“好啊，”我说。

他请我喝酒，解释说他从波兰来美国出差。我留下来，和他聊了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日子不错”——这话的意思是天气很好。但我们绝不会说“天气很好”或“天气宜人”，而只会说“日子不错”或“日子真不错”。

他是个可怜虫，薄布料的黄夹克多半第一次上身。这属于那种外国人进了商店，会边买边对自己说“我要买件美式夹克”的衣服。“你有家里人吗？”他问我，“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哥哥。就一个哥哥，父母都还活着。”

他花费一大笔钱租了辆车，开着四处游走，看起来是个混得不错的年轻国际人。某种渴望的情感拴住了我和他。我想参与发生在他身上的各种事情。这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情感。他身上没什么是我特别想要的，但我想要这个整体。

我们下楼坐进他租来的车，车里弥漫着新车的气味。我们等船靠岸，驶下匝道，走了很短一段路，来到水边的一家餐馆兼酒吧，这地方很喧热，阳光斑驳，满是厚壁啤酒杯的深色光影。

我没问他是否有老婆，是否当了父亲。他也没问我这方面的事情。“你骑摩托吗？我骑，”他说。“我有一辆小型的那种，怎么说来着，呃，对，你们管它叫小绵羊。地狱天使的大型摩托？不是，我骑的是辆小绵羊，不好意思。在华沙，我住的城市，我们夜里十二点以后在公园里飙车，但规定说不行，过了这个时间你不能进公园，夜里十二点，午夜时分，啊，对，午夜，没错，就是这个词，违反规定，法律。有条法律，公园嘎门了——关门，对，谢谢，否则要蹲一个月的监狱。噢，我们玩得太高兴了！我戴上头盔，要是警察来抓人，他们真的来——砰砰！——用警棍打人！但是并不疼。而且我们总能逃掉，因为他们是走路的，警察，他们在公园里没有交通工具。赢家永远是我们！午夜过后，那里永远黑洞洞的！”

他说声抱歉，去找地方上厕所，顺手又要了一扎啤酒。

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过，也很可能不会通报姓名了。我在酒吧里有过一次又一次的经验。

他带着扎杯回来，给我斟满酒杯，然后坐下。“唉，妈的，”他说。“我不是波兰人。我是从克利夫兰来的。”

我震惊了，真的吓了一跳。我没往这方面想过哪怕一秒钟。“呃，那就给我讲两个克利夫兰的故事吧，”我说。

“凯霍加河有一次着了火，”他说。“半夜烧了起来。烈火顺流而下。那种场景很有意思，因为你总觉得火应该待在同一个地方，但河水却在下面流淌。着火的是污染物。工厂排出可燃化学品和废弃物。”

“你说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

“公园是真的，”他说。

“啤酒是真的，”我说。

“还有警察和头盔。我真的有一辆小绵羊，”他说，向我保证这一点是真的似乎让他感觉好了些。

等我和别人谈起这家伙，他们会问我，“他跟你调情了？”是的，他调情了。可是，这次相遇的结果为何在其他人眼中都如此明显，对我这个真正遇见他并和他聊过天的人来说，却反而不是那么明显呢？

后来，他送我到我朋友居住的公寓楼门口下车，他停了一分钟，目送我过街，然后飞快地加速离去。

我用手在嘴边搭出一个扩音器。“莫里！”我喊道。“卡罗尔！”每次来西雅图，我都得站在人行道上冲着四楼他们的窗户大喊大叫，因为公寓楼的正门永远锁着。

“走开。滚远点儿，”底楼有扇窗户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管理员的住处。

“可我的朋友住在这儿，”我说。

“你不能在街上这么大喊大叫，”她说。

她走近窗口。她有着轮廓分明的五官，眼睛湿漉漉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嘴唇似乎随时会颤抖着喊出疯狂的宗教胡话。

“请原谅，”我说，“听您说话，好像是德国口音。”

“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噢，尽扯谎。一个个都跟我套近乎。”

“希望别是波兰口音就行。”

我退回街上。“莫里！”我嘶喊道，接着大声唿哨。

“够了。有完没完！”

“可他们就住在楼上啊！”

“我要叫警察了。你难道想让我叫警察？”

“天哪，你个老婊子，”我说。

“我可不这么想。套近乎的小偷逃跑喽，”她对我的背影喊道。

我想像着把她塞进烈焰咆哮的壁炉。惨叫声……她的脸着了火，烧焦了。

淤红色的天空中黑斑点点，恰如文身的色彩搭配。落日还有两分钟的寿命。

我站在一条长长的下坡马路上，这条街朝着全城最低洼的第一和第二大道而去。双脚带着我走下山坡。我在绝望中跳着舞。我在一家叫凯利的酒馆门外打起了颤，这是个下等场所，粗鄙的灯光憧憧浮动。我一边窥视一边心想：难道要进去陪那些老东西喝酒？

马路对面是家医院。方圆几个街区之内居然有四五家医院。这家医院的三楼，两个穿睡衣的男人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其中一个男人正在说话。我几乎能循着他们的足迹，一步步回到今夜两人出门闲逛前所在的房间，疾病毁掉了他们所代表的一切。

两个人，两个住院病人，晚饭后溜下病床，各自发现对方在走廓里闲逛，他们在一股烟头味道的小休息室里站了一会儿，俯瞰窗外的停车场。这两个人，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他们丧失了健康。他们的孤寂状态令人畏惧。但他们还是各自找到了对方。

可你觉得他们会有谁去给另一个人上坟吗？

我推开凯利酒馆的门走了进去。里面的酒客用肥硕大手抓着啤酒瓶，自动点唱机自顾自地曼声低唱。你会觉得他们光靠一动不动抓着酒瓶坐在那儿，就找到了望进失落世界的办法。

酒馆里有个女人。她喝得比我还醉。我们跳了舞。她说她是军人。

“我被朋友锁在外面了，”我告诉她。

“这种事情有啥好担心的，”她说，亲了亲我的面颊。

我搂紧她。她个子不高，块头正适合我。我把她搂着更紧了。

我们周围的男人里有谁清了清喉咙。旋律的低音部顺着地板传播，但估计没能传到他们那儿。

“让我吻你吧，”我恳求道。她的嘴唇尝起来很下贱。“让我跟你回家吧，”我说。她甜甜地吻着我。

她画了黑色眼线。我喜欢她的眼睛。“我丈夫在家，”她说。“没法带你回去。”

“去汽车旅馆开房间？”

“那得看你有多少钱了。”

“不多，不够多，”我承认道。

“那我就只能带你回家了。”

她吻我。

“你丈夫怎么办？”

她只是不停地吻我，不停地跳舞。周围那些男人除了傻看和盯着酒杯之外无事可做。我不记得点唱机在播什么歌，但在那个年代的西雅图，点唱机里最受欢迎的悲歌叫《蓝雾弥漫》；我搂着她，感觉她的肋骨在我手中晃动，这时点唱机也许就在播放《蓝雾弥漫》。

“我不能让你撇下我，”我告诉她。

“我带你回家。你睡沙发，我可以半夜过去找你。”

“而你丈夫就在隔壁房间？”

“他那会儿肯定睡着了。我可以说你是我表哥。”

我们的身体温柔而猛烈地贴在一起。“我想爱你，宝贝儿，”她说。

“噢，天哪。可你丈夫在家啊，我拿不准。”

“爱我吧，”她恳求道，趴在我胸口哭泣。

“你们结婚多久了？”我问她。

“星期五到今天。”

“星期五？”

“上头给我放了四天假。”

“意思是你前天才结婚？”

“我可以说你是我哥哥。”她提议道。

我用嘴唇先贴住她的上嘴唇，然后是噘出来的下嘴唇，接着我完全吻了上去，我的嘴对上她张开的嘴，我们在体内相遇。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样。沿着漫长的走廓走下去。门打开了。美丽的陌生人。撕破的月亮又补上了。我们的手指抚去泪水。就是这种感觉。

（柏仙妮于2014年1月27日16：51分手工录入）

柏仙妮

看了几篇《耶稣之子》，总觉得写得有些轻、薄了，虽然也不乏诗意。之前有一篇《工作》还不错，比这篇好。

陶北

柏仙妮 发表于 2014-1-27 16:50
看了几篇《耶稣之子》，总觉得写得有些轻、薄了，虽然也不乏诗意。之前有一篇《工作》还不错，比这篇好。

如果亲自录入，还是选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