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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弗兰纳里·奥康纳 :鸿沟(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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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6 16:35: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4-6-6 16:36 编辑

鸿沟

[美]弗兰纳里·奥康纳
温健骝 译


  朱里安的母亲得了高血压,她的医生告诉她,非得去掉二十磅不可,所以,逢星期三晚,朱里安要带她搭公共汽车进城,到Y校去上一个减肥班。减肥班专为年过五十的职业女性而设,她们的体重在一百六十五磅与二百磅之间。他的母亲,是比较苗条的一个,但她说,淑女从不说出自己的年纪和体重。她晚上不要独自搭公共汽车,因为车上已经是黑白混坐了的,而且,减肥班既然是她少数娱乐的一种,对她的健康也是需要的,又是免费的,她说,凭她过去为他所做的一切,朱里安至少得出来带她去。朱里安倒不乐意考虑她以前为他所做的一切,但每个星期三晚上,他都撑着,带她去。
  她站在大厅镜子前面,戴上帽子,差不多准备停当动身了,而他呢,双手收在后面,看起来像钉在门框上,等待着,一似圣塞伯斯蒂安,等待着即将射穿他的利箭,帽子是新的,花掉她七块半。她不断地说:“也许我不该花那么多钱买它。真的,我不该花那么多。我要脱下来,明天送回去。我不该买这帽子。”
  朱里安抬起眼睛看天。“不,你该买下来,”他说。“把它戴上,我们动身吧。”那是顶讨厌的帽子。帽檐是一块紫色天鹅绒,一边垂下,另一边竖起来;其余都是绿色,看起来像一个拿掉了填料的垫子。他觉得,那与其说滑稽,不如说是既快活又凄惨。每一样使她愉快的东西,都是微小的,也都使他沮丧。
  她再把帽子提起来,慢慢地又把它套在头顶上。两鬓灰发,从她红红的脸两边翘出来,但她的眼睛,天蓝色的,却是天真无邪,就像她十岁时那样子,还未经世故似的。要不是因为守寡,她得辛辛苦苦,拼命叫他有吃的,有穿的,还叫他上学,到现在也还在撑着他“直到他能站稳脚跟”,那么,她也许还是个他要带到城里去的小女孩吧。
  “可以了,可以了,”他说。“我们走吧。”他打开了门;为了催她动身,还走下人行道。天空是一朵垂死紫罗兰的色调,衬出了黝暗地矗立着的房子;房子虽然没有两间是相同的,那球根状的,肝色的畸形却是划一的丑陋。四十年前,这一带是时髦的住宅区,他的母亲就老想着,要在这儿弄上一间公寓,那就美了。而今,每栋房子都围上那么窄窄一圈的垃圾,圈里总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朱里安一边走,双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往前倾,双眼呆滞,好像抱定决心要在他为她的快活而牺牲的这段时光,使自己完全麻木掉。
  门关上了;他转过身,看到那矮胖的身影,顶上戴着那可怕的帽子,正向他走来。“嗯,”她说,“人就活那么一生;多付一些,我至少就不会走来走去,都碰到和自己一样穿戴的人。”
  “有那么一天,我要去挣钱了,”朱里安抑郁地说——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你爱什么时候高兴,就开那样的玩笑吧。”但是,首先,他们得动身。他心目中有那么一块地方,房子两边最近的邻居,也得在三里外。
  “我看你过得蛮好的,”她说,一边戴上手套。“你才离开学校一年。罗马城不是一天盖起来的。”
  在Y校减肥班中,只有少数学员是戴了帽子和手套上课,而且还有一个上过大学的儿子。她就是其中一个。“得要时间哪,”她说,“世界又不成世界。这帽子我戴上比其他人戴上好看;她拿出来的时候,我却说,‘那东西拿回去。我不要把它戴在头上,’她倒说,‘慢着,等你戴上再说吧,’她一把帽子给我戴上,我就说,‘哎——好,’她说,‘要是你问我嘛,你戴了帽子亮堂多了,帽子让你一戴也漂亮多了;还有,’她说,‘戴了那帽子,你就不会走来走去都看见自己。’”
  朱里安想道,倘若她自私,倘若她是个母夜叉,酗酒,朝他尖叫,他倒也憋得住气。他一边走着,满心的郁闷,仿佛正在慷慨赴义之中失掉信心。看见了他那拉长了的、没有希望而又懊恼的脸,她突然停下来,眼神中满是忧伤,还往回拉他的手臂。“等等我,”她说。“我回家去,脱掉这东西;明天,我去还了它。我疯了。那七块五毛,我可以用来付煤气账单。”
  他狠狠地抓紧她的手臂。“你不要拿回去,”他说。“我喜欢它。”
  “嗯,”她说,“我不觉得自己应该……”
  “别闹了,好好的戴着,”他咕哝道,更其郁闷了。
  “这个世界又不成世界;”她说,“我们能享受什么;也是奇事。告诉你,底下的翻到顶上来了。”
  朱里安叹了口气。
  “当然,”她说,“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谁,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每次他带她到减肥班,她都说这个。“里边的大多数人,都不是我们这一类,”她说,“不过,我对谁都能够和蔼。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们才不理你什么和蔼,”朱里安粗暴地说。“知道你的身份,只对一代人有好处。你连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是谁,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停下来,让自己的眼睛朝他瞥了一下。“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她说,“要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真为你羞耻。”
  “噢,见鬼。”朱里安说。
  “你的曾祖父是本州的前任州长,”她说。“你祖父是兴隆的地主。你祖母是葛德海家的人。”
  “你要看周围么,”他激动的说,“看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么?”他把手臂猛地抽出来,横扫一下,指点邻近的房子,而渐深的夜暗却至少使它们显得不那么阴黑。
  “你还是那样子,”她说。“你的曾祖父有个庄园和两百个奴隶。”
  “现在没有奴隶了,”他急躁的说。
  “他们那时比现在好多了,”她说。他哼了一下,要是她不谈那话题。每隔几天,她都滚到这话题上,像一辆在通行无阻的轨道上的火车。他知道沿路的每一个站,每一个路口,每一块洼地,也知道准在哪一点上她的结论会堂堂皇皇滚进总站:“那真荒谬。那简直就不现实。他们该起来,那对,不过得在他们篱笆的那边。”
  “别说了,”朱里安说。
  “我替他们难过的,”她说,“就是那些有一半白种的。他们真惨。”
  “你不说行不行?”
  “假使我们是一半白的。我们当然会百感交集。”
  “我现在就百感交集,”他苦哼道。
  “那么,我们说些愉快的事情吧,”她说。“我记得小孩子的时候,到爷爷那儿去。那时,房子有双楼梯,一直到实际上是二楼的地方去——烧饭炙食都在楼下。我总喜欢留在厨房里,闻那墙上的味道。我坐在那儿,用鼻子抵住灰泥,深呼吸。事实上,那地方是葛德海家的,可你的爷爷切斯特尼付了抵押金,给他们留了下来。他们那时,家道已经中落了,”她说,“不过,管他中落不中落,他们永远忘不了自己是什么人。”
  “不用说,是那破败的大房子提醒他们,”朱里安咕哝道。他一说起它来,没有不带着轻蔑的;想起它来,也没有不带着眷恋。他小孩的时候,房子卖掉之前,他见过一次。双楼梯已经坍掉,给拆了下来。黑人住在里头。但它留在他的脑海里,一如他母亲所知道的一样。房子固定的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会站在那宽广的前廊,听着橡树叶子的沙沙的声音,然后,闲荡过那有高高天花板的大堂,到客厅里去;客厅就是通到大堂去的。他定着眼睛看那磨损了的地毯和褪了色的帷幔。他觉得,会欣赏那房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比起任何他叫得出名字来的东西,那房子的残破的辉煌是他喜欢的;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居留过的住宅区,对他说来,都是一种折磨——而她呢,却不大晓得那区别。她把自己这种感觉迟钝叫做“能屈能伸”。
  “我记得那个老黑人,她是我的保姆卡洛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了。我一向对我的黑种朋友非常尊重,”她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我不会给他们做,而他们……”
  “看老天的份上,你不谈这个话题行不行?”朱里安说。他自己搭公共汽车的时候,总是特意要坐在一个黑人旁边,好像要补偿他母亲的罪过。
  “你今天晚上脾气倒挺大的,”她说。“你没什么不对劲吧?”
  “我没什么不对劲,”他说。“这会儿,停停嘴吧。”
  她把嘴噘起来。“嗯,你今天的脾气实在坏透了,”她批评说。“我就什么也不跟你说。”
  他们来到了公共汽车站。望眼中还没有公共汽车;朱里安,双手依旧插在袋里,头向前伸出,瞪着眼看那空荡荡的街道。要等车子,又要搭车子的恼怒,像一只滚烫的手,开始摸上他的脖子。她发出一声呻吟;他的母亲就在眼前,使他痛苦不堪,他冷阴阴的看着她。她撑住自己,挺得很直,在那顶可笑的帽子底下;戴着它,像一面她想象中的尊严底旗帜。他心中起了一种丑恶的冲动,要去毁坏她的神气。突然,他松开了领带,扯了下来,放到袋子里。
  她獃住了。“你带我进城,为什么非得弄成那样子不可?”她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千方百计,叫我难堪?”
  “要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他说,“你至少得知道我在什么地位。”
  “你就像一个——流氓,”她说。
  “那么,我一定就是了,”他嘟囔说。
  “我就这样回家,”她说。“我不打扰你了。如果你连这样的小事也不能替我做……”
  眼睛一边往上翻,他把领带又系上。“回复我本来的阶级,”他嘀咕道。他脸冲着她,嘘着声说,“真正的文化,是在精神里,在精神,”他说,一边敲着脑袋瓜,“精神。”
  “那是在心里,”她说,“也在你怎样做事情;而你怎样做事,是要看你是什么人。”
  “这见鬼的车子里,谁也不管你是什么人。”
  “我管自己是什么人,”她冷冰冰的说。
  灯火通明的公共汽车出现在下一个山丘的顶上;车子邻近的时候,他们挪到路上去截它。他用手顶住她的肘子,把她举上那格吱格吱响的梯级。她走进去,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走进一个大厅里去,那儿每一个人都在等着她。他放进代币的时候,她就坐在前面一张朝着过道的三人阔座上。一个瘦削的女人,牙齿突出,头发又黄又长,坐在一头。他的母亲挪过去,坐在她的身边,留下旁边的空位给朱里安。他坐下来,看着过道那边的地板,那儿放着一双穿红白帆布凉鞋的瘦脚。
  他的母亲即时泛泛地聊了起来,用意是谁爱搭讪就跟谁搭讪。“还会比这个热的么?”她说,一边从手袋里掏出一把黑色摺扇,扇面上是日本风景;接着,她就在面前搧起来。
  “我看会的吧,”突牙的女人说,“有一回事,我可确实知道;我住的地方,不会比这个更热的了。”
  “那准是西晒的太阳照着,”他的母亲说。她向前挪了一点,前前后后的看了看公共汽车。只有半满。每一个都是白人。“我看,车子上坐的都是自己人,”她说。朱里安往回缩。
  “变化变化一下,”过道那边的女人说,她是红白帆布凉鞋的主人。“那天我上了车子,他们多得像蚤子——从车头直到车尾。”
  “不成世界哪,”他的母亲说。“不知道我们怎么让它到这个田地。”
  “叫我生气的,是那些好门好户的孩子,却偷汽车偷胎,”有突牙的女人说。“我给我家孩子说,我说呀,你也许不阔,不过,你是给教养得正正当当的;要是我抓到你那样子胡混,他们能把你送到感化院里去。你要安分守己。”
  “教导可以见功,”他的母亲说。“你的孩子念中学吗?”
  “第九级,”那女人说。
  “我儿子去年刚念完大学。他想写作,不过,目前在卖打字机,到他弄出些名堂为止,”他的母亲说。
  那女人向前靠,眼睛盯着朱里安。他投给她那么恶意的一眼,使她又陷回自己的座位里。过道那边的地板上,有一张别人扔掉的报纸,他站起来,捡起报纸,把它在面前打开。他的母亲谨慎地放低了声调,继续聊下去,但过道那边的女人却大声地说,“嗳,那真好。卖打字机跟写作也差不多。要卖要写,他一换就是了。”
  “我告诉他,”他的母亲说,“罗马城不是一天盖起来的。”
  在报纸的后面,朱利安退缩到他心灵的內厢里;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那里边。对周围一切的活动,他吃不消,不愿参与的时候,他就在这样一种精神的泡沫里安身立命。从这泡泡,他可以看到外头,下判断,而在那里边,他也安全,不受外界闯入。那是唯一的地方他觉得可以免于他同胞都有的愚騃流俗。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从那里边,他能一清二楚的看见她。
  老太太是够聪明的;他想,要是她扯开话题,抓对了前题,她就会一路的说下去。她依照自己妄想世界的规律生活;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踏出这世界一步。那规律就是,她首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创造了为他牺牲的必要条件,然后为他牺牲了自己。他接纳了她的牺牲,那是因为她缺乏远见,弄得非牺牲不可而已。她的一整生就是挣扎着,要活得像个切斯特尼家的,却又没有切斯特尼家族的好处;她要给他自己心目中认为一个切斯特尼家人应该给他的一切;但是,她说过,既然挣扎着好玩,还干吗抱怨呢?正如她得胜过来,在你得胜过来之后,回顾那艰苦的时代,那又是何等样的乐趣!他不能饶恕她的地方,就是她以挣扎为乐,还自以为得胜。
  其实,她说得胜,意思就是,她总算把他带大了,还送他上大学,而他又成长得那么好——俊气(她的牙没补上,就为了他的能长整齐),聪明(他知道自己过份聪明,不会有什么成就),将来有的是前途(当然,他前面并没有什么前途)。她原谅了他的悲观,理由就是,他还在成长;原谅了他偏激的思想,因为他欠缺实践的经验。她说,对于“人生”,他一无所知,他甚至还不曾真正入世——而对这个世界,他却已经像个五十岁的人那样幻灭了。
  在这一切之中,更深一层的讽刺,就是即使有她这样,他还是成长得那么好。虽然上的是三流大学,他却自己努力,取得一流的教育;虽然在成长的时候受制于一个狭隘的脑筋,结果他却有个广大的心怀;虽然她所有的观点都愚蠢,他却免于偏颇,也不怕面对事实。这一切中,最为奇妙的,却是他并不如她对他那样,因爱她而盲目;在情绪上,他把自己从她那里划分开来,而且能够完全客观的看她。他并没有受制于自己的母亲。
  公共汽车猛然煞停住了,把他从沉思中摇醒过来。车子后面的一个女人,踏着碎步,一直往前冲;她站稳的时候,险些儿栽到他的报纸里去。她下了车,一个块头大的黑人上来。朱里安压低了报纸,瞧着。每天看到不平的事发生,给了他一种满足感。他的看法,认为在方圆三百里内,除了少数几个例外,没有一个人是值得认识的,亦由此得到证实。黑人穿着整齐,带着个手提箱。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然后坐在那穿着红白帆布凉鞋的女人坐着的椅子的另一头。他立刻翻开一张报纸,把自己给遮在后面。朱利安母亲的手肘即时分明的戳到他的肋骨上。“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单独搭这些公共汽车了吧,”她低声说。
  黑人一坐了下去,穿红白帆布凉鞋的女人同时站了起来,朝公共汽车后面走去,坐在那刚下了车的女人坐过的位子上。他的母亲往前斜着身子,带着赞许的神色,看了她一眼。
  朱利安站起来,走过过道,坐在那穿帆布凉鞋的女人坐过的地方。他从那里肃然看着对面的母亲。她的脸已经变成愤怒的红色。他盯着她,把自己的眼睛弄成一个陌生人的眼睛。他感到内心的压力突然提升,好像他公开向她宣战一样。
  他愿意和那个黑人搭话,和他谈艺术或者政治或者超出他们周围的人所能理解之上的任何题目,可是那人还是盘踞在他的报纸后面。一似他对换掉位置置之不理,或者他从来就没有留意到。朱里安要表达他的同情,也没有办法。
  他的母亲带着责备的神色,把眼睛盯在他脸上。那有突牙的女人紧盯住他,好像对她说来,他是一种新怪物。
  “你有火柴吗?”他问那黑人。
  那人,眼睛没有离开报纸,伸手到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给他。
  “谢谢,”朱里安说。好一会,他傻乎乎的拿着火柴。一个“不准吸烟”的牌子从门的上方俯视着他。单是这么一个牌子阻止不了他;他没有香烟。几个月前,他戒了烟,因为他买不起。“抱歉,”他咕哝道,把火柴递回去。那黑人放低了报纸,生气地看了他一眼。他接过火柴,又把报纸竖起来。
  他的母亲还在盯着他看,但是,她并没有利用他这一瞬间的不舒畅。她的眼睛还留着那被打垮了的神色。她的脸看起来红得不自然,好像她的血压上升了。朱里安把脸板得不露一丝同情。占了上风,他要拼命把持住,一路占下去。他想给她一次教训,要她好一会还记住,但又看不出有什么办法把这一点维持下去。黑人拒绝从他的报纸后面出来。
  朱利安交叉着手臂,木然看着前面,面对着她又像看不见她,仿佛他已经终止承认她的存在。他心中看见这么一个场面:公共汽车到站,他还留在位子上;她问:“你不下车吗?”的时候,他就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粗鲁地问他话的陌生人,他们下车的那个街角常常闃无一人,但那里灯火明亮,要她自己走四条街口去Y区也伤不了她。他决定等到那时候,然后才决定要不要让她一个人下车。他要在十点钟的时候到Y校去带她回家,不过,他可以由得她揣测究竟他来不来。她以为自己总可以依赖他,那是没有理由的。
  他又一次退回那有着高天花板,摆设着大件古老家具的房间里。他的心灵在刹那间伸展开了,但是,接着他留意到对面的母亲,而心的景象亦缩拢了。他冷冷的细看她。她那穿着小轻舞鞋的双脚还够不到地板,像一对小孩的脚那样悬空摆荡。她那夸张的责备目光正对准着他。他也觉得自己完全与她隔绝了。就在那一刻,他可以随自己高兴给她一巴掌,就像他会掌掴一个在他管教之下而又特别讨厌的孩子那样。
  他开始千方百计的想一些行不通的办法去教训她。他可以和一些有名的黑人教授或者律师交朋友,带他回家消磨一个晚上。他那样做完全合情合理,可是她的血压就会上升到三百度。他不能逼得她到中风发作的程度,更而且,他也从来没有交上过什么黑人朋友。他也试过想在公共汽车上跟那几类比较好的,那些看起来像教授或者牧师或者律师的人攀交情做朋友。有一天早上,他在一个看起来神气活现而皮肤棕黑的汉子旁边坐下,那人回答问题时声音宏亮,态度严肃,却原来是个做殡仪馆生意的。还有一天,他坐在一个手指上戴了钻石戒指,抽着雪茄烟的黑人旁边,但在说了几句夸张的俏皮话之后,那黑人按铃,站了起来,在爬过朱里安要下车的时候,却往他手上塞过来两张彩票。
  他想像自己的母亲病重,卧床不起,而他却只能给她找来一个黑人医生。这个想法,他反复玩味了好几分钟,然后又丢开了,换过一幅心中的景象;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是一个同情者,参加了一个静坐抗议。这是可能的,但他并没有左思右想。代替这个的,是一个他几近极端恐怖的想法。他带回家一个美丽而又使人猜疑是黑种的女人。准备好吧,他说。你没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施展了。这就是我挑中了的女人。她聪敏,体面,甚至说得上好,而且她吃过苦却没有以为是乐趣。现在,你虐待我们吧,即刻动手虐待我们吧。把她从这里赶出去吧,可是,记着,你也赶走了我。他的眼睛瞇起来了;在他自己培育出来的愤怒中,他看见过道那边的母亲,紫着脸膛,萎缩到她那道德本性的侏儒一般的大小,坐着,在她那顶帽子的荒谬的旗帜下,像一具干尸。
  公共汽车一停,又把他从幻想中倒了出来。一声吸吮的嘶响,车门开了;黑暗中上来一个高大的、衣着浓艳而脸色阴沉的黑种女人,还带着个小男孩。那孩子,大抵有四岁,身穿一套短格子花呢衣服,头戴奥国泰洛尔人帽子,上插一根蓝色羽毛。朱里安希望他会坐在自己身边,而那个女人就挤进他母亲旁边的座位。他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那女人一边等着拿代币,一边打量着可能哪里坐得下——他希望她想坐到别人最不要她坐下去的地方。她有点儿脸熟,但朱里安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个脸熟法。她是妇女中的巨人。她的脸绷起来,不仅是拿来迎接对手,而且是要找出对手。她那厚大的下唇向下倾斜,像一个警告牌:别摆弄我。她那臃肿的身子裹在一件绿绸衣裳里,她的红鞋子也装不下她双脚。她戴了一顶讨厌的帽子。帽檐是一块紫色天鹅绒,一边垂下,在另一边,却竖起来;其余都是绿色,看起来像一个拿掉了填料的垫子。她带着的红色大手袋,胀得满满的,好像塞满了石头。
  真教朱里安失望,那小男孩却爬上他母亲旁边的空位子。他的母亲把所有的小孩子,不论黑的白的,都堆在一个名目底下:“可爱的”,而她又认为,小黑人,总的说来,要比白种小孩更可爱。那小孩爬上座位的时候,她朝他笑了笑。
  就在这时候,那女人已经向朱里安旁边的空位逼近。使他生气的是,她挤着身子坐了进去。那女人一坐在自己身旁,他就看见自己母亲的脸变了;他带着满足感了解到,比起他来,她更反对这样的坐法。她的脸看起来几乎是灰色;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阴沉地认识了什么的神色,就像她在某种可怕的对峙中突然感到恶心。朱里安了解到,那是因为她和那个女人可以说换掉了儿子。虽然他的母亲不会认识到这回事的象征意义,她却会感觉得到。他的脸上明明摆着他引以为乐。
  坐在他身边的女人给自己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他感到旁边有一种怒气,一种捂住的不平之气,像一只怒猫的咆哮那样。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见那红色手袋笔直的在那臃肿的绿色大腿上。他心中看见那女人站着等代币时的样子——那笨重的身躯,从红色的鞋子升上来,一直过了结实的臀部,那硕大的前胸,那傲慢的脸,到那又绿又紫的帽子去。
  他的眼睛睁大了。
  那两顶帽子的形象,一模一样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辉煌日出的光芒。他的脸忽地因快乐而明亮起来。他简直不相信命运把这样一个教训推在他母亲身上。他咯咯大笑有一声,好得她看他,而且了解他看到了这些。她把眼睛慢慢的转到他身上。眼睛里的蓝色好像变成瘀伤了的紫色。有一会,他对她的无辜,有了些不安,但那只维持了一刹那,接着原则就挽救了他。正义叫他有大笑的权利。他那咧嘴的笑容就僵在那儿,直到仿佛明明白白的像在大声说:你的惩罚恰恰配上你的小心眼。这教训叫你永远记住。
  她的眼神转过去看那女人。仿佛看着他,她已受不了,反而发觉那女人可取。又一次,他感觉身旁的冲冲怒气。那女人隆隆作响,像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他母亲嘴巴的一角开始轻轻抽动。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复原的初期迹象,还了解到这些会使她突然觉得好笑,那就完全不是什么教训了;他的心不禁往下沉。她的眼睛盯在女人身上,而她的脸上浮出一丝引以为乐的微笑,就好像那女人是一只偷了她帽子的猴子似的。那小黑人睁着大大的出神的眼睛仰视着她。他试着好一会要引起她的注意。
  “卡弗尔!”那女人突然说。“到这边来!”
  卡弗尔看到聚光灯终于照到他身上,于是抽起双脚,转身向着朱里安的母亲,吃吃的笑。
  “卡弗尔!”那女人说。“你听见吗?到这边来!”
  卡弗尔从座位上溜下来,却背靠着座底,蹲在那儿不动,他的头顽皮地转过来朝着朱里安的母亲,而她正向他微笑。那女人伸手过来,把他抓到她的这一边来。他在她膝上坐稳,背往后仰,悬空朝朱里安的母亲咧着嘴笑。“他好可爱啊!”朱里安的母亲对那有突牙的女人说。
  “我料想不错,”那女人说,不置可否。
  那黑女人使劲拉他坐直,可是他摆脱了她的掌握,冲到过道的那边,一边吃吃的笑个不住,一边攀上他喜欢的人的座位旁边。
  “我看他喜欢我,”朱里安的母亲说,朝那女人微笑。她对比她下等的人特别和蔼的时候,就是用那样的微笑。朱里安看到什么都完了。那教训从她身上滚下来,像雨水滚下屋背。
  那女人站起来,猛地把孩子拉离了座位,好像她要抓走他,免他受到传染。朱里安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愤怒,愤怒自己没有像他母亲的微笑那样的武器。她在那孩子的腿上打了辣辣的一巴掌。他大嗥一声,然后一头撞在她的肚子上,还用脚踢她的胫骨。“别闹,”她凶凶的说。
  公共汽车停下来,那个一直在看报纸的黑人下了车。那女人挪过去,砰的一声把孩子放在她自己和朱里安之间。她牢牢的按住他的膝盖。过了一会,他把双手放在脸的前面,就着指缝偷看朱里安的母亲。
  “我看见你啰——!”她说,也把手放到脸前,窥视他。
  那女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来。“别闹这猴儿戏,”她说,“趁我还没有打你个半死!”
  下一站就该他们下车了,朱里安真是感激不尽。他伸手上去,扯那绳子。那女人也同时伸手上去,扯那绳子。噢,我的老天,他想。他有一种可怕的直觉,那就是他们一起下车的时候,他的母亲会打开钱包,掏个五分钱给小孩。那手势,对她来说,就自然得像呼吸一样。公共汽车停了,那女人站起来,往前面冲去,背后拖着那要留在车上的孩子。朱里安和他母亲站起来,跟上去。他们走近车门的时候,朱里安试着要帮她拿她的手袋。
  “不,”她小声说,“我要给那小男孩五分钱。”
  “不行!”朱里安嘘声说。“不行!”
  她低头朝那孩子微笑,打开了袋子。公共汽车门开了,那女人抓住孩子的膀子,把他提起来,吊在他屁股边上,一起下车。一到了街上,她把他放下,摇他。
  朱利安的母亲走下公共汽车的梯级时,要把钱包合上,但她的双脚一站到地上,就再打开它,动手在里面乱翻一气。“什么也找不着,只找到一分钱,”她嗫嚅道,“不过看起来倒像个新的。”
  “别那样做!”朱里安凶猛地咬牙切齿的说。街角上有一盏街灯,她匆匆的走到灯下去,要把钱包里面看个仔细。那女人正急匆匆的走下街去,手上提着的孩子还吊在背后。
  “啊,小男孩!”朱里安的母亲叫道,还快走几步,刚好在过了灯柱的地方赶上他们。“这里给你一个明晃晃的新铜板,”她递过去,那铜板在矇眬的灯下映出闪闪铜光。
  那高大的女人转过身来,站在那儿,双肩耸起,脸孔僵住,满是抑压着的愤怒,好一会,眼盯着朱里安的母亲。然后,突然之间,她仿佛要爆炸,像一部机器给多加了这么一分压力。朱里安看见那黑色的拳头,连那红色手袋,挥舞起来。听见那女人大叫:“谁的铜板他也不要!”他闭上眼睛,缩作一团。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走下街去,那小男孩攀在她的肩膀上,瞪大着眼睛看。朱里安的母亲坐在人行路上。
  “我告诉过你别那样子,”朱里安忿然说。“我告诉过你别那样子!”
  有一分钟,他站在上面,咬着牙。她的两条腿在前面伸直,而她的帽子却在腿上。他蹲下去,看着她的脸。那真是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你这个正好是活该,”他说。“起来吧。”
  他捡起她的手袋,把掉了出来的东西都放回去。他的眼睛正好看到了在人行道上的铜板;他捡起来,让那铜板在她的眼前掉进钱包里。然后,他站起来,弯下去,把手递给她,要拉她起来。她赖在那儿不动。他叹了口气。路的两旁,升起在他们头上的,是黑色的公寓大厦,上面标志着不规则的长方格子的灯光。街的尾端,一个男人从一扇门走出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开去了。“够了,”他说,“假使有人偶然经过,想知道你为什么坐在人行道上呢?”
  她抓住那只手,上气不接下气的,沉重地把身子板起来,然后站了好一会,还微微晃动着,好像黑暗中那点点灯光在她周围绕着圈儿。她的眼睛,带着暗影而又茫然,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他并不想隐藏自己的暴躁。“我希望这次给了你一个教训,”他说。她往前靠,眼睛在他脸上扫射。她好像试着要断定他是谁。接着,仿佛在他身上找不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她迈开步子,一直向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
  “你不是要到Y校去吗?”他问。
  “回家,”她喃喃地说。
  “那么,我们走路回去?”
  她继续走,算是回答。朱里安跟着走,双手放在背后。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这个她得到的教训溜走而没有解释它的意义来支持它。还是得要她了解到,刚才在她身上发生的是什么回事。“不要以为那只是一个自高自大的黑种女人,”他说。“那是一整个黑色种族,他们不再要你那纡尊降贵的铜板。那是你的黑人替身。她可以戴和你一样的帽子,而且,肯定说,”他好意地加上那么一句(因为他认为那是好玩的),“戴在她头上比戴在你头上好看。这一切的意思,”他说,“就是:旧世界消失了。老规矩过时了,你的和蔼恩惠一文不值。”他带着苦味,想起那对他来说已经消失了的房子。“你不是自以为的什么人了,”他说。
  她继续吃力的往前走,一点也不理他。她的头发,有一边已经松了下来。她掉了手袋,也没有理会。他弯下去,捡起来,递给她,但她没有接过去。
  “你不必闹得像世界末日似的,”他说,“因为还不曾末了。从现在起,你得在一个新世界里过活,换掉一下,面对一些现实吧。振作起来,”他说,“那不会叫你死掉。”
  她的呼吸加快。
  “我们等公共汽车吧,”他说。
  “回家,”她重浊地说。
  “我不喜欢看你闹成这个样子,”他说。“像个小孩似的。你这样做,我太失望了。”他决定在那儿停下来,也教她停下来,等公共汽车。“我不要再走下去了,”他说,停住了。“我们搭公共汽车回去。”
  她继续走路,好像没有听见他一样。他走几步,抓住她膀子,止住她。他看她的脸,不禁倒吸一口气。他看到的,是一张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脸。“叫爷爷来领我,”她说。
  他瞪着眼看,獃了。
  “叫卡洛琳来领我,”她说。
  他吓呆了,放松了她,而她又再往前冲,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那样走路。一阵黑暗的浪潮仿佛要把她从他身边卷走了。“母亲!”他大叫。“亲爱的,心肝,等等!”她颓然倒在人行道上。他往前直冲,伏在她身旁,大声喊叫,“妈妈,妈妈!”他把她翻了过来。她的脸扭曲得非常厉害。一只眼睛,大大的瞪视着,微微往左移动,仿佛解缆而去。另外一只,却动也不动的盯着他,再一次扫射他的脸,找不到什么,就闭上了。
  “在这里等着,在这里等着!”他大声叫道,跳了起来,向着前面远处所见的一丛灯光跑去求救。“救命啊,救命啊!”他大声呼喊,但他的声音细弱,还不如一线声息。他越跑得快,那些灯光漂得越远;他的双脚麻木地挪动,好像并不带他到什么地方去。那黑暗的浪潮要把他冲回她的身边,一分一寸的,在阻延他进入那罪衍与忧伤的世界里。


  (冯俊华录入)
  录自《鹧鸪镇上的杜鹃花季:奥康纳短篇小说选》,温健骝译,今日世界出版社,1975年12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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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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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8 09:16:26 |只看该作者
这个是我买的仲召明翻译的书,书名就叫《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取这篇小说名。你可以看看两个翻译版的,哪个效果好一些。现在很多国外的书都由于翻译的问题而使小说不能呈现它的原味,所以看翻译过来的小说也是很有难度的。我曾经为购买这类小说而费尽脑筋。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医生告诉朱利安的母亲,因为血压的关系,她必须减掉二十磅,所以在周三的晚上,朱利安只得带她乘巴士,去市区开设在Y地的一个减肥班。减肥班是为年过五十、体重在一百六十五至两百磅之间的劳工女子设立的。他的母亲是其中较苗条的一个,但她说,女士是不会说出自己的年龄和体重的。自从混乘以后,她就不愿一个人在晚上搭巴士,而且,因为上减肥班是她少有的乐趣之一,是她的健康所必需的,又免费,所以她说,想想她为他做的一切,朱利安至少应该出趟门带她过去。朱利安不愿去想她为他做的一切,但每个周三的晚上,他都强打起精神带她去。
  她站在门厅里的镜子前面戴帽子,快要收拾妥当准备走了。朱利安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框里等待着,就像等待着利箭射穿自己的圣?塞巴斯蒂安①。帽子是最近买的,花了她七美元半。她不停地说:“也许我不该花那么多钱买它。是的,我不应该买。明天我就摘下来退回去。我不应该买这顶帽子。”
  朱利安翻起白眼。“不,你应该买下来,”他说,“戴上它,我们走吧。”那是一顶丑陋不堪的帽子:紫色天鹅绒帽檐在一边垂下,又在另一边翘起;其余部分是绿色的,看起来就像填料外露的坐垫。他觉得这顶帽子滑稽、神气活现而又可怜兮兮。令她快乐的都是小东西,但所有这些小东西都令他沮丧。
  她又一次提起帽子,再将它放在头顶上。两缕灰发垂在她红润脸庞的两侧。她十岁时,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肯定就是如此:纯真,未历世事。仿佛她不是个含辛茹苦,供他吃喝,送他去念书,至今仍支持着他,“直到他能站稳脚跟”的寡妇,而是一个他必须将其带进城的小女孩。
  “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走吧。”为了让她动身,他打开门,走下小路。天空是了无生气的紫罗兰色,在它的映衬之下,房舍显得黑黝黝的,成了同样丑陋的球形肝色怪物,尽管没有哪两栋房子是一模一样的。四十年前,这里是上流社区,他的母亲曾老想着如果能在这里拥有一套住宅就好了。每一栋房子的周围都有一圈窄窄的泥土地,那里通常会坐着一个邋遢的小孩。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目光呆滞,头低了下来,朝前伸着。他决定在他为了她的快乐牺牲自己的这段时间里,要让自己完全麻木掉。
  门关上了,他转身,看见那个戴着一顶无比糟糕的帽子的矮胖身影正朝他走来。“唉,”她说,“人只能活一次,得为这一次多付出一些,我至少不会看见和我一样的人走来走去。”
  “等我开始挣钱了,”朱利安阴沉地说——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挣不到钱——“你想什么时候开这样的玩笑,就什么时候开吧。”但首先,他们得赶路。他想象过拥有这样的房子:两边最近的邻居,也在三英里之外。
  “我觉得你做得挺好的,”她一边戴手套,一边说着,“你才离开学校一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在Y减肥班里,只有几个会员会戴着帽子和手套去上课,并且有一个上过大学的儿子,而她是其中之一。“需要时间的,”她说,“而这个世界现在又一团糟。这顶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比戴在其他任何人的头上都好看,尽管售货小姐拿出它的时候我说,‘把这个东西拿回去。我是不会把它戴在头上的。’不过她说,‘戴上看看嘛。’她把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时,我说,‘哎——呀。’然后她说,‘要我说,您和这顶帽子真是相得益彰啊,而且,’她又说,‘戴上它,您肯定显得与众不同。’”
  朱利安想,如果她自私,或者是个酗酒并冲他喊叫的老母夜叉,他会自立得多。他走着,沉浸在绝望里,仿佛苦难已经使他失去了信心。看到他那张绝望而又不耐烦的长脸,她陡然停下,显出悲伤的表情,并拉住他的胳膊。“等着我,”她说,“我回家把这东西摘掉,明天就退回去。我昏了头。我可以用那七块半付煤气费。”
  他用力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要退回去,”他说,“我喜欢它。”
  “唉,”她说,“我觉得自己不应该……”
  “不要说了,好好享受它吧。”他咕哝道,比刚才更沮丧了。
  “这个世界一团糟,”她说,“我们能享受点什么真是个奇迹。我跟你说,天翻地覆了。”
  朱利安叹了口气。
  “当然了,”她说,“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谁,你可以去任何地方。”朱利安每次带她去减肥班,她都要说这个。“减肥班里的那些人,大多数和我们不是一类,”她说,“但我可以对任何人都客气。我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根本不在乎你客不客气,”朱利安恶狠狠地说,“知道自己是谁只对一代人有好处。现在,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自己是谁。”
  她停下来,瞥了他一眼。“我当然非常清楚自己是谁,”她说,“要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会为你感到羞愧。”
  “哦,见鬼。”朱利安说。
  “你的曾祖父当过本州州长,”她说,“你的祖父是个富裕的地主。你的外祖母姓葛德海。”
  “看看你的四周,”他紧张地说,“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儿吗?”他忽地甩出胳膊,指了指这个地方,渐浓的黑暗至少让这里显得不那么肮脏了。
  “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她说。“你的曾祖父有个种植园,还有两百个奴隶。”
  “现在已经没有奴隶了。”他气恼地说。
  “他们还是的时候更幸福。”她说。他叹了口气,表示自己已经知道她要谈这个话题了。每隔几天,她就会绕到这上面来,就像直通线上的火车。他知道沿途每一个站点、每一个交叉口和每一处沼泽,也知道在哪一点上,她的结论一定会庄严地滑进车站:“荒诞。根本就不现实。他们应该站起来,这没错,但应该站在篱笆旁属于他们的那一边。”
  “我们别说了。”朱利安说。
  “我替他们难过,”她说,“那些半白①的。他们悲惨啊。”
  “你能不能别说了?”
  “想想如果我们是半白的,我们心里的感受肯定很复杂。”
  “我现在的感受就很复杂。”他哼道。
  “那我们说些令人愉快的事情吧。”她说,“记得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常到爷爷那儿去。那栋房子有双楼梯,楼梯通向真正的二楼——一楼只用来做饭。我喜欢待在楼下的厨房里,因为我喜欢墙的味道。我会坐着,把鼻子贴在泥灰上,深呼吸。其实那栋房子是葛德海家的,但你的祖父切斯蒂尼付了贷款,替他们保住了房子。他们家道中落了,”她说,“但不管中不中落,他们永远都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肯定是那栋破烂的大房子提醒了他们。”朱利安咕哝道。说起那栋房子时,他总带着轻蔑,而想到它时,他却又总是心怀向往。在它被卖掉之前,他见过那房子一次,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双楼梯烂掉了,被拆了下来,黑鬼①住在里面。但他的母亲知道,房子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它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会站在宽阔的门廊下,听橡树叶的沙沙声,继而不紧不慢地穿过天花板很高的门厅,走进和门厅相连的客厅,注视着磨坏了的小地毯和褪了色的挂毯。他觉得,能够欣赏那栋房子的是他,而不是她。他爱它破败的优雅胜过他能叫得出名字的任何东西。就因为那栋房子,他们居住过的所有社区对他而言都是折磨——然而她却几乎不知道这种区别。她不觉得自己感觉迟钝,反而认为这是“能屈能伸”。
  “我想起了当我保姆的老黑卡罗琳。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我一向非常尊重我的有色人朋友,”她说,“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情,而他们……”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不谈这个话题?”朱利安说。他一个人乘巴士时,会有意坐在黑鬼的旁边,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母亲的罪过。
  “你今晚动不动就生气,”她说,“你没什么吧?”
  “是的,我没什么,”他说,“别说话了。”
  她撅起嘴唇。“看样子你心情很不好,”她评论道,“我根本就不该和你说话。”
  他们来到巴士站。看不见有巴士。双手仍插在口袋里的朱利安伸出头,怒视着空荡荡的街道。等巴士和将要乘巴士带来的沮丧感,就像一只滚烫的手开始爬上他的脖子。在她痛苦地叹了口气之后,他渐渐意识到母亲的存在。他阴郁地看着她:她直挺挺地站着,戴着那顶荒唐的帽子,仿佛是她想象出来的尊严的一面旗帜。他产生了想要挫一挫她锐气的恶毒冲动,于是突然松开领带,把它解下塞进口袋里。
  她僵住了。“为什么每次带我进城,你都非要这个样子?”她问。“你为什么存心叫我难堪?”
  “要是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他说,“你至少能明白我的地位。”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恶棍。”她说。
  “那么我一定就是了。”他嘟囔道。
  “我回家算了,”她说,“我不烦你了。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我做……”
  他翻着白眼,又把领带系上。“在我的阶层里,”他咕哝道,脸凑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真正的文化在脑子里,脑子里。”他说道,并敲自己的头,“脑子。”
  “在心里,”她说,“也在于你怎样做事,而你怎样做事是由你是谁决定的。”
  “在该死的巴士上,没有人在乎你是谁。”
  “我在乎自己是谁。”她冷冰冰地说。
  亮着灯的巴士出现在后面一道斜坡的顶上,它驶近时,他们走到街上,迎了上去。他把手放到母亲的肘上,将她托到嘎吱作响的台阶上。她面带微笑地上了车,仿佛正走进客厅,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她。他投代用币时,她在走道一边宽大的前排①三人座的一张上坐下。一个龅牙、头发又长又黄的瘦削女人坐在另一头。他的母亲移身挪到龅牙女人的旁边,为朱利安留出了自己身边的座位。他坐下来,看着走道另一边的地板,一双穿在红白两色帆布凉鞋里的瘦脚稳稳地放在那里。
  他的母亲立即开始侃侃而谈,以吸引任何一个想要说话的人。“天气还会更热吗?”她说,并从手袋里掏出一支上面画着日本风景的黑色折扇,在自己的面前扇了起来。
  “我看可能会吧,”龅牙女人说,“但我有一件事很肯定:我的公寓是不可能更热了。”
  “一定是吸收了下午的阳光。”他的母亲说。她微微前倾,前后看了看巴士——半满,都是白人。“车上坐的都是自己人嘛。”她说。朱利安不安起来。
  “总要变一变嘛。”走道另一边的那个女人说,她就是那双红白两色帆布凉鞋的主人。“在我前几天坐的那辆上,他们就像跳蚤一样多——从车头到车尾。”
  “这个世界整个都乱了,”他的母亲说,“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让它陷入这种困境的。”
  “让我看不过去的是好人家的男孩子偷汽车轮胎,”那个龅牙女人说,“我对我儿子说,我说你也许不是有钱人,但你是有教养的,如果让我抓到你掺乎进那种混账事情里,就把你送到感化院去,那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要经常提醒,”朱利安的母亲说,“你的儿子念高中了吗?”
  “九年级。”龅牙女人说。
  “我儿子去年刚大学毕业。他想写作,但目前在卖打字机,还没起步哪。”朱利安的母亲说。
  龅牙女人探出身体,端详着朱利安。他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所以她又坐回到座位上。走道另一边的地板上有一张被人丢掉的报纸。他站起来捡起报纸,在面前打开。他的母亲用微低的声音,想谨慎地把交谈进行下去,但走道另一边的那个女人却大声说:“噢,不错啊。卖打字机和写作差不多嘛。他可以随时从这一行跳到那一行。”
  “我跟他说,”朱利安的母亲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朱利安举着报纸,退回到自己意识深处,他在那里面度过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那是一种精神泡沫,当他无力支撑自己继续成为周遭所发生事情的一部分时,只要身处泡沫之中,他就能找到自己。从那里,他能看到外面并作出评判,而在泡沫里面,他是安全的,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侵害。那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摆脱了周围人的愚昧的地方。他母亲从未进去过,但从那里面,他能非常清楚地看清她。
  老太太很聪明,而他觉得,如果她能从正确的前提开始,她会变得更好。她根据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世界的规则生活,他从未看见她踏足过外面。那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在她首先把许多事情弄得一团糟因而创造了必要条件之后,她要为他牺牲。如果说他已经接受了她的牺牲,那只是因为她缺乏远见,已经使牺牲成为了必然。一生中,在没有切斯蒂尼氏财产的情况下,她努力表现得像切斯蒂尼氏,并给予他一切她认为切斯蒂尼氏该有的东西。但既然,她说,努力是趣事,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而当你赢了,就像她一样,回顾艰难时光是非常快乐的!他不能原谅的是,她享受这种努力,并认为她已经赢了。
  当她说自己已经赢了,她的意思是,她成功将他养大并送他去念了大学,他发展得如此之好——好看(为了让他的牙整齐笔直,她的牙掉了也没补),聪明(他认为自己太聪明了,所以不会成功),未来就在他的前方(他肯定没有未来)。她原谅他的悲观,因为他尚未成人;原谅他激进的想法,因为他缺乏实际经验。她说他还不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他甚至还未走进真正的世界,却已经像个五十岁的男人那样对它不抱幻想了。
  这一切更深一层的讽刺意味是,尽管她这样,他还真发展得如此之好。虽然上的是三流大学,但由于自觉,他还是在受了一流教育之后毕业了;尽管是在小心思的左右下长大的,他最终却获得了大智慧;尽管时常听到她那些愚蠢的观点,他却摆脱了偏见,不惧面对事实。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被自己对她的爱所蒙蔽,反而在精神上摆脱了她,可以完全客观地看待她。他没有受制于自己的母亲。
  巴士猛地一冲,然后停了下来,将他从冥想里甩了出来。后面一个正探着身子、迈着小碎步朝前走的女人,差一点被晃得跌坐在他的报纸上。她下去时,一个大块头黑鬼上来了。朱利安放低报纸,观察那个黑人。看到平日里的不公正现象,会让他获得一种满足感。这证实了他的观点:在半径三百英里范围内,没有什么人值得去认识。黑鬼穿着体面,拎着一只手提箱。他四下看了看,继而坐在穿着红白两色帆布凉鞋的那个女人坐着的那排座位的另一头。他随即打开一份报纸,将自己隐藏在后面。朱利安的母亲开始用胳膊肘不停地戳他的肋骨。“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一个人乘这样的巴士了吧。”她低声道。
  就在那个黑鬼坐下的同时,穿着红白两色帆布凉鞋的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向巴士的后面走去,然后坐在了已经下车的那个女人的座位上。朱利安的母亲俯身向前,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朱利安跨过走道,在穿着帆布凉鞋的那个女人刚才坐的位子上坐下。他从这个位置平静地看着对面的母亲——她的脸变成了愤怒的红色。他注视着母亲,仿佛她是个陌生人。他又突然紧张起来,好像他已经对母亲公开宣战。
  朱利安想和这个黑鬼攀谈,和他说说艺术或者政治或者超出他们俩周围人理解范围的任何其他话题,但那人依然稳坐着,埋首于报纸之间。他要么不在意座位的变化,要么根本就没注意到,害得朱利安没办法表达自己的同情。
  他的母亲责备地注视着他。那个龅牙女人也贪婪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种最近才出现在地球上的怪物。
  “你有火柴吗?”他问黑鬼。
  黑人把手伸进口袋,递给朱利安一盒火柴,但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报纸。
  “谢了。”朱利安说。他傻乎乎地握了火柴一会儿。车门上方有块“禁止吸烟”的标牌。仅仅是这块牌子还不足以阻止他——他没有烟。因为负担不起,几个月之前,他戒烟了。“对不起。”他咕哝道,把火柴递了回去。黑人放低报纸,生气地看了他一眼。他接过火柴,又举起报纸。
  他的母亲仍盯着他看,但她并未利用他转瞬即逝的不自在。她的眼里仍然是悲痛的神色,脸看起来红得不自然,也许是因为血压升高了。朱利安不允许自己的脸上显出丝毫的同情,占了上风之后,他要不顾一切地保持下去,直到最后。他想给她一个让她会记住一段时间的教训,但此刻,他似乎没办法做到了——黑人拒绝从报纸的世界里走出来。
  朱利安交叠双臂,默然地看着前方,面对着她,但似乎又没看见她,仿佛拒绝承认她的存在。他想象出一幅画面:巴士抵达他们的站点后,他依然坐在座位里,当她问:“你不下去吗?”他就像看一个冒失地与自己说话的陌生人似的看着她。他们在那儿下车的那个街角通常寂静无人,但灯火通明,让她自己走过四段街区去Y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决定等那一刻来临时再决定要不要让她一个人下车。他必须十点钟出现在Y,带她回去,但他可以让她琢磨他会不会来。她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自己总是可以依赖他。
  他又回到那个顶棚很高、零落地摆着几件古董大家具的房间,刹那间,他觉得轻松。但接着,他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母亲的存在,于是那幅景象便皱缩了起来。他冷冷地审视着她。她那双穿在小舞鞋里的小脚就像一个小孩般的悬着,无法完全够到地板。她那夸张的责备表情瞄准了他,让他觉得自己与她彻底分离了。在那一刻,他可以愉悦地扇她,就像扇受他管束的一个极令人讨厌的小孩。
  他开始想象他能用以教训她的各种行不通的方法。他可以和一些杰出的黑鬼教授或律师做朋友,并带一个回家过一晚。那他将彻底证明自己,但她的血压也可能会升到三百。他不能把她逼到中风的地步,而且,他从未成功地交到一个黑鬼朋友。他试过在巴士上和较好的几类——那些看起来像教授或牧师或律师的黑鬼攀谈交朋友。有天早上,他坐到一个看起来很优秀的黑棕色男人的身边,那人能用浑厚严肃的声音回答他的问题,可惜他是个殡葬业从业者。还有一天,他在一个抽着雪茄、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的黑鬼身旁边坐下,但说了几句生硬的玩笑话之后,那个黑鬼就按响蜂鸣器站了起来。他从朱利安身边挤过去准备下车时,往朱利安的手里塞了两张彩票。
  他想象母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而他却只能为她找来一个黑鬼医生。他玩味这个想法几分钟,然后丢开了它,因为刹那间,他看见自己作为支持者参加了静坐示威。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但他并未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想象里。相反,他逐渐接近了那最恐怖的画面:他带着一个漂亮但会让人怀疑她是黑鬼的女人回到家里。做好心理准备吧,他会说。你拿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就是我看中的女人。她聪明,有自尊,甚至可谓优秀。她饱经风霜,但并不觉得那是乐事。迫害我们吧,快来迫害我们吧。把她赶出这儿吧,但记着,你把她赶出去也就等于把我赶出去了。他眯起眼睛,在愤怒中,他看见了走道另一边的母亲。她涨紫了脸,萎缩成侏儒大小——那就是她道德本质的体积——像一具木乃伊似的坐着,那可笑的帽子仿佛一面旗帜。
  巴士停下时,他再次从自己的幻想中走了出来。在吸吮似的嘶嘶声里,门开了,一个有色女人从黑暗里走了进来。她身材高大、衣着花哨、表情阴沉,还带着个小男孩。那个小孩可能有四岁大,穿着短短的套装,戴顶提洛尔帽①,帽子里插着一根蓝色羽毛。朱利安希望小男孩会坐在自己的旁边,而那个女人去坐他母亲旁边的位子。他觉得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了。
  等代用币时,那女人逡巡巴士,寻找可以坐的地方——朱利安希望这个女人能坐到别人最不想让她坐的位子上。她身上有种朱利安熟悉的东西,但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是女人中的巨人,面容坚定,似乎不怕任何找茬的人,而且还要把那样的人找出来。她那硕大的下唇向下而去的斜坡就像一块警示标志:“别惹我。”她臃肿的身体包裹在绿色绉纱裙里,双脚从红鞋里挤了出来。她戴着一顶丑陋不堪的帽子:紫色天鹅绒帽舌在帽子的一边垂下,又在另一边翘起;帽子的其余部分是绿色的,看起来像是填料外露的坐垫。她拿着一只整个都鼓了起来的红色大手袋,里面仿佛填满了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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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好像没有完?  发表于 2014-6-8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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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8 19:44:14 |只看该作者
无影 发表于 2014-6-8 09:16
这个是我买的仲召明翻译的书,书名就叫《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取这篇小说名。你可以看看两个翻译版的,哪个 ...

是的,在网上找到这些,我懒得手工录入了……就从这部分看对比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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