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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一场连绵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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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8 14:35: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列车在站台停稳后,很快,十多位乘客陆续从下客阶梯走出。

    初春的新泥气息便扑面袭来,在僻静的乡间小站发酵得益发浓郁了。然而,这气息对于刚下车的乘客们来说,并不显得多么新奇,他们只是急匆匆地朝着出站口方向走去,于是,原本还空旷清冷的站台,它的幽寂一下子就被打破了。

    在这些匆匆的赶路人中间,一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显得出类拔萃。这并非仅得益于他的姣好年纪,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渊博学识和良好品行,在此刻微皱的眉宇间不自觉地表露无疑了。他昂扬着头往前走,不时朝灰蒙蒙的铁轨尽头眺望,虽漫无目的,神情却无端黯淡怅惘下去,倒不免增添了几分悲悯的忧郁气质。

    他的忧郁,偶然间使他看起来似一只囿于囚笼的温顺小兽物,发于内心的善良或孤高仿若遭到幽闭,在晦暗的出站过道里,反而熠熠生辉。

    他是G市Z大化学系鼎鼎大名的陈教授的最得意门生之一,年纪轻轻便协助教授从事本专业领头项目的科研工作,前程大好。此时正是他们科研工作进展的关键期,年轻人却不得不选择在这个时候向教授提出告假——近来年迈的母亲腿疾加重,他忧心母亲病情,急于从千里之外的异乡赶回亲身侍奉。

    对于陈教授来说,几年的师生之谊,早叫他将年轻人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年轻人于专业上的天才禀赋,自然时常让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另一方面,年轻人谦恭温和的秉性,更能让他心生爱怜。

    于是,他欣然应允了年轻人的告假。年轻人前来辞行的时候,正值月末,教授放弃了难得的休息机会,坚持把他送上车。

    “放心去吧。”临别时候,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太记挂工作,就将它停在那里,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已然颇使年轻人感动。在列车上,他提不起半分兴致,教授的话始终在脑海回响,久之便勾起了他浮浅的不安情绪,为暂停的工作,也为自己那还不能预见的未来。他亦思念母亲,忧心她的病,企盼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边。这样想着,关于王郎卧冰或鹿乳奉亲的典故悄然浮上了心头。

    年轻人归来之后,不巧正赶上连绵的阴雨季节。

    霏霏淫雨足足下了半个月,地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年轻人和母亲居住的年份久远的宅子里,被浸染发胀的枞木屋檐终日往下淌着水珠,滴滴答答的声音开始搅扰得他失眠,整晚睡不着觉。每个清晨,年轻人必须很早就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拿上扫帚和铁锹,去排走院子里积聚了一晚上的雨水,否则,那交汇而成的一条条小溪流势必会倒流进房子里面。有时,这项工作不得不一天之内重复两三次。“这真是额外的工作,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一定显得愚蠢而毫无意义吧。”他不以为意地想。

    这几天,雨水虽然已停,可天仍阴郁得厉害,空气中早晚都悬挂着饱和的水雾。某个晌午,年轻人徒步去药店为母亲取药丸和滴瓶,出来时头发就已似结上一层银霜,他身上的衣服也潮透了,紧贴着直冒涔涔热汗的后背,散发出令人不悦的馊臭气味。待回到自家的房屋以后,眼前的景象才叫他吃惊:洁白的石灰墙面大面积往外渗水,吐着不可言说的乳黄色沉重,条纹绿的瓷砖地面上也布满小水珠,双脚踏上去能立刻印出足痕来。春寒料峭时节,冷气仍有几分凄厉,室内挥之不去的森森湿寒倒如幽灵笼罩,使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年轻人进入内房探望母亲,母亲并未午休,只神情恍惚地坐在椅子上,她的膝盖敏锐地感应到空气湿度变化,关节处高高地肿胀出一块大包,红的鲜艳。旁边冷的床沿上,覆于上的被褥因受潮而似要拧出一把水。

    母亲是越来越少言寡语了,她常常独自闷坐几个小时,表情也稍显呆滞,像不大能分辨他人的样子。事实上,自年轻人归来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三次喊错他的名字了。

    她太孤独了。年轻人的鼻子不禁泛起酸楚,可是她又变得多么难于亲近呀。年轻人想好好陪伴她,给她一些温馨,但她根本不理睬任何事情,包括她以前最疼爱的儿子。她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不免使年轻人偶尔感到心灰意冷。

    为了驱逐湿寒,年轻人不得不每天用柴薪升起火炉,另外,必须保证任何时候都紧闭门窗以阻挡雾霭。室内的热流渐渐积聚,温软得让人慵懒,昏昏欲睡,而整日独对紧锁的窗外那朦胧若虚之象,年轻人的心开始产生新的落寞感。他喜欢上呆呆地眺望窗外,那些低垂的电线杆上,总会歇着几只灰色的小鸟,一会儿,它们又伴着唧唧的叫声飞走了,好像刚才的喧闹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年轻人的身体很快被炉火的热量和烟毒侵蚀,虚弱易累,像个糟老头。他的嘴唇干裂,口腔产生溃疡,随着溃疡增加,面积变大,他的腮帮直痛得抽搐不已。在几次用餐咬到自己的舌头之后,终于,他忍无可忍,暴跳如雷,无处发泄的心火压抑着他,极大地损毁了他的精神,他的失眠症状更加严重。

    村庄渐渐变得冷寂极了,这样的天气,谁都设法尽量减少出门吧。邻居家漂亮的黛丽小姐固定每天晨后自山涧溪流中浣洗衣物归来,打照面时,年轻人总会和她寒暄几句,可现在,黛丽小姐显得不自然起来,她礼貌而又刻意地与年轻人保持距离,面容憔悴且形色匆匆。无需多想,年轻人便能猜测到,定然是最近自己口腔发出的难以消除的异味让她难受吧,但即使是漂亮如斯的黛丽小姐,她那周身弥漫的馨香如饴之气息不也开始浑浊黯淡了么?这恶劣的天气,正步步摧毁着所有人最后维系的优雅吧。

    为对抗身体里益发沉重的湿气,村里的人们不得不学习自配药材,煲制祛湿汤。祛湿汤饮用完后,残存的药渣被随意丢弃在院角巷陌,时间一长,竟堆积如山,其间袅袅升腾的苦杏仁味混合低压的潮湿雾气,始终遮蔽在村庄那浩渺的穹庐之下,一如某场久经压制的发霉的生命体验。祛湿汤的使用,也给人们带来了不少麻烦,许多人的皮肤因不适应体表剧烈的排毒反应而生出皮疹和细小的脓包,这些异物以相当快的速度蔓延至脸颊,丑陋不堪。而头发毛孔的排泄更甚,源源不断分泌出的油性皮脂将头发粘成一缕缕,发出半腐朽的气味,细菌滋生使人奇痒难忍,纵使每隔几个时辰就洗一次头也无济于事。

    每逢夜间的风湿之寒则侵蚀着人们的腿部关节,仿佛吱吱作响。

    反常降落的雨水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大地已经很久没有接受阳光普照了,青苔和阴暗的霉不动声色地疯狂生长。地面积水的水位迅速上升,淹没庭院,涌向门槛和堂屋,枯萎的浮萍和水草从远方漂至,带来了青腥和甜涩的味道。

    村庄一篇汪洋。浑黄的水体上浮满残枝败叶,偶尔能看见一只鸟儿或家猫的尸体,老鼠开始成群躲进卧室,即使大白天也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

    水退了又涨,涨了又退,死亡的鱼儿和螃蟹裸露在墙角,糜烂。家家户户的生活垃圾被雨水冲刷满地,残羹剩炙、废弃的塑料袋、生肉的血水、七彩油污,泛滥成惨白的病态。一些抵抗力稍差的小孩被感染,整夜发烧不退。

    雨水刚停,人们就忙碌着清理自家院子里的腐烂物,他们小心翼翼,一遍遍地消毒,对爆发不可预知的瘟疫的恐惧早将他们折磨得神经兮兮。

    所有人都在祈祷雨过天晴,然而所有人似乎又对这必定会出现的自然现象失去了信心。一个月前,气象台就常常播送天气即将晴好的预报,实际情况却是,每天倾盆大雨总会如期而至,下足一两个时辰。这是一次范围广阔的强降雨,从电视新闻上可知,南方和整个中原地带正都遭受着同样的困扰,在这些地方,太阳仿佛不会再度出现了。

    爬行动物中的蛇类大规模迁徙至树木上,各种类的蛇,它们的身体覆满鲜艳或土灰的鳞片,半挂在枝桠上,吐着红色的蛇信子。老年的人们也受到了恐吓,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多的蛇相互缠绕在一起,于是,关于蛇群入侵的传说在村庄大肆流转。

    年轻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窗外树木上众蛇纠缠的画面像雕刻在脑海,挥之不去,他太害怕他们会偷偷溜进屋,虽然他现在无时无刻不紧锁门窗,不再走出家门一步,但他知道,这种冷血生物就像可怕的幽灵,它们可能从烟囱,从门缝,从墙壁上,甚至从地底下毫无阻力地爬进来。这种冷血生物,只要瞥上一眼,也能让人毛骨悚然,更休论毫无准备地与之在卧房相遇呵。

    恐惧和忧虑的阴云积聚,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被感染的孩子们仍未完全康复,因为随处可见的蛇,医生也不再能轻易被请来。终于,一些年轻的三口之家庭做出了暂时逃离的选择,他们拖上行李箱,搭乘列车去往北方风和日丽的城市,或旅游,或短暂居留。出发的那一天,他们濒临崩溃边缘的精神突然振奋不已,不太坚强的女人难免掩面小泣了一回。对于没有离开的人们,他们毫不保留地表达了同情,大有几分永诀前惜别的意味。

    年轻人的心底激起一层绵柔的涟漪,顷刻又被适时抚平,他很清楚母亲的身体经不起一场远途的奔波。

    空气中的水蒸气仍是一如既往的饱和,浣洗过的衣服挂在室内多天,还是湿漉漉的,甚而闷出一股浓烈的酸腐味,似以此为起点,酸腐味便无限扩散,床褥上,衣橱之内,木质餐桌旁,房间角落,如出一辙的气息最终传染给年轻人的体表,艰难地吐纳出衰败和透支的讯息。年轻人就要被摧垮,他感觉到越来越乏力,头昏眼花,肌肉胀痛,浑身像散了架。这些天来,他随身穿的衣服永远都是半湿润的,晚上,似吸足水的海绵的被褥则如水浸的寒。他太渴望生活中能照进一缕阳光了。

    母亲已基本不能下床走动,虽每天用药,但她的腿疾反而被糟糕的天气折磨得更严重。年轻人一直在旁悉心照料,喂饭,帮忙擦洗身子,母亲似乎并不买账,她精神恍惚,眼里流露出极不愿意配合的神情。年轻人不确定她的记忆是否正渐渐消退,他也无暇顾及了,年老的人,罹患老年痴呆必定是无法挽回的吧。他唯对母亲的态度耿耿于怀,作为儿子,得不到任何母亲的回应和赞赏使他委屈。他想到了工作,他自命自己属于外面的世界,可此刻却受乡间僻壤的琐碎事所苦,又显得多么悲凉。

   一天清晨,年轻人发现母亲竟将粪便直接排在床上,其时,他觉得已经受够了,他恼怒到极点,嘴唇哆嗦着抖动了许久,最终,年轻人控制住了情绪,他帮母亲换上干净衣物,将刚退换下来的拿走清洗,刺鼻的恶臭让他呕吐了许久,几天吃不下饭。至此,他大大减少去母亲房间看望的次数,自己不在的几个时辰的时间里,母亲总不至于恰巧发生状况吧,若是又便溺在床,那就撂一会儿吧。

    这样想着,他的心却是忧郁而自责的,他像听到了自己不安的心裂。恶劣的天气下,一切都是易腐的,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的事物。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可爱,虚弱的身体对肉食更加渴望,圈养的家猪此时也不免被屠戮,他们任血满地流淌,舍弃的猪大肠和其它内脏扔在地上,惹起苍蝇漫天,油腻的浅红色水流随雨水淌进地底。几天以后,便发酵成一堆翻滚的泡沫了。

    呈现眼底的,都是病!年轻人恨恨地想,曾经的乡土太过陌生。他感觉太累了,阴暗灰沉的天空带来的只能是身心的倦怠,阳光不知何时才能再照进——单纯思及此也足以让人丧失力量。气象台依然不时播送错误的预言,能够让人相信的仿佛一夜之间不再存在了。

    终于,一个模糊的思维在年轻人脑海中锤锻成执念,在颤抖着拿起手机又放下很多次后,他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姐挂去了电话,诉说自己工作太忙不能长久在家逗留,请求她速回母亲身边。当知道姐姐已赶赴归途之后,他便跟母亲草草告别,返回G市。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可是,一路上他并不能提起任何兴致。天空洒落的雨打在身上,他机械地紧了紧雨衣,他绝不会注意到,这雨衣是母亲几年前在昏黄的灯光下专门为他缝制的。当然,类似雨衣这样的一两件小物件是不会勾起他煽情的情思了,甚至,此次归家之景与最初美好预想的偏离叫他悄然将母亲的影子从心底抹掉了。

    年轻人又一次出现在乡间小站上,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要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封闭的站台里冷清极了,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在匆忙行走,站台上空架设的彩钢天花板很高,整个站台空荡荡的,行人的脚步声空旷地回响,激起一阵初生即死的喧哗。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仍显得卓尔不群,然而他始终低着头,像深陷在自我构建的不安囹圄之中。

   列车缓缓地进站,伴随汽笛长鸣。包括年轻人在内的仅有的几个行人登上了列车,年轻人寻得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

    窗外,天气仍未显现很快将雨过天晴的迹象,年轻人希望这一天快些到来,那样孤独的母亲的病就能好转;可是,若果真如此,自己竟不能多等几天而临阵脱逃,岂不是老天对自己最无情的嘲弄么?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将头深深埋在手臂之下,半俯身睡下了。只一会儿,列车就出站了,轰鸣的长笛也无声息地散落在雨幕中。站台回复了既往的平静,而它就在刚才演绎的几滴零星的喧嚣,不过成为非特定的某人印象中的虚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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