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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旅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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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7 14:40:1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胡色1 于 2015-8-17 14:41 编辑

旅 途

    火车晚点了一刻钟,他没有察觉。
    在他空着双手,慢慢找到自己座位时,火车开动离开了站台。从敞开的车窗,他看到灰色水泥路面的消失,还有地势较低的站房,被随后而来的树木淹没。正午的阳光越过枝叶的间隙。他感到那些碎片般的影子拥有锋利的边缘。于是他闭上眼睛。
    然后他坐下,尽量伸直两条腿,两只胳膊不使出力气随意地垂在两边大腿上,整个人向后倾斜舒服地靠在座椅靠背上。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了眼窗外,知道火车已经离开小城。眼下全是那种光秃秃的山丘,正快速地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偶尔,他能在山丘顶部发现一点绿色的痕迹,其他时候看到的都是那种裸露的灰色与白色。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流逝。当火车从山丘中间穿过,被劈开的两边石壁逼近他。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正推门步入一间未粉刷好的空房间。
    但他没有真的走进去。那些反反复复的石壁看了使人生厌。他转过头,朝车厢里望了望。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因为是去省城的短途火车,有不少上年纪的。有几个脚下堆着鼓胀的蛇皮袋,抽着烟,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当然还有带孩子的。谁也无法阻止孩子们在车厢过道里追逐打闹,发出响亮的声音。他瞥见坐在他边上的老妇人正高兴地逗弄一个更小点的孩子。她微笑的样子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一只老式的黑色手提包安静地端放在她的膝头。他看了一会就被前几排打电话的声音打断。这些人在给别人打电话或正在接电话,谈及某宗生意以及出差的事情。也有几个只能看见他们嘴唇在动,听不清说什么。在车厢角落,一个男人边抽烟边看窗外。他有一张常见的长年出差在外的旅客的脸。从脸上的风尘感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很难看出他的实际年龄。然而时间流逝,他始终面对窗外。他好像在和某个不易察觉的人面对面闲聊,慢慢地一口一口吸着烟。这样的情况也许不会有结束的时候。他默默观察那个男人,好奇心渐渐占据自己的内心,他就让自己目光循着那个男人的眼睛望去。很快他就在发颤的车窗玻璃上找到那张映得模糊的脸庞。上面一双发白的眼睛特别清晰,它散发出茫然而呆滞的目光,好像失去了所有神采。好像那男人已经死了。他想到,现在是他的尸体坐在火车上,呆滞而又可怕地盯着窗外。那个男人丢了自己的魂······然而忽然间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爆炸般的光芒,令他大吃一惊,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这个死而复生的男人眼里连连迸射出火花般的夺人心神的锐利目光。
    他吓得立即收回目光。但是行不通,那个男人已经察觉到他。你感觉自己打扰了一头做着追逐羚羊美梦的狮子。于是那狮子眼露凶光,尖牙暴突,挟着被窥探的所有怒火一跃而起,朝你扑来。一瞬间他浑身的皮肤绷紧了,汗毛竖立,四肢僵硬。他再也不能动弹了。他就这样被另一个人的目光摄住。那目光像条蛇死死咬住了他,并施以剧毒。的确,他犯了错,应该遭到报复。但他并不想就此结束这一切,尽力对抗那让人透不过气的目光。时间过去很久,他的四肢慢慢恢复了,他才敢回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并不在原处。后来无论他怎么去寻找,他再也找不到他了。再后来疲惫一点一点地朝他袭来。他闭上了眼睛,忽然生出另一种感觉——那个眼神空洞失了魂的男人,其实他并不打算像头狮子或一条蛇那样杀死你。也许,他只是想邀请你加入这场悄无声息的交流。但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容易碰伤他人。
    该怎么办?他抬起右手,在发酸的眼角上轻轻地揉捏,想起上车前被烈日反复暴晒的情形。他的脑袋变得迷糊起来。怎么办,在这慢腾腾的火车上你要如何打发剩下的时间?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到了身边老妇逗弄孩子时发出的缓慢、缺乏力量的笑声,还有孩子嘴里流淌地那种软绵绵又脆弱的声音。在他听来,两种声音里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悄悄睁开眼睛,仔细打量老人。她长了一张温和而憔悴的面庞。脸上的皱纹又多又密。每回她开心地笑起来,满头白发像被风吹动,晃个不停。眼下,老人拿出自己的手帕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啊呀?啊呀?”孩子嘴里发出了好奇又渴求的声音。于是人人笑起来。她也笑。笑声断断续续,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在她偶尔闭上眼的瞬间,他感到时间在这个老人身上做下的种种可怕的事情——两只褐色眼袋沉沉地垂下,嘴唇干瘪,牙齿也快掉光了。她的笑正加速她的衰老。他明白这点,也知道她需用尽全身力量才能保持不断的笑声。她都做到了。如今,她的眼睛离不开眼前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孩子。
    而那个穿条纹衣裙的孩子现在正努力抓住老妇人手里的手帕。她大概才一岁多吧,粉嫩的小脸,水汪汪的眼睛,几乎使人生嫉的粉色皮肤。这孩子长着一生中最干净又最脆弱的身体。他想,也是最可爱的。她伸出双手努力去抓手帕的样子使他想起一群小猫相互打闹的情形,虽然两者毫不相关。“啊啊呀?啊呀呀!”现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最后孩子如愿以偿地抓到了手帕。“咦?咦?呐——吶!”她抓住手帕的一角,小手炫耀似的连连挥舞,嘴里又开始嘟囔。这一回,谁都看得出她那股高兴劲儿。等孩子累了,老妇人就用这只手帕小心擦掉她脸上和手上的汗。手帕上绣了几朵花和一些鸟儿,还有一行小字。那点缀用的金银线许多都掉了(也许是清洗的次数太多),以致于上面的景物也好像透出一股衰老的气息。
    仿佛手帕里藏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故事。也许发生在很久以前某个城市,也许是暮光里乡村的一角,或者就在他们此刻乘坐的慢悠悠的绿皮火车上。后来他倚在窗边重新打量窗外的景色。当他从窗口往外望去。光秃秃的山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峰一座挨一座出现。更多的山峰被近眼的高山挡住。得过多少年,它们才能长这么高。现在他目光所及的最远处只有少数生动的弧线,许多的白云与大部分天空。当火车靠近群山,他一下就瞧见从山脚开始蔓延企图覆盖整座高山的那些苍翠古老的树木们。它们彼此相互紧挨,一颗跟随一颗向上进发,密密麻麻的队伍,一直延伸至山顶。许多白色云层堆积在山顶四周,像一个巨大的诱人的冰激凌。树木则隐遁于空荡荡的天空。
    只有火车无所留念地继续前进。慢慢地,他注意到山脚与山腰间交错纵横的一道道白色线条。多么熟悉。他记得那是什么。使他想起一个长久以来的声音,她曾告诉他那是山中供人和牲畜行走的小路。现在,隔那么远他也会紧盯它们。他以为某个时刻,在那些白日的山林间,会有人赶着一头牛或一群羊,沿一条寂寞的白色山道悄悄赶路。他要去集市卖掉这些牲畜换孩子上学用的钱。要么他一定是在寻觅一处放牧的好地方。就是这种时候,他要自己再往前一点,再往前面一点点,他就能看到那些想象中熟悉宁静的山村。那些零星散布在山脚和山腰间的村落。每一次,火车经过时,它们离他如此之近,让他看清山下水田里弯腰插秧的农夫和他的妻子;田埂上慢慢开动拖拉机的老农叼着他的长烟管;村子尽头,骑摩托车的男人们彼此追赶逐渐消失。一整片苍翠浓密、阴影覆盖的森林。在远处。群山开始生长。
    如果有什么故事。眼前的地方就挺合适的,他觉得。那儿一切人和事物都很简单。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忽然,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瞬间坠入黑暗的隧道。耳边的哐当声立即放大好几倍。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朝黑暗里仔细看。什么也看不到。有一些微弱的光,游弋在他周围的黑暗里,像电视纪录片里说的深海鱼。这些鱼一辈子生活在漆黑的深海,长出稀奇古怪的样子,身上散发微弱的光芒。它们长时间悬浮在黑暗中,悄悄用光来吸引异性、猎食或迷惑敌人。深海下的巨大压力,它们早已习惯,而他只能是徒劳地睁大自己的双眼。他的那对越来越鼓胀的耳膜引发的持续痛苦,使他觉得火车正朝着幽暗的海底不断下沉。
    而几十秒后,他重返“海面”。所有游弋的鱼儿消失一空,人们关掉闪光灯。阳光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他。他没能想到。这一击令他眼睛疼得睁不开。光线实在是太刺眼了。这一回你可没有什么树木来遮挡。没有锋利的边缘,你根本来不及避开它们,只能完全暴露在它们面前。和往日一样,夏日午后的猛烈阳光永远充满可怕的意味。你瞧,他尝试躲避这种可怕,却躲不开这可怕的含义。以至于过了很久,即使耳边重新出现那些熟悉的吵闹声,他依旧不敢睁开眼。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些山村、那故事,还有那冰激凌似的白云们。
    后来他听出身边老妇人微弱的鼾声。她也许累了,就倚在椅背上瞌睡。她逗弄的那个孩子依然发出兴高采烈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眼睛隐隐作痛。突然他又想起那个错过的故事,心里面想这事也可能发生在孩子身上,就在某个将来。若干年后,她也许长成了一个漂亮姑娘。有年轻男子送她东西。她绣手帕或者织围巾之类的东西。但也许以后她脸上会长满雀斑。她胆小、害羞,说话时细声细气。每次相亲都不敢跟男孩子说话。谁知道呢?但你唯一知道的是那以后她就开始无可救药地衰老,不停地衰老。先是脸上出现皱纹,然后掉头发。她的胸部不再挺拔。嘴巴因为没有牙齿变瘪了。跟那老妇一样。但是最后她再怎么老了她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个类似手帕的东西吧。或者呢?他悲哀地想到还有这样的可能。在我们的未来世界里也许并没有那种东西存在,它们跟纸质书籍一起灭绝了。
    唉,火车!火车!你就不能再快点吗?他真觉得自己该赶紧结束这趟旅途,早点回到家。现在还有谁会坐绿皮火车?在这个时代,它们早该淘汰了。但他知道只有这辆车能够到达那个偏远小城。到目前为止,他都是乘坐它往返于两地。那么,这全怪那个该死的、噩梦般的太阳!他勉强睁开眼睛,脸颊感受那股热浪的烘烤。火车没有空调。他坐在这一长串移动中的横卧的铁皮罐头里。太阳正耐心地加热它们。
    刚才(上车前)你比现在还要难熬。说真的。他想安慰自己,却引来更痛苦的记忆。真的,你有那么多话要说,但是全憋在嘴里。怎么办?你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晒得你不能好好休息,不能把眼下一切混乱不清的东西弄明白。那时候阴凉的地方站满了人。你们不敢停留,不停走啊走啊。火车站早就能看见了,可为什么你们总是走不到。有一会儿,你索性让自己徘徊在烈日底下,但你仍然不敢说话。怕一张嘴所有的话题都被烈日烤干。所以你长久地寻觅下去,以为在车站附近能找到什么。然而既没有树荫也没有人群,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好像自己正在燃烧,很快变成一堆灰烬,一股袅袅散去的青烟。从那一刻起,他嗓子眼里的饥渴就怎么也没法填满。
    他很想对自己说,喝点水吧。但矿泉水是热的。买点冰水吧,那只是暂时的作用。汗水依旧会流下,你的嗓子仍像被烫伤了一样。
    那想点别的。他逼自己。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什么吗?你想想每次去那边,你为了安慰自己就跟自己说,车上条件差了点,但好在便宜啊。而且就那么一点时间,睡一觉就到了。
    对不对?每回你都睡着了。这次你一定也行的。试试看吧,朋友。休息一下,这对你我都好。他真的就像这样对自己说了一遍。
    然后,他开始慢慢调整姿势。这之前,他还让眼睛再适应了一会儿光线。随后他把两只手叠在一起,十指交叉,贴靠柔软的腹部。两腿稍弯曲。整个人依旧斜靠在椅背上。只不过很快他的脑袋歪向车窗一侧。

    他睡着了。他仿佛回到了家里,看见客厅里一扇敞开的窗户上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它的眼睛半眯,脸上露出做梦似的神情。他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它。忽然客厅里跑出一群小猫。它们的数量太多,根本数不过来,全在客厅里四处乱窜。但他没有生气。在这个梦里,他仿佛极爱这些小猫,任由它们胡闹,在他的衣服上踩来踩去,碰掉他所有的书,还把他收藏的邮票、信件、车票们弄得到处都是。而他只是有点欢喜地看它们玩耍。可无论他再怎么仔细看,任何一只小猫的模样他都看不清。一旦他靠近一点,它们就突然从他眼前消失,忽然又出现在他脚边,一起努力撕扯一件白衬衫。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梦中这些可爱又难以捉摸的小猫们。但在某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又在看窗户上那只熟睡中的猫了。它蜷曲身体、双眼半眯的形象在他眼里是多么清晰——在它那半眯的眼睛中,有一只是蓝色,另一只黄色——他这样想着,最后看见它的爪子全露在外面,闪着锋利的寒光。这一细节令他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盯着它。它那双古怪的半眯的眼睛仿佛随时会睁开,令他不安。猫的形象在他眼里越来越清晰,而他周围,那些刚刚出现的皮质沙发、棕色桌椅以及点亮的灯盏们都在逐一消失,甚至连四面的白色墙壁也逐渐崩塌。那只猫如忽然醒来一般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又闪身跳出窗外。窗户也随之消失。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梦里,他感到焦虑,甚至开始害怕。周遭的黑暗也在消失。可他没法说清黑暗的后面又会是什么?是无穷的空白还是永恒不变的虚无?即使在无所不能的梦里他仍然没法形容它们。直到他尽力让自己醒来,发现火车正从幽暗的隧道缓缓驶出。所有人脸上露出病态般的苍白的脸色。光线减弱许多了。他不知不觉看向窗边。真可笑。那地方没有猫在看他或是突然有一群小猫跑出来。他知道自己从没养过猫,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打算。
    这件事的好处在于,你不用担心那些收藏的信件和车票。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那里就有这次的车票。他取出它,放在左手掌心。看样子它曾被揉成一团,如今长满了新鲜的折痕。他伸出右手好几次想把它弄平。很快,那些折痕又一点点恢复了。在无形之中,他叹了一口气。随后他拿起车票,开始仔细阅读上面的信息。和以前一样,这些车次、票价、出发地和终点站,以及他的姓名,全印得整整齐齐,让他每次都感到不可思议。看完一遍,他又习惯性地倒着念了一遍。有时候一些墨印的字迹被折痕挡住,需要展开了一边抚平一边看。他有一整盒这样的车票,几乎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日期和座次。有时候在家里翻看这些车票,像以前你专心翻阅日历,挑出一个又一个重要的日子。他又把车票翻过来,一口气读完了上面的所有乘车细则。也许以后你就不需要看它了。他一边想一边又重新把它收回掌心,让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反复摩挲它身上的折痕。他想象自己晚餐结束后走在两旁种植广玉兰和香樟的夜色沉沉的道路,手指随意拨弄广玉兰树上那些又大又白的花朵,在夜晚河流边穿越潮湿的草丛碰到垂下的柳叶,或躺在一个夏日的空旷房间里慢慢抚摸某个熟睡之人柔软、卷曲的头发(却嗅不到应有的气息)。时间一久,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仿佛正在用手安抚一只不安的猫(它睡得极不安分,屡屡碰触他的手指),直到他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水。一股黏糊糊的感觉。
    如果窗外的风能再猛烈些的话。现在他伸出了右手。他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夹紧车票,慢慢把它移到窗边。于是它开始在风中发抖,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向他哀求。它以为自己是一只被他捉住的蝴蝶或鸟,假装拼命挣脱束缚,想要飞出窗外(以为就能飞出去似的)。到这一刻,他也好像把它当做活的东西了。每次它那薄薄的既脆弱又轻柔的身体轻触他的手指时,他感到仿佛另外有一只手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探索。一种倏忽而至的痒一下子令他四肢发麻,变得坐卧不安,脑子却异常清醒。那被忘掉的事情再次记起。但现在他没有办法抵御这些东西的侵扰。
    片刻之后,他松开手指。车票一下飞出窗外。一到风中它卸下所有伪装,像所有随风飞走的事物,飘远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他怔怔地望着,痒已经止住。群山的隧道便急不可耐地扯下漆黑的帷幕。眼前又是无尽的黑暗了。在黑暗里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他忽然眨眨眼,像醉酒的人那样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身体某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已经坠落。他疲惫。但睡眠并不能给他有所帮助。

    这一来似乎在一段时间内真的无事可做了。那些不断涌现的隧道让他失去观看窗外景色的兴致。周围的人群渐渐趋近沉默。他们沉沉欲睡,却不做梦。现在到了旅途中最难熬的时候了。抵抗这样的时刻相当困难,他以往的做法是尽力让自己睡着或者读一本小说。但这次,他两者都没有做到。他感到自己丧失许多精力,但不至于彻底垮掉,像悬在半空,什么也做不到。
    有一回他也陷入同样的情绪。时间也是夏天。那天晚上很凉快。他坐在车站边上一家面馆里,有点无聊地看过路的行人,慢慢就睡着了。那时候,睡梦中的他突然嗅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但飘忽不定,似乎在故意逗他。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只雪白、细长的脖颈。它被染成酒红色的头发遮去大半,只在中间露出一小截雪白,又有点像一只细颈深腹的白瓷花瓶。当时那只散发异香的白瓷花瓶贴近他,使他不得不去看它。一些头发的末端已经干枯,变成一种焦黄色。本来顺直的头发被分向两边,像有人刻意分开,为了让他发现掩藏在浓密头发下的另一种面貌。的确如此。但他当时没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只有在他被迫紧紧盯住那个既奇异又美貌的脖子以后。时间过去一两分钟,他才开始怀疑,终于发觉那的确是一张女人的面孔!那是真的!他眼前就好像是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她忽然想到自己那头红发已经染了一些日子,于是伸手把头发朝两边拨去,面对镜子,头稍仰起。镜中就露出了她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庞。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他有点心惊胆战。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你要是仔细看,你还能看清那无面之人脸上长有许多微小的汗毛。他告诉自己,它只不过是一个隐去面目的女人的脸罢了。
    他不再害怕,相反有点兴奋地、毫不顾忌地打量眼前这个失去面孔的脸色苍白的女人。而刚开始使他沉迷的那股香味如今更加诱人了。他嗅个不停,贪婪地吮吸来自无面女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当然那是一种诱惑。他知道,而且心甘情愿沉迷其中,一遍又一遍感受枯黄的发梢被风吹动后抚摸他面颊时生出的奇痒与战栗。他内心涌出一股往日深藏着的激情。那时候的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那种痒了。那浑身被电到的感觉。也少有人试着去抚摸他、靠近他、以及爱他。他自己也伸出手,但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始。可那气味已经发生了变化,跟口香糖嚼太久失去原有口味一样。起先他嗅到的气味清淡绵长,犹如森林覆盖下的肉体。后来气味变得浓厚,几乎驱逐尽其他气息。到最浓郁的时刻忽而大变,森林的气息远去,只留下一具疲惫的身躯。异香散去,汗味与狐臭突兀地出现。
    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他急忙朝左右看去。周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脖子的海洋了。这其中或是卷曲或拉直或被染成其他颜色的头发们游来游去,浮浮沉沉,总是掀起巨大而发暗的海浪。紧跟着他就明白了气息因何变化。在这些永远也看不到任何表情的脸上,他却发现了顺着遍布细小汗毛、痘痘以及一两块伤疤的脸上流淌而下的湿漉漉的汗渍。当时的他觉得自己正在不停嗅着一堆刚从汽油桶里捞出来的白色肥皂,内心不可遏制地产生一股股腻味。但是这不能怪她们。他强忍着内心的恶心。这一切都怪他。那些油腻的汗渍其实是她们流下的眼泪。而她们只不过是为他一时盲目的迷恋而感动,以至于纷纷流下眼泪。怪物!怪物!可他忍受不了,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怎么能迷恋它们?还有那些气息?你看看这些丑陋的怪物,它们那种油腻的泪水,它们看你时一再装出的可怜兮兮又做作的模样。你都怎么受得了?!可他随即想到的是,情绪这东西都不是你和她们能控制得了的。他掉进一个自己布下的圈套,在最后一刻仍然看了眼那些女人。她们好像羞愧似的纷纷用手扯下分开的头发,试图掩饰属于她们的那些让人害怕又厌恶的面目。
    忽然间,他又觉得自己愚蠢。在长久而无聊的等待中你不停胡思乱想,以至于陷入了一个又一个怪梦。周围的一切全在一种永恒的变化中。唯一可察觉的是他不在火车上。他身边景物不停变化。有一刻,他走在沙地上,右边是海。海里什么也没有。他视野里的景色只是一幅由闪着光芒的蓝色海面、淡色调的天空以及几朵精致的云块组合起来的画面。在这样的海边,他停了很久。直到那美丽的相册似的景色使他厌倦了。它只不过是一张粘在你眼皮上的夏日海滨浴场宣传照。无论去什么地方,你总能见到这种似曾相识的美丽而徒劳的画面。
你现在可摆脱不了这种东西。谁也无法免疫美好的事物。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一本书。好像他已经读了很久。在敞开的那页上,一行行黑色字迹不断出现,又快速消失殆尽。他根本来不及去辨认,太多的信息涌了进来。而你那一刻颇具野心,想把里面代表的一切读透,以至于自己一直卡在这不停变换的文字当中。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只专心于字迹本身,绝不管文字的含义。于是书上的一切都变了。那些熟悉的文字,它们一旦被他的目光触及,就全活过来,变成黑色线条倾泻而出如海浪般翻腾不已或是相互纠缠旋转成巨大的黑色漩涡,最后引起一场影响深远的水上龙卷、每年一次的黑色飓风、命运的涡流以及等等等等。他费了好大劲才把这本书给合上。书里面还不时传出远雷的阵阵轰鸣、狂风呼啸尖叫着、巨大的洪水奔流声又淹没了那一切。现在拿在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他想,它随时可能“嘭!”地一声爆炸,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再也不存在了。于是他立即使出全部力气把它扔向远处静止不动的蓝色海面,盯紧那本书直到它悄无声息地掉入海里。那片海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所有的书和海都会消失不见。他连连想到,不是现在就是以后的某天。他知道,他需要再度出发。
    一些模糊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动。已经有人赶在他前面了。他认出自己又换了地方。在一个阴森的午后,他追随一些人急速地前进在复杂又险峻的山间。这是一个异常清凉的日子,再也不晒的阳光落在你脸上,照得你内心发慌。在你们一行人的左边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峡谷。一只巨兽隐身其中。它正用黑色的目光悄悄凝视你。它如此安静,令你莫名的心安。山路越来越复杂。有些时候你们只好让两只脚排成一线,脚尖挨着脚跟前进。有的时候你甚至看不清前面是不是还有人。你们彼此默默地赶路,在这个奇异的午后,看不见彼此,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正做着一个午睡后发生的梦,还是侵入了另外一群人的梦。更多的时候你们的躯体、你们的四肢都贴紧陡直的峭壁。石壁一团黑,摸起来特别冰冷。有一点滑,好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在黑暗中你伸出双手不停摸索前进,突兀的石头的锋利棱角们一再划破你的手掌。所以那时候的你们都是这样的:踉踉跄跄地跑出几步,就不得不用手紧紧抓住石壁,不停地大声喘气。那些喘气声令这空寂的峡谷变得热闹起来,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后来你们索性全部跪倒在地,四肢撑地,似乎一边祈祷一边向前慢慢移动。可这条摇摇欲坠的队伍从没断过。谁也不想让自己掉队,每个人都在无休无止地追逐前一个人的脚步。而你么?你只是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你想,要是有谁从你们的前方赶来,你们该怎么办?因为你们脚下的这条狭窄的山路仅容得下一个人走过。
    但是就有这样一个人正逆流而上,朝他们走来。那是一个男人。他走得很轻松。在他手里拎着一个又大又沉的水壶。他边走边喝。他对他们所有人微笑,但是目光却不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全都停下来。当这个男人遇到伏倒在地的他们,所有人一个跟一个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纷纷转身跳入峡谷。那个男人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你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的。
    这就是你们费尽浑身力量、翻山越岭急着去做的那件事?为了他让自己掉下漆黑的峡谷,一点声音也不留下?他迟疑了几秒,突然转身推开身后的一个趴在地上的黑影,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朝相反的方向,夺路狂奔。第四个、第五个、第九个。那些趴在地上的身影轻得就像一张涂黑的纸,只是一碰就全飞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有多久。渐渐地他自己好像踩过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石头,在不断跳跃。旋转的感觉。周围变得好暖和,好像他大汗淋漓地在做一个过去体育课的梦,他在400米的跑道上甩掉了所有人。操场空了很久,有人躺在上面。同学和老师都退回出发的地方,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那时的他因为急于想看到好久不见的朋友(他们约好晚上一起去钓鱼),就拼命朝前跑啊跑啊。
    可你别忘了,你还在梦里。你听听。他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声音。那些女人、乏味的海滨浴场宣传照、某本读不完的书,还有那个懒洋洋的男人都一起钻进他的脑子。他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梦境。而你只要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会儿,你就能睡到这趟旅途结束的时候,那么你就能和以往那样回到家,倒躺在人造皮革的沙发上,舒服地伸个懒腰,或者跑到天台上吹一会儿晚风,看那个蛋黄色的太阳像枚烧红的硬币一样掉落。可你一旦醒过来,这一切就全落空了。那难熬的枯燥感会纠缠你到最后一秒。
    如今那个男人站到他的面前了。他们俩面对面站立,彼此相互打量。他看得见对面的这个人皱着眉头,眼里流露出的目光却很温和。这时候那男人的样子就跟信号不佳时电视屏幕里晃动的人影一模一样。得了吧,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知道自己有点走神。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先说话。在这长时间的沉默中,他感觉那个男人盯着他,仿佛在考虑什么,一个重要的决定。突然,那男人伸出一只手,试着抓住他的肩。而他当时是那么害怕。因为他们又回到了那条狭窄的又湿又滑的山路。空寂的峡谷沉默地看着他们两个,在等候他们中某个因为恐惧而掉下来。他连连躲开那只伸向他的手。那只手上关节突出,晒得很黑,手掌上全是发白的老茧。他害怕这只手,怕自己被这个男人突然给推下去,即使那人是无心的。可他更不愿醒过来。他要继续这些毫无头绪的梦。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枯燥无比的、冷酷的旅途中,回到火车上那个引发痛苦与疲倦的躯体里去了。然而那个男人伸出的手掌几乎快拍到他那张窘迫而畏缩的脸上了。
    这时候,火车上一个做梦的人突然醒来。周围的人还在梦里徘徊。他摸了摸脸上和额头的汗水,听到火车车轮反复的转动,才知道自己还在火车上。有那么一会儿,他没认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有点驼背的高个子红脸男人。后者被烈日晒得发红的脸上正浮现一个他熟悉的微笑。这是个长年在火车上售卖廉价牙膏和牙刷为生的中年男人,有两只宽大的布满老茧的手掌。看样子他早就认出他了。过了片刻,他也勉强地冲这个男人笑了笑,眼睛却盯着车窗之外。现在他俩所在的列车外,那被热浪烘烤得扭曲变形的熟悉的世界正慢慢消失。火车正驶入下一个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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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呆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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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7 22:59:06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我喜欢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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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0 20:46:44 |只看该作者
写的东西有人喜欢,真的好。开始上班三个月,写的、读的都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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