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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嫁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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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0 15:33:1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5-10-12 21:54 编辑

                                                 嫁祸

                                             文/柏仙妮

他手里拿着休书,在离我二尺半外的地方止步。除了眼中蓄满了泪外,其他地方一如平常。我听见顶箱柜上的沙漏正在纷纷滴落沙子。他静默半晌,又往前移动半步,让我可以看到他双眼漆黑如铁,微嚅的嘴唇正在说话:
“娘子,你还是收下吧,这样为夫我走得也安心。如今我是个罪人了,你再与我在一起,只会俩俩相误。”
我说,“林冲,难道你觉得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条路?”
他苦笑,“我们哪还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
他总是对的,我只好收下他的休书,从此,各自被逐出原居地。我被送回到娘家,与我爹张教头相依为命。我每日坐在窗下绣花,日子过得十分安静,只除了有时我爹扯着嗓子在门口赶走高衙内的声音。爹的喉咙因为长年喝酒,发音实在有些混浊不堪,他说,“什么休书?哪门子的休书?我没听说过,我只是因为我那林冲女婿充军沧州,才把女儿接回来住的,你这人好不讲理,大白天的公然上门想强娶良家妇女,无耻!”骂得兴起,把房门砸的砰砰响,借此轰走了前来求亲的高衙内。
我始终没有朝窗下望一眼,我几乎不记得高衙内的脸,听说他长得还算清秀,不过,我与他短短的两次见面,他留给我的印象只是面目苍白模糊,像童年时总躲在窗外,把脸贴在窗纸上,用独眼透过纸孔偷窥我的怪物。
那时我还是林冲的娘子,几乎确信我们俩肯定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林冲是京都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成日认真尽职地做事,总是身穿熨烫如新的服饰,在排列整齐的禁军之间移动他敏捷而稳当的身躯,对姿势不当的人手把手耐心指导。他身材魁梧,额头圆阔如豹子,线条清晰的双眼皮经常半覆在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上,在英气中平生出几分儒雅来。他喜欢喝酒说笑,遇事却很谨慎,除了该说的,哪怕醉后也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我与他成亲三年,最爱听他谈论两人终老的事,他笑我煮的米饭总是过烂,仿佛为五十年后的他做得准备。三年里,我们从头到尾都恩爱着,这可能就不是件好事。
所以我不愿意这样说:如果前往烧香的途中不是与林冲走散了,而我又在庙宇前被高衙内一眼看上,导致高衙内因我而设计陷害林冲,使他发配沧州,这才最终促使了我们夫妻的分离。
这的确是整件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我却从不认为高衙内在这里起到主宰的作用。他在我眼里份量太轻,几乎不值得费神。林冲却不这样认为。林冲被押走时还看了我一眼,眼底满满都是放大得了高衙内,黑的是他的身子,白的是云端,把林冲眼里的神光都挤没了,我只好避开林冲的目光,手里紧紧握着那卷休书。
“女儿,该吃饭了,下楼来吧。”我爹在楼下叫我。
“就来。”
桌面上摆有几块烧饼和两碗豆浆,爹已坐在他的位子里喝上了酒。
“女儿,你将就着吃点,隔壁的林四嫂答应过我,她明天会过去陪你干针线活,我就可以抽身去菜市场买点象样的东西。那高衙内还不死心,总来纠缠不休,爹不放心把你单独留在家里。”
我说,“害爹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为女儿操这种心。”
“女儿,林冲走时,爹再三向他保证,一定把你护着周全,等他回来你们夫妻再团聚。”
“林冲怎么说?”
“他就怕耽误你,他是个实称人。”
我苦笑,“爹,他替女儿想得真远。可惜就是没帮女儿物色个好夫婿。”
“你胡扯些什么?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比林冲更英雄?”
我随口笑道,“爹,有啊,高衙内啊,他连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都搬倒了,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得服他,他自然就是佳婿最好的人选。”
爹一口酒猛地呛了出来,咳几声,老脸憋了个通红,他瞪圆了那双老眼,盯着我看,嘴里还说,“你,你这个,你要是起了什么……”
我慌了,赶紧陪不是,“爹,女儿是说笑的,高衙内是什么东西,女儿哪会看得上他?”
爹又咳了几声,总算把气给均平了,但还是有点气鼓鼓地跟我说,“女儿,你千万不要动什么歪门心思,天下再也没有比林冲更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了。”
我赶紧递了张烧饼到爹手上,快快地,像唱戏般地说道,“女儿明白,女儿都听爹的,爹,你先吃块烧饼。”
爹果真有点老了,只吃了一块烧饼,一碗豆浆就叫饱了,我自己也慢慢吃下了一块烧饼,喝了半碗豆浆,收拾好碗筷,爹还坐在桌边出神,我边做针线活边逗他说点话消食。一谈话,爹的话题准离不了林冲。与林冲一样,爹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爹教的是拳脚功夫,林冲教的是枪棒。我待字闺中的时候,爹总在我面前夸林冲功夫好,是个英雄人物,是他让人暗示林冲,可以托人前来说媒,因而才有了我们这段姻缘。爹为此很是得意,说我日后有托,他日他也走得放心。
“算算日子,林冲也快到沧州了,等他到了沧州落了脚,定会来音信的。”
“会来信的吧?”
“肯定会。女儿,我听说他在野猪林差点被公人所害,还好他义兄鲁智深一路暗中保护。这孩子为你吃了许多苦头。”
我低下头不语。这事是我不对,那天去庙会不该盛装打扮,怎么想到会撞上高衙内这种人呢。女为知已者悦容,那些曾经因为林冲而暗自欣慰的美丽,现在真成了怀壁之罪。林冲无辜受我连累,身陷牢灾之苦,前程无望,对他而言,我真是个罪人。
我细细思量,然后抬起头说道,“爹,女儿一定等着他,他就算写下休书,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好女儿。”
“不过爹,高衙内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他差点害死了林冲。”
“林冲为人忠厚,才会上高衙内的当,爹处处小心,保你出不了事儿。”
“女儿没什么,女儿更担心爹的安危,高衙内是个不达目地不罢休的人,他害完了林冲,女儿怕他又来害你,爹以后见他,还是避让着些好。”从某种程度上说,说完这番话反而加重了我的担忧。从林冲的例子来看,避让没有任何作用,只是加快了高衙内实行阴谋的脚步。在庙宇前,林冲及时赶来,当时高衙内正背对着他面对着我调戏我,林冲怒气冲冲,一把从背后拽过他,高抡起拳头,便要砸下,高衙内脸一抬,与林冲打了个照面,林冲认得是他,拳头便落不下来了。就那么三言两语之下,便把高衙内放走了。
高衙内可是个明目张胆的小人,过几天他又让人把我骗到偏僻处,好在林冲又及时赶到,他先不现身,装作其他人在外面叫我,高衙内一听到是他的声音,便急冲冲逃了,我夫妻俩隔着矮墙见面,双双回家。
当晚我便与林冲商量,要远离这是非地。“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这句话太过意气用事;毕竟一起生,好过一起死。林冲也愿意跟我远走高飞,只是他置信不疑地认为:说走就走太过唐突,对他那一帮禁军朋友没得交待,他宁愿多忍耐些,说不定事情还有个转还的机会。林冲后来被污执刀欲行凶,发配沧州,显然也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爹用五指把桌子敲得当当响,说道,“我怕那厮作甚,你在爹的家里,他若再使什么计冲撞了你,我就能活活打死他,你仔细瞧好了,爹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的很。”
“就怕他全是使阴的。”
“阴的咱也不怕,爹横竖不要了这把骨头,也得让你们夫妻团聚。”
“爹。”
“不说了,不说了,女儿,爹到后院看看有什么瓜果熟了,你好歹花点时间再写一封信,让我托人送给林冲,上回送去的那封信也许他还没有收到。”
我爹是有点老了,说话经常前后逻辑不通顺;他还把我当成绕行在他膝下的小姑娘,总想把我整理安排妥当,再次送到林冲的手里才放心。这话题讨论下去只会徒生不快,我依着他的话又回到阁楼上来,想利用下午的时间再好好做一幅针锈,卖个好价钱,好补贴家用。
天气闷热,二楼就像一个蒸笼,热得我颈后直冒细汗,我推开窗子,眼前展现出灰暗的天空,眼光一落,便看到那株向外凸出的白杨树的叶子绷得紧紧的,再往下,院外小巷正折曲空寂地躺在地上,我目光轻晃,似乎试图寻找些微风,恍惚间,这些我熟悉的风景突然动了起来,我定睛望去——一条人影隐隐藏在树中,正对外探着身子。
“小娘子,小娘子。”
小衙内的身体比我认知的还要小很多,他缩在树中像一团猫的黑影。他竟然还不死心。
我关上窗户,听他还用小声而急切的声音说道,“小娘子,你开个窗,我们俩今日好好说个话。”
也许我该下楼找我爹来帮忙,不过,他实在不值得让我爹再动大气。我坐在窗下,继续绣我的青蛇出洞。
“小娘子,我对小娘子的人品相貌思慕的紧,如今小娘子你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我小衙内也是单着的,求小娘子你发发善心,就成全小的一片痴心吧。”
有些人单听着声音,你就会讨厌他的相貌。我站起身子,打算下楼。小衙内肯定感觉到我身影的晃动,便又提高了嗓门说道,“林冲都已写下休书,一心想与你再无瓜葛,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你送给我的意思嘛,你何苦还要为他守着身子?”
我顿住身形,心想,如果与这厮对嘴,只会自失身份,不如还是下楼去吧。他却趁我失神的时候,又说出一翻话。
“小娘子,我待你的心与林冲不同,只要小娘子你依了我,日后无论富贵荣辱与否,我都与小娘子不离不弃。”
我已转过楼梯口,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小娘子,你若不依我,林冲必死无疑。小娘子你信我这句话……”他的话突然被他自己的“哎哟”声打断了,仿佛有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想必是我爹从后院摘瓜果回来给撞见了。我匆忙下楼,站在门后说道,“爹,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把他赶出去便是。”
好一阵子,外头只听得爹骂咧咧地声音,还有两三个喝止爹的陌生人的声音,早该想到小衙内不可能单独前来,那些帮闲的歹人就站在大门外为他把风,我怕我爹吃亏,赶忙又说道,“爹,你赶紧回来,女儿收到林冲的回信了。”
这话显然诓骗了许多人,外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我爹不一会儿就走进厅堂,他急忙忙地问我,“女儿,你真接到林冲的信吗?是谁送来的?信里说什么了?”
“爹,你别急,女儿这不是为了骗走高衙内吗,哪有什么林冲的信。”
爹一听,便跺脚叹息,“你这孩子。”
“爹,听这高衙内的话,似乎他对林冲不肯善罢干休,你明儿再去打听打听林冲的消息吧。”
隔了几天,我爹终于打听到,林冲在沧州附近又遇贵人,天下闻名的柴进以英雄之礼待林冲,并修书二封,一封给沧州大尹,一封给牢城管营差拔,分别捧上银两打通关系,于是林冲在牢城不但没吃什么苦头,反而谋了个轻职,可在城内自由行走,不受什么拘束,正常的生活上了。
我和我爹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我们一心一意等着林冲来信。
八月,我想象沧州经常下雨,青石路上光滑可鉴,转眼九月,风吹开了,嘴里吃着鸭梨应该是件美事,十月,十一月,可能会落闲了些,等到了十二月,下了雪,大伙围炉喝酒吃肉,喝的这帮汉子满脸通红,或者就会谈起家中妻儿老少,伤感起来,也会落下几滴泪,可爱的很。
林冲长年练武,身子骨极好,大冬天只要喝上一壶酒,周身便会发出暖意,就是头皮屑极多,容易发痒。喝完酒,练完武,他总要让我准备一桶热水,他扶着桶弯着腰,我拿着瓢子一瓢一瓢将温水洒在他的头上,边瓢边用皂豆搓他的发根,等他沐浴好了,出来就会吃上一碗牛肉或羊肉,那时他脸上的表情真是惬意,男人就像只馋嘴猫,女人要好好侍候着。
现在回想,那情景真是恍如前世。
我们这里外头也下着雪,我爹一大清早就出去,说要买些羊肉今晚我们也吃上火锅。我一心惦着羊肉,到了吃中饭的时辰,我爹才慢吞吞地从门外挪进来。
我抱怨,“爹,你怎么去那么久?”
“在市上碰到个熟人,聊过头了,没注意时辰。”爹把手里拎的东西递给我,说,“你自己先吃午饭,爹刚才在路上吃了块烧饼,肚子还不饿,爹去歇一会儿,回头再来吃。”
爹边说边往里走,我老是对不上他的眼神,他跨过门槛时,我注意到他的右腿要很吃力才能抬起来,我大声应道,“那好,爹,我先去吃饭。”然后,我见他进了房间,便蹑手蹑脚跟过去,他蹒跚踱到床沿,一屁股坐下来,嘴里发出一声痛闷的抽气声,歇了好一会儿,才卷起裤腿,小腿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血,我推开门,抢进房间,爹吃了一惊,结巴说道,“女儿,我刚才在市集上摔了一跌……”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走到床前,从被单底下摸出几块金创药,先用药酒把伤口散了淤,又贴上金创药,我还注意到他的脚踝处还有两处旧伤。
我在我爹身边坐下来,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可说的。我爹反怕我上了心事,便说,“女儿,其实……”
我接过话头,说道,“爹,你不用瞒女儿了,女儿都知道。三个月前,你腰间被人打了数拳,肋骨断了一根,好不容易才好起来;一个多月前,你背上又无故挨了一刀,你也说是跌了一跤所致,前几天——,爹,高衙内不会放过女儿的,也不会放过爹的。”
我们一直假装我们还应付得了他,我们故意对身边日渐逼近的危险漠然置之。
“女儿,你再忍耐些,等林冲有了回信,我们父女就一起投奔他去。”
“女儿都写了六十七封信了,他一封都没有回。”
“兴许他没有收到。”
“爹不是也向林小二寄过信了。林冲经常在他酒馆里喝酒呢。”
李小二是我们的旧识,当年他犯了偷盗之罪,理应下大牢,我爹和林冲怜他贫苦可怜,愿为他作保,并赠他银两远走他乡,事儿有巧,林小二正是去沧州开了酒馆,后来林冲发配沧州偶遇了他,林小二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感念旧情,这几个月里陆陆续续都有写信给我爹,并经常寄些银两来救助我们。
“男人一喝酒,还能记住什么?男人没那么多心思。你们女儿家家的,就爱多想。爹相信林冲是有情有义的,等机会到了,他自然就会来接我们父女。”
我见爹还那么满脸期待,不忍心断了他的希望,便说,“爹,你以后尽量不出门,我们在家里多存些粮食,吃点自己种的菜蔬和腌得咸菜就可以度日了。”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女儿,你还是再给林大官人写封信,兴许这次他就收到了,给咱们回信了。”
爹有一点说对了,林冲是个男人。我还认为,林冲不止是个男人,他还是个一言九鼎的男人。他给我的休书原文是这样的: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经常灯下细读休书,想他是如此慷慨豪爽,不愧是条真汉子,如果我哭哭啼啼,胡乱纠缠,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配不起他的英雄气概。我不哭,倒把休书揉得有点皱,笔挺的纸卷渐渐变得软啪啪的,现在只怕稍微再碰触一下,它就会四分五裂起来。
爹动了动身子,马上发出不由自主的痛呼声,他怕我担心,又忍住了。苍茫茫的暮色中,爹比我想像的还要苍老,还要脆弱,他的生命似乎系在一条细丝上,轻轻一扯就要断了。
我不能不孝至此!
当晚我又给林冲写信,写信之前,必又要拿出休书观看一翻。想必是因为我又看了一遍休书的缘故,这回寄给林冲的书信与往日的哀恳抱怨都不同,我着重描写了爹的伤势以及家中的情况。我寄信的前一天,家里还曾遭遇到火灾,我家后院不知如何起了无名火,若不是起夜的邻居偶然瞥见,呼唤群邻前来帮助灭火,兴许现在我跟我爹便要流落街头了,也许死无葬身之地,我自已的性命倒不打紧,不能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爹有这么个下场。我把这种情况临时加到了信的末尾,并将细节一一、真实的描诉,末了,信里只提了一个请求,请他容许我父女俩前去投奔他,只求生死一块,甘苦无怨。
同这封信一起寄出去的还有一封写给酒生儿李小二的信,以前寄给林小二的信都是爹写的,爹向他咨询问题时可能言辞不会很明晰,我在信里清清楚楚地表明,我想知道林冲的近况,他生活如何,精神如何,是否对林小二有说过未来的打算等等。
信寄出去十几日,我就收到林小二的回信,问我与我爹一切可安好,又说林冲一切都好。他平日只干些轻活,傍晚时分都会到林小二的店里打酒吃肉,还说,林冲曾说过,他想好好服完这场牢刑,随后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活,不想再有什么波折或拖累,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地将这辈子过完就行。林小二在信里让我们不要为林冲担心,说林大官人的精神很好,生活很好。“勿为他牵挂”。
看了林小二的回信,我并没有太意外,那的确像是林冲会说的话。他一辈子都想求个安稳。也罢,英雄林冲也好,囚犯林冲也好,终究他还是我的男人,我还是他的女人。
我爹又问我有没有接到林冲的回信,我说,爹,你别担心,我跟林冲是一辈子的夫妻,打死不离分。
我爹看我说的笃定,乐了。
这几日雪越发地下大了,家里的柴火烧得快,米缸也几乎见底了,爹不顾我的阻拦冒着大雪出去买米买柴。我一直坐在窗下,听着风像一阵脚步声,总是近了近了,又很快地远去了。到了黄昏,门外突然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还有人在那里说话,声音挺像高衙内,我便不吭声。他抬高声音,让我听得真,“小娘子,你赶紧开门,你爹昏倒了。”
我走到门后,从门缝里望出去,门口停着一辆门帘半敞的桥子,爹不省人事似的仰在椅背上,我又惊又怒,开了门出去,径直走到桥前,叫了两声:“爹,爹。”爹满面通红,满身酒气,似乎喝醉了。
我又叫了两声,推他几下。我爹一动不动。我想搀扶他进门,实在力气有限,竟半点也挪不动爹。小衙内一旁旁观到现在,才开口,“还是让我来帮小娘子吧。”他竟也不吩咐随从,自己搀起我爹的右臂,把我爹扶起来,爹的左臂便垂了下来,身子歪歪的,我赶忙扶住爹,就这样与小衙内两个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我爹进了屋,送到他的房间,扶他在床上躺好,我又探听一下我爹的鼻息,他呼吸均匀,是真的睡着了。
“张教头没什么事,只是喝醉了躺在路边的雪地里,要不是我恰巧路过,再睡下去只怕就要冻死了。”
我说,“既然没什么事了,小衙内就请回去吧。”
“小娘子还真不怕张教头出事。”小衙内在房间里自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自顾自地说着话,他的口气也有别于以前那种软语相求的口吻,可算是不亢不卑了。我按捺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真是好生奇怪,他与我印象中自有些不同了。在从窗外淡淡照进的雪光里,他生的真是眉目清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整个人的气质也不同了,说话的声调变慢变沉着,表情举止都很从容。
他以前像个轻佻痞子,现在倒像个知书达礼,有主见的人。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想,真是件怪事,半年来,每个人因这件事都改变了不少,他也从一个无赖变成了一个让女人很可托的男人。
我走到另一端,也搬过一张椅子坐好,缓缓地说,“我一个妇人,就算担心我爹,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只要小娘子你愿意,让我来照顾岳父大人吧。”
“小衙内说笑了,我夫是林冲。”
“小娘子真是键忘,林冲不是给你一封休书了吗?”
我说,“林冲那是为我好,不想连累我,想我有个好归处,我就更不能辜负他了。”
小衙内轻轻一笑,说道,“连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都保不住你,谁还会比他更有本事?京都只要有我小衙内在,谁又敢再娶你呢?他休你不过想保存他自己罢了。林冲不是个傻子,小娘子你也不是个傻子,我们大家都不是傻子,只是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我不慌不忙地说,“好女不嫁二夫。只要林冲在世,我就是他的妻子。”
“那如果林冲死了呢?”
“世上若无林冲,我自然没有理由再推辞了。”
小衙内细细打量着我,疑惑都摆在他的脸上,他慢慢琢磨着开了口,“看来这世上留不得林冲。”
我端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小衙内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这又是为何?”
“你又为何非要得到我呢?我这个人又有何好?”
“开始只觉得你美貌如花,只有我高衙内才配得上,林冲走后,我又看上你的贞烈,心想着让你为我而笑,现在嘛,”小衙内又瞧了瞧我,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倒觉得你琢磨不透了。”
真可惜,这个男人比林冲了解我。
小衙内竟猜中我的心思,“是不是对我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恰如我对你的感觉一样。”
我晒笑,“我是个有夫之妇。”
小衙内露出狐狸之色,他探试性地说,“杀个把人对我来说是件小事,就是小娘子的心意突然改变,我实在捉摸不透。”
我垂头不语。
小衙内也闷坐了半晌,他眼见着从我嘴里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自言自语地说:“因爱成恨吧,有时,得到一个女人的爱,也是件可怕的事。”
我抿着唇微微一笑,他神色恍惚起来,豁然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像林冲一样,得到过你的爱,那么异日便也像他一样,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了。”
他这话说的甚是无礼,我想我的眉宇又清冷了。
小衙内站了起来,我以为他就要走了,便也站起来,谁知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接着下巴一拧,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视着我说道,“小娘子想定了没有?如果想反悔,也还可商椎。”
我真是诧异,说道,“你最近信佛了?怎么也吃起素来?”
小衙内自已也诧异起来,“不是,我只是,我希望……”他手足无措,无端臊了起来。
我心思一动,心想,这人对我倒有几分真心。
小衙内急忙忙向我施了一个礼,再没说什么,逃难似地走了。
爹的酒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完全不记得当日所发生的事,只说他刚从巷子里走出去,就觉得眼睛一花,便人事不知了。我也没有跟他提起小衙内的事,只让他好生将养的,趁这段日子无事,我帮爹又絮了两套棉衣,纳了三双棉鞋,我能帮爹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他日后必会有安稳的日子过。
也不知过了几日,我接到李小二的来信,说林冲所住的草场半夜无故起火,大火从四面而起,倾刻间将草场烧了个灰烬,看那情景,应是无一人一物幸免的。李小二最后又说,虽然无人看到林冲从草场里逃生,但恩公也许吉人自有天相,让我要往好处里想。又说他还看到小衙内在烧成废墟的农场里到处走动查看,且面有得色,惹人心烦。
我把李小二的来信反复看了几遍,手一伸,放到灯下让它也烧为灰烬。
夜里,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绫,披上横梁。
一起活着,是件美好的事,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
同日,林冲逃上梁山,当了好汉。

(备注:休书的内容摘自《水浒传》原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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