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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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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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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15-11-27 13:50: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
农历九月，南方的亚热带气候仍使热气久久不散，气压郁积、空气燥热。市区的江边长廊，天黑了依然有人在散步。多是老年人和孩子，没有孩子的人带着他们的狗。
一家三口散完步准备回家，年轻的父母带着一个小男孩穿过花坛，从长廊走向靠近车道的人行道。小孩突然不愿走了，就地蹲了下去，他的小手并没有从母亲的掌中抽出，于是母亲也半蹲了下来，以免扯疼他的手臂。父亲回头看他们。
母亲讲了他几句，他不听，撅起小嘴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看得出来，他虽不听话，也生着气，但仍然是可爱的，母亲也喜爱他。父亲走向他，弯腰伸手叉住他的双腋，将他架起来放到肩头。显然小男孩知道爸爸的用意，顺势抱住他的脑袋跨到他的脖子上，就这样骑在他的肩上。为了不让小孩碰到树枝，他们离树远了半步，更靠近车道。一辆男式摩托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时把小孩吓得叫出声来。摩托车往前开去，匆匆忙忙挤进前面路口等绿灯的轿车旁。从背影能看出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载着一个中年女人，他们带着摩托头盔，从他们的身影看来，他们有点风尘仆仆——衣服并不鲜艳、一只头盔上贴着黄色透明胶带、摩托车有点脏，有灰尘和泥点。坐在后座的女人手里还拎着一个装着东西的红色塑料袋。绿灯亮起时摩托车往前开去，离这散完步的一家人越来越远，消失在傍晚稠密的车流中。从这车流的稠密程度，我们感到人们忙忙碌碌，与江边散步的人状态悬殊。

2
摩托车开进了小路，路很小并且崎岖不平，时常能看到土路边有塑料袋和饮料瓶。他们从市区回来，天色完全黑了才到家，摩托车在一栋有些年岁的两层小楼门口前停下来。女人从车上下来，脱掉头盔后咳嗽了几声，又将头盔扣到头上，用没有拎东西的手从小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先开了拉合门，再开大木门。她进屋后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并去开灯。男人也把挂在摩托车车头挂钩的两个塑料袋取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搁在门后的两块三角形铁架子放到门槛内外两边，以便把摩托车推进屋子。摩托车刚好勉强能够进屋，他将摩托车推进里间——一间放杂物的空房间，里面放着一辆女式摩托车。借着客厅灯光的散射，可以看到房间墙上挂着他已去世的父亲的照片。
他从里间出来时，妻子已经不在客厅，他走到门外，把拉合门拉上，然后回到屋里，走向靠近楼梯的另一个房间。灯打开时，灯光照亮了一张挂着蚊帐的木板床，里面躺着他的母亲。老太太睡觉时嘴巴合不拢，眼窝深陷。他走了过去，脸贴近蚊帐，看看老人是否还活着。

3
就在刚才，她已将米淘好下了锅，正在择菜。厨房里虽然开了灯，但仍显得昏暗。她在灶台前忙碌，看不到她的脸。这时丈夫走进厨房，他的脸色看起来劳累、内向，头顶的一缕头发因戴过头盔而翘了起来。看了十几秒后，他退出厨房，坐到椅子上，面向门口点烟。
妻子在厨房里跟他说话——
她：衣服还没收，你上去收一下嘛。
他起身去了，走过去时又看着里屋睡在蚊帐中的老人，他没有停下来，一口气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开了二楼客厅的灯，又继续走上去打开天台的铁门。
天台黑漆漆的，他开了灯。挂在竹竿上的衣服晾晒一天，变得直挺挺的，裤子摸起来有些发脆。白天阳光猛烈，现在地板余热未消。天完全黑了。房子前面一棵树树顶的叶子完全是黑色的，蝙蝠还像在夏天一样，像剪影掠过树枝。

4
他把衣服收到二楼客厅时妻子正在拖地。这是一个反常的秋天，像夏天一样闷热，没有一丝风，也不降雨。她没有将布条拖把拧得太干，拖过的地板上有水珠。天花板的绿色大吊扇开着，缓慢地转动。
他将衣服摊开在沙发上，然后又到楼下去了。他走动时裤腿上的泥灰掉了一点在刚拖过的地板上，他下去之后，她又将他踩过的地方重新拖净。她不时干咳两声。

5
他在楼下里屋看他母亲。她虽然几乎一动不动，但仔细看，仍能看出她在呼吸。

6
妻子将拖过地的水拎上天台，泼在被太阳晒热的地板上。在粉尘和余热的刺激下，她咳嗽起来。她看上去严肃而憔悴。桶里的水泼完后，她走到水龙头边上洗手并用水桶接水，用清水荡掉桶里的尘土，又一次泼向地板。这个天台种着一些花，看样子既由于缺乏照料，也由于烈日，长得并不好，有的叶子已经枯了，发卷。

7
她从二楼下来时听到厨房里炒菜的声音，主要是油烟机称得上嘈杂的轰隆声。转过第一节楼梯时，她看到老人出来了，迟缓颤巍地向门口走去。看得出来，她嘴里含着一口浓痰，并尽力抿着嘴唇，想到门口吐掉。她叫住她，快步从楼梯下来，过去搀扶她，劝说着将她带往卫生间。老人虽孱弱，但执拗地要甩脱她并坚持要往门口走去，她不敢用力，半僵持半依就，老人要跨过门槛时她终于忍不住发火——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痰不要吐到门口，到卫生间去，快走。
她的声音有点大。与其说是她的声音和怒气起了作用，不如说是她更加使力，就像要求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不得不声色俱厉并拉扯她过去。动作依旧是在搀扶，不过使力的方向更为决绝。老人只好顺从，面无表情地缓慢踟蹰地跟她到了厨房隔壁的卫生间。
已经进了卫生间，老人依然犹豫不决并想转身离开。她叫她吐到马桶里，往马桶里吐，用水一冲就干净了。老人不听，辩解着说没有没有，并用手臂将她拂开。她开口说话，说明她已咽下浓痰。
老人从卫生间里出来，面无表情中也能看出愠色。儿媳看到卫生间有点脏，冲了半桶水并简单地刷洗了一下。丈夫专注地炒菜，一直没有转身看她们一眼。

8
老人走回房里。她在矮矮的床上坐了下来，艰难地弯腰去取穿在脚上的鞋子，拿了一只，缓慢谨慎地将鞋子放在床头里边靠近枕头的位置，然后又将另一只也取下来放在一起。可以看到鞋子并不干净，刚刚在卫生间踩湿了鞋底。鞋子放好后，她用手支撑着她干枯的身体躺了下去，像是摔了下去一般，然后把双脚也抬到了床上，动作一直是缓慢的、清晰的。她盖上毯子，重新睡下了，因刚刚使了劲，躺下去后她不断地喘气。

9
饭菜从厨房端上了饭桌，摆在三个之前放在桌上的塑料袋旁边。妻子从楼上下来，将三个袋子拿到厨房，吊在墙上的三枚铁钉上。她突然想起——
她：明天重阳，今晚也要拜天公，纸钱和香烛还没买。
他：先吃饭，吃完再去买吧。
也只能这样。他们讲话时眼神短暂地对了一下，然后妻子去盛饭。她盛饭出来，摆好筷子。这时丈夫也端上了简单烧好的蛋花汤。
她到了里屋叫老人出来吃饭。站在床前，她俯下身子，轻声说——
她：妈，饭好了，起来一起吃饭。

老人睁开了眼睛，神色困倦，说话的声音轻轻短短的——
老人：你去吃，你去吃。
她：快起来吧，一起吃，一会饭菜凉了。
老人不说话，重又闭上了眼睛。
她：快些，吃了饭才有精神。
老人不理她。这时丈夫进来了。妻子便从屋里出来，洗了手坐到饭桌前等他们。
丈夫搀扶着他母亲出来坐好。他们夹菜给老人，挑菜心的叶子和小块的猪肉这些容易吃的，夹在她的米饭上。老人坐着，简直不为所动。他们分别劝说，接着又一起劝她吃饭，像哄一个小孩一样耐心。看得出丈夫有点着急，几乎是在哀求。
他：要不先喝汤？我给你盛碗汤要不要？
老人看了他一下，像是不太能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他又重复一遍。
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啰……
他：有有，你要就有。
他说完便起身去厨房取小碗和汤匙过来。

10
老人依然不为所动，呆坐着，不知道她是在想心事，还是缺乏食欲，或者是故意摆摆样子。
他：要不我喂你喝，要吗？
老人目光向下，没有理会儿子的话。
他们只好先吃饭。
他：等会儿喂你。
说完，他夹菜吃饭。与此同时，妻子也在吃饭。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两个人闷声闷气地吃着，另一个人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看还是已经睁着眼睡着了。

11
妻子先吃完饭，她把自己的碗筷收到厨房，放进装淘米水的塑料盆里。洗手漱口后，在灶台下层一个放锅具的隔层拿出一柄砂壶洗净放好。然后，她取下之前挂在钉子上的三个塑料袋中的一个，解开结子拿出一份由牛皮纸包着的中药放进砂壶中。看到黑乎乎白花花的草药和树根，她咳了几声，接着量了一碗水倒进砂壶中放在煤气炉上，开了中火让它慢慢熬煮。
丈夫进了厨房，把碗筷也放进淘米水里。
她：我去买纸钱香烛，药在煮着，等会儿开了你关小火，一碗水煮成六分。
他：好。
他回到客厅他母亲那里，用筷子挑着米饭喂她。老人抿了抿，忘记咽下去。
他：吞下去。
他也没有办法。
他：要不我熬粥给你吃？
老人看了他一眼。
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啰……
他：有有有。
他将那碗米饭和没喝完的蛋汤以及剩菜一并收进厨房，在厨房门口与妻子错身而过。她去里屋推出摩托车，自己摆上铁架子，并不顺利但终归将车推出门槛。
他在厨房里听到她启动摩托车开走远去。

12
他在厨房里。他将小块猪肉在案板上切碎，放进正在熬煮的稀饭中。小锅里不断冒着泡，菜叶在蛋汤的熬煮下颜色变深。小锅旁边的另一个炉子上煮中药的砂壶里的水还没开。他看着这个厚重的砂壶好一会儿，在等着小锅里的饭粒煮烂。砂壶的壶嘴已有白烟像炊烟一样散出，他揭开壶盖，发现水未开。

13
她在街市一家卖香火的杂货铺前停下，一并买了晚上、重阳和接下来农历十五的香烛钱财，打包成三大袋子，老板娘帮她把东西挂到摩托车车头的吊钩上，她打开尾部的箱子，将一袋小的塞进里面。这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让人感到纸钱并不比真钞便宜多少。初一、十五，这是每一个月的惯例。清明、中元、中秋、重阳、小年、除夕、元宵、正月十九最大的庙会，这是每一年的惯例。祖先的生忌、佛诞日、观音诞辰、小镇上大小神庙的王宫夫人诞辰……一年到头香火绵延，这是基本的生活操持，也是恒久不变的生活惯性。她原路开车返回去买拜神的果品。她路过一家寿衣店。

14
他在喂他的母亲喝粥。他们并不在饭桌前，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碗拿在他的手上，他用汤匙一点一点喂她，眼看她已经吃下小半碗。她不吃了，或许是寡淡无味，或许觉得吃饭也没太大意义，反正是活不了了。他只好作罢。
他：那吃药吧，我倒水给你吃药。
老人并不说话。
他倒了水，尝了下水温。他从茶几下方拿出一个小塑料袋，拿出一份药丸：三颗白色小药丸、两颗较大的白色药丸、两颗蓝白胶囊、一颗红白胶囊。他先让老人将五粒药丸含在嘴里，然后哄她喝水。老人半推半就，终于喝了一口水，然后一直含在嘴里，并不咽下去。从她微动的嘴巴可以看出她想要先将药丸嚼烂，极其缓慢地要用假牙去磕烂药丸。药丸在她嘴里化出苦味，她意欲吐出。他用水杯去接，五粒药丸几乎原封不动地滑入杯子里。老人凄惨、哀怨地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哀嚎。
他：你不吃药怎么会好起来呢。
他将黏乎乎的水倒掉，洗净杯子重新倒了温开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便取来瓷碗和瓷汤匙，将一份药丸捣碎碾成粉末，拆开胶囊将药粉拌进去。他做得仔细、缓慢，几乎称得上精细，像手工艺人般专注。

15
她将买来拜神的钱财放到桌子上，然后将摩托车推进来。这个时候丈夫正用他发明的方法成功地将和了水的药粉服侍老人喝下。老人见儿媳进来，意欲起身回屋，但儿子让她先喝药。儿媳将东西拿回放摩托车那间屋子里找地方放好。儿子搀扶着老人回屋。
他：要不要先小便？有小便吗？
老人没有说话，慢慢地往里屋门口走。

16
她看到药仍用中火熬煮，立刻关了火。她动作急切，拿起一块湿抹布揭起盖子，里面已经煮干了，药材的苦味和焦味呛得她直咳嗽。她一时怒上心头但不知该如何发火。

17
丈夫扶老人睡下，老人想把鞋子拿到床上。他好言相劝，跟她说鞋子脏，放在地上就行，没有人会偷走。他拿起鞋子给她看，跟她鞋子就放痰盂边上，没事人会偷走的。然后，他看了看蚊帐的四角，发现没有蚊子，就将蚊帐放下来。老人一直看着他。

18
她将砂壶用冷水冲凉降温，然后拿到门口将药材倒进垃圾桶里。药材发黑。她强忍着不要晕厥过去。丈夫帮老人熄灯后回到客厅，刚好撞见倒完药的妻子进门。她脸色阴沉，看都不看他。

19
他的脸。他面向门口看着黑暗的脸让人感到怪异，眼睛睁得有点突兀，但可以说是处在失神的状态中。他脸颊凹陷，颧骨显得很高，他的神态是停滞在自己慌乱的世界中睁着眼也看不到一切的神态。
厨房里传来声音，使他警醒过来。但他没有动弹。

20
她刷洗砂壶的时候突然放弃克制，放手将砂壶掉在地上砸碎。她蹲下去捡起碎片一边小声地、并不痛快地哭着。

21
在天台。她将供品摆在擦洗干净的小圆桌上，桌上点着灯，放着香炉和烛台。她点燃蜡烛和三支香，神态虔诚，下跪后将蜡烛和香举过头顶，双目闭了起来，在心里默念良久。蜡烛在她头顶上方燃烧。
烛泪滴落到地板上，烛泪没有滴在她发皱的皮肤上，只是差那么一点。她拜了三拜，最后一拜额头几乎贴地。

22
他在楼下厨房，用一口砂锅重新煲药。他无能地站在灶炉前，事实上犯不着这么做，要不他就打算在这里站上半个小时，从头到尾都守着。
他不再站立不动了，他想到饭后的餐具还没洗，厨房也还没收拾。

23
她从楼上浴室打了半桶热水下来，到里屋给老人擦身换衣。老人并不配合。她扶老人起身的时候遭到拒绝，老人的手又那么一拂，想把她赶走。老人虽然虚弱无力，但是她没有留心，被老人的手背象征性地扇了脸。她知道老人并非有意要打她，只是抗拒，认为没有必要擦身，没有必要领情。这种事情最终总需要用蛮力解决，她扯得老人不时低声喊疼。在她临终前，她变得越发娇贵。

24
她在浴室洗澡。除了睡觉，这是唯一的休息。

25
药熬好了，他帮她盛在碗里，拿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熬成半碗的中药黑漆漆的，治疗她的胃病。她刚好下楼来，坐在沙发上稍微休息一下。
她：你去洗澡吧，洗完澡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洗了。明天一早要到祠堂拜祖公，免得没时间。
他起身时手机响了。是工友打来的电话，跟他说邻镇有人的宅子要贴瓷砖和换门窗，问他这阵子有没有时间去弄弄。他说过完重阳就去。
她：你还老想着挣钱，做了工又被人欠债，老被人拿你的钱去过日子。
他：都是熟人有什么办法，他们拿不出钱也没办法，等我们要用钱再催喽。
她只是生气，觉得无话可以对他说，陷入沉默。他想在上楼前再看一下老人，正要走去——
她：我跟你说先别去做工了，等妈妈百年之后，你想做多少都随你去做，我成天忙这些事根本脱不开身。
停顿。
他走进里屋，问老人是否要起来小便。
老人：她在骂我吗？
他：没有没有，你要起来小便吗，不起来就睡觉了。
老人：她就巴不得我早点死……
老人眼里泛泪，感到自己可怜。

26
天台上的蜡烛在燃烧。没有风，火焰像在室内燃烧一样，由于本身的热气上升而快速晃动。

27
她在楼下客厅沙发上坐着睡着了，放在茶几上的药忘记喝，已经放凉了。
他洗完澡下楼来，他走得很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她睁开眼睛时有些心慌，像午睡太久而害怕迟到的小学生。
他：你去睡吧，等会儿我去退香和晾衣服。药凉了，你喝了去睡吧。我在楼下守着。
她喝了药。
老人在房间里传来响动，听上去是要起床。
他：这么晚还起来干吗？
他抱怨了一声，立刻转过身走向里屋，样子有点着急。
他：你尿裤子了吗？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她把小便排到了裤子上、席子上，被单倒是没有弄湿。
他：问你要不要起来小便你不是说没有尿吗，你故意找事情给人做吗？
她在客厅听着，并不急于起身去帮忙，这些事情没完没了，快一分钟慢一分钟它都在那里等着她。她听到丈夫要求他母亲站着，别坐下，别弄得满地都是尿。他在叫她，大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力气去回答丈夫的呼唤。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但事情毕竟需要由她去办。她起身去楼上浴室打水和拿干净的裤子来，她需要将一个半小时前刚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

28
她打水进来的时候，他退出了房间。
他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听着里屋传来的声音。老人拒绝擦洗时胡乱地念叨，唉声叹气带着哭腔低声地说自己没用了，要死了。
在老人不停的念叨和呻吟中，她始终一言不发，帮她脱下裤子，用温水擦洗下身和双手。老人口中虽然没有停止抱怨，但始终站立不动，毫无羞耻地任人摆布。
他突然出现在门口，声音突然拔高——
他：你要死就快去死，别老吵吵。
老人闭嘴不说话了，大概是在掉眼泪。
她始终置身事外般，强忍着情绪为她擦身。如果不是丈夫爆发了，那么情绪的缺口一定会从她这里崩塌涌出，经由丈夫的斥责，她略微感到压力因有人共同忍受而有所减轻。她跟他说到楼上拿席子和床单来，她告诉他在哪里能够拿到席子和床单。

29
他点了蚊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打算守到老人真正入了睡，他再上楼去睡觉。

30
她在浴室洗老人的裤子、席子和被单，洗好后搭在洗衣机上。洗衣机里的衣服已经洗好了。

31
天台上，蜡烛行将燃尽。
她到天台来，捧起满满一竹箕的纸钱跪拜。她退了香烛，放进烧纸用的镂风铁桶里，也把纸钱在里面烧化。她在烧纸的时候，火光就映在她那严肃、憔悴的脸上。等她烧完纸并把东西收拾干净后，她到浴室把老人的裤子、席子和被单拿到天台晾在竹竿上，然后再次下楼，将洗好的衣服放桶里提到天台，晾在竹竿的衣架子上。

32
他再次看了看里屋，老人不再动弹了。如果老人醒着，有人走到门口时，她会把头稍微抬一抬，看看是谁过来看她。现在她在蚊帐中没有动静，嘴巴虚张着。她那么老。
他开了卫生间的灯，也打开客厅的一盏小灯，方便老人万一夜里起来上厕所能够看清。他熄了大灯后上楼刷牙。

33
妻子睡着了。她无疑是知道他进了房间的，迷迷糊糊中，她动了动手臂。他在黑暗中脱了衣服，小心摸索着上床。

34
一大早，菜市场。忙碌，称得上拥挤。重阳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从这一热闹的景象，可以想象中秋和过年整个市场整条市街水泄不通的情景。这一天物价上涨，他买了一只卤鹅、几只大闸蟹和海虾，又买了肉丸子和其他菜蔬。为了祭祖，他很舍得花钱。他们一年到头俭省地吃着廉价的食品，过节除外。为了祭祖，再怎么节省成性的人也舍得花钱。在某些方面，心慈的人也会突然变得手狠。

35
她看到一只蟑螂探头探脑地吃着地上一口还没干透的浓痰。显然是老人在她上楼的时候吐的。她叫了一声把蟑螂赶走。老人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纸巾擦地板。擦过的地板还有一道粘液的印迹。她打了桶水用拖把拖了地。

36
她在厨房把煮好的白粥盛在三个碗里放凉，开始煎鸡蛋。
老人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她看起来精神不错。她从门口走了出去。
她在厨房炒菜，油烟机的噪音盖过了老人的脚步声，她不知道老人已经走出去了。

37
他把买来的东西拿进厨房。他们把饭菜端到客厅后，他到里屋请老人出来吃饭。在房间门口他看到挂起的蚊帐里没有人。
他：妈又走出去了吗？
她：刚刚还在沙发上坐着，怎么一会儿忘了看就走得没魂没影了呢？
他：不是叫你把拉合门锁上的吗？
说完他走了出去。

38
老人在路上走着。路上人很多，又是摩托车又是小汽车。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踽踽独行又颤颤巍巍犹犹豫豫。她在路边捡到了柴枝，她记不住近期的事情，记不住路，永远只记得以前要捡柴枝去烧火。她拿着捡来的一根树枝和三块柴片，继续盲目地往前走。

39
他到了祠堂那边。祠堂里几位老人开始打扫、擦桌，摆上小茶杯和小酒杯，准备把神龛里的祖先牌位请下来。没有人留意他母亲是否来过，他们没见过她来，关切地说怕是又走丢迷路了。他们问他要不要帮忙找，他谢绝了，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找。

40
他回到家门口，骑上摩托车从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先吃饭，等会儿还要准备祭祖的饭菜。

41
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妇女遇见了老人，在跟她说话。
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老人：不知道哩……
她：要我送你回去吗？
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啰……
她：什么有没有？你现在说话人人都听不懂了！
老人：枫洋。
她：去枫洋做什么？
老人：个家在那里，不然不用回去？
她：你家在古巷，不在枫洋。
老人：你又不知道。
她：枫洋那边没人了。
老人：噢，没人了？
她：你家在古巷，知不知道。
老人：又不是……
她没有办法在这里耽误时间，让老人上车，老人不肯，用手拂开她。她想给老人的家人打电话，又没有号码，便先打了另外几个电话，终于问到了老人儿子的手机号码。她告诉他他的母亲在这里，问他怎么能让老人一个人出来，又急切地叫他快来接老人回去，她在这里先看着。

42
她吃过早饭，开始料理重阳事务。大闸蟹她弄得不得法，放在蒸锅里胡乱蒸了起来，蟹在锅中乱挺，挣断了蟹腿。她另起一个铁锅，开始烧蔬菜肉丸子。

43
祠堂那边，祖先牌位已经请了下来，放在十二张拼成两排的八仙桌上。他们为牌位前的小杯子斟茶倒酒。那些手脚快的人，已经挑着担子，把饭菜挑到祠堂，准备摆上供桌。
他们说起了这位走丢了的老人的事情：有点老年痴呆，性格又不和顺……

44
摩托车载着老人回来了，他边“教育”老人边扶她进门。
她在厨房里继续料理，没有出来看。
他带老人去洗了手。他们开始吃早饭。早饭已经凉掉了。他快速地吃了起来，一下子吃下一碗，像是在吞咽怒气。吃完饭，他夹了些鸡蛋、肉糜、青菜叶子到老人碗里，把它们跟粥搅拌在一起，然后拿到厨房用微波炉加热。在厨房给饭菜加热的一分半钟里，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任何一句话需要再说。
她把蒸锅的火关掉，把蔬菜丸子盛在大碗里并控干汤汁。接着，她给已经煎好的萝卜糕摆盘。还有包了糯米猪肉馅的米馃，以及包了绿豆馅的米馃。她把这些东西都摆到盘子里。这就像是一场惯例和竞赛，即使没人喜欢吃这种旧式糕点。这些食物注定要浪费掉，即使在接下来的一周每天每顿饭连续不断地吃也是吃不完，早晚要变酸扔给猪吃。

45
他开始喂老人吃饭。老人不愿吃。她发出哼哼声并往一边别过脑袋。
他强忍着情绪，艰难地把勺子送到她唇边，强迫她吃下去。他的手在发抖。
她不吃。
她不愿吃。她完全有能力自己进食，但是她宁愿像一块石碑一样动都不动，宁愿陷入隐而不发的自怨自艾中。
他放弃了，起身把粥拿到厨房倒掉。在厨房里的妻子没有看他。

46
他看到蒸锅里的大闸蟹断了腿脚。

47
老人离开饭桌回到里屋，她流着泪，把脏拖鞋艰难地收到床头，躺下。

48
他在洗虾，准备放到蒸锅里蒸熟。
她把祭祖的饭菜、糕点、水果从灶台拿到客厅的饭桌上，把餐具收回厨房。

49
她到老人屋里看望。老人见她进来，眼睁睁地看着她。她既已让儿子生气，不想再让儿媳生气。
她问老人是否要吃饭，多少再吃一点。
她：妈，你起来多少吃一点嘛，吃完再下去睡，等会儿我们要去拜祖公，要很迟才吃午饭。
老人说她想吃地瓜。
她去给老人煮一碗甜地瓜粥。

50
他把卤鹅、虾、蟹、萝卜糕、米馃、苹果、香蕉、火龙果、石榴、香烟、米饭等装到担子里，挑起来往祠堂那边走去。
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供品，香烛已经点上了，烟雾缭绕，人来人往，老人大人小孩，凡是在家的都到祠堂来给祖先上香。他把别人的供品稍微挪一挪，使供品挨着供品，腾出一点空间摆放自家的东西。看上去，东西已经多到不得不盘子叠盘子摆成两层了。
他边找地方放东西，边回应着左邻右舍和亲戚们的问候。他们都听说他母亲早上走丢这件事。他们也问起了他儿子怎么不回来过节，多大了，打算什么时候娶妻。他讪笑着把供品摆好，然后点香跪拜。

51
她把煮好的地瓜粥盛了一碗到里屋喂老人吃。可能是早上出门走了一走，现在确实胃口更好，也有可能她体谅到今天尤其忙碌，不想再添乱，竟然慢慢地吃下了一小碗。
吃完地瓜粥，她服侍老人吃了药。
她：你要是每天都像现在这么听话就万事顺利了。
老人：我不知道哩……
老人念念叨叨的，让人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反正，她已吃下饭并且吃了药，可以睡下了。
她把碗筷收到厨房，把早上的碗筷餐盘也泡到淘米水里。她想到自己的中药还没煎，便去煎了，让它在火上煎熬，同时她把碗洗了，也收拾了厨房。

52
他在祠堂那边等她把纸钱金箔等拿过去，没等到她，便自己回来取。
她：妈吃了地瓜粥，药也吃了，你先去，我煮了药后就来。
他：记得把外边的门锁上，别让她又乱跑出去。
她：知道了。
他拿了东西走了。
她叹了口气，一切事情现在终于顺利起来。

53
药要煮很久，要小火慢慢熬煮，看样子还要等上半个小时。她怕他在祠堂那边等急了，怕别人念叨怎么家里的女人一直不来跪拜祖先。于是她熄了炉火，把刚煮开没多久的药汤倒了半碗出来，打算下午再仔细煮一遍。倒出来的药汤颜色很浅，她也不管是否有效，只管放凉了好一口饮下。
她喝下药汤。她看老人已经睡下了，便没有跟她打招呼直接锁了门往祠堂这边走去。

54
已经过了最初的热闹，人们已经都给牌位磕过头了，现在男男女女分成七八组人，在天井摆了小桌子打牌赌钱。他也在其中。她进了祠堂后，向其他人点头致意，然后往上堂去了。后面有人在问候她老人怎么样，她没有回头应答他们。她知道自从老人开始明显有痴呆现象以来，他们鲜有过来探望的，每次遇到，嘴上倒是关切，每每叮嘱她要照顾好老人。他们那样叮嘱她，倒像是在他们眼里她不曾善待老人似的。

55
老人想要出去，但门被锁上了，她摇着拉合门。

56
他打牌赢了点钱，看上去心情很好。其他人说他手气好，打牌很少输。不过他不怎么打牌，也不懂打麻将，平时也没时间跟他们一起打牌。总之，这里唯一的聚会娱乐他很少参与。他们把小桌椅收了起来，把几口大铁桶抬到祠堂前埕，女人们献拜纸钱金箔，然后拿出来点燃烧化。
烟熏火燎，让人眯眼，使人落泪。
他们问她：儿子没有回来吗？
她：在上班呢，哪有时间回来。
他们：干嘛跑那么远去工作，叫他回来吧。
她：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事业要紧。
他们：多大了？
她：三十了。
他们：都三十了啊，怎么还不结婚。
她：在外边，三十没结婚很常见。
他们：你不催他快点娶个老婆回来，要不就回来娶个老婆，老婆要本地的才好，肯干，过年过节的这么忙，快叫他娶个老婆回来帮忙，也让老人家开心。
她讪讪地笑着。
他们说起了隔壁村有一家人，有两个女儿也快三十了，至今未嫁，说要不介绍认识。他们在烟和火中被熏得脸色发红，头发上也落着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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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挑着祭拜完毕的供品回家准备午饭。在秋季的这种罕见的热天中，卤鹅的表皮像是渗出了油汗。担子看起来很重，他挑起来却很轻松。他们这一代人从小就干农活，习惯了。
没有风，正午时分，阳光猛烈。她感到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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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蝇在他们开门进来时在屋里乱发，一只绿头大苍蝇，看上去个头健硕，飞来飞去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把食物放到桌子上，要开始准备午饭——把这些东西弄热，吃这些东西。
她咳嗽几声。她这两天断断续续地咳嗽，似乎生病了，看上去精神不佳。
他们同时察觉到客厅里有一丝臭味，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往里屋去，看到老人和衣躺在床上，她穿得很整齐，像是要出门前特定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对襟长衣穿上，她的裤子、衣服、蚊帐、席子、被子都粘着粪便，她的手上也是，整间屋子气味刺鼻。也就是说，她不是把粪便拉在裤子里，而是拉在马桶里，然后用手想把粪便推下去。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许多次，因此每次都要留意她上厕所，都要有人帮她擦拭干净和冲水，而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没有人在她身边料理这件事。
她在厕所看到了被手捏过的粪便，发现了脸盆、门框和墙上被手摸过的地方有黄色污渍。她听到丈夫在里屋大喊大叫，他在喊她过来，将她已知道的事情大声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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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拖地，也仔细察看着桌子、碗柜、茶几和各个墙面，他始终感到任何一块地方都有可能已被触摸过。她先帮老人擦洗，换上干净的衣裤，并把蚊帐等被弄脏的东西一律收到天台上，接了水管用水冲。她用了大量的洗衣粉刷新这些脏衣物和席子，清洗了一遍之后再拿到洗衣机里洗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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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儿子忙前忙后。她看到儿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已经过了饭点，她问儿子饿了没有。他没有理她。
老人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儿子从厨房出来，快步上前拦住她。
他：你还想去哪里，你还嫌不够乱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然后一下子显得很气愤，执拗地要拉开拉合门，并用手拂开他。她虽然已经年迈，行将就木，但力道却并不是别人以为的软弱无力，她用这种冷不防的力道，用骨头去与儿子较量。
他：快点回去！
他拉她的时候使了劲，不确定是因为弄疼了老人，还是他的态度使老人伤心，她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
老人：我不要哩，我要出去哩。
他：你要去哪里哟！
老人：我要回家哩……
他：你还能回哪里去哇，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老人：这里又不是……
老人不停地哭着。他气得发抖，对着拉合门又踢又拍，一只手还拦着老人，不让她出门。他强行把她夹起抱入门槛内，然后快速拿来钥匙把门锁上，让她自己在门口边哭边焦急无力地抠着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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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午饭准备好了，上楼来叫她下去吃饭。她已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了，暂时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他先下了楼，她随后也下来了。
老人又到床上躺下了。每一次快到吃饭的时候，她都重新回到床上，等着儿子和儿媳过来叫她吃饭，没有请上两次，她总不起身，她最终总是懒懒地被搀扶着出来用餐。照例，他去问老人是否起来吃饭。老人闭上眼睛不看他，他便自己出来了。
她下楼时问他：妈又不起来吃饭吗？
他：别管她了，随她去吧，不想吃就让她饿着。
她在门口往里屋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向饭桌。经历了收洗脏衣，又在天台受了暑气，她看到这满满一桌饭菜简直要晕厥过去，冲到厕所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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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病了，没吃午饭，躺在床上睡觉。他一个人面对着极其丰盛的饭菜，怔怔地剥着大闸蟹已断下来的细腿。吃完了饭，他去了老人屋里，问她饿了没有，是否要煮一碗粥给她吃，今日重阳，饭菜好多，问她要不要吃一点。
老人看着他又流下眼泪。他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自己很惨，就快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了。
老人：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她不停问他这个他早已知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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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被手机铃声吵醒了。她摸到床头柜子上的手机，接了儿子发来的视频邀请。
网络信号不是很好，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儿子看不清躺在拉上了窗帘的昏暗房间里的母亲的脸，老问她怎么灯光那么暗，能不能听到他讲话……
他想起今天是重阳节，问候她是否很忙，家里情况如何。她如实地告诉了他，并不隐瞒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跟他说可能奶奶还没去世，她就要先去了。他安慰她，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能够安慰她，而是面对摄像头长久地沉默。
然后她告诉他也别太担心，说她唯一还没能卸下的责任是儿子还没成家。她说等她成家了之后，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就去外地生活，随便找个地方。她之所以还没这么做，是因为她感到还有这么一件事挂在心里，放心不下。
再一次，他们长久地对着手机屏幕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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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楼下，帮她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