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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奶奶临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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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6-1-20 12:20:2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温书 于 2016-1-20 13:02 编辑

  1
  最近一年,我失眠了,夜里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想的尽是以前的事情。
  今天我终于从租住的地方给搬了出来,那是个群租房,里面的人五花八门,大家互不相识,哪怕你沉默一整天,在床上躺着一整天,也没人管你。我喜欢这样的随意,当我看到房东夫妻两个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说着带着腐烂气息的话语,我想还是先搬出来吧,哪怕只是几天,我也要逃离这个地方。
  我带着我的笔记本,坐地铁来到这个城市的郊外的某个小镇,在一个短租旅馆住了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非常适合我,房间在一幢大楼的十一层,可以俯瞰整个小镇,如果我厌烦了这里,随时可以离开,这个便捷让我感觉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好好清理下自己的思维。
  我写作只是我不习惯说话,我独立于人群,只是因为我不喜欢热闹,我到处逃离,因为我不喜欢稳定。哈!对了,那个差点将他的一整套房子租住给我的男人还讨厌我吗,他的房间的钥匙还在我的口袋里,当初我答应租住他的房子,那所房子之前是用来办公的,房间里是打印机和地上的废纸。那个男人大概创业失败,急着将房间给租出去,没错,从他的渴望又带着一丝调皮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来。在我没将自己的行李搬到这里时,他收取了我的定金,才将钥匙交给我,等第二天我带着我的笔记本和一身脏衣服来到他这里,他才会和我签合同。
  我食言了,没有租那个男人的房子,又逃离了,逃离到这个安静的小镇,没有人找的到我。现在住在这个小旅馆的房间里,一个只有十平方的小房间里,房间外边是一个广场,早上我刚刚醒过来时,曾下楼去看了一遍。
  当我走出这个小镇的地铁站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希望再也不要回到市区了。我要在这个小镇住下去,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一年,谁知道呢?这一想法让我兴奋不已。我像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和市区都截然不同,连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很多,这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我要在这里回忆我的家人,回忆一切值得回忆的东西和人,这里就是个绝佳场所。
  以前,我匆忙地工作时,没有时间去散步,现在我恢复了自由,我要学会散步,学会让大脑充满新鲜的空气,而不是污秽沉闷的空气,所以我选择了这个小镇,另外,我看中这里还有个原因,那便是这里绝佳的风景,四面环山,只要坐一站公交车,你便会来到山脚下,山上有一座有名的寺庙,我没有信仰,不会去参禅拜佛,但现在,我无所事事,一切好奇的地方,以前不曾踏足的地方,都要去看看,这样一来,每天的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另外也是让身体放轻松下,而爬山便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决定第二天就去爬山了,也许山上有好玩的地方正等待着我呢。
  2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计划生育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从中央到地方,计划生育部门如雨后春笋般开始生根发芽,以前那些连计划生育这四个字都没听说过的官员开始商量如果去执行这个政策,和那些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闹腾中刚刚复活的人们中去谈这个政策,让他们觉得这个政策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人们来说都是个百利而无一害,让男人和女人们自觉地把裤腰带都系紧,不要随便地揭开,男女之间,夫妻之间不要随意地抛媚眼,不要到田野地头去野合,夫妻之间夜里早点睡觉,少做一点损害计划生育的事情,国家规定计划每户人家只能生一个娃,大家都要把一这个字牢牢地记在心头。
  那些官员们拿着大喇叭站在一个叫做广场的地方,在一个叫做宣传话筒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一个话筒说,这个声音便通过无线电波,通过电线,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在空气中开始传播,那些大喇叭就挂在村民们家树梢上,白天说,夜里说,没日没夜地说,要说到你心里去,说到你的脑门里去,让你不得不听,让你不得不记。
  除了广播,那时,在乡村和城镇随处可见计划生育的政策宣传标语,这些标语像是细菌和苔藓一样到处传播。宣传官员一开始向农民宣传国家政策,说农民的牺牲是为了国家的幸福,不要为了一己之利,大家要崇尚集体主义,要为了国家着想,要和社会主义阵营站成一条线,不要拖后腿,所以,农民们在大跃进时把自家的农具和牲畜都交给了国家。
  农民在集体农社里吃不饱穿不暖,看见周围的熟悉人都瞒着那些当官的去田地里去偷自己种下的萝卜自己种下的蔬菜,去收割完的田地里去拾取那些遗落下的麦穗。农民一颗颗地捡起来,趴在田地里,东张西望,生怕被官员或者邻居给逮住了。他们把拾取的麦穗带回家,煮一锅看上去还不错的粥饭,让饿得已经两眼昏花的孩子吃,让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丈夫吃,让饿得已经没有了乳汁的母亲吃,。
  农民纷纷饿死了,开始背井离乡,官员开始慌了,开始开大会反思以前的政策,反思的结果就是把几个政策的执行者给法办了,砍几个人头,名其为给农民一个交代。
  这是计划生育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好在那个最高领导终于去世了,他的去世对这个国家的农民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但最高机构还是存在的,继续用集体思想来统治这个国家的人民。宣布最高领导去世时,农民像失去了魂魄似的,感觉天昏地暗了,感觉他们没有了父母,父母和太阳都死了,他们怎么活呢?他们大哭,追悼最高领导,恨不得死的是自己,也不要最高领导死,在他们的教育里,最高领导是不会死的,是万寿无疆的,现在竟然死了,他们恍惚了,我该怎么办,这个国家怎么办?
  3
  农民有了粮食,可以多养活几个孩子了,在不懂什么叫节育的情况下连续生了好几个孩子,我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人,当然了在计划生育之前他就生了四个孩子,按照姓氏的辈分,依次叫大刚、二宝、三长、四红。计划生育执行的时候,刚好这四个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是第一批接收这个政策的人。
  这四个孩子都是在最高领导的领导下成长的,他们有的已经是十几二十几的大小伙子了,有的还十岁不到,但都已懂事了。
  大刚和二宝年纪不大,但他们已经不再上学了,依然要跟着爷爷去地里劳作争公分,而三长才十岁,还在上学,四红就更小了,他还只是个毛头小孩,胳膊像是柴禾那么细小,拿不动那些笨重的农具,他能拿动的只有木棍,他用这根木棍在田间地头到处游荡,看见那条河流干涸了,跳下去去捉生产队捉剩下的小鱼儿,如果有人看到了,说四红在破坏集体农庄的财产,四红也不是好惹的,他站在干涸的河里,身上全是泥巴,脸上也是,顺手捡起一块泥巴朝那个人扔去,骂道:
  操你妈,有本事你去村里告状啊!
  四红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没人和他计较,那些村里的干部也不会去管一个小孩的,那是七十年代初,有的省份甚至开始执行分产到户了。那些官员正忙于宣传国家的大政方针,对于河里的一个毛头小孩,只要他不辱骂国家领导,不去破坏集体农庄,那么是没人管他的。
  小叔四红就是在这时候练就了一身的本事,他捉鱼的本领的无人能及,就算在已经被踏足过好几遍的河里,依然能用那些细小的树枝能从土壤的洞眼里找到泥鳅、黄鳝、和螃蟹,这些东西哪怕钻再深,只要经过我的小叔轻轻地一弄就会束手就擒,从洞眼里被掏出来。
  除了捉鱼,小叔还有桩本领,那就是掏鸟窝。
  那时,在我们村,到处都是树,有高大的白桦树和松树,还有柳树和悬铃木红松和白杨树,这些树都是在大跃进的时候被种下的,十几年过去后,都长得枝繁叶茂的,很多鸟儿如麻雀喜鹊鸽子还有乌鸦和黄雀都喜欢在上面做巢,这样隐蔽的场所给它们天然的屏障。
  我的小叔一旦肚子饿了,在家里没吃,会两眼一抹黑,在村庄里到处闲逛,他不会去田地的,那里不是他这样大小孩该去的地方,他的两个哥哥大刚和二宝都在地里劳作,他们希望能想小弟一样自由自在,但他们的年龄已经到了可以赚工分的年龄了,他们像牲畜被捆绑在了地里,他们每天一抬眼就要跟着父亲去地里,留下三长和四红看家,还有他们那正在生病的娘,也就是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侥幸活了下来,但依然逃不过大跃进,那时她得了一个叫做癌的疾病,除非到大城市去治疗,否则就是等死,但家里没钱,连给孩子穿一件不破的衣服的钱都没有,最后她只有等死。
  我的小叔四红那时还没有到体谅和关怀母亲年龄,他只知道不希望待在家里看着不断咳嗽的母亲,那些咳嗽声伴随着干呕声让他厌烦,他也跟随着两个哥哥踏出家门,但他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而是另外一个方向,家里只留下三叔三长在家照顾母亲,母亲口渴了,他给她递水等等。
  小叔走出闷得让人厌烦的家中,在村子里到处寻找可以让他施展一下爬树身手的树木,最终把目标定在了一棵白杨树上,这棵树比他身体还粗,一眼望不到顶端。小叔抬头一看,内心窃喜不已,他认准了这棵树上一定有鸟巢,而且可能还不止一只。他双手攀住树,双腿牢牢地拴在树上,然后双手一用力,蹭蹭蹭,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样往树上爬去,他爬得越来越高,中途在一棵枝桠上站了一会儿,休息一下,又朝着树的顶端爬去,爬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爬到了树顶。他的周围都是白杨树叶子,遮挡了他的视线,拨开这些叶子,便发现了一堆黑不溜秋的小眼睛和他对视了,这是一只黄雀,比麻雀要大一倍,只要把它捉住了,拔去鸟毛,掏去内脏,放进锅里炒一炒,不用放油,黄雀身上的黄油就够吃的了。
  小叔看到黄雀内心惊喜不已,小心翼翼地把手朝黄雀靠近,黄雀的鸟毛就像是孔雀毛一样展开,那对小眼睛具有威慑力地直盯着小叔的眼睛,这让小叔有点犯憷,他几次靠近,又几次退却了。那时正是傍晚,小叔在村里溜达已经快一个白天了,他勘察了无数根树木,甚至连树枝细小的桑树都没有放过,因为这棵桑树上叶子也很茂盛,而且这棵树上的桑树果子成熟了的时候。
  小叔总抢在别的小孩之前去掏鸟窝,连两个哥哥都瞒住,一个人爬到桑树上,去采摘那些酸甜的桑葚,揉在一块塞进嘴里,往往等迟到嘴唇和手上都沾满了桑葚的红色汁液后才肯下来,所以说这棵桑树对小叔来说是最为熟悉的了,他认为它不会欺骗他,树上一定有鸟窝等待他去。等小叔爬上去时,却发现树上一无所有,除了一个蚂蜂窝,还好小叔激灵,跑得快,他没等那些蚂蜂觉醒,就从树上往附近的一个草垛上一跳,然后就迅速地逃离了那棵桑葚树,这次遭遇让小叔清醒了很多,接下来他认为再没有收获时,却发现了这棵高大的白杨树,以及在树顶发现了这只黄雀窝。
  小叔和惊诧的黄雀对视着,两对小眼睛互相凶狠地看着对方,只不过一个是小孩,一个是黄雀罢了。小叔站在树上,他不急,他知道如果把黄雀弄急了,黄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那么他就一无所有了。别看小叔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可是他比他的哥哥大刚和二宝都有智谋,他会趁夜黑跑到集体农庄的仓库里,翻过仓库的围墙,跑到里面去偷玉米和粮食,他的身体就像个猴子一样敏捷,他会说动物的语言,会理解动物的语言,所以当仓库里的水牛看见小叔时,只是像看见一个熟人似的,咧开嘴朝小叔笑笑,然后哞哞地叫两声,意思是你又来啦!小叔对牛说:
  对,我来了,我饿了,不来不行啊,你看我的肚子一到晚上就会瘪下去,就像是只漏了气的皮球一样,皮球你见过吗?
  牛说:我没见过,但是我见过很多人的肚子和你的肚子一样瘪了,为什么他们像我们牛一样吃草呢?牛百思不得其解地说。
  田地里到处都是草啊!就像我们牛,饿了,就会低头咀嚼地里的杂草,那些杂草的汁液真实茂盛啊,尤其是清晨的还沾着露水的草呢?牛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似地说。
  我希望每天我能早一点地被放出去,我就能吃到那些新鲜的草了。牛看看地上已经干燥得发黄的草继续说。
  这些草太干燥了,又没有水分,这些草我不喜欢吃,你喜欢吃吗?给你吃吧!牛好心地对小叔说。
  但牛不知道小叔时不吃草的,他半夜来到仓库是来找挂在仓库墙壁上的玉米的,那些玉米等两天就会被交到村公社的仓库统一储藏起来,由村公社的人交给县公社,由县公社交给市公社,市公社就交到国家的仓库了,在没交到国家仓库之前这些玉米是没有主人的,是属于集体的,但是任何人都不能擅动,如果发现谁偷了这些玉米,被发现了,就要被抓到村公社,你就倒霉了,被打被关被斗。
  小叔曾经亲眼看见一个比自己两岁的孩子大亮因为偷了一个玉米穗子,就被关在了村里的一个暗房里,听别人说,那个暗房里漆黑一片,里面有各种刑具,就是来对付不听话的村民的,大亮在里面被关了半个月,等放出来时,就只剩下半条命了,没过一个月就死啦。
  小叔不想像大亮一样,所以他格外小心,他和牛套关系,牛和狗是好朋友,如果狗发现了有人来了,就会吠叫两声告诉牛,然后牛再告诉小叔,这样小叔就会在那个人来之前有充分的时间离开仓库。
  4
  小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有和动物交流的本领的,当他发现自己拥有这个本领时,他兴奋不已,他开始和各种动物实验,说话,包括蚂蚁、蛤蟆、乌龟、蛇、乌鸦等等这些动物,小叔都和他们说过话,有的动物的声音特别小,小到小叔非要把耳朵贴到他们的嘴巴前才能听到。
  有一次小叔把耳朵贴到蛇的耳朵上去听,没想到蛇反咬他一口,还好小叔反应得快,没被蛇给咬到,否则小命难保。在这之后,小叔变得聪明了,他不会和那些具有恶意的动物交流,只会和牛啊、狗啊、鸡啊,这些动物说话。
  小叔没把自觉能和动物交流的本领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两个哥哥。
小叔独立于人群外,他不相信任何人,虽然如此,小叔依然会把自己在农庄仓库里偷取的粮食带回家,交给我的爷爷。那时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爷爷正在为下个月该怎么过而恼神,几乎每个月爷爷都要为这些东西恼神。他和两个儿子子生产队争取的公分根本不够这一大家子人吃饭的,四个儿子看见粮食都入饿狼扑食般,啪啪啪两下就把那些公分换来的粮食给吃掉了,离下一次分粮食还有大半个月呢?这么些天该怎么过呢?爷爷作为一家之长,每天考虑的就是这些事,但毫无办法,村公社是不会管你家的死活的。爷爷曾经有一次试着到村长家去借点公粮,被村长一口拒绝了,爷爷临走之前,亲眼看见村长家的米缸里满满的,那些白花花的小米差点都要从米缸里给溢出来啦,让爷爷眼红不已,谁叫他是村长呢?村长管辖着村里所有人的粮食,他想吃多少,只要自己跑到仓库里去拿就行了,谁也管不着他,爷爷想等几个孩子长大了,一定要让他们当官,最小的也要是村长级别的,这样才会有油水。
  除了粮食问题,爷爷最担心的便是奶奶的病了,这个跟着自己半辈子的女人此刻被一个叫做胃癌的疾病给折磨着,这个病就是在大跃进的时候给落下来的,爷爷清楚得很。大跃进时,奶奶刚刚生下二宝,大刚也才三岁,二宝整天要奶吃,家里有没有粮食,奶奶吃不到粮食,没有奶水,就没法给孩子吃,但孩子肚子饿啊,于是奶奶就极力地去喝水和吃用野菜做成的稀粥,这样虽然没什么营养,好在能填饱肚子,也能出一点奶水,虽然奶水里大部分的都是水,但是只要一天多吃几次稀粥,多给孩子喂几次,等孩子吃饱后,再把孩子给哄睡,那么这一天就过去了。
  奶奶做梦都梦见两个孩子把嘴巴吸在她的乳房上,渐渐的,乳房干瘪了下去,二宝也已经两岁了,不用再吃奶了,可以喝一些稀粥了,奶奶看着两个孩子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像路边的野草一般枯黄,心便纠紧了,她的身体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三长和四红的出生更是雪上添霜,让奶奶的身体彻底垮了下去,奶奶没办法再继续生下去了,这是她的身体不允许,如果她的身体允许,以爷爷的旺盛精力一定会让奶奶再生五兵和六龙的。
  有一天,当爷爷在集体农庄学忠字舞回到家里时,没想到那天早上,奶奶一颤一颤地上厕所时,晕倒在了厕所里,爷爷急了,一下子把奶奶抱到床上,奶奶在床上躺着,虽然还出气,但是脸色蜡黄,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爷爷看着奶奶那一副死人一样的表情,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跑到村里找到那个赤脚医生,医生来到爷爷家,看到奶奶的病情,说他治不了,只要到大城市里去治疗,再晚一点就迟了,人就保不住啦,爷爷客气地把赤脚医生送走,但爷爷哪里有钱送奶奶去大城市呢。奶奶自从那次晕倒在厕所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穿衣如厕都要靠家人的帮助,这就是小叔九岁时家里发生的事情。
  就在爷爷为下个月的粮食恼烦不已时,小叔看到了爷爷脸上那无助的表情,还有躺在床上的奶奶,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感觉自己责任重大,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光靠爷爷和两个哥哥公分换取的那么点粮食的确是吃不饱的,虽然他曾偷偷地把从公社仓库里偷取的粮食放进自家的米缸里,依然不够,毕竟那只是小叔偶尔为之的事情,他一直记得大亮临终前对自家说的话,他劝告小叔不要再去仓库啦,说那个仓库四周都是陷阱,那些干部每天晚上都会守在仓库边,等有人爬进去,他们就会一下子把他们给抓住。
  大亮说得有点危言耸听,毕竟,小叔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也一次没有看见那些躲在暗处的干部,但大亮那流着眼泪颤抖的话还是让小叔一直铭记着。自那以后,小叔去仓库的次数就少了很多,他不想像大亮一样被抓到那个暗房里面去,现在不一样啦,他的母亲就要饿死啦,他的两个哥哥和父亲无助的样子让小叔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他决定冒一次险,他要再一次地走进那个堆满了粮食的仓库,这次他决定不是小偷小摸了,他要带一个大一点的米袋子,要和他自己一样高的袋子,等袋子装满了,他就可以从仓库里跑出来啦。
  5
  小叔和黄雀对视着,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还没动手,这和他那谨慎的性格有关系,小叔的谨慎性格和我有点像,但我比小叔更加谨慎,如果是我,一定会等到天黑,等到天亮,都不敢去抓那个黄雀,但小叔不一样,他在等待时机。
  在等待的过程中,小叔也没闲着,他在树上着,看着树下发生的事情,那时已经是傍晚了,西边天空血色的夕阳以及出现,被辐射到的云朵也渐渐变黑。小叔看着远处集体农庄的人们纷纷扛着锄头开始回家了,他们走成一条线,走在最前面的便是那个身宽体胖的村长,他像个带队的,每天一大早,都是他在打谷场召集村民,开始分配工作,男劳力就拿着锄头锄草,或者开挖地,女劳力就播种和洒水,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则把泥块盖上前面已经撒了种子的坑,分工十分明确,根据做事技术难度和劳累程度来记取工分,男劳力一般十个工分,女劳力七个,孩子就只有四个,所以一个男劳力顶得上两个孩子呢。
  小叔站在树上笑嘻嘻地看着,等他去地里赚取公分,还要等几年呢,他不急,他还可以继续自己的捉鱼掏鸟窝的生涯,此刻他就在掏一个黄雀的窝,但他已经在窝边呆了已经有一个小时了,甚至不止,他希望自己不要再呆下去了,否则等天彻底黑了后,就分辨不出黄雀的具体位置了,到那时他想捉都捉不了啦,小叔想。
  就在小叔快要被自己的父亲发现时,终于把小手伸向那个黄雀,刚一接触到黄雀的身体,黄雀就猛地飞起来,拼了命地嘲小叔脸上最柔弱的部分啄去,小叔哇呀的一声,两眼一阵昏花,双手一松,像一颗铅垂一样从树上掉了下去,好在被一个树干挡了一下,但依然摔了个倒插葱。
  小叔从树上掉下来时,爷爷刚好从地里回来,他看到趴在地上的小叔正在痛苦地喘气,眼泪从眼角慢慢渗出,当看到爷爷时,小叔终于忍不住地哭了起来,仔细听还以为小叔在笑,爷爷问小叔趴在地上做什么,
  你这个小坏蛋,整天无所事事,现在竟然趴在地上了,装死啊!爷爷生气不已地说。
  这时后边手工回家的人走过来了,看见小叔那一副痛苦不已的样子,对爷爷说,
  哎呦,你这个老糊涂,你家小儿子看来是刚刚从树上掉下来啦!你没看到他嘴巴边全是泥巴吗!快送他回家吧!
  爷爷听到邻居这么说,把小叔从地上翻过来,就像是翻一条鱼似的,然后看到小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时,爷爷才感到邻居并没有欺骗自己,四红刚刚是从树上掉下来了。
  爷爷把四红抱起来,然后飞快地跑回家。
  大刚和二宝正在池塘边把一天的辛劳给洗一下,顺便拿着一个水桶在打水,他们看到父亲背着四红跑回家,以为四红又被蛇给咬了,四红经常被动物咬,他们见怪不怪了,但以前四红被动物咬过之后,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有时还会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现在四红就像个死人一样趴在爷爷背上,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个哥哥放下水桶,凑热闹似地跑回家中,看到爷爷拿着一块湿毛巾把四红脸上的脏土给擦掉,擦完脸,再擦脖子、肚子、大腿、小腿和脚趾,爷爷擦得前所未有的仔细,这让大刚和二宝感觉爷爷对四红从未有过的关心,以前爷爷看见四红就是一顿臭骂,说四红不做好事,老是给家里惹麻烦,恨不得四红死掉,但是当四红真的出了什么事时,爷爷又痛心不已了。
  6
  那时大刚和二宝看到爷爷对弟弟那么贴心,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他们。
  二宝看到四红还在呻吟不止,感觉事态严重,便问四红到底是怎么啦,是不是被蛇给咬啦!二宝扣着鼻孔,站在门边说。
  二宝也就是我的父亲,那年他才十四岁,是家里的老二,也是最不讨爷爷喜欢的一个儿子,这在我的另一篇小说《1980年的爱情》里面有详细的说明。
  二宝是几个孩子里面最愚蠢的一个,显而易见,因为如果四红是被蛇咬了,那么他脸上就不会有泥巴,头发上就不会有枯树枝,还有他的胸膛也不会青紫的了,但是二宝猜不到弟弟还会因为什么原因会变成这样,他又一惊一诧地说:
  四红不会是被哪个小混蛋给揍了吧!二宝上前一步,附身,凑到小叔跟前,问,但小叔并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哥哥,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那会是什么?我想不出了。二宝好像想不通似地,抓了抓自己已经十几天没洗过,早已蓬松的头发说。
  哎呀,你这个二呆子,不要乱猜了,赶快给我从邻居二婶家借一点猪油过来,我给你弟弟揉揉身子。爷爷狠狠地看了二宝一眼,好像四红之所以摔伤,是因为二宝的教唆,所以说话语气有点硬。
  二宝听了爷爷的话,有些害怕,但他依然有点疑惑,好像是他的问题还没弄清楚,爷爷怎么能把他给支出去呢?二宝有点不情愿地,慢慢地倒退着出了房门。
  二宝走后,房间里只剩下爷爷和大刚了,这时四红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他好像还在树上和那只黄雀对峙似的,当他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刻,那只黄雀早已经一剑冲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小叔决定当自己的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一定要再一次地爬到那棵白杨树上去把那只黄雀给捉到手,此刻,他浑身疼痛难忍,胳膊连抬都抬不起来了,大腿上也隐隐作痛,这一切都已经不允许他有非分之想了,他决定还是安分地在床上躺几天,那个要去村公社的仓库里去偷粮食的计划也要缓几天啦。
  我的小叔感觉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娘,想到这里他眼角的泪又流了出来。
  哎呀,你这个呆娃子,好好的哭什么。爷爷好像有点生气地说,别看爷爷平时对小叔很凶,但是当小叔长大后,爷爷依然只答应和小叔住在一起,当小叔结婚后,爷爷依然和他住在一起,可见爷爷对这个小儿子是格外宠爱的。
  大刚是个聪明人,那年他已经18岁了,过几年,他也面临着要讨媳妇的任务了,这是爷爷交代给他的,爷爷曾经暗暗地把大刚叫到身边,好像秘密似地对他说:
  你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爷爷盯着大刚说,样子有点奇怪,大刚从没看到爷爷这样看着他,但是他又不敢违背爷爷的意思,于是他慢慢地把裤子给褪去。
  爷爷看到大刚的裤子脱掉了,好像还不满意,又说:
  把褂子也脱掉。
  大刚又顺从地把褂子给脱掉了,于是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站在爷爷面前,虽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但他依然有点害羞,便双手捂住下边。但爷爷好像还不满意:
  把双手给拿开!爷爷大吼道。
  大刚只好又把双手拿开了。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大刚的身体明显偏瘦,但是两腿中间的那个东西发育得还是很正常,而且被一片森林给包围着。
  爷爷只是简单地扫一遍,然后又让大刚把衣服穿上。在叫走大刚之前,他说的一句话让大刚在很多年之后依然记得很清楚。
  过几年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爷爷叹着气说。
爷爷所谓的离开家便是大刚到了结婚的年龄了。那年大刚才18岁,18岁刚好是个结婚的黄金年龄,爷爷认为大刚结婚可以迟两年,因为底下还有三个弟弟,这三个弟弟还需要大刚照顾,还需要大刚赚公分维持这个家,明年,大刚19岁时,大刚就可以赚10个公分了,和爷爷一样了。爷爷不想让大刚离开,只要大刚一结婚,那么就要独立成家立户了,到时候爷爷还要给大刚盖房子、娶媳妇,这一切都是爷爷无法承担的,虽然那时村子里人家成家花不了多少钱,村里的姑娘还是不愿意嫁给同村的穷人的,尤其像爷爷这样的一个大家庭,而且奶奶还病倒了,如果奶奶没病,那么家里的境遇也许会好一点。
  爷爷焦头烂额,不仅是大刚的婚事,还有四红的不省事,另外还有奶奶的疾病,这一切都压得爷爷喘不过气来。
  7
  爷爷看着四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躺在床上,觉得这个家迟早是要倒下去的,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有的人家只要一个人死了,那么其他人就涣散了,大家各过各的,尤其最近几年,爷爷的父亲那一辈的地主土地被收去后,家里一日不如一日了,以前爷爷还可以给地主打工,虽然日子一样难过,地主对底下的农民还是很客气的,平时逢年过节还会多给一些粮食和猪肉,一个月里总会沾上一次荤的,而且你做得多,地主给的就多,地主对农民还是很客气的。
  爷爷清楚地记得他最后给一个姓李的地主做事时的情景,爷爷喜欢上了地主的女儿,每天去地主家时,爷爷都是低着头和地主说事,比如今天爷爷开坑了多少地,捡了多少斤棉花,现在豆子又收上了多少,这一切地主都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作为爷爷的劳动成果给记着,一个月一个月的给报酬。
  爷爷在那个年代给地主做事是心甘情愿的,而且那时他没有饿过一次,现在给农舍做事却是被逼的,每天上工都要计时,大家要一起去地里,一起回来,就算你再努力地去做,得到的还是不够一家人吃的,爷爷想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那个姓李的地主,在解放后就被作为典型给拉出来批斗了。爷爷记得那还是夏天,李姓地主上衣被扒了,五花大绑地押到打谷场上,让农民批斗,让农民说被这个地主压迫得多辛苦,那些批斗这个地主的农民都没有在他家做过事,他们只是陪衬的,只有爷爷知道这个地主的心肠是有多么好,他的女儿说话是多么温柔。每当爷爷去地主家汇报时,地主的女儿总会给他倒一碗热水,她还穿着一件花式新颖的旗袍,虽然有点旧了,但色彩还没有褪去,这让爷爷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所以他打消爱慕她的心思,一心一意地为地主家做事了。
  张二牛,你说说,李地主有哪些压迫你的事,我记得四几年到解放,你家一直为他做事,你应该最有发言权,现在解放了,农民翻身当家了,以前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出来,不要害怕,国家会为你做主,毛主席会还你一个公道。村公社的社长把爷爷从人群里拉出来,说。
  爷爷本来想躲藏在人群里,一言不发的,但是当他被社长给拉出来时,爷爷好像一下子从阴暗的地方来到阳光照耀的地方,周围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爷爷,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让他们解恨。
  爷爷清楚地知道斗地主的流程,他知道当自己一旦开口,一旦开这个闸,那么愤怒的洪水就会朝地主冲去,到那时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社长见爷爷不开口,便把他拉到李地主面前
  张二牛,你以前不是很能说嘛!现在快说。
  爷爷知道要是自己不说,等下社长给自己定个反革命的罪行,说自己同情地主,和地主是一伙的,那么他今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爷爷理了理自己思路,开始组织语言了。大家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爷爷慢慢地张开嘴巴:
  是的,解放前,我一直在地主家做事,地主给我的粮食足够吃的,还有那些猪肉啊,大把大把地送给我,也不要钱。
  爷爷说到半中间时,村民们都看呆了,这时,社长看到情况不对,赶紧把爷爷给轰走了,然后让其他人接着说。
  那次,爷爷留住了良心,所以很多年之后,当爷爷回想到这次经历时,还是很感慨,因为虽然他没有说什么违背良心的话,其他农民还是在社长的威慑下,编造了很多谎言,让那个李姓的地主加上了反革命和反毛主席反农村改造的罪行,这三项罪行加在一起,判他终身监禁。
  李姓地主被判刑了之后,他的女儿一时想不开,在村公社第二即将审判她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穿着那件旗袍,一下子跳进了村里的那口老井里去了,第二天才被一个打水的孩子给看到了。
  村民们用带钩子的绳子将她给打捞上来,爷爷也是拽绳子的一员,当他看到这个女人苍白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时,眼睛顿时模糊了,社长站在一边,指挥着大家打捞。当打捞上来时,他说:
  这个女人是畏罪自杀,畏罪自杀,大家不要围观了。
  村长的一句畏罪自杀,让村民们恍然大悟,但是他们再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个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的少女犯了什么罪,让她想不开的,但社长既然说了是畏罪自杀,那么她一定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地主是坏蛋,地主的女儿就是王八蛋,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看她身上那一身封建社会的装饰,还有那七寸金莲,都是腐朽的封建社会的产物,这一切都让村民们愤怒不已,恨不得再在她身上踩两脚,让她死了都不得翻身。
  等天黑的时候,村民骂够了,才纷纷地散去,回家,留下她的尸体在井边,第二天当村民们回到井边时,她的尸体不见了,但村里的荒地上却多了一个坟墓,无名无姓。
  8
  爷爷看着四红,想象着以前发生的事情,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这么多年里,他从一个以前的佃农,到现在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他真正地当家做主了,国家也很重视农民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家里依然家徒四壁,还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老房子,三间土房子,这个房子因为太旧了,不怎么透气,屋子里总是透着一股潮湿的气味,还有尿骚味,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无法散开,四红一出生就闻到了这些味道,在他的记忆深处,印象最深的不是奶奶临终前的模样,而是家里的尿骚味。
  许多年之后,当四红长大后,能自食其力后,立马从家里搬了出去,就为了不和两个哥哥住在一起,那时大刚已经成家了,爷爷在三间屋子外又增添了两间土房子作为大刚的婚房,大刚的婚房因为是新建的,没有了尿骚味,而是潮湿的泥土味,虽然如此,但是条件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有大嫂整理,有个女人整理的房子就像个房子,四红总是到大哥家去蹭住,这是后来的事情啦。
  现在,四红还不得不躺在这个充满尿骚味的房间里,隔壁房间躺着的就是奶奶,奶奶因为胃癌的折磨,整天喘息着,好像她肚子里有个会说话的动物想要跑出来,不停地叫嚷,奶奶的喘息声让小叔烦恼不已,但是他的身体还没好,只能继续忍受。
  爷爷为了让小叔尽快好起来,破费找邻居家借了一碗猪油,每天早晚,都用万里青叶子嚼碎,沾上猪油,揉抹在小叔那淤青的皮肤上,爷爷说万里青叶子是最好的消肿的东西,百试百灵,加上猪油,一定能让四红能尽快好起来,尽快生龙活虎。
  每当把万里青叶子涂抹在小叔身上时,爷爷总要使很大力气死死按住小叔,爷爷说只有这样才有效,但小叔不听,他只感到刺骨的疼,于是他像杀猪似地叫喊,每当这时,狭窄的房间里总会聚集着很多看热闹的邻居,小孩尤其多,他们流着鼻涕,捧着饭碗,看着小叔那一副痛苦不已的表情,纷纷裂开缺牙的嘴巴笑起来。
  小叔看到孩子们都都在嘲笑自己,就更生气了,气得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但是被爷爷给按住了,爷爷说:
  你不想好了,还动,再动,就让你死在床上。
  你去把他们给轰走嘛!我不想让他们看我的样子。
  你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像个瘦猴似的。爷爷笑着说。
  虽然如此,小叔依然愤怒不已,有一次,那些小孩竟然偷偷地趴在窗户外偷看,被小叔发现了,他弯身从地上捡起拖鞋,朝他们扔出去,并且大吼道:
  看你妈啊,想看怎么不去看你妈啊!
  和现在的年轻人嘴里的脏话比较起来,我的小叔简直是正人君子了。
  只要在床上多躺一天,小叔就要面临着被村里小孩多耻笑一天,小叔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尽快好起来,但他的胳膊依然疼得抬不起来,每当要吃饭时,他只能叫两个哥哥送饭来,一般来送饭的都是他的二个二宝,大哥已经不屑于和四红说话了,因为他认为小弟还是个小孩,而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看见男人会起反应的男人了,而四红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孩,如果他和四红交往的话,被村里人知道,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二宝却不一样,他对小弟关心备至,每天早上一起床,到四红床前嘘寒问暖,还帮助四红把肚子上的万里青叶子给换掉,换完后,还用湿毛巾帮他擦洗,这让我的小叔感激不已,他以前看不起自己的二哥,因为他太老实了,在村里总是被人欺负,总被邻居家的孩子拦在半路上,让他们骑大马,每当这时,小叔看见了,会奔上去救援,他大声地责怪二哥为什么要给比他还小的孩子当大马,二宝傻乎乎地说这有什么,只要他们高兴,做什么都可以,四红难以理解二哥的行为,自那以后,再也不帮助二哥了。
  9
  一天,四红感觉自己如果再躺下去,就要和床长在一块了,他再也忍受不住啦,他奋力地爬起来,颠簸着脚走到窗前,当看到窗外那匹曾经和他说过话的牛被邻居二傻牵着走过时,这批牛每天都由二傻从牛房里牵出来,这是社长给他的任务,二牛傻乎乎的,比二宝还傻,四红叫了牛一声,二傻还以为有人在叫他,在一个废弃的猪笼前停住了,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到一个人影,等四红把脑袋探出窗户时,二傻终于看到四红了。
  二傻看到四红脸上沾满了万里青叶子,傻乎乎地笑了。
  四红,你脸上是什么呀?你是不是像娘们一样在坐月子啊!
  四红比二傻小一轮,他不知道坐月子是怎么回事,所以并没有生气,他把脸上的万里青叶子掀开,然后对二傻说。
  二傻,你看到我二哥了吗?要是看到他回来了,告诉他,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让他赶紧回家一趟,我有事找他。
  你自己不能说嘛?二傻反问道。
  四红听到二傻这样说,眼睛顿时红了,他后悔当初去爬那棵白杨树了,他后悔和那只黄雀对峙了,如果当初不那么做,那么现在他也用不了遭这些罪,用不了对被人低声下气的。
  我受伤了。小叔四红声音低下去了,说。
  二傻一听,感觉有点不相信,因为他之前看到四红的样子是好的,大刚就在一个星期前,四红看到二傻路过他家时,还狠狠地凿了一下他的脑袋,四红的手真狠啊!现在四红竟然受伤了,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二傻把牛系在猪笼边,为了确信四红的话,跑到窗户外边,和四红大眼对小眼。
  四红,你告诉我,你的话是不是真的?二傻盯着四红说。
  当然是真的,受伤还有假的嘛!四红信誓旦旦地说。
  别人说自己受伤了,我相信,但是你,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信,要不你把受伤的地方给我看看,我看到了,就相信了。
  看来二傻不傻,四红想,于是他把上身贴到窗前,让二傻看一看那些淤青的地方,二傻看到了,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四红的肚皮,顿时,四红呀的一声惨叫,身体往后缩去。
  你看,我说的是真的吧!四红重新用衣服盖上肚皮,说。
  现在,我相信了,但你受伤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找你二哥,就自己去找嘛!干嘛让我找。二傻往后退去说。
  四红看着二傻越退越远,其实他让二傻找二宝是假的,他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太闷了,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但是连这个傻子都不理他,四红感觉在没有他的这些天里,村子里所有人都不理他了,包括哪些以前和他说话的牛,它看到四红时,就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低着头和二傻离开了,其他事情都没什么,唯独这件事是让四红最伤心不已。
  10
  小叔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我想小时候的我一定和小叔一样调皮,我也爬遍了我们村里的树,掏遍了树上的鸟窝,那些沾满小叔汗珠的树木身上也一样沾满了我的汗珠,那些落满小叔那瘦弱的身影的地方也一样落满我的身影,小叔的调皮在村庄是出了名的,我没有小叔调皮,但我喜欢做和小叔一样的事情。
  曾经,我曾就小叔是否可以和动物交流这件事问起我的父亲,但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忙于现在,不想回忆过去的事情,对于我的父亲来说,在没有离开爷爷的时候,他每天只做一件事,在集体农庄时代,他就是跟着大家一起到田地里上工,每天起早摸黑,话不多,只是做事,所以,爷爷在我父亲还只有18岁的时候,预言我的父亲只是农民的命,这一预言很准,让我父亲终身背负着农民的负担,一直和土地打交道。
  父亲没有一刻的童年和少年,他只有成年,在家里,他做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事情,挑水、锄地、挑粪、打水,这些都是大人们才做的事,父亲早早地就全都品尝到了,因为经常挑担,父亲肩膀上时一层厚厚的疤茧,很硬,像核桃一样硬,小时候,当父亲赤着膀子坐在凳子上时,我喜欢用手摸一摸那些疤茧,我感到一种冰凉的痛感,通过这些几十年的疤茧,我能感觉到父亲在爷爷的压迫下,忍受了多少的负担。
  从父亲那里,我得不到小叔能否和动物说话的答案,于是我问母亲,母亲嫁给父亲时,小叔才十五岁,还是个少年,他的名声在村里日益显赫,他在村里拥有自己的领地和手下,村里几乎一半的小孩都听小叔的。母亲说,那时每天天还没亮就会有十几个小孩聚集在爷爷家门口,等待着小叔带他们去勘察村里的鸟窝和干涸的池塘,虽然小叔刚刚经历过从树上掉下来的挫折,正因为这次经历让小叔因祸得福,小叔终于可以在家里安静地呆一会儿了,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每天一大早就独自在村里游荡,而不和任何人在一起,因为他在家里独处的那一个多星期,让小叔彻底地感觉到了寂寞是什么味道,这种味道小叔只要感受了一次就再也忘记不了啦。
  白天,爷爷和三个儿子都去集体农庄上工去了,只剩下小叔一个人在家,爷爷警告他,说他哪里也不准去,不然到时候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了,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小叔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并不会听取爷爷的建议,他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他的脚跛了,全身上下都是淤青的,他去不了哪里,只要他一走动,身上就会隐约作疼,那个部位的疼痛又会传染给其他部位,小叔痛得哇哇叫,痛得跌倒在地。小叔一般只会在狭窄的房间里走动,不会走远,透过那个沾满了蜘蛛网的窗户,小叔观察着外边的一切,曾经有一只蚂蚁爬到了窗台上,小叔的目光跟随者蚂蚁到处走动,那只蚂蚁在搬运一只饭粒,那只饭粒是小叔吃饭时掉在地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竟然在窗台上发现它啦,这让小叔激动不已,他认为一定是蚂蚁暗暗地把饭粒搬运到这里的,小叔感叹蚂蚁的恒心和意志力,如果换做他自己,肯定不会为了一颗饭粒费这么大的力气。
  小叔窝在房间里养病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这只蚂蚁。
  小叔在房间里养病的第三天,他在窗台发现了更多的蚂蚁和饭粒,那些蚂蚁顺着墙壁爬上来,就像是一只组织严谨的军队,前后排成一条线,小叔曾经恶作剧地吐了一口口水在那些蚂蚁身上,这些口水对那些弱小的蚂蚁就是一场灾难,大概有十几只蚂蚁被口水给淹没了,它们在口水里就像是落在了一个巨大的水缸里,不断地挣扎着,一个从口水里爬上来,然后又去拉那些没上来的,小叔看到这些场景,他感到很感动,于是他再也不吐口水了。
  小叔在房间里的第四天,二傻再次牵着牛从他眼前走过,那时小叔趴在窗台看蚂蚁已经看得厌倦了,他便把目光转移到更远处,如远处的池塘、树木、草垛、从农庄做事回家的农民、流着鼻涕的孩子等等。
  小叔在房间的第五天,终于叫住了一个叫四毛的孩子,这个孩子那时是村里最野的,是孩子王,对于小叔的叫喊,他不屑一顾,他认为四红不属于小孩子一帮的,因为四红从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玩过,当小孩在玩玻璃球时,小叔则去爬树,当小孩子们去游泳时,小叔则去捉鱼,这让孩子们觉得小叔是高傲的,但是现在小叔因为爬树受伤而在家里养伤时,他们觉得小叔是自作自受,谁也不会同情他。
  “喂,你站住!”小叔喊了一下四毛。
  四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下身脏兮兮的,像是泥巴,他听到小叔叫他,便好奇地站住。
  “你叫我?”
  “恩,当然是我叫你啦,不然还有谁。”
  “我和你不是一个队伍的。”
  “你们队伍叫什么。”
  “猪笼帮。”
  小叔不屑一顾地一笑,他在村里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帮派,但他听说那些废弃的猪笼便是这些孩子们的大本营,每天他们都会从这个猪笼跑到那个猪笼,不知道在玩什么。
  “好,我问你,你想不想和动物说话?”
  “什么。”四毛睁大了眼睛,他只听说过小叔拥有这项本领,但还没见识过。
  “你会教我?”
  “只要你听我的,每天来和我聊天,我就叫你怎么做。”
  小叔在房间的第六天,屋外便聚集了更多的孩子,四毛带领他所有的手下,他们都围在爷爷家狭窄的房间里,等待着小叔发言,告诉他们和动物说话的捷径和方法,那是小叔最为风光的时候。
  小叔在房间的第七天,来找小叔的孩子少了一个,便是四毛,他是按照小叔的方法正在一个干涸的池塘里,他脱掉了裤子站在泥水里,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的,好像在念咒语似的,一边把手伸到水里,不一会儿一只鱼从水里跳上来,四毛一下子抓住。
  “好呀,你终于肯出来啦。”
  四毛可以和鱼说话的消息鼓舞了剩下的孩子们,他们纷纷按照小叔的方法驰骋在村里那些干涸的池塘,没几天,他们便不再留恋那些单调乏味的游戏,而是开始跟随小叔去做那些只有男子汉才做的冒险的事情啦。
  11
  对于母亲小叔的回忆,有没有夸大的成分,我不得而知,但是母亲说得惟妙惟肖,好像真有那么一件事。母亲说小叔带领孩子们到处去捉鱼,捉上来的鱼又大又肥,这些鱼小叔捉上来后,都会偷偷地藏在树下,或者洞里,不让村公社的那些当官的知道,不然的话就会没收,那些孩子也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只要跟随我的小叔的孩子家里的饭桌上时不时地就会有一条新鲜的鱼儿吃。
  母亲话头一转,露出可惜的表情,好像往事历历在目,让她至今难以释怀,母亲说大概是小叔做了太多孽,捉了水里太多的生物,那些鱼儿啊,螃蟹啊,黄鳝啊,都是有灵性的,你捉了它们,把它们油炸了给吃了,肯定会得报应的,母亲说,我感到好奇,小叔后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后来,他长大了却连一句动物的话都不会说了,话也变少了很多,
  母亲再说,这和一只百年乌龟有关系。
  百年乌龟?
  是的,一只像洗脸盆那么大的乌龟。
  小叔带领着那些孩子在村里游荡,他们像是一个正规军,每天准时排队、做操、跑步,这些半大的孩子以前都是懒散惯了,现在好像都变成了另外一群人似的,他们也好像大人一样集体而动,大人们在社长的带领下去地里,孩子们就在我的小叔的带领下去捉鱼掏鸟窝。
  不到半个月,村里村外所有的地面上都沾满了孩子们的脚印,他们的脚步甚至延伸到另外的集体农庄,甚至把手也伸到了别的农庄的池塘里,那里的孩子胆子都比较小,都不敢违背社长的意愿去勘察已经干涸了的池塘,这些池塘便成为了小叔的财富,池塘底下的鱼儿藏在暗处,只有小叔才能找到,小叔利用他那动人的声音,把那些傻乎乎的鱼儿接二连三地呼唤出来,于是,不到一会儿,这些鱼儿就会张开嘴巴,呼出泡泡,这时,小叔就会大手一挥,对站在池塘四周的其他孩子们说:
  “快,快去那里。”小叔手指着那些泡泡说。
  那些孩子便争抢着跑过去,把那些淤泥给扒开,渐渐的,那些藏在暗处的鱼儿便重见天日了。
  在一旁围观的大人们也不知道小叔是通过什么方法让那些鱼儿束手就擒的,因为眼下的池塘对他们来说,就算挖地三尺,也不会看到一只小鱼苗的,但是当他们认为再也找不到什么时,却被小叔发现了更多让他们稀奇的东西,如几斤重的黄鳝、拳头大的螃蟹、还有肥大的鲤鱼等等。
  小叔的所作所为威胁到了村公社,让村公社的官员们眼红了,他们认为小叔在破坏集体财产,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国家正在变化,对一个破坏集体的孩子最严厉的惩罚可能就是关押,或者把他们的父母给叫出来惩罚,打成反集体反私有制的典型。小叔的情况是个例外,首先他没有破坏集体,他没有去集体所有的池塘里去捉鱼,他所去的地方都是那些荒凉的池塘,很久都没人涉足,也很久没人照料的池塘了。这些地方不在村公社的管辖范围内,他们只关心那些有养鱼的池塘,所以小叔的所作所为并不算破坏集体财产,另外,小叔是通过他独特的才能捉鱼的,村公社的社长把小叔叫到村里,先是威胁了一顿,但是小叔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小叔装傻,好像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傻笑。社长拿他没办法,最后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利用小叔捉鱼的本领,让他把捉上来的鱼儿一半交到集体,不然以后就再也不让小叔去捉鱼了,而且还要把他提前去地里做事,赚公分。村长最后问小叔答不答应这个条件,小叔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便点了点头。
  12
  母亲,你还没说那只百年乌龟是怎么回事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别急,下面就该说到这件事了。
  在小叔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时间,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安装了硕大的喇叭,那些喇叭日日夜夜都播放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这些喇叭一般安装在树上,像电视剧《地雷战》里面村口的那口大钟,每当鬼子来了,村长就会猛烈地敲到这口铁钟,现在鬼子没有了,召集村民们拥有了另外的一些手段,那便是喇叭,因为70年代,农村还没有电,所有就没有电线杆了,所有那些喇叭接收的信号一般都不怎么好,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非常模糊的声音,像是个生病了很久,不断咳嗽的人发出来的一样。
  小叔躺在床上,每当听到这个声音,便想到这些声音大概是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的嘴里发出的,没想到这个声音便是村长的声音,村长正坐在集体农舍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一个话筒说话,旁边站着妇女主任,小叔因为年轻,而且又无所事,再加上他练就了可以听取动物的声音,所以分辨哪些模糊的声音就不在话下了。
  小叔听到村长提到一个叫做林彪的名字,说这个叫做林彪的人在一个叫做外蒙古的地方坠机死亡了,村长又提到了毛主席,说毛主席英明伟大,早早地就知道了林彪想要造反的阴谋,所以导致林彪造反失败,林彪是自取灭亡,林彪死有应得。小叔听到村长带着极大的怒气说这件事的,好像他和林彪有极大的仇恨似的。
  那些安装在村子里的喇叭让小叔彻夜难眠,他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地从树上给摘下来,但是小叔身上有伤,没有办法,另外,小叔还担心那些喇叭发出的噪音会影响到树上的鸟儿的安眠,导致这些鸟儿会迁徙到另外的地方,那样一来,等小叔身体恢复好了之后,就再也不能去掏鸟窝了,小叔把这个担忧告诉了二哥,他让二宝爬到树上去看看那些鸟窝还在不在,但是二宝是个不会爬树的人,他只会去集体农庄做农活,只会拿撬和锄头,不会爬树,当二宝告诉了弟弟这个实情时,小叔当时就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二哥竟然不会爬树。
  “那你会游泳吗?”小叔睁大了眼睛问。
  “不会。”
  “那你会什么?”
  “我会做农活。”
  四红看着二宝那一脸天真的样子,好像会做农活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想等他长大了,肯定不会像二哥一样只会做农活,如果到时候村长还叫他去地里赚公分的话,他就远离他乡,到一个不需要被逼着到地里做事的地方,小叔想世界这么大,一定有不需要种地的地方,只是他还不知道罢了。
  小叔有点瞧不起我的父亲,从小就是,大概因为我的父亲只会做农活,其他什么都不会,老实巴交的样子连家人都瞧不起,尤其爷爷,一旦在别人那里受了气,回家就会把气撒在二儿子身上,这也导致我的父亲在家里的地位是最低的。
  小叔鄙夷地看着父亲,然后摸了摸头发,想了一会儿后说:
  “我长大了,肯定不会做农活的。”
  “那你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小叔神气地说。
  既然二哥不会爬树,那么去树上勘察那些鸟窝是否还在的任务就只好交给其他人做了,小叔想。
  在小叔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时间,奶奶的病情似乎加重了很多,她整天在房间里咳嗽着,爷爷每天走之前都会把尿桶放在奶奶床前,这样一来,奶奶小便就会方便很多,因为奶奶身体虚弱到已经不能下地的地步,她日渐消瘦了,像一根柴火一样,火焰渐渐地熄灭下去,这从她那瘦削的脸庞可以看得出来,在生病之前,虽然吃得不好,但脸上好歹还有点血色,但一旦生病后,奶奶的食欲就急速下降,每天只能喝一点汤水,每餐只能吃一点米饭,这些米饭还是家里其他人匀下来给奶奶吃的。
  13
  一天晚上,二宝把饭煮好了之后,一大家子人便都坐了下来,以前,四红因为地位最低,只能在桌旁站着吃,但是因为现在他受伤了,便坐在爷爷身边,另外三个儿子分坐其他地方。爷爷看着二宝把每餐固定的粮食端上桌,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些咸菜和萝卜。
  “就这么多米饭吗?爷爷看了一眼二宝说。
  “恩,这个月的粮食就这么多了,等下个月有了工分,才能去村里要粮食。”
  “哎,你母亲最近怎么样了。”
  爷爷问三长,那时三长还在上初中,是家里唯一还在上学的孩子,每个星期的上午,三长都会去学校上一会儿学,课程有毛主席语录、苏维埃主义的实践理论,还有语文课和数学课。
  学校离家里很近,每节课中间,小叔都会抽空回家照顾一下四红和奶奶。当二宝在地里做事时,便是三长帮四红换万里青叶子和敷猪油,在小叔那咿咿呀呀的喊疼声中换完,这一切都做好了之后,三长便会穿过堂屋,来到另外一个房间,三长一走进房间,便会闻到一股尿骚味,和听到奶奶在床上因为癌症而疼得直哼哼的声音。
  很多年之后,当三长当上了教师,站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时,一想到自己的母亲,便会联想到她脸上因为疼痛,脸盆纠结在一起的表情。
  “一个月前,还能吃半碗饭,半个月前只能吃小半碗,现在只能吃一勺饭了。”三叔就像是在算数学似地说。
  二宝听到三长这么说,眼泪在眼睛里打滚。奶奶在生了我的父亲后,身体才渐渐变坏了的,以前她在集体农庄里是最能干的妇女,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比不过她,她能挑一百斤的粪便可以在乡间小道上快步移走,比一般男人还厉害,她赚的公分和男人一样多,后来,家里人口越来越多,粮食又越来越不够吃了后,奶奶又要哺育几个孩子,又要去地里干活,最后落下了治不好的病根,这一切爷爷最清楚,但他也没办法,家里靠他一个人是不够的,他赚的工分只够一家子人吃半年,剩下的半年需要奶奶去维持。
  爷爷听到三长这么一说,脸色便沉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办了,要是老伴走了,这么一大家子该怎么办?爷爷想起那个他曾经爱慕的地主家的女儿走后他跑到她的坟前大哭一场,那时他想以后再也不要跑到女人坟前哭泣了,现在奶奶看样子就要走了,看来他要违背誓言了。
  一大家子一旦听到三长汇报奶奶的病情时,都沉默了下来,一般这个时候也是他们最悲伤的时候,因为无计可施,没有过多的粮食吃,有时甚至感觉农民还不如那些耕地的牛的命好,因为每天那些牛都会有人去喂饱他们,吃的是麦穗和玉米还有其他一些粗粮,几乎和农民吃的一样,有时,爷爷走过牛舍时,看到牛舍地上那些给牛吃的粮食,内心就感叹不已,真是作孽啊,作孽,爷爷自言自语地说,有时,爷爷甚至想爬到牛舍里去,把那些牛不吃的粮食给偷一点出来,最后还是作罢,虽然他饿,但还没有到和牛挣粮食的地步。
  爷爷曾经亲眼看见村里一些瘦骨嶙峋的伙伴因为偷取牛的粮食而被押到打谷场上斗争,最后他不是饿死的,而是被人活活地给打死了,打死了之后就扔在野地里,等夜黑的时候,这个人的家人才敢偷偷摸摸地去尸体给抬回家,草草地埋了,回头一句怨言都没有,这些都是爷爷亲眼所见的,所以自从解放后这些年,爷爷看得太多了,从三反五反,到大跃进,再到集体化,这些爷爷因为看得多了,当看到不平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爷爷想,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能在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活下去。
奶奶要走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所有人都知道得很清楚,在这个村庄死亡已经不是一个特殊的葬礼,而是个众所周知的节日,尽管奶奶只有四十几岁,还很年轻,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意外是指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和国家,这个社会不会疯狂到把农民的土地给剥夺掉,让他们像牲畜一样把池塘里的水抽干种粮食,为了维护粮食的正常生长周期,把树上的麻雀给打死,不会疯狂到把跟随了几代农民的耕具抢走,把它们个熔炼成所谓的铁,可最后却什么铁都没炼成,倒是炼成了一堆废渣。
谁叫奶奶生活在那样一个不正常社会呢,这是奶奶的命不好,在那时整个村庄里有的人比奶奶还年轻,但是早在十几年前就饿死了,饿得皮包骨都不剩,家里把他们随便往地里一扔等待着被牲畜啃咬,就像是坑要地上的草一样正常,奶奶还好,她晚死了十几年,现在她终于要死了,谁也不能阻止,如果有专家医生的话,她就不会死,但是她只是个农民,没人会关心一村妇的非正常死亡,只会去关心所谓的领导人的健康和感冒情况,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你生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埋怨谁都是没有用处的。
  爷爷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他已经做好了奶奶即将死亡的心理准备,在奶奶还没有死亡之前,他也要做一个丈夫的情分,不管奶奶的最后一口气还能维持多久,爷爷总要帮她续上这口气,于是爷爷照例要求家里所有人每顿饭都要省下一部分给奶奶吃,不管奶奶吃不吃,都要把足够量的饭摆在奶奶跟前,让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看到家里的情况正在好转,每餐都有两大碗的米饭给她吃的,就算她要离开了,也不会对她的几个儿子有多大的担心,担心他们吃不饱饭,没人管教,最后变成了流浪人。
  奶奶在走之前的安详样子有点和爷爷的预谋有关系,也不是说爷爷欺骗了奶奶,用一些假象来欺骗奶奶那已经迷惘的眼神和无法分辨实物的眼睛了,但爷爷的做法得到了家里所有人的认可。我的小叔是流淌着眼泪看着自己碗里的饭被倒出一部分给奶奶的,这流淌的眼泪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愿意还是伤心,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时虽然小叔只有十岁,他已经和成人一样懂事了,就算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无人照管,他也不会饿死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家里唯一的晕菜都是小叔用他那勤劳的双手提供的,比如水蒸鱼,干炒黄鳝,还有螺蛳,所以说当小叔一旦在家养伤时,家里所有人都吃不上晕菜了,只能只野菜拌饭,这些饭怎么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几个孩子足够的营养呢,所以那时他们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尽管这样,为了彻底地欺骗奶奶,让她不仅知道家里的境遇正在改变,还要瞒着她小叔受伤了,爷爷做出规定,小叔不得擅自跑到奶奶的房间里去,堂屋就是分界线,因为奶奶一旦知道小叔全身都淤青的,那么她的病情就更加严重了,她怎么能放心把几个孩子交给爷爷照顾呢,她会死不瞑目的。
为隐瞒小叔受伤的实情,爷爷真是做足了功夫,他不仅让小叔不出声,还让三长从隔壁张奶奶家借了些腌鱼过来给奶奶看,这些腌鱼很大一部分都是爷爷偷偷摸摸地送给张奶奶的,因为那时小叔因为捉的鱼太多,因为就在去年夏天,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导致村里所有的池塘里的水都漫了上来,这样一来池塘里的鱼便游了出来,它们不辨方向,到处游泳,最后顺着水流流到了村庄,流到了村民家的屋檐下,在屋檐下栖息,大家便把渔网撒在屋外几尺深的水里,一天下来总能捕捞上来一些鱼儿的。
我的小叔是个捕鱼高手,他不用出门了,通过自己的捕鱼技术捕捞到比别人更多的鱼儿,一般他都会通过他那可以和鱼儿说话的本领,把成群的鱼呼唤到身边来,然后他不用渔网,直接用手去捉,这是去年洪水时候发生的事情,但是去年捕捞上来的鱼早就吃光了,连鱼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今年天气特别干旱,村里好多池塘都干涸了,有的甚至出现了裂痕,所以今年的鱼不那么好捉了。
  张奶奶把去年爷爷送给她的一些鱼腌了,今年还没吃完,所以还剩一些,她知道奶奶生病了,也知道爷爷的阴谋,于是她把家里剩下的一些腌鱼送给爷爷,让他每顿饭烧一点,从鱼身上割一片放在奶奶的饭碗上,这样一来奶奶就会误认为小叔依然可以通过自己的本领去捉鱼,家里的情况还和往常一样,没有更好,但也不坏。
  奶奶躺在床看着一旁的晚饭,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那时是夏天,非常闷热,屋外的知了叫个不停,这些声音让奶奶感到更加烦闷,屋子的窗户虽然都紧紧地关闭了,但是还有一丝光线透过窗户间的缝隙撒在潮湿的屋子里的某个角落,让奶奶感觉时光正在眼前不断地流逝,也让她感觉到现在正是白天,当屋子彻底灰暗下来后,傍晚就来了了,等漆黑一片时就是深夜了,这些都是奶奶估算出来的,因为那时她被疾病折磨的身躯里的生命正逐渐离她而去,她的眼神也逐渐涣散,不久以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了,但现在她之所以能看证明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她就要思考,就要考虑膝下四个儿子的未来,她每天躺在床上考虑的就是当她不在了的时候,几个儿子该怎么办?但临到她死了的时候,还是想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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