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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斯嘉蒂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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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16 10:36: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斯嘉蒂,一位仅存世三周年的小男童,拥有全人类最漂亮最纯净的双眼。他的眼睛,在他离世后仍然传续了两百余年。

    关于斯嘉蒂之眼的故事或传说,一直以来,都在地下活动家们的圈子之内流转。它的追求者们曾为之疯狂,包括盗墓人,探险者,投机商人,不择手段的收藏家和游离于主流学术之外的自然科学家们。其他人则对之一无所知,甚至闻所未闻。

    两百余年来,除了埋藏于地底,以及变换过几次所有人,斯嘉蒂之眼甚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曾有幸一睹斯嘉蒂之眼的先生们,后来大都对之绝口不提,当偶尔被问及,他们只是不停地摇头,面容惨白。毕竟,堪称奇迹的斯嘉蒂之眼,当第一次在拍卖会场公开亮相于众,即遭到了毁灭。这巨大的遗憾来得那样突然,以至于这些先生们宁愿选择永远遗忘,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他们中间,有一位叫做莱格比的冒险家,是我的祖父。和某些人一样,自从那次公开的斯嘉蒂之眼拍卖会归来之后,他便退隐下来,缄默地度过了生命中余下的时光。直到有一天,已是白发苍苍的祖父,似乎终于在与孤独长年的对抗中败下阵来,性情变得异常怪异的他,突然开始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他青年时候的故事。呵,在此之前,我还总固执地以为,他的生平就如那双阴鸷生硬的脸庞一样无趣呢。但是,祖父的每一个故事都吸引了我。

    斯嘉蒂之眼,我自然已不能与之产生一面之缘,这实为难以释怀的憾事。

  

斯嘉蒂

    斯嘉蒂,出生于一个寒冷饥饿的冬天。

    他的降世仿佛给人们带来了食物和希望,河里的坚冰开始融化,在最薄弱的地方,人们第一次能凿开冰层,打到了鱼。太阳也适时升了起来,驱散了累月的灰冷阴霾。斯嘉蒂并没有像大多数孩子那样带着哭啼之礼来到世界,这安静与生俱来,并贯穿着他短暂生命的始终。从一出生,斯嘉蒂绝美的双眼便引起一个小村落范围的骚乱,其程度无异于一场爆炸。女人们对他痴迷地眷恋,每次被父母抱在襁褓里走过,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就会跑向门口,亲吻他的额头。小孩子们成天围着他叽叽喳喳,打赌斯嘉蒂的父母会将小斯嘉蒂让给谁抱一小会儿。少女们则对斯嘉蒂倾注着过多的母性柔情,她们乐意帮助斯嘉蒂的母亲照顾他,给他洗尿布和喂羊奶,有时又不免躲在角落中黯然神伤,为这样一位漂亮的人儿不能成为自己的弟弟甚至恋人而可惜。斯嘉蒂的漂亮无以言表,他的眼睛就像蓝宝石,在阴雨天气里,它们也能发出明丽的光芒,仿若绽放在黑暗中的冷艳之花。无论谁,只要盯着斯嘉蒂的眼睛看上几秒钟,都会被它无底的深邃所吸引。它给外界的成像,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镜子与之比起来,也要逊色万倍,人们还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观察过自己,而这,第一次在斯嘉蒂的眼球中成为了现实。患顽固风湿病的人在这里找到慰藉,时日无多的老人不再侧耳倾听死神的脚步声,因为斯嘉蒂的眼睛能叫他们忘却痛苦,掉进时间静止的混沌之中,等他们回过神,他们常常忘记了曾经到过的地方。

    斯嘉蒂带来的惊异远非如此,在出生两个月之后,他就能欢快地呼唤“爸爸妈妈”,调皮地喊出他们的名字。他回敬给女人们甜痒痒的吻,使她们惊喜得欢呼雀跃。他那么喜欢与美丽的少女们待在一起,很快学会了她们曼妙的歌喉。然而,斯嘉蒂的身上并不是毫无缺陷,纵使他时常表现出高超的天赋(比如较普通的孩子早一年余就掌握了语言和行走),可惜的是,他始终不能准确分辨某些词语的区别,比如“大”“小”、“长”“短”、“远”“近”、“高”“低”等,物体的形状对他来说也成为了极大难题,他会将巨大的圆顶建筑看成没有厚度的平面,又常常将低翔的鸟儿与旋转的车轮混为一谈。斯嘉蒂的父母曾三番五次为这些频繁的出错教训他,从那以后,小斯嘉蒂变得安静极了,以致于达到自闭的程度。很快,人们又遗憾地发现,斯嘉蒂的双脚也似乎不太灵便,他步行时表现出明显的东倒西歪,四处碰壁,样态十分滑稽可笑。为斯嘉蒂漂亮容貌着迷的女人们,并不愿将如此恶毒的形容词强加于他身上,她们暗地里认为这只是小腿的脉络出了点差池而已,而这在斯嘉蒂长大成人以后,完全可以通过如何简单的手术便可彻底治愈呵。她们给斯嘉蒂碰伤的额头涂抹像她们自己一样温和的药水,想象着这轮廓优美的孩童将成长为怎样一位忧郁的少年。她们向他讲述愉悦的故事,以期为他驱赶惊悸,慢慢地她们的眼睛也流下泪来,为斯嘉蒂,也为这充满忧愁的逸乐。

    斯嘉蒂的死亡来得异常突然,但也不是毫无情理,冬天带给了他生命,又那样迅速带走了他。在宽广平坦的湖岸,距离水域如此遥远的斯嘉蒂,却偏偏趔趄地倒在湖水之中,他可怜的身子砸碎了入冬之际的薄冰,再也没能爬起来。等待被人们发现之后,斯嘉蒂已停止了呼吸。

  

修昂

    斯嘉蒂的母亲是一位朴素善良的妇人,命运却赐予残忍的打击给她。

    斯嘉蒂死亡的消息很快传到她的耳朵,她几乎哭晕过去。作为木匠的她的丈夫修昂此刻正在雇主家后花园里建造小凉亭。擅长跑步的信人被差遣去向他通报,还没等信人到达,修昂便有所感应,整个中午下来都无法集中精神,在去墙角边搬运材料时,他被一块半插进地底的石块绊倒,木材尖锐的楔角刺穿了他的两只眼球。双眼流血的修昂随即被置于担架上,由四位体格庞大的男人抬回了家。

    几天后,终于从双重打击中回复过来的斯嘉蒂的母亲,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她要将斯嘉蒂的眼睛移植到他父亲,也即是自己的丈夫身上(趁斯嘉蒂下葬之前),有人猜想此举是因为斯嘉蒂的母亲过于思念斯嘉蒂之故。

    主刀此次手术的医师是来自南方的游医费尔德先生。费尔德极其神秘,专门医治疑难杂症,包括绝症。他行踪不定,精通巫术,能轻易地将水变成油脂,也能在黑暗中与蝙蝠交谈。病人找他看病,必须要全程蒙上眼睛,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人们传说他利用来自远古丛林的巫术来替病人清除病灶,但从没有人见识过。此次手术,费尔德先生收取了高昂费用,这在他的行医史上尚属第一次。

    费尔德先生用比牛刀还粗大的钢刀来施展手术,手术整整持续了三天两夜。当修昂从封闭的房间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的双眼敷满腥臭难闻的药物,缠着绷带。绷带需要在半个月之后才能解开。

    那一天,修昂的房间中挤满了客人。客人们一方面是为了给这个不幸的家庭带去慰问,最重要的目的则是亲自见证神奇的换眼手术是否能真正成功(这在当时简直闻所未闻)。缠在修昂眼角的绷带被缓缓解除,期间并不顺利,部分绷带与皮肉干结在一起,修昂咬牙强忍疼痛,仍然不免发出沉闷的呻吟。

    当修昂最终睁开眼睛,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昏暗的房间瞬间被照亮,斯嘉蒂之眼发出的冷艳光芒更胜从前。这三岁孩童之眼移植在中年的修昂眼眶之内,竟也如此吻合,它同样将修昂修饰得异常漂亮,这样一位额头宽阔的男人,居然变得如水一般的忧郁和柔情,人们仿佛能在他身上看到已过世的斯嘉蒂的影子。

    “啊,我的天,他们父子俩原来如此相似,完全是两个年龄段的同一人!”有人惊呼起来,另外一些人则询问修昂是否能看见东西。

    “好像,能……情况还不错……开始感应到零星的光……等等,一些斑点……黑色变淡。出现色彩,慢慢的……似乎总有一团讨厌的水雾,遮住视线……啊,好胀痛,我要先闭上眼睛。”

    “现在呢?”修昂尝试再次睁开眼睛时,人们关切地问。

    “仍然是水雾……好一点……也许一时不太适应吧……灰蒙蒙……”

    “那你能看见我们吗?看见了吗?你的面前,看过来,我们,一堆人。”

    “那些圆圆的东西吗……啊,不太清晰……应该是脑袋吧,可是,为什么那样远,好奇怪……根本不是那一回事,就像隔着望眼镜,你们能明白吗?跟以前睁眼看东西,完全是两种感觉……”

    “这就对了。我敢打包票,老兄,祝贺你,手术成功了。我的天,真不可思议。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适应,等待视力完全恢复。那需要一个过程。请相信我。”一些人激动地喊起来。

    “啊,这是真的吗?费尔德先生真是接近神的人,不,简直超越神明!”人群开始惊呼。

    但情况其实根本不像客人们所想的那样乐观。非常可惜,那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修昂在人前睁开眼睛。后来的他,只要有人走过来(也许在修昂看来只是一团黑漆漆的圆球),他就会警觉地闭上双眼。据修昂自己讲,他每睁一次眼,所见则完全不同。出现在面前的,是如同被搅匀的蛋液一样的世界。他有时又觑见灰茫茫的影像,仿佛全部被钉在一张展平的纸板上。他行走仍然需要拐杖,因为对他来说,平坦的马路并不比望不到头的隧道拥有更多优势,二者在他眼中毫无区别。这种情况长时间得不到好转,反而更加恶化。一年后,修昂认识到那次手术失败透顶,他开始频繁出入法庭(由他妻子搀扶着),希望法官能替自己从费尔德那里索回高昂的手术费用。

    可是,费尔德好像就此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没有人能找到他。修昂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常常自言自语。他与斯嘉蒂在世时一样,到处碰壁,极度自闭。以致后来竟对着天空露出痴惘的笑容,口水淌滴,终生成为狂人。

  

盗墓人C

    两个世纪以后,或者更久,受到错误讯息误导的盗墓人C,来到了斯嘉蒂生活过的村庄。当晚,他就掘开了修昂的墓穴。这次探墓C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在准备离开之时,他暴戾地将覆盖在墓穴主人遗体(此时已是一堆白骨)上的衣物掀飞。衣物沾手即化灰烬,露出两颗夜明珠一样的东西,平置于头骨凹陷处。瞬间,奇异的光芒将墓穴四周照亮,犹如白昼。

    待C分辨出这夜明珠一样的东西正是两颗多年未腐的人类肉眼,他哆嗦到快要窒息,他知道自己无意间获得了至宝,举世无双的神奇宝贝!想想吧,随便猜猜吧,它们被埋在地底无论如何都超过百年吧,却保存得如此完好无损,甚至发出那样不可思议的光芒。用不着计算,它们至少价值百万……不,不,远远不止,千万,上亿……卖多少钱都不足为奇,足以为奇的是这不朽之眼!

    C将斯嘉蒂之眼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供奉于地底收藏室最里层的小橱窗中,另外,他将关于斯嘉蒂之眼的消息放到了交易黑市——一个活跃着各类投机商人、利润极致追求者的场所,寻找买主。C的地下收藏室藏有他一生的战利品,包括古陶、年代久远的铜器、玉石、血钻、中世纪铠甲等。现在这些战利品在他看来,全部失去了应有的光辉。他对斯嘉蒂之眼情有独钟,频繁地踱步至盛装有斯嘉蒂之眼的橱窗前,观摩,虔诚躬拜。后来,他基本不走出收藏室。

    愿意出天价的买主还未找到,C便性情大变(据祖父莱格比的意思,再度现世的斯嘉蒂之眼具有超自然的魔力),他拒绝拍卖斯嘉蒂之眼,谢绝所有来访者,闭门不出。自然,他也不再挖掘任何墓穴。

    关于C往后的传说则实为人们的臆测。C通过与自己最交好的朋友莱恩医师达成协议,将奇迹的斯嘉蒂之眼替换了自己的眼睛(斯嘉蒂之眼的魔力此时已然控制了他的心智)。

    没过多久,换眼之后的C变得脾气古怪,像患了罕见的病。他常常莫名发抖,比在最严寒的冬天里受尽饥寒交迫之苦的乞丐们还要可怜,即使在身上裹几层棉被也不能凑效。他神志不清,害怕接触任何人,常神情惊恐地缩在墙角,絮絮叨叨。C唯一的儿子斯卡奴,一次次像拎老母鸡般把他提到应该出现的地方——专为一家之主所设的席位之上,可是只要斯卡奴稍不留神,C就又重新钻进衣橱或者床底。

    在神智稍稍清醒的时候,C诉说自己看到了鬼魂和神灵,祈求别人相信。从他口中推断,这些鬼魂和神灵多不怀好意,常常变幻狰狞的面孔,同时在各种场合出现:它们会悄悄站在身后,突然伸手拍打他的背脊;也会钻进他的耳朵,念最恶毒的咒语;有时又难免钻进他的身体,操纵他的意志,审判自己所犯下的原罪;那些被他掘了墓穴的白骨将在同一时间复活,啾啾怨泣……

    除C之外,不被任何人所知的他的地下收藏室逐渐被搬空。某段时间,C就像一位神秘的梦游者,频繁地在深夜活动。他不由自主地运走属于自己的战利品(他的意识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那样做),带至遥远的河流边或者古树下深埋,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如此隐蔽,堪比经过最高明设计的阴谋。C的独子斯卡奴被彻底蒙在鼓里,他怎样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从富可敌国的准继承人,摇身一变而沦落为一位灰头土脸的穷汉的。

    在将要离世之前,C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中清醒过来。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他终于在死亡之前弄清了自己的身份,可他并没有表达出留恋、遗憾或任何不适,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他给斯卡奴立下遗嘱,自己的遗体将遵循火化仪式下葬。那之前,务必请求莱恩医师取出双眼,它们也许可以在日后斯卡奴穷困潦倒之时,拍卖出好价钱,助他渡过难关。

    C的火葬仪式,不少人亲眼目睹。他的遗体严重脱水、干缩,像一具夭折男童的尸身。双双坍陷的眼皮绽放出妖艳而病态的蓝紫色,犹如盛开在腐肉之上的山茶花。这多少能印证人们臆测的关于C生前曾换眼的传说。

  

商人奎因

    C的独子斯卡奴不学无术,嗜赌如命。C生前的好友独眼商人奎因,对斯嘉蒂之眼志在必得。他利用斯卡奴嗜赌的本性,安排不务正业的青年小混混与斯卡奴结识,设局使斯卡奴欠下巨额赌债,之后又雇佣一批打手借助债主的名义追债。不堪忍受殴打和人身安全威胁的斯卡奴不得不与奎因签订了一桩屈辱的交易:低价出售斯嘉蒂之眼,交易款除用来偿还债务外,所剩无几。

    独眼的奎因得手后,即进行了大肆炒作。他扬言将在明年的圣诞之夜举行一场能让在场所有人铭记终生的拍卖会,而唯一的拍卖品即为斯嘉蒂之眼。他同时向活跃在地下走私交易场所的富商、没落贵族、庄园主等发送邀请函。另外,他将斯嘉蒂之眼最初的主人描绘成一位失足跌落人间的天神,这位天神掌管冬天,性情温和。他如此善良,深爱着与他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子民,在离去之前还悲悯地将自己的双眼遗留下来照耀大地。

    毫无疑问,奎因的炒作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使斯嘉蒂之眼迅速进入地下活动家们的视野,并受到极高热情的追捧。接到奎因邀请函的财富拥有者们纷纷表示定当按约定的时间参加拍卖会,与此同时,奎因还邀请来自全国各地最顶级的收藏家们提前参观他的宝贝(私底下进行,不为外界所知)。当收藏家们到齐后,花高价雇请的权威鉴定团队适时登场,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斯嘉蒂之眼进行了现场鉴定,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收藏家们,即使他们早在心底埋下了超高预期,仍不免对鉴定结果感到大为震惊:

    未经任何防腐手段保存的斯嘉蒂之眼,至少存世两百年,仍是难得的活体,功能完好无损,包括每一条毛细血管和神经都未受到破坏。至于超出这些鉴定家们认知范围的现象,比如它们为何能发出奇异的光芒,为何不朽于世,则只会让斯嘉蒂之眼最终的成交价格成指数倍增长。

    “哦,天啊,这简直是神灵给予我们的恩赐!”

    “无价之宝!虽然我们准备拍卖它们,那不过是为了给它们寻求归宿所举行的俗式而已,在此之前,它们属于全人类。”实力不济的先生们开始感到悲观,不得不打退堂鼓,因为他们能预想到不久将举行的拍卖会的盛况,竞争之激烈。

    无疑,这些精英的收藏家们也为斯嘉蒂之眼盛名的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回去之后,将消息带到了各地地下活动家们的耳朵,距离拍卖会期还有七八个月,斯嘉蒂之眼的起拍价已私下被哄抬到两亿美元。

    奎因没有得到满足,他做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并付诸实际。他认为,一双斯嘉蒂之眼的价格能被轻易哄抬至两亿美元,假如世上仅存一只独一无二的斯嘉蒂之眼呢,那么可以猜测,它的价格将迅速飙升至五亿,甚至十亿,呵,难以想象。奎因为自己这天才的设想狂喜不已。

    当然,所有得到过斯嘉蒂之眼的人,都不能逃脱它的魔力,奎因也不能例外,实际上,他没有像宣传的那样毁坏另一只斯嘉蒂之眼,而是用它替代了自己坏死的眼睛,他欺骗了所有人。祖父莱格比说。

    换眼之后的奎因不再参与社交活动(原因也许是他对外的宣传,他不想成为众矢之的),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中,长年不踏出一步。另一方面,地下活动家们对尽早举行拍卖会的呼声越来越高,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没见过斯嘉蒂之眼呢,这么快其中的一只便被毁坏,他们要求奎因给出合理的解释,自然,也就难免对幸存的那只眼睛抱有更高的期望,一个个蠢蠢欲动,等待的时间几乎让他们疯狂。

    与一向所表现出来的交际家形象背道而驰,奎因把生命余下的时光全部交付给了他那并不算宽敞的书房。书房的落地窗成为他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他从那里获取阳光和新鲜空气,取用仆人投递给他的食物。他无休止地翻阅古书籍,在房间的墙面张贴他自己绘画的图案,这些图案混乱不堪,毫无章法可循,就像来自地狱的描摹本。他的精神极度空虚,经常告诉仆人他看到了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阶梯;他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因为他已得到了这方面的暗示,并言之凿凿。

    书房之外的一切财物对奎因来说已毫无意义,或者说奎因觉得把它们放在哪儿都不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实际上他也那样做了,他捐出了自己所有的财富。在圣诞夜来临之前,他将仅有的那只斯嘉蒂之眼赠送给了好友凯文。而凯文向来闲云野鹤,更惧怕斯嘉蒂之眼给他带来不幸,随手又将它转赠给了年轻的物理学家图斯——它将由图斯带去参加即将举行的拍卖会。

    而另外那只替换了奎因坏死眼球的斯嘉蒂之眼,它的下落将随着奎因神秘的离世(赴身书房落地窗之前的大海),而永远成为秘密。祖父莱格比说。

  

图斯

    经过持续发酵的斯嘉蒂之眼拍卖会终于如期在圣诞之夜举行,盛况空前。

    会场地点选在M城最大的酒店,所有参会的客人凭请柬列席。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属于地下活动家们的世纪盛会,许多包办大宗红线交易的幕后操纵者和巨头不惜抛头露面,纷纷前来竞逐,宏大的场面简直难以想象。另一方面,周到的保密工作又使这场盛会完全不为圈外人所知。我的祖父莱格比亦在受邀参会之列(而我总不能打消祖父是偷偷溜进会场的猜疑),这自然让他受宠若惊。

    在图斯进入会场,走上拍卖台之前,大家开始议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物理学家,他们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大概初出茅庐,嘴角的绒毛还没有彻底蜕变成坚硬的胡须。他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寒窗生涯表现优异,受到导师们的一致好评,这多少为他今后的学术之路奠定了基础。当然,这只是好的开端,要想在专业攻坚上崭露头角还言之过早,早到更像是一个笑话——就好比现在就将物理学家的头衔加于其身一样。他确实太年轻,年轻到像刚脱离乳臭气息。对于如此年轻的青年人来说,人们能寄予给他的厚望就是经历足够多的失败,而不被打垮。不过如今看来,相比天赋而言,不得不说这位年轻人的运气更胜一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堪称奇迹的斯嘉蒂之眼的所有权。在今晚的拍卖会场,无论谁最终拍下斯嘉蒂之眼,这位年轻人都将是极大利益的获取者。当然,说成窃取者也无可厚非。

    来自人们的怀疑和非恶意嘲弄,仍然不能阻止图斯成为拍卖品之外最大的焦点。他登台的时候,所有人不自觉站了起来,发出持续的惊呼声和尖叫声,有人甚至吹响口哨助势。他们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带来了什么,而它就盛装在被他抱于胸前的木匣子里。年轻的图斯似乎比人们为他预先设计的形象展现出更大的野心,他佩戴深色墨镜,面孔冷峻而沉郁,一登台便企图控制整个会场。

    “先生们,我们即将拍卖的斯嘉蒂之眼,绝非一只普通的人类肉眼,远远不是。”图斯的声音低沉,但带有与年龄不相符的强大穿透力。

    座下的先生们对年轻的图斯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耐心,实际上他们在尽量压抑厌倦的情绪。“我们要看实物,我们只相信亲眼所见。”

    “如您所愿,马上可以见证。”图斯摘下了墨镜,缓缓睁开一只眼睛(这之后,他就开始了像长篇演讲一样的开场白),他用食指指着它说:“这就是我的眼睛,请看”,他边说边在台上来回走动,“它是那么普通,普通到简直可以说——愚蠢!当然,亲爱的先生们,请原谅我不得不说,您们的也不能例外。也许您们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并嗤之以鼻,但我仍然要告诉您们的是——只有斯嘉蒂之眼,它才能唤醒我们被蒙蔽的智慧。等着瞧吧。”

    图斯猛然睁开另一只眼。令人始料不及,冷艳的光芒瞬间从他的眼角向四周散射,它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在滑稽的对比之下,会场内点燃的上千只照明灯同时变得黯淡无华。图斯左右眼的差别如此巨大,在场的先生们马上意识到他已经用斯嘉蒂之眼替换了自己的某只眼球。可是,他现在整个脸庞看起来多么别扭啊,像经过了最夸张的变形:原本的半边脸颊因强烈对比而仿佛彻底枯萎下去,它的丑陋丝毫不比一颗肉瘤逊色(这种丑陋在图斯睁开斯嘉蒂之眼前完全不会被察觉)。

    “哗,天啊,这就是斯嘉蒂之眼!比传说还要令人惊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它定然来自神明,一定是的……”人们发出声声惊呼,现场一度骚乱。

    一些胆小的先生们因受到极端的视觉冲击,颤抖不已,口中喊着“愿我主原谅”。另外一些清醒的人则感到了愤怒,他们强调图斯根本没有权利将斯嘉蒂之眼据为己有,几乎要采取不理性的对抗手段。

    “年轻人,你要是胆敢戏弄我们所有人,你应该事先考虑到后果。现在,明智的做法是,让我们继续没有完成的拍卖会——我相信你能为自己装上斯嘉蒂之眼,自然也能卸下它,换回原来的眼睛。”他们态度强硬。

    图斯没有拒绝,他点头表示同意,“实际上我没有想过戏弄任何人,恰恰相反,我也是被戏弄者之一,包括我们都是,亲爱的先生们。”图斯的面容渐渐转成惨白,额头也渗出汗珠,“当凯文第一次将它交到我手中,我便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它,它的漂亮带有不能抗拒的力量。我一次次将它拿在手心观摩,几乎是不能自主地想将之融进自己的身体……”

    “这跟拍卖毫无关系,我们现在应该进行竞拍环节。”

    “竞拍马上就会开始,亲爱的先生们,请再允许我占用你们两分钟时间。我必须要说,在我完成移植以后,我想我恢复了理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样东西能叫我如此嫌恶自己身体的器官,而决定替换它。我以为一切就此结束,然而我大错特错,事实远非想象的模样,我要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觉得你的长篇大论根本不会有结点,再一次奉劝你,不要挑战我们所有人的忍耐极限。”图斯再一次被打断。

    “我斗胆恳请您们再拿出一点耐心,我为自己的鲁莽诚挚道歉。移植手术完成后,我迫不及待地想求证手术效果,现在我真希望当初的手术遭遇失败,或者斯嘉蒂之眼本是一只功能丧失的肉球而已。可偏偏,这只神奇的眼睛与我的身体完美地融合,我用它看到了所有事物。哈啊,难以置信。”

    “你看到了自己的孤僻和不善言辞,转而变得夸夸其谈。与你的前辈们一样,移植前后不是均判若两人么?”一些人因失去耐心而对图斯冷嘲热讽。

    “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经过移植的这只眼睛,就在我最熟悉不过的房间。可是,奇异的印象在无限生成:我的小房间消失了,衣柜、书桌和金属门窗都在手臂完全不能掌控的范围之外,确切的说,我看见了深不可测的甬道,或是一些与海平面相当的二维空间——如果我不用手掌来感知自身,我几乎觉得自己是二维空间中的某个虚点。我感到了惊慌,于是我替换一只眼睛来观察,世界顿时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也许斯嘉蒂之眼本身,仅就功能来说,属于严重的残次品?”座下的先生们开始配合图斯,他们终于对他的讲说提起了兴致,他们想知道用斯嘉蒂之眼能看见什么。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简单。我借助自己本身的那只眼睛走到房间之外,几乎怀着恐惧的情绪同时打开双眼,一切疑问当在此刻揭晓。”图斯的表情变得痛苦而扭曲,他在极力克制,“您们永远想象不出,我看到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当然,也可以说成是一个真实世界的两种幻影,他们就在我的眼底浮动。如果能够比喻,倒可以将之比喻成两只水晶球内的错乱影像。一只水晶球中,我看到山脉,阳光和光秃秃的树木;另外的一只水晶球,呵,则呈现出完全没有立体层次的帷幕,如墨点和粗线条的形象游荡于其上——这是我能看到的全部。作为一位旁观者,我仿佛出现在帷幕之外的世界,与那些形象中间永隔着似魔法门一样的冗长暗道;另一方面,我分明又能感应到自己恰恰出现在帷幕之中。道理就好比在这个水晶球里,一切经验性的认知成为了枉然。不过我没有放弃,我努力控制两只眼球,使它们的视野合二为一,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永远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山脉,阳光和光秃秃的树木在淡化、消失,另一只水晶球中的帷幕却渐次清晰,直至将前者彻底覆盖。整个过程我看得异常清晰,它简单到就像在物体前撤掉了一面镜子,对,就是撤掉了一面镜子,但它同时也揭露了一个残忍而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一个我今天要郑重宣布的事实:两只水晶球中的形象,谁才是现实世界的本来面貌,谁只是本来面貌的幻影!”

    “照你的意思,我们,全人类,几十亿人,他们每天所看见的世界,都不过是不切合实际的影子?”座下的先生们花了不短的时间来理解图斯的意思,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们讪笑不已。

    “对,纵使我们不情愿面对,可事实就是如此。”图斯双手掩面,声音颤抖。

    “那请你告诉在场所有人,为什么——就拿现在我们所处的会场做示例,我随时可以闭上眼睛,仅仅靠双手去触摸,我感受到的都是整个会场的样子,而不是所谓的,呵呵,一片帷幕……”

    “这很好解释,我们看到的从来都是假象。因此我们的视觉自然调动其他感官,使之感应假象:我们只有首先看到平面,触觉才会相应地记忆平面的触感,因此,这些触感和我们的视觉一样,根本不靠谱。实际上,根本没有平面存在。”

    “纯属无稽之谈。”

    “但这就是真相,我们从来都被蒙蔽在鼓里的真相。”

    “简直是哗众取宠。别太高估自己,你还只是黄毛小子,年轻人。”

    “别当这是天方夜谭,实际上,我对自己的结论进行了严密论证。”图斯缓慢地从胸前的木匣中取出一叠手稿,高举在头顶上方。“我敢肯定,这些手稿只要发表,定然将引起轰动,因为它没有任何一处纰漏。”

    人们不屑看他的手稿,他们高声喊道:“烧掉它,让它见鬼去吧……”

    没有人再理会图斯,一位声望极高的先生走上台,示意进行竞拍环节。

    “毫无疑问,这位自大的年轻人倒是将他的拍卖品又推销了一把。”一位商人摊开双手不乏嘲弄地说,他同时举起了五亿美元的价牌。

    现场再一次掀起高潮,五亿美元起价,这位商人的竞争对手已经屈指可数,其他人只能像自己私下预估的那样,成为纯粹的看客,他们乐意看一场非凡的热闹。

    固定的几位先生在频繁举牌,竞价也随之攀升。每刷新一次数字,整个会场都会爆发阵阵刺耳的惊呼,人们看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拍卖会。没有人注意到图斯缩在侧旁,哆哆嗦嗦,痉挛地蹲跪在地下,他时而又站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脸上绷紧的肌肉,像正在经受巨大的痛楚。

    突然,图斯冲了上去,重重地敲响拍卖槌。“够了。”他声嘶力竭地呐喊,“一群被彻彻底底蒙蔽的人,你们甚至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真相。却用你们愚蠢的双眼,来拍卖真正属于智慧的圣物,多可笑。”图斯顺势从腰间抽出尖刀,扎向了自己眼眶中的斯嘉蒂之眼。

    被扎穿的斯嘉蒂之眼像决堤的水银倾泻,持续涌射出明亮至极的光芒。“我自然也会给你们交待。”图斯说完动作连贯地举刀刺进了自己另外的眼睛,殷红的血线立刻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接下来,斯嘉蒂之眼放射的光芒朝着无限光明的方向裂生,那仿佛是它无数之碎片散落在空气中进行的极致燃烧。图斯捂眼痉挛的身体渐渐变形成不符合人体结构力学的弓形,像是在烈火中孤独旋转的舞者,他的形象渐渐透明,直到与光明融为一体。在这样的光明之下,人们根本睁不开眼,他们只能朦胧地瞧见一张通白的,通白到也许不存在的,大概是帷幕吧,这是他们能够感应到的全部。

  

    “图斯最后展现给人们的印象是他痉挛的身体。我敢保证,永远不会有第二张身体能传递出那样无声的悲鸣。即使最残忍的人看到,也会心生怜悯。”祖父莱格比说,他的故事到此结束。

    “这就是后来人们不愿意重提斯嘉蒂之眼的传说的原因吗?”我问。

    “也许,算是吧……”祖父的嘴唇动了动,像忘掉了一句刚要说出口的话语而开始努力回想。

    “这些故事更像是您的杜撰。虽然我知道这样讲很不礼貌。”我打断了他的思索。

    “我确实从你的眼中读到了怀疑。”祖父莱格比说。

    “它们拼凑的痕迹明显。”

    “请相信我,一位黄土淹到颈脖上的老人的是不会说假话的。”

    “那么,物理学家图斯说,我们看不到真实的世界,是真的吗?这听起来多么可怕呀。”

    “大凡活到我这把年纪的人,更愿意去相信这些玄说。而你不同,孩子。”

    “我真想见识一下斯嘉蒂之眼到底长什么模样。”

    “你永远想象不出,它无法形容。”祖父说完这句话,他的眼中闪烁出年轻人才特有的兴奋光芒,但没有过多久,这光芒消失在夏夜的星空之下,随着一起消失的,还有祖父的记忆。因为从那之后,和大家预计的相吻合,闭塞了半辈子的祖父患上了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综合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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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19:13:52 |只看该作者
写法精彩,给人很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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