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稳稳停好车,从车尾箱拖出一个黑色包裹,那个包裹约莫有五六十公斤。我用麻绳缠好,再绑到背上。那玩意儿沉甸甸的压在我的肩膀,随着我一步一步朝大海拖行,步履蹒跚。 沙滩软绵绵的,一脚踩下去,如同踩在发脆的棉花糖上,整个鞋面往下沉。我要比同等身高的男人来得沉重,再加上纠缠在背的包裹,在这片沙滩上,我寸步难移。 妻在我身后看我开山劈路一般行进,海风吹拂她的长发,阳光铺满她的身躯,裸露的双臂与颈脖反射出光晕。妻只穿一条碎花连衣裙,裸露的双脚陷进砂砾,她跟着我,亦步亦趋,只挑我走过的脚印迈步,每一步都与我的方向完全重合。 走到那个海与沙交接的边界,我终于能卸下重担,将那个包裹抛到一旁。我喘息了一阵,坐下,海水漫没至臀部五公分,也漫没至包裹五公分。当然,此刻还只是午后一点,潮水涨跌幅度不大,到了夕阳西下,海水会扑过我,然后将我吞噬,连同我的包裹一起。 大海在我面前铺开,一片灰蓝与碎金。 妻从后面抱紧我,双手环在我的腹部,我感觉到她的脸埋进我的背,她的呼吸透过衬衣传到我的皮肤。 我说:“你已经死了吧?” “嗯,”妻回答,她的声音从我背后传入我的内脏,再通过我血液的震荡传达到我耳膜,“当然死了,确确切切的,你亲手杀的嘛。” 我低头,摸索了一阵那个黑色包裹,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妻的尸体安安静静呆在里头,两个小时前,我将她杀死了。 我抚摸缠在我腰间的手,手指纤细修长,不丰满,却很有弹性,指甲涂上妻最爱的玫瑰色,看着就跟十九世纪英国皇室宫廷佳人的手指别无异至,左臂手腕佩戴一条我送的珊瑚珠手串。我可以肯定,这双手确实是属于我妻子的,就跟此时此刻我正呼吸着空气一样的肯定。 “那你又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呢,光天化日的,还跟了我一路。” “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呢?应该彻底离去的人,可能内心深处还对这个凡间有着眷恋吧,一时半会的,舍不得离去,就这样留了下来了,该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也说不清。” 我想打开包裹看看,但隐约间,有个念头阻止我。我确实是把妻在这个世间给抹除了,她的物理存在形式已经由“生”转化为“死”,由“可以随心所欲、随时运动的年轻女性”转化为“一具即将腐烂的、由脂肪与蛋白质组成的尸体”。 “就像猫。”我说。 妻沉默,她在思考我说的话的含义。妻并不是一个脑筋转得飞快的人,她无法通过财经新闻或者环球杂志预测下一轮股票的走势,也不曾在辩论赛上获得过胜利,她只是个跟着昨晚的天气预告决定带雨伞还是涂防晒油的女人。于是她就被精英们否决,认为她慢半拍,因为她没有尝试在任何不了解的领域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嗯,就像猫,薛定谔养的那只可怜的猫。”我解释,“因为猫在盒子里,它的生死状态也不由得自身决定,置身盒子外部的薛定谔自然也无从知晓。” “是吗,我可不是猫哦。” “只是这样比如而已。” “问题是我既在盒子内部,也逃脱了盒子啊。” “只是比如,你不是喜欢猫的麽。”妻就是有这点不好,在不较真的场合,她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可爱女性,一旦打破铁锅问到底,所有在她面前自作聪明的人都会脸红耳赤。 妻一阵窃笑。 “那为什么要杀我呢?” 冥冥中的天意吧,潮起就一定伴随潮落,春来就一定有花开。 我不能这样对妻说。 “三月的紫荆花,到了五月,就洒满一地,任人践踏了。拍照定格只是一厢情愿,无论如何都拯救不了花瓣,与其如此,还不如制成标本罢。” 妻只是抱着我,好久一阵没有说话。 有海鸟落到我们身边觅食,鸟喙啄着沙子,翻出蛤蜊。沙滩上散落各种残缺的贝壳,它们被海水冲刷上岸,出水之际,或生或死,死去的,大可从容不迫,悠悠闲闲的享受日光浴,尚在人间的那些在太阳底下烤焙,或缺水而死,或满足海鸟口腹之欲。 在我发呆之际,妻也终于开口了。 “你我初次相见,正是紫荆盛开的月份吧。” 妻与我的初次会面,恰逢三月紫荆烂漫。她带着徕卡相机,对一株紫荆选角度拍摄。 “不好意思,帮我打一下伞吧。”我路过她身边,她如是说,“不是帮我,是帮她。” 那时我正好下课,向着饭堂的方向前进,正好消化了高数的内容,腹中找不到一点剩余的食物,空空如也。这是一道判断题,是与否之间只能选择一项,打伞或者是吃饭,理智的选择应该是实话实说的告知她,此刻我并没有时间,饭后我还要赶着做一项实验。而我最终下笔填涂的答题卡,却在“是”那一项画上了痕迹。 我想,“拍摄几张照片,大概也不需要多长时间吧。” 她选好角度,指挥我调整伞的方向与高度。“咔擦”连续照了几张。 摆弄了相机好一会,她又说:“不对,那片云走偏了。” 我顺着她手指指着的天际,只看到白云漫天。 “等那片云归队了,再来一遍。” 在我的记忆海洋里,留存着一个个的岛屿,每一个岛屿都有不同的某人与不同的我共同生活,在妻与我生活的那个岛屿中心,就是那个春日妻指挥我或动或静的情景。 午后过了四点,她看了手表,将相机塞回背包,表示拍摄结束了。 “今天只能这样了。”她说。 “又不行吗,又是哪阵风或者哪辆车影响到你了?” “说影响到我,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分钟,“只是总会打扰到她呢。” “这棵紫荆?” “对,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递过一瓶酸奶,“很感谢你的帮忙,仅当谢礼。” 在共进晚饭过程,我跟她交换了信息,我知道她叫阿婉,我们相约之后几天再去拍摄那株紫荆。 “它有什么特别的?” “不是它,是她。”说着,阿婉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下“她”。 “那她也叫什么名字麽?” “当然,她也有名字,只是我们跟她还不熟悉,她没说出来呢,那孩子防备心真够强的。” “也对,小时候你爸妈也说,别跟陌生人说话。” 那一年,四个月后的盛夏的某个晚上,我们做完爱,阿婉说:“她今天跟我说了,她叫紫荆。” 我抱着阿婉,明白了那株紫荆有了主人。之后,我们在每个花季说去看紫荆,说的就是那株叫紫荆的紫荆。 妻在想些什么想的入神,缠在我腰的右手反复转动着左手手腕的珊瑚珠手串,这是妻的习惯,一旦入神或者发呆,总会摆弄一下这手串。 “很可爱的手链,滴铃滴铃的。”在初遇后的一个夏日,我用打工的钱买来那串手串,送给阿婉,送礼那天,也是我们确立恋爱关系的第一天。 自阿婉戴上那串珊瑚,就一直没摘过下来,直到死去也没有。一道暗红色烫疤覆盖妻的拇指手背,与珊瑚串相互辉映。 毕业的第三年,阿婉成了我的妻,我们从广州搬到佛山居住。次年,又离开佛山,来到了中山。 阿婉说:“总被驱逐吧。” 阿婉拇指上的伤疤是来到中山的第二个月增添的,那是我们入住新房第二周后。她的想法是做点什么来慰劳一下自己,在这之前,我们都是在餐厅解决生存问题。 “我说,那条黄花鱼应该会很好吃吧。”阿婉说:“如果没倒。” 她发出这样的感叹,在我帮她冰敷的时候。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阿婉总要戴着手套,尽管盛夏。 搬到中山的第一年,我跟阿婉双双失业,我们也没感到什么可惜或者焦虑,只是一味去各个地方游玩。经济条件限制,旅游目的地也仅限于国内的城市。阿婉花很长时间翻查资料,用笔记本摘录,到超市采购帐篷、旅游鞋、背囊、防晒眼镜、高热量罐头什么的一大堆东西,大件的也有,零零碎碎的也有。她很有耐心,分门别类将各样物件摆放到履行包,就像摆放好每一张拼图一样。每次出发前,阿婉总要照一张照片,内容是她与我跟塞得满满当当的二手大众速腾。“总要留些什么。”她说。我庆幸,阿婉也不总对全家福要求严格,不用等那朵熟悉的云。 我开车,到达四川、西藏、新疆、哈尔滨又或者某个远方。我们在雪堆中做爱,在佛庙内做爱,在沙滩上做爱,在草原中做爱,在沙漠里做爱,留下避孕套与体液,阿婉用徕卡相机带走一些风景。 也回华农、中大,到实验室做爱,到图书馆做爱,到教学楼做爱,到紫荆桥做爱,到饭堂做爱,到运动场做爱。某些时候,我们停止做爱,隐匿于角落,观赏学弟学妹交媾。 沙滩上,妻说:“有些事想与你交待,务必紧记。” 我说:“你走以后,留给我时间也不多,或许两三天,或许半个月,公安干警总会发现的,他们总能发现端倪,我就要脱离这个社会了。” 妻说:“虽然这样说会让你为难,但请理解已死之人的小小任性,因为某些执念纠缠,我难以离世。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些事本归我亲自完成,而如今也心有余力而不足了,用你的身躯替我完成也是理所当然的,谁让你早早在我生命篇章划个句号呢。也不必尽善尽美,尽力而为即可,一天两天也罢,十天八天也好,还清完成我的心愿。” “在理,我脱离凡尘俗世前,会尽力完成你的遗愿,做成多少不好说,毕竟谁也说不清游戏时间有多少,没准我刚过了开头关卡就game over了。” “尽力即可。” “请布置任务吧,我会好好记录。”我说,在口袋翻出手机。 “先说俗务吧,”她说:“我的存折,帮我拿给我姐姐,车也留给她,联名户口的钱也给她吧,房产证归你爸妈。如此分配,可合理?” “再合适不过。” “床头柜下格有个隔层,放了些照片胶卷的,还有个记事本。胶卷请晒了,照片也都可以尽情阅览,看完请烧掉。我在那个记事本写了些遗憾事,如果时间还算充足,代替我去完成吧。” “遗憾事多得用记事本记录麽?” “也不是什么艰巨苦难的任务,无非就在麦当劳自慰,到多媒体教室放一场AV什么的,琐琐碎碎的,做了就拍几张照片,也烧给我看。” “未尝不可,只要时间足够,都完成你的任务,只怕拍摄技术差。” “最后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跟你生个孩子。”妻说。 一年前,阿婉怀上了,然后流产。又八个月后,怀孕,流产。我们又去了一趟西藏,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送上天葬。秃鹰降临,啄食人类的血肉骨头,本应成为我儿子的那一团东西和另外的一块块血肉混淆,再也难分彼此,秃鹰也不追究谁的血肉可口,吃饱就离去。 “走好,安。”阿婉说。安是第二个孩子的名字。 妻说:“我要走了。” “走好。路上遇到我们的孩子,请转告我的思念。” “一定会的。” 我感受到身后的虚无,妻已经离去。 妻离世前的一个月,我们去看了金字塔。法老将自己的坟墓筑成城堡,入住一个金色的狗头棺材。 然后,我杀死了妻子,将尸体投入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