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的无常体验

落荒猫

很多诗人眼中的世界或多或少地带有“无常”这一属性，他们通过死亡，变故等现象去认可，也通过更为抽象的方式——依赖诗人的直觉——进行一种玄学式体验。它有如“神启”，向诗人提示世界的无常属性。

《途中的秘密》

    ……

    世界突然被暴雨弄黑。

    我站在一间容纳所有瞬间的屋里——

    一座蝴蝶博物馆。

    但阳光又像以前那样强烈。

    它急切的笔涂抹着世界。

这首诗讲诗人在一所房子躲雨时，人生无数的瞬间同时翩飞在眼前。此刻的房子变成了一所蝴蝶博物馆。《庄子·齐物论》提到庄周梦蝶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里的蝴蝶也是一种虚无的象征，而庄周更像实。有无相生，虚实难辨，这是庄周之“无常”。而此诗蝴蝶博物馆这个比喻的妙处在于，蝴蝶轻盈优美，生命短暂，以此比喻往日的瞬间，本就有一种美丽转瞬即逝的无常之感。加上蝴蝶飞舞，却被博物馆收藏，这是虚无（蝴蝶）陈列成永恒（收藏）。蝴蝶博物馆其实也并非单单是此时此地的隐喻，纵观人生，在这变化无常的天气窥见的“途中的秘密”也许仍然像结尾中那强烈的阳光用急切的笔涂抹着秘密之外的世界，但生命仍将以“蝴蝶博物馆”的方式保存包括此刻在内的所有瞬间，这是关于生命之无常的一个秘密提示。

与《途中的秘密》类似，《冬天的程式》（三）同样以神秘主义的体验入手，从另一方面精准完美地诠释了这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对“无常”的独特体验：

《冬天的程式》（三）

……

一个隐秘的音叉

在巨大的寒冷里

播放自己的音乐。

我站在星空下

感到世界在爬，

出入我的大衣，

如出入一只蚁窝。

仍然回到诗人在访谈中的自表：“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一种低头并侧耳倾听的姿态，真诚而谦卑。与此相对的是世界的操纵者,政客、银行家，英雄。这种佛教中所说的“无我”形象与其本人作品中的观念是相符合的。诗人站在“星空”下，相对于整个世界，他那么渺小。世界如蚂蚁般爬行流动，在它“出入我的大衣”时，诗人并非那个“万物灵长”之我，并非那个坚定坚固，对世界怀有改变和拯救之抱负的“自我”——它是世界这个整体爬行的一个站点，一个蚁窝，彻彻底底地是世界的一部分，与世界共同流动、物质交换、灵魂交流。一个接受世界“无常”的人，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与那种“我执”者是不一样的，后者正如《带解释的肖像》中那张始终给人以信赖的，只完成一半的惨白的脸。

《带解释的肖像》

……

他父亲挣钱多似晨露。

但全家仍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怕陌生的思想

在夜间会闯入他们的别墅。

……

    *

……

自我是什么？以前，有时

我在几秒钟里完全接近

自我是什么？自我是什么。

但是，当我看见自我

自我已经消失，一个洞出现，

我像阿丽丝那样坠落其间。

诗人通过一个被异化的形象之口，表达的正是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正因为它其实是无常的，而人们渴望稳定的思维无法接受——自我它并非一个可以通过努力一步步接近的对象，当我看见“自我”，它已经消失，而我将跌入它的深渊。

在《自我与本我》中，弗洛伊德为“自我”下了一个定义：“我们已经形成了一个观念：每个个人都有一个心理过程的连贯组织；我们称之为他的自我。意识就隶属于这个自我；自我控制着活动的方法——就是说，控制着进入外部世界的兴奋发射，自我是管理着它自己所有的形成过程的心理力量。”事实上，这是一种心理惯性和世界规律之间的矛盾。“自我”的无常提示这个世界的无常，无常本身也作为一种秩序存在着，它与世界的稳定趋向在不同层次交织。

所有“无常”的现象都会给个体留下感受。这种体验的经验环节并非没有，只是它通过一种更为复杂的心理机制在心理上留下投射。这种特殊性导致所得的感受更为抽象，其中包括的外界刺激不是直接的。它是更为纯粹地关于“自我”的无常体验。

同样是关于“自我”的“无常体验”，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写道：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发生混乱，甚至断裂，例如他失眠之后天亮前忽然睡意袭来，偏偏那时他正在看书，身体的姿势同平日的睡态大相径庭，他一抬手便能让太阳停止运行，甚至后退，那么，待他再醒时，他就会不知道什么钟点，只以为自己刚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饭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那姿势同睡眠时的姿势相去更远。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乱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带他在时空中飞速地遨游，待他睁开眼睛，会以为自己躺在别处，躺在他几个月前去过的地方。22

这段小说说的是一个人从梦中醒来时仿佛降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时空。时间不是今日，地点不是此地。时空确立了一个人的坐标，这也是自我能够提供安全感的原因：它告诉你，我存在。《名字》与此有些相似，但更为彻底：

    《名字》

    开车途中睡意袭来，我把车开到路边的树下，蜷缩在后座上睡去。睡了多久？几小时。

黑暗降临。

    我突然惊醒，不再认识自己。十分清醒，但无济于事。我在哪里？我是谁？我是后座上醒来的某个东西，东闻西嗅，像布袋里一只惊恐的猫。谁？

    我的生命终于回返。我的名字像天使一样到来。墙外小号在吹（像《莉奥诺拉序曲》）。拯救的脚步飞快地飞快地走下长长的梯子。是我！是我！

但要忘掉公路边车辆打灯驶过的遗忘地狱莉的这十五秒钟的搏斗时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