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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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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 15:15: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胡色1 于 2016-10-1 15:18 编辑

日光之下

一、电子时代

    当飞船缓缓飞临城市,地面上的阴影也随之移动。一些建筑被影子淹没,一些则频繁反射日光,像许多只眼睛忽然一起眨动。
    那些眼睛凝视他。他也凝视它们。“眼睛”只不过是玻璃幕墙的小把戏。当阴影爬上建筑,它们迅速消失。而现在,透过船窗,电子人看得清阴影覆盖下的楼宇。因为时间流逝,多数墙面已经剥落,露出衰老的人脸上常见的褐色斑痕。锈红色钢筋自破碎的地方探出,如同折断的骨头。这些高楼都开始或接近腐朽。阴影覆盖它们的时候,他还感觉不到。日光照射下,一些微光在它们周围浮动——尘埃反射的结果——又仿佛令人觉得眼前的一切还是崭新明亮的。
    他回头朝船舱里看看。几个自然人小孩看着窗外,有点夸张地叫喊。随后飞船被一片阴影覆盖。两边楼宇急切地贴近飞船。一个昔日的办公区在他眼里越来越清晰。电子人几乎可以看清那些排列整齐的格子间、办公桌们。但没有人在。墙上挂满各类文件、画册,有些歪向一边,有些掉到地上。玻璃杯碎片和被水浸湿发暗的文件散落一地。就像有人一边喝水一边取文件,然后突然摔倒。办公桌上乱成一团,随处可见散乱的纸张和碰翻的相框。转椅们东倒四歪,仿佛经历一场狂欢。如今人们都离开了。离他最近的那张桌上,有只毛毛狗玩具。它的毛几乎掉光,身上脏兮兮的。它趴在桌上,可怜地望着电子人。一阵狂风袭来。所有发黄折皱的纸张自办公桌、地上、墙面飞起,被绞得粉碎。那只玩偶也不知道被卷到哪儿。是他们的飞船在慢慢上升。电子人感到一些晃动。窗外那些贴近他们的楼层正一层层下降。那些格子间、办公桌、转椅还有毛绒玩具正离他远去。
    等到飞船从塔楼下穿过,摆脱了那片阴影。电子人还想着刚刚看见的一切。他在渐渐加速地飞船里扭头朝外看,只看见一团庞大的尘埃升上天空。相邻的高楼在缓缓下沉。飞船走过的路线上全是钢筋混凝土的废墟。
    瞧吧。这就是我们过去的世界,轻轻一碰就倒塌了。这点,电子人非常清楚。
    *********
    如今,他们都在隔离区里生活。他们和自然人。也就是以前的人类。而他们则是使用电子躯体的新人类。因为大脑还是有机体,所以他们也称自己为人类。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电子躯体的强大能力,而轻视自然人。他们宣称过去的世界是被自然人毁掉的,是电子人拯救了人类。这些话几乎都没有错。过去的人类,也就是自然人引发了一场灾难。很多人死了。很多人痛苦地活着。电子化技术拯救了他们。那些经历过灾难的电子人被称作第一代。即便是他们,在重新恢复、开拓人类居住点的时候,也死伤惨重,所以最后有了现在这些隔离区。隔离区外,无论是电子人还是自然人都无法长时间停留。后来,越来越多的自然人选择电子化,但这项技术不是每个人都能适用。那些失败的自然人只好依附在电子人的保护下。
    比如安德。他边想边试着看外面。现在,那个城市已经变成一个黑点。他什么也看不见。离飞船抵达隔离区还有点时间。他不想进入数据海,就打开了信息频道。
    频道里正在报道一起自然人自杀事件。一个疯了很久的老年自然人,被人发现溺死在浴缸里。“······这个月来的第4起。全都是自然人。有认识死者的住户称,死者在灾难前是亿万富翁却无法电子化,就发了疯。有几次死者模仿电子人跳楼,以为自己也能飞行。幸好被附近电子人救下。死者的妻子电子化后就离开了他。但也有人认为,死者也许是模仿电子人潜水,在浴缸潜水——他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浴缸——带着他的两条狗,这世界仅存的自然狗,最后全部溺死。再看下面一条,1号隔离区失去联系已经有······”
    这时,公司传来消息。他点开。
    “安维。有新的项目,你跟进下。”
    “好的。在海里还是岸上?”
    “岸上。”
    电子人松了口气。数据海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事实上,任何一个“浪花”都可能携带思维病毒。“深渊”也随时可以转移到电子人的“冲浪”胜地。只有在岸上交流,才是最安全的。他调节脑部数据,准备上传至数据海。不过,客户们都喜欢在“海里”见面。这样他们就可以边谈生意边在海里“冲浪”,追逐那些海里因为逻辑乱流衍生的“鱼群”——鱼儿的魅力对任何一个电子人都是致命的。他虽然惧怕海里的危险,但也常常沉溺于那些怪鱼身上携带的信息素。
“海里”和往常一样漆黑。他登录到客户公司的岛屿。随即一些微弱的光芒自他脚下升起,围绕他飘动。这是核对他的思维数据。片刻,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它发来一段信息。
    “你就是X公司的安维?”
    “我就是。”
    “那我们开始吧。”
    电子人分享数据。几秒内,上万个方案出现,又被一一否定。最后,他们各自选出方案。交换后,发现正是同一个方案。
    “尝尝看。据说是深渊边抓到的。新品种。”
    他从私人空间里取出公司提供的两份鱼类信息素。
    “算了。现在最好别碰这东西。”
    “出什么事了?”
    “大乱子。一区现在不是联系不上了吗。”
    第一隔离区有最大的“鱼市”交易点,一系列配套的加工商。也难怪。
    “说不定不是偶然事件。有人在谣传,某些人篡改鱼里面的语言。”
    “谁会干这种事?”
    “说不准,谁都有可能。——要不要到海里游一会儿?这不会有什么问题。”
    “抱歉,我还得回公司一趟。”
    那个人影离开岛屿,进入海里。转眼间,它就被数据流携走,被传送到数据海的任意角落。这种未知的感觉也在引诱安维。但他看了看手里的信息素,还是决定回到船上。当安维睁开眼睛,忽然感到有点“累”——是这具电子躯体在轻微预警。虽然电子人几乎可以永久活动,但生物大脑还需要休息—一他把身体调节成“休息”模式。然后,他开始联系安德。
    “近日第十三隔离区宣布电子人为唯一合法人类,所有自然人和残疾人即将被驱逐······目前隔离区外环境恶劣,各区对自然人(包括残疾人)的态度不明。很大部分电子人赞成,自然人应该人道毁灭。他们宣称未来在电子人手里······”
    安德没有回应。信息频道里全是关于自然人的负面报道。他一连给安德发了好几个语音信息,然后看看周围。电子人都笔直地坐在位置上,没有一丝响动。他们应该都在海里畅游或浏览信息频道。那些自然人小孩现在正开心地吃一种转基因水果。他们身上发出轻微而急促的欢快的响声。一个自然女人看着他们,让他们小声点。这个女人安抚好孩子,便闭眼休息。她脸色很差,苍白又憔悴,似乎生着病。
    想了想,他又联系了遍安德。还是没回应。说不定安德又忘带通讯器。过了片刻。有信息传来。他点开,不是安德。
    “下午好,电子人先生。”那是一个温柔的女性声音。“这个普通的下午,您在做什么?您是在飞行区飞行,玩出各种花样呢;还是潜入深水,再度体会那种失落感?或者,您打算再画一副《星空》,再弹一遍小夜曲。那些虚拟红酒和点心看起来又真实又别致。统统删掉也没问题。要不,您就是和另一位电子女士共度暖暖的午后,享受人造日光任何一个角度的沐浴。当然也可能,您只是假装入睡,却在海里活跃,干见不得光的事情。哦,别怕。先生,谁也吵不醒您。您只要记住“电子人从不言语”。那么先生,您是有什么学什么,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过去那些自然人也是如此。但他们做不到像您这样安排好每一个午后时光。电子人先生,您的时间可是永无止境。您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会办到。他们不都这么说吗?一个电子人,无限种可能。”
    “但是,”这个声音忽然沉下去,像一个人走近了低声问,“您相信吗?”
    他哑然失笑,继而摇摇头。这的确不是他以为的官方宣传信息。
    “您也许笑一笑,以示无辜。这没关系。我倒是挺希望您相信这一切。否则呢。”现在是一个男人在回答。男人语气温和,忽然又严肃起来。
    “否则,您就该彻底绝望。在无所不能的时代,你其实没什么事情可做。生活已经被电子化摧毁了。官方的说法是电子化给了我们不一样的生活。对于过去,我们什么都可以模拟,没有得到的我们也全拥有了。但是问题就在这里。”
    安维忽然朝左右张望。船上的电子人依然毫无动静。那女人察觉他的目光。她疑惑地看他。他飞快地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先生,生活总该是有始有终的,”频道里,男人的声音充满感情,听起来却是浓浓的厌倦,“过去,人都免不了一死。同样,电子人也总有一天会感到厌倦。事实是,您是否已经厌倦这样的生活了?不用担心,总是有办法的。电子人先生。死亡总是有办法的······”
    信息到此为止。接着他收到一个地址,并附加那句话——“死亡总是有办法。”
    果然是那些电子自杀者。他一边看地址一边想那最后的话。以前他听过有一帮狂热分子支持电子人走向死亡。他们自杀,也杀死对方,录成视频,四处发送。最后遭官方通缉,又转入地下活动。想想也是。他明白,只有在远离隔离区的飞船上,他们才有机会散布这类信息。安维再次朝周围看了看,除了那群孩子和女人,剩下的电子人似乎都有嫌疑。他看了看地址,心里默念“死亡总是有办法。”
    ********   
    随后,他再次进入数据海,登录到飞船所属的空间岛。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飞船被调成一个昏暗嘈杂的酒吧。他脚下空无一物,整个人如同悬浮于无尽黑夜。一走动,点点光晕转动、消散。此刻,电子人看见黑暗深处,群星闪动。星辰全在爆炸、燃烧,喷出火蛇般的光焰,在幽暗空间无限蔓延、生长,驱走黑暗。又快速枯萎、衰落,化成无数光点。光点频频跳动,愈来愈亮,又几乎照亮整个空间——这是电子人在狂舞!他们身穿铁褐色服装,正模仿早期机器人僵硬步伐,一步一步前进、前进,酝酿一场机器人战争。但凡有人靠近,他们立即报以歇斯底里的狂叫。
    但在飞船上,电子人们全静悄悄地坐着。他也一样。
    这显然不是他要找的地方。安维避开疯狂的人群,慢慢沿岛屿边缘走,看见一些人浮在较远点的虚空。他们坐在看不见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伸展身体,没有被打扰。一个休息区。他也进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一杯电子人喜欢的饮品凭空出现。
    “那些电子人真蠢。”此刻,一张俊秀的脸在黑暗里浮现,“活得好好地却想死。”它的脸一闪而逝。接着又有几张美丽面孔露出来。它们纷纷应和,口饮奇异液体。
    “有些自然人生来就是厌倦这个厌倦那个,现在他们变成电子人还是厌倦。”声音来自一个年轻女性面孔。它正抽着一支电子烟。黑暗里,红光一闪一闪。
    “要我说,就不该让他们电子化,白白浪费那么多资源。”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个。安维看了它一眼。这张脸异常俊美,令人无法分辨它的性别。
    “现在不像以前,可不是人人都能电子化。”
    “最好这样。一开始就把有问题的人剔掉。”
    “对,新一代就比我们这代好多了。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死。他们根本没经历过。”
这时候,有人开始大谈他在某个私密频道里碰见的人。那是灾难前一个很有名的电影明星。现在他只是在这种私人频道里做点余兴节目。谁也不知道他过去是谁。
    “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他的电影我都看过。”那个电子女人又点好一支烟,听见这事立即凑到那群人里。于是他们开始聊起某个明星,某些周所周知的情史。提到一些笑料和八卦,他们又都笑起来。那张年轻女人的脸在人群里不断浮现。她一会儿连连惊呼,一会儿又笑个不停。
    安维又要了杯饮品,握在手里。刚才他一直留意他们说的话。现在,他低着头,只是瞧脚下虚空。那里仿佛可以永远地看下去。后来他想起和安德一起保存下来的艺术品们,电子人又喝了点饮品。休息区里,他们都在欢快地交谈,舒服地飘来飘去。那张完美面孔也在人群外。它目光冷漠,瞥了眼一旁惊笑不已的电子女人。有人又开口。
    “不过,我听说新一代里也有不少人抗议政府。”
    “他们觉得现在不好吗?”
    “他们觉得电子人没有自由。电子人不自由?真可笑。”
    “都是些蠢货。天天讲什么自由,讲什么死亡。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还是孩子啊!”隔了老远,那女人还在插嘴。他们又开始聊那个电子化失败的亿万富翁。
    “孩子?我们像他们这么大,已经开始工作,已经结婚,已经***了!”突然,有人大声说话,一下子盖过其他人。安维闻声看去。那是个和自己一样默默休息的男人。男人的虚拟脸除了嘴巴什么也没有。这会儿,无脸人像真得喝多了,又大声说:“去!让他们到虚拟体验店试试,试试我们的经历,试试那个灾难。他们就吓得不敢乱叫了!酒!还有酒吗?!”
    酒杯凭空出现,无脸人拿起来,一气喝干。又出现一杯,他立即拿在手里,嘴里还在咒骂。然后第三杯、第四杯。无脸人不停喝,越喝越快,越喝越多。休息区黑暗一片,只看得见空白脸蛋上唯一的嘴巴不停张合。有人给他拿了杯饮料。无脸人粗暴地打翻。飞溅的液体如流星雨划过整片黑暗虚空,绚丽多彩,又转瞬即逝。
    “他们还会叫的。他们就是这样。年轻一代永远不满足,永远要追求这追求那的。他们和那些顽固的电子人都一个样。”
那个完美面孔的电子人冷冷地回答。
    “对。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这样总要吃苦头的。”
    黑暗里,有人不停冷哼。也有人暗自发笑。大部分电子人只是闲聊。因为饮料被打翻有人跟无脸人吵起来。就有人跟他们打赌,赌他们俩谁能喝。无脸人和另一个电子人拼命喝起来,谁也不肯停。酒虽然是虚拟的,但依然有轻微麻痹作用。他们喝得醉醺醺,在这片空间飘来飘去,也不知道在叫嚷些什么。休息区就突然热闹起来。有人悄然隐没,藏了起来。也有人静静离开。但还有许多虚拟面孔在虚空里游曳。它们周身散发迷人、炫目的光芒,如同那些深海鱼,在这幽暗海底般的空间里互相引诱、追逐,又纷纷散开。

二、安德日记——失而复得的公园

某月某日:
    今天,我和安维又吵了一架。这一点也不奇怪。从我们开始在这个公司上班,我们俩就吵个不停。他们都知道,电子人A(就是安维)有个残疾人哥哥。他们都在私底下笑话我们俩。我敢肯定。所以,我就不停问安维,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这儿?你为什么不像对待爸妈那样对付我?
    一提到爸妈,安维就“失控了”。“失控”这个词很少出现在电子人身上。他们要么对什么都无所谓,要么就觉得什么都好玩。每回,安维难过的要命。他不停朝我解释,说那些说了一万遍的话。我什么也不听。我躲进我的房间,锁上门。这是我对付他的方法。安维就在门外咆哮。我不理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门外面只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喊。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也清楚他呼喊的是谁。但我不会理他。只有在这个屋子里,我才是最安全的。我那个电子人弟弟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
    这房间里黑乎乎。窗帘永远关着。任何光线都没法溜进来。所以我又回到以前那些黑夜。夜里,我睡得很舒服。我还可以做梦。我梦到自己在夜幕下的森林里穿行,却总是走错方向。那些漆黑的树叶,和昏暗的夜色一模一样。梦里,我一直在兜圈子。许多细小的东西如同雨点拍打我的身体。我感到有点痒。
    我睁开眼睛。两点诡异的红光悬在我眼前,几乎贴我脸上。然后一股骚臭味笼罩了我。我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拍打我。眼前那对红色光点左摇右晃,像喝醉了。我不得不伸手摸索。我很快摸到一团软绵绵、动来动去的东西。哦,是那只兔子型机械宠物。我想了起来。安德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不喜欢它。我才不想花时间照顾它。
    现在,这团小东西在我手里挣扎着。它窸窸窣窣的响动让我无法入睡。我起来,打开灯,拿出食用机油,送到它嘴边。它没有理睬。我恼火地把它从我身上拿开。它又开始绕着我的床爬来爬去,发出细微、焦躁的声音。我一把抓住它,打开门,丢出去。它轻轻落在地上,慢慢看了我一眼,然后朝某个方向走去。我有点吃惊。但总算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回到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开始想小时候爸妈送给我和安维的那只兔子。它们俩简直一模一样。安维在打什么主意,我全知道。可我就是不能让他如愿。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听不到任何声音。实在是太安静了。可话又说回来,它们俩确实长得挺像的。它也像真的兔子一样,特别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躲到我床底下。可有时候,它又爱满屋子乱跑,嗅嗅这个闻闻那个。它们都是这样。都怪安维。我彻底睡不着了。最后,我只好走出房间,在太阳底下走。没多久就看见那只小东西了。
    我把它抱起来。它用爪子挠我。它想干什么?我抱着它往回走,它就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它想去哪儿?我放下它。它望了望我,又掉头朝前走。我也耐着性子跟着它。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走了好久。这都怪你,安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这也多亏你。我们不停走。直到看见那个公园。我们才停下。安维。这都是真的。
    ********
某月某日:
    那个电子女人觉得我说的公园是存在的。我很高兴。她相信我。她是第一个。而且她还是个电子人。我太高兴了。不像安维。他总是让人扫兴。他盯着我就像过去警察们盯着那些小偷、骗子。他以为我谎话连篇,什么也不懂。
    公园?安德你是不是又没有睡好?你能不能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清楚了,电子人,我没有撒谎。也许安德说得是真的,A。那就是真的,公园就在这附近,你也相信对吧?你不要被他骗了,你别再扯这些东西,还有我什么时候送过机械宠物给你。
    他忘了。他竟然忘了。他是个电子人,什么都记得住,他竟然还说没那回事。他分明是故意的。
    不过,A,很多地方我们还没有弄清楚,说不定是真的。哈,只要你相信我,这就够了。自然人根本没法接近他说的地方。别不相信,我有证据。真的吗?那你赶紧说!
    真的,我想说我有把握那个公园确实存在。我会一点一点地收集证据。但在这之前,我什么也不能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啊,安德,我有点糊涂了,A。别急,我可以向你们透露一点。
    其实,公园一直在我梦里反复出现。在梦里,我也向你们描述了公园里的一切。你们听得很认真,你们都相信我说的。够了,安德。她确实听得很认真。从没有哪个女人和我聊那么久。安德,你究竟在说什么啊。可你们突然又走了。我在说你,电子女人。那时,你满脸失望。电子人就在一边冷漠地看我,一句也不说。当时,你们让我难堪极了。

三、电子人和自然人

    他在一个巨型椭圆形纯白建筑前停下。无数细小的通道从建筑主体上延伸出去。远看像只长满鞭毛的浮游生物。一条通道延伸至他的脚下。经过门口的检测装置,安维走入一条长长的圆形白色走廊。
    走廊里来往的电子人不多。每个人都是匆匆走过。安维很少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因为他不认识那些电子人。这个巨大无比的建筑是整个保护区的后勤基地,每天里面同时有上万人工作。所以,那些电子人也不认识他。
    起先他走得很快。借助电子人的优势,几秒内他走完了一半路程。但又慢下来,他扫描到这白色走廊的洁净墙面上有不一样的东西。
    一小块涂鸦,被人画在了白墙上。画的是某种动物,但看起来像头怪物。那东西有对长长的白耳朵,其他部位显得很小。可能是作者故意这么做。怪物的眼睛是红色的,巨大的獠牙钻出嘴巴,而嘴巴里正不停滴下许多暗红的液体。他仔细检测,数据库里没有这种东西。他继续向前,又发现一幅——那是头类似狗一样的生物,但长了三个脑袋、十二条腿。怪物的三个脑袋正相互撕咬,都想杀死对方。后来安维发现每隔几百米就有涂鸦。几乎都是些古怪的生物,像过去那些灭绝的动物变异后的样子。有些涂鸦却模糊不清,如同随意涂画一般。
    安维一边走一边看。他看到几张模糊的面孔,有电子人的,也有自然人。还有几幅面孔由数字组成,很特别。他不知道这是指谁。后面的涂鸦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没有间断的细条——直到最后,他才发现那是一条蛇,长了一对黑色宽大的羽翼,几欲飞走。
    在那对羽翼上有空白的地方形成一个特殊的记号。有点像过去某个组织的标志。他走上前,想好好看一看。

    突然一束蓝光扫过,长着黑色羽翼的蛇头消失一空。一个自然人正手拿消迹枪,朝墙面上扫射,一点点清理那些涂鸦。他见到站在一边的安维,于是故作大声的说话:“你们这些电子人什么都能干,还让我一个自然人来管这事?你们的脑袋不会是生锈了吧!”
    这是个大胖子,身体像个发酵过头的白胖面包。他满头大汗,停下拿水喝。安维很少见到自然人有这样“健硕”的身材。
    “你知道这些画是谁干的吗?”
    “鬼才知道!”胖子“咕噜”“咕噜”地喝水,发出很大的声音。这点挺像安德的。
    “我查了这几天的信息。没人提到这里的情况。”
    “哈~”胖子痛快地舒了口气,放下银色水壶。他仔细瞧了瞧安维。后者等待他的回答。胖子那对小眼睛转了转,忽然高声道:“你当然查不到。”
    “为什么?”
    “电子人在掩饰这些东西。”“白面包”看看左右,又靠近安维,又小声说,“据说这几天1到1000号通道里全是这些东西。上面电子人为了掩盖这些,就用我们清扫。哈,你们是都不知道吧?”
    忽然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但是累死我们了!”
    在他身边有辆代步用的飞行器,但是清除这么多涂鸦也够他受的了。安维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这种情况持续几天,他竟然没在信息频道收到消息。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胖子见安维不说话,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今天早上,我填电子人的菜单填得好好的,结果就被两个电子人带到这里。说今天得把这些画给清理掉。要我说,这点事,你们三两下就解决了。有什么好掩饰的。肯定是哪个新生电子人干的好事!我就不停跟他们说这说那。他们根本就不理我。一会儿功夫又抓到了两个倒霉蛋。有个还是残疾人。”
    “残疾人?”
    “那家伙有条机械腿。你认识他?”
    “他现在在哪儿?”
    “他就在前面打扫。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就帮他多清理了几幅。诶,你说,这东西像不像兔子。”
    胖子看看后面那幅涂鸦,转头问安维。电子人已经离开。他只好拿起消迹枪,一边冲白色墙面上的那只“兔子”扫射仿佛要打死它,一边嘴里骂骂咧咧:“该死的电子人。该死的。全是你们搞出来的破事,还要我们来擦屁股。等等!这东西怎么在动!
********
    在通道另一头,安维发现安德坐在地上,身体靠墙,一动不动。他显然是累坏了。安维轻轻走近,看清他那张衰老的脸。这是自然人无可避免的结果。随时间流逝,谁也不可能永远保持年轻。但你自己已经摆脱了那一切。人类长久以来的追求被实现了,那下面该怎么办呢?他叹了口气,拿起消迹枪快速清扫起来。很快所有涂鸦消失一空,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纯洁无暇,空荡荡的隧道世界里。
********
    等自然人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时间指向下午4点半。猛地,他想起自己还得去公园,就急忙起身,换好衣服。刚推开门,他就见到安维站在外面。后者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
    “——等下!”
    安维双手撑住门框,挡住了他。那些藏在肉色人造皮肤下的电子信号、机械装置以及人造组织立即发挥作用,瞬间产生出一股安德无法撼动的力量。
    “你去哪儿?这么急——”
    “——有什么事?”他打断安维的问话。
    “嗯。”电子人确实一直等他醒来,打算问他,“公司今天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过道里躺着。”
    安德愣了下。因为他想不起来刚刚发生的事。
    “我不大记得了。我好像没有换电池。那个——”
    “你忘了换电池?”
    安维有点意外。这不是安德第一回忘记更换电池。屋子里的自然人仿佛在做梦。他睡眼朦胧的脸上不时闪过紧张或阴郁的表情,一闪而逝,却令捕捉到的电子人满腹疑惑。
    “安德,你怎么又忘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老了吧。”自然人无不自嘲地说。当然了,他想到要是那老头在场的话肯定又要和他争一下——你小子连四十都没有。我都八十多岁了!我是真的老了呢。
    “不可能。你还可以活很多年。现在一切都好了。”
    电子人信誓旦旦的说。在他年轻的脸蛋上看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安德却感到莫名的烦躁。他真想跟弟弟说,爸爸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我这个年纪。但是。他看了看电子人,尽量平静地回答:
    “对,我也同意。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安德,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告诉我吗?”门外,电子人显然不想让他离开。除非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有预感安德隐瞒在什么。
    “没有。”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安维今天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安德没理他,只是使劲推电子人那双纤细的手。之后,他们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抽风管道吐出的沉闷、空旷的声响。现在他就是那颗在抽风管里闷头闷脑到处乱撞却没法出去的石头。
    自然人使足了力气也没有撼动那双手。他不得不停下来。安维那双巧夺天工的人造眼球有微弱的光芒闪动。电子人正在扫描他。
    “我这是去公园!哈——哈——去公园!哈——别用那些东西来扫描我。我要去公园,我要给我的兔子找点吃的。哈——关掉你的扫描器!安维!”
    “我没在扫描。公园在哪里?兔子是怎么回事?”
    电子人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确实也没有在扫描安德,只是收到某人的讯息。  
没有回应。自然人脸上正逐渐显露某种固执的神情。他知道事情糟了。等会儿安德就会不断叙述他的想法,没完没了。但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根筋地坚持、坚持、再坚持。其他人遇到这情况早走开了。但你不行,你是他弟弟。是他这个世界少有的血脉至亲。而现在你得让他明白,这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世界了。兔子吗?对,就是兔子!
    他抓住安德,对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听着,安德。你好好听我说。你瞧瞧外面——现在已经没有兔子了。你看到的只不过是电子宠物。所有生物都死掉了。就剩下我们了。隔离区外面什么也没有,你要去哪儿找公园?别犯傻了,安德。你想去公园想看动物,我们可以去虚拟体验店,那里什么都有。只要你别胡思乱想,行吗?
    “我没有胡思乱想。诶,你不能把手拿开吗?”
    天晓得,安德有没有在听。他又开始不停地用手拉、推、挤,用身体撞击或者握起拳头猛击电子人那双看似柔弱的手。但他的血肉之躯显然敌不过电子躯体。
    “哎哟————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真的要出门,我和别人人约好了。快来不及了!”安德觉得自己的手背和指关节疼得厉害。真要命,快来不及了。
    “你到底要去哪里?”这是安维第三次问他。
    “去公园。真的有一个公园。就是以前我们常去的那个。那里有个看门的老头。我马上要找他去。”
    电子人那种冷冰冰的目光在安德脸上盘旋,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手术室里的医生拿起那把手术刀,在他们脸上晃来晃去。很多寒冷而锋利的光芒一闪而逝。住院部走廊那空洞的足音渐渐止息,伴随而来的是长久的死寂。此时此刻,他觉得,在巨大的沉默里那目光正一点一点把他剖开,让人人看到里面的一切。它不会、也不可能停下来。该死。现在可不是你们沉默的时候。他瞥了眼手表,时间正在一点点地溜走,就从机械表里某个微型齿轮转动的一个齿开始,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滴答滴答声。永不止息地提醒你们。提醒你们这一个侦探、还有一个疑犯,现在你们一起误入沉默的陷阱里。现在谁一旦先开口就变成被捕之人。
    当然,电子人也听到了齿轮“咔”“咔”转动、咬合的声音。一切只要他愿意。但是巨大而轻浮的沉默落到他们身上,像柔软的布条紧紧缠住周身。
    你记得吗?当安德反问他。他一时没有想起来,然后他看见安德又开始频频查看左手腕上的机械表。他认出那是爸爸留给他们的手表。那个公园?哦,对了。他想起来。他们以前确实经常逛公园。公园就在家附近。吃完晚饭,爸爸妈妈带着他们在公园里散步。那里有个人工湖。他们沿湖慢走,有时就看看湖里的鱼儿,忽然跳出水面,滞空,又急速掉落。醉醺醺的湖面,总有几只白色大鸟飞着。它们不知疲倦,悠然飞过他们抬高的目光。那些鱼和鸟都没了吧。他又想起他们俩在公园里到处闲逛。没有别人,他们两兄弟就一起玩。那时候他们常常玩一种叫做“手拉手”的游。就是比谁力气大。而安德,他的哥哥,那会儿的力气比他要大得多。不过安德总让他赢。他看了眼安德。后者正在东张西望,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每次安德输了以后就会大叫一声,顺势倒在草地上。然后他也跟着倒下。他们躺在青草地上说话。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然后就不停地笑。他们的声音既高亢又稚嫩,使得宁静的公园傍晚沸腾起来。直到爸爸喊他们回去。对,那是爸爸给我们的手表,安德一直戴在手上。现在他看到安德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也不再去看手表。每次他们都要被妈妈责怪一番,然后就像那些大鸟展开双手任由她不停拍落满身的草叶和褐色泥土。可突然他们俩又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抱着自己的肚子,另一个嘴巴张得很大,露出里面几颗滑稽的蛀牙。妈妈有点气急败坏。因为他们总是无缘无故地笑。其实是爸爸总躲在妈妈背后扮起逗人发笑的鬼脸。他全都想起来了。但那个公园。那个公园。它到底在哪儿?
    他很少有这样恍惚、失神的时候。如果今天飞船上也算的话。他看了看安德。自然人脸上又显出焦急的神色。但他已经放弃推开安维的念头。一种屏障早就横亘在他们之间。谁也无法逾越。电子人现在才明白这点。他慢慢垂下手臂。安德有点意外。他没想太多,飞快地从电子人身边离开。
    时间没有因为安维不再跳动的心脏而停滞。他呆立这空屋门口,许久之后,终于想起那条讯息。他点开——“晚上好,电子人先生。”一个他熟悉的温柔又甜美的女性声音传来,“也许您现在正快乐地生活,在这个新时代······”

四、安德日记——工作和兔子

某月某日:
    我每天走进公司成千上万个房间里的一个。那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四面刷成白色。有点像老电影里那种审讯室。一面墙上有个控制屏。我每天就盯着它。屏幕里全是不停滚动的数字和不断延伸的线条。它们几乎没有规律可循,看久了容易打瞌睡。我有好几次都睡着了。好在他们根本不来看我。我甚至找不到别的电子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还有就是,每隔一小时,我得把显示界面边上——那面墙上一竖排开关逐个打开。最后那个开关藏在墙与地面夹缝里——地下的某个地方。每次我都得跪下,伸直了右手才够得到。这就是我的工作。但今天上午,当我打开那个开关,发觉右腿动不了。于是我想起自己还没有换电池。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我不大记得。好像我的记忆随着电力的耗尽也在衰退。但我还记得我的兔子喜欢吃什么。那是种头尖尾粗带绿色叶子的植物。那老头跟我提过。他还说我的兔子不能喝那些混合机油。它和我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生物,现在相当少见。
    我们却离不开那些电子机械东西。我得靠它们走路,靠它们吃饭,靠它们干各种各样的事。所以当我的右腿变得毫无反应,我心想这下糟糕了。安维又得说我了。我身上的机械假肢全是残疾人协会赠送的老型号。每当机械腿停止工作,它就变成一截又硬又沉的木头。之前电子人提醒我换电池,我满口答应。其实我正给兔子洗澡。它洗澡的时候很不安分。我得小心翼翼,控制力度,抓住它又不让它难受。结果它舒舒服服睡着了,倒把我弄得精疲力尽。
    那些电子人不会来的。他们向来只关心自己的事,迎面见到我从不和我说话。安维好像挺关心我。我知道那是他觉得对不起爸妈,他对我好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说到底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哪怕他花了大力气帮我留在这儿。那里不是很好吗?有时老头故意问我。他喜欢装疯卖傻。你要是觉得好那我跟你换一下。哼!想都别想!
    就这样我笑了会儿,又觉得有点无聊。那些数字和线条在我眼里跳来跳去,有一瞬我以为是我的兔子在墙上蹦蹦跳跳,穿过那些波动的五颜六色的线条。霎时间,它在我眼里变成了只染过发的漂亮兔子。它好似用它那三瓣嘴唇招呼我,叫我过去。我揉揉眼睛。见鬼!还是那团乱七八糟的线条。根本没什么兔子。周围除了白墙还是白墙。我没法一直盯它们看。桌子和椅子是灰色。但门是白的。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苍白的颜色。每天我就从公司一个入口进去,走过一段长长的白色圆形走廊——走廊弯弯曲曲,走得人晕头转向——见到这扇白门,进到这个房间,于是开始一天的工作。我真不知道这个工作是干什么的。但安维指望我能干点活,不是他们认为的坐吃等死的“自然人”。“离开这里你什么也干不成。你能活得下去吗?你靠什么吃饭?!”这是他的原话。
    安维是对的。我没有能力获取我所需的矿物质啊、蛋白质啊还是别的什么。我是得做点什么。只要我做了点。我做什么都成!忽然我又乐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大笑个不停,跟那个疯老头一模一样。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我那条一直撑着地的左腿开始发麻。怎么办,它要抽筋了。我一直觉得抽筋就像身体的这部分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他拼命反抗我的控制。反抗的剧烈程度,有时让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厌恶我对他的控制,他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他做到了。他控制了我的这部分身体。我也感觉不到那躯体的存在。然而正是在这段时间,我们和平相处,没有任何冲突。关于这点,我一直也想不通。
    当时,我心想电子人终于可以永远摆脱这种感觉了。而你还得一直这样痛苦下去。后来我就感觉不到我的左腿。我同时失去了双腿,沮丧地坐在地上。所有开关都被打开,只有最后一个发出绿荧荧的光芒。今天的工作也被我搞砸了。
********
某月某日:
    对我来说,兔子可不是什么东西。我就是在这个空无一物、枯燥得让我绝望的地方发现了它,像重返某段消失的日子。
现在每天我都有操心的事,每天我都在想它有没吃饱、它的窝舒不舒服(我用自己的衣服给兔子做了个窝)、想办法带它出去散散步。不过,当时我没认出它是只兔子。我以为那是个裹了毛皮的机械宠物。直到它窸窸窣窣地啃食老头手里的罗布,那老头得意洋洋的看我出糗,我惊奇地看它啃完一整根又开始吃第二根——当初我竟然想用机油喂它,像喂其他机械宠物。现在,它一饿就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挠挠我的裤腿。它是胆小,但不怕我。有时它会用那对红宝石似的眼睛盯我,认真地想告诉我什么。我赶紧把洗好的罗布喂给它。要是吃饱了,它就趴窝里睡觉。我逗逗它它也不动,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稍一动它的窝,它就吓了四脚乱蹬,蹦到地上,满屋子乱窜。后来我也不敢这么干了。这些天里我照料一只兔子,谁也不知道这回事。我只告诉了那个老头。但是,谁也不知道我认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如果时间允许,我和他,和兔子,我们一起可以闲聊一整天。
    整整一天。我们什么都可以聊。但是,我们究竟聊了什么?最近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我只能回忆一点点。那一天,我把手伸到地下那个开关,我摸到了一团软绵绵蠕动的小东西。有点像我的绒毛帽子。我把它掏出来,发现它是个长了对长耳朵毛色杂乱的怪家伙。一只被丢弃的机械宠物?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丑这么脏的宠物。在我手里,它奄奄一息,好像用尽了电力。而我因为觉得无聊,开始抚摸它杂乱的绒毛。它慢慢睁开美丽的粉红眼睛。那张脏兮兮的脸面对我时,叫我有点心酸和不安。我仿佛听到它在对我说,求求你,救救我好吗?
唉。那现在,谁又能来救我呢......

五、公园里

    他看起来在拼命逃跑,但没有人在后面追他。他迈开两条腿向前赶去,仿佛在尽力追逐什么。可是眼下这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白色道路上连一个人或别的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他必须前进。有个地方,他要走很远走很久才能到达。每次他都必须在太阳落下前赶到那里。现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此刻,太阳就停在他背后那块凝固的灰蓝色天空里,像枚烧得发红的硬币缓慢掉入黑、蓝两种颜料混杂的调色板上。天空的边缘凸显出许多朦胧、模糊的皱褶,一些奇异的波纹,也仿佛在出现的瞬间全部静止了。不久,这颗黯淡的圆形球体就会消失在这里的世界。一枚新的硬币会代替它。他脑子里想这些东西。但是他的双腿发疯似的交换前进,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撞破了许多看不见的东西。但是不行。不行。还要再快点。快一点。他看得见在那片也在急切朝他扑来的天空,所有灰色的、淡蓝色的或闪着微光、条带状的云层全从他视野上方急速飞过。它们那些被拉长的影子逐一掠过他的头顶,笔直地撞上那涂满沥青似的天空。它们现在就成了这半边天空最浑浊的部分了。还来得及。他计算距离,又看了看时间(他还留着父亲留给他们的机械表)。一切都来得及。时间刚好够用了。他的速度反而更快了。即便在这样疯狂的奔走中,他的右手也一直小心翼翼地贴在口袋上。你什么也别想。我们肯定赶得上。再说了,你不是已经换好电池了吗。
    他在逃亡与追逐的路线上胡思乱想。不要担心。也不用瞎想了。现在,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公园了。而他背后,太阳奄奄一息地挂在半空,无力地发射一些再也不让人烦闷的光线。他没想到,安维最后会让他走。
    到公园去很简单——你只要走出公司大门,沿门口那条笼罩在一片迷雾下的白色大道走(它宽阔得足以让十架飞行器并排飞过去)——上面什么也没有,所有人都生活在这边或者那一边的灰色世界里——不停地走。朝远离太阳而去的方向,你要毫不迟疑、使出全部力量奔跑起来。直到天空露出蓝黑两种颜色混杂的那部分。还有那些时不时出现又消失的金色、银色的光线。忽然,你发现两旁的灰雾都消退了。就仿佛你长途奔袭追逐某只看不见的猎物的瞬间。你钻进了一片黑乎乎的树林。暗中所有树叶朝你打招呼,发出阴森的欢呼和歇斯底里的笑声。在树林里穿行,好像每走一步就有人碰到了你。可你回头,见到的全是绿荧荧的光点,在幽暗的背景里浮动。你正独自一人静静地穿过这片散发着潮湿与奇异气息的被无数绿色星辰覆盖的海面。
    安德,你听着。海已经没有了。他听出自己的嘴巴在重复电子人说过的话时露出的戏虐语气。海不是还在吗?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那颗红色火球几乎撞上了整个灰暗的世界,那里就像一枚鸡蛋打在黑色煎锅里流出滋滋作响的喷香的蛋黄。还有泥土的气味,他嗅到了。大股大股的潮湿又焖热的气味都出来了,就在他慌乱走过脚下丛生的草地,另一种熟悉的气息也随之而来。哦!他情不自禁,贪婪地嗅着它们,感到饥饿,脑袋晕乎乎,只想躺在这温润、潮湿的绿色大床上立即睡去。不行!你还不能停下。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刻。于是他立即让自己在这片令人晕眩的树林停停走走,时而大口呼吸,填补无穷无尽的饥饿感,时而屏息凝眸于某个闪动的光点、树林深处神秘地带。最后他稳住了自己的步伐,慢慢走上一条草丛间的小径。那原本由红漆木板铺成的小径如今腐朽不堪,一走上去它们就齐声发出“咯吱咯吱”似的啃噬的声响,令他惊心,以为有东西藏在这木板之下。之后他一路变换移动。小径忽高忽低,视线也随之转移。但是周遭树木逐渐稀疏,他时不时地看见几人合抱的大树,长得异乎寻常的高。那些光线就从这疏松的林间穿来穿去,让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又似乎明亮起来,虽然现在已经临近黄昏。
    这会儿,他停了下来。一颗树挡在了他前进的路上。曲折的小径到此为止。它们没有消失。安德看看周围这些高大的树木、淹至腿肚的草丛还有很多他无法辨别的植物。他们都搞错了,也许它们是消失了,可它们还会再度归来。因为。他的视线落在脚下这片黑色的泥土。也许他们从来没有试着找回消失的一切,就只管让这个世界继续荒凉下去,继续一成不变地单调的重复着。慢慢的,他沿倾斜的草丛而上,走到那棵树的面前,伸出一只手小心地碰触它黑褐色干裂的表皮。像有人在打磨他的手指似的,一股粗糙、顽强的错觉。它就跟他的手一样粗糙。它大概有十几岁的样子,正是年幼的时候。他看见在它的枝干上长出一簇一簇鱼鳞似的叶子,有一些蜷缩拢在一起,一些舒展开来,好比河流深处随水流动的群鱼,它们全在夕阳微亮的光芒里颤动。他想抚摸它们。
   “那是柏树。以前我老是把它和松树搞混了。其实很容易区别。”
    一个衰老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肯定。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这疏林的尽头。那是一片开阔的湖面,此刻全是模糊的、晃动中的微光。一把旧式铁艺雕饰的长椅落在湖边,有一个老头坐在上面。现在那老头正用那双干枯的眼睛盯着他,又开口:
   “柏树叶像鱼鳞,松叶就跟一把尖针似的。哦,对了。你该看看那些铁树,它们开花了。那可是难得一见啊。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回。对,对,就在你左边一点。
    他连忙侧身,去看那所谓的铁树。那是几颗长相古怪的树。它们的树干几乎有柏树那么粗,但是相当矮小,宽大的羽毛般的叶片像从被砍断的树干里重新长出,遍布整个树身,给自己裹了一身绿披风。就在它们的冠部,长有浅黄色柱状或球状物。
    “对了。那些东西就是铁树的花。”
    真的假的?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花。其实它倒是有点像他小时候爱吃的玉米。远处老头又忽然低声喃喃,他听不清楚,只好绕过眼前的铁树和柏树,走下草丛,来到湖边。   他一坐下,那老头就抱怨起来:
    “你怎么才来?害我等这么久!”
    “我把工作搞砸了。安维来找我——本来可以。”
    “可以什么?怎么搞砸了?要我说你本来就不该干那事情。你会吗?你什么也不会。”
    “恩。对。我知道。可是安维他——”
    “嘿!瞧啊。鱼!一条大鱼!”
    老头子突然手舞足蹈,大叫起来。他吓得赶紧看湖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扑通一下子掉进湖里。他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不说话?当然了。你又不能把你的嘴巴给关上。你也没法不听我说话?哈。这就是作为自然人悲哀的地方。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只好把耳朵张开听我这个糟老头胡说八道
    “我没有不乐意。”
    “那么说你就是很乐意了?哈哈。那这样,你就是愚蠢透顶了。”
    老头大笑起来。自然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大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难他。他倒是没有太多的不舒服,因为被人瞧不起和遭人为难是件常有的事。只不过。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左手腕上的机械手表。时间快到了。
    “时间快到了。”老头忽然低语,看了看湖面,又转过头看他。
    “时间要到了。”他点点头,伸出左手。
    老头随即用一只干瘪的手掌打开他的左手。他的左手遭到一种被时光反复摧残后残留下来的力量。
    “别拿你的手表来炫耀。我不用手表也知道时间。当然,时间就是我们眼前的流水,我要日日夜夜死盯着它不放,我就能够抓到那匹飞奔而去的快马的缰绳。注意!要来了。我每分每秒盯着你啊!

    他们都不再说话,一起看向湖面。湖面上什么也没有。就跟眼下的天空一样,呈现暗淡的蓝色。至于对岸,那里也是一片深色树林,有许多荧荧的光点在里面游动。他们的目光继续往上,往更远的天空追寻。天空里什么也没有。但他们还是凝神远远望去,已然看见他们想见的一切。
    黑夜降临了。他们一起看那夜空。跟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样,他们肩并肩坐在长椅上,长久而沉默地抬头。夜空并非单纯的黑色。它要比平淡的白日绚烂许多。一切都只需要仔细去看。然而他们总为夜空里不停变化的色彩争论不休。在星光绝迹的每个夜晚,他看到的是朦胧的夜色,有什么在空中游走,如烟似雾,泛着银光。有时一阵狂风吹过,打开了夜的世界。流动的线条,他看得见。无尽的、大大小小的漩涡。它们全在他头顶这个寂寞的宇宙里缓缓旋转。然而只有他发现了偶然出现的色彩们。成片发暗的蓝光,在漩涡的边缘。有时只是一点紫色。微弱的光芒总在闪动。那些又是什么?有时他抬头看夜空,以为端详一幅昨日的壁画。斑斓的颜色隐于古老的黑暗。但你的双眼欺诈成性,不值得信任。每个夜晚他都怀疑,他所见到的是否都只是幻觉——谜团一样的漩涡、流闪的线条,还有随时间流逝交替出现的种种颜色:暗淡的是橘子黄和新鲜的绿,红色总在漩涡的中央地带,还有很多······每一回,他尽可能地还原他所有的感觉,准确地描述他所见到的夜空——当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使用无穷的数据库——他就只能像个残疾人一样(他的确是)漫无头绪的絮絮叨叨的告诉身边的老人。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老头总是打断他。这该死的夜空什么也没有。总要以这一句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但只要是他沉寂下去,老头就忍受不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看见的空无一物的夜空——却仍然保留许多昔日的东西——你这个傻瓜,你看那些银色烟雾。你肯定不知道,以前它们是探测星空的设备,看起来很渺小,好像一吹即散,其实它们横跨数个星系,在无尽宇宙里漂浮。每一个都有月亮那么大。什么是月亮?就是上一回我指给你看的。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个破碎的圆。它已经残缺到无法反射光芒了。我真想不通我们还在看什么?黑夜里什么也没有。哦——对了。那些漩涡。姑且也算是一些东西吧。每个夜晚都是不一样的。很好理解,因为我们脚底下的这颗星球它自己也转个不停。你瞧瞧看,那些线条、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涡是不是都在移动中。不是,不是,你往那边看,一直看,仔细点看——虽然抱怨个不停,他却在老头的“帮助”看到更多,更多被老头称作“毫无意义、一点也不好看、权当解乏用”的许多妙不可言、新奇至极的东西。霎时间让他大开眼界,不禁沉醉夜色之中。所以每一夜他都愿意赶来这里,等待黑夜降临,走入另一个世界。
    真是废话。你怎么不看看。我们早就在另一个世界了。
    恩。有时我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在漂浮。但我觉得自己本该如此,以前倒不像是真的活着。
    哼!我倒是一直活到了“现在”。说不定还能活很久!但每天无所事事,只能等这一点点黑夜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唔——其实,我愿意死在这里。
    哈,现在不会有人死了。每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那边湖面,总想自己不会醒来。可我还是被你吵醒了,然后陪你看那该死的一无所有的黑夜,给你讲些三岁小孩子都懂的事情。看样子你还挺高兴的。你为什么想死在黑暗里头?
    黑暗里安德没有回应。老头也不在意,又喋喋不休地讲起某个太空事件。
    他们背靠那片黑暗树林。有时有东西悄悄穿过。面前的湖面异常宁静,宛如一整块黑色水晶。冷光自上个时代残存至今的路灯射出,打在黑暗的地方,圈出一小块模糊的领地。夜色冷清。他们看见银色烟雾缓缓散去。一颗残破的、伤痕累累的球体显现出来,悄然无声地向他们展示曾经历的种种。他们也出神地看着它。直到群星出现,夜空顿时热闹起来。

    黑暗中,他陡然一惊。一声微弱的叹息传来。它轻轻戳到他游离的意识,让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忽然在身体的某处咽下唾沫,又张大嘴巴,深深地吸气,慢慢吐出来。于是,这轻轻的太息犹如夜间的飞行家,盘旋在他们周围,发出无声的警告。有什么东西在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他们浑然不觉,只是沉醉于银雾散尽、群星闪耀的奇迹之夜。
    那又是怎样一个神秘的景光。记得他们刚认识的,他告诉老头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夜空。过了那么久,它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真高兴能再次看到它们。他当时很自然地说出来。
     不。不。那不是它们。现在跟过去那时候不一样了。老头立即打断他的感慨,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垂下的鱼竿。现在星星们每时每刻都在快速地移动,我们不知道这一颗还是不是前一夜见到的那个。
    所以我们现在见到的并不是我以前看见的。现在他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有什么区别吗?你一直以为它们就是原来的星星。那么就算它们是吧。
    老头语气低沉,有些疲倦,好似刚刚结束了一段漫长的跋涉。
    那叹息依然包围着他们。他忽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比眼前平静湖面下流动的水流还要迅疾。一种被人步步紧逼的错觉忽然间落到他们的身上。该来的终归要来的。
    时间差不多了吧。
    是的。那些漫漫长夜谁也等不到了。
    我们还在等它们。
    只有我们,还在做梦。如果真要选择,我宁愿在这个该死的夜里生活。要是还有选择。
    我们可以这样每天都等下去。
    是的,你可以等下去。我就不行了。我痛恨这里的夜晚。但也好过无所事事的白昼。你觉得呢?
    和你一样吧。他却在心里想,也许我自己更适合死在黑夜里。
    活着本来就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而且我好像活的太久了。老头突然大声说了出来,像说出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他们又落入沉默的困境。银色的烟雾再度弥漫。那颗残破的星球周围笼上一层淡淡的辉光,遮掩受伤的部分。其他的星星都在闪烁,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多,在夜空里流动不停,好似全部复苏了一般。
    而你注定是要死在这样神秘、美妙的夜空下。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寻觅。他暗自想到,忽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一样东西?不对。不对。是兔子!哦,我怎么把它给忘了。黑暗里他满脸焦急,但是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焦虑。
    我想我是老了,话也多了。但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月亮的。它也很老了,就跟我一样。老头继续说起来,但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把手深入自己的口袋,想找到兔子。你不能死在夜里。你的兔子怎么办?你还得陪它,给它找吃的、帮它洗澡。它什么都还不会呢!然而他摸到的是空空的虚无。
    唉。也该到了吧。让我瞧瞧你的表。唔,还是德国表好。和我算的一分不差。看啊看啊。它们就要来了。请我们闭上眼睛,安息吧。
    老头说完这一段疯话后,就不再吭声。这美丽的夜色下有东西悄悄降临了。
    他也听见了。就在他从空荡口袋的惊慌里醒来的瞬间。他满脸惊恐,僵坐在椅子上,手刚刚举到下巴,却也来不及闭上眼睛,随即被瞬息而至的人造太阳强烈的光芒们给吞没。

    在每一夜,某个时刻,虚拟日光会从黑暗深处升起,驱逐所有夜幕。那些刚刚点亮的星辰,一下全都熄灭了。星球和银色烟雾消失无踪。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在一秒内又回到了白昼。在强光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是白晃晃的东西。等他闭上眼睛,依旧能感到那些光芒在他眼皮上爬动,在他脸上、肩膀、手还有腿上爬来爬去。它们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身上,全挤在一块儿,产生难以忍受的奇痒。他努力用手去遮挡阳光,然而虚拟日光依然穿过手指的缝隙落到他脸上,罩住他,令他无法呼吸。
    你应该早点死在刚才的黑夜里。你就不用现在这样垂死挣扎,死在这种虚假的令人作呕的光明里面。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每次都一样。时间一久,那种奇痒与窒息感就会消失。
    虚拟日光下的四周显出一派衰老、颓败的景色,但也美丽异常,没有老头说的那么无聊。现在他得走了。他把兔子弄丢了,也许还在公司里。何况上了一天班,他必须回去睡觉,等真正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要起来继续上班。
    他侧过脸,看见一旁的老头静悄悄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身子却歪向一边。枯瘦的双手无力的垂下。人造太阳的光芒盘旋在老人脸上,像一群刚刚饱餐一顿的死神们。

六、安德日记——我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某年某月:
    直到醒来,我才意识到那些都是同一个梦。
有段时间,我不想出门,只想躲上床睡觉。在这个人造日光无法渗透的房间,黑暗会慢慢发酵,长成一块松软、温热的黑面包。我睡不着。我感到安维就站在我床边。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到他。这有点难以相信,我就是知道他站在那儿,也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我们要去哪儿?”我朝着黑暗里的那个人问。
    他没回答,仿佛又开始进行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我也不着急,腾出一只手,让它在黑暗里游来游去。这房间既温热又潮湿。小事物遍地滋生。它们在我身边一个劲地疯长,又吵又闹。突然,我的手朝黑暗里一抓。满屋的叽叽喳喳消失了。它们纷纷从我手里溜走,又开始窃窃私语。黑暗中,我的手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如同一个潜水的人返回海面般回到我身边,依然颤抖不已。
    就在这一刻,整个房间的黑暗不断翻滚、涌动,却无声无息。正是安维引起这一切。就在他不停走动、打一些手势甚至停住思考时,有些东西从他灰黑的身体溢出,如液体散落失重空间般弥漫开,最终渗透整个黑暗丛林。我的手变得焦躁不安,屡次怪叫,好似提醒我。但我必须克制住,现在我绝不能打扰他。
    他正处在最重要的时刻。我全然明白,但不明白自己为何明白。我知道他那些姿态、那些手势甚至他的沉默都隐含重大意义,但我无法说出。我害怕一说出来,那些意义就变了。以前就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如今我和我的手都屏住呼吸在黑暗里等待。他那灰暗的身影由一只小猫变成一团旋涡,又不停膨胀成一只巨鸟。黑色大鸟在黑暗中振翅。那些被两翼扑打急速飞溅的小块阴影如同子弹连连击中我。很快,他的形象在我眼里变得清晰,我甚至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你怎么了······不可能······已经晚了······请让我离开”——却弄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时间一久,我又感到无聊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来,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迫不及待的吻着我。窗外是一片湛蓝的海以及银色沙滩。我心情大好,打算准备一顿丰盛早餐。敲碎两个鸡蛋,让油在锅里变热。又拿出生肉和新鲜水果。等热腾腾的煎蛋和热气四溢的肉排做好后,鲜果汁也完成了。我将它们逐一摆上银色餐桌。在白色餐厅的一面墙上挂有一副装饰画,上面画满各种颜色交织的线条。我面对那副画坐下,发现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唯一的椅子上。
    当我准备吃饭时,我的手突然离开我。它自己跳上餐桌,抓起鸡蛋塞进掌心撕裂开的大嘴里,并发出啧啧的满意声。
    “把灯点亮。”它吞下另一个鸡蛋,然后用黑洞洞的嘴巴命令我。
    可这个白晃晃的餐厅里没有一盏灯。
    一会儿工夫,我的手又吞下两块肉排。最后它喝干果汁,发出一声饱嗝,然后有点不耐烦地对我说:
    “把你身边的那盏灯打开!”
    我目瞪口呆。银色餐桌上忽然有了一盏台灯。我把它一点点地摁亮,周围却急速地暗淡下去,直到我完全打开,我身边已经完全漆黑。只有那点灯光跃跃欲动,闪烁迷人的光芒。
    慢慢地,安维的脸在灯光中显露出来。他似乎很平静,对我说:
    “这灯光足够了。”
    我瞧瞧我的手,发现它还在我身上,而且注意到我还在床上。
    “安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我想告诉他。安维摇摇头。他退回黑暗,默默观察那些光亮。我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好看的。我喜欢黑夜里的一切,没有任何差别,它们全都一样。但那些光正在割裂它们,让一切变得支离破碎。
    我想远离那灯光,于是奋力从床上飞起来,最后漂浮在黑暗里。安维和灯光都黯淡下去。这种自在的漂荡让我想起一个梦。在梦里世界没有边界,处处皆是空白之地。我和安维就这样飞来飞去。那些空白一旦被我们闯进去,就变成别的东西,比如一条冰雪初融的河流,一块青草地或是一段废弃的长长隧道。梦里,我们住在一大片森林里。所有树木倒悬空中,露出黑色、虬结的根须。许多温柔、美丽且不可明状的生物上升或下降,优哉游哉,浮于树根树须间。而湖泊漂浮在森林上面。当我们想外出兜风,穿过影影绰绰的树林,绕开那些生物,再往上,飞入湖水里,又开始游泳。湖水飘到哪儿,我们就游到哪儿。
    黑暗中,有人慢慢靠近我。是安维吗?在他本该抵达的地方我什么也没发现。忽然,我手上沉甸甸的。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兔子!这时候,它就在我的手上爬来爬去,嗅嗅这个,闻闻那个,一点也不害怕。我想摸摸它的长耳朵。它却从我手上跳下,一路蹦蹦跳跳,踩着黑暗飞快地离开。我有点不敢相信,它竟然离我而去。现在我只想追上它。不过,当我努力向前,却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笨拙的游泳初学者。我看到黑暗尽头那抹白色越来越小。接着,有人拍拍我的肩。在黑暗中,我能感觉那是安维。他同我打招呼,说话含糊不清,仿佛刚睡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最后他发出几声古怪的笑声,也离我而去。
    只有我在黑暗里不断挣扎,始终不能前进。这期间我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全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就像重新经历了一遍。到最后我梦到自己在一条白色走廊里奔跑,既没有人在后面追赶,也没有人在前面等着我。我急匆匆地赶到走廊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面光秃秃的白色墙壁。

七、黄昏聚会

    安维坐下没多久,私人频道便传来简讯。电子女人说她到了。他左右张望,瞧见远处一个女人冲他挥手。他站了起来。女人很抱歉,说她来晚了。他说不晚,一点也不晚。他拉开靠椅让她坐下。“我刚点了喝的,还要些什么吗?”女人用手托住裙子,轻轻坐下。她双手交叠自在地贴在膝盖上。“不用了!我现在可不是饥饿模式。”女人笑着说。事实上,她跟他开了个玩笑。是真的也说不定。他猜不出来。但前几次的见面让他觉得她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她知道他不少事情,也见过安德。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吗?”女人看他微微发呆,问他,“安德还好吗?”
    “嗯,我觉得和以前差不多。”
    “他还在干那个工作?”
    “对。就是他有时候爱发脾气。像个小孩子。”
    “男人都是小孩子脾气。”她看看四周,欢快地说,“不管他是电子人还是自然人。”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摆弄手里的魔方。魔方原本摆在餐桌上。
    “你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女人看完一圈后,啧啧赞叹。
    “怎么样?还不错吧。”
    他们现在坐在这家店前的露天座椅里。在对面是家书店,也摆满座椅。许多人坐着看书,或者轻声交谈。这里面既有电子人也有自然人。她头一回看见那么多自然人出现在街头,而且还和电子人愉快地交流。
    “来这里的都是第一代电子人。”他解释,“基本上都是以前的好友和亲人。有没有电子化对他们影响都不大。这家餐馆就是电子人开的。那个书店是他自然人儿子开的。”
    “你说的是那边坐着的两个人吗?”
    “是的。不过你可要弄清楚了。那边上年纪的是儿子。父亲是旁边这个小孩子。”
    “啊?哈哈。真的吗?”她用手虚掩嘴巴,忍不住笑起来。他看她笑,也挺开心。他知道她肯定会笑。因为现在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孩子正在劈头盖脸地教训老人。老人臊红了脸,委屈的嚷嚷着。所有人都在微笑。
    “其实他们俩感情非常好。”
    “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哦。”她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观察周遭的人们。一群十多岁的少年热切而严肃地讨论一位已故作家的作品。一位年轻男子亲吻白发苍苍的老妇,他们紧紧牵着的手上依然留有当年的婚戒。这还不算,她身后的那家子简直古怪到了极点。她根本认不出谁是父亲谁又是孩子们。
    “他们都是兄弟。”他看出她的疑惑。
    “哦。他们真的愿意这样生活在一起?”
    “他们愿意。自然人和电子人也可以一起生活。”
    “其实,电子人也有家人。”她想说点什么。
    他摇摇头。
   “在我看来,那些都不算。”
    电子人喝光饮料,放下杯子。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残疾女人身上。那女人正懒洋洋地躺在靠椅里晒太阳。然后,他的视线回到她脸上。沉默片刻,电子人轻轻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固执?”
    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谁也逃不出过去的影子,又随时要面对崭新的世界。呵。这个崭新的世界。它真的变得太快了。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它就让我们措手不及······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强打起精神,“我只是担心安德。现在自然人的处境并不好——”
    “你完全不用担心。”她轻轻抓住他的手,安慰他,“自然人有权活在这个世界上。电子人也不可能什么都管的了吧。”
    “但愿吧。”他用另一只手弹弹空杯子,叹了口气。
    “那边又是什么?”
    她指的地方是一座桥。桥上有人百无聊赖看他们黄昏的聚会。
    “情人桥,以前的一个景点。”
    “我知道那地方!没想到它还在。”
    “当然在了。我们保存了那时的许多建筑物、书画还有工艺品。其实这里也算是个艺术沙龙。沙龙你知道吧?”
    “嗯,”女人点点头,说道,“所以当时你们干了不少事情。”
    “确实付出了很多。在我看来都是值得的。”
    他随即想起安德也一起帮了不少忙。事实上,安德要比他有天赋。如果不是那场灾难,说不定他早就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了。
    “肯定值得的!嗯,真好喝。”
    这会儿,电子女人像是控制不住似的不断喝饮料。顷刻杯子见底。她忍不住连连称赞。
    “真是太好喝了!”
    电子男人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他也很愉快。
    “这里的饮料也是非常有名的。而且经过改良,适于任何物种。”
    “自然人也能喝?”她表示惊讶。
    “当然。麻烦再来两杯。”他朝最近的服务生挥手。
    一位过去服务生打扮的男子为他们端上饮料。男子动作优雅,彬彬有礼,轻声请两位随意品尝。眼下这场黄昏聚会似乎达到高潮,不知为何,所有人一起举杯。
    “来嘛。来嘛。让我们庆祝这一切都还没消失。”
    “好。”他也端起杯子,看着她,“为了这一切!”
    “也为了这么好喝的饮料。啊,咱们干杯吧!”
    电子男人哈哈大笑。终于,他笑出声来。他们的杯子连续碰了三下,发出三声清脆、动人的响声。
    放下杯子,他凝视她的眼眸。那里面有张年轻男人的脸,忽然又黯淡下去。她含笑的脸也在消失。不知她是否已经发现?他这样想的时候,黑夜已然降临。
*******
    “我们不用夜视模式,好吗?”
    黑暗中,一只柔软的手覆盖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手上传来暖流。电子人的感觉全是借助纳米计算机和人造神经模拟的。不过,他愿意把这个当做是真正的温度。周围依然有许多交谈声,如同你睡着的时候有人来看你,说些你本该听到的话。他有时就在安德睡着的时候看看他,为他检查身体。安德有时说梦话,醒来后什么也不知道。他记得那些话,有一次说的是爸爸妈妈,但内容并不是他愿意听到的。
    他轻轻叹了一声。手背上那只手抓紧他。她一直留意他。
    “A——”女人轻唤他。
    “嗯?”
    “黑暗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没有回答。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连声说再见。
    电子人安维已经有很久没有待在黑暗里了。小时候他害怕夜晚,害怕所有人和东西都不见。他要灯亮着才睡得着。现在电子人再次感觉到了。
    又有人走近他们。是服务生悄悄收走桌上的空杯。
    “A,你还好吧?”
    她觉得这几秒的黑暗真的好难挨。
    忽然,电子人反握住女人的手。那只手在猛烈地颤抖。
    “我是害怕。”
    “A——”
    “别担心我。人就得害怕。我真很高兴我又体会到这种感觉······”
    “······抱抱我,A。”
    黑暗里,男人的双手伸向女人,如同两条蛇结伴在黑暗森林里游走。他抱住一个柔软的尚有温度的躯体。因为没有心跳,令他觉得这是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
    这时候,人造太阳出现了。他们分开来。那个服务生站在桌旁,弯腰问他们还要什么。他说暂时不需要,又转过头问女人。女人点点头。她马上又说还是在阳光下好,什么都看得清。
    电子人一边点头,一边看周围。这场黄昏聚会也差不多要散场了。
    “对了。最近我和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联系上了。”
    “灾难前的?”
    “是啊。我们都以为对方已经不在了。我们都高兴坏了。”她兴奋的说。看得出来她很为老友重逢而高兴。
    “你们怎么碰上的?”
    “说来也巧。那天新电子人协会上门宣传。你知道这个组织吧——”
    “听说过。据说他们有点激进。”
    他语气略带迟疑。这个所谓的新电子人协会全是由新一代电子人组成。而新一代对自然人的态度并不好。他们经常在频道里发表一些在老一辈看来有点“过激”的言论。
    “人们对他们评价不怎么样。嗯,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不过参加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回事。”
    “你参加了?哦,所以你的老朋友也是其中一员。”
    “她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女人注意安维的表情。后者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又说,“协会给她换了新身体。”
    “这很正常。”
    “但那是免费的。”
    “不可能。”
    “是真的。她说,她们这些外围成员只要参加一些宣传活动,到达一定数量就免费为我们更换身体。我那朋友就是这么换上新身体的。”
    “变成一个小孩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说完他就后悔了。
    “我不是说电子人不能换身体。只是我不能明白。她本来就是一个成年人——”
    “她是按她去世的姐姐的样子更换的。她姐姐救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她。”
    他张张嘴,又把话咽下去。此时人造日光在餐桌上飞舞,照得一切闪闪发光。女人的脸在光亮里看不清,他不得不把目光放到别处。
    桥上有人陆续走下来。几个沉默的电子人结伴走过他们身边。
    “其实,我也换了身体。”女人的声音传来。
    他回过头看她。她的声音里有股奇异的波动。
    “不过,我不会变成谁。我就是我。”
    电子女人继续说话。她的表情变得异常欢愉。
    “怎么样?”她突然站起来,轻快地转了一圈,“看得出来吗?”
    “呃,是没有变化。”
    于是,她站立不动,只管看他。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脸上异色频现。
    电子人有点不安。忽然他瞥见街头聚集了许多电子人。他们站成几排,不说话,只是露出古怪的笑容。此时此刻他身边还有人起身加入那些人。其他自然人拼命阻拦,却没有效果。那个彬彬有礼的服务生端着一满盘杯子,也径直走向面露笑容的人群。人群几乎站满了街道。
    “——A。其实,我偷偷改变了一些东西。”
    她忽然贴近他。电子人也看见她脸上浮现相同的笑容。
    “呃,我有点不明白——哦,天哪!哦,他们在干什么?!”
    街道上的电子人全疯了!他们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又笑又叫。说什么解放束缚在人类身上的枷锁!什么电子人应该比自然人更自由!一切为了新世界、新秩序!然后这一切就演变成一场不堪入目的裸体游行。他看见,街头每一个电子人都在如饥似渴地吻其他人,抱住每个赤裸肉体。他们不时纠缠一起,又快速分开,接着发情般追逐其他人。他们不停地放声大笑,好似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那些令人发痒的喘息和尖叫越聚越多。
    人群涌到他们身边。有人朝他们招手,嬉笑不止。
    他站起来。但电子女人抓住他的手。她还在追问:
    “——别管他们了,A!我问你,我问你。你想不想看?”
    她的声音遍布诱人的陷阱,如同有人伪装她来欺骗他。他审视眼前这个女人,认为她还是她。
    “看什么?但是,这不对劲,你看他们——”
    他没法继续说下去了。地上积起一堆衣服。她那条湖蓝色裙子像躺下的树,白色内衣是栖息在树上的鸟儿。眨眼功夫,她赤身裸体,站到他面前。
    “A,你想不想看啊!A?你看啊······”
    赤裸的身体在人造阳光里熠熠生辉。一切看上去那么美丽与温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漂亮。然而一些正手肆无忌惮地抚摸这副白玉般的胴体。电子女人一点感觉也没有。她怔怔地看他,微张嘴唇。他粗暴地推开那几个电子人。他们哈哈一笑,随即扒光一个女自然人,让她用双手遮掩身体拼命奔跑寻找躲藏的地方。但是没有那种地方。电子人已经占领了整条街。每个电子人就像猫捉老鼠般玩弄那些衣不遮体面红耳赤的自然人。
    而他只能护住身边的女人,使她不至被其他电子人挟走。忽然,他身体一轻,倒在地上。电子女人急切地骑到他身上,压得他不能动弹。她什么也不管,一会儿拼命吻他亲他,一会儿用牙齿咬他耳朵。一丝微弱信号随她的娇喘声传入安维的生物大脑里。
他闭上眼睛,终于听见她微弱而无助的声音——“A,我控制不了身体。我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但是一小节信息病毒迅速感染他的整个大脑。
    电子人睁开眼睛。那对水滴形美丽的乳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而桥上终于有人绝望地跳了下去。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八、安德日记——老头和我的画

某月某日:
    有件事,我谁也没告诉。我又开始画画了。颜料和画布都是以前没用完的。虽然用起来有点麻烦——颜料里有些已经变干变硬,画布上也有许多污渍、发黄的地方——我倒不在乎。现在的我不像以前,总要追求什么技法、什么颜色搭配或者努力捕捉光影变幻、人物的表情。现在我画画,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安维也喜欢画画。但他变成电子人后就没法画了——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好理解,也有点不对——是作画这件事对电子人来说太简单、太容易了。他们很快就失去创造的欲望。现在也有所谓的电子画家,但他们的作品都不可避免的沾染复制品的影子,跟以前那些批量生产的印刷品一个感觉。旧的艺术形式在新世界里逐渐消失。安维偶尔跟我们提到这点,就连连叹气。现在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展览、交流,但真正提笔画画的人太少了。这也不能全怪电子人。电子女人安慰他。新的艺术形式自然而然会取代旧的那些。你别担心了。
    就是那个时候,我忽然生出再度作画的欲望。终于,我找到一件电子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一开始,我在黑暗中作画。那感觉真糟糕。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画画还是在做梦。但在光线下,我会觉得又累又困——这也是我放弃画画的原因之一。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我试着用那些捡来的绿色石头在画布上作画。没想到真可以。石头闪着绿色光芒,一旦在画布上划过,就留下许多连串的细密小点。有点像以前,孩子们用荧光笔在黑幕上画画玩。
    两个月后,我勉强完成一幅作品:一个裸体女人的全身像。背景就是我这间黑暗房间。几条模糊的绿线勾出我的床。在床边,一个女人的裸体显现出来。她面朝画外,眼睛微张,双手交叠在两肩,遮住裸露的胸部,下身却隐没在黑暗。在她周围全是模糊的物件。我的台灯、书桌还有几本书,都散发微弱的绿光,映衬着她。
    但是这幅画只能在黑暗里看。光线下什么也没有。我把它放在房间里。每当我回到房间,疲惫又空虚地躺到床上,我就看看黑暗中的女人。她周身都由绿光组成,有股说不清的神秘感。而我长久地盯着她,产生某种错觉:此时此刻,是这女人,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如同我才是那个画中人。她在揣测此刻这个躺床上的疲惫不堪的男人,又像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在美丽的脸上露出神秘又迷人的微笑。
    即便如此,我还是如痴如醉地看她。时间一久,那些绿色线条就在我眼里流动起来。它们在黑暗里聚集、蔓延,就像许多绿莹莹的手臂,从黑暗中伸出,试图抓住她。抓住这个赤裸的毫无防备的微笑的女人。当时她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
    就从那晚起,我开始梦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某月某日:
    就这样,你看到一座桥。桥下就是我说的地方。
    老头闭上眼睛,挠了挠脚心。这会儿,他靠着墙,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那些作品在哪儿?
    刚才他还跟我大吹特吹,现在却哈欠连天。
    就在桥上。你到了就知道了。
    老头皱皱眉,勉强抬起眼皮,含糊地告诉我。他刚才可不是这副倒霉样。刚才老头慷慨激昂,吐沫星子乱飞,说什么自然人要互帮互助。
    让那些电子人去死吧!自然人应该站起来反抗!让那些电子狗后悔去吧!
    当时,我走过街角,看见他正举着一个写有“去死吧电子人!起来反抗,自然人!”这些字眼的标语牌。他面对大街,当一只脚踮起,举牌子的那只手就拼命往上送,然后跟喝醉了似的乱舞一气。那标语牌又大又沉,他一点也拿不稳。他就被它牵着左摇右晃,动作特滑稽。
    你笑什么?自然人。你是不是跟电子人混久了,也变成了白痴。
    那个标语牌现在倒扣在地上。它反面写着一句广告词:虚拟人生,让梦想统统实现,让遗憾全部不剩!
    我没有笑。
    其实呢,我笑了。不过是在心里笑。另外,我在心里笑得最多的是我自己。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你怎么还不走?
    那老头就用恶狠狠地目光看我。他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嘴巴憋在一处。他做出自以为吓人的样子,有点可笑,又叫人莫名的难过。我停止了漫无目的地游荡。
    唔。他们画得怎么样?
    哈哈,你觉得呢?你这个傻瓜。谁会帮你?不会有人帮你!
    当时他满脸通红,激动地把标语牌一把丢开。现在他瘫倒在墙边,有气无力地回应我。
    怎么没有?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问他在哪儿。但是他又开始扯那些鬼话。我又在想我要到哪儿去。在新公司,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这里的人造日光更猛烈。有段时间,我从不出门,拉上窗帘,在黑暗中发呆。但在黑暗中,我又觉得很孤独。
    那地方是个自然人聚集区。有一些电子人。都是第一代。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嘿,你都不敢相信。电子人会拉下面子帮自 然人做这做那。他们可是从来都不正眼瞧我们的。嘿!
    那地方确实像老头说得有许多自然人和电子人。他们聚在一起,又是说笑又是争论,还和以前一样。许多人在桥上售卖自己的作品,比如绘画、雕塑、书法等等,什么都能找到。当时我看来看去,觉得也可以带自己的画过来。
    但是你有多久没画了?——快!快!快把那东西给我!这会儿,他坐在地上,又拼命叫唤起来。
    很久了。——不是在你手上?我指了指那只被他右手攒得皱巴巴的纸袋。袋子里的东西是安维买给我的。
    我也很久没去那儿了。——都怪你,把我弄糊涂了!他还有力气说我。看来病得不严重。老头迅速打开袋子,掏出里面的东西。
    我想去那儿看看,如果能找到的话。——你吃那么多没用!我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吃下所有药。这都是安维好不容易搞到的。
    你在那儿能发现不少好东西。到时候,留心脚下。——白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一瞬间,他又像恢复过来,说话也利索。他又变成最开始的模样。这东西你吃得越多感觉就越好!
    脚下有什么?——安维从来不让我多吃。我觉得老头现在亢奋的样子有点吓人。他甚至朝空中跳了几下,冲我做鬼脸。
哈。有男人和女人。——电子人不能信,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老头神秘兮兮地给我解释。我们都在偷偷超量服用。
    别再开玩笑了!——听着,我没时间陪你发疯。老头又捡起了标识牌。我得走了。他又开始冲街道上的行人喊叫。可我不知道去哪儿。
    后来我摸着口袋里的石头,慢慢往公司走。人造日光猛烈地照着我。我不停打哈气,跟那老头一样。我又摸了摸从那地方捡来的石头,心想这东西能干什么。
    能让你睡个好觉。
    老头慢慢靠到墙边,如同一滩烂泥从墙上滑了下来。

九、偷窥者

    寂静的房间里,自然人又打了个哈欠。他有点累,放下笔,看看四周。房间昏暗,因为窗帘紧闭。唯有桌上那盏灯发出幽幽光线,照出一些事物模糊的轮廓。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里穿行。等他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黑暗淹没所有东西,但我既没有失去什么最终也没有得到什么”——这句话忽然窜进他微晕的脑袋里。下一刻,自然人奋力书写,却感到无比艰难。短短数字,几乎耗尽他全部气力。有很多次,安德想过不要再写这些东西。但正是这些东西,几次让他从崩溃边缘回来。自然,也有很多次,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当时的安德疑虑重重。面对陌生的房间和工作、不便的机械腿,他总是坠入怀疑的深渊,在黑暗里枯坐。直到安维敲开房门,自作主张地打开电子窗帘。假光线让自然人无所遁形,只好接受虚荣光芒下的世界。
    “虚荣的光芒里······”安德察觉自己说出声。现在他有点不耐烦。是因为自己在黑暗里停留太久了吗?灯光下,白色纸张在银色书桌上摊开。自然人凝视它如同盯一具惨白羸弱的躯体,时间一久,厌恶感就出来了。灯光也是虚假的。他调小光亮,直至除了那点灯光,什么也看不见。而那点灯光就是你自己。等他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也明白另一件事:他确实早就深陷黑暗之中。
    自从做了那些梦,这些念头就一直纠缠他。起初自然人一点也不害怕。这些相似的念头,在过去也陆陆续续地出现过,甚至一度控制了他。尽管如此,它们最后还是烟消云散,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这次肯定也不例外。不过为了避免无意义的干扰,他逐步减少每晚记录的时间,让自己早点睡觉。到了第四天,自然人觉得没有什么好写的,于是台灯也没开就睡了。后面接连几天都这样。直到第八天,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除了使用安睡剂,别无它法。换做以前安德肯定拒绝使用药物。但他一个人的确很难撑过那些“夜晚”。等他以为一切会像以前那样结束。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药物不再起作用。无论黑夜还是白昼,自然人无法入睡,只得频繁起身,在黑暗房间里独自徘徊,仿佛一个在自己墓穴里迷了路的幽灵,内心充满莫名的焦虑。
    到了这种境地,任何人都可能干出自己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他也不例外。那件事令他头一回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没用任何药物。到了第二天,自然人内心的焦虑不断膨胀,几欲压垮自己。所以他不得不把事情又做了一遍。一直到现在。
    ********
    椅子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声,随即被人掐断。安德猛然从黑暗中站起,急切朝前走几步,又很快踉踉跄跄地倒退回来。他在黑暗里极力稳定自己。然而呼吸困难,周围也变得陌生。焦虑、烦躁、厌恶以及空虚等等这类自然人的词语给自然人造成巨大打击。他坐回椅子上,不安地拿起笔。可灯光照得他发慌。真没什么好写的。那些话,一旦被写下就再也与他无关。他离开那片光,又在黑暗里潜行。当目光游动,忽然停在某处时。安德感到心脏猛然跳动几下。他有点难为情,又不甘心就这样被引诱,索性闭上眼睛,无目的地走动。但真正行动起来却相当艰难,四周充满无形的障碍。自然人在黑暗房间里步履蹒跚,一点点摸索前进,直到触到一面坚硬而冰冷的墙壁。睁开眼睛,他看见那灰黑色窗帘延绵起伏如同一片凝固的黑色海浪。
    即便是刚开始,他已经有种终于要结束的感觉。窗帘外是白昼的世界,永远没有黑暗,没有空荡的街道和楼宇。现在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掀开窗帘一角,朝那繁荣世界里投去一点渴慕而小心的目光————这就是他选择干的事情,像个一直以来被锁在房间里的孩子那样偷看窗外的世界,不断发出惊讶、羡慕甚至嫉妒的声音。然而安德很清楚,一开始就是他自己把房间给锁上的。

    电子世界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落在自然人眼里。它看起来和以前差不多。依然是成片的建筑,银色,向未知的地方很多人往来。一种多功能飞行器代替了汽车、船和飞机。但只有自然人才用这东西。电子人全飞上天。他们在透明管状飞行通道里飞来飞去,可以持续一整天。只要他们愿意。这是不一样的地方。在街道两边,依然能见到一些商铺,比如衣服店、首饰店。甚至还能找到一两家书店。不过里面卖的都是生物、电子或机械类的书。那些上个时代的书籍已经很难找到。街道拐角一栋橙色小屋,比较有特色。上面画着一个醒目的绿色安卓机器人——那是电子身体体验店——里面来往的都是电子人。所以时间一久,这种橙色小屋就成了电子人集会交流的地方。除了那些有钱人,他们的身体都是订制的。这情况似乎又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但对大部分自然人来说,虚拟体验店才是真正的天堂。有人甚至从没离开过那里——只要随便走进一个半地下室的入口,就可以看见地下房间里摆满沉睡的自然人,如同他们提前躺进墓地。这也是不一样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地下室旁,一家家地下酒吧通宵营业。自然人在这里醉生梦死,做一些过去的梦。一些电子人也混迹其中,寻欢作乐。在那里没有谁会区分电子人或自然人。那些醉醺醺的男女,无休无止地挥霍,尽情发泄,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一切,正是那个在数十米高楼上,小心翼翼朝外窥探的自然人见到的。安德躲在窗帘后面,内心的躁动渐渐平复。只要看见了那些来往的人群,他就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幅覆盖整栋大楼的电子屏幕上。它依然保有上个时代的特色,每日转播重要消息。冲突每天都在发生,有自然人和电子人的、自然人和自然人的,还有电子人和电子人的。每天都有保护区宣布独立,实施独裁政策。自然人甚至是一部分电子人的处境越来越不妙了。他记得安维跟他提起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总是忧心忡忡,为安德担心不已。
    忽然,银色巨幕一阵闪烁。一个漂亮的电子女人缓缓走到屏幕中间,面对安德,她露出笑容。他也在看她。转眼那女人像气球膨胀变大。她的脸无比清晰地印在大半屏幕里。他又仔细看了遍。这是张足以迷倒任何男人的脸。它眼波流转,似笑非笑,似乎满含情感,而嘴唇张合,让人以为正在呼唤着你。事实上,它只是在报道一起持续多日的恐怖袭击事件。现在几乎每个区都有电子人失控,造成严重后果。整个屏幕随即变成当时的情形。电子人赤身裸体,面带微笑,全涌到街头。他们逮住遇到的每个自然人,无论男女,扒光他们的衣服,听见他们尖叫,就哈哈大笑。银幕里的每个人疯狂无比,总在狂热地呼喊。这情形如同灾难发生的那段日子,到处都是这种相似的偶像崇拜、游行示威以及无休无止的暴行。
    “电子人迟早会毁掉他们亲手建起的世界。”即使他们声称这是起恐怖事件,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也有组织承认是他们干的。安德仍然觉得一切就是这么结束的,“如同自然人也毁灭了自己的世界。”
    而后他目光移动,扫过成片建筑。这些建筑非常高,适合电子人居住。不断向上看,穿透层层人造烟幕,抵达一层无形壁垒。壁垒之外就是幽暗宇宙和那些残破的星球。不久前,数枚人造太阳同时亮起,扫尽一切黑暗。这本是一个黑夜。有星的夜晚。安德想起公园和那老头。他迅速掐断这念头,又让目光落下,扫过那些商铺、街道,还在飞行通道里逗留一会儿。只有聊聊的几个人。当他掠过那间橙色小屋,也没看见电子人。倒是在旁边的酒吧门口发现了好几个相拥而睡的电子人和自然人。瞧吧。他们睡得多舒服。这本来就是一个夜晚,晚上就该睡觉做梦。
    自然人顿觉心烦意乱。他始终摆脱不了那个梦,甚至那些无眠的“白昼”。所以,你有多久没去公园了?这个念头一再逼迫他,令他目光慌张,在日光底下东躲西藏,最后却躲进那几具裸体女人的身体里。那些电子女人,他见到她们在银屏里大笑,一点也不做作、不虚伪。而且也不冷冰冰。就好像,她们是完全发自内心。
********
    有一回,安维带了一个女人来看他。那女人长相普通,说话时柔声细气。他们一起玩牌(安维搞到一副崭新的纸牌!),那女人一直赢。他就嘲笑安维,电子人也有输的时候。安维指着那女人,她也是电子人。电子女人随即送给他一个轻轻的微笑,有点迷人。
    不过他们只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她似乎也乐意这个身份。当两个男人为诸如自然人的出路电子化尽头这类问题争论不休时,她俨然成了裁决者。好了,好了,我们继续玩牌吧。你们好歹也要赢我一回吧。男人们面面相觑。她就笑起来。她的眼睛在那一刻显得很特别。纯粹又自然,一点也不像人工的。他记得这点。
    每当打完牌,他们就开始无边无际的闲聊。
    电子人的婚姻就是另一场灾难。安维老爱提这件事,看看电子女人。她正瞧着他。
    我觉得婚姻本来就是一场灾难。他的回答不无挑衅意味,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那爱情呢?她最关心这个。
    早就不存在了!他们俩异口同声,让她吓了一跳。
    要是聊太久,他就先睡觉,他们继续。有时等他醒来,他们还在聊。安维不会承认这点,他喜欢她。或者说,安德仔细想过了,电子人喜欢她这副普通的外表,喜欢她的不完美。要不然,他就是喜欢她,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和理由。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安维可以爱她,甚至和她结婚,因为他们都是电子人。
    后来几次聚会,他总是心不在焉。他时刻担心那只兔子。等他重新发现那幼时的公园,就常常找那老头说话,跟他们的聚会一次比一次少了。
    ********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自然人看着屏幕某处,那里起了点变化。安维有好几天没来找他。有点奇怪。嗯?他看见一张憔悴的中年男人的脸。有点熟悉。那脸上充满痛苦与慌张。它被一群白花花的女人躯体包围。它们用自己最美丽最诱人的地方挑逗他,而他根本没法反抗。那些疯女人,她们只要动动手指头就压得他一动不动。片刻后,那张无助的脸消失在那道肉体聚集成的洪流里。安德不安地看着这一切。还好他远远地躲开了阳光下的一切。
    一切还没结束。屏幕上,那股洪流越来越大,无数自然人卷进去。俊美的电子男女不断诱惑、挑逗他们。银屏里越来越多的自然人开始和电子人交合。他们不断发出欢畅、满足的笑声。沉沦的声音。人人都在堕落。他们彼此引诱,为了让对方沦陷。但是。自然人看着那些电子女人。她们赤裸的肉体在巨幅银幕上那么清晰,每一寸,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同时也在诱惑他。
    当他们三个在一起时,他能感觉一种快乐。当他和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快乐就被另一种东西代替了。那感觉既新鲜又原始,在他体内潜伏多年,一旦苏醒就开始侵蚀他。其他情绪也随之而来。

    忽然,巨幅屏幕一阵变幻。那些诱人的肉体消失不见。电子解说员漂亮的脸蛋重新回到屏幕上。它语气生硬,讲述另一件事。画面又开始转动,一幅换到另一幅,越转越快,越快越模糊,直到整个银屏突然发出类似狂呼般的巨响,随后熄灭,再无动静。
    自然人从那感觉里醒来,惊恐地察觉到身体上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他也掉进了那些电子人的陷阱里。这不是他们的错。完全是你自己。他猛地拉上窗帘,退回房间。你离他们太近,却永远也触及不到他们。房间里,他被另一种东西吞没,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你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他们。
    就在这一刻,安德内心深处爆发出强烈的欲望。他抓起笔,几乎是疯狂地,开始写那个没有讲完的梦,越写越快,越写越觉得兴奋,以至于胸腔里那颗脆弱又顽固的心脏嘭嘭嘭跳个不停,随时会炸裂。但是直到自然人写完,它依然无动于衷地跳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十、安德日记——过去的故事

某月某日:
   “后来我们都害怕了。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计划逃跑。去哪儿都行。只要能离开这个城市。每隔几分钟,我们就跑到门口或窗边听有没有人,然后回到客厅继续商量。天很快就亮了,我们又困又饿,什么也没商量好。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
    其实我们也不明白。我们明明做的是件正确的事。为什么遭到所有人反对。那时候,我们努力读书,做笔记,连续好几个小时激烈地讨论。不就是想干一件正确的事?可他们全站到我们对面。他们收起摊子,关闭铺门,躲在窗户后面偷看。行人见到我们就像碰见苍蝇、老鼠,吓得躲得远远的。其实,我们只不过是想把传单和油印小报送到他们手上。可是你不在乎?哈,对。就应该这样。这世上,就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自己信自己。
    这一点,我们是后来才想通的。想明白的时候,就太晚了。晚到足够让我们都后悔了。当时也有人立即离开我们。因为觉得我们做错了。有人想着钱不够花,就去找能挣钱的事。我们从一群人变成几个人。这很正常。你当然不是一个人。安维不是一直在你身边?还有那个电子女人。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对了,就因为想不通,我们继续读书,继续做笔记,继续讨论。哈,你看,我们年轻的时候多愚蠢。也很单纯?说的有点对。反正就是,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认定是其他人错了。他们都被蒙蔽了,什么也看不清。对,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对,他们打算看我们笑话。对,对,其实他们的确被蒙蔽,却以为什么都看得清。但你也要明白啊,那时候的我们同样也没看清这个世界。后来?我们在市中心那面白色长墙上画宣传画,各种涂鸦、幻想的事情。他们又跑过来笑话我们。渐渐地,我们感到困难重重。因为没有人理解我们,而且钱也不够花了。
    你,安维和那女人,你们三个刚刚好。为什么?因为到最后我们也剩下三个人。就像你们三个。却是三个相当顽固、坚强、不肯认错的傻瓜。理想家?叫天真家差不多!我们当然也吵架,比你跟安维还凶。唉,全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是啊,谁叫我们那时候都年轻?既然你都明白,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参加艺术交流。把你的画给他们看吧。
    好吧,好吧。我说我们。但我还记得很多有意思的时光,我们一起在河边散步,划船到湖心岛上。周末就去爬山,在山顶露营,彻夜聊天。要不就在公园里闲坐。毕竟我们那时候,有的是时间。
    唉。要我说,你根本不用想兔子的事,也不用想那些梦、那个公园,你甚至都不用想我是不是真的。你就当这些事情都不存在。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虚构的人物。而你只要回到他们身边。你也别想爸妈了。他们也希望你回到现在的世界。你就像那时候的我们,就想摆脱自己的世界,不断挣扎,最后弄得遍体鳞伤。听我说,现在就把你脑袋里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踢出去。
    什么?我们后来怎么了?唉,你还是不死心。我们中的一个突然得病死了。这全是你的臆想。然后他们开始挨家挨户搜查。许多人被抓。我们就躲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骗自己?我和她非常害怕。我们躲在一个大宅子里,缺少食物,有时只能去偷。这都是假的。在恐慌弥漫的日子里,我们抱在一起。我和她在一种因害怕而产生的畸形感情里活了下去。赶紧结束吧。直到有天,灾难降临了。我们感受到那天我们的同伴被死神带走时的绝望和无助。醒醒吧!”
    像有人啪得一下把房间里的灯给关了。随着啪的一声,灯又亮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房间里,安维和那女人正看着我。他们在等我发牌。
告诉你吧,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十一、“我们应当如此结束”

    灯光打开,一个男人走上台,试了试那把老式话筒。麦克风发出“喂喂嗯嗯”的响亮声音。男人满意的点点头。他俯身对着话筒,眼睛瞧黑压压的台下,开始说话:
    “非常抱歉,让各位久等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男人退后几步,挺直身体,面对观众。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突然台下一阵惊呼。就在刚才,他猛地抓住自己的脑袋,使足力气把它一点点从颈子上扯下。现场出现一种类似布匹或金属被拉扯、撕裂的声音,让人难以忍受。其实也就几秒钟,他把自己的脑袋扯下。无头身体一阵摇晃。有人忍不住叫出声。一些从颈子出来的人工神经还缠着那脑袋。现在它被高高捧起,转向观众。他们看见它还在笑。笑声尖锐,有些神经质。有人受到惊吓,懊恼地想叫它闭嘴。但这一切还没完。
    台上的无头男子开始行动。他的一只手托紧脑袋,另一只连续不停地猛击它,一次比一次猛烈。巨大的敲击声通过麦克风传至整个会场,随即被它神经质的笑声淹没。那颗脑袋疯狂地大笑。它的眼睛被打掉,鼻子被打烂,耳朵被撕碎。它还是笑,它就只是笑。他们都不说话。直到那只手伸进嘴巴。他们感到嘴巴里也塞了什么东西。他们看见那张嘴连同一半的脸颊被一点点撕开,整个扯下后就被随手丢开。残缺的脸上人造血管和神经虬结纠缠,不停蠕动,非常恶心。现在它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刺耳。有人陆续离开。也有人不动声色地等着。到最后,他们看见无头男人挥起手掌,拍碎那颗嘶嘶作响的残破脑袋。灰白色脑浆四处飞溅。他们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耳鸣声。那无头的身体依然孤零零地站着。
    这是第一个。很快,第二个、第三个,还有第四个。不断有电子人走上来,向台下的人群展示终结的方法。
    当两个电子人砍下对方脑袋并敲碎后,台上的荧光灯暗淡下去。他在偌大的观众席里左右看了看,似乎没剩下几个人。他的电子躯体提醒他已经违反保护区多条法令,最严重的是触犯了电子人自我保护条例。他知道这是因为刚刚看到的这些东西。现今只要是威胁到电子人生命安全,哪怕是精神诱导的东西都是违法的。而这个会场似乎屏蔽了电子人,让他们变得和自然人一般,所以他体内的清除机制无法启动。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太多的幻影、片段在他大脑里闪现,令他非常疲倦。过去他们在地下室里集会,传阅禁书,播放外国影片,然后喝得大醉。期间有人不断地高喊某类口号,一些要命的观点,把某个或某些人说的话当做至高无上的真理。这一点也不奇怪。灾难一来,他们就各奔东西,谁也不提那些事。
    休息片刻,电子人站起来,打算离开这里。这地方昏暗无光,有点像过去的剧院或电影院。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一排排暗红色座椅向上蔓延,最后消失在黑暗里。现在这里只剩下他。
    这时,有人走上台,开始清理现场。他瞥了眼,大感意外。那是个女人。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中变得模糊。但他记得她。她就是不久前飞船上的那个自然人女人。舞台上,这个女人熟练地操作机械臂,捡拾各类残肢,又举起消迹枪清扫现场,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像一个生病的自然人。
    他莫名地叹了口气。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回去之后,他一定要再去找她,直到她愿意见他。他想。
    “是你在叹气吗?”
    电子人抬起头。女人空着手,正好奇地看他。
    他只是看了眼这张还有点印象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你要叹气?”
    她又在问。
    他沉默一会,却告诉她。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一个电子人为什么要叹气。我想不通。”
    “哦。可如果我叹气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因为你。”
    他慢慢坐下,仔细瞧着她。
    “你想说什么?”
    “我会为你叹气,这就是我想说的。”
    女人笑了笑。她随意地坐在舞台上。一些微弱的灯光在她身后流动。
    “这让我不明白了。你认识我吗?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谁。”她继续回答他。语气温和自然,不像在撒谎,听得他一阵心惊,“列车上。信息通道里。你就是那个古怪又固执的初代电子人。”
    “那么。”他闭上眼睛,避开那些光,“你也承认,为了传播这些东西,你伪装成自然人?”
    “当然。我承认。但你不也是吗?电子人先生。”
    霎时间,他几乎站起来。台上那女人看着他,仍在微笑。他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
    “别害怕。这个地方远比你想的要强大许多。电子人的伪装只是小儿科的东西。”
    说话间,那些残存的灯光流动,一齐照向台下。黑暗里一张胖乎乎、眼神迟钝的白脸儿悄然显现。随后光影变幻,等它再次露面,却是张年轻、俊秀而又相当不安的电子男人的脸。   
    她看看那张脸,继续说;
    “不过,电子人也好自然人也好。他们天生就喜欢伪装自己,欺骗自己,最后真的相信自己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你觉得呢?”
    台下的男人重新坐回座位。
    一阵沉默过后,他又开了口,却没有回答她。
    “只不过用这些方式。我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用。”
    “对这个世界吗?”她点点头,“我也觉得毫无用处。但对个人来说,这的确是种有效的解脱方式。而你——”
    她靠近他,忽然高声道:
    “而你来这里不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想自杀。”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只是想出来走走。”
    停顿片刻,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着:
    “我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三天三夜。我不敢出门。到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跟自己说,你要出去走走,哪怕就一会儿。后来我说服了自己。我开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些人造太阳亮起来又熄掉又接着亮起。而我知道自己确实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以前我们都有这么一个地方——是我们出了门,避开其他人,越过日夜和星星,悄悄抵达的。以前我们说要出去走走,就是去那个地方。可那地方已经被摧毁了。在街道中心,我突然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也仿佛死过一次。他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们都有去的地方。而我没有。没有一个地方我能去。”
    “然后你就来这儿了?”
    “不。不,我想起我的哥哥,安德。我可以找他去。他是自然人,但他还是我哥哥。”
    “我们这边没有叫安德的自然人或者电子人。”
    “我知道。我在公司里找他,但所有走廊都是一个样子,所有的门也一样。我就这样找到了你们。”
    “但是你既没有提前走开,也没有告发我们。你一直在看。”
    这时候,女人回到舞台深处,慢慢把某个东西推出来。
    “我知道你们。我是有点好奇。可——”
    电子人闭上嘴巴。那是个透明舱,里面躺着一个赤裸的电子男人。
   “你觉得这样的死法太痛苦或者很恶心?这完全不是问题。倒是你们这些初代电子人想法落伍,就和那些自然人一样。痛苦或恶心 ?对于电子人来说,这些能算什么?你只要关闭所有感官。然后像这个。只要一秒不到,你就被溶掉。一秒钟。非常快。

    初代电子人。自然人。还有那些新生电子人。这世界也和以前一样拥挤不堪,他想着。等他走上台,透过舱体,看见了那个拥有完美身躯的男人。他又在想,这些电子人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她凑上前,敲了敲透明舱。她又侧过脸看他。他竟在发呆。真是个古怪的电子人。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电子人盯着那具身体,仿佛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她随即朝透明舱喊起来,“喂!你为什么想死?”
   没有回应。她看看他。他一动不动。
   “我确实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我知道有些人拿自己的死来炫耀。”她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很可笑?他们利用我们,炫耀他们设计好的难以想象、疯狂的死亡方式。有人甚至还会邀请朋友观摩。”
   “后来呢?”
   “他们都死了。他们死得心满意足,获得一种变态的满足感。当然那些人确实不想活了。我记得过去有类人也热衷于炫耀各种各样的东西。”
   “嗯。也许他们一直活到了现在。”
   “还有很多电子人,他们认定自己是神而不是人。”
   他愣了下,有些不可思议。那女人继续说:
   “其实他们的解释也有道理。电子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几乎永生不死,这些不就是神的手段吗?但是那些家伙的野心太大了。他们想方设法地找到我们,然后向我们宣告,自己将在死后第三天复活。就为了证明自己还拥有神的命运。
   “三天后,他们又活了?”
   “谁知道呢。有几个家伙确实又露面了。”
    女人边说边坐回地上,懒洋洋地倚靠透明舱。她看见电子人伸出左手。手腕上有只机械表。指针已经停转。她又看看他的脸。后者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女人想,时间也差不多了。
    “那么,在你离开前。”她对他说,似乎在请求,“帮忙把这最后一件事解决吧。”

    他无动于衷,站在空旷而死寂的舞台上。既然时间过去很久。电子人在想,他一定要找到安德,然后一起见她。这或许有用。要不然就让安德去见她。不管什么方法,他都要试试。既然一切还没有结束。
   “如果不这么做,我们都离开不了这里。”
    他看了眼女人,走到舱体边。上面有一个启动键。他看的却是里面的电子人。一直以来,她把安德当做弟弟看。她爱他。当我们彻夜聊天,她总要看看安德睡得怎么样。其实安德比她要大很多。他心里想,那么你呢,你是那个打算炫耀死亡的疯子,还是那个自比神灵的阴谋家?他把手放上面,过了很久,也没有按下。
    “我做不到。我——”
    “不要再想他们是谁了。你只要知道,一直以来他们都被死的欲望折磨。这是种病。有一天,他们突然极度渴望,跟犯了毒瘾似的。他们想死,想死的要命。这是一种病。你知不知道?”
    那只手悬在半空,开始颤抖。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个人生了病,我们就得治好他。”
    女人的声音非常冷漠。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里面的电子人。
    “其实一开始是不会感到痛苦的。当你刚刚得了这种病,你会觉得生活好像走上了正轨。你开始收拾房间,养花种草,拜访好友。假如他们还活着。你生出无限渴望,要好好生活下去。你把一直想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只要它们都还在。即便是星际旅行,你也办得到。事实上,你把想做的事情都写下,然后一个一个完成。你心满意足,以为自己一定会好好生活,直到有天你突然只想做一件事,就对自己下了手。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她侧过来,看见电子人正笨拙地用另一只手试图抓住颤抖的那只手。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女人。在她脸上,一小片阴影正在形成。
   “呵。你永远也死不了。这是最大的问题,也是最痛苦的。你。不。我们,我们已经病得相当严重了。就因为我们是电子人。”
    这会儿她的脸完全被阴影覆盖,只有声音传出来。
    “这副无懈可击的电子身体保护我们永远也受不了伤害。除非我们自己动手。但是保护程序会阻止所有自杀或自残行为。现在你只是想死罢了。可偏偏做不到。所以你脑子里的那些美好感觉就全变了。它不再那么可爱。它变得暴躁、抓狂。它能撕碎一切东西,它要撕碎一切东西,但就是不能撕碎你自己。
    说话间,女人走近电子人。空洞的阴影在她脸上聚集、流动,继而发出空洞的声音。当他凝视这张脸,一丝怪异的渴望涌入心里。
    “这就是我们的新时代。从你变成电子人那一刻起,你就被他们牢牢控制住了。别以为,你比以前多自由。那些过去常见的用来监视用的通讯工具、摄像头全变成了一个,就是你自己,你那副号称让人类获得无限自由的电子躯体——却被一些保护程序死死控制。而保护区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掌握了这些程序。你还觉得电子人能获得自由吗?人人沉溺于各种各样的生活,只为了不断体验新鲜感觉。一旦厌倦就离开。家庭组合也很随意,任何人都能在一起,无论以前是哪种关系。当然,如果也厌倦了话。呵,这种事越来越常见了。”
    女人在黑暗中叹了一声。平淡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波动。
   “但是最可笑的是这所谓的保护机制也被拿来对付电子人。你知道最近那些事吗?这些新生的电子人更加不堪。也许他们是早就看穿这一切,想做点什么。但他们这些做法实在幼稚可笑,而且一点用也没有。”
   “都差不多。说到底,我们都被耍了!”
    这一句,听得他心中忽然震动。就在刚才,他一直盯着这张模糊、阴暗的脸,仿佛在等待。而这一刻电子人似乎又听见有人对他喊:“A,我们被骗了!A!”
    那只落在启动键上的手抖得厉害。他能感觉到。现在它又回到他身边了。“A,我们被骗了!A!”“A,黑暗很快过去的!”“真好喝啊,A。”这些话又在他脑子里打转。和前几天一样,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他无法停止下来,他感觉自己是个电子陀螺,一旦转起来就永远也停不下来。“抱抱我!A!”
    电子人试着靠近黑暗中的女人,却感到那只颤抖地手被人握住。它的挣扎渐渐停止。
   “是你吗?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太久了!”
   “我知道。我都明白。”
   “我有太多话要跟你说。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下去。”
   “A。你别担心。总是有时间的。”
   “是啊。是啊。我们还有时间。”
   “但现在,我们还没结束。我们必须了结这一切。你明白吗?A。”
   “我,我不是很明白。不过,不过我想我可以。”
   “A,别怕。这很简单。只要你轻轻按下去。”
   “就像这样吗?”
   “对,A。你做的太棒了!”

    电子人灵敏的电子眼如实捕捉到死亡——一开始,那些透明液体涌出,淹没整个舱体。很快电子躯体上出现无数细小裂缝。它们急速扩张,占据整个身体。于是电子神经和血色人造肌肉完全裸露。它们也快速缩小。等那些闪着银光的机械骨骼露出来,电子人已经变成一具骷髅。然而银光也逐渐黯淡。从脚骨到胸骨再到最坚硬的头颅,金属骨骼在高强度的溶解液里如同落入急流的冰雪碎块,一点一点碎裂、消散。直到电子人的头颅塌陷、变形,逐渐萎缩、开裂。那颗无处躲藏的生物大脑最后像蛋清从敲碎的蛋壳里流出,一触到那溶液就消失殆尽。随后液体消退,留下一具空空的舱体。
    安维眨眨眼,对突然变空的舱体感到困惑。他又左右看了看。他瞥见自己的一只手。它稳稳地按在了启动键上。一只纤弱的手紧紧贴着它。他顺着它看过去,发现一张苍白得要命的脸。这张脸也在看他。这时候,女人朝他摇了摇头:
    “我说过,我知道你是谁。A。这一点也不夸张。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父母的死。所以我们想尽办法让你到这儿来。因为,你是我们的一员。A。”
    不!突然,他挣开那只手,倒退几步。不!不!不!他冲向女人,抓住她。她冷冷地看他。不!不!不!他松开手,瘫倒地上。不!那不是我的错。是他们求我的。他们那么痛苦。安德。不!他永远也不肯原谅我。不!不!
    女人默默看着脚下这个伤心哀嚎的男人。也许这样的方式有点偏激。但没有比这更有效的办法了。而且。她爬进舱里,慢慢躺下。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她开始朝电子人喊:
    “动手吧!你现在应该非常恨我吧。来吧,只要轻轻一按。你的恨就可以彻底发泄了!”
    电子人跪在地上,反复默念那些话。
   “你就不怕,我把你父母的事情告诉那女人吗?”
    他忽然站起来,盯着女人,发出狂吼:“你永远也别想这么做!”
   “如果我没死,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那你就去死!”
    电子人冲到透明舱前,伸手去按那个启动键。然而那只手拼命挣扎,拒绝干这种事。
   “动手啊!动手啊!”
    他冲着自己的手咆哮,不停咒骂。
   “动手啊!你这个白痴,动手啊!”
    手在他的暴怒中像树枝在狂风中颤抖不已,几乎没法靠近那个按钮。他咬牙切齿,死死盯着它,直到它不再发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终于那股空空的感觉也包围了他。电子人冷静下来。他俯下身,看清里面躺着的女人:
    “你又想引诱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也是我引诱你,对你父母做出那种事?”
    “够了!别再说了。”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你又想逃跑吗?电子人!”
    “我要去找安德。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女人突然狂笑不已。她边笑边大叫,“没有了!怎么会有其他办法。没有!死才是最好的办法。像故事里讲的坏人都死了,世界就好了。现在好人坏人都死光,世界就彻底好了。就像那场灾难。当时的世界是多么干净啊!”
    “闭嘴。我已经受够你们这些极端分子。新一代电子人,还是你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可救药的恨意。”
    “哈哈,你说的太对了。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不,自然人比我们要好多了。”
    “那些快灭绝的家伙?真是笑话!”
    女人目光闪烁。她一直在看他。
   “别忘了,你才是我们的一员。”
    他厌恶般躲开她的目光。
    “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你们。”
    “不。你一直就是我们。你只是不肯承认。不过这一切,现在也该结束了。”女人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他顺着她目光,看见一个同样的按钮。“总有一个备用按钮。是给最后一个人自我了结的。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就是我们逃脱搜捕的方法。只要我们都死了,也就没有所谓的追捕了。永别了。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又一次,死亡在他眼里表演了一番。但电子人什么也没感觉到。黑暗中,他静静站了会儿。不久后,灯光亮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在一间巨大的白色房间里。显然这不是安德的那间。于是他走出房间,沿着白色走廊一直走。沿途他打开一个又一个房间。有些是空的。有些有人正在工作。但是没有安德。他又走进一条走廊,打开所有房间,还是没有安德。于是,他走入一条又一条白色走廊,打开成千上万个房间。没有安德。没有安德。他没有放弃。后来当电子人打开某个房间,发现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个本子。他走上前,瞧了瞧。认出那是安德的。可电子人还是没能找到安德。

(全篇结束)
2016.5-2016.9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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