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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的长河(中篇)
一九四五年的长河
找到了河流,人便有了方向感
——郑小驴
题记:
这条河一直向东,水波不兴。温柔得就像青花滩的女人。
1945年,我的父亲站在长河边上,河风吹起了他的杂乱的发须。他依然会想起很多年前祖父被小日本押往河滩枪决的那个春天的清晨。当时父亲7岁,他在那个清晨赶了群鸭子去河边,看见一群穿黄呢子的鬼子扛着三八盖步枪,押着祖父往河滩走来。那是一个多雾的早晨,浓浓的白雾像纱帐一样将湘西的丘陵包裹着。河上起了层白雾,像轻烟一样飘忽。河岸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清晨的油菜花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不断地钻入父亲的小鼻子里。油菜花上还带着露珠,早起的蜜蜂,有几只已经在上面落足了。这幅安静的清晨湘西乡村画面,使父亲产生着幸福的错觉。他看着那些人正押着他的父亲离河滩越来越近……鬼子们杂乱的皮靴声响在湘西的早晨还残留着露水的阡陌上,显得那样的沉闷,让父亲感觉在敲着一张牛皮大鼓。河边的芦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腿,这是一个多露的早晨。父亲缩在一块油菜田里,伸着一个小脑袋紧张地望着鬼子们押着他的父亲走来。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地打着圈儿,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带着露水的油菜花儿沾了很多在他的小脸上,他的脸黄黄的。他看到两名鬼子的刺刀正抵着他父亲的脊背,鬼子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东洋话,父亲紧张得合不拢嘴,他扯了一把带露水的婆婆丁,大气都不敢出,他的父亲被抓住了!
1】
我的成长始终伴着青花滩男人那种野性的挣扎,我一个梦一个梦做下去,当有一天茂密的胡须开始在我的下巴上像茅草一样疯长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坚信,郑家的祖祖辈辈的男人都是如此:坚挺竖直的鼻子,茂密的胡须,爽直的笑声,永远地荡漾在清江的长河上。这让我想起了那个长年靠捕鱼为生的德汉爷爷,当有一天,他核桃般的手掌抚摸到我的头上时,他的笑声里面堆满了沧桑:长得多像七爷呀!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说完就久久地叹息,叹息过后,竹竿一撑,一叶小舟就荡到了河心里去了。
七爷就是我的祖父。对于祖父的印象,我是通过青花滩那些老人口中零零点点的记叙以及郑家那本族谱上的记载上知晓的。而我对祖父的追忆则是靠神龛上那张遗像开始的。我的祖父端坐在神龛上,眯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注视着他的孙子。相片上的那个人,竖直的鼻子,茂密的胡须,坚实的下巴,这就是典型的青花滩男人呵。这张画像很传神,画于1943年。画这张像的画匠,早已经仙逝了。他们和祖父一样,化作长河的一粼细浪,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祖父的右侧,端坐着我的祖母。祖母打了个大发髻,眉如弯月,嘴如朱丹。只是脸色看来很带有丝病容,眼睛装满了沧桑的浮云。这据说是祖母的自画像。我的祖母陈青云,曾是青花滩女子中学的校长。我的祖母是个才女。
我的成长,始终带着对外界的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小时候,我曾听父亲说过,我的祖母曾坐过火车。在我16岁之前,我对火车的了解一无所知。那时的夏夜,父亲搬了条小板凳,拿着把大蒲扇,坐在长河的边上的苦楝树下乘凉。伴着滔滔的江水,我开始了对祖父祖母零零星星的了解。但是父亲从来就不愿意多给我讲祖父祖母的那些故事。父亲是个很拂郁的人。从我打小记事起,这个人就没有刮过胡子,这样看来,他看起来彪悍中却带有点忧郁的气质。他有时性格暴戾,发起火来,整个房子都乌云密布。母亲说,父亲一生都未曾真正快乐过,直到他死。
我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正在杭州师范教书。母亲的电报发了过来,说父亲已经去世了,我站在那里,春天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手中的烟悄无声息地坠到了地上。
我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走得这么突然。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匆匆地回了湘西。
母亲说,父亲那个下午喝了点酒,坐在堂屋里久久地盯着祖父母的遗像,突然发出了声长笑。然后就趴在桌上睡去了。晚上母亲去唤他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许久了。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怫郁中度过的,他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去世时刚好是1988年,享年50岁。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事隔多年,当我重新来到青花滩时,父亲也和祖辈们一样,化作长河中一粼细浪了。
2】
历史记载,1945年4月,日军从雪峰山一路而下,曾打到过我的家乡青花滩。但是国军78军58师174团和鬼子在溆浦境内展开了场激烈的狙击战。鬼子溃逃后,逃往我家乡的事实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号人了。1945年6月3日,湘西会战结束。而那一百多打到青花滩的鬼子,早就在青花滩被游击队干掉了。多年后,当长河边上开始了批判祖父是个大土匪的时候,他们心中对祖父1945年的那场壮举却无人敢提起。我的祖父的确杀过很多的人,在青花滩所有的男人当中,祖父是第一好汉。
郑家在当时的青花滩,是响当当的,我的曾祖父昌自公,是长河上第一个开米行运的人。他念过私塾,是青花滩第一个秀才,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剑拔弩张。空闲之日,总爱端着紫砂茶壶,立在长河边上,摇头晃脑地背诵《中庸》《论语》,但是曾祖父却是个极善于经商的人。昌自公所处的年代是清朝末年的宣统年间了。此时的清朝老烛残灯,而曾祖父却意气风发,现在青花滩还留传着他当年拖着一船大米独自闯湘中的故事。后来他办起了船队,专门运粮去湘中的娄底湘潭去出售,开始了他长达半生的运粮生涯。曾祖父是个极精明的人,和所有的青花滩的男人一样,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茂密的胡须,所不同的是,他手中还多了袋水烟。曾祖父在生意兴隆的时候,曾拥有不下二十来艘运粮船。清末陆路多强盗,水路则安静多了。最起码在曾祖父手上,都是相安无事的。湘西多土匪,我很惊讶,曾祖父却在一生的经商路上,一直如清江的水面一样,平缓舒动,波涛不惊。昌自公后来还打算在青花滩办所学校的,此时刚好民国成立,我仿佛看见一位老人,着长袍,灰白的小发辫笔直地附在背后,他背着手,踱着小步,对着长河的落日,低吟浅唱。
曾祖父后来最终没办成学校,但是他捐了一笔银子给青花滩女子学校建了教室。多少年后,我的祖母陈青云则成了这所学校的校长。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其中有三个不幸死于霍乱,一个在三周岁的时候不小心落水而亡。我的祖父排行第七,在七个儿子当中,曾祖父最为看得起他。因为祖父排行第七,按青花滩的规矩,少时,称他为七少爷,稍大就称七爷了。在存活的三个儿子当中,曾祖父一直想将祖父培养成郑家的接班人,所以也最为看重。可是据族谱记载,祖父少顽而厌学,好动。青花滩好动的意思就是好斗,祖父爱打架的故事至今在青花滩流传不止。有一次,祖父曾用一把剪刀将一位恶少刺伤了,害得祖父亲自跑到那家去赔礼道歉。那时祖父才十岁。曾祖父曾问祖父,你长大后想干什么呢?祖父的回答让曾祖父目瞪口呆,他说,我长大后要当土匪,我要成为青花滩的霸王!祖父对此忧心忡忡,他开始意识到郑家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了。为了制止这种结局,曾祖父将祖父常常锁在他的书房中,逼他背《大学》《论语》《中庸》。当有一天,曾祖父悄悄打开门时,发现祖父正在看《荡寇志》。祖父说,这书简直一派胡言,还是《水浒》好。有一天,曾祖父发现祖父躲在房间中看书入了迷,当这个老人悄悄走近他时,发现他正在看一本词话本的《金瓶梅》。
女人是水,男人是火。水温柔,火猛烈,但是水却能灭火。曾祖父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郑家祖辈的所有男丁中,祖父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当时祖父的上唇还刚冒出汗毛般细的胡须。祖父是十四岁结的婚,在今天看来,他当时只能算是个孩子。
在曾祖父看来,祖父和祖母是绝配。祖母陈青云是青花滩的大家闺秀,陈家世代书香门第,祖母的祖父辈都是儒商,家道殷实,陈家祖上曾出了个进士,那是光绪年间,后来官至四品。那时的陈家在青花滩可谓风光无限了。陈家到了祖母这一代却没有男丁,祖母还有一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早年就读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后来和姨爷爷进了湖南大学,姨爷爷是国立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祖母比祖父大三岁,曾祖父认为,女大三,金不换。正如曾祖父所愿,祖母能够管住祖父。我曾说过,祖母眉如弯月,脸如凝脂,这样看来,我的祖母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更难得的是,我祖母从小家教就好,上过新学,知书达理,温和贤惠,对曾祖父母也很孝顺,这使得曾祖父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祖父或许是被祖母那种大家闺秀的优雅气质镇住了,或许被祖母那种貌若惊鸿的美貌叹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都收敛起了那种恶少的坏脾气,他很迎合地接受了祖母的到来。之前,祖父曾爱打架,爱去青花滩的河床与那群游手好闲的人赌钱,下棋,鬼混,然而,祖母的到来,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祖母是位难得的才女,会吟诗作对,精通音律,郑家族谱上记载,陈氏多才,善吟诗,会作对,通旋律,善丹青。父亲曾说,祖母的《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拉得很好。这些在当时的青花滩看来,都是很了不起的。
3】
我的父亲是个很怫郁的人,他好像天生忧郁,很少快乐过。但是他却有一身健硕的骨架,他修长的身子走在青花滩的河边,像芦花一样飘忽。我常看见一个赤裸着身子,皮肤晒成古铜色的男人一个猛子扎进清江里,不一会儿,他手中就多了条活波乱动的鲤鱼;或是在某个深夜,大门突然被推开,堂屋里突然多了口百来斤尚未咽气的野猪。这个人就是我父亲,他脚步轻伐,身躯健硕,无疑是青花滩最优秀的男人之一,但是这个人我一直都没见他笑过。我母亲说,父亲临死之前曾笑过,但是我没见到。我打小就体弱多病,和同龄人相比,我显得单薄和纤弱,这使得我常常被他们摁倒在河滩上欺辱。他们管我叫小土匪,他们说,我的祖父是土匪王,我家是土匪窝。为此,我常常抬不起头来,我跑回去问父亲,祖父真的是土匪么?父亲拎起我的后襟就是一顿耳光。母亲说,阿四,你怎么打小孩下这么重的手呢?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称父亲为阿四,阿四这一称呼在青花滩除了母亲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这样叫父亲。青花滩的人见了父亲都是直呼名字:郑逸平。到他中老年是则称他为老平老郑。母亲一辈子都是这样称呼着父亲。父亲曾叫过母亲一次六妹,那是我考上江西大学的那年。我看见母亲的脸娇嫩得像二月的桃花。
父亲一生都没快乐过,也许在他七岁之前或童年,他也是快乐的。1945年的3月,我的父亲刚满7岁,祖父唤他满崽。满崽就是心肝宝贝的意思,听母亲说,父亲还有个姐姐,但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因是难产,所以祖母生下父亲后就是再也没生育过了。
我的曾祖父,那个留着一条小辫子的老人在1929年的一个秋天的黄昏永远地离开了青花滩,离开了长河,长河上的运粮船还在,这些船只上依然留着曾祖父独自一人闯娄底湘潭的回忆。祖父在曾祖父死后,他一只船都不要,全部留给了两个祖叔公。后来就抗战爆发了,米行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德汉爷爷是青花滩最长寿的人之一,他曾是祖父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德汉爷爷饱经沧桑的脸上记录了祖父当年大闹青花滩的壮举。鬼子打到溆浦时,祖父就在青花滩组建了支抗日支队。我能想象到的是1945年的长河边,一个满脸落腮胡子哈哈大笑的大汉,他组织了一二十个游手好闲且善斗的青壮年,自立为雪峰山抗日支队,在鬼子来临之前,他们白天在河滩边的枞树林呼呼大睡,晚上则成群成伙地去打野猪,打野兔子。
祖父好兵法,平时喜欢读《三国演义》《孙子兵法》,从他的嘴中,经常能听到兵贵神速,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成语来,这使得祖父在支队中的威望空前高涨,后来人数发展到了一百多人,他们都毕恭毕敬地叫祖父为七爷。后来支队闹大了,和白马山那边的游击队连上了,游击队的队长姓金,年龄和祖父相仿,有一段时间,他们很要好。
金队长是**员。以前打过仗,后来负伤就退了。之后成立了游击队。他们有枪,而当时祖父手上都是些梭镖,鸟铳,但是祖父会造土炮,这造炮的技术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将春天的棕树砍倒,掏其树心,将火药,硝碎石瓦砾倒入树心,捣紧砸实,然后装上引线,一门土炮就造成了。这土炮威力不大,但是打在人身上,火药碎石钻入肉体,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稍顷就毙命。1945年的春天,祖父在青花滩用土炮将鬼子打得心惊胆战。
祖父好饮,喝酒海量。喝酒肯定有遗传,父亲也是个极善饮酒的人,并且在我的记忆中,这个人好像从来没醉过。祖母曾劝过祖父,说喝酒误事,成大事者,当少饮。祖母说《世说新语》里,刘伶是个极善饮酒之人,喝醉了就爱在大街上裸奔,这是多丢脸的事啊。祖父呵呵大笑,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男子汉大丈夫,更应痛饮。祖母后来就不劝他了,大概她知道,要劝这个野土匪一样的人戒酒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金队长来过祖父家喝过几次酒,他们在一起称兄道弟,恨不得桃园二结义。队长年长祖父两岁。祖父便称他为兄长,祖父叫祖母也过来拜见队长。当时祖母已经是女子中学的校长了,祖母那种带着才女佳人的清韵气质深深地吸引了队长的眼球。队长那天喝了很多酒,眼睛红红地望着祖母,眨都不眨一下。后来,祖母曾对祖父说过,队长不是一个可靠的人,让祖父防着点,但是那时的祖父怎能将祖母的话当真听呢?
4】
一支小分队鬼子押着祖父一直向前。这对鬼子脚步散乱,精神萎缩。这看起来一点都找不到那支从雪峰山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鬼子的影子。1944年4至11月,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在中国展开“一号作战”计划,即豫湘桂战役。1945年的春夏之交的时候,他们从雪峰山下一路而下。
这队鬼子兴许他们是被祖父打怕了,当时祖父,脚步轻伐,威名在青花滩远扬。当时国军的58师在溆浦境内并没有完全将鬼子消灭,鬼子溃退后四处散逃,这使得湘西会战一直到6月3日才逐渐结束。
当时的祖父,意气风发,他指挥着他的兄弟们在青花滩上游给鬼子下了个圈套,共打死过19名鬼子。消息传到青花滩时,祖父那阵一下子就神气来了,他走在青花滩的河滩上,高声阔谈,就连郑家的族长,也得让这个野土匪三分。这个野土匪般的人,终于开始了他多年前要做青花滩霸王的愿望。他有些嗜血,喝酒后更加如此。他曾当众生嚼过野兔子的肉,喝过野猪血。死在他手上的野兽远胜如死在他手上的鬼子。祖母对此曾忧心忡忡,她说,多杀生会折寿,人应该多积善。我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多年后青花滩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记得,在民国一十八年的时候,湘西大旱,祖母大开粮仓,赈灾救民。当时青花滩上上下下的百姓都称她为观音菩萨。
这个男人,冬天的时候,总爱往身上披一张黄鼬皮。他站在河滩边的枞树林里,所有的动物都怕他。夜里,那些动物都躲在河滩边隐蔽的地方,窃窃私语,它们发誓要将这个野土匪这个给它们带来过无穷恐惧的人来一点教训。
祖父后来最终没逃脱鬼子的魔掌,命运早就向他伸开了手掌,祖父一来,他们就将祖父捉住了。
碎杂的脚步声沿着河岸一直延伸,父亲这个小家伙已经将那群鸭子赶下河滩去了。露珠还没散去,金黄的油菜花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晨雾带着春天的气息沿着河边缓缓而来,父亲将手中赶鸭子的长竹竿伸入河水中搅了下,平静的河面上就起了个小涟漪,渐渐流走消失。1945年春天的父亲,他还沉醉于春天给予他的喜悦中,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这个带雾的春晨与他永别了。
长河在广袤的土地上划出了条苍凉的印记,它给漂泊的人建立了坐标,找到归宿,就像多少年前,青花滩开始出现人类足迹的时候,郑家的祖先就来到这里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在这个起先荒凉的滩上建立了村庄,繁衍出一代又一代郑家的传人。
清晨的河滩,一个人也没有,我的父亲站在河边上,矮小的身子缩在油菜花中,鬼子从他身边过去都没发现他。他看见祖父走得很从容,这个野土匪样的人眯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桀骜不顺的笑容。父亲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会去哪里。
祖父或许是看见父亲了,他走了几丈后回头望了望他,这个背影作为祖父留给父亲的最后纪念永远地留在父亲心中。
在祖父走远后,他小跑着跟上前,他想看看他的父亲究竟要去何方。当父亲跑到河边的时候,他吓得呜呜地哭起来。他看到一个鬼子朝他父亲的头上开了一枪,但是祖父的头似乎偏了下,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耳际擦了过去。祖父突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春天的河流中,于是河面马上响起了一排细密的枪声。父亲在鬼子走后马上跑向前,发现水平上好像冒出了些血沫,但是很快,滔滔不息的河水就把这些冲散了。
父亲哇哇大哭起来,他想不到,他的父亲就这样没了。祖母找到他时,他语无伦次,颤抖不停,他说娘,爹被鬼子枪毙了!爹被鬼子枪毙了!我亲眼看到的!
5】
我时常在夜的深处醒来,我梦见我就站在当年祖父被枪决的地方,举目远望,渺渺的江水,滔滔依旧。我似乎看到那位有着豪爽笑声却面目模糊的人,湿淋淋地站在河中,身子像鲤鱼一样迅滑。这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就像白雾一样在我心中氤氲。我内心的深处,一直渴望自己与我的祖辈一样,笔挺的鼻子,健硕的身躯,当我纤弱的身子越来越与我的梦想相去甚远时,我看到父亲站在远处对我冷笑。我很自卑,我多想,我也能与这个土匪一样的人,有着健壮的身躯,粗实的骨架啊。但有一天成长的讯号在我脑中呼呼作响时,我知道我完了,我一辈子都无法与祖辈们相比了。
清明,当我和母亲以及郑家的子孙后代立在青花滩郑家先人的祖坟上,给我的祖辈们的坟头上立上白幡,烧纸钱的时候,我想起了他们,想起那些曾未见过面或者已经记忆模糊的先人形象。我立在长河的边上,三月的长河呜咽,继而沉默无语。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父亲坟头上未烧尽的纸钱点上。三月的长河随着虽月的流逝依然在涛声不断,然而,我的祖先们,却早已化作长河中的细浪远走了。
祖父的坟是空冢。祖父并不在里面。听母亲说,祖父和祖母是同时下葬的。但是祖父在1945年就失踪了,所以,他的坟里事实上只葬了些他生前的衣服和鞋袜。
祖父的生死到现在依然是个谜。
这个巨大的疑问号留给了父亲,父亲继而留给了我。
有人说,1945年的春天,我的祖父就死在鬼子的乱枪下了,这是我父亲亲眼看到的。但是这个说法却很难自圆其说,因为那样的话,祖父的遗体应该很快就会浮上来的,最起码,应该会很快被找到。事实上,当时人们曾顺着河流下游找了一百多里,却没有找到祖父的遗体!1945年的祖父,好像和人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1988年,当父亲接过政府发给祖父的革命烈士证时,父亲接过那个红本本时默默不语。晚上的时候他突然在饭桌上长笑三声,也跟着他的父亲走了。祖父在1988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青花滩头号土匪的代称。包括政府也是这样认为的。
祖母一直认为,祖父一直没死。她到死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就走了。在祖父走后不久,青花滩曾掀起了寻找祖父遗体的热潮。但是这股热潮很快被不久后发生的两件骇人的事件压下了。
1945年的3月28日夜里,游击队的金队长遇刺身亡,金队长的头被人连开了七枪,看上去他的头颅成了个马蜂窝。一时游击队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就在金队长被人刺杀的同天晚上,驻扎在青花滩最后30名鬼子,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操场上集训的时候,踩上了地雷,一下子死了大半。余下的鬼子后来都在青花滩被干掉了。地雷是那天夜里被人埋上的。和金队长遇刺刚好是同一个晚上。这两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青花滩迅速流传。人们都在猜测这两件事是谁干的。
6】
父亲生于民国二十六年,这是一个动乱的年代。当父亲嘹亮的声音在青花滩响起的时候,或许,祖父曾计划着复制着一个小土匪,来继续他那轰轰烈烈的事业。当时父亲已经是一脉单传了。民国二十五年,湘中大旱,祖叔伯泰德、泰仁在运粮的水路上不幸遭到了湘西土匪的洗劫。八吨白花花的大米被洗劫一空,更惨的是,泰德泰仁两位叔伯和几位伙计也被灭了口,遗体被抛入了湘江,尸骨无存。躲在船苍底下的一名伙计心惊胆战地看完了洗劫的全部过程,他被吓破了胆,逃回去不久就疯了。
祖父当年不肯接管昌自公的那些运粮船,看来是正确的,或许是命运早就安排了祖父的土匪命运,它不让祖父早早就将命葬送在湘江的船上。假使祖父也在船上的话,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又能逃脱湘西那些土匪的魔掌么?
祖父曾对祖母说过一句话,他说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该我七爷出头的日子了。
如今想来,我仿佛看到一位满脸虬髯哈哈大笑的汉子,立在湘西丘陵的高处,举目远眺,雄心满怀。他着对襟开怀短袖衫,青黑色灯绒长裤,一双青色的粗麻线纳的布鞋。这是一个十足的英雄好汉形象,一个十足的湘西土匪山霸王形象。
祖父虽然粗鲁却很有细腻的一面,在祖母看来,祖父虽然杀过不少人,但是他所杀的人之中,没有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的。祖父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着几个兄弟挑了青花滩的头号恶霸孙三。第二天当青花滩的人们陆续起来时,发现河滩上立了根竹竿,竹竿上高高地挂着孙三的肥脑壳。祖父当时正在河滩上正在与他的兄弟们痛饮。
祖父一生杀过很多人,就连带着生命气息的生物体,都对这个人带有着深深的恐惧和仇恨。这哪还是个人呢?他生啖兔肉,喝野兽血,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他手下的兄弟打着抗日的旗子和土匪无异却又干着与土匪截然不同的勾当。这使得七爷在青花滩被人又爱又恨,恨的人是那些有家世的人,他们去找郑家的族长,去曾祖父的坟头去哭诉。他们说,昌自公,你在天睁开眼看看啊,你的不孝子都变成怎样的人了啊!
最坏的时候,他们曾设计要除掉青花滩这个肉钉。
祖父一生不知躲过多少次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暗杀。最危险的一次,有人送上来一壶酒,说是上等的竹叶青。祖父持壶想痛饮的时候,父亲那个小家伙却伸出小手一下将酒壶扫落在地上摔碎了,谁也没想到父亲当时会有这么大的力。酒流了一地,结果家里喂的那只老黄狗向前舔了下,顷刻就毙命了。
祖父和祖母相视大惊,祖父暴跳如雷,继而面如土色。在某种宿命上,是父亲救了祖父一命。后来祖父去找那个送酒的人时,那人听到祖父没死时,吓得早就逃走了。此后,祖父再也不在外面饮酒,他饮的酒都是祖母自己亲自酿造的。
我的记忆中,父亲好象从来都没喝醉过,这也许得益于祖父对他过早地进行了喝酒的启蒙。父亲有一日似乎心情很好,他说,三岁的时候,祖父就开始教他喝酒了。我仿佛看到一位粗壮的汉子将他的小儿子抱在怀里,用筷子往酒碗中蘸了蘸,然后小儿子就像吮母乳一样用劲地吮着筷子嘴巴。祖父呵呵地笑了,他对祖母说,你看,多像我啊!
祖父对野猪从来就不手软,他呼啸而出的子弹不断地穿透粗厚的野猪皮。祖父举着冒烟的长鸟铳,眯着眼睛哈哈大笑。湘西多野猪,野猪和土匪一样多,野猪比土匪还可恶,它们把村里的庄稼都拱完了。土匪杀野猪,野猪拱庄稼,在某种程度上说,人们更恨野猪。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我的祖父和父亲,不知吃过多少野猪肉。我一生都未见过野猪,更不用尝野猪肉了,但我很羡慕,在那些长河般的岁月中,祖父们牙缝中常常是香的,在苦难的岁月中,是野猪养活了他们。现在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的牙缝中一定还香香的吧?
在父亲的教育问题上,祖父和祖母曾产生过很大的分歧。
祖父认为,身逢乱世,男儿当投笔从戎。祖父在父亲五岁的时候就教他打枪,这使得父亲后来的枪法十分神准,特别是打麻雀似乎到了百步穿杨的境界,说打头从不打尾。
然而祖母却认为,大丈夫光有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胸怀天下,容纳四海。为此,在父亲三岁的时候,她就开始教父亲识字。稍大,则指导他背诵《三字经》《百家姓》。祖母的藏书颇多,父亲小时候读的书很多,且杂。《世说新语》《剑南录》《陌上桑》他都读过。我能想象得到,父亲的性格始终处在一种文人的阴柔和祖父遗传下来的刚武中挣扎。这些,使得父亲后来的性格很怫郁。他一生闷闷不乐,和这些,不无关系。
7】
1939年,长沙会战,日军攻陷了长沙城。战火一直烧遍了大半个古城。当时国军在岳麓山拼死抵抗,整个长沙城在日军的蹂躏下,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湖南大学早已停课了,姨爷爷和姨奶奶带着两个表叔来青花滩避难,这也是祖母和姨奶奶在出嫁后第一次相见。当时祖母的父母都已过世,由于陈家没有儿子,其家业全部交与了祖母的堂伯接管。姐妹相见,物是人非,悲从心起,相拥痛哭。
父亲是见过姨爷爷的,只是当时他年纪仅一岁,早已记忆全无了。姨爷爷是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他主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学识渊博,讲课妙趣横生,深得学生喜爱。姨爷爷后来遗留了张照片,这张陈旧的照片,是张合影。左边依次站的是姨爷爷和姨奶奶,祖母。当时姨爷爷手中抱着父亲,祖母和姨奶奶则抱着我的两位表叔。我的两位表叔大的当时刚满两周岁,小的才半周岁。后来,1942年的时候,姨奶奶又添了位小表叔。照片上没有祖父的合影,当时祖父在干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在合影之中呢?这些都已无从考证了。1939年的祖父,也许已经像土匪一样在湘西的丘陵间像豹子一样活跃开了。
照片上的姨爷爷戴着黑色的礼帽,蓄着小胡子,戴着当时很流行的黑色圆框眼镜,这样看来,一股儒雅的学术气质从照片上跃然于表了。姨奶奶着旗袍,打着一个小发髻,描了眉,倒是祖母,站在那里,穿着件白色的短袖,很平静。
1984年我在江西大学求学的时候,曾在一份中文系的内刊上看到过姨爷爷戴钰龙的简介。我的姨爷爷是个极儒雅的人,尽管此次湘西之旅给他以后的人生添了无穷的麻烦。
姨爷爷他们曾在青花滩避难长达2年之久,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后,他们才敢回长沙。1961年祖母曾去长沙看过他们一次,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在三个表叔中,我只见过二表叔和三表叔。那是在1988年冬天的长沙,我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从杭州出差路过长沙,与二表叔和三表叔匆匆地聚了下。当时的二表叔在湖南师范大学的图书馆工作,三表叔则在长沙电厂工作。大表叔则远在甘肃的天水一个冶金研究所,直到现在,我都无缘与其见上一面。
姨爷爷和姨奶奶这样的打扮在当时的青花滩,是前所未见的。青花滩的祖祖辈辈们都习惯了那些着长衫穿青灯绒布鞋的高贵人,当姨爷爷们这样的西洋化打扮出现在他们眼里时,他们以为姨爷爷们来自西洋。这些,是当时祖母没注意到的地方,多少年后,当青花滩那些所谓的真理者将一冠私通资产阶级的罪名扣在祖母和父亲头上时,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
让人吃惊的是,远在长沙的姨爷爷母同样也厄运难逃,罪名则是反革命,私通土匪,牛鬼蛇神。长沙那边的那些人是怎样知道我祖父是个土匪的呢?他们竟然对祖父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成了个永远的谜。
祖父被俘后枪决的消息传出去时,原来跟着祖父混的队员大多跟着金队长走了。金队长在祖父生前曾劝祖父与之合并,但是这被祖父很坚决地拒绝了。当时金队长虽然是**员,但是在祖父看来,其人品却不甚高,特别在生活作风方面,1989年我曾听德汉爷爷讲过,金队长是个很好色的人,一见稍有姿色的妇女,就挪不动脚。有人说,金队长其实在部队是被开除的,原因是在连队的时候,他在驻扎的地方曾和一个当地的寡妇好上了,寡妇的族人抓了奸,部队于是给他处分开除了。
8】
很多人很惊奇,祖母竟然能与祖父和睦相处下去。用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来形容应该是毫不为过的。
祖母生于民国元年,读过几年新学,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她一生所处的环境复杂:封建专制刚刚瓦解,军阀混战,外寇入侵,三反五反……祖母是个才女,但是一生坎坷,多少年后,当我读着祖母的遗稿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眼睛。祖母一生共作旧体诗词86首,对联5副,自由诗8首。共8000余字。可惜今日幸存下来的仅二十余首了。祖母的诗集大多焚烧于1960年至1961年间。1960年的中国,月黑风高,鬼哭狼嗥,我仿佛看到一位病残的老妇颤抖着手点燃了她的《焚余集》。
祖母幸存下来的二十余古诗我后来打印出来,1993年我给湖南大学中文系熊清泉先生看时,老先生长叹不已,他感叹到,想不到这些精品竟然出自于一普通的村妇之手。
祖父和祖母的性格是如此的迥异,有段时间我都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抱着怀疑的态度。祖父豪气过人,桀骜不顺,就像匹野马,放蹄四野,纵横千里;而祖母则刚好相反,一股柔弱多情的才女气质,愁肠百结,经常对月咏怀,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结合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
祖母一生命运多舛,又加上恃才傲物,在青花滩,是很难找到知音的。祖母有首诗叫《题林黛玉》里有句“萧萧竹月鹃啼闻,泪点斑斑几个知?”其幽凉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1945年的祖父,豪情万丈,在青花滩风风火火,自古美人配英雄,祖父是个很自负的人,在他眼中,也只有祖母这样的才女,才能够配得上他。青花滩年老的人回忆,1945年以前的祖父母,常常在黄昏中的长河岸上散步,这些浪漫的举动,在当时的青花滩是独一无二的。德汉爷爷曾和说过,祖母和祖父之间一生很少闹过,这在当时让那些长河边的汉子很恼火,那些长河边的汉子总是在晚上的时候,用那些白天还未曾使完的劲,用在了女人身上。夜里常常能听到女人细长的哭泣声从长河的两岸传来,祖母说,多可怜的女人呐,那些短命的男人又在打女人了!
1945年祖父从那阵乱枪下失踪后,让祖母以后长达16年的岁月中,尝遍了人生的坎坷苦难,祖母直到临死都不相信祖父就那样地走了,她临死都相信祖父还活在世上。每当黄昏的时候,祖母就坐在长河的边上,看着青蓝色的河水从她的脚下流远,德汉爷爷好几次都躲在枞树林里,他担心这个可怜的女人会跳入河中与祖父去相会。
祖父的命运永远地定在了1945年的那个春天。
1945年的春天,祖父在青花滩的上游和鬼子狠狠地干上了。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德汉爷爷的口中得知的。1945年的3月,祖父联合金队长在白马山的花瑶古寨给鬼子们来了个迎头痛击。
通过德汉爷爷的叙述,我仿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的那场悲壮的战事。祖父这个野土匪,他用自制的土炮、鸟铳和很少的几杆枪,在白马山的原始森林与鬼子干上了。
祖父和金队长率兄弟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地向鬼子偷袭,那可是一队百多号人的鬼子呀!祖父事先也不知道会遇到这么多的鬼子,当时祖父和金队长是分开两队开拔的,金队长在祖父后面接应他们,而金队长的侄子金顺却跟着祖父一起来了。金顺是个怕死的人。
祖父没想到鬼子会有这么多,他没想到从溆浦溃退下来的鬼子会有这么多。当时祖父总共才带了60余名弟兄。金顺说,七爷,鬼子人多,装备好,我们还是撤吧?祖父说日你奶奶!
鬼子最终还是发觉了他们,将他们逐渐包围在清江旁的一个山凹里,当鬼子架起机枪将祖父所躲的土凹扫得尘土飞扬的时候,祖父的三门土炮响起来了,土炮的响声极大,鬼子从来都未见过这东西,懵在那里硬是不敢冲过来。土炮火力不大,但是杀伤力很大,比手榴弹还管用。能打断一棵水桶粗般的杉树。一土炮过去,打中了几个鬼子,鬼子痛得在地上死去活来。鬼子一时不敢冲上来,祖父憋着气,他头顶上系着条红绳,这是临行前祖母给他系上的,说是避凶。他脸如红枣,眼睛睁得比铜铃般大,火星四射。祖父之前没见过机枪,他没想到那家伙会有这么大的火力,一梭子子弹扫来,立马就倒下了几个兄弟。日你奶奶!祖父狠狠地骂着。旁边的金顺脸如土色。祖父说,德汉,你快去搬救兵去,把金队长拉来!德汉爷爷就跑着走了。祖父不知道金顺是怎么时候逃走的,当时清江边上还有只竹筏子,那是他们最后的退路,但是那个胆小的怕死鬼却一个人悄悄地伐着竹筏渡过江逃命去了。祖父发现筏子不见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暴跳如雷。龟儿子!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后来土炮哑了,棕树做的炮管全裂了。鬼子开始冲了上来,祖父们从地上弹了起来,抓起一根根梭镖,梭镖化作一道笔挺的直线穿过一名鬼子的胸膛紧紧地钉在一棵大枞树上。那鬼子还来不及吭声就咽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鬼子们的机枪很快就响起来了,他们训练有素,机枪子弹扫得祖父脚下的黄土突突作响,他身边的兄弟像竹子一样倒下去了。快撤快撤!金队长他们驾着3张筏子赶来了。祖父临走之前差点死去,一梭子子弹从他的头皮贴过去,擦破头皮。这个野土匪样的人,临走前狠狠地蹬着脚,他胡乱地打了机枪最后渡过江去了。
那一战下来,鬼子和祖父一样恼火。鬼子死了8个,祖父死了15个兄弟,还伤了十来个。
鬼子是恨极了祖父的,可是他们又能怎样呢?祖父当时就像野兔一样在湘西的山林中出入自如。
如果不是后来被人下了圈,鬼子是永远抓不住祖父的。多少年后,当德汉爷爷这句话和着他的老旱烟雾一起喷出来时,那个圈套的谜团就像烟雾一样变得模糊。后来,我还曾问过德汉爷爷,出卖祖父的人是谁时,德汉爷爷不语。他站在那里像截枞树桩。
当祖父潜回青花滩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怕死鬼拎了出来。这个野土匪用手枪顶着那人的脑门,嘴里呼呼地冒着粗气。面目狰狞。
你这个怕死鬼,老子今天一定成全你!
金顺跪在地上,颤抖得像寒冬的枯叶。
金队长向前给他的侄子求情。他年小不懂事,饶了他这回吧?
野土匪回头瞪了瞪金队长。死去的15个兄弟如果能早点渡江,或许他们现在比你还活泼呢!
枪声响了。怕死鬼倒在地上,脸如土色,颤抖不已。裤管里流出了尿迹。他没死,子弹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
金队长说,好,你有种。头也不回地走了。
1957年前的很多年前,青花滩的很多人背后都会悄悄的称那人为怕死鬼,1957年后,背后悄悄称他的人赶紧闭紧了嘴巴。
9】
青花滩第六中学,在1951年以前,曾是所女子中学。祖母陈青云在这所女子中学曾担任过长达十几年之久的校长。
解放时,祖母曾作七绝,其中有一句是,琼光遍地添新彩,玉色横枝放早梅。可以看出,当时的祖母对新中国还是抱有很大的幻想的。
但是1957年后,郑家在青花滩的地位就彻底地转变了。特别是在那个怕死鬼金顺在青花滩担任了大队书记以后。那个无赖,不止一次迫害祖母,他采取了疯狂的报复行动,这仇恨的种子则是祖父在1945年的春天种下的。
父亲是民国三十三年上的学。当时父亲刚满七岁,就读于祖母执教的女子中学。父亲是里面惟一的男生,而且是最小的。那些女生像姐姐一样对这位特殊的小弟关爱有加。父亲从小就在女人中成长,7岁前,那个野土匪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时浮时现,甚至,根深蒂固。当女性的那种温柔像潮水般地覆盖他时,他觉得自己想一个古怪的物体出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这个男人,有着祖父一样粗壮的骨骼,却像女子一样沉默。他一生都在两种不同的性格的拉扯中寻找平衡。
祖母对父亲的管教得很严厉。祖母有三大箱古书,用把精巧的铜锁锁着。据我所知,里面曾有过《春秋》、《尚书》、《左传》、《唐宋诗词》等。
撌?灾荆?栌姥裕??烙溃?珊蜕??多少年后,父亲依然能清楚地背诵出《尚书?尧典》。
父亲的记忆力超群,在我小的时候,他曾一字不漏地背诵出《史记?陈涉世家》。父亲酷爱音乐,在他小的时候,祖母曾教过他拉二胡,祖母不仅二胡拉得好,《汉宫秋月》、《高山流水》拉得呜咽婉转,听之断肠,祖母还擅长打算盘。祖母的算盘在当时青化滩是出了名的。刚一报数,她就能马上报出结果。旧时,人们见了祖母,都是恭敬地叫她校长。
祖母曾读过新学,在学校中接受过撊巳ㄆ降龋?鲂越夥牛?懒⑷烁駭等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教育。在当时的中国,青花滩的男人是绝对不能允许出现男女平等这一现象的。
民国十八年,郑家家谱记载,陈氏曾领导女子中学的学生在青花滩举行了浩大的游行示威,抗议郑家的族长将一私通的女子沉潭。那女子的丈夫去世很早,按郑家的族规,她应终身守寡,那女子当时才25岁,后来就逐渐和青花滩的一个货担郎偷偷好上了。后来那个女子怀孕了,事情就败露了。
多少年后,青花滩的女人都对祖母当年那个大胆的行动敬佩不已。可以这样说,青花滩的女人在祖母的号召下,才纷纷醒悟过来,她们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原来也可以男女平等的。
祖母在未嫁之前曾很爱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后来还想托人从省城捎来。
我站在长河的边上,想象70多年前的长河边上的那位少妇,高举着撃信?降龋?炊匀?铀牡聰的标语,领着一百多女生在青花滩的河岸高声示威。她们清脆而激昂的呼喊声仿佛今天还在长河的上空回荡。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青花滩无疑象扔了颗炸弹,击起了千层浪。郑家连夜商量,扬言要杀了这个女人。那些恐慌不安的男人,纷纷找到祖父,他们说,七爷,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青花滩从来都是男人掌管的呀!祖父一声不吭,粗粗地呼吸。
晚上回家,祖父第一次动手打了祖母。是用荆条抽的,他说,青花滩,永远是男人的,你们女人,想都不要想!之后这个野土匪又搂住祖母,替她擦掉眼泪,他说,你这是何苦呢?人家私通被沉潭是自作自受,关你什么事呢?祖母一言不发,只是揩泪。第二天清晨,她又组织游行去了。
这应该是祖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祖母,尽管他这样土匪般的人,对祖母,却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人。
游行的事情影响很大,上面的监学也知道了。那位监学是个很开明的人,他很支持祖母,为此,这件事情才压了下来,但是影响却是无穷的。那个女人最终没有被拉去沉潭。很长一段时间,祖母成了青花滩女人的守护神。祖母给她们讲解什么是人权平等个性解放,尽管在当时的青花滩女人看来,这些思想是闻所未闻的。从此,也有女人在遭男人辱打后,能勇敢地站起来,奋力抵抗。
祖母写过一首《蝶恋花.惜春》的词。
翠叶藏莺骄不语,惆怅春归,十日九风雨。杨柳多青青还浅,多情怕向行人舞。
小院黄昏啼杜宇,一霎韶光,浑是游仙羽。镇日闲愁添几许,落花飞絮飘无主。
10】
找到了了河流,人便有了方向感。很多人都在那些苍茫的岁月中跋涉,看到了奔流的河流,才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远去的长河,是去哪里呢?滔滔的白浪,呜咽声声。我的父亲一生都未曾离开过长河,或许他小的时候,也和我一样,静坐沙滩,对着远去的细浪展开浮想:河的尽头是什么呢?
从小我就是一个爱幻想的人,我的幻想通过长河的细浪渐渐构成了呼啸而过的火车和冒出大烟囱的轮船。在我十六岁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火车是屁股后面冒着火的铁车,轮船是木头做的。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火车和轮船的模样。有的时候,我爱黄昏的余辉中,坐在沙滩上看远方墨绿色的山脉,那些在天边无限蜿蜒的山脉就像一条墨绿色的长带,仿佛在暗示我,山的那边有些什么?我对外界的渴望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加强,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湘西,离开了长河,抵达了一个我很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我睁大眼睛:马路是沥青涂的,高耸的摩天大厦原来看不到一块红砖。多少年后,绿油油的火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或者长鸣而去时,我依然会被某种情绪上的东西拔动着心弦。独立黄昏,泪流满面。
我离开长河的日子,父亲开始了迅速的衰老。他年长的岁月就像长河的细浪一样容易逝去。我是1980年离开青花滩的,那年我以青花滩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江西大学。我的离开在青花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作为青花滩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赶来,给我送来了布鞋,棉衣和鸡蛋。父亲是替我自豪的,最起码,在我被大学录取的那段时间里,这个人还是很为我骄傲的。他事实上,也是在为自己骄傲:看啊,郑家还是熬出来了!
他一生郁郁寡欢,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里才在他的儿子身上找到了些许慰籍。我有个妹妹,我念大学的那年就嫁到青花滩下游的龙潭去了。和青花滩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们早早地潦草地无奈地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尽管,命运并没有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我从没想过,那个有着祖父一样粗坯的骨骼的男人,会这么早地离开她们。当我重新从长河中解读父亲时,仿佛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去了。
女子中学解散后,祖母随之也被辞退了。父亲随着也跟着退了学。不久父亲上了新学,当时父亲刚满十三岁,成绩非常好,老师给他安插到小学四年级,但父亲只上了一期,就跳级上了初中。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经常寡着脸,默默无言,但是他很懂事。祖父曾对他讲过姨爷爷,父亲对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姨爷爷抱着极大的敬仰之情。尽管当时父亲当时算术也很好,但是他更喜欢中文。他想考湖南大学的中文系。与姨爷爷见面在湖南大学的林阴小道上,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姨爷爷是1957年自杀的,那位儒雅的教授,穿着整齐的礼服投入了湘江的橘子洲头。二三十年前,毛泽东曾在此指点江山激扬文字。1957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姨爷爷却带戴着右派的帽子投入了滚滚而来的湘江中去了。
1957年,正在读高中准备考大学的父亲被迫退学了,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父亲一直到死也未能从这件事解脱出来。他是个性情中人,性格沉浮不定,就像长河中的细浪。
那个怕死鬼是1957年开始在青花滩呼风唤雨的。作为革命烈士的后代,且是革命炮火中长大的,他义不容辞地担任起了青花滩大队书记的重任。从此,这个无赖成了郑家的灾星。他对祖母和父亲展开了残酷的迫害,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后,他在青花滩调戏一个女子时,被女子的丈夫当场抓了奸。那女子的丈夫是个傻子,搞火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结果傻子打坏了书记的坐骨神经。怕死鬼直到那时才从呼风唤雨长达二十余年的队长宝座下瘫下来。可惜那个时候,祖母已经看不到这一大快人心的报应了。
祖母在解放时是逸兴满怀的,这个知识分子,曾作《咏家乡.鹧鸪天》。
自是春工术最高,江山点染着新袍,红围翠绕街前路,一树重杨一树桃。
风似剪,雨如膏,菜花十里泛金涛,人民世界风光好,车走雷声市语嘈。
看得出来,祖母当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是后来接踵而至的打击就像一股股寒流,将祖母的心逐渐冰结。
1957年的春天,青花滩突然刮起了大风,这股飓风将郑家这棵老树盘根带起。他们对祖母和父亲进行了残酷地打击和迫害,罪名是右派,私通资产阶级,他们将祖父定为反革命和土匪。祖母本身出身就不好,可想而知,在1957年那个指鹿为马的年代里,如果不是父亲年龄尚小,祖母早就像秋风中的枯叶飘逝而去了。
1957年的父亲,风华正茂,正值奋发有为的少年时期,可是那场风暴将父亲的前程无情地毁了。从此,父亲的人生轨迹全部被改写了。父亲是个牺牲品。这是德汉爷爷在我工作后和我说的。当时退学刚满19岁的父亲,长得很英武,在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我看到了那个当时理着小平头一脸英气的父亲,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羞赧的笑容,就像平静的河面上起了个微小的涡旋。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站在半个世纪的阳光下,穿着一身黑色的灯芯绒中山装,长河正从他的脚旁缓缓地流过。可谁又曾想到,照相后的短短几个月后,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就彻底变化了呢?
11】
1957年的父亲,心中就像一条多雨的河,他一定恨死了那个给他带来了无穷灾难的野土匪了。当时祖母的处境更加糟糕,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被政治的风浪冲击得万念俱焚了。
父亲酷爱音律和书法,文章也写得有声有色。多少年前,我能想像得到的一个愁肠百结的少年,在一个个长河落日圆的黄昏中,寂坐余晖,掏出一根长笛,面对黄昏,相执向晚。也就在这不知过了多少个苦闷的黑夜后,我的母亲来了,这位年轻的姑娘走近父亲时,兴许她是被父亲那种与众不同的忧郁气质打动了。
那时母亲称父亲为阿四,父亲则称母亲为六妹。这是一个秘密的称呼。在父母长达27年的婚姻中,我只听父亲称过母亲一次六妹。那是我去江西大学求学的时候。我记得父亲那天高兴,喝高了点,母亲扶他上床休息,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说,六妹,我们终于熬到头了啊...
母亲听了当时眼圈红红的,说阿四,睡觉吧。于是轻轻地替父亲盖好了被子。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们之间是否真正存在过爱情。作为子女,他们一生都不曾给我和妹妹讲过他们当年的恋情。倒是德汉爷爷,在多年后,愿意向我这个大学生透露点父母亲当年前在青花滩那段感人的故事来。
当理想破灭后,父亲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他整日徘徊在河床边上,或在河滩边上的那片枞树林中游荡。当那些批斗声在青花滩不绝于耳时,父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将眼光深深埋下。
父亲或许内心深处也渴望母亲那种温柔的呵护,他也需要那种女性的温柔来抚平他内心那种不可言状的忧伤。但是他怎么敢去想呢?当母亲像一阵清风一样带着三月的油菜花香走近父亲时,这个忧伤且彪悍的男人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疑惑。母亲是个很爱音乐的人,当长河边上响起那撩人心弦且悲怅的笛声时,母亲被吸引住了。这个同样多愁善感的女人,踏着春天的脚步走到了父亲的跟前,她不顾家庭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和父亲在一起。当时母亲的出身是贫农,当时的贫农在政治上是很红火的。而父亲却是右派,野土匪的儿子,甚至一度被攻击为反革命。这些石头般重的帽子一顶顶地压在父亲的头上,使他走路的时候,都是低着头。对于这些,母亲同外祖父母做了坚决的斗争。母亲在众多舅舅阿姨里,排行老大,这使得母亲从小就养起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在这两年中,没谁知道父母是怎样过来的。父亲和祖母白天整天挨批斗,遭人辱骂,甚至关进牛棚毒打。祖母就是在当时遭打而患上哮喘病的。母亲在父亲挨完斗回来,就悄悄地来到这个苦难的家庭里,给他带来温暖。1958年后,郑家祖辈遗留下的房子被没收了,祖母和父亲被赶离了出来,他们不得在青花滩离河滩不远的土岗上盖了两间草房。没谁记得清楚母亲在那些年月里受过多少人的白眼,金顺亲自来外祖父家里给她做思想工作,要她认清形势,不要害了自己一辈子。母亲对这些压力都坦然处之,外祖父当时被气得跳了起来,你疯了!说完操起扫把就要打母亲……外公直到去世也没原谅过母亲。
金顺,那个被祖父吓得尿裤子的怕死鬼,在他当上大队长后,对祖母和父亲以及后来的我,进行了残酷的批斗和迫害。他给祖母带上尖尖的帽子,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土匪婆。祖母被他们反绑着手在青花滩游街,就像多年前祖母在青花滩率领女生在青花滩游行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次游行变成了对祖母的批斗。有人在祖母面前向她吐口水,父亲挣扎着向前给祖母挡,反而遭来毒打。之前,书记做过父亲的思想工作,他要父亲揭发祖母,让父亲写揭发信。父亲拒绝了。这是父亲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是父亲放弃了。祖母和父亲站在高高的台上,相视无语。血正从父亲的嘴角流下,他浑然不知。我的祖母是个很慈祥的人,解放前,在青花滩遭大旱或水灾而颗粒无收的日子里,她没少给过那些揭不开锅的人救济。但是他们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德汉爷爷是当时唯一敢向前替祖母和父亲说话的男人。他粗实的身子站在人群前,替他们挡住了不少的拳头和叱骂。德汉爷爷站在人群前,怒目圆睁,天啊,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那个青花滩的头子走向前,他让德汉爷爷走开。德汉爷爷双手叉腰,对那个人一脸不屑。没人敢向前去打德汉爷爷。德汉爷爷刚从朝鲜战场回来不久,他放弃了部队的挽留,匆匆地回到了青花滩。他说他答应过一个人的,要好好照顾祖母一辈子。德汉爷爷是革命战士,乡武装部的张部长还是他当年淮海战役时的兄弟。这个男人,一生都未曾娶过女人,或许他一生有过很多的秘密,但是他宁愿守口如瓶也不告诉其他人。祖母之前曾认真地劝过他要给他找个家,他拒绝了,他说 ,他答应过七爷的,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祖母说,成了家照顾我还不是一样么?他说不一样的。他笑了。笑得那么羞赧。
当时祖母33岁,德汉爷爷27岁。青花滩曾流传过很多祖母和德汉爷爷的流言。但是这个男人最终都不敢往前跨上一步。他说,我的命都是七爷捡回来的,我怎能做出对不起七爷的事情呢?德汉爷爷小时候家穷,给青花滩的头号恶霸孙三家放牛,结果把牛放跑了再也没寻着,孙三把德汉爷爷吊在梁上,打得半死,说要去送官。当时祖父用30块光洋救下了德汉爷爷。
母亲在生我之前曾怀过两个哥哥,但是不幸都夭折了。
1957年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踏入了父亲的内心,她像一只小鹿,在父亲心中活泼乱动打着圈儿。多好的一位姑娘啊,当年青花滩所有的人都在为母亲惋惜着,好当当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父亲这堆牛粪上了。她的声音就像春天的百灵一样婉转,那双包含秋水的眼睛,忧郁中又带着对父亲的期待和中肯。这对父亲来说,母亲的到来无疑如一股沁入心脾的春风,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在那些潮湿的夜晚里,父亲给母亲朗诵戴望舒的《雨巷》。母亲小心地偎倚在这个彪悍的男人的怀里,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不久我的哥哥降生了,那个青花滩阎王说,让他们去死吧!变不出人来了!
12】
1945年的那个春天,日本鬼子在中国已经成强弩之末了,正在湘西会战中作垂死挣扎的鬼子,从雪峰山一路直下,祖父却未能逃脱出其魔掌。德汉爷爷说,祖父是被出卖的。
1945年的那个春天,祖父同他的十五个弟兄深夜去河边的码头弄沉鬼子的三艘渡船,结果遇到了鬼子事先的埋伏,还未来得及撤,就被鬼子包围在一个山凹里了,枪声大作的时候天边已经冒鱼肚白了,十五个弟兄全部没有生还,祖父弹尽的时候被被抓住了。鬼子们想开枪打死祖父的时候,那个鬼子的头目举了下右手,祖父的命暂时保住了。那个鬼子头目或许知道祖父就是那个声名远扬野土匪。所以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处决祖父,而是押到了码头,或许他们想将祖父押到娄底湘潭去,但是祖父在河边就收住了他的脚步。
祖母直到死,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开他了。对于祖父的生死,成了青花滩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父亲是亲眼看到鬼子向祖父开枪的,他甚至看到了江面上冒出血沫出来。但是祖父的遗体,却神秘地失踪了,一直都没找到,这成了一个很大的悬念,因为祖父的水性极好,或许当时子弹没击中要害,他泅水躲过了这一劫呢?
德汉爷爷对祖父失踪后青花滩发生的那两件大事沉思良久,他说,或许,七爷还活着。这个推测给了祖母不少的鼓舞。祖父是青花滩头号土匪般的彪悍男人,他怎能这样容易就死去呢?祖母想。
1945年的德汉爷爷,还是一个小伙,祖父将他当成弟弟看待。那个晚上,德汉爷爷刚好身体不舒服,拉了两天的肚子了,祖父说,德汉今晚你就甭去了,睡个好觉。这想不到成了祖父留给德汉爷爷最后的遗言。那个晚上,祖父听从了金队长的安排,夜里去河边弄沉那几艘鬼子的渡船,结果再也没能回来。
德汉爷爷说,祖父是中鬼子的埋伏才被俘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鬼子会知晓祖父那晚会来弄沉船呢?
1957年,湖南大学党务办公室桌上摆着一封署名为青花滩村党委书记的来信。信中,将姨爷爷他们1939年在青花滩入住祖父家中的种种情况做了令人发指的描述。信上,祖父是青花滩头号土匪霸王,祖母是资产阶级分子。这封信成了姨爷爷被打倒成右派的罪魁祸首。他们把姨爷爷扯到主席台上,喊着大家看啊,这就是这个虚伪的资产阶级毒草,他竟然还敢和一个引起了公愤的湘西土匪恶霸公然交往,大家说说,这是公然的藐视社会主义,破坏我们伟大的革命战线,是毒草,我们要坚决地毫不留情面地永远地打倒他!!
因为这封信,湖南大学的党委还特意派了个专案组前来青花滩调查取证。金顺书记很配合地陪着专案组做完了调查。专案组一回长沙,姨爷爷的罪名就像一根长长的洋钉,紧紧地钉在了右派的名单上。甚至,比右派的罪名更严重。他成了特务和反革命。
大表叔早年就读于湖南大学的冶金系,当时他正在读大二,大学没念完就派下放到甘肃天水一个偏远的山区金矿去了。那个金矿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四处狂风沙尘暴肆扰,南方人去根本就不适应。1988年我在二表叔看到大表叔的照片,照片上他已经是个头发稀少满脸皱纹的老人了,尽管当时他年仅六十,看上去倒像年近耄耋之年了。二表叔在1957年后也失学了,后来知青下乡去了贵州一个叫金南的黔南小镇放了几年的猪,三表叔则去了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在一个牧场劳动。1978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表叔通过自学,考上了湖南师范学校,即后来的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二表叔留在学校的图书馆工作,三表叔则去了长沙一个电厂当了名电工。
姨奶奶我是见过的,这个生于民国二年的老人,坐在1988年的阳光下,微风吹起了她额头上的一丝白发。她和祖母一样,都结婚很早。这位老人亲切地拉住我的手,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就像布满张蜘蛛网。我唤了声姨奶奶,她就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了,她说,好啊..好啊..郑家还是没有断代,还是熬出来了啊..熬出来了啊……
姨奶奶卒于1990年,享年77岁,她死于中风。
祖父虽然粗莽豪爽,却有时也很细心。这个人嫉恶如仇,一天夜里,一位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老人向他诉说了他女儿的不幸。那个年仅16的少女,在月色下的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一个游击队员强奸了。老人跪在地上,老泪横流。祖父扶起了老人,说了句,我会为你讨回个公道的。
这个野土匪这回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暴跳如雷,他静静地回到房间,静静地排查着游击队里的那些可疑之人。祖父或许不用排查就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他不说出来,他悄悄地去取证调查寻找证人。白天,祖父还是和以往一样,和游击队的人大碗喝酒大声说笑,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晚上他就像游魂一样出去了。几天晚上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
那天晚上的河边,月色如洗。那位流氓将一块蓝花底白的手帕送给了那位姑娘作礼物,姑娘害羞不肯要,那位流氓却使劲地把手帕往人家怀里送趁机在河床上摁倒了人家……
公审大会在河床上举行。祖父足足喝了两斤老白干。他抓住那人的胸襟拉上前去,一记老拳打得那人鼻血长流。河床上挤满了人。祖父说,我当前还念你是个好汉原来却是这样的孬种!
祖父说别的什么都不说了,人家是黄花大闺女,现在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嫁人?说完将手枪上了膛递给了那人。游击队的人向前替他们队长求情,祖父红着眼,日你奶奶,受害的不是你女儿你们肯定不伤心,都给我滚一边去!
那人对这个野土匪有着巨大的恐惧感。他在祖父眼睛里看到了绝望。他扑地跪在沙滩上,说七爷,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我一回吧!!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祖父呵呵地笑了,这个野土匪说 ,下辈子我才不要你来给我做牛马呢,你做牛马我的公牛马都不安心。周围人都笑了。那人也苦着脸挤了个笑脸。祖父说你笑什么!?你瞎眼了?你没看到那个女孩的老父亲都哭瞎了眼睛了?你还有脸笑!
那人尴尬地跪在那里。祖父把枪替给他,他不肯接。祖父说大男人敢做敢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于是大声呵斥。那人颤颤地接住枪,缓缓地举着枪,望着祖父,祖父抬着头望着天空,理都不理,那人的眼睛里装满了绝望,他恨死了这个野土匪。祖父说,快点下手吧,大丈夫,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汉。那人闭上了眼睛,手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13】
我在长河中差点死去。同青花滩所有的男孩一样,我也是在河水中泡大的。在那些灼人的夏日,我们站在河床上,一个猛子扎入河中,许久才冒出个小脑瓜儿出来,浮在河心中,若隐若现。我八岁才敢游泳,与我的祖辈相比,我显得天生的胆小怕事。当我胆战心惊地剥光裤子站在河床边时,对湛蓝色的河水充满了恐惧。我知道那湛蓝色的水波下一定隐藏了很多秘密,我站在河床边,双腿打颤。父亲看见了,就骂我。这个野蛮的男人,有几次把我的头按到水里,终于有一次,他终于不耐烦了,他一把将我推入了河中!我在水中大声尖叫,哭喊声很快涛声淹没。我像只鸭子在水中慌乱地挥打着翅膀。父亲像土匪一样望着我哈哈大笑。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要死了,死定了,我极力呼喊,可是无能为力。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寂静,仿佛四周全无生气,入睡了般。我想那个野土匪般的人一定是想要杀掉我了,我想我一定完蛋了的时候,那个野土匪却把我从河中捞了上来。我趴在沙滩上一个劲地吐着肚子里浑浊的河水,胆汁都吐出来了。
父亲站在一边嘻笑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恨不得干掉这个野土匪。
我的水性就是父亲一次一次地将我推入河中挣扎着提高的,直到一天,我成了青花滩男孩中水性最好的人之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可是有一次,我差点真的死去了。
1975年,清江发大水,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灭顶之灾。德汉爷爷后来说,这是天意,这是上天故意给青花滩降的灾难,怪不得之前几天,在河滩的枞树林里,野猪,鼬,灰兔,甚至是小麻雀都逃之夭夭了。只剩下人类还傻傻地留在祖先驻足的土地上,等待灾难的降临却一无所知。
那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一刻都未曾停过。人们都睁大瞳孔躲在屋里一刻都不敢出来。夜里父亲突然听到了一阵隐隐而来的轰轰声,这声音排山倒海般地往青花滩而来。母亲也醒来了,她点燃了油灯。父亲说,怕是上游的木瓜水库决堤了!说完赶紧抱住我和妹妹往外面跑,母亲跟在后面,踩着膝盖深的水往高处爬。父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水库决堤啦水库决堤啦!父亲嗓子粗,粗犷的嗓音伴着电闪雷鸣显得格外恐慌,妹妹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一切都晚了,屋高的洪水像闪电似的快,转眼就堆卷到了跟前,父亲刚对母亲说句抓紧,一个浪头打来,他打了个趔趄没立住,等他想立住脚跟的时候,我已经被浪花从他怀里淘走了。迷茫的雨夜,漆黑不见五指。四处都是昏浊的大水,父亲不知站在何处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狗子!狗子!之间还伴着母亲的哭声。我想应,但是似乎有双用劲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的声音细如蚊子。我想,这次我是真的完了。这种恐惧感漫天盖地。我想这次我真的完啦。
好在我在水中胡乱抓住了一段木橼,这像根救命草,我紧紧地抱住了它。面对四周不断漫溢的洪水,我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当一个人真正绝望时,是没有泪水的。
是德汉爷爷救了我。天麻麻亮的时候,德汉爷爷撑着长竹竿立在一块门板上在漫漫的洪水上四处救人。当德汉爷爷把我拉上木板时,我才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声,这哭声连绵不绝,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德汉爷爷搂住我,说狗子别哭了,大难不死,我们的狗子必有后福的。
之后,我就对河水再也不恐惧了,试想,一个从小在河水中泡大甚至连命都差点送上的人还会对河恐惧么?在某种程度来讲,是河流养活了人们,养活了那些常年在河中游走的生命……
河水中曾装满了秘密,父亲曾对我说过,祖父母都在这条河中。这让我对湛蓝色的河水产生了无穷的幻想,浅蓝色的波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里面会有龙宫么?祖父母就住在龙宫里么?当我有一天一个猛子扎进河水中,许久上来时发现我在河底抓的只是一把淤泥和一块鹅卵石时,我迷惑了,我知道,河流下的秘密我只能永远保留在心底了。
几年后,我离开了长河,离开了那些终年住在河边的人们。在外面,我看到了比清江更阔更深的河流,它们的水波比清江更纾缓,但是在我看来,它们是不能和长河比的,它们没有长河的那种生气。它们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作为青花滩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我被长河边上的人们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我的父母亲,从小就对我的学习极为关注,关注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白天的时候,我随父母一起下地挣工分,晚上父亲就陪着我在油灯下看书,练毛笔字。我从小就基础好,这要得益于父亲严格的指教。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让我背《唐诗三百首》,演习算术,闲来就教我写毛笔字。这些都使得我后来参加高考时基础比一般的人好了不少。
记得那年中秋节的晚上,我因为没背出王维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父亲让我跪在地上,一晚上不让我睡觉,母亲过来替我讨饶,父亲冷冷地说,你是想要他以后也像我一样在青花滩永无出头之日么?
我对父亲一直存在着深深的恐惧感,小的时候,我一直在躲着这个野土匪样的人。父亲粗坯的身躯,满脸的络腮胡子,这使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事实上他却是一个很柔弱的人,他爱背李煜的词,好几个月夜里,我都看见这个男人站在长河的边上徘徊,我心怕一有闪失,这个男人就会像祖父母一样在长河中消失掉。有一次,刚好那天是祖母的忌日,父亲草草地吃过晚饭就去河边了,他掏出笛子,吹起了《月江花月夜》,母亲让我悄悄地跟着他,父亲吹完一曲,我站他背后唤了他声发现这个野土匪般的人正在流泪,看见我赶紧别过脸去揩泪。
母亲后来说,《月江花月夜》是祖母教父亲的。
和我的祖辈们比起来,我的命运是舒坦的。虽然我也在文革中受过很多的苦,但是那时年龄尚小,对我并没有刻成太多的烙印。
在江西大学里,我和父亲通过几次信,每回父亲都只嘱咐我发狠念书,不用担心家。我不敢向父亲提及他心中那些不可言及的伤楚。我想时间自然会带走一切,我想不到的是,时间会这么快地带走父亲……
我知道某种意义上,我是替父亲完成他多年前未完成的梦想。我考上大学妹妹就不读书了,她在家中替父母干活,后来早早地嫁人了,和青花滩的所有女人一样,她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梦幻般的年龄,持家,生子,干活……
大学四年我只回过一次家,那是在大学毕业后即将去杭州师范教书的时候。我领回了个姑娘,那个叫若兰的姑娘带着水乡女人的情韵像三月的细雨,淋湿了我的心。遇到她后,我的心像条被雨淋湿的河。她是浙江绍兴人,家庭殷实,父亲是个纺织工人。她不嫌弃我卑微的出身,不顾家长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和我在一起。我们相爱了,爱得很深。
父母对若兰很满意。母亲从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找出了隐埋多年的嫁妆,那是祖母遗留给母亲的一个玉镯子。
14】
最爱清秋晚景,阁外红霞相映,明月瘦窥人。
恰似半开奁镜,波静波静,珠聚一池星影。
这是1956年祖母所作的《如梦令.秋晚》。1957年后,祖母再也作不出这样的诗词了。1957年,像张手掌,向祖母捏紧了拳头。尽管德汉爷爷尽力地保护着这个纤弱的女人。但是1959年德汉爷爷那个乡武装部张部长倒台了,他也连同遭到了批斗。祖母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生命好像就粘在树枝上,一阵轻风就能将她扫落。更严重的是,祖母那时的哮喘病更加严重了,走路稍快就喘不过气来,咳嗽得厉害,背弯得像虾米。
1960年的那个夏天,祖母已经在青花滩无法呆下去了,她或许也感觉到了生命尽头某种神秘的召唤。她悄悄地去了趟长沙,见了姨奶奶,当时姨爷爷已经投江快四年了,这对可怜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这是祖母和姨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匆匆地踏上了去长沙的火车,赶着见她妹妹最后一面。当时姨奶奶那里的风声更加紧张,对外来人口查询得紧,祖母第二天就匆匆地赶回来了。我一生都未曾赶得及见上祖母一面,那个和善的女人,或许1988年姨奶奶的身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吧?
破四旧时,那个可怕的怕死鬼强迫祖母焚烧了她的全部藏书和手稿。这些对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是致命的。祖母一生藏书颇多,古书多达800余册,在1961年的一把大火中,都化作了灰烬了,这把大火使祖母的心彻底地冷绝了。
所幸的是祖母的手稿至今还残留了二十余首。据父亲讲,这二十首诗词当时藏在一把破伞中,没人注意到,幸免于难。
1961年的春天,祖母做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两首诗,她在《雨后》中感言,“年来似觉诗情淡,坐对青山句也无”。而后在1961年秋天所作的那首《七律.一九六一年秋日》里心情却是“漫云晚景多清兴,长卧青山便是仙”,可以看出,祖母此时已经对生死看得很淡了。一个人想走,谁又能挽留得住呢?
多少年后,德汉爷爷依然对祖母的离去唏嘘不已。德汉爷爷是青花滩真正的男人好榜样,在祖父离去的十几年中,他对祖母一直没动过什么脑子。对于青花滩那些闲言碎语他都能坦然处之。
岁月无法浪漫,就像在我念书后父亲要我解释什么叫浪漫这个名词。我解释不上来。现在我还是解释不出来。浪漫就是浪漫。当我似水的年华随着长河的波涛一样渐渐远去时,我的祖辈们都已经比我远去得更远了……我站在青花滩的河边,静默无语。我想,1945年的长河边上的那幕或许只是祖父或祖母命运的一个偶然。当随着历史的面纱层层揭露后,我才发现原来看似坚强的东西却不堪一击。
1945年的那个春天,那个人扣响了扳机,事实上他却没死。他睁大眼睛半响都没回过神来,祖父哈哈大笑,这个狡猾的野土匪,原来给那人的手枪子弹做了手脚,扳机一扣就卡壳了。
祖父说,你现在也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了,今天就饶你回算了,下次让我还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保准一枪击爆你的头!
金队长脸如死灰,灰溜溜地走了。
游击队的人很多人都想和祖父一起干,祖父说这怎么行呢?你们还是先和他干吧,他最起码还是个党员,我是土匪般的人。
那个受害的女孩,祖父打发了他们50块光洋,托一个熟人,送他们去了遥远的广西,在那里重新开始了她们崭新的生活。
德汉爷爷说,当时祖父兜里还装着一把枪,上膛了,如果金队长敢用祖父给他的那把枪打祖父的话,那就活该这个色鬼倒霉了。祖父是个很精细的人,从这些地方能看出来。
1945年的那个春天的晚上,当那个野土匪深夜去凿沉鬼子的渡船时,他不知道他生命已经被打开了一道很大的豁口。肯定是有人向鬼子透露了风声,那个人究竟是谁,已经没有探究下去的意义了。长河自然会带走一切,人的生命相对于长河来说只不过是个短暂的瞬间,每个人最终都躲不过岁月这条长河的洗礼。
生如蝼蚁,死若尘埃。当我后来明白那句话的时候我对那个告密的人的追究也渐渐失去了兴趣。我想,祖父还在的话,他也许会这样做的。或许他也会杀掉他。
多少年后,当我重返青花滩时,带着的还有我的女儿。
面对长河,回想起那个长达半个多世纪前的祖父母,和1945年的长河一样,它依旧日以继夜地奔流着,所不同的是,我的祖辈们已经随着浪花永远的去了。那息流不止的河水中,一定还有着祖辈们的影子吧?当我在月光下看长河银白色的浪花一粼一粼地朝东流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曾祖父,祖父,祖母朝我走来,他们湿淋淋地,朝我这个后辈打着招呼,当我尽力想挽留住他们时,他们却化作长河中的一粼细浪,静静地远去了。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昙花一现就匆匆而谢,只有长河才能永恒。就像年幼的女儿问我,爸爸,长河一定比爸爸老吧?我无声地笑了。和所有的生命一样我们曾在长河中涉足过,所不同的,有的人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有的人还唯唯诺诺地活着。
我决定把母亲接去杭州度过她生命中的晚年。那个城市将是我或者我后辈的青花滩了。和青花滩告别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当河面上镀上了层金色的阳光时,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将很有可能与长河划上一个句号了。
尾声】
祖母一生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去了,她总是在无人的静夜独语,七爷,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么?你不要我们母子了么?
祖父的生死成了青花滩最大的悬念,曾有人言之凿凿,说在湘中的衡山上看见过祖父,他当了和尚;也有人说,祖父当时确实没死,他只受了点小伤,那个春天的夜里发生的两件大事就是他干的,后来在乌龙山当了名真正的土匪,杀人如麻,后来被解放军镇压;还有人说祖父在1945年的那个春天就死了。
这个当年青花滩第一好汉,野土匪般的人在1945年的春天失踪后给青花滩人心中打上了个巨大的疑问号,我不知道祖父至今是否还活着,他是民国四年出生的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该九十多岁了,我女儿该叫他声曾祖父了,就像我称昌自公一样。
祖母生前曾作自挽联:
薄命竟如斯,忆多年妻妾生涯,空余梅骨,哪堪阴阳反目,枕席难安,阿母有知,幸过泉台重荫我。
幽魂聊自慰,想一世坚贞气节,无负松操,最是兰桂挺枝,芳庭竟秀,吾儿勉志,精忠革命慎防修。
1961年的夏天,我的祖母陈青云化了个淡妆,给父亲留了道遗言,夜里,从容地投入了清江。或许她想,在长河中才能干干净净地走完一个生命的尽头。在临死的前几天,她还给自己画了张自画像,还叮嘱父亲,等她死后,将祖父的衣服埋了。祖父母的坟葬在河床边的枞树林里,祖母或许是想,“长卧松场便是仙”的日子里,整日面对东去的江水,永远与祖父面对黄昏相执向晚吧?
——完——
原发《江南》
《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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