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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作品系列(部分已发作品,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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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20:37: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短篇小说
  秋天的杀戮
  ◎郑小驴
  我对南方的秋天厌恶由来已久,追溯起来,源于南方法国梧桐的落叶。落叶总是让我不可避免地闻到死亡的气息。这种古怪的散发着锈迹般的气息在干燥的空气中像水蛇般晃悠。这也是我不喜欢秋天的原因。可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不能逃避这种轮回的气息。眼前的这条路弯弯曲曲地折射在我面前,我的皮鞋下面沾满了落叶,这让我的思绪如秋风中枯叶翻腾着飘向远方。
  这条冥寂的河流每天注定将流失一个光阴的故事。1942年秋天的黄历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这些带着血迹般的字眼在那个秋天仿佛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亦如锈迹上的黄斑那样醒目。故事里,一个叫郑岸的男人已经踏上河边这条芦苇密布的小径。他背着一杆鸟铳,里面塞满了铁砂和硝。你又要去打鸟么?河边的鸟都被你打光了!有人不满地嘲笑着朝他喊道。他头也不回地闷声道,又不是去打你老婆!
  男主角来到了河边,茂密的芦苇荡让潜伏着的鸟群拔地而起,天空中不断响起悲戚的叫声。一艘小船驶向岸边,穿青色长衫的男子跳向岸边。叫郑岸的瞪着他说,你知道这群鸟为什么要逃吗?
  穿青色长衫的男人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来了。
  枪声由此而响。可以推断,1942年秋天的枪声源于一群鸟的去向。说这席话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船工,他和我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唯一目睹整个过程的人。可是在秋天更深入一点的时候,可怕的中风让这位目光有些浑浊的老人,躺在了一间四面无窗黑乎乎的房间里的木床上。他的话开始让人扑朔迷离起来:这场所谓的谋杀实则为意外的走火造成的。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死了。他的被褥里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
  1942年秋天和往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该落下的树叶注定要在这个季节开始它们的轮回,该干枯的河流也终究会在这个季节选择消失。可是生命呢?1942年秋天的那一天早晨,一个叫郑岸的年轻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水瓢咕咚咕咚地饮下大半瓢井水。这个不好的习惯一直在郑家世代沿袭。早晨空腹喝太多的井水对肠胃不好,这个不争的事实在年轻的郑岸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用袖子擦拭了下嘴唇然后跑到牛栏给老黄牛扔了一把稻草。这个年轻人干完这些的时候,照例来到灶屋吞下了大碗剩饭,然后抓起墙壁上挂的那杆鸟铳便出门了。1942秋天的这个上午和往常并没有区别。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结实的身躯充满了火药味儿。
  石门的县志可以作为那天郑岸所干的事情的一个参照,他们简明扼要地将这桩谋杀案描述了出来:1942年9月14日上午,黑影游击队队员郑岸因枪支走火,打死了另外一名叫博的队员。而博在他死后的几天后,青花滩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因为他是汉奸。
  县志就是这样说的。可以证实,郑岸所持的鸟铳,确实造成了另外一名游击队员博的死亡。这起死亡事件作为史料毫无争议地写进了县志。
  1942年秋日上午的郑岸或许在他走向河边的那一刻起,斜跨于肩的猎枪便不断地摩擦着他炽热的身躯,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死亡诞生的某种可能性。
  秋天的形势格外的紧张,河的下游日本人的汽艇在日夜巡游,这个命名为黑影的游击队在这种情势下应运而生。在博与郑岸同处一条战线的时间里,两人的交往从一开始便显得不同寻常。说这席话的人死于很多年后的一场霍乱。这场霍乱差点将所有的古稀之年的生命席卷而去。他们曾经是朋友,那个老头就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去芦苇荡里打鸟。那种个头足有八两的青灰色的水鸟最合适打来下酒,老头说。这么说来,他们的友情起源于酒。酒总是让男人们相互斗殴或成为朋友。博穿着青色的长衫,他曾经就读于一所师范学校,和所有的书呆子形象一样,他也戴着眼镜。那是一副足有千层底般厚的眼镜。说这话的人所采用的夸张语气让我暗地里感到好笑。但是可以肯定,博是个深度近视的人。因为高度近视,所以他不喜欢拿枪。他似乎什么也不想做,后来唯一给黑影队员留下印象的便是发呆。他很爱发呆。很多队员后来就是这样总结博的一生的。还有一点不能不提的是,博的声音非常古怪,他的声音就像被茅草割破了皮肤发出的尖锐的呻吟。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想必定是十分的奇怪。
  1942年的春天,他们策划了一起偷袭计划。计划的重点就是炸沉鬼子下游的三艘汽艇。行动计划的具体时间却迟迟未定,起因是有人告密了。可以想象,他们的计划得逞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去的十三个人,回来的只有四个。这其中一个便是博。他们用九条人命换了鬼子的三条汽艇。这个计划的失败长时间都让黑影游击队一蹶不振,直到有人开始怀疑他们内部出了汉奸。这个疯狂的猜想让所有人都愤怒不已,特别是这个名叫郑岸的年轻人。他将拳头一把砸在木桌上,震破了一只大海碗。博的眼神饱含忧郁,他说,迟早会查出来的。郑岸望了他一眼,很快便将眼光移开了。
  秋天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策划了一次偷袭,他们劫走了一只汽艇上的三千斤大米,藏在一个四周均是茂密芦苇的孤岛上。但是第二天夜里,游击队去取的时候,他们中了埋伏。这是一个鬼子绝对不会知晓的孤岛。当所有愤怒的目光在游击队里相互扫射时,他们发现唯独不见了博。后来博对此的解释是,他那晚拉了整宿的肚子,所以早早睡下了。对此青站出来替他作证,她说,那晚,博确实吃坏了肚子。
  青在这个秋天显得格外打眼。她爱穿着翠色衣裳,看起来很美,并且像哺乳期的女人一样多情与慈爱,总在黑影游击队员面前晃来晃去。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眼眸黑亮的女人拨弄得有些神情恍惚。这些眼光中,也包括了那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他仿佛像撞了邪一般,以致某些过于失控的举动遭来了另外一些眼光的嫉妒。一场无声的战斗在这个秋天让所有的男人心中都满怀心事。事实证明,博那种略带知识分子气息的忧郁最终在所有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他取得了胜利。所以在某次喝完几碗米酒后,他略带胜利的语气差点引发了一场真正的较量。事件的起因源于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他说,以后你们别再打她主意了。很快有人反击道,谁他娘的打过她的主意了?!此话引起一片共鸣声。
  当某个原本属于大家共同竞争的东西,某一天突然属于私人拥有时,某些人心态便会发生微妙的倾斜。所以这个叫郑岸的年轻人在那个晚上掀翻桌子,还差点和博打了起来。桌上的几只碗碟应声而碎。后来那个死于霍乱的老头喃喃自语,他断言,郑岸与博的友情就是终止于那个晚上。他说得信誓旦旦,我能想象这个老头当时的心情,或许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青的追求者之一。
  真正的战斗开始于那个叫青的女人身体变化的那天,她怀孕了。她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当她脸色苍白战栗着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博平静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下眼镜,一声不发。他们最后选择了结婚。他们的婚礼原定在1942年9月15举行,遗憾的是,青并没有等来那一天,她未来的新郎在14日的上午被那个叫郑岸的年轻人不小心走火用鸟铳击中了脑袋,当场死于非命。几个月后,当青终于产下一个重达八斤的男婴时,其时博的坟头上已经青草萋萋。青抱着怀中取名为洛的婴儿,跪在坟头哭了半日,在断乳的一个月后,她选择了投河自杀。捞上来的时候尸身已经微微变形,人们草草地将这个不吉利的女人埋葬了。
  洛由年轻的郑岸抚养,他将洛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家中,一直到洛长大。
  1942年秋日的那个上午,这个叫郑岸的青年如约来到了清江边上。芦苇荡里的船只悄悄地滑向了他的身前。博撑杆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他目光不断地游离在郑岸手上的那杆鸟铳上。当船往岸边靠得更近一点的时候,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数个黑点,水鸟似乎将天空都遮蔽了。郑岸肩上的长枪下意识般地滑落,他从博的眼光里看到了无数放射性般的斑点,仿佛带着对某种宿命的迷惑。
  枪声足够将所有的水鸟迅速惊飞,当秋天明朗的阳光再次照射于他们身上时,他们当中的另外一个人已经躺在血泊之中,死亡迅速地攫取掉他生命的气息。曾经归属于博的生命只留下了一具逐渐僵硬的躯体,他一动不动躺在岸边的芦苇荡中,鲜艳的血从他的头颅中汩汩地涌了出来,它们像蚁群般渐渐奔入了河水中。河面泛红了一片,上游的水迅速消融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差点让郑岸呕吐。
  他有些神不守舍地拾上掉在地上的鸟铳,黑洞洞的枪管一缕缕地往外冒着青烟。血腥夹杂着硝烟混合成了奇怪而独特的气味,多年后郑岸才想起这是铁锈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延续到郑岸死于中风的那天,始终在他鼻前氤氲,让他惊慌失措,噩梦连天。
  一个在河面上游捕鱼的中年人自称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在他后来的叙述中,他大致是这样描述的,当鸟群惊起的那一刻,枪声就响了,因为距离太远,他根本就无法看清楚整个枪击的过程,更加听不清他们在事发的前头的对话。反正枪就是那时响的。枪响后博就死了。在他不断闪烁的眼光中,似乎对这起死亡事故充满了不屑。因为在几天后,关于博是黑影游击队里面的内鬼的传闻像群起的乌鸦一样飞往青花滩的各方。
  在郑岸自己的陈述中,他是这样讲的。博就是暗藏在游击队里面的那个内鬼,他不仅在汽艇事件中充当了可耻的告密者,而且在9月14日凌晨再次前往下游向敌人告密了游击队的行动计划。郑岸在陈述此事的过程中义愤填膺,而告密者这个颇不光彩的身份在他的陈述完毕后无可争议地落在了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博的身上。博的眼镜在河边事件时落入了清江,直到21年后被一个在水边游玩的小男孩拾得。那男孩就是我,后来他们一直叫我郑小驴。
  我早就预料他不是个好东西!郑岸愤慨地说道。但是他坚决否应是故意杀害博的。他不止一次在人面前说,因为枪支意外走火,才造成了博的死亡。也就是说这个偶然事件,竟然帮游击队除掉了一个巨大的毒瘤。当时所有人都对郑岸的说法不抱任何怀疑,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巧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岸当上了除奸英雄并没有过多久,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那就是出家做了一名和尚。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其中的消极影响尤为恶劣,这句话的始作俑者,便是郑岸。后来青花滩的人们开始逐渐忘记他的名字,改称他为郑和尚。
  1942年秋天的那场走火事件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青的死亡可能永远都不会让人提起。青的死亡可以合理地解释成为一桩丑闻的牺牲者。在所有人看来,青的自杀源于她肚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她一直到死也没有说出种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她的死让这个孩子的身世彻底成了一个哑谜。那么博呢?为什么博就不能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呢?对于这个问题,青花滩的人们不置可否地默认了。他们在没有得到更加明确的答案之前,只能将有限的想象力束缚在博的身上,尽管这种矛盾的想象无法解释清楚在青怀孕的时候博整日眉头紧皱的原因。
  事情得到转机开始于文革初期。当时剃着光头的七师父也就是郑岸被一群人推搡着去批斗时,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喊声,发生于1942年秋天的那场事件其实是郑岸的蓄谋。郑岸当时也爱上了青,他为了独占青,设法除掉了博。当这种传闻日渐甚嚣尘上的时候,时年已近五十的郑岸表现出了一副沉默的态度,他任凭人们怎么说也不肯吭声,他的沉默在某些人看来成了一种默认的可能。青生的孩子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其轮廓与郑岸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有人甚至说,在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清晰地目睹了整个枪击事件的全部过程,博确实为郑岸蓄意谋杀的。
  博在临死之前还和他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他哀求他不要开枪,但是郑岸并没有手软,他端起枪瞄准了博的太阳穴。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这个卑鄙的夺爱者便杀害了博。更加让人惊讶的说法更加可怕,博并不是什么汉奸,所谓的汉奸,来源于郑岸的诬陷。对于这种说法,郑岸始终傲视着说这席话的人。他的眼光涣散而空洞,迷茫中却穿透出一缕缕寒光,这使得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付出断了两根肋骨的代价。一直到运动结束,他始终都没有承认博死于他的蓄意谋杀。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死于郑岸手中的鸟铳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当历史的云烟在风中日渐吹散开去,很多年过去了,似乎已经没有谁再去关心此事。晚年的郑岸总是喝酒。他沉湎于酒中不能自拔,像吸上了鸦片一样爱上了酒。而曾经在青花滩广为流传的那一句话在某年秋天的午后最终又从他嘴中得到了温故。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他说这话的时候恍惚了半天,犀利的阳光投射在他空洞的牙床里映照出年华的飞逝。
  或许晚年的郑岸曾经在很多不同的梦境中重温了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所发生的事情。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站在郑岸的身前,这对情敌,他们中只能一个最终拥有青。青年轻丰腴的身躯像道艳丽的屏风不停地在他们面前晃动,她深邃而黑亮的眸子里面折射出秋天无限的娇艳。
  他看到博从船头走了下来,他穿着青色长衫,脚踏一双黑色布面的千层底。郑岸知道这双千层底出自于谁的手,他想了想自己脚上的那双千疮百孔的破布鞋。博忧郁地望着他说,你迟到了。
  冒着寒气的声音像是从水面飘过来。博甚至带着一丝不屑。郑岸从他的眼角看出了这丝不屑,这更像是挑衅。这使郑岸感到一阵愤怒。他看到博从船头跳了下来,肩部的枪也随之滑落了下来。博望了眼他手中的枪说,我知道你要杀我,我还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郑岸拿枪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他说谁是告密者?博的眼光像在郑岸的脸上捏了几把,他说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句话像是一句谶语,在1942年以后日夜纠缠于郑岸的耳边让他时刻不得安生。他夜里经常能梦见一条蛇,它一直缠绕于他的脸部,朝他梭梭地吐着鲜艳的信子。梦见蛇一般都会有艳福,可是从郑岸在那个秋天的上午之后,他大多是在孤寂的状况中度过的。
  晚年的郑岸中风瘫痪在床上直到一个月后才死。在临死前的一个月里,他躺在充满了恶臭的被褥里胡言乱语。在他最清醒的时候,便是常人说的回光返照的一个小时里,他突然要人扶他坐在床沿上,目光游离于斑驳的窗棂上说,他真的全部都猜到了?他为什么不反抗?一连串的问题像濒临死亡的鱼在水中吐出的气泡。
  在短短的回光返照里,他像是一个带着无尽疑问的孩子随后进入了永久的梦乡中。他说,他后悔向博开那一枪。那一枪不仅让他彻底失去了青的爱情,同时还让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惑怪圈中,到死也没有能够解开这个谜团。他说想不明白博在临死前为什么说谢谢他。可以证实的是,1942年的秋天下午的走火事件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枪击事件。
  郑岸临死的几分钟前,他又说,当时确实存在走火的可能。但我更愿意杀了他。他那天穿了件我最讨厌的青色长衫,我最厌恶别人在我眼前装正经穿长衫。在我端枪的一瞬间,脚下在腐烂的芦苇打了一个滑。就是那个趔趄,使我在失去平衡前叩响了扳机。这是一个充满着复杂的臆断。我想我应该相信黄历上所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那天确实是个不适合出行的日子。
  1942年的青正处于一个女人最曼妙的年华中。她扎着红色的头绳提着竹篮在河边行走时,两个男人的目光被这道迷人的风景蛰得生疼。如果青不是因为被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所迷惑,或许1942年秋天上午的事件一切均会得到一个新的开始。但是青和所有喜爱扎着红头绳的少女一样,她不可避免地被他束缚住了。这个人便是博。扎红头绳的少女青在昏暗的油灯下替博细心地纳起了千层底。而另外的一个男人却独自在黑暗中忍受着无尽的煎熬,她后来为此颇为后悔,因为她没有察觉到郑岸的爱。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那位戴着厚厚的眼镜的纤弱男人。他眼镜片下掩饰的光芒无时不在提示着一场谁也不可扭转的悲剧正在与她悄悄靠拢。
  有关这一点,可以从博去世前的日记里管中窥豹。那是一本悬挂在梁上的竹篮里的蓝皮日记,和日记存放一起的,还有三二十块光洋。青从未想过博竟然会背着她写日记,并且把日记隐藏得如此隐秘,以至于她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做女人的失败。做女人一定要细心,青或许后来一直为这种不应该有的疏忽而痛心不已。她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防范她,为什么不要她看到他的日记。或许这本蓝皮日记上面记载的正好证实了她伤心的原因。
  这是一本语序紊乱的日记,没有一篇是完整叙事的。青摩挲着蓝皮日记本,她的眼泪像屋檐上的雨珠,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或许他从未想过她会为此而哭,甚至从未想过她会看到这本日记。这些语无伦次的句子像一个处于失语状态下的绝症者所发。
  ……这报应是迟早会来临的。或许那个可恶的悲天悯人的命运,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秋天来临,我看到那双指鹿为马的手,戴着虚伪的面具,站在人间的所谓的正道上,可笑地扮演了一个救世主的角色。……
  当青颤抖的手翻着日记,她发现每隔上一两页纸,上面便豁然刺眼地呈现出一团淡黄色的污秽,她对此产生的联想让她脸红和恶心不已。她想起和博谈恋爱的日子,他从未说过他爱他,可也从未对她表示过厌恶。当她渐渐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均已不可挽救,或许在博看来,死亡对他来说就像一场迷藏,从此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可是在之前,少女青却被这双隐藏在厚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彻底征服。她回想起和他恋爱的场景,他总是沉默着,仿佛处于一种游离的状况中,他眺望莲藕色的天空时显得格外的执迷,仿佛天空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足以让他走神的东西。
  你在望着什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望着天空,博说。
  天空里空寂无边,有什么好望的。
  确实没什么好望的。博低下头说。
  他的眼神那么忧郁,正是这种忧郁,让青欲罢不能。他从未吻过她,甚至连手都没牵过。有个黄昏,群起的水鸟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青有些心动,靠在他怀里,摇了摇他的手臂。这是一种唯美的暗示,但是很快博便让青失望了,甚至让她有些难堪。博将嘴唇慢慢地靠往青光洁的额头上,在即将贴上的那一刻,博却选择放弃了。他一本正经地望着青说,你不能这样引诱我。他有些过度的不安与紧张,青决定原谅他。或许1942年的恋爱大多是在如此单调而又充满了幻想的氛围下进行的,青隐隐地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她又不确定究竟少了什么。
  这种略带沉闷的恋爱却让另外一个人眼中冒出了愤怒与嫉妒的火花。或许博从一开始就和郑岸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感情方面,郑岸不能不说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总是将自己的愤怒与不满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博正好与之相反,他所做的,表情永远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没有谁能真正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种人是十足的阴险的!郑岸略带嘶哑的嗓音让青对他日渐感到了厌恶。正如前头所说,青深陷于博略带迷茫的眼神之中不能自拔。或许1942年的悲剧的起源,和青对博那种眼神的迷恋有关。她的迷恋让博陷于一种原罪的状态中不能脱身,手淫与爱情之间矛盾的选择一直折磨于他。
  1945年秋天枪毙大汉奸张世杰的时候,有一点是值得去关注的。张世杰在刑场临死的时候供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向他告密的人。张世杰在临死前说的这席话虽不可作为史料来论证,因为在他临死的时候不能不说有存在一种多拉一个人来垫底的可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张世杰所说的,确实是曾经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当审问者问他,告密者是否是博是,张世杰被反绑的双手剧烈地摇晃着,他连声说不,他说告密者是个非常结实的青年,和审问员所描述的博的特征相去甚远。那个人拿了二十五块光洋,那是告密者的奖赏,他当时戴着一顶毡帽,谁也没有能仔细看清他的脸。张世杰在临死的时候说,如果让告密者站在他跟前,他一定能一眼将他揪出,因为他和告密者曾经说过几句话。可惜的是张世杰并没有获得这个机会,呼啸而来的正义的子弹击穿了他致命的器官,他死于1945年西安兵工厂生产的一颗子弹。
  而另外一个汉奸李根的供词却恰好和张世杰的相反。他临死前的供述是这样的,告密者是一个雨夜来的,他穿着蓑衣,全身散发着寒气,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筛中黄豆在蹦跳的声响。李根说,那人故意用蓑衣遮住了脸,根本就看不清他的外表,他拿了悬赏钱就匆匆走了。告密者要求让他们将前来的黑影游击队所有队员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这句话让所有幸存的黑影队员震撼不已。李根最后说,告密者反光的眼镜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在解放后专门研究了这段历史,他后来在县志修订上有着这样的记载:1942年的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结束,黑影内部连续出现了两起告密事件,告密者让游击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同时强调,告密者并不是当时让人们都一致认为的博。事实上当后来游击队员回想起的时候,发现很多重大的举措都是源于博的建议,并且当时行动的晚上,博还差点送了命,一颗子弹从他的颈部射来,多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祖传下来的铜牌替他挡住了。从各种因素上推断,博都不具备告密的可能。可当时为什么人人认为这事是博干的呢?这一点让所有健在的游击队员惭恧不已。可以肯定的是,告密者肯定是那天晚上行动时没有前去的一员。这么多年过去了,没谁能回忆起那晚哪个是没有参加行动的队员。谁是告密者,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永久的哑谜。
  当洛在长到四岁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了惊讶。他长得既不像青,更不像博。随着他的日渐成长,关于他的容貌也随之成为了青花滩私底下窃窃私语的一个话题。洛长得只像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养父郑岸。他的脸型,他的鼻子甚至连脾气都不可避免地和郑岸相像起来。没人敢公开指出来,青所生的是郑岸的孩子。未婚先孕并且死的时候一直没有结婚,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这个不光彩的谜团或许在博还未死于非命之前就已经布下了。谜底的主人青几个月后在看了博的日记后,也随之而去。没有谁知道另外一个谜底的主人是否还存在于世。如果存在,那么郑岸肯定是不能逃避的人选之一。晚年的郑岸在临死之前终于说出了真相,那就是洛确实为他所生。
  洛是喝母猪奶与米浆长大的,他的“养父”郑岸在他半岁的时候便出家当了和尚。对于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他对谁也没有提过。仿佛万念俱灰,当和尚的郑岸对一切都已经提不起兴头。他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仿佛成为了一道谶语,活着就是等待死亡降临的过程。
  在后来有人幡然大悟的时候,认为郑岸的出家实则是为了忏悔与赎罪的时候,郑岸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充斥着火药味,听来并不是出家人所言。干吗得去赎罪,她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是他用阴险的伎俩夺取了她的欢心,既然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呢!
  即便到了晚年的郑岸,也是如此地铮铮有声。他从未为此事而后悔过,更不用说去赎罪。或许在他看来,强行在青体内播下的那颗生命起源的种子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青在妊娠反应强烈的时候,博不可能没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他忧郁而迷茫的眼神隐藏在厚厚的折射着光芒的眼镜片后,让持胜利者态度的郑岸略感诧异和失望。他渴望与博来场真正的正面较量,那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好好地教训纤弱的博一顿。对于这场较量,郑岸显然抱有着十成胜利的把握。但是博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他平静的表情不得不让按捺不去挑衅情绪的郑岸将愤怒与鄙视化作唾液狠狠地吐了出来。因为在九月,博宣布要和青举行婚礼。这原本属于郑岸的胜利在婚礼消息传出的那一刻变成了一枚苦涩的果实,郑岸只能选择独自将这枚胜利的苦果咽下肚中。
  同样处于忐忑不安中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青。随着婚礼的日渐逼近,青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她看到博毫不在意地坐在秋天的阳光下翻看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偶尔抬抬头望望远方的秋景。青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背过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婚还是得结的。博是这样安慰她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这场人生重大的婚礼他并不是参与人之一。青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博很快就将这个话题转移开了,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呢?人总得要个孩子的。1942年秋天的博似乎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在青看来,博起码还是爱她的。在青后来的叙述中,她提到,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为何还非得提出要娶她呢?或许有一件事情这里不能不提,在1942年青告诉博她怀孕了这个消息后,博非常冲动地与青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他的动作那么粗鲁,可又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让青略感尴尬的是,博一直没有向她询问强奸她的人是谁。他似乎在等待着青主动地告白,可是仔细地看上去,又不是那么简单。他似乎对这个答案索然寡味。青决定要告诉他那个人是谁。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说出了郑岸。
  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没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说,你告诉我的原因是想让我去找他教训他甚至干掉他是吧?我不能不说你自私,我不会去的!他有些幽怨地说道。
  青简直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对这些不在乎了,我对什么都不会在乎。博吁了口气说,活着就应该这样。以上对话发生在1942年9月13日的晚上,也就是在博临死前一天的晚上。博说完就走了,他轻轻地将门掩上,青有些揪心地说,博,你要去哪?你还爱我吗?
  博忧郁地回头望了她一眼,他说他想出去走走。他还劝慰她说,你不要多想,后天,我们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了。
  青终究还是没有迎来她坐花桥的那天。当九月的夜色散尽太阳升起之时,博倒在了枪声中。他流的血洇入了潮湿的土壤,染红了河面。
  或许那天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老黄历上面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
  对于9月13日夜里博究竟去了哪里,具体做了什么,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哑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他去见了郑岸。或许这也是他出门的目的之一。晚年的郑岸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眼前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影影绰绰的。这似乎和1942年的秋夜他所经历过的情景有了几分相似。中风瘫痪在床的郑岸在大小便失禁的时候,躺在恶臭的被褥中老泪横流,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与他如影相随。他深知在未来的某一刻,他随时都有可能告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他偶尔的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按图索骥般又回到了1942年秋夜。
  博来到他跟前,这丝毫没有让郑岸感到诧异。他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为此他甚至做好了充分的格斗准备。但是博显然又一次让他失望了。是彻底的失望。博说,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用不着那么敌意地对着我。郑岸说,那你还来干什么。博说,我就想来问你一句,你和她做那个事,真的幸福吗?
  幸福?郑岸懵在那里呆若木鸡,他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么突兀的话题。
  博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不要和她再有瓜葛了。他说这话似乎一个旁观者的劝说,语气轻得像一滴水。郑岸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般地望着博的背影像一个黑点一样在他视野里无限地拉长。郑岸在他身后竭斯底里地骂道,你这个孬种!你他娘的不是个男人。博转过身来,神情恍惚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转身又走了。他似乎并没打算在此做多久的逗留。
  晚年的郑岸一直活在对往事的忆念当中不能自拔。他不停地回想出门时为什么要带枪的场景,或许他已经有些微微地后悔了。早年的郑岸要是也能这样想,或许秋天的那场事故可能由此消失,但是当时郑岸并没有这样想,他甚至越想越生气,他想不明白青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软弱的男人。一个如果连自己的女人被人家调戏了都无动于衷的男人,那还算是男人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怀着他的孩子却要去与博结婚。这让郑岸心中充斥着一团团怒火。这终究是场不愉快的交谈。博的平静让郑岸感觉到了耻辱,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博手中的一件玩物。
  青后来在回忆起那段感情时已经情难自禁。她想博始终都是爱她的。他的爱让她始终无法领悟和体会,他在爱情上的沉思让她感到心慌不已。在博死后的日记上青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在我背叛了自己身体的同时,同样地背叛了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已经渐渐地离我远去,啊!多么可耻的罪恶!
  青始终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臆想是如此的偏激。在此后短暂的光阴里,青在日记本的发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污秽后兴许找到了一丝答案。日记上有一句话让青悲痛不已,他是这样写的,青,我的女神。
  这句话让青在生下洛之后最终选择追随博而去。可是当晚年的郑岸说出一句足以让所有的感动荡然无存的话时,青的自杀又显得了过于冲动了。老态龙钟的郑岸说,博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就是为了想让她难堪。按照郑岸的说法,博最终选择与青结婚,为的是报复心态。可是果真如此吗?
  青最终还是没有原谅郑岸。或许在她看来,郑岸是这一起罪恶的制造者,在博死后的时间里,她甚至连杀他的心都有。当时的青花滩几个年轻小伙至今都能回忆起发生在河边的那幕往事,当生下了洛的青竭斯底里地朝郑岸厉声咒骂的时候,郑岸如一蹲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他像死了一样。青最后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恨你,是你毁了我和博。郑岸呆呆地望着青从河滩上一步步走远,他想跑过去追她,但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
  当时我的脑子像是空了一般,就像扔进了一个炸弹。后来郑岸后悔不已地说道,要是我追上她,或许她也不会死。
  青的死亡让郑岸彻底地消沉了下去。当青花滩的人不停地听到他嘴里念叨着生即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时,他已经打算出家了。晚年的郑岸并不愿意过多地向人讲述这段往事,他除了嗜酒外,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而每次酒醉之后,他定会拉着一个人的领口说,你知道那句话是谁先说出来的吗?笨蛋我告诉你吧那是博所说的!你知道博是谁吗?他是个大笨蛋大骗子!他娘的知道我的所有底细,却不去揭发,他娘的他是个疯子,他真的让我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晚年的郑岸是这样评价博的。
  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郑岸背上枪走向了茫茫的芦苇荡中,秋天的阳光将他的面孔映照成古铜色,像极了一顿雕像。他步伐沉稳,满怀心事地走向了河边,他看到博正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秋阳下的博单薄身影像一根芦苇般飘忽,让郑岸显得心神不定。枪声响起后,大片受惊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这是群惊慌失措飞向远方的鸟。

  ——完——

  2008-11-2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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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无知小书童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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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22:31:12 |只看该作者
风格偏于外文,如:1.这场霍乱差点将所有的古稀之年的生命席卷而去。
                                2.真正的战斗开始于那个叫青的女人身体变化的那天
                                3.让持胜利者态度的郑岸略感诧异和失望。(感觉是倾向于诗,却没中文诗的神韵,但读出来外文诗的感觉了。)
                                4.他是这样写的,青,我的女神

文风和结构体现的时空转换表达了一种很大气的意图,长句子也使这个意图和文风更明显和易于识别。
但我觉得偏得不严重。
只说这些。
高强度码字导致的肩关节酸痛耽搁了计划内的写作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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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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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22:52:31 |只看该作者
既然是处女作,就上了一把。但是请原谅,我精力有限没能持续到最后。就前面的感受来说,还是太嫩,不该这么早推出来的。(但显然已经做出很完备的样了)
住到黄河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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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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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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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14:51 |只看该作者
我个人感觉有点做作。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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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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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24:00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生铁 于 2008-11-28 13:14 发表
我个人感觉有点做作。


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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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24:24 |只看该作者

谢谢批评!

此篇为历史题材,偏重于先锋的叙述,可能没怎么写好。是给一家刊物做专辑用的。问好黑蓝的朋友们,有好稿也可以发来支持我。小驴问好。另,还有一篇,与此篇同时写的,题目为《与一具薄皮棺材有关的》,哪天有空也发来与大家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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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29:22 |只看该作者
想问下,黑蓝的小说版里为什么找不到此篇文字?左岸网站与小众菜园是否不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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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34:22 |只看该作者

八月三日

  《八月三号》(短篇)

  海洋,是河流的最终目的地。
  八月三号,正好是星期日。少年用小刀认真地在同桌小菊的课桌上刻上三个字:你去死!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将教室洒得满满的。夕阳下,少年面上的表情有些茫然,带有一丝恶作剧般的调皮。他从后桌的璐那里借来了削铅笔的小刀。
  “借小刀我用。”他说。
  “可是,你没有铅笔,你借刀干吗?”璐说。
  “我有用。”少年眼神不容置疑。
  课桌上朱红色的油漆早已斑驳。这是一所建国时期建立起来的寄宿中学。八月三号,正值南方水稻收割的季节,秋天和煦的太阳挂在碧蓝的原野上,几只飞鸟从水稻田边的苦楝树上插翅远行,远处似乎可以听到稻田里农民砰砰砰打禾的声音,如少年的年轻的心跳。这个时候,原本金黄的稻田,用不了多久,一个个褐色稻草垛便会立起来,齐刷刷晒在秋天的阳光下。那时,便可以带着锄头下田挖泥鳅了,秋天的泥鳅,总是那么肥,躲在水田的渠道里,打着气泡呼吸着秋天的气息。
  少年用小刀开始在同桌小菊的桌上刻字。他先刻了一个“死”,笔力遒劲。少年是班上字写得最好的。最后一笔显得有些拖沓,似乎还颤抖了一下,这让他很不满意。他想,本来这个字可以刻得非常好的。
  他像在欣赏一件手工艺品,歪着小脑袋儿,小刀在他手上转着,像蛇一样灵活。“死”,怎么看都没有死亡的气息。他有些气愤那些造字的人,他们把“死”造成得别扭不堪。他想,如果换他来造字,死,肯定是另外一个字形,最起码,也得带上点死亡或者悲伤的气息。
  八月三号,是一个南方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有人在收割稻子,有人在田里捉泥鳅。他知道,秋雨过后,稻茬上便会冒出一寸高的绿色新芽。他想,要是施上点肥,兴许新芽又会长高结稻。但是在石门,似乎还没谁这样干过。妈妈说,稻子收割后,便死了。
  八月三号下午,少年从石门背着一个星期的干粮,从石门赶往二十里外的寄宿中学,沿途所见,全是金黄的稻浪。他走到石门的尽头,在收割后的水稻田放鸭子的歪头李朝少年远远地说,走这么急,去相亲呀!
  少年恶狠狠地冲他喊,去死吧!
  这段日子,他总是少有好脾气。少年公鸭似的嗓子穿过南方低矮的水稻田,传去老远老远。妈妈总是对人叹气,他少时可不是这样子的呀!现在见人也不说话,低着头走路,头都要栽到裤裆里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妈妈见人就说,他觉得很烦躁。他朝妈妈嚷道: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太难听,苦涩得像野菜叶子。
  “我再不管,你就要像二告一样变成小坏蛋啦!”妈妈指着他的脑门没好气地说道。二告是石门远近闻名的坏蛋,他摸石门张家女人的屁股。
  少年自己也觉得在慢慢地变化着,夜里他听到了自己骨骼成长的声音,就像烤竹管时一样爆响。他的脚总是将被子踢到床下去。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粗大的喉结大得像核桃一样,上唇不知哪个晚上还偷偷长出一层淡黄色的绒毛。少年的脸有些红。他想起一些事情的时候,脸便如八月落山的彩霞。他喜欢看八月的夕阳,群山环绕的石门,墨绿色的山脊像镶在天边的逶迤飘逸的带子。他很想走到山的那边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这段日子,一种别样的情绪总是在他心中翻腾,他的心像块薅过的草地。
  夏天暑假,夕阳的余晖洒进木屋,他望着远方的群山,静寂无语,蝉在梓树上缠绵,伴着他整个夏天的寂寥。夕阳拖着尾巴即将跌落远方的山脚时,他决定,买块手表送给同桌朱小菊。
  这个计划让正握着火钳烧火做饭的少年暗暗激动不已,他用火钳在灰烬上不停地写着一个“菊”字。
  整个夏天,他就是伴着这种激动度过来的。虽然,在夏天里,他和石门的伙伴们一起捉过青蛙,摸过鱼,也做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些梦是与小菊有关的。他看到小菊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她的个子比他高出一头,站在一株苦楝树下,群鸟从她头上掠过,夏日的天空碧空如洗,只剩下几片飘然的飞絮。
  剩下的事情,开始具体起来。主要和钱有关。石门的一些年轻女子,开始时兴戴石英手表,她们总是在有人的时候抬腕看看:现在北京是时间——
  少年羡慕地看着手腕上的那些手表,他似乎能听到指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北京,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像首革命歌曲。
  他开始搜集塑料瓶。主要是搜集农药瓶。甲胺磷、敌敌畏、氧化乐果、井岗霉素据如此类,这些农药瓶子如果细心点,总是能从稻田的角落里捡到,当然,更多的情况是,瓶子的主人也将它捡回家收集起来卖钱了。少年的眼睛在夏天里像鹰隼般尖锐,他总是知道哪丘田的角落里会冒出一两个农药瓶出来。他像缴一批战利品一样,兴高采烈地将它们带回家,藏在家里的阁楼上。一个瓶子可以卖一毛钱。他去镇上问了,买一块一般的石英表,需要十五块钱。那他得收集到一百五十个农药瓶。
  那个绿油油的夏天,少年孤单的身影像只风筝在南方空旷的田野上不停飘荡。他搜遍了石门所有的田埂。
  少年看上去一脸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如夏日微风吹拂起的层层稻浪。妈妈说,你搜集那么多农药瓶子回来干吗!?全家都充满了农药味啦!
  他低着头,似乎不屑于和她说话。
  有一天,妈妈愤怒地将农药瓶扔到了木屋前的一个旮旯里,黄昏的时候,少年一声不响地又一只只捡了回来。
  妈妈说,你好像不是我儿子了,你变得连我都不认了。
  他冷眼瞧着母亲,似乎也感觉一阵陌生。“我是她生的吗?”他想。
  他将晒谷坪上的一颗颗小石子用力地抛向远方,小石子迅速消失在黄昏的暮霭中。
  有一天,他从家的木箱底意外地搜出了一把马刀来。妈妈说,那马刀是舅舅从湘西带回来的。外公据说杀死过两名日本鬼子。他想,马刀是不是沾过鬼子的鲜血?他想到此便充满了兴奋。少年在木屋的梓树下将马刀磨得嚯嚯响。他用手不停地试着刀锋。那天他用磨得锋利的马刀砍倒了一株幼小的杉树,当刀口上沾满了杉树汁液时,他感到一阵异常的寒冷与兴奋。像砍人一样。
  要是我拿着这把刀去学校,那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了。少年想。
  少年没有带刀去上学,他将搜集起来的农药瓶全部卖给了前来石门收购废品的歪脚李。歪脚李用一大把零钞换走了三麻袋农药瓶。少年攥着一把零钞望着远方墨绿色的山脊,他的脚步在黄昏的蝉叫声中变得异常轻浮。
  妈妈说,你把零钞给我吧,可以让家吃上一年盐了。少年警惕地望了望母亲,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冷漠。“休想!”他说。
  他将钱用塑料袋包起来,藏在地板下。如果他死了,这钱肯定没谁能找得着。他得意地想。
  妈妈总是在其他妇女面前抱怨连天,这孩子,啊,我管不着他了,神经病一般。
  他站在苦楝树下,充满仇恨地瞪着妈妈。妈妈说,你这样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杀了我?!
  他于是转身走掉了。
  他边走边拔路边的芦苇与茅草。夏日里的茅草盛开着紫色的花,少年狠狠地拔了出来,握着在手中像旗帜一样飘荡。抽调杆的茅草很快就将枯死。他似乎很希望这些茂盛的植物在风中枯萎掉。
  仰面而来的芦花飘浮在他的头发上,他将手中的茅草尾巴摇得更欢。晚上月光将整个大地温柔地覆盖的时候,他躺着竹席上沉沉地睡去。一股潮湿的暗流像岩浆深处的泉水开始在他体内翻滚,最后冒了出来。第二早,红扑扑的太阳从东方的山尖冒出的时候,他羞涩地夹着双腿很晚才起床。
  他梦见他将漂亮的石英手表戴在小菊的手腕上,但是却怎么也戴不进去。他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无济于事。他急得快要尿裤子了,最后神使鬼差地抱住了她……
  第二天的时候,少年回想起那些朦胧的片段,内心充满了伤楚的痛感。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些东西,同时又失去了一些什么。
  少年掀开地板,钱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他一把抓过钱,去了镇上。
  但是他回来的时候,依旧两手空空。镇上供销社的女人告诉他,他还差一块五毛钱才能买到一块最便宜的石英表。她表示,他可以用这些钱买到一块上好的电子表,问他要不要。少年摇了摇头,走掉了。他只喜欢石英表。
  他已经厌倦了捡农药瓶子。他掀开地板,依旧将钱完好地回归了远处。
  少年刻完“死”字的时候,他去厕所撒了泡尿。他看到河边的草地上,那片小白杨依旧绿意浓浓。他纳闷,秋天了小白杨怎么还不落叶呢?
  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他发现小菊还没有来,按照道理,她应该早来了的。晚上他们得上自习。璐和他邻座的威此刻正坐在小菊和他的座位上,他们正在盯着少年刚刻的那个字看。
  你刻得真漂亮!他们说。
  走开。他冷冷地说。
  她真该死,他妈的,我最讨厌她那股骚味了!威有些讨好他说。
  语文老师还那么看中她,她的黄头发好像一百年都洗不干净似的。璐也随即表态。
  少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想,以前小菊应该早来了的。他们虽然同桌,但是从未说过话。他总是装着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看着她。
  少年想起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凑足了十五块钱。他兴冲冲地跑到了供销社,挑选了一块细手链的手表。手表的颜色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散发着细腻的光芒。少年紧紧地捂住这块手表,他的脸上汗津津的,吐着粗气跑到教室。少年心里装满了甜蜜的憧憬。
  他看到小菊坐在课桌上,她的脸上散发着瓷质的光泽。少年偷偷地瞥了几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他不知道下步该怎么走。他装作写作业,结果出了很多低级的错别字。少年假装咳嗽了一声,他给自己壮胆,但是很快又低下了头,结果脸红得如秋天的野柿子。他偷偷地将手伸入裤兜里,握着手表,很快手心便汗津津的了。他假装转头悄悄地瞥了小菊,发现她依然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少年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
  少年在一个周末,再次步入供销社,他对供销社的那个女人说,我要退手表。
  女人问,你干吗要退?
  “我缺钱,再说我也用不着这手表。”少年说。
  少年从女人手上接过了女人退回的十二块钱。她要求少年少找三块钱才肯给他退。
  少年傍晚回家的时候,买了一大袋爆米花,他在乡村耕路上,边走边往嘴里狠塞着爆米花,像在发泄怨气。书包里装的,还有他替妈妈买的几包食盐。沉甸甸的。
  八月的阳光温和了许多,洒在课桌上,金黄一片。透过窗外,他看到挑着稻子回家的人们,几只麻雀正停留在松柏树上叽叽喳喳。黄昏总是那么宁静,即使有喧哗的声音在耳边腾起。
  少年坐在课桌上,拿出一本课文随手翻了几页,他觉得有些无聊,便又拿着刀子,在小菊的课桌上添加了一个字:“去”。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雕刻着,其实指头有些慌乱。他怕小菊在这个时候降临。璐从后桌站起来,伸长着脖子像公鹅一样。少年回过头对他说,你别看。璐嘻嘻地笑了声,坐了下来。少年知道,他很快又会站起来。
  少年将“去”字刻完,课桌上便多出了些许木屑。他望了望这两个字,觉得非常刺激。他想不出刺激在哪,也想不出为什么要刻这两个字。他想像小菊来的样子,她总是先将书包轻轻地放到课桌上,然后才挪挪凳子,坐下。他想她肯定很快就发现这两个字的。他在想象她看到这两字时的表情。他想象着她苍白娇嫩的小脸发怒时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但是,等少年将字刻完,小菊也没有出现。少年放下手中的小刀,微微有些失望。窗外暮霭已经浓了,远处的原野在暮色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片广阔的寂寥。天边已经没有金色的夕阳了,大地便开始沉寂下来,远方墨绿色的山脊随着暮色开始渐渐隐去。
  但是小菊依然没有来。少年捉刀的手开始微微愤怒。他狠狠地在自家的桌上划出条条痕迹。她从未迟到过的。
  蝉总是在暮色越浓的时刻叫得最欢。他想,以后捕到蝉,他会用火烧死它们。
  璐和威也有些失望。他们怂恿少年放一袋垃圾到小菊的课桌里。“要是她看到课桌里有袋臭气冲天的垃圾,她肯定会气死的哈哈!”他们恶作剧般地大笑。少年冷冷地瞪着他们,他看他们放垃圾到小菊的课桌里。他有些焦灼地扫视着玻璃外面。
  他犹豫着要不要用刀子毁去刻在小菊课桌上的字。
  少年孤单的眼神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只蜘蛛正在织网。他看到墙顶上有无数的斑点,各种各样的斑点在晃动着,飞快地拼凑成一幅幅画面,像放电影般。他看到了渔翁、脚夫、卖冰棍的张三、放鸭子的歪头李与她。他望着斑点,斑点在他眼底变幻无穷。
  天开始彻底黑了下来。班上的同学都来齐了。他将头歪在课桌上,瞪着那两个字看。“去死”像松涛阵阵,在他脑海中不停刮拂着。他立正了身子,决定拿起小刀又在小菊的课桌上添了一个“你”字。
  他刻得飞快,这个字便刻得毛毛草草起来。他几乎充满了怒火。刻完字,他将小刀掷在璐的桌子上,头也不回地飞快翻着书本,书本被他翻得像赶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响。
  夜色彻底将天空合上的时候,已经开始响铃上晚自习了。小菊依旧没来。她迟到啦!他想。少年想她以前从未迟到过的。少年一点书都看不进,小菊不来,他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总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教室门口这时出现了两个成年人。成年人肯定白天刚刚收割稻子回来,他们的裤脚是卷起来的,上面还沾满了泥巴。他们朝教室内张望了几眼,目光落在少年旁边的空桌上,然后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去了。有人认得,说这是小菊家的亲人。
  班上的同学平时很少有亲人来,特别是晚上来,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大家都显得很兴奋,仿佛有事发生般。
  过了不久,两个大人就走掉了,经过教室窗户的时候,他们张眼往里面瞧了瞧。
  那个晚上,少年什么事情没没干。熄灯的时候,他将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被子里,蜷曲得像条虫子。不知怎地,那天夜里他失眠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总是在黑暗中晃动,张牙舞爪地朝他袭来。
  璐爬了过来,他瘦小的胳膊碰到了少年的身体,他想钻入少年的被窝里和他说说话。少年冷冷地说,滚开。
  第二天的早上,她依旧没来,座位上空荡荡的,少年感觉到缺少了点东西,他总是不经意地走神,眼神瞥过右边的位置。少年感到一阵孤独。他将小菊课桌里的一包塑料袋装的垃圾拿了出来,扔掉了。
  语文老师走上了讲台,这是上午的第一节课。语文老师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她将讲义放在讲台上,双手按住讲台的边角上,语气缓慢沉重地朝他们公布了一个消息:小菊于昨天下午死了。
  语文老师她漆黑的眼神中汇聚了众多的惊讶。“是的,就在昨天的黄昏,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少年将双手撑着下巴,他的目光一阵慌乱。
  语文老师说,今天的语文课我们改成音乐课吧,我教首歌,以此来纪念我们共同的朋友。语文老师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她示意他上讲台来板书歌词。少年写断了好几支粉笔。歌曲叫《朋友》,台湾歌星周华健演唱的。少年在黑板上开始板书: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有过泪,有过错……”
  语文老师开始领唱,少年和同学带着变声期苦涩的声音开始在秋天阳光晃动的上午飘荡。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
  下课了,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把小菊的桌椅抬出了教室,放在走廊上。少年座位的右边空空荡荡,像缺了一角般。黄昏的时候,少年拿着一截蜡烛,掏出打火机来,开始在小菊的课桌上滴蜡烛油。火苗升起,课桌上的那三个字很快变成黑乎乎的一片,谁也不知道上面刻的究竟是什么。黄昏笼罩四野,蝉声隔着几丘田,在肃穆的暮色中隐隐地传来。少年那天逃课了,他翻过学校高高的围墙,奔跑在广阔的田野上,八月的黄昏将他浓缩成一个小黑点儿,他卯足了劲儿,跑到了无人的河边,他开始朝着远方的群山大声呼喊:小菊——小菊——
  第二天,少年在日记里记下了八月三号。
  八月三号,同桌朱小菊死了。她和十三岁的少年同岁。八月三号下午,小菊吃完最后的晚饭,背着那个米黄色的书包正准备踏出家门赶往学校的时候,她奶奶一把拉住她说,你偷了我的十块钱!
  小菊说,我没偷。
  奶奶说,你偷了干吗还不承认?!
  小菊说,我没偷。
  奶奶说,肯定是偷的,家里除了你,没谁会去偷我的钱。
  小菊说,我真的没偷,你怎么这样说我呢?
  奶奶生气地说,我的钱也偷,你这该死的!
  小菊望了望奶奶,没有再吭声,她转身回到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她便出来了,她站在晒谷坪上朝奶奶大声说:我没偷。我快要死了。
  奶奶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农药味。她几乎喝下了整瓶甲胺磷。她临死的时候,抓紧着奶奶胳膊喊,你快救救我吧,我真的没偷,我不想死!我还想活呀!
  语文老师说,钱是小菊的弟弟偷的,读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偷了奶奶的钱,栽赃到了姐姐身上。
  少年在河边喊累了,滔滔细浪从他脚边缓缓流走,他不知道这条河发源何方,奔流去何处。但是他想,肯定会汇入海洋。海洋,是河流的最终目的地。少年躺在河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听着细浪从耳边静静淌过。他看到被黄昏烧红的天际,红云像绸缎一样在西边铺开,最后渐渐消失掉。少年躺在石头上,流了很久的泪。他很懊悔。最后睡着了,他梦到小菊化作了一粼细浪流向了远方神秘的海洋。
  (约6300字)
  ——完——
  原发《上海文学》200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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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35:49 |只看该作者

1945年的长河(中篇)

  一九四五年的长河

  找到了河流,人便有了方向感
  ——郑小驴
  题记:
  这条河一直向东,水波不兴。温柔得就像青花滩的女人。
  1945年,我的父亲站在长河边上,河风吹起了他的杂乱的发须。他依然会想起很多年前祖父被小日本押往河滩枪决的那个春天的清晨。当时父亲7岁,他在那个清晨赶了群鸭子去河边,看见一群穿黄呢子的鬼子扛着三八盖步枪,押着祖父往河滩走来。那是一个多雾的早晨,浓浓的白雾像纱帐一样将湘西的丘陵包裹着。河上起了层白雾,像轻烟一样飘忽。河岸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清晨的油菜花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不断地钻入父亲的小鼻子里。油菜花上还带着露珠,早起的蜜蜂,有几只已经在上面落足了。这幅安静的清晨湘西乡村画面,使父亲产生着幸福的错觉。他看着那些人正押着他的父亲离河滩越来越近……鬼子们杂乱的皮靴声响在湘西的早晨还残留着露水的阡陌上,显得那样的沉闷,让父亲感觉在敲着一张牛皮大鼓。河边的芦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腿,这是一个多露的早晨。父亲缩在一块油菜田里,伸着一个小脑袋紧张地望着鬼子们押着他的父亲走来。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地打着圈儿,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带着露水的油菜花儿沾了很多在他的小脸上,他的脸黄黄的。他看到两名鬼子的刺刀正抵着他父亲的脊背,鬼子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东洋话,父亲紧张得合不拢嘴,他扯了一把带露水的婆婆丁,大气都不敢出,他的父亲被抓住了!
  1】
  我的成长始终伴着青花滩男人那种野性的挣扎,我一个梦一个梦做下去,当有一天茂密的胡须开始在我的下巴上像茅草一样疯长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坚信,郑家的祖祖辈辈的男人都是如此:坚挺竖直的鼻子,茂密的胡须,爽直的笑声,永远地荡漾在清江的长河上。这让我想起了那个长年靠捕鱼为生的德汉爷爷,当有一天,他核桃般的手掌抚摸到我的头上时,他的笑声里面堆满了沧桑:长得多像七爷呀!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说完就久久地叹息,叹息过后,竹竿一撑,一叶小舟就荡到了河心里去了。
  七爷就是我的祖父。对于祖父的印象,我是通过青花滩那些老人口中零零点点的记叙以及郑家那本族谱上的记载上知晓的。而我对祖父的追忆则是靠神龛上那张遗像开始的。我的祖父端坐在神龛上,眯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注视着他的孙子。相片上的那个人,竖直的鼻子,茂密的胡须,坚实的下巴,这就是典型的青花滩男人呵。这张画像很传神,画于1943年。画这张像的画匠,早已经仙逝了。他们和祖父一样,化作长河的一粼细浪,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祖父的右侧,端坐着我的祖母。祖母打了个大发髻,眉如弯月,嘴如朱丹。只是脸色看来很带有丝病容,眼睛装满了沧桑的浮云。这据说是祖母的自画像。我的祖母陈青云,曾是青花滩女子中学的校长。我的祖母是个才女。
  我的成长,始终带着对外界的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小时候,我曾听父亲说过,我的祖母曾坐过火车。在我16岁之前,我对火车的了解一无所知。那时的夏夜,父亲搬了条小板凳,拿着把大蒲扇,坐在长河的边上的苦楝树下乘凉。伴着滔滔的江水,我开始了对祖父祖母零零星星的了解。但是父亲从来就不愿意多给我讲祖父祖母的那些故事。父亲是个很拂郁的人。从我打小记事起,这个人就没有刮过胡子,这样看来,他看起来彪悍中却带有点忧郁的气质。他有时性格暴戾,发起火来,整个房子都乌云密布。母亲说,父亲一生都未曾真正快乐过,直到他死。
  我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正在杭州师范教书。母亲的电报发了过来,说父亲已经去世了,我站在那里,春天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手中的烟悄无声息地坠到了地上。
  我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走得这么突然。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匆匆地回了湘西。
  母亲说,父亲那个下午喝了点酒,坐在堂屋里久久地盯着祖父母的遗像,突然发出了声长笑。然后就趴在桌上睡去了。晚上母亲去唤他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许久了。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怫郁中度过的,他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去世时刚好是1988年,享年50岁。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事隔多年,当我重新来到青花滩时,父亲也和祖辈们一样,化作长河中一粼细浪了。

  2】

  历史记载,1945年4月,日军从雪峰山一路而下,曾打到过我的家乡青花滩。但是国军78军58师174团和鬼子在溆浦境内展开了场激烈的狙击战。鬼子溃逃后,逃往我家乡的事实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号人了。1945年6月3日,湘西会战结束。而那一百多打到青花滩的鬼子,早就在青花滩被游击队干掉了。多年后,当长河边上开始了批判祖父是个大土匪的时候,他们心中对祖父1945年的那场壮举却无人敢提起。我的祖父的确杀过很多的人,在青花滩所有的男人当中,祖父是第一好汉。
  郑家在当时的青花滩,是响当当的,我的曾祖父昌自公,是长河上第一个开米行运的人。他念过私塾,是青花滩第一个秀才,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剑拔弩张。空闲之日,总爱端着紫砂茶壶,立在长河边上,摇头晃脑地背诵《中庸》《论语》,但是曾祖父却是个极善于经商的人。昌自公所处的年代是清朝末年的宣统年间了。此时的清朝老烛残灯,而曾祖父却意气风发,现在青花滩还留传着他当年拖着一船大米独自闯湘中的故事。后来他办起了船队,专门运粮去湘中的娄底湘潭去出售,开始了他长达半生的运粮生涯。曾祖父是个极精明的人,和所有的青花滩的男人一样,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茂密的胡须,所不同的是,他手中还多了袋水烟。曾祖父在生意兴隆的时候,曾拥有不下二十来艘运粮船。清末陆路多强盗,水路则安静多了。最起码在曾祖父手上,都是相安无事的。湘西多土匪,我很惊讶,曾祖父却在一生的经商路上,一直如清江的水面一样,平缓舒动,波涛不惊。昌自公后来还打算在青花滩办所学校的,此时刚好民国成立,我仿佛看见一位老人,着长袍,灰白的小发辫笔直地附在背后,他背着手,踱着小步,对着长河的落日,低吟浅唱。
  曾祖父后来最终没办成学校,但是他捐了一笔银子给青花滩女子学校建了教室。多少年后,我的祖母陈青云则成了这所学校的校长。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其中有三个不幸死于霍乱,一个在三周岁的时候不小心落水而亡。我的祖父排行第七,在七个儿子当中,曾祖父最为看得起他。因为祖父排行第七,按青花滩的规矩,少时,称他为七少爷,稍大就称七爷了。在存活的三个儿子当中,曾祖父一直想将祖父培养成郑家的接班人,所以也最为看重。可是据族谱记载,祖父少顽而厌学,好动。青花滩好动的意思就是好斗,祖父爱打架的故事至今在青花滩流传不止。有一次,祖父曾用一把剪刀将一位恶少刺伤了,害得祖父亲自跑到那家去赔礼道歉。那时祖父才十岁。曾祖父曾问祖父,你长大后想干什么呢?祖父的回答让曾祖父目瞪口呆,他说,我长大后要当土匪,我要成为青花滩的霸王!祖父对此忧心忡忡,他开始意识到郑家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了。为了制止这种结局,曾祖父将祖父常常锁在他的书房中,逼他背《大学》《论语》《中庸》。当有一天,曾祖父悄悄打开门时,发现祖父正在看《荡寇志》。祖父说,这书简直一派胡言,还是《水浒》好。有一天,曾祖父发现祖父躲在房间中看书入了迷,当这个老人悄悄走近他时,发现他正在看一本词话本的《金瓶梅》。
  女人是水,男人是火。水温柔,火猛烈,但是水却能灭火。曾祖父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郑家祖辈的所有男丁中,祖父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当时祖父的上唇还刚冒出汗毛般细的胡须。祖父是十四岁结的婚,在今天看来,他当时只能算是个孩子。
  在曾祖父看来,祖父和祖母是绝配。祖母陈青云是青花滩的大家闺秀,陈家世代书香门第,祖母的祖父辈都是儒商,家道殷实,陈家祖上曾出了个进士,那是光绪年间,后来官至四品。那时的陈家在青花滩可谓风光无限了。陈家到了祖母这一代却没有男丁,祖母还有一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早年就读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后来和姨爷爷进了湖南大学,姨爷爷是国立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祖母比祖父大三岁,曾祖父认为,女大三,金不换。正如曾祖父所愿,祖母能够管住祖父。我曾说过,祖母眉如弯月,脸如凝脂,这样看来,我的祖母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更难得的是,我祖母从小家教就好,上过新学,知书达理,温和贤惠,对曾祖父母也很孝顺,这使得曾祖父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祖父或许是被祖母那种大家闺秀的优雅气质镇住了,或许被祖母那种貌若惊鸿的美貌叹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都收敛起了那种恶少的坏脾气,他很迎合地接受了祖母的到来。之前,祖父曾爱打架,爱去青花滩的河床与那群游手好闲的人赌钱,下棋,鬼混,然而,祖母的到来,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祖母是位难得的才女,会吟诗作对,精通音律,郑家族谱上记载,陈氏多才,善吟诗,会作对,通旋律,善丹青。父亲曾说,祖母的《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拉得很好。这些在当时的青花滩看来,都是很了不起的。
  3】
  我的父亲是个很怫郁的人,他好像天生忧郁,很少快乐过。但是他却有一身健硕的骨架,他修长的身子走在青花滩的河边,像芦花一样飘忽。我常看见一个赤裸着身子,皮肤晒成古铜色的男人一个猛子扎进清江里,不一会儿,他手中就多了条活波乱动的鲤鱼;或是在某个深夜,大门突然被推开,堂屋里突然多了口百来斤尚未咽气的野猪。这个人就是我父亲,他脚步轻伐,身躯健硕,无疑是青花滩最优秀的男人之一,但是这个人我一直都没见他笑过。我母亲说,父亲临死之前曾笑过,但是我没见到。我打小就体弱多病,和同龄人相比,我显得单薄和纤弱,这使得我常常被他们摁倒在河滩上欺辱。他们管我叫小土匪,他们说,我的祖父是土匪王,我家是土匪窝。为此,我常常抬不起头来,我跑回去问父亲,祖父真的是土匪么?父亲拎起我的后襟就是一顿耳光。母亲说,阿四,你怎么打小孩下这么重的手呢?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称父亲为阿四,阿四这一称呼在青花滩除了母亲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这样叫父亲。青花滩的人见了父亲都是直呼名字:郑逸平。到他中老年是则称他为老平老郑。母亲一辈子都是这样称呼着父亲。父亲曾叫过母亲一次六妹,那是我考上江西大学的那年。我看见母亲的脸娇嫩得像二月的桃花。
  父亲一生都没快乐过,也许在他七岁之前或童年,他也是快乐的。1945年的3月,我的父亲刚满7岁,祖父唤他满崽。满崽就是心肝宝贝的意思,听母亲说,父亲还有个姐姐,但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因是难产,所以祖母生下父亲后就是再也没生育过了。
  我的曾祖父,那个留着一条小辫子的老人在1929年的一个秋天的黄昏永远地离开了青花滩,离开了长河,长河上的运粮船还在,这些船只上依然留着曾祖父独自一人闯娄底湘潭的回忆。祖父在曾祖父死后,他一只船都不要,全部留给了两个祖叔公。后来就抗战爆发了,米行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德汉爷爷是青花滩最长寿的人之一,他曾是祖父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德汉爷爷饱经沧桑的脸上记录了祖父当年大闹青花滩的壮举。鬼子打到溆浦时,祖父就在青花滩组建了支抗日支队。我能想象到的是1945年的长河边,一个满脸落腮胡子哈哈大笑的大汉,他组织了一二十个游手好闲且善斗的青壮年,自立为雪峰山抗日支队,在鬼子来临之前,他们白天在河滩边的枞树林呼呼大睡,晚上则成群成伙地去打野猪,打野兔子。
  祖父好兵法,平时喜欢读《三国演义》《孙子兵法》,从他的嘴中,经常能听到兵贵神速,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成语来,这使得祖父在支队中的威望空前高涨,后来人数发展到了一百多人,他们都毕恭毕敬地叫祖父为七爷。后来支队闹大了,和白马山那边的游击队连上了,游击队的队长姓金,年龄和祖父相仿,有一段时间,他们很要好。
  金队长是**员。以前打过仗,后来负伤就退了。之后成立了游击队。他们有枪,而当时祖父手上都是些梭镖,鸟铳,但是祖父会造土炮,这造炮的技术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将春天的棕树砍倒,掏其树心,将火药,硝碎石瓦砾倒入树心,捣紧砸实,然后装上引线,一门土炮就造成了。这土炮威力不大,但是打在人身上,火药碎石钻入肉体,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稍顷就毙命。1945年的春天,祖父在青花滩用土炮将鬼子打得心惊胆战。
  祖父好饮,喝酒海量。喝酒肯定有遗传,父亲也是个极善饮酒的人,并且在我的记忆中,这个人好像从来没醉过。祖母曾劝过祖父,说喝酒误事,成大事者,当少饮。祖母说《世说新语》里,刘伶是个极善饮酒之人,喝醉了就爱在大街上裸奔,这是多丢脸的事啊。祖父呵呵大笑,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男子汉大丈夫,更应痛饮。祖母后来就不劝他了,大概她知道,要劝这个野土匪一样的人戒酒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金队长来过祖父家喝过几次酒,他们在一起称兄道弟,恨不得桃园二结义。队长年长祖父两岁。祖父便称他为兄长,祖父叫祖母也过来拜见队长。当时祖母已经是女子中学的校长了,祖母那种带着才女佳人的清韵气质深深地吸引了队长的眼球。队长那天喝了很多酒,眼睛红红地望着祖母,眨都不眨一下。后来,祖母曾对祖父说过,队长不是一个可靠的人,让祖父防着点,但是那时的祖父怎能将祖母的话当真听呢?
  4】
  一支小分队鬼子押着祖父一直向前。这对鬼子脚步散乱,精神萎缩。这看起来一点都找不到那支从雪峰山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鬼子的影子。1944年4至11月,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在中国展开“一号作战”计划,即豫湘桂战役。1945年的春夏之交的时候,他们从雪峰山下一路而下。
  这队鬼子兴许他们是被祖父打怕了,当时祖父,脚步轻伐,威名在青花滩远扬。当时国军的58师在溆浦境内并没有完全将鬼子消灭,鬼子溃退后四处散逃,这使得湘西会战一直到6月3日才逐渐结束。
  当时的祖父,意气风发,他指挥着他的兄弟们在青花滩上游给鬼子下了个圈套,共打死过19名鬼子。消息传到青花滩时,祖父那阵一下子就神气来了,他走在青花滩的河滩上,高声阔谈,就连郑家的族长,也得让这个野土匪三分。这个野土匪般的人,终于开始了他多年前要做青花滩霸王的愿望。他有些嗜血,喝酒后更加如此。他曾当众生嚼过野兔子的肉,喝过野猪血。死在他手上的野兽远胜如死在他手上的鬼子。祖母对此曾忧心忡忡,她说,多杀生会折寿,人应该多积善。我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多年后青花滩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记得,在民国一十八年的时候,湘西大旱,祖母大开粮仓,赈灾救民。当时青花滩上上下下的百姓都称她为观音菩萨。
  这个男人,冬天的时候,总爱往身上披一张黄鼬皮。他站在河滩边的枞树林里,所有的动物都怕他。夜里,那些动物都躲在河滩边隐蔽的地方,窃窃私语,它们发誓要将这个野土匪这个给它们带来过无穷恐惧的人来一点教训。
  祖父后来最终没逃脱鬼子的魔掌,命运早就向他伸开了手掌,祖父一来,他们就将祖父捉住了。
  碎杂的脚步声沿着河岸一直延伸,父亲这个小家伙已经将那群鸭子赶下河滩去了。露珠还没散去,金黄的油菜花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晨雾带着春天的气息沿着河边缓缓而来,父亲将手中赶鸭子的长竹竿伸入河水中搅了下,平静的河面上就起了个小涟漪,渐渐流走消失。1945年春天的父亲,他还沉醉于春天给予他的喜悦中,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这个带雾的春晨与他永别了。
  长河在广袤的土地上划出了条苍凉的印记,它给漂泊的人建立了坐标,找到归宿,就像多少年前,青花滩开始出现人类足迹的时候,郑家的祖先就来到这里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在这个起先荒凉的滩上建立了村庄,繁衍出一代又一代郑家的传人。
  清晨的河滩,一个人也没有,我的父亲站在河边上,矮小的身子缩在油菜花中,鬼子从他身边过去都没发现他。他看见祖父走得很从容,这个野土匪样的人眯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桀骜不顺的笑容。父亲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会去哪里。
  祖父或许是看见父亲了,他走了几丈后回头望了望他,这个背影作为祖父留给父亲的最后纪念永远地留在父亲心中。
  在祖父走远后,他小跑着跟上前,他想看看他的父亲究竟要去何方。当父亲跑到河边的时候,他吓得呜呜地哭起来。他看到一个鬼子朝他父亲的头上开了一枪,但是祖父的头似乎偏了下,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耳际擦了过去。祖父突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春天的河流中,于是河面马上响起了一排细密的枪声。父亲在鬼子走后马上跑向前,发现水平上好像冒出了些血沫,但是很快,滔滔不息的河水就把这些冲散了。
  父亲哇哇大哭起来,他想不到,他的父亲就这样没了。祖母找到他时,他语无伦次,颤抖不停,他说娘,爹被鬼子枪毙了!爹被鬼子枪毙了!我亲眼看到的!
  5】
  我时常在夜的深处醒来,我梦见我就站在当年祖父被枪决的地方,举目远望,渺渺的江水,滔滔依旧。我似乎看到那位有着豪爽笑声却面目模糊的人,湿淋淋地站在河中,身子像鲤鱼一样迅滑。这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就像白雾一样在我心中氤氲。我内心的深处,一直渴望自己与我的祖辈一样,笔挺的鼻子,健硕的身躯,当我纤弱的身子越来越与我的梦想相去甚远时,我看到父亲站在远处对我冷笑。我很自卑,我多想,我也能与这个土匪一样的人,有着健壮的身躯,粗实的骨架啊。但有一天成长的讯号在我脑中呼呼作响时,我知道我完了,我一辈子都无法与祖辈们相比了。
  清明,当我和母亲以及郑家的子孙后代立在青花滩郑家先人的祖坟上,给我的祖辈们的坟头上立上白幡,烧纸钱的时候,我想起了他们,想起那些曾未见过面或者已经记忆模糊的先人形象。我立在长河的边上,三月的长河呜咽,继而沉默无语。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父亲坟头上未烧尽的纸钱点上。三月的长河随着虽月的流逝依然在涛声不断,然而,我的祖先们,却早已化作长河中的细浪远走了。
  祖父的坟是空冢。祖父并不在里面。听母亲说,祖父和祖母是同时下葬的。但是祖父在1945年就失踪了,所以,他的坟里事实上只葬了些他生前的衣服和鞋袜。
  祖父的生死到现在依然是个谜。
  这个巨大的疑问号留给了父亲,父亲继而留给了我。
  有人说,1945年的春天,我的祖父就死在鬼子的乱枪下了,这是我父亲亲眼看到的。但是这个说法却很难自圆其说,因为那样的话,祖父的遗体应该很快就会浮上来的,最起码,应该会很快被找到。事实上,当时人们曾顺着河流下游找了一百多里,却没有找到祖父的遗体!1945年的祖父,好像和人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1988年,当父亲接过政府发给祖父的革命烈士证时,父亲接过那个红本本时默默不语。晚上的时候他突然在饭桌上长笑三声,也跟着他的父亲走了。祖父在1988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青花滩头号土匪的代称。包括政府也是这样认为的。
  祖母一直认为,祖父一直没死。她到死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就走了。在祖父走后不久,青花滩曾掀起了寻找祖父遗体的热潮。但是这股热潮很快被不久后发生的两件骇人的事件压下了。
  1945年的3月28日夜里,游击队的金队长遇刺身亡,金队长的头被人连开了七枪,看上去他的头颅成了个马蜂窝。一时游击队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就在金队长被人刺杀的同天晚上,驻扎在青花滩最后30名鬼子,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操场上集训的时候,踩上了地雷,一下子死了大半。余下的鬼子后来都在青花滩被干掉了。地雷是那天夜里被人埋上的。和金队长遇刺刚好是同一个晚上。这两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青花滩迅速流传。人们都在猜测这两件事是谁干的。
  6】
  父亲生于民国二十六年,这是一个动乱的年代。当父亲嘹亮的声音在青花滩响起的时候,或许,祖父曾计划着复制着一个小土匪,来继续他那轰轰烈烈的事业。当时父亲已经是一脉单传了。民国二十五年,湘中大旱,祖叔伯泰德、泰仁在运粮的水路上不幸遭到了湘西土匪的洗劫。八吨白花花的大米被洗劫一空,更惨的是,泰德泰仁两位叔伯和几位伙计也被灭了口,遗体被抛入了湘江,尸骨无存。躲在船苍底下的一名伙计心惊胆战地看完了洗劫的全部过程,他被吓破了胆,逃回去不久就疯了。
  祖父当年不肯接管昌自公的那些运粮船,看来是正确的,或许是命运早就安排了祖父的土匪命运,它不让祖父早早就将命葬送在湘江的船上。假使祖父也在船上的话,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又能逃脱湘西那些土匪的魔掌么?
  祖父曾对祖母说过一句话,他说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该我七爷出头的日子了。
  如今想来,我仿佛看到一位满脸虬髯哈哈大笑的汉子,立在湘西丘陵的高处,举目远眺,雄心满怀。他着对襟开怀短袖衫,青黑色灯绒长裤,一双青色的粗麻线纳的布鞋。这是一个十足的英雄好汉形象,一个十足的湘西土匪山霸王形象。
  祖父虽然粗鲁却很有细腻的一面,在祖母看来,祖父虽然杀过不少人,但是他所杀的人之中,没有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的。祖父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着几个兄弟挑了青花滩的头号恶霸孙三。第二天当青花滩的人们陆续起来时,发现河滩上立了根竹竿,竹竿上高高地挂着孙三的肥脑壳。祖父当时正在河滩上正在与他的兄弟们痛饮。
  祖父一生杀过很多人,就连带着生命气息的生物体,都对这个人带有着深深的恐惧和仇恨。这哪还是个人呢?他生啖兔肉,喝野兽血,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他手下的兄弟打着抗日的旗子和土匪无异却又干着与土匪截然不同的勾当。这使得七爷在青花滩被人又爱又恨,恨的人是那些有家世的人,他们去找郑家的族长,去曾祖父的坟头去哭诉。他们说,昌自公,你在天睁开眼看看啊,你的不孝子都变成怎样的人了啊!
  最坏的时候,他们曾设计要除掉青花滩这个肉钉。
  祖父一生不知躲过多少次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暗杀。最危险的一次,有人送上来一壶酒,说是上等的竹叶青。祖父持壶想痛饮的时候,父亲那个小家伙却伸出小手一下将酒壶扫落在地上摔碎了,谁也没想到父亲当时会有这么大的力。酒流了一地,结果家里喂的那只老黄狗向前舔了下,顷刻就毙命了。
  祖父和祖母相视大惊,祖父暴跳如雷,继而面如土色。在某种宿命上,是父亲救了祖父一命。后来祖父去找那个送酒的人时,那人听到祖父没死时,吓得早就逃走了。此后,祖父再也不在外面饮酒,他饮的酒都是祖母自己亲自酿造的。
  我的记忆中,父亲好象从来都没喝醉过,这也许得益于祖父对他过早地进行了喝酒的启蒙。父亲有一日似乎心情很好,他说,三岁的时候,祖父就开始教他喝酒了。我仿佛看到一位粗壮的汉子将他的小儿子抱在怀里,用筷子往酒碗中蘸了蘸,然后小儿子就像吮母乳一样用劲地吮着筷子嘴巴。祖父呵呵地笑了,他对祖母说,你看,多像我啊!
  祖父对野猪从来就不手软,他呼啸而出的子弹不断地穿透粗厚的野猪皮。祖父举着冒烟的长鸟铳,眯着眼睛哈哈大笑。湘西多野猪,野猪和土匪一样多,野猪比土匪还可恶,它们把村里的庄稼都拱完了。土匪杀野猪,野猪拱庄稼,在某种程度上说,人们更恨野猪。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我的祖父和父亲,不知吃过多少野猪肉。我一生都未见过野猪,更不用尝野猪肉了,但我很羡慕,在那些长河般的岁月中,祖父们牙缝中常常是香的,在苦难的岁月中,是野猪养活了他们。现在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的牙缝中一定还香香的吧?
  在父亲的教育问题上,祖父和祖母曾产生过很大的分歧。
  祖父认为,身逢乱世,男儿当投笔从戎。祖父在父亲五岁的时候就教他打枪,这使得父亲后来的枪法十分神准,特别是打麻雀似乎到了百步穿杨的境界,说打头从不打尾。
  然而祖母却认为,大丈夫光有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胸怀天下,容纳四海。为此,在父亲三岁的时候,她就开始教父亲识字。稍大,则指导他背诵《三字经》《百家姓》。祖母的藏书颇多,父亲小时候读的书很多,且杂。《世说新语》《剑南录》《陌上桑》他都读过。我能想象得到,父亲的性格始终处在一种文人的阴柔和祖父遗传下来的刚武中挣扎。这些,使得父亲后来的性格很怫郁。他一生闷闷不乐,和这些,不无关系。
  7】
  1939年,长沙会战,日军攻陷了长沙城。战火一直烧遍了大半个古城。当时国军在岳麓山拼死抵抗,整个长沙城在日军的蹂躏下,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湖南大学早已停课了,姨爷爷和姨奶奶带着两个表叔来青花滩避难,这也是祖母和姨奶奶在出嫁后第一次相见。当时祖母的父母都已过世,由于陈家没有儿子,其家业全部交与了祖母的堂伯接管。姐妹相见,物是人非,悲从心起,相拥痛哭。
  父亲是见过姨爷爷的,只是当时他年纪仅一岁,早已记忆全无了。姨爷爷是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他主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学识渊博,讲课妙趣横生,深得学生喜爱。姨爷爷后来遗留了张照片,这张陈旧的照片,是张合影。左边依次站的是姨爷爷和姨奶奶,祖母。当时姨爷爷手中抱着父亲,祖母和姨奶奶则抱着我的两位表叔。我的两位表叔大的当时刚满两周岁,小的才半周岁。后来,1942年的时候,姨奶奶又添了位小表叔。照片上没有祖父的合影,当时祖父在干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在合影之中呢?这些都已无从考证了。1939年的祖父,也许已经像土匪一样在湘西的丘陵间像豹子一样活跃开了。
  照片上的姨爷爷戴着黑色的礼帽,蓄着小胡子,戴着当时很流行的黑色圆框眼镜,这样看来,一股儒雅的学术气质从照片上跃然于表了。姨奶奶着旗袍,打着一个小发髻,描了眉,倒是祖母,站在那里,穿着件白色的短袖,很平静。
  1984年我在江西大学求学的时候,曾在一份中文系的内刊上看到过姨爷爷戴钰龙的简介。我的姨爷爷是个极儒雅的人,尽管此次湘西之旅给他以后的人生添了无穷的麻烦。
  姨爷爷他们曾在青花滩避难长达2年之久,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后,他们才敢回长沙。1961年祖母曾去长沙看过他们一次,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在三个表叔中,我只见过二表叔和三表叔。那是在1988年冬天的长沙,我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从杭州出差路过长沙,与二表叔和三表叔匆匆地聚了下。当时的二表叔在湖南师范大学的图书馆工作,三表叔则在长沙电厂工作。大表叔则远在甘肃的天水一个冶金研究所,直到现在,我都无缘与其见上一面。
  姨爷爷和姨奶奶这样的打扮在当时的青花滩,是前所未见的。青花滩的祖祖辈辈们都习惯了那些着长衫穿青灯绒布鞋的高贵人,当姨爷爷们这样的西洋化打扮出现在他们眼里时,他们以为姨爷爷们来自西洋。这些,是当时祖母没注意到的地方,多少年后,当青花滩那些所谓的真理者将一冠私通资产阶级的罪名扣在祖母和父亲头上时,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
  让人吃惊的是,远在长沙的姨爷爷母同样也厄运难逃,罪名则是反革命,私通土匪,牛鬼蛇神。长沙那边的那些人是怎样知道我祖父是个土匪的呢?他们竟然对祖父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成了个永远的谜。
  祖父被俘后枪决的消息传出去时,原来跟着祖父混的队员大多跟着金队长走了。金队长在祖父生前曾劝祖父与之合并,但是这被祖父很坚决地拒绝了。当时金队长虽然是**员,但是在祖父看来,其人品却不甚高,特别在生活作风方面,1989年我曾听德汉爷爷讲过,金队长是个很好色的人,一见稍有姿色的妇女,就挪不动脚。有人说,金队长其实在部队是被开除的,原因是在连队的时候,他在驻扎的地方曾和一个当地的寡妇好上了,寡妇的族人抓了奸,部队于是给他处分开除了。
  8】
  很多人很惊奇,祖母竟然能与祖父和睦相处下去。用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来形容应该是毫不为过的。
  祖母生于民国元年,读过几年新学,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她一生所处的环境复杂:封建专制刚刚瓦解,军阀混战,外寇入侵,三反五反……祖母是个才女,但是一生坎坷,多少年后,当我读着祖母的遗稿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眼睛。祖母一生共作旧体诗词86首,对联5副,自由诗8首。共8000余字。可惜今日幸存下来的仅二十余首了。祖母的诗集大多焚烧于1960年至1961年间。1960年的中国,月黑风高,鬼哭狼嗥,我仿佛看到一位病残的老妇颤抖着手点燃了她的《焚余集》。
  祖母幸存下来的二十余古诗我后来打印出来,1993年我给湖南大学中文系熊清泉先生看时,老先生长叹不已,他感叹到,想不到这些精品竟然出自于一普通的村妇之手。
  祖父和祖母的性格是如此的迥异,有段时间我都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抱着怀疑的态度。祖父豪气过人,桀骜不顺,就像匹野马,放蹄四野,纵横千里;而祖母则刚好相反,一股柔弱多情的才女气质,愁肠百结,经常对月咏怀,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结合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
  祖母一生命运多舛,又加上恃才傲物,在青花滩,是很难找到知音的。祖母有首诗叫《题林黛玉》里有句“萧萧竹月鹃啼闻,泪点斑斑几个知?”其幽凉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1945年的祖父,豪情万丈,在青花滩风风火火,自古美人配英雄,祖父是个很自负的人,在他眼中,也只有祖母这样的才女,才能够配得上他。青花滩年老的人回忆,1945年以前的祖父母,常常在黄昏中的长河岸上散步,这些浪漫的举动,在当时的青花滩是独一无二的。德汉爷爷曾和说过,祖母和祖父之间一生很少闹过,这在当时让那些长河边的汉子很恼火,那些长河边的汉子总是在晚上的时候,用那些白天还未曾使完的劲,用在了女人身上。夜里常常能听到女人细长的哭泣声从长河的两岸传来,祖母说,多可怜的女人呐,那些短命的男人又在打女人了!
  1945年祖父从那阵乱枪下失踪后,让祖母以后长达16年的岁月中,尝遍了人生的坎坷苦难,祖母直到临死都不相信祖父就那样地走了,她临死都相信祖父还活在世上。每当黄昏的时候,祖母就坐在长河的边上,看着青蓝色的河水从她的脚下流远,德汉爷爷好几次都躲在枞树林里,他担心这个可怜的女人会跳入河中与祖父去相会。
  祖父的命运永远地定在了1945年的那个春天。
  1945年的春天,祖父在青花滩的上游和鬼子狠狠地干上了。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德汉爷爷的口中得知的。1945年的3月,祖父联合金队长在白马山的花瑶古寨给鬼子们来了个迎头痛击。
  通过德汉爷爷的叙述,我仿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的那场悲壮的战事。祖父这个野土匪,他用自制的土炮、鸟铳和很少的几杆枪,在白马山的原始森林与鬼子干上了。
  祖父和金队长率兄弟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地向鬼子偷袭,那可是一队百多号人的鬼子呀!祖父事先也不知道会遇到这么多的鬼子,当时祖父和金队长是分开两队开拔的,金队长在祖父后面接应他们,而金队长的侄子金顺却跟着祖父一起来了。金顺是个怕死的人。
  祖父没想到鬼子会有这么多,他没想到从溆浦溃退下来的鬼子会有这么多。当时祖父总共才带了60余名弟兄。金顺说,七爷,鬼子人多,装备好,我们还是撤吧?祖父说日你奶奶!
  鬼子最终还是发觉了他们,将他们逐渐包围在清江旁的一个山凹里,当鬼子架起机枪将祖父所躲的土凹扫得尘土飞扬的时候,祖父的三门土炮响起来了,土炮的响声极大,鬼子从来都未见过这东西,懵在那里硬是不敢冲过来。土炮火力不大,但是杀伤力很大,比手榴弹还管用。能打断一棵水桶粗般的杉树。一土炮过去,打中了几个鬼子,鬼子痛得在地上死去活来。鬼子一时不敢冲上来,祖父憋着气,他头顶上系着条红绳,这是临行前祖母给他系上的,说是避凶。他脸如红枣,眼睛睁得比铜铃般大,火星四射。祖父之前没见过机枪,他没想到那家伙会有这么大的火力,一梭子子弹扫来,立马就倒下了几个兄弟。日你奶奶!祖父狠狠地骂着。旁边的金顺脸如土色。祖父说,德汉,你快去搬救兵去,把金队长拉来!德汉爷爷就跑着走了。祖父不知道金顺是怎么时候逃走的,当时清江边上还有只竹筏子,那是他们最后的退路,但是那个胆小的怕死鬼却一个人悄悄地伐着竹筏渡过江逃命去了。祖父发现筏子不见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暴跳如雷。龟儿子!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后来土炮哑了,棕树做的炮管全裂了。鬼子开始冲了上来,祖父们从地上弹了起来,抓起一根根梭镖,梭镖化作一道笔挺的直线穿过一名鬼子的胸膛紧紧地钉在一棵大枞树上。那鬼子还来不及吭声就咽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鬼子们的机枪很快就响起来了,他们训练有素,机枪子弹扫得祖父脚下的黄土突突作响,他身边的兄弟像竹子一样倒下去了。快撤快撤!金队长他们驾着3张筏子赶来了。祖父临走之前差点死去,一梭子子弹从他的头皮贴过去,擦破头皮。这个野土匪样的人,临走前狠狠地蹬着脚,他胡乱地打了机枪最后渡过江去了。
  那一战下来,鬼子和祖父一样恼火。鬼子死了8个,祖父死了15个兄弟,还伤了十来个。
  鬼子是恨极了祖父的,可是他们又能怎样呢?祖父当时就像野兔一样在湘西的山林中出入自如。
  如果不是后来被人下了圈,鬼子是永远抓不住祖父的。多少年后,当德汉爷爷这句话和着他的老旱烟雾一起喷出来时,那个圈套的谜团就像烟雾一样变得模糊。后来,我还曾问过德汉爷爷,出卖祖父的人是谁时,德汉爷爷不语。他站在那里像截枞树桩。
  当祖父潜回青花滩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怕死鬼拎了出来。这个野土匪用手枪顶着那人的脑门,嘴里呼呼地冒着粗气。面目狰狞。
  你这个怕死鬼,老子今天一定成全你!
  金顺跪在地上,颤抖得像寒冬的枯叶。
  金队长向前给他的侄子求情。他年小不懂事,饶了他这回吧?
  野土匪回头瞪了瞪金队长。死去的15个兄弟如果能早点渡江,或许他们现在比你还活泼呢!
  枪声响了。怕死鬼倒在地上,脸如土色,颤抖不已。裤管里流出了尿迹。他没死,子弹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
  金队长说,好,你有种。头也不回地走了。
  1957年前的很多年前,青花滩的很多人背后都会悄悄的称那人为怕死鬼,1957年后,背后悄悄称他的人赶紧闭紧了嘴巴。
  9】
  青花滩第六中学,在1951年以前,曾是所女子中学。祖母陈青云在这所女子中学曾担任过长达十几年之久的校长。
  解放时,祖母曾作七绝,其中有一句是,琼光遍地添新彩,玉色横枝放早梅。可以看出,当时的祖母对新中国还是抱有很大的幻想的。
  但是1957年后,郑家在青花滩的地位就彻底地转变了。特别是在那个怕死鬼金顺在青花滩担任了大队书记以后。那个无赖,不止一次迫害祖母,他采取了疯狂的报复行动,这仇恨的种子则是祖父在1945年的春天种下的。
  父亲是民国三十三年上的学。当时父亲刚满七岁,就读于祖母执教的女子中学。父亲是里面惟一的男生,而且是最小的。那些女生像姐姐一样对这位特殊的小弟关爱有加。父亲从小就在女人中成长,7岁前,那个野土匪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时浮时现,甚至,根深蒂固。当女性的那种温柔像潮水般地覆盖他时,他觉得自己想一个古怪的物体出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这个男人,有着祖父一样粗壮的骨骼,却像女子一样沉默。他一生都在两种不同的性格的拉扯中寻找平衡。
  祖母对父亲的管教得很严厉。祖母有三大箱古书,用把精巧的铜锁锁着。据我所知,里面曾有过《春秋》、《尚书》、《左传》、《唐宋诗词》等。
  撌?灾荆?栌姥裕??烙溃?珊蜕??多少年后,父亲依然能清楚地背诵出《尚书?尧典》。
  父亲的记忆力超群,在我小的时候,他曾一字不漏地背诵出《史记?陈涉世家》。父亲酷爱音乐,在他小的时候,祖母曾教过他拉二胡,祖母不仅二胡拉得好,《汉宫秋月》、《高山流水》拉得呜咽婉转,听之断肠,祖母还擅长打算盘。祖母的算盘在当时青化滩是出了名的。刚一报数,她就能马上报出结果。旧时,人们见了祖母,都是恭敬地叫她校长。
  祖母曾读过新学,在学校中接受过撊巳ㄆ降龋?鲂越夥牛?懒⑷烁駭等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教育。在当时的中国,青花滩的男人是绝对不能允许出现男女平等这一现象的。
  民国十八年,郑家家谱记载,陈氏曾领导女子中学的学生在青花滩举行了浩大的游行示威,抗议郑家的族长将一私通的女子沉潭。那女子的丈夫去世很早,按郑家的族规,她应终身守寡,那女子当时才25岁,后来就逐渐和青花滩的一个货担郎偷偷好上了。后来那个女子怀孕了,事情就败露了。
  多少年后,青花滩的女人都对祖母当年那个大胆的行动敬佩不已。可以这样说,青花滩的女人在祖母的号召下,才纷纷醒悟过来,她们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原来也可以男女平等的。
  祖母在未嫁之前曾很爱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后来还想托人从省城捎来。
  我站在长河的边上,想象70多年前的长河边上的那位少妇,高举着撃信?降龋?炊匀?铀牡聰的标语,领着一百多女生在青花滩的河岸高声示威。她们清脆而激昂的呼喊声仿佛今天还在长河的上空回荡。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青花滩无疑象扔了颗炸弹,击起了千层浪。郑家连夜商量,扬言要杀了这个女人。那些恐慌不安的男人,纷纷找到祖父,他们说,七爷,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青花滩从来都是男人掌管的呀!祖父一声不吭,粗粗地呼吸。
  晚上回家,祖父第一次动手打了祖母。是用荆条抽的,他说,青花滩,永远是男人的,你们女人,想都不要想!之后这个野土匪又搂住祖母,替她擦掉眼泪,他说,你这是何苦呢?人家私通被沉潭是自作自受,关你什么事呢?祖母一言不发,只是揩泪。第二天清晨,她又组织游行去了。
  这应该是祖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祖母,尽管他这样土匪般的人,对祖母,却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人。
  游行的事情影响很大,上面的监学也知道了。那位监学是个很开明的人,他很支持祖母,为此,这件事情才压了下来,但是影响却是无穷的。那个女人最终没有被拉去沉潭。很长一段时间,祖母成了青花滩女人的守护神。祖母给她们讲解什么是人权平等个性解放,尽管在当时的青花滩女人看来,这些思想是闻所未闻的。从此,也有女人在遭男人辱打后,能勇敢地站起来,奋力抵抗。
  祖母写过一首《蝶恋花.惜春》的词。
  翠叶藏莺骄不语,惆怅春归,十日九风雨。杨柳多青青还浅,多情怕向行人舞。
  小院黄昏啼杜宇,一霎韶光,浑是游仙羽。镇日闲愁添几许,落花飞絮飘无主。

  10】
  找到了了河流,人便有了方向感。很多人都在那些苍茫的岁月中跋涉,看到了奔流的河流,才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远去的长河,是去哪里呢?滔滔的白浪,呜咽声声。我的父亲一生都未曾离开过长河,或许他小的时候,也和我一样,静坐沙滩,对着远去的细浪展开浮想:河的尽头是什么呢?
  从小我就是一个爱幻想的人,我的幻想通过长河的细浪渐渐构成了呼啸而过的火车和冒出大烟囱的轮船。在我十六岁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火车是屁股后面冒着火的铁车,轮船是木头做的。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火车和轮船的模样。有的时候,我爱黄昏的余辉中,坐在沙滩上看远方墨绿色的山脉,那些在天边无限蜿蜒的山脉就像一条墨绿色的长带,仿佛在暗示我,山的那边有些什么?我对外界的渴望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加强,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湘西,离开了长河,抵达了一个我很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我睁大眼睛:马路是沥青涂的,高耸的摩天大厦原来看不到一块红砖。多少年后,绿油油的火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或者长鸣而去时,我依然会被某种情绪上的东西拔动着心弦。独立黄昏,泪流满面。
  我离开长河的日子,父亲开始了迅速的衰老。他年长的岁月就像长河的细浪一样容易逝去。我是1980年离开青花滩的,那年我以青花滩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江西大学。我的离开在青花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作为青花滩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赶来,给我送来了布鞋,棉衣和鸡蛋。父亲是替我自豪的,最起码,在我被大学录取的那段时间里,这个人还是很为我骄傲的。他事实上,也是在为自己骄傲:看啊,郑家还是熬出来了!
  他一生郁郁寡欢,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里才在他的儿子身上找到了些许慰籍。我有个妹妹,我念大学的那年就嫁到青花滩下游的龙潭去了。和青花滩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们早早地潦草地无奈地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尽管,命运并没有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我从没想过,那个有着祖父一样粗坯的骨骼的男人,会这么早地离开她们。当我重新从长河中解读父亲时,仿佛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去了。
  女子中学解散后,祖母随之也被辞退了。父亲随着也跟着退了学。不久父亲上了新学,当时父亲刚满十三岁,成绩非常好,老师给他安插到小学四年级,但父亲只上了一期,就跳级上了初中。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经常寡着脸,默默无言,但是他很懂事。祖父曾对他讲过姨爷爷,父亲对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姨爷爷抱着极大的敬仰之情。尽管当时父亲当时算术也很好,但是他更喜欢中文。他想考湖南大学的中文系。与姨爷爷见面在湖南大学的林阴小道上,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姨爷爷是1957年自杀的,那位儒雅的教授,穿着整齐的礼服投入了湘江的橘子洲头。二三十年前,毛泽东曾在此指点江山激扬文字。1957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姨爷爷却带戴着右派的帽子投入了滚滚而来的湘江中去了。
  1957年,正在读高中准备考大学的父亲被迫退学了,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父亲一直到死也未能从这件事解脱出来。他是个性情中人,性格沉浮不定,就像长河中的细浪。
  那个怕死鬼是1957年开始在青花滩呼风唤雨的。作为革命烈士的后代,且是革命炮火中长大的,他义不容辞地担任起了青花滩大队书记的重任。从此,这个无赖成了郑家的灾星。他对祖母和父亲展开了残酷的迫害,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后,他在青花滩调戏一个女子时,被女子的丈夫当场抓了奸。那女子的丈夫是个傻子,搞火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结果傻子打坏了书记的坐骨神经。怕死鬼直到那时才从呼风唤雨长达二十余年的队长宝座下瘫下来。可惜那个时候,祖母已经看不到这一大快人心的报应了。
  祖母在解放时是逸兴满怀的,这个知识分子,曾作《咏家乡.鹧鸪天》。
  自是春工术最高,江山点染着新袍,红围翠绕街前路,一树重杨一树桃。
  风似剪,雨如膏,菜花十里泛金涛,人民世界风光好,车走雷声市语嘈。
  看得出来,祖母当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是后来接踵而至的打击就像一股股寒流,将祖母的心逐渐冰结。
  1957年的春天,青花滩突然刮起了大风,这股飓风将郑家这棵老树盘根带起。他们对祖母和父亲进行了残酷地打击和迫害,罪名是右派,私通资产阶级,他们将祖父定为反革命和土匪。祖母本身出身就不好,可想而知,在1957年那个指鹿为马的年代里,如果不是父亲年龄尚小,祖母早就像秋风中的枯叶飘逝而去了。
  1957年的父亲,风华正茂,正值奋发有为的少年时期,可是那场风暴将父亲的前程无情地毁了。从此,父亲的人生轨迹全部被改写了。父亲是个牺牲品。这是德汉爷爷在我工作后和我说的。当时退学刚满19岁的父亲,长得很英武,在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我看到了那个当时理着小平头一脸英气的父亲,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羞赧的笑容,就像平静的河面上起了个微小的涡旋。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站在半个世纪的阳光下,穿着一身黑色的灯芯绒中山装,长河正从他的脚旁缓缓地流过。可谁又曾想到,照相后的短短几个月后,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就彻底变化了呢?
  11】
  1957年的父亲,心中就像一条多雨的河,他一定恨死了那个给他带来了无穷灾难的野土匪了。当时祖母的处境更加糟糕,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被政治的风浪冲击得万念俱焚了。
  父亲酷爱音律和书法,文章也写得有声有色。多少年前,我能想像得到的一个愁肠百结的少年,在一个个长河落日圆的黄昏中,寂坐余晖,掏出一根长笛,面对黄昏,相执向晚。也就在这不知过了多少个苦闷的黑夜后,我的母亲来了,这位年轻的姑娘走近父亲时,兴许她是被父亲那种与众不同的忧郁气质打动了。
  那时母亲称父亲为阿四,父亲则称母亲为六妹。这是一个秘密的称呼。在父母长达27年的婚姻中,我只听父亲称过母亲一次六妹。那是我去江西大学求学的时候。我记得父亲那天高兴,喝高了点,母亲扶他上床休息,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说,六妹,我们终于熬到头了啊...
  母亲听了当时眼圈红红的,说阿四,睡觉吧。于是轻轻地替父亲盖好了被子。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们之间是否真正存在过爱情。作为子女,他们一生都不曾给我和妹妹讲过他们当年的恋情。倒是德汉爷爷,在多年后,愿意向我这个大学生透露点父母亲当年前在青花滩那段感人的故事来。
  当理想破灭后,父亲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他整日徘徊在河床边上,或在河滩边上的那片枞树林中游荡。当那些批斗声在青花滩不绝于耳时,父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将眼光深深埋下。
  父亲或许内心深处也渴望母亲那种温柔的呵护,他也需要那种女性的温柔来抚平他内心那种不可言状的忧伤。但是他怎么敢去想呢?当母亲像一阵清风一样带着三月的油菜花香走近父亲时,这个忧伤且彪悍的男人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疑惑。母亲是个很爱音乐的人,当长河边上响起那撩人心弦且悲怅的笛声时,母亲被吸引住了。这个同样多愁善感的女人,踏着春天的脚步走到了父亲的跟前,她不顾家庭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和父亲在一起。当时母亲的出身是贫农,当时的贫农在政治上是很红火的。而父亲却是右派,野土匪的儿子,甚至一度被攻击为反革命。这些石头般重的帽子一顶顶地压在父亲的头上,使他走路的时候,都是低着头。对于这些,母亲同外祖父母做了坚决的斗争。母亲在众多舅舅阿姨里,排行老大,这使得母亲从小就养起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在这两年中,没谁知道父母是怎样过来的。父亲和祖母白天整天挨批斗,遭人辱骂,甚至关进牛棚毒打。祖母就是在当时遭打而患上哮喘病的。母亲在父亲挨完斗回来,就悄悄地来到这个苦难的家庭里,给他带来温暖。1958年后,郑家祖辈遗留下的房子被没收了,祖母和父亲被赶离了出来,他们不得在青花滩离河滩不远的土岗上盖了两间草房。没谁记得清楚母亲在那些年月里受过多少人的白眼,金顺亲自来外祖父家里给她做思想工作,要她认清形势,不要害了自己一辈子。母亲对这些压力都坦然处之,外祖父当时被气得跳了起来,你疯了!说完操起扫把就要打母亲……外公直到去世也没原谅过母亲。
  金顺,那个被祖父吓得尿裤子的怕死鬼,在他当上大队长后,对祖母和父亲以及后来的我,进行了残酷的批斗和迫害。他给祖母带上尖尖的帽子,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土匪婆。祖母被他们反绑着手在青花滩游街,就像多年前祖母在青花滩率领女生在青花滩游行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次游行变成了对祖母的批斗。有人在祖母面前向她吐口水,父亲挣扎着向前给祖母挡,反而遭来毒打。之前,书记做过父亲的思想工作,他要父亲揭发祖母,让父亲写揭发信。父亲拒绝了。这是父亲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是父亲放弃了。祖母和父亲站在高高的台上,相视无语。血正从父亲的嘴角流下,他浑然不知。我的祖母是个很慈祥的人,解放前,在青花滩遭大旱或水灾而颗粒无收的日子里,她没少给过那些揭不开锅的人救济。但是他们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德汉爷爷是当时唯一敢向前替祖母和父亲说话的男人。他粗实的身子站在人群前,替他们挡住了不少的拳头和叱骂。德汉爷爷站在人群前,怒目圆睁,天啊,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那个青花滩的头子走向前,他让德汉爷爷走开。德汉爷爷双手叉腰,对那个人一脸不屑。没人敢向前去打德汉爷爷。德汉爷爷刚从朝鲜战场回来不久,他放弃了部队的挽留,匆匆地回到了青花滩。他说他答应过一个人的,要好好照顾祖母一辈子。德汉爷爷是革命战士,乡武装部的张部长还是他当年淮海战役时的兄弟。这个男人,一生都未曾娶过女人,或许他一生有过很多的秘密,但是他宁愿守口如瓶也不告诉其他人。祖母之前曾认真地劝过他要给他找个家,他拒绝了,他说 ,他答应过七爷的,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祖母说,成了家照顾我还不是一样么?他说不一样的。他笑了。笑得那么羞赧。
  当时祖母33岁,德汉爷爷27岁。青花滩曾流传过很多祖母和德汉爷爷的流言。但是这个男人最终都不敢往前跨上一步。他说,我的命都是七爷捡回来的,我怎能做出对不起七爷的事情呢?德汉爷爷小时候家穷,给青花滩的头号恶霸孙三家放牛,结果把牛放跑了再也没寻着,孙三把德汉爷爷吊在梁上,打得半死,说要去送官。当时祖父用30块光洋救下了德汉爷爷。
  母亲在生我之前曾怀过两个哥哥,但是不幸都夭折了。
  1957年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踏入了父亲的内心,她像一只小鹿,在父亲心中活泼乱动打着圈儿。多好的一位姑娘啊,当年青花滩所有的人都在为母亲惋惜着,好当当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父亲这堆牛粪上了。她的声音就像春天的百灵一样婉转,那双包含秋水的眼睛,忧郁中又带着对父亲的期待和中肯。这对父亲来说,母亲的到来无疑如一股沁入心脾的春风,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在那些潮湿的夜晚里,父亲给母亲朗诵戴望舒的《雨巷》。母亲小心地偎倚在这个彪悍的男人的怀里,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不久我的哥哥降生了,那个青花滩阎王说,让他们去死吧!变不出人来了!
  12】
  1945年的那个春天,日本鬼子在中国已经成强弩之末了,正在湘西会战中作垂死挣扎的鬼子,从雪峰山一路直下,祖父却未能逃脱出其魔掌。德汉爷爷说,祖父是被出卖的。
  1945年的那个春天,祖父同他的十五个弟兄深夜去河边的码头弄沉鬼子的三艘渡船,结果遇到了鬼子事先的埋伏,还未来得及撤,就被鬼子包围在一个山凹里了,枪声大作的时候天边已经冒鱼肚白了,十五个弟兄全部没有生还,祖父弹尽的时候被被抓住了。鬼子们想开枪打死祖父的时候,那个鬼子的头目举了下右手,祖父的命暂时保住了。那个鬼子头目或许知道祖父就是那个声名远扬野土匪。所以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处决祖父,而是押到了码头,或许他们想将祖父押到娄底湘潭去,但是祖父在河边就收住了他的脚步。
  祖母直到死,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开他了。对于祖父的生死,成了青花滩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父亲是亲眼看到鬼子向祖父开枪的,他甚至看到了江面上冒出血沫出来。但是祖父的遗体,却神秘地失踪了,一直都没找到,这成了一个很大的悬念,因为祖父的水性极好,或许当时子弹没击中要害,他泅水躲过了这一劫呢?
  德汉爷爷对祖父失踪后青花滩发生的那两件大事沉思良久,他说,或许,七爷还活着。这个推测给了祖母不少的鼓舞。祖父是青花滩头号土匪般的彪悍男人,他怎能这样容易就死去呢?祖母想。
  1945年的德汉爷爷,还是一个小伙,祖父将他当成弟弟看待。那个晚上,德汉爷爷刚好身体不舒服,拉了两天的肚子了,祖父说,德汉今晚你就甭去了,睡个好觉。这想不到成了祖父留给德汉爷爷最后的遗言。那个晚上,祖父听从了金队长的安排,夜里去河边弄沉那几艘鬼子的渡船,结果再也没能回来。
  德汉爷爷说,祖父是中鬼子的埋伏才被俘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鬼子会知晓祖父那晚会来弄沉船呢?
  1957年,湖南大学党务办公室桌上摆着一封署名为青花滩村党委书记的来信。信中,将姨爷爷他们1939年在青花滩入住祖父家中的种种情况做了令人发指的描述。信上,祖父是青花滩头号土匪霸王,祖母是资产阶级分子。这封信成了姨爷爷被打倒成右派的罪魁祸首。他们把姨爷爷扯到主席台上,喊着大家看啊,这就是这个虚伪的资产阶级毒草,他竟然还敢和一个引起了公愤的湘西土匪恶霸公然交往,大家说说,这是公然的藐视社会主义,破坏我们伟大的革命战线,是毒草,我们要坚决地毫不留情面地永远地打倒他!!
  因为这封信,湖南大学的党委还特意派了个专案组前来青花滩调查取证。金顺书记很配合地陪着专案组做完了调查。专案组一回长沙,姨爷爷的罪名就像一根长长的洋钉,紧紧地钉在了右派的名单上。甚至,比右派的罪名更严重。他成了特务和反革命。
  大表叔早年就读于湖南大学的冶金系,当时他正在读大二,大学没念完就派下放到甘肃天水一个偏远的山区金矿去了。那个金矿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四处狂风沙尘暴肆扰,南方人去根本就不适应。1988年我在二表叔看到大表叔的照片,照片上他已经是个头发稀少满脸皱纹的老人了,尽管当时他年仅六十,看上去倒像年近耄耋之年了。二表叔在1957年后也失学了,后来知青下乡去了贵州一个叫金南的黔南小镇放了几年的猪,三表叔则去了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在一个牧场劳动。1978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表叔通过自学,考上了湖南师范学校,即后来的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二表叔留在学校的图书馆工作,三表叔则去了长沙一个电厂当了名电工。
  姨奶奶我是见过的,这个生于民国二年的老人,坐在1988年的阳光下,微风吹起了她额头上的一丝白发。她和祖母一样,都结婚很早。这位老人亲切地拉住我的手,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就像布满张蜘蛛网。我唤了声姨奶奶,她就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了,她说,好啊..好啊..郑家还是没有断代,还是熬出来了啊..熬出来了啊……
  姨奶奶卒于1990年,享年77岁,她死于中风。
  祖父虽然粗莽豪爽,却有时也很细心。这个人嫉恶如仇,一天夜里,一位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老人向他诉说了他女儿的不幸。那个年仅16的少女,在月色下的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一个游击队员强奸了。老人跪在地上,老泪横流。祖父扶起了老人,说了句,我会为你讨回个公道的。
  这个野土匪这回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暴跳如雷,他静静地回到房间,静静地排查着游击队里的那些可疑之人。祖父或许不用排查就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他不说出来,他悄悄地去取证调查寻找证人。白天,祖父还是和以往一样,和游击队的人大碗喝酒大声说笑,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晚上他就像游魂一样出去了。几天晚上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
  那天晚上的河边,月色如洗。那位流氓将一块蓝花底白的手帕送给了那位姑娘作礼物,姑娘害羞不肯要,那位流氓却使劲地把手帕往人家怀里送趁机在河床上摁倒了人家……
  公审大会在河床上举行。祖父足足喝了两斤老白干。他抓住那人的胸襟拉上前去,一记老拳打得那人鼻血长流。河床上挤满了人。祖父说,我当前还念你是个好汉原来却是这样的孬种!
  祖父说别的什么都不说了,人家是黄花大闺女,现在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嫁人?说完将手枪上了膛递给了那人。游击队的人向前替他们队长求情,祖父红着眼,日你奶奶,受害的不是你女儿你们肯定不伤心,都给我滚一边去!
  那人对这个野土匪有着巨大的恐惧感。他在祖父眼睛里看到了绝望。他扑地跪在沙滩上,说七爷,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我一回吧!!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祖父呵呵地笑了,这个野土匪说 ,下辈子我才不要你来给我做牛马呢,你做牛马我的公牛马都不安心。周围人都笑了。那人也苦着脸挤了个笑脸。祖父说你笑什么!?你瞎眼了?你没看到那个女孩的老父亲都哭瞎了眼睛了?你还有脸笑!
  那人尴尬地跪在那里。祖父把枪替给他,他不肯接。祖父说大男人敢做敢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于是大声呵斥。那人颤颤地接住枪,缓缓地举着枪,望着祖父,祖父抬着头望着天空,理都不理,那人的眼睛里装满了绝望,他恨死了这个野土匪。祖父说,快点下手吧,大丈夫,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汉。那人闭上了眼睛,手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13】
  我在长河中差点死去。同青花滩所有的男孩一样,我也是在河水中泡大的。在那些灼人的夏日,我们站在河床上,一个猛子扎入河中,许久才冒出个小脑瓜儿出来,浮在河心中,若隐若现。我八岁才敢游泳,与我的祖辈相比,我显得天生的胆小怕事。当我胆战心惊地剥光裤子站在河床边时,对湛蓝色的河水充满了恐惧。我知道那湛蓝色的水波下一定隐藏了很多秘密,我站在河床边,双腿打颤。父亲看见了,就骂我。这个野蛮的男人,有几次把我的头按到水里,终于有一次,他终于不耐烦了,他一把将我推入了河中!我在水中大声尖叫,哭喊声很快涛声淹没。我像只鸭子在水中慌乱地挥打着翅膀。父亲像土匪一样望着我哈哈大笑。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要死了,死定了,我极力呼喊,可是无能为力。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寂静,仿佛四周全无生气,入睡了般。我想那个野土匪般的人一定是想要杀掉我了,我想我一定完蛋了的时候,那个野土匪却把我从河中捞了上来。我趴在沙滩上一个劲地吐着肚子里浑浊的河水,胆汁都吐出来了。
  父亲站在一边嘻笑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恨不得干掉这个野土匪。
  我的水性就是父亲一次一次地将我推入河中挣扎着提高的,直到一天,我成了青花滩男孩中水性最好的人之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可是有一次,我差点真的死去了。
  1975年,清江发大水,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灭顶之灾。德汉爷爷后来说,这是天意,这是上天故意给青花滩降的灾难,怪不得之前几天,在河滩的枞树林里,野猪,鼬,灰兔,甚至是小麻雀都逃之夭夭了。只剩下人类还傻傻地留在祖先驻足的土地上,等待灾难的降临却一无所知。
  那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一刻都未曾停过。人们都睁大瞳孔躲在屋里一刻都不敢出来。夜里父亲突然听到了一阵隐隐而来的轰轰声,这声音排山倒海般地往青花滩而来。母亲也醒来了,她点燃了油灯。父亲说,怕是上游的木瓜水库决堤了!说完赶紧抱住我和妹妹往外面跑,母亲跟在后面,踩着膝盖深的水往高处爬。父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水库决堤啦水库决堤啦!父亲嗓子粗,粗犷的嗓音伴着电闪雷鸣显得格外恐慌,妹妹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一切都晚了,屋高的洪水像闪电似的快,转眼就堆卷到了跟前,父亲刚对母亲说句抓紧,一个浪头打来,他打了个趔趄没立住,等他想立住脚跟的时候,我已经被浪花从他怀里淘走了。迷茫的雨夜,漆黑不见五指。四处都是昏浊的大水,父亲不知站在何处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狗子!狗子!之间还伴着母亲的哭声。我想应,但是似乎有双用劲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的声音细如蚊子。我想,这次我是真的完了。这种恐惧感漫天盖地。我想这次我真的完啦。
  好在我在水中胡乱抓住了一段木橼,这像根救命草,我紧紧地抱住了它。面对四周不断漫溢的洪水,我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当一个人真正绝望时,是没有泪水的。
  是德汉爷爷救了我。天麻麻亮的时候,德汉爷爷撑着长竹竿立在一块门板上在漫漫的洪水上四处救人。当德汉爷爷把我拉上木板时,我才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声,这哭声连绵不绝,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德汉爷爷搂住我,说狗子别哭了,大难不死,我们的狗子必有后福的。
  之后,我就对河水再也不恐惧了,试想,一个从小在河水中泡大甚至连命都差点送上的人还会对河恐惧么?在某种程度来讲,是河流养活了人们,养活了那些常年在河中游走的生命……
  河水中曾装满了秘密,父亲曾对我说过,祖父母都在这条河中。这让我对湛蓝色的河水产生了无穷的幻想,浅蓝色的波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里面会有龙宫么?祖父母就住在龙宫里么?当我有一天一个猛子扎进河水中,许久上来时发现我在河底抓的只是一把淤泥和一块鹅卵石时,我迷惑了,我知道,河流下的秘密我只能永远保留在心底了。
  几年后,我离开了长河,离开了那些终年住在河边的人们。在外面,我看到了比清江更阔更深的河流,它们的水波比清江更纾缓,但是在我看来,它们是不能和长河比的,它们没有长河的那种生气。它们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作为青花滩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我被长河边上的人们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我的父母亲,从小就对我的学习极为关注,关注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白天的时候,我随父母一起下地挣工分,晚上父亲就陪着我在油灯下看书,练毛笔字。我从小就基础好,这要得益于父亲严格的指教。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让我背《唐诗三百首》,演习算术,闲来就教我写毛笔字。这些都使得我后来参加高考时基础比一般的人好了不少。
  记得那年中秋节的晚上,我因为没背出王维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父亲让我跪在地上,一晚上不让我睡觉,母亲过来替我讨饶,父亲冷冷地说,你是想要他以后也像我一样在青花滩永无出头之日么?
  我对父亲一直存在着深深的恐惧感,小的时候,我一直在躲着这个野土匪样的人。父亲粗坯的身躯,满脸的络腮胡子,这使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事实上他却是一个很柔弱的人,他爱背李煜的词,好几个月夜里,我都看见这个男人站在长河的边上徘徊,我心怕一有闪失,这个男人就会像祖父母一样在长河中消失掉。有一次,刚好那天是祖母的忌日,父亲草草地吃过晚饭就去河边了,他掏出笛子,吹起了《月江花月夜》,母亲让我悄悄地跟着他,父亲吹完一曲,我站他背后唤了他声发现这个野土匪般的人正在流泪,看见我赶紧别过脸去揩泪。
  母亲后来说,《月江花月夜》是祖母教父亲的。
  和我的祖辈们比起来,我的命运是舒坦的。虽然我也在文革中受过很多的苦,但是那时年龄尚小,对我并没有刻成太多的烙印。
  在江西大学里,我和父亲通过几次信,每回父亲都只嘱咐我发狠念书,不用担心家。我不敢向父亲提及他心中那些不可言及的伤楚。我想时间自然会带走一切,我想不到的是,时间会这么快地带走父亲……
  我知道某种意义上,我是替父亲完成他多年前未完成的梦想。我考上大学妹妹就不读书了,她在家中替父母干活,后来早早地嫁人了,和青花滩的所有女人一样,她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梦幻般的年龄,持家,生子,干活……
  大学四年我只回过一次家,那是在大学毕业后即将去杭州师范教书的时候。我领回了个姑娘,那个叫若兰的姑娘带着水乡女人的情韵像三月的细雨,淋湿了我的心。遇到她后,我的心像条被雨淋湿的河。她是浙江绍兴人,家庭殷实,父亲是个纺织工人。她不嫌弃我卑微的出身,不顾家长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和我在一起。我们相爱了,爱得很深。
  父母对若兰很满意。母亲从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找出了隐埋多年的嫁妆,那是祖母遗留给母亲的一个玉镯子。
  14】
  最爱清秋晚景,阁外红霞相映,明月瘦窥人。
  恰似半开奁镜,波静波静,珠聚一池星影。
  这是1956年祖母所作的《如梦令.秋晚》。1957年后,祖母再也作不出这样的诗词了。1957年,像张手掌,向祖母捏紧了拳头。尽管德汉爷爷尽力地保护着这个纤弱的女人。但是1959年德汉爷爷那个乡武装部张部长倒台了,他也连同遭到了批斗。祖母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生命好像就粘在树枝上,一阵轻风就能将她扫落。更严重的是,祖母那时的哮喘病更加严重了,走路稍快就喘不过气来,咳嗽得厉害,背弯得像虾米。
  1960年的那个夏天,祖母已经在青花滩无法呆下去了,她或许也感觉到了生命尽头某种神秘的召唤。她悄悄地去了趟长沙,见了姨奶奶,当时姨爷爷已经投江快四年了,这对可怜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这是祖母和姨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匆匆地踏上了去长沙的火车,赶着见她妹妹最后一面。当时姨奶奶那里的风声更加紧张,对外来人口查询得紧,祖母第二天就匆匆地赶回来了。我一生都未曾赶得及见上祖母一面,那个和善的女人,或许1988年姨奶奶的身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吧?
  破四旧时,那个可怕的怕死鬼强迫祖母焚烧了她的全部藏书和手稿。这些对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是致命的。祖母一生藏书颇多,古书多达800余册,在1961年的一把大火中,都化作了灰烬了,这把大火使祖母的心彻底地冷绝了。
  所幸的是祖母的手稿至今还残留了二十余首。据父亲讲,这二十首诗词当时藏在一把破伞中,没人注意到,幸免于难。
  1961年的春天,祖母做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两首诗,她在《雨后》中感言,“年来似觉诗情淡,坐对青山句也无”。而后在1961年秋天所作的那首《七律.一九六一年秋日》里心情却是“漫云晚景多清兴,长卧青山便是仙”,可以看出,祖母此时已经对生死看得很淡了。一个人想走,谁又能挽留得住呢?
  多少年后,德汉爷爷依然对祖母的离去唏嘘不已。德汉爷爷是青花滩真正的男人好榜样,在祖父离去的十几年中,他对祖母一直没动过什么脑子。对于青花滩那些闲言碎语他都能坦然处之。
  岁月无法浪漫,就像在我念书后父亲要我解释什么叫浪漫这个名词。我解释不上来。现在我还是解释不出来。浪漫就是浪漫。当我似水的年华随着长河的波涛一样渐渐远去时,我的祖辈们都已经比我远去得更远了……我站在青花滩的河边,静默无语。我想,1945年的长河边上的那幕或许只是祖父或祖母命运的一个偶然。当随着历史的面纱层层揭露后,我才发现原来看似坚强的东西却不堪一击。
  1945年的那个春天,那个人扣响了扳机,事实上他却没死。他睁大眼睛半响都没回过神来,祖父哈哈大笑,这个狡猾的野土匪,原来给那人的手枪子弹做了手脚,扳机一扣就卡壳了。
  祖父说,你现在也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了,今天就饶你回算了,下次让我还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保准一枪击爆你的头!
  金队长脸如死灰,灰溜溜地走了。
  游击队的人很多人都想和祖父一起干,祖父说这怎么行呢?你们还是先和他干吧,他最起码还是个党员,我是土匪般的人。
  那个受害的女孩,祖父打发了他们50块光洋,托一个熟人,送他们去了遥远的广西,在那里重新开始了她们崭新的生活。
  德汉爷爷说,当时祖父兜里还装着一把枪,上膛了,如果金队长敢用祖父给他的那把枪打祖父的话,那就活该这个色鬼倒霉了。祖父是个很精细的人,从这些地方能看出来。
  1945年的那个春天的晚上,当那个野土匪深夜去凿沉鬼子的渡船时,他不知道他生命已经被打开了一道很大的豁口。肯定是有人向鬼子透露了风声,那个人究竟是谁,已经没有探究下去的意义了。长河自然会带走一切,人的生命相对于长河来说只不过是个短暂的瞬间,每个人最终都躲不过岁月这条长河的洗礼。
  生如蝼蚁,死若尘埃。当我后来明白那句话的时候我对那个告密的人的追究也渐渐失去了兴趣。我想,祖父还在的话,他也许会这样做的。或许他也会杀掉他。
  多少年后,当我重返青花滩时,带着的还有我的女儿。
  面对长河,回想起那个长达半个多世纪前的祖父母,和1945年的长河一样,它依旧日以继夜地奔流着,所不同的是,我的祖辈们已经随着浪花永远的去了。那息流不止的河水中,一定还有着祖辈们的影子吧?当我在月光下看长河银白色的浪花一粼一粼地朝东流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曾祖父,祖父,祖母朝我走来,他们湿淋淋地,朝我这个后辈打着招呼,当我尽力想挽留住他们时,他们却化作长河中的一粼细浪,静静地远去了。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昙花一现就匆匆而谢,只有长河才能永恒。就像年幼的女儿问我,爸爸,长河一定比爸爸老吧?我无声地笑了。和所有的生命一样我们曾在长河中涉足过,所不同的,有的人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有的人还唯唯诺诺地活着。
  我决定把母亲接去杭州度过她生命中的晚年。那个城市将是我或者我后辈的青花滩了。和青花滩告别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当河面上镀上了层金色的阳光时,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将很有可能与长河划上一个句号了。
  尾声】
  祖母一生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去了,她总是在无人的静夜独语,七爷,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么?你不要我们母子了么?
  祖父的生死成了青花滩最大的悬念,曾有人言之凿凿,说在湘中的衡山上看见过祖父,他当了和尚;也有人说,祖父当时确实没死,他只受了点小伤,那个春天的夜里发生的两件大事就是他干的,后来在乌龙山当了名真正的土匪,杀人如麻,后来被解放军镇压;还有人说祖父在1945年的那个春天就死了。
  这个当年青花滩第一好汉,野土匪般的人在1945年的春天失踪后给青花滩人心中打上了个巨大的疑问号,我不知道祖父至今是否还活着,他是民国四年出生的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该九十多岁了,我女儿该叫他声曾祖父了,就像我称昌自公一样。
  祖母生前曾作自挽联:
  薄命竟如斯,忆多年妻妾生涯,空余梅骨,哪堪阴阳反目,枕席难安,阿母有知,幸过泉台重荫我。
  幽魂聊自慰,想一世坚贞气节,无负松操,最是兰桂挺枝,芳庭竟秀,吾儿勉志,精忠革命慎防修。
  1961年的夏天,我的祖母陈青云化了个淡妆,给父亲留了道遗言,夜里,从容地投入了清江。或许她想,在长河中才能干干净净地走完一个生命的尽头。在临死的前几天,她还给自己画了张自画像,还叮嘱父亲,等她死后,将祖父的衣服埋了。祖父母的坟葬在河床边的枞树林里,祖母或许是想,“长卧松场便是仙”的日子里,整日面对东去的江水,永远与祖父面对黄昏相执向晚吧?
  ——完——
  原发《江南》  
  《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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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8 13:38:10 |只看该作者

枪声(中篇)

  中篇小说
  (约17000字)
  枪 声
  ◎郑小驴
  1.
  九二年八月的一个早晨,干事小娄的房门被人粗大的巴掌擂得山响,小娄睡眼惺忪地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尖扁的脑袋便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来,他的解放鞋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小娄认得是石门的王大方。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小雨。小娄皱着眉头说,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王大方咧着嘴,吐着粗气说,娄干事,郑时通今早死了!
  小娄披了件外套,八月早晨的天气微微有些凉,乡政府的那株老槐树上几片叶子正在往下滴水。
  小娄往嘴里塞进一根烟,问,咋个死的?王大方便开始叽里呱啦说出一大堆话来,小娄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才知道,郑时通今早和A一块去猫耳朵茶山打猎时,枪走火被击穿了下巴,脑浆都被冲到了空中。
  小娄走到石门,用竹椅抬着的郑时通正被四个男子从猫耳朵抬了回来,竹椅上的郑时通歪着脑袋,半个下巴没了,猎枪从下巴往上击穿了脑门,脑浆流在郑时通的胸襟上,像朵绚丽的梅花。他的脚软绵绵地垂在竹椅下,像一个古怪的符号。小娄皱了皱眉,大清早的去猫耳朵打猎,真是见鬼。
  猫耳朵在茶山里,四周荒无人烟,稻子收割已经有段日子了,那边更是少有人去。茶山里埋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后生,还有一些难产而死的妇人,怨气重得很。小娄小时听奶奶说,她年轻时有回傍晚走猫耳朵时,遇到了一个倒路鬼,你走到哪,一转眼便又回到了原点,她走了老半天还是在一条田埂上没迈出一步来。
  A站在郑时通的身边,肩上还扛着两杆猎枪,小娄识得,那杆短的是郑时通的。郑时通每年冬天都要背着那杆短猎枪去打几只野兔子来乡政府找老郑下酒,老郑是他老朋友。小娄见到他,郑时通便远远地朝他喊道,娄干事,来来来,喝碗酒去哇,刚打的兔子!
  郑时通有好几杆猎枪,都是他自己制的。他爱摆弄这个名堂,杂货店的角落里经常竖着几杆长短不一的猎枪。郑时通最爱使那杆最短的。
  郑时通的女人唐爱荷正扑在竹椅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女人曾经是石门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在农村信用合作社做出纳。因为不用下田做活,所以她的皮肤是石门所有妇女中最白皙的。眼下这个女人跪在地上,扎的发辫散了,哭声把河边马路上的一群鸭子惊得嘎嘎嘎响,它们扑打着翅膀一只只跳入了河中。很多人都在替这个她惋惜,这个家曾经是石门堪称典范的。
  看到小娄来了,这个女人便一把抱着小娄的裤脚哭起来。小娄最怕见这样的场面了,似乎死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一样。小娄被她一抱,感觉大腿根在一股股地发麻。他弯下腰,说有什么话好说嘛,先站起来,站起来。
  A将肩上的枪解了下来,正打算往郑时通的杂货店走,小娄一把叫住了他。
  A愣了下,但他还是站住了。
  小娄就说,等下你和我去下乡政府,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A叽咕了句,我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我还没吃饭,今早四五点就被他叫起来去猫耳朵了,他说那里有野猪打。——他指着躺在竹椅上的郑时通说道。
  小娄板着脸说,少吃一顿饿不死你。
  A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没敢回家吃早饭。小娄被人围着,动不了身,他看到A挪了几步,蹲在路边的白杨树下抽烟,脸色铁青。
  周围都是一片叹息声,石门的大半人都围了过来,马路有些窄,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马路上,像条巨大的响尾蛇。
  郑时通的父母佝偻着身子望着儿子的尸体,双目呆滞,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倒是郑时通读高中的儿子,举着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

  中午天气阴晦得厉害,收割后的田野呈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黄褐色草垛,有的倒在水田里,像尸体。
  A被小娄用根麻绳反绑在一只椅子上。小娄吃完午饭便开始和老郑一起审他。老郑不停地用眼瞥A,说,今早是咋回事——郑时通好好的咋个死的?
  A明显有些紧张,他说,老郑……郑干事、娄干事,他枪走火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呀。
  小娄就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说说看。
  A说,今早四五点郑时通像发神经般到我家把我叫醒去打猎,本来我是不想去的,最近太累了,刚收割稻子。
  老郑盯了A眼说,累,怕不是收割稻子累的吧……
  A的脸有些发黄,对老郑说,怎么不是……
  老郑不耐烦挥挥手说,你继续吧!
  今早他非得要去猫耳朵,说那里有野猪,我也是被迷魂汤灌晕了,竟然相信他的鬼话就和他去了——我老婆是不让我去的,他非得拉我去我就去了。我们来到猫耳朵时,天还没亮起来,模模糊糊的让我有些害怕。郑时通就说,怕什么怕,又没有鬼。我说咋个没有鬼,猫耳朵专闹鬼,埋的尽是些年轻死去的。听我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怕,但是他很快骂了我,要我别提这方面。我们后来边抽烟边走路,说着说着就去了茶山,这时天慢慢的有些光线了,在快要爬茶山的时候,我们刚好看到水田里有只鸟飞起来,那只鸟很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鸟,于是我们便跑去打,我们跑到田里时那鸟就不见了,——真是见鬼了啊!
  小娄便说,简洁点说。
  我们见到鸟没了,就从田埂往上爬,上面是通往茶山的山路,昨晚下了小雨路有些滑,我走在他后面,看他爬田埂时一连打了好几个滑,差点摔倒,结果我就向前扶了他一把,他爬了上去,我还在下面,结果就……就听到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发现他靠在土壁上,枪管还冒着烟,他的下巴差点都打飞了,我喊了他一句,已经死了,把我吓得……他是枪走火了,我敢保证,我看他的扳机上还沾着一些泥巴,他肯定是打了一个趔趄不小心用脚把扳机睬响了!
  老郑冷笑道,真就这样的吗?
  A躲避着老郑的眼光,说就这样,要是我说的假话,让我天天撞鬼!
  小娄就说,他临死前有没有和他说过什么话?
  A瞧着小娄说,他一下就死了,哪还有时间说话。
  老郑站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说,他真的就没有和你说过话吗!?
  A有些害怕老郑,就说,在路上我们俩倒是说过的。
  小娄就说,那你把你们说的话说说吧。
  也没有什么话,我们主要是抽烟。他平时话就不多,郑干事应该知道……老郑咳了一句,你放屁!A就不敢说了。停了会儿,小娄便说,你继续说。
  我们也没谈什么……男人嘛,肯定会谈起女人的事,我们谈了些……哎,其实也没说什么……就那样的,主要谈唐爱荷和我妻子……娄干事,我们真的没谈什么……

  2.
  下午的时候,小娄又去了趟石门。A的婆娘见到小娄一把拉着他的裤脚跪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把鼻涕大把地揩在路上的青草上,小娄皱着眉头,这个女人原本就有些邋遢,鼻子右侧长了颗黄豆大的痣,小娄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个女人弄得一愣一愣的,他说,哭什么哭,晚上去给你男人送饭去吧!
  郑时通的尸体已经从竹椅上抬下来了,被一张竹席卷着,放在他马路边上的杂货店门口。悲伤似乎已经将唐爱荷脸部的表情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坐在店子门口的水泥地上,脚上的胶鞋一只跑到了远远的白杨树下去了。下午从请来了道士罗师父带着一班人马扎好了灵堂。
  小娄拨开人群,他想再看看郑时通的最后一面。被枪击开了花的头部此刻明显有些变形了,小娄蹲下来,仔细地端详着郑时通的脸部,这张依旧年轻的脸表情有些僵硬。上月他还见到过郑时通一次,在赶场的时候。郑时通平时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见到小娄总是微微低着头,然后将眼光斜斜地投过来。
  小娄蹲得更近点,他看到枪是从下巴垂直往脑门打的,下巴有个窟窿,小娄想起脑袋里肯定被枪打得稀巴烂心里有些恶心,又有些难过。他不知道究竟是否如A所说郑时通是枪走火死的还是其他原因……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从马路的前方抬来,郑时通的娘踉踉跄跄地走在棺材的前面。这具棺材肯定是他娘的寿料,郑时通四十不到不可能有寿料的,小娄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看到四周的人都在叹息着。
  小娄的婶娘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她远远地朝小娄打着招呼。小娄回头便看到娘也在里头。他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小娄在乡政府工作,一直是石门娄家的骄傲。小娄走向前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娘不经意地拉扯了下小娄的衣角,小娄看到娘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这是趟浑水,看着就行了别得罪人知道吗!
  小娄没有点头,他转过身又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朝唐爱荷说道,尸体现在先别入殓,等一天吧。
  唐爱荷抬起来来,红着眼睛揩了把鼻涕在门槛上说,死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能入殓?
  小娄就说,先调查下吧。
  唐爱荷就说,调查也没有用的,我知道的……接着又哭了起来。
  小娄站在那里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安慰这个女人。他想起上次郑时通与他和老郑一起吃野鸡肉的情景,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小娄想不通郑时通好端端的人咋个一下子就死了,还死得那么惨。
  郑时通常常来乡政府找老郑喝酒,他们话不多,但是投机,老郑得意之时,便爱站起来说话,拍着郑时通的肩膀,说你还未开口,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想要说什么了!老子是最了解你这狗日的!郑时通就斜斜地瞥着老郑对小娄说,你看这人,你看这人……想要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却端起碗酒咕咕地喝了,眼睛倒是透出一股悲凉来。
  傍晚他骑着自行车回到乡政府,老郑不知去哪里了,张干事正在看守着A,A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反绑在一条长凳上。A的女人用篮子送饭来了,一只大搪瓷碗里面装得满满的一碗饭,上面堆着尖椒炒腊肉,碗用一块大毛巾罩着。小娄揭开毛巾用手拈起一块腊肉放入了口中,他感觉到肚里饿了。
  张干事说,刚才他女人才走,你路上没碰着?
  小娄说我没有碰着。
  张干事就说,他娘的在这里闹了半天才走,烦死人了。
  小娄就问老郑去哪了?
  张干事说,刚还在呢,和那女人一起出去的,天都快黑了,应该不是回石门了吧。
  小娄就掏出“老司门”来,丢了根给张干事,掏出火柴给自个点着了把余火递给了张干事,吐了个烟圈儿朝A说道,一天没吃饭了吧,把今早的情况再说说,是咋回事,说清楚给你吃饭说不清楚,我们就这样继续耗吧!
  A便有些慌神了,他朝小娄说道,娄干事你不会认为郑时通的死与我有关吧!?
  小娄说,有没有关先不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老实交代清楚再说!
  A说,娄干事,今早的事我早就与你老郑说得清清楚楚了,郑时通是碰到鬼了,自个走火把自个崩了的!
  小娄就说,你敢保证他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干事就说,哎呀都是熟人有啥就说吧,省得耽误时间。
  小娄想起张干事他家里老母病了,他晚上都不住乡政府骑车回石门家,就说,张干事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先回去。
  张干事恩掉烟屁股朝A说,还是老实交代清楚好了,省得大家都麻烦,是吧?
  A望了望张干事没有说话,不一会院子里响起单车的链子声,张干事咳嗽一声骑车走了。
  晚上九点多了,小娄扒完了A的老婆送来的饭,趴在桌子上打着盹,院子里的秋虫在桂花树上唧唧嘶嘶地叫过不停。小娄伸了个懒腰,长凳上的A开始呻吟起来,他一脸哀求地望着小娄,小娄避开了他的目光直径走出了房门。
  惨白的月光倾泻了下来,树影婆娑,四处都影影绰绰的,像张牙舞爪的影子朝这边袭来,小娄想起白天看到的尸体,心里倒是有些怕起来。他快步走入房中,望了望钟,已经接近十点了。老郑还没有回来。小娄有些纳闷,他想老郑究竟去哪了,老郑家在石门但是晚上都是住乡政府的。
  他心里略微有些担心。郑时通是老郑的好朋友,老郑却并没大郑时通多少,他们平时经常在一起喝酒。小娄想会不会是郑时通的死让老郑一时无法接受一个人去喝闷酒去了?
  快到十一点老郑才回来。小娄并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也就说,老郑晚上并没有去喝酒。
  老郑走到房中,脸色阴郁,小娄问他晚上去哪了他一声也没吭,直径走到A面前,哗哗地抽了A两记耳光,小娄赶紧朝前一把抱住了老郑。
  老郑呼呼地出着粗气,朝A骂道,狗东西!狗东西!
  A被他抽了耳光,也不敢喊疼。
  小娄移了根板凳,按着老郑坐下,问他吃晚饭了没有。
  老郑说不饿。接着马上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出去,转过头指着A道,老子和你还没完!
  小娄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平时他是个很少发火的人。他看到老郑的衬衣扣子搭错了,刚走出门时他还仿佛闻到一股气味。一股很独特的气味,小娄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气味。
  3.
  第二天早上,小娄大清早就爬了起来。老郑的门还没有开,平时老郑都是大清早第一个起来的。小娄喊了句老郑,等他洗漱完了老郑才懒洋洋地起来。小娄就说,我们今早去猫耳朵看看去吧。
  老郑神色疲倦地说,有什么看的,人都死了,他妈的。
  小娄就说,还是去看看吧。看看现场也是好的。
  老郑就说,随你吧。
  小娄从灶膛里扒出三个早已冷了的煨红薯来,递一个给老郑。A昨晚一宿没睡,饿得不行,朝小娄说,娄干事,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也给我一个吧。小娄便把手中一个小的扔到他脚下。老郑说,这狗东西也配吃!上前一脚将红薯踩扁了。
  小娄发现A的眼睛红了,似乎想哭。但是最终没有哭出来。
  中午小娄和老郑才走到猫耳朵。连绵不绝的阴雨一直将天笼罩着,四周收割后的田野荒凉一片,被雨水浸霉了的稻草垛软绵绵地立在田里,像患了软骨病的病人。
  一路上都是黄色的泥巴,打滑得很。老郑和小娄都摔得衣裤上黄一团黑一团。猫耳朵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地方平时就少有人来,收割后的雨天里更是没有人迹。
  老郑一路上都少说话。小娄想他是不是因为郑时通的死而想报复A?他想要是老郑要报复现在的A,那A就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到了猫耳朵昨天早上郑时通出事的地方。果然和A说的一样,他们当时是从田埂上往上面的小路爬的,田埂上有个大大的脚印,是打滑留下来的。小娄有些紧张和隐隐的害怕,他想昨早郑时通就是在这里丧命的。
  他们看到了那个脚印从田埂上一直往路上延续,——如果真如A所说,郑时通走在前头,那么郑肯定是已经爬上了田埂的,田埂虽然打滑,但是他依旧爬了上去。小娄看到从小路的最外沿开始,有个长达十几厘米左右的脚印,也就是说郑时通在爬上小路的那刻打了长长的滑,在这个脚印的前方大概十几厘米左右,却没有见到打滑的痕迹,但是靠小路的土壁上,上面有个巨大的枪口,上面还残留着郑时通的脑浆。也就是说,郑时通是打了个长长的滑后,走了大概一步才走火的。
  小娄望了眼老郑,老郑死死地盯着土壁上的那个枪眼,脸色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小娄有些害怕,就朝老郑喊了句老郑才回过神来。
  小娄就说,看着场面八成是郑时通自己不小心走的火吧。
  老郑盯着他说,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小娄就说,我也是乱说的,要不我们还是向上级汇报请警察来吧?
  老郑凝神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先别,——我们回去吧。
  小娄想安慰老郑几句,想想还是把话掐在了喉咙里了。他看到老郑心里仿佛装满了心事。
  他们回到石门时,发现郑时通的杂货店门口已经扎满了花圈,一副黑漆漆的棺木用两根木凳架在门前的马路边上,道士罗师父正带着自己的几个小徒弟在念经打卦,一扎一扎的纸钱灰从灵堂前飘起,趁着风卷上了白杨树,最后落到了河里朝水流湮灭得无影无形。老郑望着纸灰有些发呆,小娄的心也沉重起来。他们每人点着三根香朝郑时通的棺木拜了三拜。
  小娄就对唐爱荷说,不是要你先别入殓的吗?
  唐爱荷就说,罗师父他们昨晚就来了,唱丧歌的也请来了,不入殓行吗!?
  小娄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厚厚的棺盖合上了,他觉得郑时通一下子和自己遥远了起来。
  老郑就朝唐爱荷说,埋了倒是好,几掊黄土就把什么都掩盖了啊你!
  唐爱荷被他盯得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哭了起来。
  老郑皱着眉转过头朝小娄说道,我们回去吧!。
  前来帮办丧事的人都纷纷围着老郑和小娄,说你们赶紧把A放了吧,他女人都要哭疯了,都是石门出来的关照关照吧。石门姓郑的老族长也来了,拉着老郑的手求情。老郑有些尴尬地立在人群里,他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娄想向前替他解围,结果他娘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在耳边悄悄说道,别搅这摊浑水哩!小娄便站在那里没动了。
  他想不明白娘为什么再三叮嘱他不要搅这事。身边的人他大多都识得的,有些他小时还抱过他,或者吃过人家的杨梅、板栗。他们都在纷纷替郑时通惋惜,这曾经是个让石门充满了羡慕的美满家庭。郑时通是在石门第一个建立铺面的,又是第一个经营杂货店的,这在当时在石门石门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周围都是羡慕的眼球。
  小娄拨开人群,他娘没有拉住他,他决定去杂货店看看。杂货店的隔壁也是郑时通的铺面,暂时是空着的,当堂屋用,上面还有一层房,是住房。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张罗着丧事。看坟场的老范戴着老花镜围在一张圆桌上,桌上摆放着罗盘,他们上午刚去山里看完坟场回来,正在和郑时通的家族讨论安葬在哪里风水好些。
  小娄慢慢地在各个房间里穿梭,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甚至暗地里有些羡慕,房间都很大,比乡政府的宿舍好多了。他想郑时通应该是整个石门最有钱的人了。
  略大的那间墙壁上画了幅巨大的八卦图。卧室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卧室里竟然摆放着两张床。一张是大床,靠窗台的那边摆放了一张窄窄的竹床。大床上的被子折得很整齐,而竹床上的床单则凌乱地卷在上面,像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折好。小娄有些纳闷地想,难道他们是分开睡?他进一步想脸便有些发红起来。他刚满二十,还没有碰过那事。卧室里也挂着三四杆猎枪,还有一个小竹篓,专用来装飞禽等猎物的。小娄望着这些东西,眼睛有些发憷。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在卧室的墙壁竟然有个洞,他走向前摸了摸,发现是个枪眼。卧室里为什么会有枪眼呢?他知道这种自制的猎枪,里面装的都是一些硝和铁砂,硝与铁砂分别装在火药袋里,枪不用时是绝对不会装上火药的……
  小娄怔怔地盯着这个枪眼,他实在想不明白郑时通为什么会在卧室里拨弄猎枪,难道这个枪眼是意外的走火留下的?墙壁上的猎枪斜斜地挂在那里像个巨大的疑问号,他仿佛在墙壁上看到了郑时通那张阴郁的脸在朝他发笑。小娄这样想时,他便打算转身走,才发现唐爱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幽幽地盯着他,把他吓了一大跳。唐爱荷就说,娄干事看什么呢?下去吃午饭吧,午饭开了。
  小娄说你刚才把我吓一大跳!就问道,你平时和郑时通都是分开睡吗?
  唐爱荷的脸顿时刷地红到了耳朵尖。她有些慌地望着房间里的床,一时有些语塞地说,有时……有时也不……
  小娄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下午他们回到乡政府时,发现A的女人并没有送饭来。小娄觉得有些纳闷。饿得不行的A已经把地上被老郑踩扁的红薯啃吃了。老郑望了地上一眼,小娄想他肯定也知道了,但是老郑并没有说什么,装作忘记了般。
  待老郑走了,小娄就问A,你婆娘为什么不送饭来了呢?
  A有些尴尬地望着他,没有做声。小娄想起娘的话,便去厨房拿了一个玉米棒子给A,将反绑改成了正面绑。A有些感激地望着小娄。小娄就说,你先吃,吃完了有力气了,把昨早的事情详细交代清楚。顿了顿,他又说,我们今早已经去过猫耳朵了。A有些吃惊又似乎显得在预料之中,他一声不吭地将玉米棒啃完了。
  4.
  天色晚了下来,也没有见到A的女人前来送饭。老郑正蹲在院里抽烟,小娄向前嘀咕了句说,他女人怎么还不见来呢?
  老郑冷不丁地说,她不会来了的。
  小娄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来了呢?
  老郑就说,这个狗东西,饿死活该!
  小娄就说,我看郑时通的死与他确实没多大关系的……
  老郑转过头瞅了他眼说,你怎么能确定!?这狗东西,就是和他没关系也得好好整整他!
  小娄就想起中午在郑时通卧室里看到的情况,说,郑时通好像和唐爱荷是分床睡的!
  老郑就说,时通撞到这样的婆娘也是背时了……说完叹了口气说,那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娄愣了愣,他想不清楚老郑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或许是郑时通的死对老郑的打击太大了,小娄想。老郑至今孑然一身,早年结婚一年就离掉了,孩子都没有,他没别的爱好,就爱郑时通拎只野兔来一起下酒,两个人坐在一起话却少得可怜,只顾着喝酒。老郑有回喝高了,叹了声气道,朋友呀,数郑时通最够仗义!
  晚上九点了,A的女人还没有来,小娄就想,怕是真如老郑所说,A的女人不来了。她的男人关在这里为什么不来送饭呢?小娄想了想有些纳闷。A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娄,说要撒尿。小娄就说,你女人今晚怕是不来送饭了。A神色黯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小娄看着他去了茅坑,A出来的时候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娄干事求你放了我吧,郑时通的死真的与我无关啊!
  小娄就说,我哪有胆放你啊!要是真的与你无关,你怕个卵!
  A低着头没有出声,呼吸却急促起来。小娄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回到了房间后,小娄犹豫了下,去了厨房替A端了碗冷饭菜来。
  他想,郑时通的死可能还真与A无关。但是又想,A为什么一直不肯吐露早上的具体情形呢?莫非他有难言之隐?
  A正在里面狼吞虎咽着,小娄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走到院子中央抽了一支闷烟。
  小娄听到了房间里的呵斥声,是老郑发出的。他不知道老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悄悄地走到房间外面,听老郑略带嘶哑的声音在里面低低地回荡。
  ……你他娘的和唐爱荷究竟是什么关系……郑时通的死是不是你的预谋?!
  ……
  小娄就知道事要坏,于是他推开门,看到A还未吃完的半碗饭已经被倒在地上了,A的手被老郑反剪在背后,疼得满头大汗,老郑神色有些狰狞。
  小娄就说,老郑你冷静点!
  老郑就说,对付这样的流氓,有什么好冷静的!
  A痛得咬牙咧嘴,说唐爱荷……她……她是……自愿的……
  老郑听到这话更来气,将他的关节扭得更紧,说她自愿你就乱来!?你他娘的!
  小娄便渐渐开始明白了,老郑是在替郑时通在出气,心里倒是渐渐放了下来。石门似乎早时便有类似的一些流言,但是具体的谁也没有说出来。大家都是点到为止,而且谁也不敢乱和别人讲,所以知道的人也没几个。小娄偶尔不经意间听到婶婶们聊天说过,说是石门某一个女人守不住自己,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就是唐爱荷。
  小娄想这个A真的不像话,就说,郑时通知不知道你们私通的事情呢?
  A喃喃地说,我……我也不大……晓得……昨早……昨早……
  小娄就说老郑你先让他说。老郑于是把手放掉了。
  A松了口气说,是唐爱荷主动来找我的……
  老郑扬手就给A来了下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潘金莲勾引武松为甚人家就不像你!?他娘的还是个男人嘛,事事都推在女人身上!
  A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巴,脸红了起来说,唐爱荷说他不像个男人,对什么事都没有责任心……
  小娄示意他继续说下去。A就说,唐爱荷经常在我面前哭,说是和郑时通过让她有些怕,对什么事都表现得异常的冷漠,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一样,他不与她做那事也不关心他的父母亲,上个月他父亲哮喘病得快下不了床,他问都没有去问下。
  老郑就说,那你倒是做了好事,同情唐爱荷来了!?
  A就说,我也纳闷着,唐爱荷似乎并不怕郑时通知道这事,起先她是有些顾虑的,后来就没有了……
  老郑就问,你们两个在一起多久了?
  A咕嘟道,怕是有一年多了。
  老郑脸便拉下来了,他说,你他娘的已经让郑时通戴了一年多的绿帽子了!伸手想去打A,小娄把他拉下来了。小娄知道,老郑是个为朋友很仗义的人。
  老郑朝A冷笑着说,你知道你老婆为什么不来给你送饭吗?
  A愣愣地望着老郑。老郑冷笑着眼里瞬间冒出了一丝寒光。他继续指着A说,你老实交代,昨早是不是郑时通发现了你与唐爱荷的奸情,你把他……把他……
  A扑通一声从板凳上跪倒在地上,脸都青了说,郑时通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5.
  三天三夜的道场打得轰轰烈烈,这是石门这几年来最热闹的一场道场。河岸上撒满了纸钱,河滩的水庙口插了几炷香,一只白色的搪瓷碗盛满了米饭倒扣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洒落在地上,触目惊心般的白。
  小娄一宿没睡,听了半夜的蛙声,脑海中翻来覆去浮现起猫耳朵的那个几个脚印。
  如果真如A所说,他走在郑时通的背后,郑时通在爬上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一个滑,然后造成枪走火的——这似乎无懈可击。可是晚上的审问让小娄越来越有些动摇起来。他隐隐般觉得A有些东西在瞒着他和老郑。他仿佛看到被发现了奸情的A用枪抵住郑时通的下巴……这个念头像团迷雾在小娄眼前挥之不去。同样出现的谜团是,老郑为什么知道A的女人也偷人?小娄觉得熟悉的老郑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中午小娄来到石门的时候,午饭刚结束。马路边上摆了长长的一排饭桌。河流在灰蒙蒙的阴天中像条长长的带子。小娄看到郑时通的父亲挑着担白菜远远地从桥对边走来,白浪滔滔的河水不断从他脚底下流去……他佝偻的身子像张弓一样,郑时通是他的独子,小娄就想,要是哪天自己也死了,娘会怎样……
  几个小孩正捡路边的鞭炮放,空气中有股硝的味道。郑时通的父亲慢慢走过小娄的身边,扁担的声音嘎嘎作响。他并没有和小娄打招呼,微微低着头便走过去了。
  小娄心里微微有些堵,他不知道为什么。灰蒙蒙的天气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他发现郑时通的父亲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朝他走了过来。
  娄干事……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憷。他说,郑时通的死你们调查得怎样了?
  小娄就说,还正在调查之中。小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就说下葬的时候,娄干事要是有空,来喝酒吧。
  小娄就说,我一定来。
  他微微扬起头说,我那崽啊……哎……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娄望了望他,他就接着道,这一年多来就没见他笑过,啥事也不做,就像被鬼迷住了,我早就预感到了,他要走这遭的。他逐渐哽咽起来。小娄就说,老伯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
  他就说,人死都死了,又不能活过来的。他是入了魔障,哎!
  小娄就说,我问一个不该问的话……唐爱荷平时和郑时通关系还融洽吗?
  老伯疑惑地望了望小娄,说你要问什么呢,这个……这个……你去问唐爱荷吧,哎……也实话告诉你吧,这事,这事估计也瞒不过你的,他们平时也不见得怎么说过话……
  小娄就说,他们好像是分开睡的。
  老伯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他说这个我怎么知道!
  小娄倒是脸红起来了。他就说,我也只想了解下,没别的意思,我不会和别人讲的。老伯喃喃地说,讲不讲也没有关系了,郑时通他自己守不住老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啊……
  小娄就有些疑惑了,他想不通为什么郑时通会冷淡唐爱荷,唐爱荷在石门也是颇具几分姿色的女人。但是他没敢把话说出口。
  6.
  这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小娄心里揪得紧紧的。他想不到外表风光得意的唐爱荷也有这般遭遇。
  平时你们两个关系如何?小娄问。
  唐爱荷显然没睡好,她有些疲倦地说,这个怎么让我怎么说……
  小娄就说,那你和A是什么关系?
  唐爱荷脸刷地红了起来,双手掩住面抽泣起来,顿了顿说,我就是这八字了,外人都以为我过得潇洒,我有个好老公,谁也不晓得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说着说着眼泪便如谷雨般滚落下来。
  ……他那人哪像个男人啊,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上回他老子快要咳死了要不是A帮忙送去卫生所早就死掉了。他就爱拨弄着几杆破猎枪,他做了许许多多的猎枪,一到夜里就到天台上去打空枪……我要是稍微骂他几句,他就用猎枪抵住我的脑壳,要不是我命大,死一百次都够了!
  ……你也看到了卧房墙壁上的那个洞了,要不是我闪得快,我早被他的猎枪崩得脑浆四溅了……他也不和我说话,整天就愁眉苦脸,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问他也不哼声,连他父母都有些怕他……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样,和谁也不说话,店里的事要不是我在打理,早就垮了……呜呜……他就爱找乡政府的老郑喝酒,每次都醉得半死……他死了倒好……
  小娄就说,是不是因为你去找A了呢?
  唐爱荷便渐渐止住了哭泣,脸有些发红,说,他肯定知道的,有回都差点被他撞上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却不肯说出来……
  小娄就说,敢情他是知道你和A的事?
  唐爱荷点点头说,他们一家都知道的,他老子都气坏了,也不敢张扬出来,但是郑时通似乎并不介意我与A之间的事,要是他介意,我早就打掉这个念头了,我就想气气他的,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哪是个男人啊……
  小娄就有些纳闷了,他想哪有一个男人不介意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唐爱荷就说,娄干事说来你还不信,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却不肯和我做那事,他……他宁愿自己拨弄也……也不肯与我……说着又掩面哭起来。
  ……我和A刚开始,还怕他发觉,心惊胆战的,但是他有回竟然对我说,你与他过吧,我不介意……他竟然还朝我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但是后来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也没去教训A,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娄就说,那卧房的那个枪眼是因为这个吗?
  唐爱荷说,我也不知道。他晚上总是睡不着,有回我半夜醒来,拉亮灯去上厕所发现他还没有睡,双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我叫他,他一句话也没说,把我吓死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们之间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他和他父母也同样如此,甚至连孩子,放假回家,他也懒得和他说话……他从来都不关心孩子的成绩和身体,孩子都有些怕他,也不敢叫他爸爸,有回孩子叫爸爸,被他无缘无故地暴揍了一顿,我们几个人拉他都拉不住,呜呜,他什么事情统统不管,他入魔障了,哪有不死的哇……
  ……他就爱去找老郑喝酒,天底下似乎只有老郑就是他亲人,其他人他都不管了。他给老郑做猎枪,两人一起打猎,醉酒后夜里常常不回家,有时回家又垂头丧气的……
  小娄越听心越乱,就问,郑时通是不是有病?
  唐爱荷扬起头说,他哪有病啊,好好的,就是神经不对劲……卧房里的那个枪眼就是他用猎枪抵住我的头打的,他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早点解脱就早幸福一天,要不是我躲得快,娄干事……我……我早就……没命了……我和他在一起,没一天不是担惊受怕的……
  小娄就问,那他平时还干些什么事呢?
  唐爱荷叹了声气说,他哪干什么事啊,自从把铺面盖好,我调去信用社后,他就变了,在外人看来我们最风光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变了,变得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起来,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马路边的那株大槐树上的喇叭正在播放《团结就是力量》,过后,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领导的讲话。这段时间,广播里频繁地出现着特区、经济、开放的字句。据说上游的马庄已经出现万元户了。
  那几杆猎枪依旧挂在那里,有一两杆的枪管很短,那是郑时通的最爱。他总是喜欢用枪管很短的猎枪。使郑时通出事的那杆枪却不见了,小娄在他的铺面里转悠了很久也没有看见,唐爱荷说那杆枪昨天已经被老郑拿去了。
  “这是件凶器,看着我就不舒服,老郑说要,我就给他了。”唐爱荷说。
  小娄从墙壁上摘下一杆猎枪,端在手中沉沉的,他看到杉木做的枪托上刻上了这样的一行小字:无聊者造。
  字刻得有些歪歪斜斜,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他就爱在夜里拨弄着这些名堂,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唐爱荷说,娄干事要是喜欢,这几杆你抱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了!
  小娄放下猎枪,说,你留着吧,我胆小放不了枪。他仿佛看到郑时通在某个角落里朝他不时地冷笑。
  回去的路上,小娄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前行着,天下着毛毛的细雨,灰蒙蒙的前方就是马庄、枫树然后便到乡政府了。小娄就想,郑时通恐怕也是万元户了吧!他那么多钱,为什么还不快乐呢?他回想起唐爱荷说话的情景,心里倒是毛了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郑时通会在每杆猎枪上都刻上那行字。他想,要是自己有一万元,他就去特区做大生意,每天会快活得像神仙似的!
  7.
  回到乡政府,小娄才知道老郑喝醉了。张干事正拎干毛巾给老郑擦身上的污秽,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老郑喝得一塌糊涂,吐得地上都是。谁也不知道老郑下午去哪了,喝了那么多。张干事就对小娄抱怨,你才来,我都要被他折腾死了,他说要吃烤麻雀,这么晚了我去哪找麻雀。
  老郑咕噜着说,你去找郑时通去……郑时通那有的……
  小娄就说,你先睡吧,我待会让郑时通给你打去。
  老郑就不耐烦了,小娄呀……想不到你……你也这样骗我……你难道也不晓得郑时通已经……死了!?
  小娄用毛巾覆住老郑的额头说,你先睡,明天我就给你打去!
  老郑翻了个身,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小娄向张干事使了一个眼神,他们便一起把老郑架住放到宿舍的床上。老郑呼噜着躺在床上,折腾会儿就睡着了。
  张干事走到院里,吸了口烟说,郑时通他妈的是不是把阴魂附在老郑身上了!我看老郑这两天就是不对劲!
  小娄说,A呢?
  张干事朝房间指了下,还捆在那呢。他媳妇傍晚来了,两人在房间里哭了个底朝天,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哭得他娘的好像A要上刑场似的。
  小娄就说,你先回吧,我去看看去。
  张干事就说,那家伙今天被老郑折磨得够呛的。
  小娄推开房门,大吃了一惊。A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他用绳索悬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站在板凳上脖子正在往里面套。小娄呀了一声疾步走上去一把抱住他的双脚,凶道,你他妈的寻死也不要在这死呀!
  A双脚一软,满脸泪痕,沮丧地说,娄干事你救我作甚,我还有什么脸皮活在世界上呀!
  张干事正推着单车刚走到院子门口,感觉不对劲也跑来了。就说,你他娘的死在这里要我们乡政府以后怎么见人啊,说是我们把你逼死的!?
  A蹲在地上,双手掩住面哼哼地哭了起来,声音就像木匠在刨木花。过了半响,谁也不说话,张干事靠着门抽闷烟,小娄也要了一支,两个人皱着眉,心里堵得慌。
  A这时把手放了下来,小娄才发觉他的右眼袋肿了起来,红红的像个大桃子。张干事就骂,狗娘养的!小娄不知他在骂A还是骂老郑。
  老郑正在东厢的单身宿舍里睡了,要是A真的吊死在这里,不知老郑会咋个想?
  小娄看到桌子上摆的那只大海碗正用一块大毛巾罩着,不用猜,这就是他媳妇带来的晚饭。但是饭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A连毛巾都没有揭开。
  小娄想不通A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动了死的念头。张干事抽完两支烟,有些焦躁,就对A说,你先吃饭,有我和娄干事在这里,老郑他不敢对你怎样的!
  A心事重重地枯坐在那里,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哭嗝。
  张干事走后,小娄就对A说,你这是怎么了?
  A依旧坐在地上,小娄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过了半响,A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娄干事我真后悔呀……
  小娄就说,你慢慢说,有什么好后悔的?
  A就说,他娘的我上了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当初他和我打猎时说,他那方面不行了,要我去帮帮他老婆,我当时还以为他开玩笑,哪知道那狗日的是来真的!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和他老婆困觉了,要我去帮他。我哪知道这是那狗日的耍我,他行得很,撞鬼了突然就不想做了。
  ……这狗娘养的从此就让我去替他父母干活,什么农活都是我包揽了,还有他丈母娘家的,他抱着杆破枪整天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他儿子开家长会,这狗娘养的也让我去冒充参加!这狗娘养的什么负担都没有了!
  ……他又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他常常用那杆破枪抵住我的脑壳,我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生怕这狗娘养的没准儿哪天不开心了一枪把我崩掉!娄干事你不知道,这狗娘养的真是神经不对劲了,天底下哪有人把自己婆娘送给别人睡的?
  ……那天早上,我本来是不去猫耳朵打猎的,我早就预料到了不妙,那么早去那个鬼地方脑子肯定出问题了!我他妈的怎么就信他说的那里有什么野猪呢!这狗娘养的走着走着就在我背后嘿嘿地发着冷笑,我就马上转过身来,发现黑洞洞的猎枪管已经抵住我的后脑勺了,我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就求他别这样,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要是真的被他打死了,那不是白打死?那么早肯定没人看得见的。这狗娘养的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他说,你他娘的偷我老婆!你当了我儿子的爹!
  我就说,那不是你要我做的吗?
  这狗娘养的就说,我让你偷你就当真去偷啊!我就说说嘛!我当时还真被这句话噎住了,心里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他老婆是杨贵妃我也不碰了。
  这狗娘养过了会见我不说话就说,他娘的放你算了,打死你就上你他娘的当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娄干事,说实话,这话我现在还未明白过来,他上我什么当呀?!但是这狗娘养的硬是说不上我的当,他把枪从我后脑勺上放了下来,说杀你就没意思,就中你圈套了!我转过头去,这狗娘养的竟然一脸得意的表情。娄干事你想想我设老么子圈套呀!?
  小娄就说,你继续说。
  A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真的感觉这人是撞鬼了,要不是撞鬼怎么会像这样子的!他放下枪,我心里还是惊魂未定的,我就说要他走我前面,这狗娘养的一脸得意的,他说我走你前面你也不敢把我怎么着,你要是把我怎么着了,你就中我圈套了你信不信?!我说我能把你怎么着呀!我到现在他妈的都不敢割鸡脖子!
  我们这时就看到那只不知道名字的大鸟了,他娘的那只鸟真是见鬼了,我们俩都明明看见它落在稻草垛上了的,落下来时足有簸箕那么大,黑黑的,还发出几声怪叫声,枪响后它就落在那上面了的!可是等我们跑过去看时,却连根毛都没有捡到,他娘的真是见鬼了,肯定是鬼变的,猫耳朵这边经常出这样的鬼!郑时通就说,它肯定飞到上面的小路上的茶山去了,他说他看到了。可我明明看到它是落在稻草垛上的,这狗娘养的硬是不信,说他看到它落到上面的茶山去了。茶山上埋的都是些十七八和二十几的人,我有些怕,就说待会等天再亮些再上去,这狗娘养的硬是说要上去,说鸟就在小路上的第一个茶圈上。
  他是走在我前面的,左手提着枪,刚才的枪是他开的,之后又装上了火药,我看到他有些踉跄地爬上了小路。我在他背后,还未爬上小路,就听见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看见他靠在土壁上,一动也没动,叫他也不吭声,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向前一看,他半个下巴都没了。枪托顶在地上,枪管刚好抵住了他的下巴,枪口还在冒烟……枪声很响,我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还真是他说的落在茶山上,并没有死去,扑打着翅膀起伏不定地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娄就说,你听到枪声的时候是在田埂上还是站在小路上了?
  A就说,我当时并没有爬上来……
  小娄皱了皱眉说,当真?
  A的眼光有些游离地望了眼小娄说怎么了?
  小娄就说,我看到土壁上离郑时通死的不足两尺的地方又有一个枪眼。
  A顿时脸就有发青,嘴角在不停地蠕动着,说,娄干事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怎么可能呢?
  小娄就说,我看花了眼,老郑总不会也看花眼吧?!
  A脸全绿了,愣在那里半响都没有做声。小娄静静地盯视着他,看到A就像一个巨大的雪球一样在阳光下慢慢缩小融化掉。
  小娄于是站起来,他对A说,你仔细想想吧,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叫我,绳索在那里,想死在这里也无妨!
  小娄把门锁了,去厨房找东西吃。
  他看到老郑的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昏暗的灯光隔着玻璃显得格外的朦胧。

  8.
  门是虚掩的,小娄才记起,他和张干事扶老郑上床出去时并没有关紧门。小娄咳嗽了声,老郑你醒了?里面并没有做声,小娄就进去了,老郑正失神地坐在床上抽烟,满房子的烟味。
  小娄向前拍了他把说,酒醒了?老郑斜着瞥了小娄一眼说,那狗娘养的是不是要在这自杀?!老郑把烟屁股扔得老远从床上差点跳起来,吼道,这狗娘养的,让他死去好了!老子把他女人日了,看这狗娘养的拿我有什么办法!
  小娄没想到老郑会醒得这么快,或许他并没有完全醉。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又在夜里,A的话他可能都听见了。小娄挥挥手说,他没事,你先睡觉吧,有事明天说。他知道老郑发火的时候什么话都能从嘴里嘣出来的。
  关门时他又想,是不是该把唐爱荷说的话告诉老郑。过了会,老郑倒下又像是睡了,于是他轻轻把灯拉熄,关上门。他看到郑时通出事的那杆猎枪和老郑的中山装外套一起挂在门的背后。他决定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告诉老郑郑时通的事情。他觉得应该和老郑好好谈谈了,这几天因为郑时通的死,老郑有时变得诡异甚至有些古怪起来。
  A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他已经没了勇气再往梁上抛绳索了。小娄就说,你怎么不上吊了?刚才是不是想畏罪自杀?!
  A望了望小娄,沮丧地说,我上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缓了会神才想起刚才小娄说的话,说我干吗要畏罪自杀,我又没杀他,我干吗要为这个去死!
  小娄就提高了声音说,那你是为什么要上吊!
  A愣愣地望着地面说,我……我……
  小娄等了半响,A也没说出话来,脸色愈发阴暗下去。小娄就说,你他娘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A就说,我上郑时通这狗日的当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碰他狗日的婆娘了!这狗日的真不是好东西,他那天早上明明是想杀我呀,最后被鬼撞了一样放下了枪,这狗日的看我怕了,想玩猫抓老鼠,慢慢折磨死我……
  ……我看到他上了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个滑……我不能等死啊,于是我……我……哪知道这狗日的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我并没打中他,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他转过身来,朝我突然做了一个古怪的笑脸,这狗日的仿佛很得意,我当时心就凉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脚滑动了一下,下过雨后的小路上的黄泥巴非常滑,他身体倾斜得厉害,像是要倒了,枪声这时就响了——他抬起左脚来,似乎朝我说了句什么,结果睬响了扳机,枪口朝着下巴……他不是我打死的,是自个走火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临死之前向我说了句什么话……
  突然的一阵细声的啜泣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哭声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断断续续。A也听到了。小娄看到院子东厢的老郑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他推开门,看到老郑窝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神色悲戚,伤心地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小娄自打进乡政府来,从未见过老郑哭过。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哭,并且哭得这么伤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平日里不拘言笑的老郑皱着眉头,他的样子让小娄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
  老郑脸色苍白地望着小娄说,他娘的我太失败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我也曾以为我很了解他,我懂他心里想的啥,可他娘的我全错了,我从来都没感觉到我和他原来是如此的陌生……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天呐!他一把将被子踢到了床下。
  小娄劝慰了他一会,老郑像是大海中狂潮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控制。点燃一根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子你还年轻,只有你这样的年纪,才会相信他娘的未来,相信他娘的狗屁生活,只有等你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才会明白什么叫他娘的生活和希望了!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这世界谁也不可能懂谁,他朝小娄吼道,你懂我吗!你懂我吗!?
  过了好会,老郑才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你明天把A放了吧,这事不关他的事,我他娘的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了……
  小娄没敢问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过了半响,他似乎也听到A在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他不知道老郑听到了没有。
  天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寒月正挂在桂花树梢上,秋天清晨的凉气从脚底腾起,让小娄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很多事情都把他弄懵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这就是他也必须经历的憧憬的未来?
  他刚想进去看看A,八月清晨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院子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小娄和A都被这声巨响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跑进老郑的房间时,老郑正坐在床上,抱着那杆短猎枪,一只脚踩在扳机上,枪口正在他下巴上冒烟。小娄失声地扑上前去摇了下老郑,老郑顿时倒在床上,身体弯曲得像个巨大的疑问号。

  清晨的唢呐声与鞭炮的巨响一起回荡在河岸边,在河滩烧完灵屋,八个汉子抬的山漆棺木从郑时通的店铺口抬了出来,披麻戴孝的唐爱荷与儿子在棺材前三步一躬五步一拜朝惜梦山移去。请风水先生看好的坟场,昨天就挖好了坑,下过雨的坑里微微地积了些水,当黑压压的棺木稳稳地放入坑里时,大伙又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幕,死者的家属跪在坑前抓着泥土嘶声力竭地哭喊起来。
  打完了这场道场,罗师父又带着一班人马赶到了老郑家中,下午时老郑的灵堂就搭建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老郑会死,石门个个神秘兮兮地说,老郑是被郑时通的鬼魅附上身了,郑时通嫌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孤单,于是就把他的好友老郑也一块拉上去了。这个传闻在郑时通入葬后的中午酒席上达到了高潮:石门的神婆罗氏吃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满嘴白沫并口吐狂言,她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脚上的鞋子也踢掉了,突然变声厉声地说起鬼话来(她的声音变得和郑时通一模一样!)。“他”说,我在那边一切都很好,不用牵挂,只是河滩上的灵屋有一角还没有烧尽下雨时这边会漏,还有纸鞋有些小码,穿着挤脚,他最后说,老郑现在也来陪我了!
  现场所有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纷纷作鸟兽散。几天后,老郑的新坟堆就在郑时通的左侧,这也算是了解了石门所有人心中的愿,他们死后也作伴,倒也太平。
  老郑死后,小娄害了场大病。走路都有些打颤,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就病了,在梦中,他时常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睁开眼睛仔细瞧个明白却总也开不了眼。他后来才知道,那杆猎枪被当作不吉的凶器烧掉了。石门有个放牛的老汉,在老郑死后的几天里才敢披露出来,他说,老郑死之前的一天傍晚,他去河滩寻牛的时候,看到老郑正在茅草地里和一个女鬼做那事。“他是被鬼缠住了,河滩那边一到傍晚就有鬼出来的!”老汉说。
  小娄本是不怕鬼的,他听到这个传闻时,一股悲凉从心底渐渐腾起,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老郑对女人之事早就不行了,对于这个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是夜,当惨白的月色掠过淡淡的乌云笼罩院子时,小娄想起小时月夜赶路的情景:人走,月亮也在走,似乎月亮与人在赛跑一般,人却老了,月亮依旧如初,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从心底流过。
  他看到桂花树上停落了只巨大的乌鸦,乌鸦在树上朝他凄厉地尖叫了几声。夜里,小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眼前不停晃动的是那杆冒烟的猎枪,正静静地瞄准着他的眉心。
  ——完——
  发《十月》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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