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李笠）

夜跑跑

三点钟，伊兹密尔

离空荡的大街不远：
两个乞丐。一个缺腿——
被另一个背着四处走动。

他们站着——像午夜公路
花着眼盯视车灯的动物——
站了一会儿又开始走动。

像校园男孩一样敏捷地
穿越大街。中午数亿只
炎热之钟在宇宙里滴答作响。

蓝色跳闪，滑过锚地。
黑色在爬，抽缩，从石中盯看。
白色在眼睛掀动风暴。

当三点钟被马蹄践踏
当黑暗在光墙里锤击
城市趴在大海的门前爬动

在兀鹰的望远镜里闪耀。



主啊，怜悯我！

有时我的生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感到人群盲目焦灼地
穿越大街，朝奇迹涌去
而隐形的我站立不动。

如同孩子惊恐地入睡
聆听心脏沉重的脚步。
久久地，久久地，直到早晨把光
塞入锁孔。黑暗的门一一打开。

夜跑跑

一个贝宁男人

          （题16世纪贝宁王国
          一张葡萄牙犹太人的         
          青铜浮雕照片）

黑暗降临。我站着不动
但我的影子
在捶击无望的鼓皮。
鼓声熄灭，
我看到一张照片：一个男人
从打开的空页
另一头走来，
像路径一幢
弃置已久的房屋。
窗口出现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他是领航员。
他神情专注
不迈步便走到我跟前。
他头上的礼帽
好像由大气层
和赤道构成。
他头发中分。
胡子波浪起伏
如滔滔宏论。
他细短的右臂
插在腰间。
应蹲他臂上的鹘
长成他面部表情。
他是大使。
他的发言中断。
沉默用更大的权力
继续他的演说。
三个部落在他体内沉默。
他是三个民族的代表。
一个来自葡萄牙的犹太人，
和其他人——
混混和幻想家
漂洋过海
他们龟缩的三桅船
是他们颠晃的木头母亲。
他在让空气长毛的
陌生气息里登陆。
一个黑人铸匠
在集市上发现了他。
把他关入眼睛的检疫站。
并让他复活成
金属的种族：
“我来这里是为了和
举着灯笼
在我身上发现自己的人相遇。”

夜跑跑

巴拉基列夫①的梦（1905）

黑色钢琴，闪光的蜘蛛
颤动着站在自己的音乐网中心。

音乐厅响起一个国家
那里，石头比露珠还轻。

巴拉基列夫在演奏时睡去，
梦里看见沙皇的马车。

马车在鹅卵石上飞跑，
飞人乌鸦般扑扇的黑暗。

他独自坐着，在车里张望
但一边又跟着马车奔跑。

他知道旅行持续了很久。
他的表显示的不是钟点，而是年月。

有一片耕犁躺着的原野
耕犁是一只坠地的飞鸟。

有一道海湾，熄灯的船
和甲板上的乘客冻结在那里。

马车越过坚冰，轮子
发出沙沙的丝绸的响音。

一条小战舰：“塞瓦斯托波尔”。
他在船上。船员向他围去。

“你会吹这个，便可免遭一死！”
他们递来一只古怪的乐器。

它像大号，又像老式唱机，
或某个陌生的机器部件。

他颤栗，无奈，知道：
正是这东西驱使着战舰前行。

他向身边的水手转身，
边做着手势，边哀声乞求：

“像我一样画十字，像我一样！”
那水手盲人般悲哀地

盯视，伸开双臂，垂头——
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鼓在敲。鼓在敲。掌声！
巴拉基列夫从梦中惊醒。

掌声的翅膀在大厅震响。
他看见男人从钢琴旁站起。

外面的大街被工潮弄暗。
马车在黑暗中飞快地奔跑。

①巴拉基列夫，（Milij Balakirev，1837-1910），俄国作曲家。

夜跑跑

树和天空

有棵树在雨中走动。
在倾洒的灰色里匆匆经过我们。
它有急事。它汲取雨中的生命
就像果园里有一只黑鸟。

雨停歇。树停止走动。
它在晴朗之夜静静闪现。
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
空中雪花绽放的一瞬。



兽皮缤纷的十一月

正由于天空如此灰暗
大地才自己发光：
绿色羞怯的原野，
黑似猪血面包的耕地。

有一堵牛圈的红墙。
有一片水中的耕地
明亮如亚洲的稻田——
海鸥停息在那里回忆。

雾气沉沉的林中空地
在彼此悠然哼唱
深居简出的灵感
像尼尔斯·达克①潜入森林。

①尼尔斯·达克（Nils Dacke），16世纪瑞典斯姆兰省农民起义领袖。

夜跑跑

C大调

幽会后他走向大街。
雪花飞舞。
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
冬天已经到来。
夜闪烁白色。
他欢快地疾走。
城市在倾斜。
笑脸从身边闪过——
人人都在翻起的领子背后微笑。
多么自由！
所有问号都在赞美上帝的存在，
他这样想。

一支旋律松开自己
迈着大步
在飞雪中行走。
一切都向C大调涌去。
抖颤的罗盘指向字母C。
摆脱痛苦的一小时。
多么轻松！
人人都在翻起的领子背后微笑。



从山上

我站在山上瞭望海湾。
船停栖在夏天的表层。
“我们是梦游者。飘浮的月亮。”
白色的帆这样说。

“我们轻轻穿过熟睡的房屋
我们慢慢打开一扇扇门
我们依偎着自由。”
白色的帆这样说。

我见过世界的意志航行
它们走着同一航线——唯一的船队
“我们早已解散。不再是追随者。”
白色的帆这样说。

夜跑跑

浓缩咖啡

露天酒吧的黑咖啡
在艳似昆虫的桌山闪烁。

这被捕获的珍贵水滴
和“是”与“不”有着同样的力量。

它被抬出昏暗的屋子
眼睛不眨地盯视太阳。

这天光下行善的黑点
很快流入一个苍白的顾客。

它有时就像灵魂
捕捉到的黑色思索

给人美妙的一击：走！
让眼睛睁开的灵感。

夜跑跑

宫殿

我们走进去。唯一的大厅，
沉寂，空荒。地板表层
像座被弃的溜冰场。
所有的门都关着。空气灰暗。

墙上挂着画。我们看见
图像在无力地拥挤：盾牌
秤砣，鱼群，另一头
暗哑世界里的搏斗形象。

一座雕像被放在这片空虚里：
一匹马独自站在大厅中央，
我们在被空虚捕获之后
才注意到这匹马的存在。

比一只海螺里的嗡嗡声
更弱的城市噪音和人声
在这间空屋里袅绕，
喧嚣着在寻找某种权力。

还有其他东西，某个黑暗物
它在我们感官的五道
门槛前止步。它没有跨越。
沙子在无声的沙漏里滴流。

到了走动的时候。我们
向那匹马走去。它很大，
黑得像铁。一个帝王消失时
残留下来的权力化身。

那匹马说：“我是唯一的。
我甩掉了骑在我身上的空虚。
这是我的棚。我慢慢生长
我吞吃着这里的荒寂。”

夜跑跑

锡罗斯

超额的船队在锡罗斯港排队静等。
船头挨着船头。停泊了好几年：
CAPE RION，蒙罗维亚。
KRITOS，昂德罗斯。
SCOTIA，巴拿马。

水上黑色油画，人们把它们搁在了一边。

就像长成巨人的儿时玩具
抱怨我们
没有实现童年的梦想。

XELAROS，皮勒厄斯。
CASSTOPFJA，蒙罗维亚。
海读完了它们。

我们第一次到锡罗斯，是夜晚，
月光下，我们看见船头一个挨着一个挨着一个，想：
好强大的船队，出色的关系！

夜跑跑

游动的黑影

关于撒哈拉岩石上
一幅史前壁画：
一个黑色的人影
在年轻古老的河里游动。

没有武器和战略，
既不休息，也没奔跑
与自己的影子分离：
影子在激流深处滑行。

他拼搏，试图摆脱
沉睡的绿色图像，
为了最后能游到岸上
与自己的影子结合。



挽歌

他放下笔。
笔静静地躺在桌上。
笔静静地躺在空处。
他放下笔。

不能写也不能缄默的东西太多！
远方发生的事使他不知所措
尽管美妙的旅行包如心脏在跳动。

外面是初夏。
口哨声从绿荫里飘来——人还是鸟？
盛开的樱桃树抚摸着回家的卡车。

一个个星期过去。
白天越来越长。
蛾子在车窗上栖息：
来自远方的惨白的微型电报。



活泼的快板

我在黑色的日子走后弹奏海顿，
手上感到清淡的温暖。

琴键愿意。温和的锤子在敲。
音色青翠，活泼，安宁。

音乐说世上存在着自由，
有人不向皇帝献宝。

我把手插入海顿口袋
模仿某人平静地观望世界。

我升起海顿的旗帜，这就是说：
“我们不屈服。但要和平。”

音乐是山坡上一间玻璃房，
那里石头在飞，石头在滚。

石头滚动着穿过房屋，
但所有的玻璃都安然无恙。



半完成的天空

懦弱中断自己的渲泄。
恐惧中断自己的渲泄。
兀鹰中断自己的飞翔。

急切的光奔涌而出，
连鬼魂也喝上了一口。

我们的画出现在白昼，
我们冰川期画室的红色野兽。

一切都开始四下张望。
我们成群结队地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
通往一间共有的房间。

无垠的大地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之间闪耀。

湖泊是对着地球的窗户。



夜曲

夜里我开车穿越一座村庄。房屋
向聚光灯走来——它们醒着，它们想喝水。
房屋，谷仓，牌子，没有主人的车辆——
此时穿上了生活——人在睡梦里。

有的在安睡，有的呼吸紧张，
仿佛他们正在为永恒苦练。
他们酣睡着，但却怕松开一切。
他们躺成放下的路障时，神秘悄悄经过。

路在村外的林中长时间漫步。
树，树在默契中彼此沉默。
它们闪着火光戏剧性的色彩。
它们的叶子多么清晰！它们一直伴我到家。

我躺着将睡。我看见陌生的图像
与符号在黑暗之墙的眼帘后
涂写着自己。在梦和醒的缝隙里
有一封巨大的信正徒劳地往里拥挤。



冬夜

风暴把嘴贴向房屋，
    想吹奏一个曲子。
我不安地翻身，闭眼
    默读风暴的歌词。

但孩子在黑暗里睁大眼睛。
    风暴在为孩子欢鸣。
他们都爱摇晃的灯泡。
    他们在通往语言的途中。

风暴有天真的手和翅膀。
    车队向拉普兰狂奔。
房屋认识自己的星座——
    那固定墙壁的铁钉。

夜静静地在地板上躺下，
    （这里消失的脚步
就像沉入池塘的枯叶）
    但外面夜正在撒野！

一阵更严厉的风暴走过世界。
    把嘴贴向我们的灵魂，
想吹奏曲子。我们怕
    风暴把我们吹空。

夜跑跑

里斯本

阿尔法玛区的黄色电车歌唱着向坡上开去。
那里有两座监狱。一座关着小偷。
他们从铁窗处招手。
他们叫喊他们不愿被拍摄！

“但这里，”售票员说，像个人格分裂的人嘿嘿一笑
“这里关着政治家。”我看见墙面，墙面，墙面。
有人在一扇高高的窗口
举着望远镜瞭望大海。

蓝天挂着洗过的衣服。墙发烫。
苍蝇读着微型书信。
六年后我问一个来自里斯本的女士：
“这是现实，还是我梦到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