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李笠）

夜跑跑

坡顶

叹了口气，电梯开始
上升，像易碎的瓷器。
炎热躺在柏油路上，
路标搭耸着眼皮。

乡村是通往天空的斜坡。
坡顶相连，没有真正的阴影。
借用电影镜头里的夏天
我们狂飞着追您。

晚上我像一条熄了灯的船
躺着，与现实保持
适当的距离，船上的员工
在陆地上的公园里蜂拥。

夜跑跑

礼赞

沿着非诗的墙走。
Die Mauer①。不眺望墙后。
墙想围住惯性城市，惯性风景里
我们成人的生活。

艾吕雅触摸某个键
墙打开
花园露脸。

昔时我提着奶桶穿越森林。
四周到处是紫色的树身。
古老的玩笑悬挂在那里，
美丽教堂还愿的纸船。

夏天读完了《匹克威克外传》。
甜美的生活，平静的马车
拖着一群暴怒的绅士。

闭上眼睛，换马。

异想在危难中到来。
我们坐在病床边恳求
在恐怖中休息，让墙
为匹克威克们打开。

闭上眼睛，换马。

人很容易爱上
跋涉已久的残简。
教堂钟上的铭文
跨越圣人的警句
以及千年古老的种子。

阿尔基洛科斯②！——没有回答。

群鸟掠过大海竖起的毛发。
我们把自己和西门农一起锁在屋里，
体验长篇连载
从生命的气息中涌出。

请感受真理的气息。

敞开的窗子
和黄昏天空的告别信
已停在树梢跟前。

正冈子规，比约林，翁加雷蒂③
用生命的粉笔在死亡黑板上书写。
那完全可能的诗。

我在枝杈摇晃时抬头。
白色的海鸥吃着黑色的樱桃。

①Die Mauer，德语，墙。
②阿尔基洛科斯（Archilochus），古希腊诗人。
③正冈子规（Shiki Masaoke），比约林（Bjorling），翁加雷蒂（Ungaretti），分别为日本、芬兰、意大利诗人。

夜跑跑

晨鸟

我叫醒挡风玻璃
被花粉覆盖的汽车。
我戴上太阳眼镜。
鸟声变得暗淡。

就在此时，另一个男人在火车站
巨大的货车附近
买了一份报纸。
锈得发红的车厢
在阳光下闪烁。

这里并没有空处。

一条寒冷的走廊笔直穿过春天的温暖
有人匆匆走来
说别人在领导那里
诬告他。

喜鹊从风景的一扇后门
飞来，
黑和白，地狱鸟。
黑鹂左右蹦跳
直到把一切弄成一幅炭笔画
但晾衣绳上的白衣服除外：
一个帕莱斯特里纳①的合唱队

这里并没有空处。

太妙了，在抽缩之际
我感受我的诗如何生长。
它在生长，它占据我的位置。
它把我推到一旁。
它把我扔出巢穴。
诗已完成。

①帕莱斯特里纳，意大利音乐家。

夜跑跑

论历史

一
三月的一天我来到湖畔聆听。
冰像天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一只麦克风里低语。
扑通作响，发酵。好像有人在远处掀动床单。
这一切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聆听。

二
大会像飞舞的岛屿逼近，几近相撞……
随后：一条妥协的抖颤的长桥。
车将在那里行驶，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虚，尚未出生
米粒一样匿名的惨白的脸下。

三
1926年歌德扮成纪德游历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见的东西使几张脸清晰起来。
一幢大楼在阿尔及利亚新闻
播出时出现。大楼的窗子黑着，
只有一扇除外：我们看到德雷福斯①的面孔。

四
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一起，像不幸的婚姻，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但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呼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踏过的地方摸索！

五
离房屋不远的野地里
一份充斥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
它在日晒雨淋的昼夜里衰老，
变成植物，一个白菜头，与大地融为一体。
就像一个记忆慢慢变成你自己。

①德雷福斯（Dreyfus，1859-1935）法国军官。1894年被指控犯有叛国罪。

夜跑跑

孤独

一
二月的一个夜晚，我差点在这里丧生。
我的车滑出车道，进入
路的另一侧。相遇的车——
它们的灯——在逼近。

我的名字，我的女儿，我的工作
松开我，默默地留在背后
在越来越远的地方。我像校园
一个被对手包围的男孩一样匿名。

逼近的车射出强大的光，
照着我，我转动着转动着方向盘，
透明的恐惧如蛋白滴淌。
瞬息扩展——你能在那里找到房间——
它们大得像医院的大楼。

被撞碎前
你几乎能停下
喘一口气。
这时出现了一个支点：一粒援助的沙粒
或一阵神奇的风。车脱了险
飞快地爬回自己的车道。
一根电线杆横空飞起，折断——一阵尖利的响声——它
飞入黑暗。

四周平静下来。我系着安全带坐着
等待某人冒着风雪
看我出了什么事。

二
我长时间在
冰冻的东哥特原野上行走。
半天不见人影。

而在世界其他地方
人在拥挤中
出生，活着，死去。

想引人注目——生活在
眼睛的海洋
就必须有特殊表情。
在脸上抹泥。

呢语飘起，下坠
在自身，天空，
影子和沙石间分裂。

我必须孤独
早晨十分钟
晚上十分钟。
——无所作为。

人人都在对方那里排队。

几个。

一个。

夜跑跑

某人死后

有个惊骇
留下一条长长的惨白的彗星尾巴。
它占据我们。它让电视图像模糊。
它像冰凉的水珠聚集在空气管上。

你可以继续在冬天阳光里
滑雪穿行吊着去年叶子的树林。
它们像旧电话簿上撕下的纸页——
用户的名字已被寒冷吞噬。

感受心跳仍是一件爽快的事。
但影子常常好像比身体真实。
站在自己黑龙盔甲边的武士
显得微不足道。

夜跑跑

俄克拉荷马

一
火车停在南方腹地。纽约大雪纷飞。
这里你夜间可以穿着衬衣行走。
但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车辆
带着自己的光芒飞过，一个个飞蝶。

二
“我们这些战场，我们
为自己死去的人而感到骄傲！”
一个声音在我醒来时说。

柜台背后的男人说：
“我不想出售它们，
我不想出售它们，
我只想让你们看看！”
他亮出印第安人的斧头。

男孩说：
“先生，我知道我有车
但我不想要了
你们是怎样看我们的？”

三
这家汽车旅馆是一个陌生躯壳。
和一辆几乎没有记忆没有职业的出租车
（门外一个巨大的白色服务员）
我终于向我自己的中心沉去。

夜跑跑

内陆暴雨

雨珠捶击车顶。
雷霆滚动。车放慢速度。
路灯在夏日的白天点亮。

烟钻入烟囱。活着的
蜷曲着，阖上眼帘。
一个内向运动，更好地感受生命。

车盲了眼。他停下，
点上一支烟，吸着
雨水沿窗玻璃往下流淌。

森林公路蜿蜒着
绕过睡莲的湖泊
和隐入雨中的山脉。

山上有铁器时代留下的
遗址，那里曾是
部落的战场，一个寒冷的刚果。

劫难把家畜和人
驱赶成城墙背后
和山顶石堆后面的哭喊。

黑色山坡，有人持盾
向山顶摇晃着冲去，
他想，但车停在原处。

天亮了起来。他摇下车窗。
一只鸟在纤细的雨中
为自己吹奏短笛。

湖面紧绷。打雷的天空
通过睡莲向淤泥低语。
森林的窗子慢慢打开。

但雷霆在静中爆发！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随后：空。
最后的水珠飘落。

静中他听见回答到来。
从远处。一个粗糙的童音
山升起哞哞的喊声。

一阵声音混杂的呜咽。
一个铁器时代嘶哑的小号。
也许来自他躯体的深处。

夜跑跑

打开和关闭的屋子

有人专用手套来体验世界。
他白天休息一阵，把脱下的手套放在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栋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丛中走动，“大赦。”
一个男孩捏着斜向天空的隐线在奔跑。
他疯狂的未来之梦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北方无边的蓝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
静立不动。
不，在飞。

夜跑跑

一个北方艺术家

我，爱德华·格里格，在人群中自由地活着。
我爱开玩笑，读报，四处旅行。
我指挥乐队。
音乐厅的吊灯在掌声中颤成靠岸的火车渡轮。

我来北方是为了征服宁静。
我的工作室很小。
钢琴挤在那里，就像屋檐下的燕子。

美丽的陡坡常常沉默无语。
没有通道。
有的只是时而打开的小窗。
一道直接来自妖魔的飞溅的强光。

删减！

山里的锤声飘来
飘来
飘来
伪装心跳
飘入屋里的春夜。

死的那年我将寄出四首追踪上帝的赞美诗。
但它们始于此地。
讲述它们的歌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战争在我们体内。
我们，死者的骨头
拼搏着为了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