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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
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只有两人考入了中学。报考“南城男子高等中学”,也就是“南拉丁中学”的只有我一个人。入学需要考试。在我考的所有科目中,我记得我只写错了“特殊”一词。这个词我总学错,直到20世纪60年代我才纠正过来。
我清楚地记得1942年秋第一天上南拉丁中学的情景:我夹在一群完全陌生的十一岁的男孩中间。我紧张不安,孤立无助,而其他人好像彼此都很熟——他们来自玛丽亚小学。我搜寻着北卡特琳娜小学的面孔,但一个也没找到。空气里一半是忧郁,一半是期待。
所有人都被点了名,分成三个班。我被分配到B1班,跟着博士,我的班主任毛林,年纪最大的教师之一。他的专业是德语。他是个矮个儿,但有一种猫的威严。他的动作轻快无声,竖着的短发,白得有点勉强,额头上有秃斑。我从身边一个人那里获得一种判断:老毛——人都这样叫他——“严厉但公正”,这是不幸的征兆。
我一开始就看到中学和小学的区别。南拉丁全是男的,学校一律是同性,就像修道院或兵营。几年后才悄悄溜进了几个女教师。每天早晨学校在大堂集合,唱圣诗,听信奉基督教的老师布道。然后走回各自的教室。南拉丁的集体主义氛围当时被学校拍摄的《精粹》这部影片给永恒化了。(当时我们在几个镜头里充当了群众演员)
我们每个人都配有《学生守则》,其中《学校的纪律和惩罚制度》里写道:
“学生必须准时上课,必须衣着整齐雅致,必须携带必备课本,遵守纪律,言行文明,上课专心听讲。学生也同样必须准参加晨祷,晨祷时必须安静专注……学生要尊 敬服从学校的老师,必须接受他们的劝告、指正和惩罚……”
南拉丁位于南城最高点,校园在城区屋顶上围成一个高原。从远处一眼能看到学校的教学楼顶,我总是在惊慌中半跑着,走在这座叹息城堡的路上。我穿过战备时期大熊花园前面的一大片高高堆着的木柴,踏上汉森和布鲁斯书店的哥特路,左拐进入高山路,那里每天早晨都站着一匹马,咀嚼着一只麻袋里的干草。一匹驮运啤酒的马,一匹冒着热气的阿登马。我突然进入它气息的影子,对这一坚韧的动物的印象和它在潮湿寒冷中的气息,至今记忆犹新。一种既让人窒息又给人抚慰的气息,差不多在学校铃声敲响晨祷的时候,我奔进了校园。我几乎从未迟到过,七点和八点之间一切有条不紊。翅膀为一天而紧张地张开着。
快放学的时候,气氛自然平静舒缓了许多。有时我跟着派勒回家。我第一年最亲近的朋友无疑是派勒,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他的爸爸也不在身边——他爸爸是海员——他是独生子。他妈妈是个温蔼的女人,似乎很乐意见我。和我一样,派勒养成了一大堆独生子的癖好。他首先是个收藏家。收藏什么?所有的东西:啤酒标签,火柴盒上的商标,剑,斧头,邮票,明信片,海螺,不同民族的装饰品,骨头。
在铺天盖地的收藏品中,我们比着谁收藏的剑最多。我俩在骑士岛上一块秘密地点挖掘着,挖到我的牙科医生辨认出来的属于“人体局部”的骨头。
与派勒的交往很有益,但之后我们渐渐疏远起来。他常常因病请假。他转到另一个班级后,我们就中断了来往。我的旧友遥不可及。其实他已病入膏肓:他现在偶尔才上学,面色苍白,神情严峻,被截了一条腿。他死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我良心受到了谴责,但拒绝承认,仿佛我必须忘掉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
派勒死于四十五年前,他没有长大成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我们是同龄人。但被我们叫做“老头”的那些年长的老师,他们在记忆里永远成了老头,尽管他们中最老的和眼下写这些文字的我年龄相仿。人总是觉得自己要比实际年轻。我的内心带着自己早期的面孔,就像树带着自己的年轮。它们的总和就是“自我”。镜子只看到我后来的面孔,我熟悉我早年所有的脸。
在记忆中占据大部分地方的,自然是那些课讲得引人入胜的老师,那些鲜明、活泼的个性。他们不占多数,但不少。在这些人里,有一种我们都能预感到的悲剧,一种类似下面的绝境:我知道我不会受底下那些榆木脑瓜的爱戴。我不会被爱戴,但至少我要让他们记住我!
课堂是舞台,主角——老师,登台表演,被冷酷地挑剔。学生是观众,有时一个个参与表演。
你必须时刻提防着,你必须习惯一再出现的暴力场面。我和人民小学的女老师关系不错——她曾对我非常严厉粗暴。但她不是真正的演员。在家里我没有任何可汲取经验的地方。家里没有人表演,没有精彩的演出,没有咆哮的父亲形象。母亲直率,但缺少戏剧性。发脾气是一种幼稚的行为。小时候爱发脾气的我现在已成了一个相当能克制的小伙子。我的理想是当个英国人——刚毅的上嘴唇,暴跳如雷是轴心国的事。
学校有一些色彩撩人的主角。他们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建造病态的宣泄塔上,仅仅是为了在那里喷泻积压在心底的怒火。
我的班主任毛勒显然不是主角。但他成了定时发怒的炮灰。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毛勒无愧是一个有魅力的好教员。但悲哀的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愤怒。不错,他每个月最多发两三次大火,而他的威望也正建立于此。
雷霆在课堂上移动着,谁都知道它随时会袭来,但不知道落在哪里。毛勒没有专门发泄的对象。他“严厉但公道”。谁都可能遭殃。
一天,雷霆落在了我的头上。大家开始打开德语语法书。但我没找着书。在书包里?忘在了家里?不管哪里,我就是找不到。
——站起来!
我看见毛勒从讲台上迈着舞步走来,就像在田野上看见一头公牛向自己逼近。
耳光开始劈啪作响,我左晃右摇。一眨眼毛勒又回到了讲台上,坐着,满脸怒色,给家里写着一封书面警告。警告写得很暧昧,说我应对“上课开小差”负责,或诸如此类的文字。
很多老师希望书面警告能带来法院的审讯和家里的新的惩罚。
但我家并非如此。母亲听了我的述说,给书面警告写了回函,在上面签了字。当发现我脸上有老师戴戒指的手留下的乌青块时,她反应强烈起来,说要和学校联系,直接给校长打电话。
但我反对,不能这样做!迄今为止一切还算顺利。但现在丑闻在威胁。我将不光被毛勒,而且将被学校所有老师看成是“母亲的小猪崽”。
她当然没这样做。在整个学生时代,我尽力把学校和家庭两个世界给隔开。如果两个世界开始互相漏水,家就会遭受污染。我就会失去真正的避难所。直到如今,每当我听见“家庭和学校配合”这个词,心就会猛地抽缩一下。我也看到把这两个世界分开的做法,可引申为进一步把私生活和社会生活从根本上分离开来。(这和“左派”或“右派”的思潮无关)学校经历的东西会被看做社会风气的投射。我的学校经验明暗掺杂,但总的来说,黑暗多于光明。我对社会的看法也是如此。(但社会“究竟意味着什么”?)
师生之间的接触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重要的个性被充满紧张气氛的课堂放大。个性,是的,但绝非隐私。我们对自己老师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尽管他们大多数人都住在学校附近。虽然也不缺谣传——比如毛勒年轻时曾是一个轻量级拳击手——但根据不足,你不会真信。我们有两个年轻老师的可信资料,但他们从不制造事端。一个据说很穷,夜晚在饭店弹钢琴挣钱。他成了我们跟踪对象。另一个据说是象棋手。报上有过报导。
一个秋日,毛勒手里拿着一只红菇走入教室。他把蘑菇放在讲台上,让人释然也让人惊讶——我们窥见了他的私生活,瞧,毛勒也采蘑菇。
没有一个老师谈论政治。这一时期,办公室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的。那里也在打第二次世界大战。很多老师都是不折不扣的纳粹分子。其中的一个甚至在1944年那么晚的时候还在喊——在办公室——“希特勒倒台,老子就完了!”可他没完。我高中时,他教我的德语课。他恢复了常态,1946年当黑塞获诺贝尔文学奖时,他凯旋式地在校园里叫喊。
我是个不错的学生,但不是最优秀的学生。生物学应该是我最喜欢的科目。但在人民小学,我则遇上了一个古怪的生物老师。有一回,他不幸触犯了校规,受到警告,之后成了一座熄灭的火山。我成绩最好的是地理和历史。因为我有最杰出的老师布雷恩曼。他是个年轻人,皮肤微红,精力充沛,金发直竖,一生气就会爆炸。他经常生气。但他心眼很好,我喜欢他。我经常写取材于地理和历史方面的作文。文章一写就很长。很久以后,我从另一个南拉丁同学布·格朗迪恩那里听到了这些事。布在高中时期成了我的好朋友,但初中时我们并不认识。
布说,他第一次听说我是在一次课间休息经过我几个同班同学的时候。有几个拿到了交上去的考卷,对分数很不满意。布听见恼怒的抱怨:
——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得像“特朗”那么快的!
布认为特朗“是一个可恶的家伙”,应该避免交往。
对于我,这个故事有一种安抚作用。对于现在以产量少而闻名的我,那时我则以写得快出名,一个词的斯达汉诺夫①运动。
①斯达汉诺夫运动,指苏联早期以斯达汉诺夫命名的社会主义竞赛的群众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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