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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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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9:08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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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在费尔米纳离家后两年光景,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奇事。在特兰西托看
来,那就是对上帝的不恭。阿里萨对电影的发明并不特别看重,但是卡西亚妮拉他去出
席《卡比利亚》隆重的首映式,他还是顺从地去了。
    影片是在诗人卡布列莱·德安农希奥写的脚本基础上拍摄的。堂·加利莱奥·达扎
特的大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佳宾贵客,有些晚上,他们更多的是欣赏满天灿烂的星斗,而
不是银幕上无声的恋人。这天晚上院子里依旧坐得满满的。卡西亚妮激动地注视着故事
情节的起伏和发展,然而,阿里萨却因为剧情的沉闷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后,有一个女
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我的上帝,这比得场病的时间还长哪!”
    这是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在黑暗中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太响,因为当地尚未时兴用
钢琴给无声电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观众只听到放映机转动时发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声。
阿里萨只有在最困难的情况下才记起上帝,可是,这次他却对上帝表示了真诚的感谢。
因为,对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对那个自从那个下午在一个铺满枯叶的小道上的幽
静的公园里她发出的声音,他记忆犹新:“您走吧,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
这句话一直留在他的心间,这声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会即刻辨认出来。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着,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他感觉到她那温热而均匀的呼
气,他带着深厚的爱拼命吸着在她健康的肌体内经过净化呼出的空气。他觉得她并不象
他在最近几个月里无限惆怅地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蛀虫所毁坏。他想着她的绚丽的
青春时代,想着她穿着智慧女神式的长衫、腹部微隆起怀着第一个儿子的时代。尽管他
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触及着他的灵魂,他急切
地想知道,她看到电影中的对对情侣时该作何感想:她是否认为那一双双情侣应该爱,
而且他们的爱应该比现实生活中的爱更少经历一些痛苦。电影快放映完时,他忽然无比
兴奋地意识到,他从未同他的心上人离得那么近,也从未跟她在一起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灯亮之后,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自己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座位。当他漫不经
心地回转身去扣着坎肩扣子时——电影放映时他一直敞着怀——四个人离得那样近,不
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好互相问候了。
    乌尔比诺向卡西亚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后以惯常的谦恭握了握阿里萨
的手。费尔米纳向他们美尔一笑,那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无论如何,她见过他们多次,
认识他们,因而无须介绍。卡西亚妮向费尔米纳也报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妩媚的微笑。相
反,阿里萨却不知所措,因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颠倒了。
    她变得象另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当时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迹象,更没有其
它疾病的征兆,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和美丽的线条。显然,最近两年的遭遇使她象
在严酷的生活中度过了十年。她两边弯曲着的短发技在脸上,使人看了恰到好处,但原
来的古铜色已代之以银白色。那双美丽的披针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镜后面,已
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萨看见她离开座位,在人群中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去。他感到十
分惊诧,她为什么在公共场所蒙着块穷人的头巾和穿着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
他更为惊诧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告诉她朝哪里走,即是如此,由
于估计错误,她还是险些儿在大门的高台阶上跌倒。
    阿里萨对年龄给行动带来的那些困难十分敏感。他还在年轻的时候,在公园里就常
常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观看相互换扶着过街的一对对老人。这是生活课程,对他
预测自己衰老的规律很有参考价值。看电影的那天晚上,象乌尔比诺医生这般年纪的男
人,仿佛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们出现第一批白发后,象是显得更加威严,更加聪明
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与此同时,他们的妻子却变得萎顿憔
悴,需要抓住他们的手臂行走。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身体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
齐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时他们的妻子却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导求乞的盲
人似地拉着他们丈夫的胳膊,为他们引路。为了不伤害他们男子汉的自尊心,有什么事
情,就在他们耳边悄悄地提醒,让他们注意,大门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央有
个洼坑,横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具乞丐的尸体,等等。她们艰难地帮助他们穿
过街道,就象是他们生命最后航程中的唯一航标。阿里萨在这面生活的镜子里多次照过
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莫过于到了需要女人搀扶着的倒霉年龄了。他知道,那一天,只
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弃对费尔米纳的希望。
    同费尔米纳的见面驱走了阿里萨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卡西亚妮回家,而是陪她徒
步穿过老城。他们的脚步踏在石子路上,发出马掌一样的响声。阳台上时而传出断续的
话语声,卧室的唱唱私语以及被虚幻的音响神奇化了的爱的抽泣。沉睡着的大街小巷中
则散发出一种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压
抑在心中的对费尔米纳的爱吐露给卡西业妮。他们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象一对老年情
人一样,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着爱情,她想着卡比利亚的妩媚的英姿,而他却想着自己
的不幸。有个男人在海关广场边的阳台上唱歌,歌声在整个空间回荡:当我穿过茫茫大
海的时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时候,阿里萨本来应该在卡西亚妮家门
口跟她告别,可他要她请他到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提出
这样的要求。头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这样回答:“假如你现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
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要是现在,无论如何他是会去的,不管他事后是否会食
言。此时,卡西亚妮很痛快地邀请了他。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找到了一个尚未诞生就已经完结的爱情的庇护所。卡
西亚妮的父母已经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发了财,也在那里成家立业。她孤身一
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当阿里萨还在热恋着她,希望她成为自己的情人的时
候,在得到她双亲同意后,经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时在那里直到深夜。他对修缮这所
房子作出了很大贡献,以致最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电影的这天晚上,他感到客厅里象是清除了对他的一切记忆。家具全部
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画。他想,这么大的变动,其意图无非是想把他
从记忆中永远抹掉,想说明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存在过。客厅里的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
他由于被遗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脱口而出:“您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
她一面背着身斟酒,一面说,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为公猫是不认人的。
    两人紧紧地靠着倚在沙发上,谈起他们自己,谈起某个下午发生了一件事——骡拉
有轨车,当时他们还互不相识。他们一直是在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时为止,
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们没有谈过别的事情。
    在交谈时。阿里萨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开始轻轻地抚摩起来,有如清场老手。
她顺从了他,可连一下出于礼貌的颤动都没有。只是当他试图走得更远时,她才不得不
拉起他试图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规矩点,”她说,“我早就发现你并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还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机灵、健壮、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推倒,
三抓两扯地剥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暂而疯狂的爱。她仰面躺在石头上,浑身
都是伤痕,可是她真希望那个男子永远留下来,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怀里为爱情死去为止。
她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她确信,根据他的体型和身高,她完全
能够在千千万万的人中间将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对一切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假如
您凑巧遇上一个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里十一点半在防波堤上强奸
了一个可怜的过路女人的话,就请您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这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弹。她把事情告诉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最后她绝望了。阿里萨本人也听她絮叨过多次,就象听到一艘夜间启航的轮船告别声一
般。钟敲凌晨两点,他们每人都喝了三杯白兰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
的男子。对此,我并不感到难过。
    “好哇,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我们总算克制住了,算我这只老虎跟你无
缘。”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这之前,关于费尔米纳患肺结核病的可怕传言
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费尔米纳已经无药可救,肯定会走在丈夫的前头。
可是,当他看见她从电影场出口处磕磕绊绊地走出时,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
一步,突然领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这是个预兆,是最可怕的预兆,因为
这种预兆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后面给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岁月,幸运的、希望的岁月。
可是,在地平线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满想象中的病灾的茫茫大海,失眠后清早一滴一
滴地排尿和每日黄昏时的死亡。他想,过去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开始图谋与
他作对了。曾几何时,他因怕遇不测,战战兢地去赴一次冒险的幽会,可是,他没有想
到,那儿门没有上挂,铰练刚刚上过油,显然,这是给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没声地进去。
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后悔了,担心给一个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无可弥
补的损害,因而,他思念那个他从上个世纪等起,一直不发一声失望的叹息地等到本世
纪的那个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可是,说不定那
个女人在来不及伸出胳膊扶着他穿过一个个圆形的坟包和长满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的
草地,并帮他平安地到达另一个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经溘然长逝了。
    事实上,按照当时的观点,阿里萨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周岁。他认为,
这五十六年是他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是个充满爱情诗篇的时代。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象
他那样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样的年龄又变得象个年轻人,不管事实如此,还是他自认为
那样。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难为情地承认,他们还在为上一个世纪的一件难堪事而偷
偷哭泣。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不好的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不同的穿着方式,可
是老年人的穿着方式从少年时即开始,一直持续到进坟墓为止。这与其说是年龄的标志,
倒不如说是社会尊严的象征。青年人的衣着如果跟他们的祖父母一样,并且早早戴上眼
镜,那就更会受人尊敬。三十岁用手杖,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女人来说,只有两个年
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不超过二十二岁;二是作老处女永远独身的年龄。另外的女人,
结婚的,作母亲的,编剧的,当祖母的,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们不按已逝的年月来计
算自己的年龄,而是按离死还有多久来计算自己的年龄。
    相反,阿里萨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从小就象个老头儿——这的确是个奇特现象——但
他对种种衰老的迹象却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开始,那是出于一种需要。特兰西托将
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长礼服拆洗后重新缝制好,让他穿着到学校去,一坐下就拖到
了地上。头上给他戴的是父亲的官员礼帽,尽管在里边塞了一圈棉花,仍旧一直扣到了
耳根。另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和母亲一样头发是银白色的,又直又粗,
和猪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没有一点个人特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多次
发生内订和进行更迭,学校的要求逐渐地不象从前那般严格了。公立学校甚至已完全不
讲究学生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走进课堂时身上还散发着街垒战的
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机智勇敢得到的叛乱军官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徽章,腰
带上挂着明显与身分相符的武器。在游戏时,他们动不动就拔枪打架。要是老师在考卷
上不给好分,他们就以枪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预备役军官上校,一枪
就打死了宗教社团教长胡安·埃尔米塔修士,因为修立在教义问答课上说上帝是保守党
正式党员。
    同时,遭遇不幸的大户人家子女的穿着跟古时亲王一样,而一些十分贫穷的孩子则
打着赤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们之中,阿里萨无疑算是最突出的
人之一,可他并未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最使他难过的是,他在街上听到有人对他喊:
“穷鬼,丑八怪,你什么都甭想得到。”不管怎么说,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从那
时起,对他的余生也好,对他神秘莫测和郁郁寡欢的性格脾气也好,都是适宜的。加勒
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次给了他重要职位时,他让别人按自己的身材给自己做了几件与父
亲当年的衣服一个式样的服装。他象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深切地怀念父亲,其实,他父
亲象基督一样,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三岁时就死去了。就这样,由于穿着,阿里萨一直显
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因此,那位对一切都毫无顾忌、象匆匆过客一般作了他的情
人的布里希达·苏列塔,从结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她更喜欢他把衣服
脱光,因为光着身子他就象年轻了三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弥补这一点。首
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别的款式的衣服。其次,当时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
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轻些,除非再次从衣柜里取出他们的短裤和见习水手的帽子来。
第三,他也不可能摆脱当时人们对老年人所持的观念。这样,当他看见费尔米纳在电影
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处时,几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恶的死神将无可挽回他在那场激烈的
爱情战争中战胜他。这个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那时,他一直跟他的秃顶作顽强的斗争,这场斗争是伟大的,但完全是徒劳的。
他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头几根头发起,他就意识到自己注定要终身吃苦。这种苦头是生
就一头浓发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他顽强地抵抗了几年。凡是防止秃顶的方法他都用过,
不管是用药物,还是求神弄鬼。为了保住头发,他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他把农历书上的
条文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人家说过,头发的生长与庄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关系。他
的头发都秃光时,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发师了,而是换了一个刚从外地来的人。此人
只在满月时理发。可是,新理发师刚刚表现出一些高明手艺,就被从安第列斯群岛前来
追捕的几个警察戴上镣铐抓走了,人们发现他是个强奸幼女犯。
    那个时期,阿里萨把在加勒比地区报纸上看到的全部有关治疗秃顶的广告都剪了下
来。其中一个广告上登了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显的比较。第
一张,头发秃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张是浓密的头发赛过狮子。第一张是在使
用良药之前,第二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后。六年中,他一共试用了一百多种药,这还没有
把在药瓶商标上看到的辅助方法计算在内。然而,他唯一的收获是,其中一种药使他患
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蒂尼卡的假圣人们将其称为北方蜡螟,因为它在黑暗中发出
一种磷光。最后,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场上叫卖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药和在“代笔先生门洞”
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药以及东方汤剂,但是当他发现上当受骗时,他已经变得象个东
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内战”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一个按尺寸大小用
头发做假发的意大利人。假发价格昂贵,但意大利人的保险期只有三个月。即使如此,
绝大多数有钱的秃顶者还是愿意前去一试。阿里萨是第一批愿意试验的人之一。他试戴
了一个假发套,上面的假发跟他原来的头发十分相似,以致他担心心情的变化会使它竖
起来。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头发安在活人头上。他只是希望他的头发很快秃光,
以便使他没有时间尝到头发变白的痛苦。
    有一天,内河航运公司的码头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伙子,看到他从办
公室出来,热烈地拥抱了他,在码头工人的一片起哄声中,他摘掉了阿里萨的帽子,对
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个响吻。
    “秃得妙极了!”他喊道。
    这天晚上,他请别人把他长在两鬓和后脑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这样,他在四
十八岁时便彻底接受了绝对秃头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头上长
出毛茬的地方都涂满肥皂,将它们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样光滑。那
时,他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帽子,因为秃头给他以裸体的感觉,这在他看来是有失体
面的。当他对秃头完全不再理会之后,他倒也把秃头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听
人们这么说过,可他总是把这当着秃头者们的纯粹幻想而加以蔑视。后来,他又适应了
新的习惯,将右侧仅有的几根长发拢在头顶上,许久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
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是戴着让人看了难受的老头帽。即使在当地称
为窄边帽的鞭靶帽时兴起来之后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里萨失去牙齿却不是由于自然灾害,而是由于某个江湖牙科医生决定根治
一次普通炎症的鲁莽行动。由于害怕脚踏牙钻,阿里萨尽管经常牙痛,也一直没有去着
牙科大夫。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亲听到他在隔壁房间痛得整夜
呻吟,非常担心,她觉得那声音跟从前那些已经在她记忆中消失了的哼哼声完全相同。
但是,当她让他张开嘴看看什么地方疼时,她发现他的牙床已经发炎,并且化了脓。
    叔父莱昂十二让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医生,他是个打着绑腿和穿着马裤的高个
黑种人,他带着一个工头用的内装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裢,活动在内河轮船上。他是个
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镇的可怕的旅行代办人,他只向阿里萨口腔内瞧了一眼,就判
定阿里萨连剩下的几颗好牙齿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后引起新的麻烦。跟秃顶相反,这
种野蛮的治疗方法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忧虑,他只是担心没有麻醉拔牙会大量出血,这
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装假牙的建议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为,第一,在回忆少年时代
的事情时,他记起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此人将两颔取下放到桌子上,让它们自己说
话。第二,这可以使从小就折磨着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种痛苦的滋味跟爱情的痛苦没
什么两样。他没有把拔掉牙齿看成同秃顶一样是对老年人形象的伤害。他相信,呼出的
硫化胶的气味虽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矫形后的牙齿微微一笑,倒也给他的外
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顺从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红的牙钳给他带来的灾难,而且
以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经受了拔牙恢复期的考验。
    叔父莱昂十二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象是要给他自己做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
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是他在沿马格达莱纳河的一次航行中培养起来的,同时也来自于他
对歌剧的酷爱。
    一个皓月当空之夜,船抵达加马拉港,他跟一个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在船长
的指挥台栏杆那儿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动物唤醒。他差点儿赌赢。
船沿着河流航行,在苍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觉到沼泽地里隆驾拍击翅膀声,鳄鱼甩动尾
巴声,炸鱼跳到陆地上的怪声,但是当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时,他担心歌声的高亢会使他
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于是最后呼了一口气。结果,假牙从嘴里飞了出来,沉没于水中。
    为了给他装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费港滞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
无缺。可是返航时,叔父莱昂十二试图给船长解释前一副假牙是怎么丢失的,他深深地
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闷热的空气,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并把高音尽力拖长,想把连眼都
不眨一下的、晒着太阳在那儿看着轮船通过的鳄鱼吓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随之沉入流
水之中。
    从此,他在家中各个地方,写字台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都放着他的假牙。另
外,他在外面吃饭时,在衣兜里放一个盛咳嗽药片的小瓶,里面也放了一副假牙。这也
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时他吃烤肉把牙闹坏了。
    担心侄子也会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莱昂十二请阿多奈医生一次给他做两副假牙:
一副是价格便宜的,平时在办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备用的,点上一点儿真
金,一笑金灿灿的,好不神气。在人们手持鲜花走向街头的一个星期天,在节日钟声的
喧嚣中,阿里萨终于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人群中间,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这事发生在母亲去世之后,阿里萨孤身一人住在家中,这样的环境为他沾花惹草提
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么多窗户,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有许多眼睛在盯着
他c临窗的那条街道却并不引人瞩目,行人寥寥无几。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一了使
费尔米纳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萨在他精力最旺盛的岁
月,为了不玷污自家的声誉,宁愿失去许多良机,也拒绝同别的女人交往。
    幸运的是,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每爬上一级,就意味着得到某些新的特权,
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权。对他来说,最有用的特权之一是,在门房的配合下,晚上、星
期日或者是节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办公室。当时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长的宝座。
有一次,他正与一个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谈情说爱,这时,门突然开了,叔父莱昂十二
伸进头来,象是走错了办公室。他透过眼镜看着惊慌失措的侄儿。“他妈的,”叔叔不
紧不慢地说,“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货!”在重新关门前,他目光茫然地说:
    “那么,您,小姐,请继续吧。不用难过,我以我的名义向您发誓,我没有看见您
的脸。”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可是办公室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使得阿里萨再也无
法工作下去。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他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形吊扇。锁匠们没
有预先通知他就赶来了,他们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干了一阵,在门上安了一个锁,可以
在里边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但不说要干什么。装饰工拿走了印花窗帘式样,以
便检查一下是否与墙的颜色相配。接下去一个星期,他们又从窗户里塞进一个狄俄尼索
斯印花布的大双人沙发,因为从门里进不去。工人们突然袭击前来干活,看来那些不恭
不敬的行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谁要是提出抗议,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公
司董事会的命令。”阿里萨不大明白,这些突然袭击,是出于叔父的好意,还在在干涉
他越轨的恋爱,抑或是为了让他反省自己的恶行而采取的一种独特方式?他没有理解叔
父的真正含意。
    实际上叔父莱昂十二是鼓励他做个正派人,因为他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他侄
儿的习惯与众不同,有点古怪。这使他很痛心,因为这是他想把侄儿培养成自己的继承
人的一个障碍。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曾过了持续六十年的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总是守在家
里,并以此为荣。他膝下有四儿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却出现罕见的波折。这种波折在他
同时代的小说里是司空见惯的,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的提
升,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女儿对内河航运事业毫无兴趣,她宁愿眼睁睁地从五十公尺高
的窗户上望着林德森一艘艘轮船毁掉。莱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这等地步,因为有人相信
这种传说,认为,阿里萨其貌不扬,心意不善,又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凑在一起,他肯定
予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
    当叔父遵照医嘱违心地引退之后,阿里萨开始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
的约会。他乘着在城是刚刚出现的公共汽车——这种汽车起动时曲柄的后坐力很大,居
然把第一个司机的胳臂整个打掉了——到庄园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钟
头,老头子躺在用丝线绣着自己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后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
个古老的奴隶庄园,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阿里萨跟他叔父的谈话
内容向来都是有关内河航运的事宜。在那漫长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时,死神总是象一个
看不见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莱昂十二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内河航运公司落到
与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国内企业主手中。
    “这从来就是一种互相保密、互相争夺的生意。”他说。
    “如果航运公司被吃喝玩乐的公子少爷们掌握,他们转手就会把它送给德国人的。”
    他的担心是与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政治信条相一致的,虽然他说得并不对路。
    “我就要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了一切变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体位置的变化。但是,
唯独没有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变化。”他说,“在这个国家里,一次一次地制定新宪法,
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个月发生一次新战争,可我们仍然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共济会会员,他们将一切祸福都归罪于联邦制的失败。对于这种
见解,莱昂向来嗤之以鼻,说:
    “‘千日之战’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
    阿里萨从不过问政治,叔父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谈,在他听起来跟听大海的浪涛
声一样,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运事业的政策上他却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
相反,他认为濒于破产边缘的内河航运事业的落后,只有用主动放弃蒸汽轮船的垄断特
权的办法才能解决。这种垄断特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
零一天。
    叔父不以为然地说:“这种胡说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莱昂娜老太婆从无政府主义
者小说里搬到你脑瓜里来的。”
    叔父莱昂十二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阿里萨的观点是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布·
埃尔伯尔斯的经验之谈。此人用他无止境的个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类拔萃的智慧。可叔
父认为埃尔伯尔斯的失败并非由于他的特权,而是由于他同时作出了过多的许诺,签定
了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协议,几乎家是把全国各地的责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
港口设施、地面联运道和运输工具等,他都包了下来。
    “另外,”他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激烈反对也是举足轻重的。”
    大部分股东认为,那种争执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们认为,老头的固执
是顺理成章的,这并非因为象人们平常随意说的那样,是由于老头上了年纪,不再象往
昔那样深谋远虑,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就象把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中取得
的胜利品统统扔进垃圾堆一样。那次战役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在英雄时代跟全世界的强大
对手进行的。因此,当他紧紧地把权利抓在手中时,股东们谁都不敢试图攫取。在他合
法地引退之前,谁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可是,没想到阿里萨经过多次思索之后,
一天下午在庄园里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叔父莱昂十二却突然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
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他留个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这件事。
    在事业方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连向他求
教都不行。他威风不减当年,头发依然油光移亮,思维依然敏捷无比,但对那些可能对
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计避而不见。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维也纳摇椅上,慢条斯理
地摇晃着,每天遥望着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打发着日子。摇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女仆
时刻为他备好煮热的黑咖啡和一杯盛着两副假牙的碳酸氢盐水。他平时不用假牙,只是
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很少会见朋友,即使有人来访,他也只谈内河航行开始以前很
久的往事。然而,他还有一个新的话题,就是希望阿里萨成亲。他几次向他表示了这个
愿望,而且用的是同样的话。
    “我要是年轻五十岁的话,”他对他说,“我就和我的相好莱昂娜结婚。我觉得世
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里萨一想到他多年惨淡经营的事业,由于这个意外的条件,有可能在最后毁于一
旦,就不免胆战心惊起来。他宁愿辞职,宁愿放弃一切,宁愿去死,也不愿做负心人,
把费尔米纳忘掉。好在叔父莱昂十二没有坚持。满九十二周岁时,他便指定了侄儿为他
的唯一继承人,最后退出了航运公司。
    六个月以后,股东们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萨为航运公司董事会董事长兼总经理。在他
就职那天,引退的老莱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请求大家原谅他坐在摇椅上讲话,
他即席发表了一个象挽歌一样的简短演说。他说,依托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两个
意外的事件开始和结束的。第一件事是,当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不幸的旅途中
奄奄一息时,在图巴科镇曾将他抱在怀里。另一件事是,他扫除了命运给他设置的全部
障碍,终于找到了一个与他企业相称的继承人。最后,他力图使这场戏富有真实性,结
束说: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是,为那么多人的葬礼唱过歌,但是,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葬
礼唱过歌。”
    当然,仪式结束时,他唱了《托斯卡》选段《永别了,生活》。他最喜欢清唱。没
有伴奏,声音依然显得浑圆有力。阿里萨非常感动,他表示感谢时几乎没有让人感觉到
他的颤抖的声音。在过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经到达
了生活的顶峰,他要一如既往,靠着费尔米纳这一坚强的精神文柱,肩负起自己的使命,
不仅决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体魄。
    话虽这么说,可那天晚上,当卡西亚妮为他举行家庭欢庆会时,他想着的却不仅仅
是费尔米纳,而是所有的情人。她们中间,有的已长眠在公墓,只是通过阿里萨栽在她
们坟墓上面的玫瑰怀念着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们的丈夫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中也
在思念别的女人。在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想同时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
习惯一个人生活,没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单。所以,即使在他最艰难的年代,最倒霉的时
刻,他都与多年的无数情人保持了某种哪怕是最疏远的关系,永远追逐着她们生活的足
迹。
    就这样,那在晚上他想起厂罗萨尔瓦,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
气扬地夺走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样使他痛苦。只要一合
上眼睛,就看见她穿着麦斯林薄纱衣服,戴着饰有飘带的帽子,在船舷上摇晃着盛孩子
的笼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几次准备去找她,虽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一了解
她姓什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确信能在某个地方的兰花丛
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于在最后一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便,或者由于不适时宜地改变
初衷,在轮船即将启航的头几分钟,旅行又推迟了,原因都是与费尔米纳有点关联。
    他想起纳萨雷特的道编。这是唯一亵渎彭塔纳斯大街上他母亲的家的女人,尽管不
是他,而是特兰西托让她进去的。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清场老手,但她充满了温情,简直
可以和费尔米纳相比,所以阿里萨对她比对所有其他女人都给予了更多的谅解。她那较
之她的温情的力量更难驾驭的水性杨花的禀性,使他们两人注定都要成为不忠诚的人。
由于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几乎在三十年中他们始终没有忘掉对方c他们双方不忠诚,
但不背信弃义。另外,她还是阿里萨唯一为之出头露面的女人。当得知她已经去世并将
由慈善机构掩埋的消息时,他主动出钱替她安葬,并单独出席了葬礼。
    他想起了他爱过的寡妇。首先是普鲁登希败·皮特雷,她是他至今还活在世上的最
早的情人,因为她两次守寡,人称“双料寡妇”。之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个普鲁登希姐,
这是阿雷利亚诺的遗编。这个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来,使他不得不在她
家多呆一会儿,等她重新缝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苏尼加的遗嘱。她爱他爱得发
狂,为了占有他,她差一点在他睡梦中用修剪树枝的大剪刀将他的睾丸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尔法洛。他们的爱情虽说是昙花一现,但很深沉。她是应邀
前来音乐学校讲授半年弦乐课的。在月光溶溶的夜晚,她便来到阿里萨的家中,在平台
上用大提琴演奏最优美的组曲,跟他在一起过夜。
    从第一个月夜起,他们就象初恋那样相爱,但是安赫雷斯·阿尔法洛的爱情象柳絮
一样。不久,她带着大提琴,以女性的温柔和轻狂,登上一艘不明国籍的远洋轮,一去
不复返。在平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挥着白手绢告别的手势,那白手绢宛如地平线上的一
只孤独、悲凄的鸽子,象赛诗会上诗句里描绘的那样。
    阿里萨跟她学会了他无意中多次经历过的事情,这就是说,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
而且是以同样痛苦的心情爱着她们所有的人,不背弃任何一个。当他孤单地置身于码头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时,他在内心怒不可遏地说:“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道
别的痛苦使他热泪盈眶,但是轮船刚在天进消失,对费尔米纳的思念又占据了他全部的
空间。
    他想起了安德雷娜·瓦龙。上个星期他还从她家门前经过,但是她浴室窗户上透出
的橘黄色灯光,提醒他不能过去,因为里面有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不知道。安德雷
娜·瓦龙是个轻狂的女人,对这类事毫不在意。
    在阿里萨的所有女人的名单中,她是唯一靠出卖肉体过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
没有老鸨管她。她在黄金时代宾客盈门,红极一时。人们给她送了个代号,称她为“大
众的圣母”。她曾使省长和海军上将拜倒裙下,也曾目睹一些高级将领和文化名人伏在
她肩上哭泣。在这些人中间,有的确实值得别人尊敬,有的则不尽然。有一件事倒是千
真万确的,雷耶斯总统在对该城进行两次访问之间的匆匆半小时中,就指定给她一份终
身养老金,以表彰她对财政部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其实,她未曾在财政部受雇过一天。
虽然她的不名誉行为众所周知,但谁也不敢拿出真凭实据将它公诸于世,因为她那些地
位显赫的情人们象保护自己生命一样保护着她。他们知道,丑闻一旦披露,损失更大的
是他们,而不是她。阿里萨为她而改变了自己一向不付钱的原则,而她也为阿里萨破了
例,原来她即使跟丈夫睡觉也绝不会免费的。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只象征性地收费,
每次一个比索,但她不亲手接钱,他也不把钱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钱放在一个小猪形状
的储蓄罐里,攒够了就到“代笔先生门洞”那儿去买一些海外运来的小玩意儿。
    在如此众多的冒险经历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尝到点苦涩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异的
萨拉·诺丽埃佳。此人最后在“耶稣”精神病院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儿,她不停地
朗诵极度淫秽的暮年诗,以致不得不把她隔离,以免她把别的疯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阿里萨把同这个女人的缘分视作一种幸运。然而,当他全部负起加勒比内河航运公
司的重任后,他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寻花问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费尔米纳是
不可代替的。渐渐地他也就只限于去看那些已经结交的女人。尽可能和她们交往,能得
到多少欢乐算多少欢乐。在她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这样做下去。女人弄得
疯上加疯。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当乌尔比诺死去时,他就只剩下一个情妇了。这位情妇刚
满十四岁,她所具备的一切是直到那时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过的,这使阿里萨重
新陷入狂热之中。
    她叫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两年前由故乡帕德雷海港来到这儿。来时她带着家信,
请阿里萨做她的校外监护人。他们确有亲缘关系。她来此是享受政府奖学金,接受高等
师范教育。
    她带着行李和一只小铁皮衣箱,穿着白色短靴,扎着金黄色的辫子从船上走了下来。
从这时起,阿里萨就强烈地预感到,今后的星期日,他们都将在一起。她还是个孩子,
尖尖的牙齿,小腿象小学生那样还没有长毛。他立刻意识到,她将很快成为怎样的女人。
    于是,在这整整的一年中,他经常和她厮混在一起。星期六,带她去看马戏;星期
天,带她去逛公园,吃冰糕;黄昏时让她象儿童一般玩得欢天喜地。他从此赢得了她的
信任和爱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逐渐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诈地牵着她走
进自己秘密的屠宰场。对她来说,天堂的大门为她打开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含苞的
花蕾瞬时绽开,她在幸福的边缘漂游。这对她的求学是一种切实的鼓励,为了不失去周
末离校的机会,她一直保持着班上等一名的位置。对他来说,这是老年港湾中最隐蔽的
角落。在经历这么多年成熟的爱情之后,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调情虽说有点牵强,
但也不无变态的情趣。
    他们一致商定:她表现得跟自己实际身分一样,一个愿意在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的
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导下开创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认真地表现得象他在生活中最怕的
人物:年迈新郎。虽然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女孩不仅在年龄、制服、发辫和母鹿似
的步态,甚至连高傲任性的脾气,都跟费尔米纳一楼一样,但他从未把她与费尔米纳等
量齐观。还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爱来代替费尔米纳的想法,也彻底从他的脑海
中扫除了。他喜欢她的模样。就因为她的模样,他终于以老年人的一切痴心地狂热地爱
着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来往六。七次之后,对两个人来说,除了星期日
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没有别的欢乐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从寄宿学校接出来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哈得逊牌
小轿车去找她。在阴天,他有时取下车篷带着她沿海岸兜风。他戴着令人不快的帽子,
她用两只手拉着校服上的海员帽不让风吹跑,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跟她说过,没有必要
时,不要跟她的校外监护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尝过的东西,也不要靠他呼气太近,
因为老年病是会传染的。可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
们是亲戚,这是尽人皆知的。再说,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这可以使他们避免任何猜疑。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时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刚刚在一起。阿里萨不得不
竭力压住内心的惊恐。在他年轻的时候,敲丧钟的仪式是包括在葬礼的价格之中的,只
有一贫如洗的人得不到这种礼节。可是,在最近一次战争之后,处于两个世纪衔接阶段
的保守党政府加强了它的殖民时期的习俗,讲排场的葬礼是如此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
才出得起这笔钱。
    塔尔科勒·德·鲁纳大主教死的时候,全省的钟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众们
是如此惊惧,结果他的继承人就从葬礼中将敲丧钟这一条取消,只有在死了显赫人物时
才这样做。因而,当阿里萨在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听见教堂敲起丧钟时,他
感到象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时期的一个幽灵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竟
是这么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丧钟——从看到费尔米纳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听完大弥撒出
来的那个星期天起。
    “他妈的!”他在昏暗中咕哝道,“大教堂敲丧钟,该是哪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死
了。”
    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终于醒来了。
    “可能是为圣灵降临节敲钟吧。”她说。
    阿里萨对敲钟的事儿不是内行,对教堂里的事务更是门外汉。自从跟一个教了他电
报学的德国人一块在唱诗班拉小提琴以来,他再没去听过弥散。关于这个德国人的去向,
他一直没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这事他知道,的确,市里死了人,要举行葬礼。一个加
勒比难民使团那天上午到过他家,告诉他,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那天清早在
他的照相室去世。阿里萨不是他的挚友,但是其他许多加勒比难民的好友,这一些人一
直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公众活动,尤其是葬礼。但他敢断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阿·德萨
因特·阿莫乌尔敲的,因为他是一个非教徒,顽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何况又是自杀的。
    “不!”他说,“这样的丧钟只能是为省长以上的人物敲的。”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射进来,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嫩白的身躯上映成一道
道虎皮的斑纹。她年轻轻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们吃过午饭后,在叶式吊扇十面躺着
迷迷糊糊地睡午觉。吊扇的嗡嗡声掩盖不住在晒得滚烫的锌板屋顶上行走的兀鹰噼啪作
响的脚步声。阿里萨爱她象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样。但对这个姑娘
的爱却带有更多的焦虑,因为他相信,她在高等学校毕业时,他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这间房子象一个船舱,木板条墙壁跟轮船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涂过油漆。但是,下
午四点钟时,它比船舱更加闷热烤火,热气透过金属屋顶反照进来,床上的吊扇也无济
于事。那不是正式的寝室,而是专为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办公室后面盖的一个
陆地船舱,唯一的目的就是给年事已高的阿里萨提供一个理想的爱巢。平日,码头工人
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车吱吱嘎嘎作响,港内轮船的汽笛声震耳欲聋,那儿很难睡觉。
然而,对这个女孩来说,在这里过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圣灵降临节那天,他们俩本来想一起呆到晚祷前五分钟,因为那时她就得会寄宿学
校了,但丧钟忽然使阿里萨想起他已答应前去参加的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
葬礼,于是他比惯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样,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给女孩编独
辫,然后把她抱上桌子,给她系她自己总是系不好的鞋带。他恭恭敬敬地帮她,她也允
许他帮她,就象是一种义务。从最初几天接触起,他们便都忘记了他们年龄的差异,互
相充满信赖,仿佛是一对夫妻。这对夫妻一生中互相隐瞒了那么多事情,以致现在已没
有什么好互相诉说的了。
    那天是个假日,办公室关着。门里边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码头上只停着一艘船,锅
炉还熄了火。天气闷热,预示着要下雨,这是今年的头几场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
口上洋溢着星期日的宁静,似乎置身在风和日丽的月份里。从这里到周围比在船舱的荫
凉处更加使人感到闷热,丧钟的鸣响更令人悲怆,虽然至今尚不知为谁而鸣。阿里萨和
女孩来到了满处堆放硝石的院子里,那里昔日曾经是西班牙人贩卖黑奴的港口,至今还
留着磅秤及奴隶交易所用的锈蚀了的铁器。汽车在仓库的荫凉处等着他们,他们落坐之
后,才把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的司机叫醒。汽车在密密的铁丝网圈着的仓库后调了个头,
穿过了幽灵湾老市场的空地。空地上,几个几乎赤裸着身子的人在玩球。随后,汽车在
一片飞扬的热尘中驶离了内河港口。阿里萨认为丧钟不可能是为赫雷米阿·德萨因特·
阿莫马尔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鸣响使他产生了疑问。他把手搭在司机肩上,凑近他的耳
朵,喊着问他是在为谁敲钟。
    “那个医生,就是留山羊胡子的那家伙!”司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里萨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机说的是谁。但是,当司机跟他讲了医生是怎么死去的,
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为那不象是真的,因为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死更象他的为人,
而没有一种死比这样的死与他心目中的那个人更不相称了。尽管看来似乎荒唐,但死者
确实是他:本城年纪最大、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他不仅是优秀的医生,而且由于许多其
它功绩还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岁,为了去捉鹦鹉从芒果树干上摔下来,跌断
脊梁骨而身亡。
    自从费尔米纳结婚时起,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听到这一消息。但是,
这个时刻真的来到时,他却并没有感到喜悦和激动——那种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预见的
胜利的喜悦和激动——而是内心被一种恐怖撕裂着:他异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
了,丧钟也会这样敲的。
    汽车在石头街道上颠簸着前进,坐在阿里萨旁边的阿美利卡·维库尼亚被他苍白的
脸色吓呆了,她问他出了什么事。阿里萨用冰凉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为了跟你讲这些事情,我真愿意再活五十岁。”
    他忘记了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葬礼。车子停在寄宿学校大门口,他匆
忙将女孩收下,答应下礼拜六再来接她,然后便命令司机开往乌尔比诺医生家中去。他
看到临近的街道上停着许许多多的汽车和出租车,房子对面站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拉
西德斯·奥利贝利亚医生的客人们在欢庆会进行到高潮时得到这一不幸消息,如今纷纷
赶到。整个家中都挤满了人,要动一动实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萨终于打开一条通道,来
到了一层楼的寝室。他路起脚尖,从堵在门口的人头上望过去。看见乌尔比诺躺在床上,
脸上的神情就象他第一次听人讲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时那样,他象是在死亡的羞
辱之中挣扎过来的。木匠刚刚量过棺材的尺寸。费尔米纳坐在他旁边,穿着为参加午宴
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装,神情茫然,默无一言。
    阿里萨从完全献身于这一无畏的爱情事业的青年时代起,就连那一时刻的最微小的
细节都预计到了。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并不过多地去注意是用什么方式得的。
    为了她,他细心周密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及外貌,这在同时代的其他男子汉看来真是
太没有男子气I。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象他一刻也不气馁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乌
尔比诺医生的死,终于使事情变得对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够的勇气,在费尔米纳嫣居
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贞不渝永远爱她的誓言。
    他明白,那是一个轻率的行动,缺乏起码的方式与时间观念。他认为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一定要马上行动。他曾设想过,甚至多次设想过。用一种不那么莽撞的方式做
这件事,但命运之神却不容他有另外的选择。他从那个筹办丧事的家中走出来时,心情
是痛苦的,因为他使她处于跟自己同样激动的状态。但是没有力量能阻止他这样做,他
觉得那个残酷之夜,早就记录在两个人的命运之中了。
    在此后的两个星期中,他没有睡过一个整夜的觉。他反复地绝望地问自己,失去了
丈夫,费尔米纳此刻会在哪儿,她在想什么,丈夫把可怕的负担放在她的肩上,她将怎
样打发今后的日子。
    他患了一次严重的便秘,肚皮胀得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缓解剂,当然,这不会比
灌肠利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来,阿里萨更能忍受老病,因为从年轻时代起他就了解它
们,可现在老病一齐向他袭来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没上班之后,他重新在办公室露
面。卡西亚妮看到他如此苍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惊。但是他劝她不必担心,说那是因
为他又象往常那样失眠了。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紧牙关,他心中淤积着
多年的痛楚。
    大雨没有给他提供一丝阳光的空隙让他思考。在恍惚中又过了一个星期,思绪茫然,
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面,吃饭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寻觅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标记。
但是,从星期五开始,他无缘无故地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征兆,表明不会
再发生什么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无用的,无须再继续下去,事情已经到头了。
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纳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门厅前的水洼里。他立即认
出了湿信封上那刚劲有力的字体,生活中如此多的变化也未能改变那种笔迹。他甚至以
为嗅到了夜间凋谢的桅子花的香味,因为心灵从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诉他了一切,那就是
半个世纪来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着的信。
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 上午寂静无声 入夜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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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9:08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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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尔米纳不能想象,她那封在气得发昏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信,居然被阿里萨认做一
封情书。她在那封信里发泄了全部的激怒,情绪激烈,语带讥讽,令人难以忍受,何况
还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来,跟她受的伤害和侮辱相比,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这是她两个星期忍辱负重的最后一个行动,以便使自己安宁下来,适应新的环境。她想
再次成为原来的费尔米纳,收回半个世纪奴仆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让出的一切。这种
奴仆般的生活无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连一点印迹都没给她留下。她象是在别人
家里游荡的幽灵,那房子瞬间变得宽大而凄凉,她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到处徘徊,不断痛
苦地自问,谁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还是她这个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个人孤单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里,她无法抑制内心里对他的怨恨。他
的一切都使她伤心落泪:枕头下的睡衣,象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对他站在镜子前脱衣服
的形象——常常在她准备上床时——的回忆,以及他的皮肤的气味——这味道在他死后
很长时间还顽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边做边停,拍拍额头,因为突然
想起了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时刻都有许多只有他才能回答的问题钻进她的脑子里。有
一次他告诉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胶的人,能感觉到他们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
痉挛。如今她也有这类感觉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边。
    编剧的第一个早晨,她在床上还没睁眼就翻了个身,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再睡,
正是这时,她才觉得他死了。只有此时她才意识到他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夜。在餐桌上,
她倒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感到孤单,而是由于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个已不存在
的人一块用餐。她等女儿奥费利亚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从新奥尔良回家后再重新坐在
桌子前吃饭,但不是通常的那张桌子,而是一张她让人临时摆在廊里的较小的桌子。她
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做顿饭。饥饿时,随便走进厨房,把勺子伸进锅里,随便吃一点什
么,也不使用盘子,而是一边吃,一边站在小炉子跟前和女仆们说话。她们是她唯一喜
欢和更合得来的人。
    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不管她在哪儿,也
不管她做什么事情,都会使她回忆起他来。虽然在她看来,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也
想尽量不沉溺于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将一切触发她回忆起已故丈夫的东西,都从家中
清除干净,在失去丈夫的情况下,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旧在这家里住下去的方
法。
    这是一次彻底的大清除。儿子同意将书房的书籍全部拿走,好让她把书房改为缝纫
室——她从结婚以后一直没有这样的房间。女儿则同意拿走一些家具和许多她认为很适
于在新奥尔良古董行拍卖的东西,这一切使费尔米纳感到宽慰。但她后来知道旅行结婚
时所买的东西已成为古董商的文物,又觉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顾佣人们沉默的惊讶,也
不管左邻右舍或在那几天中来陪她的朋友们的困惑不解,让人在房后的空地上点起一堆
火,把能使她回忆起丈夫的东西一古脑儿烧掉:其中有从上一个世纪以来本城最昂贵最
考究的衣服,最精致的皮鞋,比像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后一次从上面起身的
摇椅,以及无数与他的生活紧紧相连并已成为他本人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犹豫地做
了这件事,这不仅仅为了卫生,并且也坚信丈夫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同意她这么做,因为
他曾好几次向她表示,死后愿意火化,而不愿被装进针得严密合缝的黑洞洞的雪松木棺
材。当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许这么做。他曾大着胆子试探过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
可能性,但是大主教给了他一个断然否定的答案:这是彻头彻尾的幻想,教会不允许在
公墓中设置焚尸炉,哪怕专供异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乌尔比诺医生想得出来建造这样
的焚尸炉外,别人谁也想不到。费尔米纳没有忘记丈夫的那种恐惧,即使在最初几个钟
头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没有忘记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缝透亮,以此作为对丈夫的安
慰。
    无论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劳无益的行动。费尔米纳很快就发现,对亡夫的记忆是如
此牢固,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毁后,她不但仍旧十分
怀念她所爱的丈夫的许多东西,尤为烦心的是她仿佛时刻都听到丈夫起身时发出的那种
响声。这些回忆使她摆脱了忧伤。她超脱一切,下决心在回忆已故丈夫中继续生活下去,
就当他没有死一样。她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仍然不是味儿,但是会逐渐好起来的。
    果然,过了三周,她开始看见最初的几道光线了。可是,随着光线的增加和越来越
明亮,她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邪恶的幽灵,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宁。那个幽
灵,已经不是那个当年在“福音”公园偷偷窥视她的令人怜悯的幽灵——使她在步入老
年后还经常温情地回忆着的幽灵,而是那个穿着折磨人的长礼服,把帽子压在胸前的令
人深恶痛绝的幽灵,他的愚蠢的冒失行为弄得她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实在无法不想他。
自从她十八岁拒婚以后,她始终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种子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
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当那幽灵在附近的时候,她感到仇恨随之在空中飘
荡。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遗体旁的鲜花还散
发着幽香,她认为他那粗鄙的言行只不过是第一步,天晓得这后面隐藏着多少阴险的复
仇企图。
    他顽固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礼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她想起他
时,使劲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坚定的动作,终于把他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可是,赶走
的愤怒旋即恢复,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会记得他。于是,她终于为旧情
所战胜,鼓起勇气,开始回忆那个未能实现的爱情的梦幻般的时光。她尽力回想当时的
小公园、折断的扁桃树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爱的长靠背椅是什么样子,似乎这一切都失
去了本来面貌。一切都变了,树被砍走,黄叶铺成的地毯也已不见。在被新首的英雄塑
像处,人们重新树起了另一个人的塑像,他身着华丽制服,无名无姓,没有日期,也没
有对塑像的说明。塑像下有一个很有气派的墩座,里边安装着本地段的电力控制装置。
——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经被卖掉,在省政府手里毁坏得七零八落。
    想象出当时阿里萨的样子,对她并非易事,但要认出雨中那个无依无靠、沉默寡言
的小伙子跟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陈腐的虚弱多病的老头儿是一个人就更不容易。这个人完
全不顾她的处境,对她的痛苦没有起码的尊重,而是用一种烈火般的侮辱来煎熬她的灵
魂,这就逼得她说不出话,透不过气来。
    她在弗洛雷斯·德马利亚庄园呆了一段时间,忘却了林奇小姐给她带来的倒霉时刻
后回家不久,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来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显得幸福快活,由大
儿子陪着。这儿子跟他父亲一样,曾当过陆军上校,可是由于他屠杀大沼泽地圣·胡安
香蕉园工人的不体面举动,受到父亲的斥责。表姐妹两人相见过多次,每次时光都在回
想他们相识的日子中慢慢过去。在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任何时候都更怀念
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纪,不禁百感交集。
    为了回忆往事,她带了一张她们装扮古代资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时摄影师在年轻
的乌尔比诺看中任性的费尔米纳的那个下午给她们拍摄的。费尔米纳自己的那张已经丢
失,伊尔德布兰达这张也已消褪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透过那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
辨认出她们当年年轻、漂亮的风姿,可惜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了。
    要想使伊尔德布兰达不谈起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将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命
运联系在一起。她回想起自从她拍出第一封电报后,再也无法从心中把他那个注定被恋
人遗忘的忧伤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费尔米纳曾和他见过许多次面,但没跟他说过话,她
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爱过的那一个人。关于他的消息统统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物的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朵里一样。人们说他从
未结婚,因为他跟别人的习惯不一样,可这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对传言她向来
不理会,还因为许多男子的这类事常常被传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
是阿里萨仍坚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装,用他的奇特的洗涤剂。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
和体面的方式开辟了一条生活之路之后,仍旧使人感到神秘和费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
原来的那位阿里萨。当伊尔德布兰达叹息“可怜的人儿,他受了多少苦哟”时,总是感
到惊讶。因为好久以来她看到他时,已经没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从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看电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
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情。他跟一个黑种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惊讶的是,他
居然保养有方,举止潇洒。她没想到,由于林奇小姐突然闯进了她的私生活,发生变化
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从此时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继续观察着他。
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去那儿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认为那表明他对她的
怨恨已经烟消云散:那是一个原谅与忘却往事的行动。所以,当他戏剧性地向她重申在
她看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爱情时,她大为惊奇。她认为到了她和阿里萨这种年纪,除了
凑合着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为丈夫举行了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巨大愤怒不但丝毫没
有消除,而且还在继续增加,甚至当她感到无力控制的时候,这怒气还朝各个方向扩散
开来。更在甚者,她努力减弱对亡夫的回忆,但腾出的记忆空间却逐步以一种无情的方
式被隐藏着对阿里萨的记忆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据。就这样,她总是被迫地想着他,越想
他就越气,越气就越想他,她觉得实在无法忍受,简直要发疯了。于是,她坐到了亡夫
的写字台前,给阿里萨激动地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骂了一通,并且
无情地向他挑战,有意识地做了这件她漫长的一生中最不名誉的事情之后,她才感到了
宽慰。
    对阿里萨来说,那三个星期也是极度痛苦的。在向费尔米纳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
他沿着当天下午被洪水冲坏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游荡,不时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把那只
抵挡了他半个多世纪的围困的老虎杀死,现在该拿这张老虎皮怎么办?由于洪水的凶猛
冲击,城市处于紧张状态。在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从洪水中随便携出
点什么东西来。阿里萨觉得大众的那场灾难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是,空气是平静的,加
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突然,在无比的沉寂中,阿里萨听出了许多
年以前他和卡西亚妮在同一时间、同一街角听到的那个男声唱:
    “我从桥头回来,满脸沾满泪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歌那天晚上与死亡有点关系,但只是对阿里萨来说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象当年那样如此思念特兰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聪明的话语和用纸花打扮
起来的愚弄人的美女的发式。每当他处于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这
对他是无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师范学校,去寻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见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寝室的一长溜窗户上有灯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
制住自己,没有象老祖父一样疯狂地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个睡得正香的象他孙女服的女
孩从散发着她的鼻息的摇篮里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亚妮独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在
任何时候,她都愿意给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门,这对他来说
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聪明,他们又爱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怀中哭泣,就只
好向她道出悲伤的真实原因。在荒凉的城市中,他象夜游神似的走着,考虑了许久,最
后还是觉得去找“双料寡妇”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比找任何别的女人更合适。她比他
小十岁。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相识。他们一度没有来往,只是因为她不愿让他看见她
现时那副样子:半失眠,老态龙钟。
    一想到她,阿里萨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纳斯大街,在一个卖东西的拎包里装了两瓶欧
波尔图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后再去看她,实际上他连她是不是在原来的家里,是不是
一个人独处,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暗号,听到他用指甲抓门她就明白是他来
了。开始用这个暗号时他们自以为还年轻,但实际并非如此。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开门。
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伞挂在臂上,几乎让人看不到。她
眼神不好,光线又阴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她借着金属眼镜架闪出的灯笼般
的光亮,立刻认出了他。看上去他象个双手还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吧!”他说。
    为了找个话题,这是他说的唯一的话。他很吃惊,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老了这
么多,同时他意识到,她也会同样这么看他。但是,他随即又想,过上一会儿,当两个
人都从久别重逢的最初惊愕中恢复过来以后,又会慢慢发觉对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伤痕,
重新觉得都还是象四十年前刚认识时那般年轻。这么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象参加了葬礼。”她说。
    确实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样,从十一点钟起就呆在窗前,观看着自德鲁纳大主
教死后所见到的最大、最豪华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那震撼大地的炮声,乱哄哄
的军乐声,以及盖过从头一天起就敲个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杂在一起的钟声的葬歌声,
将她从午睡中吵醒。她从阳台上看见了穿着仪仗队制服并骑着马的军人,宗教社团,学
校队伍,当局人士乘坐的长长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游车,戴着帽檐插着羽毛的头盔、披
着金马披的马拖着的马车,用一等历史性的炮架拖着的盖着旗帜的黄色棺材和排列在最
后的一溜老式敞篷马车,它们载着花圈,显得十分活跃。午后不久,这支送葬队伍刚从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的阳台前过去,大雨便倾盆而下,人们惊逃四散。
    “真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说。
    “死可没有荒唐的含义。”他说,然后又伤感地补充道,“在我们这种年纪更是如
此。”
    他们坐在平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看着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环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
看着远处航船上五颜六色的灯火闪烁不止。他们一边享受着暴风雨后吹来的暖和而带香
气的轻风,一边喝着欧波尔图葡萄酒,吃着泡菜和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从一个大面包
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三十五岁守寡,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类似的夜晚。
阿里萨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哪怕是按小时把男
人租来。但他们两人建立起了一种看上去比实际更严肃、更持久的关系。
    虽然她从来没有暗示过,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她早就会和他举行第二次婚礼了,
哪怕是等于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知道要顺从他的吝啬,适应他未老先衰的萎颓,他的
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话也说回来,没
有比他更乐意让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此需要爱。可是,世
界上也没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对他的爱每次都适可而止,以不干预他自由
地去爱费尔米纳的决心为界线。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鲁
维登西亚·皮特雷重新与一个来此做三个月生意和旅行的商业代理人结婚后,仍旧保持
了许多年。她跟这个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是阿里萨的。
    他们只顾交谈,不管时间,因为两人年轻时就习惯了共同分担他们的失眠。如今上
了年纪,失眠对他们就更无所谓。虽然阿里萨几乎从不超过两杯,可今夜他已喝过三杯
还没有缓过气来。他大汗淋漓,“双料寡妇”劝他脱掉外衣、坎肩和长裤,如果他愿意
的话,可以全部脱去,怕什么,归根结底,他们赤身裸体比穿着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
说,要是她脱他也脱,可她不愿意。许久以前,她照过一次大衣柜镜子,突然明白,她
已没有勇气让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体了。
    阿里萨很兴奋,喝了四杯欧波尔图葡萄酒还没平静下来。他继续谈着过去,谈着对
过去的美好回忆,许多年以来这是他唯一的话题,他渴望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一条途径,
来发泄自己郁积在心头的烦闷,使自己轻松下来。这是他们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讲出
来。当他看到天边最初的几道亮光时,便试图以平静的方式跟“双料寡妇”亲近。他似
乎偶然地问她:“你现在成了寡妇,又上了年纪,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结婚,你将怎么
办?”她笑得脸上起了皱纹,反过来问他道:
    “你指的是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阿里萨总是忘记,他最不应该不知道女人们对问题的隐秘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
普鲁维登西亚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针见血的叫人胆寒的话弄得慌了手脚,赶快否认道:
“我说的是你。”她又笑了:“骗你的婊子娘去吧!愿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
为快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他,还是别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多年久别
之后,仅仅为了喝欧波尔图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面包而在凌晨三点钟叫醒她的。她说:
“这事只有一个人极端痛苦时才做得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次你可错了。”他说,“今晚我来的目的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唱歌。”
    “那我们就唱吧!”她说。
    于是,他开始以动听的声音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没有你,我可怎么
活。”这一夜就到此结束了。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么神机妙算,他没敢跟她玩那种
禁止的游戏。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里开着六月里最后一株变种大丽花,
显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还笼罩在夜幕里,去赶五点早弥撒的寡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赶
过去。那时,为了避开相遇,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条人行道上去,以免
她们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泪。这些眼泪不是象他认为的那样,自半夜一直忍着的眼泪,而
是从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起就强咽着的眼泪。
    他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看到对面有个耀眼的大
窗户。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和女佣们在花园里玩球的声音使他回到现实中来。原来他是
在母亲的床上,母亲的卧室原封未动地保存着,他常常在那儿睡觉,在孤独折磨得他坐
立不安的时候,这样可以减少一点寂寞,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床对面是堂·桑乔客
店的那面大镜子,只要一看见它,也就等于看见了映在里面的费尔米纳。他知道今天是
星期六,因为只有这一天,司机才从寄宿学校把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接回家的。他明白
了,他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睡不着,费尔米纳在满面怒容
地注视着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
服,洒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胡子。一走出卧室,他就从二层楼的走廊上看到了那个穿
制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来接球,那迷人的神态有多少个星期六曾使他激动得发抖,
可这天早上却没使他在感情上有丝毫波动,他让她跟他一块走。他带她到了美洲冷饮店,
那儿挤满了带着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们。阿美利卡·维库尼亚要了
一个几层不同颜色的冰激凌,放在一只大玻璃杯中。这是她最喜欢的冰激凌,也是店里
最畅销的,因为它能散发一种神奇的烟雾。阿里萨一边喝黑咖啡,一边看着她。她在用
一把很长的小勺吃冰激凌,吃得很干净,连底都没有剩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
对她说:
    “我要结婚了。”
    她捏着勺子,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马上镇静下来,笑了笑。
    “骗人,”她说,“老头子不会结婚的。”
    那个下午,他们在公园一块看了木偶戏,在防波堤的炸鱼摊上吃了午饭,看了刚到
本城的一个马戏团的笼子里的猛兽。在城门那儿买了带到学校去的各种各样的甜食。在
城里他们乘敞篷汽车转了几圈,这是为了让她逐渐习惯这样的概念:他现在是她的监护
人,而不是她的情夫。尔后,在一阵不停的倾盆大雨中,在敲晚祷钟时他把她准时送到
了寄宿学校。星期天,他没有露面,但给她派了汽车,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游。从前一
个星期开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人年龄的差距。那天晚上他决心给费尔米纳写封请
求谅解的信,哪怕口气硬一些也可以。实际上这封信他第二天才写。星期一,正好在他
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后,他被大雨浇得象个落汤鸡似的走进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来信。
    那是晚上八点。两个女佣都已躺下,她们点着走廊里唯一的一盏“长明灯”,以便
让阿里萨照着亮走进寝室。他知道,他的简单乏味的晚餐已经摆在饭厅的桌子上。但是,
多少天以来,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常常胡乱吃点东西作罢。由于看到信,仅有的一点饿
意也因为心情激动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着,费了好大劲才点看了寝室的灯。他把泡湿
了的信放在床上,点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然后,象惯常那样,竭力装得没事似的,使
自己平静下来,脱下湿透了的外套,挂到符背上,又脱下坎肩叠好放在外套上。接着,
他解下黑丝带和当今已不流行的赛瑞格衣领,把衬衣。扣也解到齐腰处,松开了腰带,
使呼吸畅通。最后,。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户旁去吹干。他突然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处了。他紧张万分,找到时反而吃了一惊,因为他已不记得将信放
到床上去了。打开信以前,他先用手绢把信封擦干,注意不让他的名字被黑水湮开。在
拆信的同时,他意识到,已经有第三者知情了,因为乌尔比诺的遗憾在丈夫刚刚死了三
个星期就匆忙地写信给她的社交范围以外的人,没有通过邮寄,也没有让别人亲自交到
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象写匿名便条一样从门缝里塞进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谁,对这
样的事儿都会注意的。信封上的浆糊已被水浸湿,不用拆就开了,但里面还是干的,密
密麻麻地写了三页,没有抬头,签名是她婚后所用名字的头几个字母。
    他倚在床上,飞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惊奇的与其说是信的内容,毋宁说是信的
语气,还没看到第二页,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着的挨骂的信。他将信展开,放在床头柜
的台灯下,然后脱下湿迹难的鞋子和袜子,关上大灯,最后带上岩羚羊皮护须罩,未解
农就躺下来,枕在用来当靠背的两个大枕头上,他继续读着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接着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
道信上说了什么为止。最后他将信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仰面躺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
后。四个小时以内,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曾照过的镜子,大气不出,象死人一样。
午夜十二点整,他到厨房去煮了一壶浓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寝室,将假牙放进
硼酸水里,这硼酸水时刻都放在床头柜上。他又象一块大理石一般躺下来,隔一会儿变
换一下姿势,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女佣送来满满一壶咖啡为止。
    这时候,阿里萨已心中有数,知道该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实上,他读了那
些谴责他的话并不感到难过,也无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难辨个水落石出。他了解费尔
米纳的性格和问题的关键,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封信本身
给了他机会,并且承认他有权作答复。说得更明确些,是她要他答复。这样,生活现在
就处于他想把她带去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就取决于他了,而他确信,他那半个多世纪的
地狱生活还会给他以极其严重的考验,他准备带着更大的热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
爱情去面对这些考验,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接到费尔米纳的回信后五天,他来到办公室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周围出现了一种
不常见的现象,没有打字机的响声,而寂静比噼噼啪啪雨点般的打字声更引起人们的注
意。不过那是暂时的停顿,当那爆豆般的声音重新开始响起来时,阿里萨不由自主地推
开卡西亚妮的办公室的门。他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机前,那打字机象个活人似的听从
她指尖的使唤,她发觉有人在窥视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门口瞥了一眼,但她
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把那段文字打完。
    “请告诉我一件事,我亲爱的母狮,”阿里萨问,“要是你收到一封极不礼貌的情
书,你将作何感想?”
    她平日对什么都不在乎,可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天哪!”她惊呼道,“你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难以作出回答。其实,在这之前,阿里萨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于
是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冒险到底。在职员善意的嘲笑中,他将办公室的一架打字
机搬到了家里。“老鹦鹉学不会说话。”职员说。卡西亚妮对任何新鲜事儿都爱凑热闹,
自告奋勇教他打字。
    但是,从洛塔里奥·特玛古特想按乐谱教他拉小提琴时起,他就反对全面系统的学
习方法。当时治塔里奥曾吓唬他说,至少要学一年。能进职业乐队演奏至少得五年。要
出人头地,每天起码练六小时。然而,他让母亲给他买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
奥给他指出的五项基本规则,练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队表演,也能在穷人公
墓那里给费尔米纳演奏小夜曲,让清风传授给她。如果在二十岁能学会拉小提琴,那还
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他不懂为什么到了七十六岁就不能学会只用一个指头即可操纵打
字机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记熟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时间学
会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时间在撕坏了半令纸后打出了第一封准确无误的信。在
信的开头他放了庄严的称呼:夫人,而自己的签名则用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象在年
轻时洒了香水的信一样。他将信邮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饰,这是给新寡的女人写
信必须遵守的规矩。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
    这封信写了六页,它和过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样,无论是语调、文风还是修辞,
都和初恋时的情书边然不同。他的论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种程度上说,
这是他写得最恰如其分的商业函件。如果在数年之后,用打字机打私人信件几乎被认为
是一种侮辱,然而在当时,打字机还是办公室里一种没有自己伦理道德的“动物”,在
家庭里广泛使用它尚未载入都市的史册。用打字机书写更象是一种大胆的改革行动,费
尔米纳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在她收到阿里萨四十多封信后给他写的第二封信中,
一开头就首先请求他原谅他的字体难以辨认,因为她没有比钢笔更先进的书写工具。
    阿里萨在信中根本没有提起她寄给他的那封问罪的信,而是从一开始就想采取一种
截然不同的方式开导她,对过去的恋情丝毫不涉及。总之,过去的事只字不提,一切从
头开始。更确切地说,那是根据自己对男女之间关系的观点和经验以及关于人生的广泛
思索得出的结论。他曾经想把这些内容写出来作为精书大全》一书的补充。只是此时,
他把这种思考遮掩在一种长者的风度之后,有如老人的回忆录,以便不叫人明显地看出
那份爱情文献的实质。他先按旧模式起草了许多底稿,为了不费时费力加以修改,他把
它们干脆付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规的疏忽,些微的怀念之情,都可能搅起她心中对
往事的痛苦回忆。虽然他预料她在鼓起勇气撕开第一封信之前会把一百封信退给他,可
他还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发生。因此,他象筹划一次决战那样,反复斟酌信中
的每一个措辞。一切都需与从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个经历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
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兴趣。这封信应该是一种丧失理智的幻想,能给予她渴望得到
的勇气,把一个阶级的偏见扔进垃圾堆里。这个阶级不是她出身的阶级,但最后变得比
任何其他阶级更象她出身的阶级。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达
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且爱情本身就应该有始有终。
    他清楚地意识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复,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封
信没有退回来,以后的信也没有退回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焦急。时间越
长,越是不见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写信的多少,开始取决于他打字的熟练程
度。最初每周一封,后来每周二封,最后是每日一封了。他对邮电事业从开创时代至今
所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由于这种进步,他可以天天去邮局给同一个人发信,不必担心
被人发现,也不必为找人送信冒风险。派一个职员去买够一个月用的邮票,然后将信塞
进老城的任何一个信箱中,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习惯纳入他的生活常现
了:他利用夜间失眠的时间写信,第二天去办公室时在街角的信箱前让司机停车一分钟,
亲自下车去投寄。他从不让司机代他做这件事。一个雨天的早晨,司机想代他投寄,被
他婉言拒绝。有时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带一封信,而是同时带上数封信出门,以便显得自
然些。司机不知情,其实其它的信都是阿里萨寄给自己的一张张白纸。只有作为监护人,
每月末给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谈谈对女孩的精神状态、健康状况以
及学习成绩的印象。除此之外,他从未与任何人有私人通信关系。
    从第一个月起,他就开始编号,每封信开头都象报纸上的连载文章那样,对前一封
作个小结,生怕费尔米纳不懂信件的连贯性。此外,每日写一封信时,他还将带哀悼标
记的信封换成了白色长信封,从而赋予这些信件以一般商业信函的格式。从一开始他就
耐心地准备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验,至少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使他能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用
一种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费时间之前,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着,不象年
轻时候那样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个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执在等待着。他在内河航运公
司没有别的事可想,也没有别的事可干,等待费尔米纳的信就是一切。他确信自己能活
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后天或者更晚,费尔米纳最终会相信,她那孤苦
伶仃的寡妇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时他依然会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男子气概。
    与此同时,阿里萨仍旧过着正常的生活。他预料会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因此又第
二次着手修缮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来的女主人相称。他按照自己的许诺,又去看
了几次普鲁登西亚·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尽管年龄不饶人,他还是爱她。这几次,有
的是在夜间百无聊赖的时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门开着的时候去的。他照常从
安德雷亚·瓦龙的门前走过,有一夜他发现她浴室的灯关着,他又走了进去。
    唯一的妨碍是他与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关系。他再次向司机重申了他的命令,让
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到寄宿学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头一次没有去,
她对这一变化感到十分不悦。他将她委托给女佣,让她们带她去看下午的电影,听儿童
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参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学去玩,以避开把她带到办公室
的那座隐蔽的天堂去。从第一次带她去那儿之后,她就老想再去。他从未发现,女人可
以在三天之内成熟。从他去帕德雷港湾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时候起,至今已过了整整三年。
不管他怎么想使这一变化进展得缓慢一些,对她来说仍是残忍的,而且她不懂得这个变
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饮店他告诉她,他要结婚,道出了真情,她当时惶惶不安,但过后
她又觉得此话实在荒唐,不可能,于是一会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她很快就发
现,他的表现象是真的,而且对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释,好象他不是比她大六十岁,而
是比她小六十岁。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萨看见她在他的寝室里试着打字。她打得不错,她在学校
里有这门课。她已经打了多半页纸,在某个段落有几句话显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状态。阿
里萨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他那男子的热气,断断续续的呼吸
以及农服上的香气,顿时使她惶惑起来。她已经不是那个刚到的小孩子了。那时,他给
她脱衣服,象哄婴儿似的哄着:喂,小鞋脱下来给小熊穿!真乖,把小衬衣脱下来给小
狗穿!听话,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脸上轻轻吻一下。可现在不
是了。不!现在她已是个地地道道喜欢采取主动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费尔米纳。六个月过去了,什么音信也没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
天亮,他坠落到另一种失眠的荒野。他想,费尔米纳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会把信打开,
也一定会看到和当年其它信上一样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实际上,她原封不
动地把它们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里。以后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样处理,连拆都不
拆。总之,不管他绞尽脑汁写出多少信,在她手里都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他不相信会有
这样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间,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连用什么颜色的墨
水写的都不想知道。要说有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只能是她。
    阿里萨感到,老年的光阴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无底的地下蓄水池,记忆力就从那
里排走了。他的智慧将慢慢地耗尽。在拉·曼加别墅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才明白,年轻
时的那一套,难以敲开被丧事封死了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找一个电话号码,
偶然看到了她的电话。他拨了电话,电话铃响了许多次,最后他听出了她的声音,严肃
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没说话,把电话挂了,但是那无限遥远的抓不住的声音却
刺疼了他的。乙。
    那几天,卡西亚妮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请到了家里。阿里萨心
不在焉,把鸡汤撒在身上,她将餐巾在水杯中蘸湿,给他擦干净衣领,然后给他戴上一
个围嘴,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来。他真象个老娃娃。在用餐时,她发现他好几次摘下眼
镜用手帕擦拭泪水。喝咖啡时,他端着杯子就睡着了,她想轻轻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
他羞愧地惊醒说:“我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卡西亚妮夜里躺下时吃惊地想,他
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一周年时,家属发出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纪念弥撒,地点在
大教堂。迄今阿里萨已经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这促使
他决定去参加纪念弥撒,即使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是一次奢华而不那么感人的社
交活动。头几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传的座位,靠背上的铜牌刻着主人
的名字。阿里萨是最初到达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费尔米纳必经之路上省个位子。他
想,最佳位置应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于的后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
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穷亲戚们的大厅里去。从那儿他看见费尔米纳由儿子搀扶着走
进来,没戴首饰,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的长衫,一大排纽扣从脖子一直到脚尖,象主教的
长袍。她肩上搭一块卡斯蒂亚饰边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妇那样戴着挂面纱的帽子,就连
许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种挂面纱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脸上闪着白白的光彩,被
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灯下显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
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纪和她儿子一般大。阿里萨站立着,指尖扶在长椅靠背上,一直到
昏厥的感觉过去,因为他觉得,他与她不是仅仅隔开七步之远的距离,而是在两个不同
的世界里。
    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象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
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习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
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
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
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
费尔米纳以其社交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
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说:
    “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
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
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
上泛起红晕,感到热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
的悼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说:“这是另一
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
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
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
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她一
连看了三遍。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思想曾经多次象夜间的小鸟似的在她
头上扑扇着翅膀掠过,但是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却四散飞走,只留下一片羽毛。这
些创见就摆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简单明了,就象她自己也曾乐意说出来的那样。她
又一次感到难过,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不能和他一块探讨,就象每天睡觉以前评说当
天的某些事情那样。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阿里萨,他有着一种敏锐的洞
察力和远见卓识,这与其年轻时狂热的信件和整个一生的可怜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话
别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眼中那种受圣灵启示的男子一样。这么一想,她又
象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确信那封信
并非重复守灵的那天晚上的粗鲁话语,而是一种打算勾销过去的十分高尚的行为。
    以后的信终于使她平静下来。但她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阅读之后,还是把它付
之一炬,尽管在烧掉后她逐渐感到一种无法消除的内疚。就这样,当她开始收到编号的
信时,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将信毁掉的道德上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她最初的意图
并非是把信留给自己,而是等待机会将信还给阿里萨。她认为,对人类那么有用的东西
不该丢失。糟糕的是,随着时日的流逝,她还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
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愿使自己难堪,也不愿写一封信解释——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这样
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把信还给他。
    第一年守寡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对丈夫的纯洁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活动,不再妨
碍她考虑隐私,也不再妨碍她有某些实实在在的想法,而是变成了一种指导和照料她的
思想指南。
    有时,在她确实需要他的地方,她会看到他,不象是一个幽灵,而象是一个有血有
肉的躯体。她相信他就在那里,还活着,但没有了男子的怪病,没有家长式的指手画脚
的苛求,也没有总是要求她以他爱她的方式爱他:不分场合的亲吻,日日夜夜的叙情。
确信这一点,使她受到鼓舞。因为这样她就比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
望她的爱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愿望。实际上,
他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一天,她大失所望,曾这样对他喊道:“你没有看到我是多
么不幸吗?”他以他特有的动作摘下眼镜,既不愠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无真
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她,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知道了他那惊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
永远记住,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的关系。”从守寡最初感到寂寞
时开始,她理解了,那句话并不象她当时所想的那样隐藏着卑劣的威胁,而是给他们两
人提供了充满幸福的时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环球旅行中,费尔米纳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她买东西常常出于一时冲动,可
丈夫也乐得找出恰当的理由来满足她。这些东西不论在罗马。巴黎、伦敦的玻璃橱窗里,
还是在那摩天大楼已开始日益增多,查尔斯顿舞曲震天响的纽约市的玻璃橱窗里,都是
美丽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带回五。六个大立柜,立柜上挂着耀眼的金属领,四
角包着铜皮,就象神话故事中的棺材一样。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迹的主人,然而这些东
西平时锁着并不值钱,只有被她社交范围内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间,才显示出它们的珍贵。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炫耀而置,哪怕让别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开始衰老前很久,就意
识到自己在公共场所里的高傲和虚荣心,人们常常听到她在家中这么说:“这么多破烂,
真得好好处理一下,否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乌尔比诺大夫嘲笑她这种想法是徒劳
无益的,因为他知道,如果腾出空来,很快又会被新添置的东西占据。但是她仍坚持,
因为的确没有立锥之地了,何况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实用的,如挂着的衬衣、揉成一难
压在厨房柜子里的欧式冬大衣,都是长期没用过的。于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时,她感到
精神很好,就开始翻箱倒柜,掏空了衣箱,最后拆除了阁楼,对那一堆堆过时的衣服来
了一次大扫荡,还有那些根本没有机会戴的时髦的帽子,欧洲艺术家按女皇加冕时穿的
式样来设计的鞋子,也都—一作了处理。其实这种鞋子,在这儿是受到高贵小姐们鄙视
的,因为它跟黑种女人在市场上买来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样的。整个上午,家里平台
都处于紧急状态,一阵阵刺鼻的樟脑球味简直令人难以呼吸。最后她看到那么多扔在地
上的丝绸、织锦和金银丝带以及黄狐狸尾巴都要扔进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还有许多人没饭吃,”她说,“把这些东西烧掉真是罪过啊!”
    于是焚烧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地推迟了,东西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从特许的位置
换到用老马厩改成的剩余物资仓库。同时,腾出来的地方,正如乌尔比诺医生所说,开
始又满满地放上了新的东西。这些东西只要放在衣柜里一小会儿后便永远放在里面了,
最后则被投入火堆。她说:“应该想出个办法处理那些没有一点用处但又弃之可惜的东
西。”正是这样,各种东西以使她自己都惧怕的贪婪,抢占着家里的空间,而人则被挤
到角落中去,直到费尔米纳将它们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为止。她并不象自己认为的那样有
条有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绝招,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乌尔比诺逝世那天,人
们不得不腾出半间书房,把东西堆在宿舍里,以便有个地方守灵。
    死神从这个家中经过,使问题得到了最后解决。烧掉丈夫的衣服,费尔米纳发现自
己并没有什么不安,而且她以同样的勇气继续每隔一段时间就点起一堆大火,把一切都
扔进去,不管新的还是旧的,也不考虑富人的妒忌和将要饿死的穷人的报复。最后,她
让人把芒果树连根刨出,半点儿不幸的痕迹也不留下,并将活着的鹦鹉赠给新建的市博
物馆。只有那时,她才感到能舒畅地呼吸。她现在住在一个她一直梦想的家里,宽敞、
舒适,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女儿奥费利亚陪她三个月后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儿子带着孩子们星期天来家里吃午
餐,其它时间有空才来。费尔米纳亲近的女友们,在她最忧伤的时刻过去后,开始来她
家串门,在光秃秃的院子对面玩牌,烹调和品尝新菜,让她适应没有他也照样存在的贪
婪世界的隐秘生活。来得最经常的女友之一是鲁克雷希哑,这是一个守旧的贵族,费尔
米纳一直跟她很好。自乌尔比诺死后,她对费尔米纳更加亲近。被关节炎弄得身体僵硬
和对自己放荡生活感到懊丧的鲁克雷希姬,不仅是她当时最好的伴侣,而且还时常向她
询问有关本城正在酝酿的城建规划的有关问题。这使她感到自己还是有用的,而不是凭
借丈夫的影子自己才受人敬重。然而,人们从来没有象此时那样把她与她丈夫紧紧联系
在一起,因为他们不再象往常那样称呼她婚前的名字费尔米纳·达萨,而开始叫她乌尔
比诺的遗媒了。
    她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随着丈夫逝世一周年的临近,她觉得自己渐渐地进人一种舒
服、清新、安静的环境之中——无可非议的风景优美的地方。当时她还不十分清楚,后
来几年中也没有很好地意识到,阿里萨写在信中的见解,对她恢复精神的平静帮了多大
的忙。正是这些与她的经历相符的见解,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静地迎接老年
面临的一切。纪念弥撒上的相遇是一次意外机会,阿里萨从此知道,由于他那些鼓励性
的信,她也准备忘却过去。
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 上午寂静无声 入夜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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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9:08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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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以后,她收到了他一封与过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书的,写在亚麻布纸上,信
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见。还是和最初几封信一样,是花体字。和从前一样热情奔
放,但是只写了简单的一段,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谢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于别
人的。读过这封信,费尔米纳连续几天非常激动。下一个礼拜四,她便胸怀坦然地去问
那个鲁克雷希应,是否由于偶然的机会认识内河轮船的老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鲁克
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说:“是个放荡的魔鬼。”她还重复了通常的说法,说他人很
好,从来不找女人。她有一个秘密住处,将夜间在码头上追到的男孩子带到那儿去。费
尔米纳从记事起就听到这样的传说,她不相信,也从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听到鲁克雷希
婉如此确信无疑地重复这种说法的时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有一个时期,
人们传说鲁克雷希灰也是个兴趣与众不同的人。费尔米纳告诉鲁克雷希姬,她从小就认
识阿里萨,并说,她记得,他的母亲在彭塔纳斯大街开一个小百货店,在内战期间还收
购旧衬衣和床单,拆了作为急救棉出售。最后,她满有把握地下结论说:“这是个正经
人,处世十分谨慎。”她如此冲动,以致鲁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说法:“归根结底,
人家也这么说我。”费尔米纳没有兴趣去问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仅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
子的男人,如此热情地保护他。她继续想念着他,尤其是当邮差来过而没有把信带来的
时候。
    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消息了,有一天,一个女佣惊恐地轻轻把她在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佣说,‘佛洛伦蒂诺先生来了。”
    真的来了。费尔米纳的第一个反映是惶恐。她想,这不行,让他改日找个合适的时
间来吧,她现在无法接待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但是她马上镇定下来,吩咐女仆把他带
到客厅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后再去见他。阿里萨在下午三时烈火般的阳光下
站在门口等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已准备好费尔米纳的婉言拒绝,这一信念倒
也使他复归平静。可是传出来的口信使他大为震惊,走进大厅凉爽的荫影之中时,他几
乎没时间想一想正在经历的奇迹,腹部立刻充满了疼痛难忍的气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
来,脑海里又顽固地出现了第一封情书落上鸟粪的该死的回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昏暗
之中,第一阵寒颤过去后,他决心接受此时的任何不幸,只要鸟粪别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虽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来肚子还是有三、四次公开背叛了他,
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这些情况下,以及在其它万分紧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喜欢
在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来不及怀疑:他想着
随便祈祷一句想得起来的话,但怎么也找不出来。小时候,有个小孩曾教会他用五头打
鸟时嘴里念叨的非常灵验的几句话:“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脑壳,要你的
命。”第一次带着一个新弹弓上山时,他试了试,乌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
地想,一件事应该与另一件事有些关系的,于是就以祈祷的热情重复这几句话,可没有
取得同样的效果。肠子象一根螺旋轴似的绞动,迫使他从椅子上立起来,肚子的气泡越
来越多,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了抱怨声,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仆被他那苍
白得象死人一样的脸色吓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太热了。”她打开窗子,以为这
样会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阳正巧射到他的脸上,他们不得不把窗户又关上。他心中清楚,
连一分钟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时,费尔米纳在萌影中突然出现了,看到他这样,她也吓
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脱掉。”她说。
    肚子绞得疼痛难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会听到他肚子里的叽哩咕嗜声。他强忍
住了,说了个“不”字,并且走过去问何时再能见她。她站在那儿,迷惑不解地说:
“您不已经在这儿了吗?”她请他跟她到院子里的花坛上去,那儿稍微凉快些。他以在
她看来更似一种遗憾的叹息般的声调说:
    “求求您,明天我来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鲁克雷希她定期串门的日子,然后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辩的
决定:“后天下午五时。”阿里萨对她表示了感谢,举着帽子作了一个匆忙道别的姿势,
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厅中央,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汽车的响声开始
在大厅的尽头消失。阿里萨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找了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势,闭上
双眼,放松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来。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样。司机为他开车多
年,对此毫不惊讶,但是到了家门口,司机在为他打开车门时却对他说:
    “您得小心,弗洛伦蒂诺先生,这象是霍乱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当星期五下午女仆领着阿里萨通过阴暗的大厅进入院
内的花坛时,他感谢上帝的恩赐c他看见费尔米纳坐在一张两人小桌旁。她问他要什么
茶,巧克力还是咖啡。阿里萨要了杯又烫又浓的咖啡。她吩咐女仆说:“我跟平常一
样。”所谓跟平常一样,就是喝混杂起来的各种东方浓饮料,那是专为午睡后提神用的。
她喝完茶时,他也喝完了咖啡。他们谈起了几件事,又几次把话题打断,这并非因为他
们真的对这些新的话题感兴趣,而是因为他们想避开另外一些不管他还是她都不敢触及
的话题。两人都有点害怕,他们都不知道在那个还弥漫着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盘格式的
花坛上,在离开年轻时代已如此遥远之后,对面临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是半个世纪后,
两人首次那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长时间平静地互相观望着。他们都看出了其中奥妙:
他们已成为两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厂对一个短暂的过去的回忆外,没有任何共
同之处。过去已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已经消失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有可能已
经成了他们的孩子。她想,他最终会相信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将会把他从他不
合时宜的言行中解救出来。
    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愿涉及的话题,她问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关内河航行的
事务。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他作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内河航行过一次,而且那
时他与公司尚无任何关系。她不知缘由,以为他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她。她也不了
解内河航运的情况。她丈夫对安第斯山地的空气很反感,找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高山对
心脏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险呀,人们的狡诈呀,集权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们
跑遍了半个世界,但却不了解自己的国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机,两名驾驶员,载着六名旅客和邮袋,象铝做的蚂炸
一样,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从这个村镇飞到另一个村镇。阿里萨评论说:“就象个空
中棺材。”她参加过首次气球旅行,一点都未受惊,但她几乎不敢相信,敢于冒那份险
的居然是她。她说:“变得不一样I。”她是想说,是她发生I变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
发生了什么变化。
    飞机的响声常常让她吃惊。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时看见匕机低飞进行特技表演。
其十一架黑得跟一只巨大的兀饺似的,擦着拉·曼加地区的房顶飞过去,在邻近一棵树
上碰下I一块翼翅,挂到f电线上。这样,费尔米纳还是没有感觉到飞机的存在。最近几
年,她连去领略曼萨尼略港湾美景的兴趣都没有。在那儿,警卫艇把越来越多的渔船和
游船赶走,让水上飞机停泊。因而,她这么老了,人家选她带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兴
兴飞来的夏尔·林德贝格时,她不理解,一个如此魁梧和英俊、头发如此金黄的男子,
在这么个象皱白铁皮的。由两名机械师推着尾巴帮助起飞的器械里,怎么能升起来呀!
这么一架小小的飞机竟能容得下八个人,她反来复去地琢磨,怎么也想不明白。相反,
她倒听人说过,乘内河船旅行是件很惬意的事,因为它们不象海轮那么晃动,可有另外
一些更严重的危险,象遇到沙滩轮船搁浅和强盗抢劫之类。
    阿里萨告诉她,那都是过去的传奇故事。现在的轮船上,有舞厅,有象旅馆房间一
般宽敞豪华的寝舱,寝舱里有卫生间和电风扇。最后一次内战以后,武装抢劫的事就再
没有发生过。他还踌躇满志地对她说,这些进步可以说全都归功于他主张的航行自由,
鼓励竞争。因为竞争打破了从前的独家经营,出现了三家航运公司。它们都很活跃,很
繁荣。然而,航空事业的飞速发展构成了对整个内河航运事业的真正威胁。她试图安慰
他,说,轮船永远会存在下去,因为飞机似乎是违背自然的,愿意钻进那玩意儿去的疯
子毕竟不多。最后,阿里萨谈到了邮政的发展,不管是在运输还是在分发方面,他想引
她谈起他的信,但是没有达到目的。
    可是,不一会儿,机会来到了。他们谈话已离题很远。这时,女仆打断了他们的谈
话,交给费尔米纳一封刚刚由邮差送来的急信。这类快递邮政开创不久,跟电报使用同
一个分类系统。她象往常那样,一时找不到看信的眼镜,阿里萨很平静。
    “不必了吧,”他说,“信是我写的。”
    这话不假,那封信是他头天写的,当时他为第一次见面的失败感到一种难以消除的
羞愧,心情十分压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谅他没有事先得到允许就去拜访的莽撞行为,
并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经周祥考虑他就把信扔进了邮筒。当他清醒过来时,要取回信件
为时已晚。然而,他觉得没有必要作那么多解释。只是请求费尔米纳别看信了。
    “当然。”她说,“信归根到底是属于发信人的。不是吗?”
    他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是的,”他说,“因而,当关系破裂时,首先退还的就是信。”
    她没有留神他的用意,将信还给他说:“有信不读是件憾事,因为从前的信使我受
益匪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说得那么自然,使他大为惊讶。他对她说:“您想
象不到我现在是多么幸福!”但是她又换了个话题,整个下午他没能再提起那封信。
    过了六点,家里的灯都亮起来了,他告辞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
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费尔米纳二十岁时的多变的性格和无法预料的反抗,他没有理由认
为她已经改变了。因而,他壮起胆子,真诚而谦恭地问她,改日能否再来。得到的回答
又出乎他的预料。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以后,星期二,他没有通知就到了费尔米纳家里。她没等仆人送上茶来,就跟
他谈起了他那些信对她何等有用。他说,严格地说起来,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
部书里的一个个情节。她也那么理解。因此,假设他不认为是一种轻蔑的话,她想把信
还给他,以便把它们派更好的用场。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艰难的日子里给予她的巨大
力量。她说得那么热忱,那么感激,也许还怀着深情,以致阿里萨敢于在迈出坚定的一
步的基础上,又往前跃进了一大步。
    “我们从前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从前”是个忌讳的词儿。她觉得过去那个虚幻的天使又来到一I身边,她想避开
他,但他更加单刀直入地说:“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是这么称呼的。”她对此话感
到不悦,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觉。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应该更加小心谨
慎地试探着前进。虽然碰到的软钉子告诉他,她仍如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已学会
用温和的表情来掩饰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说,“过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世上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可我没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没有喝,用过去一样的毫不掩饰的神眼在责备他。
    “我别无他求,”她说。“我都满七十二岁了。”
    阿里萨受到沉重一击。他真想找一句话马上驳斥她。但是他年龄过大,心有余而力
不足。他从未因为这样短暂的交谈而感到如此疲劳。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而且每
跳一下,动脉都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他感到老朽、悲伤和无用。他着急得想哭,以致无
法说出话来。他们在充满预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当她又开始讲话时,已经是要
求文仆去拿信夹了。他差点儿没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为他有复写的一份,但回头一想,
留复写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高尚。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前,他建议在下一个星
期二同一个时间再见面。费尔米纳心想是否应该答应他。
    “我不知道老见面有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过有什么意思。”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时他又去了,以后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
为到了第二个月未,每个星期的见面已变成两个人的习惯了。去时,阿里萨总带上喝茶
的英国点心、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在远洋轮上的美味咸肉、咸鱼。有一个星期二,
他给她带去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照片,他
是在“代笔先生门洞”一家明信片拍卖摊上以一角五分钱买下的。费尔米纳不明白照片
怎样会落到那里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说是一桩爱情的奇迹吧。一天早上,阿里萨
在剪花园里的玫瑰时,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时要给费尔米纳带上一朵。由于给一个新寡女
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
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
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的,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
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欢其它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
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费尔米纳觉得白玫瑰花不是别有用心的礼物,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从此丰富了他们
星期二会面的内容。每当阿里萨手持白玫瑰花到来时,她已在茶几的中央准备好了盛上
水的花瓶。有一个礼拜二,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他象是出于偶然地问道:
    “在我们年轻时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说,“可用意不一样,这您知道。”
    事情总是这样:他想前进,而她则封死道路。但这一次虽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
里萨发现,他已击中目标,因为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红晕:那
是一片火辣辣的红晕,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时代的红晕。他牵动了她的心,使她对自己不
悦起来。阿里萨十分小心地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刺激性的问题,但他如此有礼貌,如此
谦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识破,这更增加了她的愤怒。这个星期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
她几乎要求他别再来了。可一转念,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还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
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个星期二,当阿里萨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
她们心自问,高兴地发现上星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见面很快扩大到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费尔米纳的儿女也参加过来了。她的儿子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现,而且留下来打牌。阿里萨本来不会玩牌,但
是费尔米钢只用一个星期二就教会了他,于是两个人给乌尔比诺·达萨夫妇写了挑战式
的邀请书,让他们下个星期二来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变得每次见面都
在一块打牌,而且约定好了玩牌时每个人要出的东西。乌尔比诺·达萨及其妻子——她
是一位杰出的点心师,每次都带来与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萨还是带在欧洲船
只上弄到的新鲜食品。费尔米纳也绞尽脑汁,每个星期都拿出点儿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儿。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进行一次打牌比赛,不是赌钱,但是输者在下一次打牌时要
做出点特别贡献。
    大家对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的印象是:举止拘谨,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象是突
然受惊,不适时的脸红使人担心他的脑子是否健全。但是毫无疑问,并且一眼就能看得
清清楚楚,阿里萨最关心的别人的议论是对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妻子却相反,活
跃,有一种平民百姓的机智,一切都做得适时而恰到好处,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
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玩牌对手了。跟他们在一起仿佛跟家人在一起一样,阿里萨对爱的
无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满足。
    一个晚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家门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请他与他共进午餐:“明
天中午十二点半整,在社会俱乐部。”社会俱乐部象美味的佳肴,但却配着有毒的酒。
就是说,它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凭着种种理由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进去:私生子不
能进入即是最重要的规定之一。叔父莱昂十二在这方面有过十分令人恼火的经历,阿里
萨本人也曾受过侮辱。有一次,他应俱乐部一位创始股东的邀请去吃饭,坐下后又被赶
了出来。阿里萨在这位股东的内河航行生意中曾帮过大忙,这位股东也不得不带他到另
一个地方去吃饭。
    “我们制定规章的人更该履行这些规章。”他对他说。
    虽然如此,阿里萨还是决定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去冒冒险。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
对待,尽管没要求他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们二人共进午餐,而
且时间很短,规格也较低。阿里萨从头天下午起就对这次会面忧心忡忡,如今随着一杯
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想跟他谈谈他的母亲。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之后,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讲到过他。更让人吃惊的是:费尔
米纳为了他,还跟儿子撒了谎。她对儿子说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打她从大沼泽地圣·
胡安市来了以后就一块儿玩耍,是他最早教给她读书识字,因而她多年来对他怀有感激
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从学校出来,常常跟他的母亲特兰西托一呆好几个小时,
在百货店里干刺绣活儿,特兰西托是位著名的绣花能手。她此后没有继续跟阿里萨交往,
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由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未深谈自己的意图以前,先就老年问题信口开河地说了一通。
他认为,要是没有老人的妨碍,这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如同野战军一样,
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进。”他预言会有一个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来社会,
到那时,人都被隔离在边远城市,不能依靠自己来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独,
而要依靠社会。依照医生的观点,他认为到达这个社会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这个
美好社会到来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养老院,在那里,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
己的兴趣、好恶、怪癖及痛苦结合在一起,避开与后几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说:“老
人在老人中间会显得年轻些。”那就是说,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感谢阿里萨在他母亲守
寡的孤独中所给予她的良好帮助,并恳求阿里萨,为了他们两位老人的利益,也为了大
家生活得安逸,继续这样做下去,还请他耐心对待老母亲的怪脾气。这次会面的结果使
阿里萨感到异常轻松。“请您放心,”他说,“我比她大四岁,不只现在,而是从很久
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许久就是如此。”然后,他只想痛快地说出来,便以讥讽的口吻提
示他。
    “在未来的社会中,”他最后说,“大概您这会儿必须去公墓了,您还得为她和我
的午餐送去一束鲜花。”
    那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于是他赶快作解释,结
果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但阿里萨帮助他解脱出来了。他满面春风,因为他表示,跟乌尔
比诺·达萨迟早还要有一次与这次相同的会面。那是为了履行一项不能避免的社会手续:
正式向他的母爱求爱。午餐很鼓舞人心,不仅由于原因本身,还因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
容更改的请求将会多么容易地被乐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费尔米纳的允许,真是没有比此
刻更合适的机会了。还有,在那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餐谈话之后,墨守成规的要求已显
得多余了。
    阿里萨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上下楼梯都特别小心,因为他一向以为,老年是从第一
次不太要紧的跌跤开始的,而死亡则随着第二次跌跤而来。他觉得他办公室的楼梯比所
有楼梯更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来,爬那道楼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劲儿,不仅要
看清楚每道台阶,双手还要扶着栏杆,以免失足坠地。人们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太危
险的楼梯,但每次他都推说到下个月再做决定,在他看来,换楼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梯需要很长时间,这并非象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费
劲,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一起吃饭,喝了杯
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吃饭时又喝了半杯红葡萄酒,尤其是谈话是如此令人鼓舞,回
来后他真是高兴极了,竟然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步跃上第三道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
仰面摔倒,没摔死可真是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会是
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那么多年中如此热烈地爱着同一个女
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后仅差一年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脚部和小退打
上了石膏,被迫卧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还精神。当医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动弹时,他真
不相信会如此不幸。
    “别对我这样,大夫,”他恳求道,“我的两个月就象您的十年一样呀/
    好几次他试图双手抱着那条塑像般的腿立起来,每次都向现实屈服了。但是,当他
终于又用那只仍感疼痛的脚重新开始走路、脊背还露着鲜肉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
命运以一次意外的跌躁奖励7他的坚贞和恒心。
    最恼火的日子是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减轻了,大夫的预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
午,四个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费尔米纳而耿耿于怀。然而,在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
后,他还是向现实屈服了,于是便给她写了封请求原谅的信。这是一封手写的信,写在
香纸上,用的是发光墨水,以便她在暗处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着脸皮,添油加醋,
以戏剧的方式夸大事实,企图激起她的同情心。她两天后给他回了信,写得很有感情,
十分亲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热恋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机会又给她写了一封信。
当她第二次给他回信时,他决定要永远超越每星期吞吞吐吐交谈的极限,并且借口要掌
握公司每天的工作进程,在床前装了电话。他请总机接线员接通那个从他第一次打电话
后就牢记在心头的三位数字的号码。由于距离遥远,那银铃般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神
秘而又紧张。但他听出来了,那是他的情人的声音,只是三两句通常的问候之后就跟他
“再见”了。阿里萨为她的冷漠感到伤。乙:他们又如开头时一样了。
    然而,两天后,收到了费尔米纳的一封信,信中恳求他别再给她打电话了。她的理
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电话屈指可数,都是通过一位接线员接通,这接线员熟悉所有用
户,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奇闻轶事,而且不管用户在家与否,在哪儿她都找得到。工
作效率太高也有不好的一面,她掌握用户的全部谈话,了解他们私生活的秘密,掩饰得
最好的戏剧性谈话也瞒不过她的耳朵,她有时甚至介入用户的对话,发表自己的观点,
或安抚他们的情绪,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另一方面,那一年中创办了一份晚报叫《任义
报》,唯一的宗旨是抨击那些名门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无顾忌。那是报纸主人的报
复,因为他的儿子们未被获准加入社会俱乐部。虽然自己的生活光明磊落,但费尔米纳
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对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过
信件这一不合时代潮流的方式与阿里萨保持联系。他们的信件来往是如此频繁和紧张,
以致阿里萨忘记了自己的脚和床铺对自己的惩罚,忘记了一切,专心一意地伏在医院里
专供病人吃饭用的那种轻便小桌上写信。
    他们之间又以“你”相称了,又重新象在从前的信中那样交换对他们生活的看法。
但是阿里萨又一次试图超速前进:他用大头针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
信里寄给了她。两天后信被退了回来,没有半个字的评论。费尔米纳不能不这样做,她
认为那都是小孩子们的事。尤其阿里萨还坚持要回忆他们在福音小公园中朗诵伤感诗句
的那些黄昏、上学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树下刺绣诸如此类的事情的时候,她就更感到
那是孩子们做的事了。她怀着内心的痛苦,将他放到应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个在人
所共知的评论中象是偶然的问题:“你为什么坚持要谈不存在的事情呢?”后来她又责
怪他那无视自然规律、徒劳无益地不服老的顽固性。据她看,这就是他鲁莽行事和过去
经常遭到失败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个如此善于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在她孤苦
伶订的守寡生活中给了她莫大的支持,可当他把这些思考应用于自己的生活中时,却象
一个孩子似的幼稚得作茧自缚起来。于是两个人倒了个个儿。是她努力给他以新的勇气
使他看到未来。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难以理解的话:让时光流逝,当会看到时
光给我们带来的东西。但是,他从不会象地那样是个好学生。被迫卧床不动,越来越明
显地感到光阴在飞速消失,想同她见面的狂热的愿望,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
的心情比他所预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惨不幸。他第一次开始理智地想到死的现实。
    卡西亚妮每两天来帮他洗一洗澡,换换睡衣。她给他灌肠,给他拿尿壶,给他在脊
背的溃烂处敷山金车花药,还遵照医嘱给他按摩以免不活动给他带来别的更严重的疾病。
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来替换她,那年十二月她将获得教师称号,阿里
萨答应由内河航运公司出钱让她到阿拉巴乌去上高等学校。这部分是为了使自己的良心
得到安慰,尤其是为了不遭到她的责怪,也为了免去应该向她作出的解释。他永远想象
不到她在寄宿学校的失眠之夜,在没有他的周末,在没有他的生活中所经受的痛苦。因
为他从来想不到她多么爱他!他从学校的一封正式来信中得知,她以名列前茅跌到了最
后一名,而且期末考试几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监护人的责任:为了逃避由于
自己的过错而受到谴责,他未向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父母报告任何情况,也没有跟姑
娘本人提及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话,她会争辩说她的失败也有他一
份责任。于是,他干脆一切听其自然。他没有意识到,他已开始把种种事情推迟,盼望
着死亡来解决他的一切问题。
    不仅这两位前来照料他的女人,而且连阿里萨本人也对他的巨大变化感到吃惊。十
年以前,他在家里的楼梯后面采取突然的方式袭击了一个女佣,当时她穿着衣服站立在
那儿,他以比菲律宾公鸡还灵敏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她达到了心摇神荡的
境界。他不得不送她一幢带家具的房子,才使她发誓不露真情,而说使她失节者是一个
连吻都未吻过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亲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能手,强迫她与这
个未婚夫结了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这同一个人,几个月前还使他爱得发颤的两个
女人,“这会儿把他翻来覆去,给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干,给他
全身按摩,他却没有任何动情的反应,也没有舒畅的呼吸。对于他的这种无能,两个女
人各有各的解释。卡西亚妮认为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则归结为一种她
难以捕捉到迹象的内因。只有他知道真情,而且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称。无论如何,这
是不公正的,她们无微不至地侍奉他却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细心的照料却对一切无
动于衷。
    仅仅三个星期二阿里萨没有来访,费尔米纳便发觉自己需要他了。她与经常来信的
朋友们相处甚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早已忘却了丈夫的习惯,她们在一起过得更愉快
了。鲁克雷希哑因耳疾去巴拿马治疗,一个月后回来时疼痛减轻了许多,可在耳朵上放
了个小助听器,反而使她听力不如以前了。费尔米纳是对她所答非所问、说话乱打岔最
有耐心的朋友,使鲁克雷希败十分高兴,每天说不定哪会儿就到费尔米纳家中来了。但
是,费尔米纳盼望同阿里萨一起度过的那些平静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正如阿里萨坚持认为的那样,对过去的记忆拯救不了未来。相反,它更加使费尔米
纳坚信,二十岁时那种年轻人的狂热行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爱情。尽管她生
性坦率,她还是无意向他表明这一点,无论是通过信件还是当面。她也没有勇气告诉他,
在了解了他写在纸上的对老年的种种思考,并从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后,她认为他信中的
缠绵悱恻是多么虚伪,他那抒情诗般的谎言是如何地贬低了他,他那固执地要把过去失
去的东西收回来的想法对于他的事业是多么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没有一行字,他
自己令人厌恶的年轻时代中没有一刻钟曾使她感到一个星期二的下午由于没有他在身旁
而显得如此漫长,如此孤独,如此难以忍受。
    有一次,她一时心血来潮,把丈夫在某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送给她的落地式电唱收
音两用机搬到了马厩里去。这台两用机他们曾打算送给博物馆,因为是本城的第二架。
在服丧期间,她曾决心不再用它,因为象她这种门第的寡妇,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是不
能听任何音乐的,即便私下也不行。但是,过了第三个无聊的星期二之后,她又让人将
两用机搬回了大厅,她不愿象从前那样欣赏里奥班巴广播电台的情意缠绵的歌曲,而是
为了以古巴圣地亚哥催人泪下的小说来消磨她无事可干的空闲时间。她这样做是对的,
自从女儿出生以后,她就开始丢掉丈夫从新婚旅行时就努力在她身上培养的读书习惯,
而随着眼力的逐渐衰退,这一习惯她也完全丢弃了。她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好几个月
都不知眼镜放在何处。
    她对古巴圣地亚哥广播小说喜欢得着了谜,天天焦急地等待这一联播节目。有时她
也听听新闻,了解一下天下大事。偶尔她一个人在家时,她便将音量放到最低,遥远而
清晰地听听圣多明各的梅伦盖舞曲或波多黎各的普列纳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听到了
一个陌生电台的声音,声音又大又清楚,就跟在邻居家里似的。这家电台广播了一条令
人心碎的消息、:两个从四十年前开始就在同一个地方重温他们的蜜月的老人,被带他
们去游玩的船夫用浆打死了,为的是抢走他们身上所带的十四个美元。当鲁克雷希姐给
她讲述了发表在当地报上的事情的全部过程时,她的感触就更为深刻了。警察发现两个
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岁,男的八十四岁,他们是一对情人,四十年来,一
直偷偷地在一块度假,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配偶,夫妻关系稳定而幸福,且有众多的子
女。
    在听广播小说时,费尔米纳从来没哭过,此时她却不得不强忍住泪水。在接着而来
的信中,阿里萨将这条消息的简报寄给了她,但没做任何评论。
    这不是费尔米纳的最后泪水。本等阿里萨六十无伤愈出门,《任义报》就用整个第
一版的篇幅登出了所谓乌尔比诺医生与鲁克雷希姬私通的事,并且登了他们的照片。费
尔米纳推测着他们私通的细节、次数,方式以及丈夫与他们蔗糖厂的黑人干这种见不得
人的勾当时的细节。用血红的大字体登出来的这篇报道,象一声灾难性轰雷,震动厂本
地散居的贵族阶层。报道中没有一行字是真实的:乌尔比诺医生与鲁克雷希娘结婚前就
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结婚后仍是如此,但从来不是情人。不管怎么说,发表这篇文章不
象是为了玷污乌尔比诺医生的名声,因为想起他,人人都会肃然起敬,而是为了损害鲁
克雷希她的丈夫,上个星期他被选为社会俱乐部主任。丑闻没过几个小时就被压下去了。
鲁克雷希娘再也未去拜访费尔米纳。费尔米纳认为这等于默认了这一过错。
    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费尔米纳也未能免遭她那个阶级对她的攻击。《任义报》
对她的薄弱之点肆意进行了攻击,这就是她父亲的生意。当父亲被迫出走时,她仅了解
他的可疑生意的一段插曲,那是普拉西迪姬告诉她的。后来,当乌尔比诺医生会见省长
证实了那件事时,她才相信父亲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两名政府的警察带
着搜查令,到了她在福音公园的家,从上到下严格搜了一遍,然而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
西。最后他们命令打开费尔米纳原来住的房间里的那个带镜子的衣柜。当时只有普拉西
迪姐一人在家,又无法告知任何人,她便以没有钥匙为由拒绝打开。那时,一个警察用
左轮手枪柄砸碎了门上的玻璃,发现镜子与木板之间塞满了一百美元一张的假钞票。这
是一连串跟踪行动的终点,证明了洛伦索·达萨是一笔巨大的国际交易的最后一个环节。
这是一次巧妙的诈骗行为,纸币上还带有原钞票的水印:将原值一美元的纸币经过魔术
般的化学处理抹去旧版面,印成了一百美元面值的纸币。洛伦索·达萨辩解说,衣柜是
女儿结婚后很久才买来的,买来时纸币就应该已藏在里边。但是,警察证实那衣柜从费
尔米纳上中学时就在那儿。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把那些假钱藏入镜子里。这就
是乌尔比诺医生与省长说定将岳文送回故土以掩盖丑行后告诉妻子的唯一情况。但报纸
上讲的比这要多得多。
    报纸说,上一世纪如此频繁的内战中的一次,洛伦索·达萨曾经是自由党人总统阿
吉列奥·帕拉政府与一个名叫约瑟夫·克·科泽尼奥夫斯基的波兰人之间的牵线人。后
者乘控法国国旗的圣安东尼号商船在此逗留数月,试图做成一笔不明不白的武器生意。
这位后来以约瑟夫·孔拉德的名字闻名于世的科泽尼奥夫斯基不知怎么与洛伦索·达萨
接上了头。洛伦索·达萨用政府的钱买下了这批武器,他持有政府的委任状和正式收据,
而且是用纯金支付的。根据报纸的说法,洛伦索·达萨硬说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袭中丢失
了,其实那次偷袭根本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他是以双倍的价钱把武器卖给了保守党人,
供他们跟政府作战。
    任义报》还说,洛伦索·达萨以很低的价钱买下了英国军队多余的一批皮靴,那时
正值拉斐尔·雷耶斯将军建立了海军。仅此一项交易,他在六个月中就把财富增加了一
倍。报纸说,当货物到达港口时,洛伦索·达萨拒收,因为运来的全是右脚的靴子。当
海关按现行法律将这批货物拍卖时,又是只有他一个人去购卖,所以只以一百比索的象
征性价格成交。与此同时,他的一个同伙以相同的条件买下了另一批左脚穿的靴子,那
是在里约阿查到港的。两批靴子配在一起后,洛伦索·达萨便利用与乌尔比诺·德·拉
卡列家族的亲戚关系,以百分之两千的利润卖给了新建的海军。
    《任义报》的报道最后说,洛伦索·达萨上世纪末离开大沼泽地圣·胡安市并非象
他喜欢说的那样,是为了给女儿的未来寻找更好环境,而是由于被发现在他兴隆的烟草
生意中掺假,他在进口烟中掺进剁碎的纸屑,干得如此巧妙,连最精明的吸烟者都未曾
察觉而受骗。报纸还披露了他与一家地下国际企业的联系。这家企业在上世纪末最后赚
钱的业务就是从巴拿马非法引进中国移民。相反,那项如此损他名誉的。人们议论纷纷
的贩买骡子的生意,倒象是他所做过的唯一诚实的生意。
    当阿里萨伤势未意,生平第一次用手杖代替雨伞出门时,他首先去看的就是费尔米
纳。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年龄使她的皮肤皱皱巴巴,悲愤的心情使她痛不欲生。乌尔
比诺·达萨大夫在阿里萨养伤期间曾两次去看望他,告诉了他《任义报》的两篇文章使
他母亲多么的痛苦和沮丧。看了第一篇文章,她对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愤想已极,
几乎失去了理智,以致放弃了每月在星期天去家墓祭奠的习惯,因为他在棺材里听不到
她的高声辱骂,她感到肺都气炸了,她要和死人进行决斗。至于鲁克雷希妞,她让愿意
带口信的人告诉她,在那么多睡过她的床的人中间,起码有一个男子汉,她应该为此心
满意足了。有关洛伦索·达萨的文章,不知道哪方面对她影响更大,是文章本身,还是
发现她父亲的真正身分为时过晚。但是,不管是两者之一,或者两者兼备,反正足以使
她垂头丧气了。那为她的容颜大增光彩的灰白色头发,此时变得象黄玉米缨子,那双美
丽的母豹眼睛,即使在她暴怒时也不再象昔日那般晶莹发亮。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不想活
下去的决心:本来,吸烟的习惯她早就放弃了,不管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或采取其它
什么方式,可现在她居然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吸起烟来,而且吸得很凶,开始是吸她自己
卷的烟,这是她一直喜欢抽的烟,后来就吸市上最普通常见的烟,因为她已没有时间和
耐心去卷了。一个男人,假若不是阿里萨,肯定会问自己,象他这样一位如驴一般生着
褥疮的破腿老人,象费尔米纳这样一位除了死亡之外不再渴望别的幸福的女人,未来能
给予他们什么呢?可阿里萨不这么想,他从瓦砾中夺回了一线希望之光,他认为费尔米
纳的灾难使她显得气度不凡,暴怒使她更为美丽动人,对人世的怨恨必将使她恢复二十
岁时的倔强性格。
    她感激阿里萨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理由,那两篇污蔑性的文章发表后,阿里萨给《任
义报》去了一封抗议信,提出报纸应对发表的文章负道德责任,对别人的名誉应该尊重。
此信未能在该报发表,但他将信抄了一份寄给加勒比海岸历史最久、态度最严肃的报纸
摘报》。这家报纸在头版以显著位置把它登了出来。信上的笔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
说得那么透沏,那么尖锐,写得那么感人,以致被读者认为是出自省内最有名的作家之
手。那是大洋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但传得很远,听起来很深沉。费尔米纳无须打听就知
道作者是谁,她看出了阿里萨的一些观点,甚至看出他有关道德见解的原话。因此,尽
管她心灰意懒,她还是怀着一种重新复苏的亲切感接待了他。就在这段时间,一个星期
六下午,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单独一人在彭塔纳斯大街的寝室中,无意中在一个没上锁
的柜子里发现了阿里萨打字信的副本及费尔米纳手写的信。
    阿里萨的重新登门,大大振奋了费尔米纳的精神,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甚感高兴。
他的妹妹奥费利亚却相反,当她得知费尔米纳与一个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种奇怪的友
谊,立刻乘新奥尔良第一艘运输水果的轮船返回来。回家的第一周她就看出了阿里萨在
这个家里的作用,并且发现他跟母亲喊喊喳喳一直到深夜,有时还象两个情人似的发生
暂短的争执。对这一切,她真是怕极了。在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看来,两位孤独老人情
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却认为那是一种秘密同居的放荡行为。奥费利亚总是这样,她更象
祖母布兰卡夫人,仿佛是布兰卡夫人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孙女。她跟她一样出类拔萃,
跟她一样自负,跟她一样为偏见所左右。在她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存在白努
无假的友谊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年仅五岁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八十岁的女人了。
有一次她和哥哥激烈争论时说,阿里萨就差没有最后到她母亲的寡妇床上去安慰她了。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没有勇气与她对峙,在她面前,他从没有过这种勇气,但是他的妻
子插了进来,以平静的语调解释说。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奥费利亚听了这
话之后气得暴跳如雷。
    “我们这种年纪谈爱情已属可笑,”她冲着她喊道,“到他们这种年纪还谈爱情,
简直是卑鄙。”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动,坚持要把阿里萨从家中赶出去。她的话终于传到了费尔米
纳的耳朵里。象平常一样,费尔米纳不愿佣人们听到她们的谈话,她把女儿叫到寝室去,
让她把那指责性的话重说一遍。奥费利亚的话依然是那么严厉,她说,她敢肯定,阿里
萨是个浪子,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这个家来是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对家庭名
声的损害要比洛伦索·达萨的种种卑劣行为和乌尔比诺的天真冒险更为严重。费尔米纳
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地听她讲述。但是,待她讲完时,她可就完全变成了
另一个人。
    “我难过的是没有力气油价一顿鞭子,你如此大胆放肆,心术不正,实在该这样收
拾你。”她说,“但是,你必须马上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在面对我母亲的尸骨发誓,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没有什么力量能说服她。这样,奥费利亚就只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从那儿她通
过有身分的人向母亲带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谅。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连
儿子的调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软。最后,她对一向与之保持某种庸俗同谋关系
的儿媳妇吐露出真情:“当年就因为我同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关系,人们糟践了我的生活,
破坏了我的幸福,因为我们太年轻了,而现在,人们又想把这幕剧重演,因为我们太老
了。”想到自己青春年华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烟蒂点着了另一支烟,
终于将折磨她五脏六腑的毒汁清除干净了。
    “去它的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趣性的话,那就是再也没有
人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没有什么办法。当奥费利亚最后确信她的一切请求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就回到新奥
尔良去了。她从母亲那儿唯一得到的是跟她道别,在她多次恳求后,费尔米纳答应了这
件事,但不允许她进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亲发了誓的,对她来说,在那些天昏地暗的
日子里,母亲的尸骨是唯一干净的东西。
    在最后几次造访中,他们常常谈到船只。有一次,阿里萨向费尔米纳发出正式邀请,
请她乘船沿河做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车,即可到达共和国首都。他们象同时代
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样,把首都仍称做圣菲,其实这个名字只是上个世纪才用的。费尔
米纳还保留着丈夫的坏毛病,不想去游览那座冰冷阴郁的城市。有人告诉她,在那座城
市里,女人们除去听五点钟的弥撒外,都足不出户,即使在公共事务场所也不能进冷饮
店。而且,街上时时刻刻都挤满送葬队伍,从驮骡钉铁掌的年代起地面上就留下了一个
个的小坑,简直比巴黎还糟糕。相反,河流却强烈地吸引着她,她想看看在沙滩上晒太
阳的鳄鱼,想在夜间被海牛的女人般的哭声惊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纪,又是个
孤身一人的寡妇,去做如此艰难的旅行总有点不大现实。
    后来,当她决心没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时,阿里萨又重申了他的邀请,那时她觉得可
能性大了些。后来,由于报上文章的事,她痛骂她的父亲,怨恨她的丈夫,多年来她把
鲁克雷希妞一直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时发现了她的虚伪的阿谀奉承,自然更是怒火
冲天。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儿发生了争吵,结果,她自己都觉得在
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了。一个下午,她一面喝着那各种茶叶泡的饮料,一面看一眼院
子里的泥塘,在那儿,她的不幸之树再也不会重新发芽了。
    “我想离开这个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远不再回来。”她说。
    “你乘船去吧。”阿里萨说。
    费尔米纳沉思地瞅了他一眼。
    “好的,你看看办吧,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说。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从未认真考虑过这次旅行,如今话已出口,她就当真事对待
了。儿子和儿媳听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表示理解母亲的心情。阿里萨忙不迭地说明,费
尔米纳在他的船上将作为贵宾接待,给她专门布置一间寝室,让她过得跟家里一样舒适,
服务将是无可挑剔的,船长亲自负责她的安全及生活。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他给她送去
了路线图、绚丽的黄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赞颂马格达莱纳河昔日天堂的诗篇。那些诗是有
才华的旅客写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杰出的诗篇,马格达莱纳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
心绪好的时候就翻一翻这些东西。
    “你用不着象哄小孩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自己决定要去,并不
是对风景有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她妻子陪伴她时,她断然拒绝了:“我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别人照
顾。”她自己收拾行装。一想到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途,她感到是一次很好的休息,
除了不可少的东西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带。只带了五、六件棉布衣服、梳洗用品。一双
上下船穿的鞋和路上穿的拖鞋,仅此而已。这样的旅行,也是她一生中的幻梦。
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 上午寂静无声 入夜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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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9:08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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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四年一月,内河航运创造人,海军准将胡安·贝尔纳尔多·埃尔伯尔斯注册
了第一艘航行在马格达莱纳河上的蒸汽轮船,那是艘四十马力的原始玩艺儿,取名“忠
诚号”。一个多世纪之后,一个七月七日的下午六点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妻子陪
费尔米纳登上了那艘将带她做首次沿河旅行的轮船。这是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船,阿
里萨为纪念其光荣的前辈,将它命名为“新忠诚号”。费尔米纳永远不能相信,那个对
他们来说如此意味深长的名字纯属历史的偶然,而并非阿里萨长斯浪漫主义的又一杰作。
    不管怎么说,与其它一切老式和新式的内河航船不同,“新忠诚号”紧靠船长舱有
一个宽敞而舒适的辅助舱。舱里有一个摆着五颜六色竹制家具的会客厅,一个完全用中
国图案装饰起来的双人卧室,一个带浴缸及淋浴设备的卫生间,一个宽敞的带顶了望台,
它十分广阔,吊着的颜类植物,船的前方及两侧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套无声响的制
冷设备,可以保持整个环境不受外界声音的影响,温度不高不低,总象春天。这个豪华
房间被称为“总统舱”,因为到当时为止已有三位共和国总统旅行时住在那儿。这一船
舱不是用来赚钱,而是留给高官和贵人使用。阿里萨当了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董事长
后马上让人造此寝舱,公开说法是为了上述目的,但他内心想的是,迟早它会成为他与
费尔米纳结婚旅行的幸福的庇护所,对此他充满信心。
    这一日子终于来到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分占据了“总统舱”。船长用香核和
熏鲑鱼款待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夫人,还有阿里萨。船长叫迭戈·萨马利塔诺,他身
着白色亚麻布制服,从靴子尖直到用金丝线绣着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徽章的帽子,都是
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显得很有教养。与其他内河航船船长一样,他有一个结实得象木
棉树般的体魄,果断而洪亮的声音,以及弗洛伦萨红衣主教的派头。
    晚上七点,拉了第一道启程汽笛。费尔米纳感到汽笛声震得她的左耳疼痛难忍。头
天晚上做了些梦,尽是些恶兆,她不敢去解释。大清早她就让人把她带到当时叫做拉·
曼加公墓附近的神学院公墓去。她站在丈夫的墓穴前自言自语,对他进行合乎清理的责
备,把那些憋在心中的话全部倾吐出来,然后与已故的丈夫和解。接着她向他述说了旅
行计划,并说了再“再见”,以示道别。象她每次去欧洲旅行那样,她不想把外出的事
告诉任何人,以避免没完没了的送行。虽然她作过多次旅行,但仍感到象第一次出行一
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不安也在增加。一上了船,就觉得象是被遗弃了,心中十分
凄凉,她真想单独呆在一处痛流快快地哭一场。
    响起最后一道汽笛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爽快地跟费尔米纳告别。阿里萨
陪他们走到下船跳板那儿。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妻子后边为他让路,只有这时,他才
明白了阿里萨也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掩饰不住自己的惶恐。
    “可是,这事我们不知道呀!”他说。阿里萨向他出示了他的寝般的钥匙,意图再
明显不过了:让他明白他占用的是公共甲板上的一个普通舱。然而乌尔比诺·达萨大夫
并不觉得这就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向妻子投去一道遇难者的目光,象是为自己的惶”
恐寻找一个支撑点,但是他遇到的是冰冷的目光。她以非常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对他说:
“你也……?”是的,他也象妹妹奥费利亚一样,认为爱情有其年龄界限,过了这个界
限,就开始不体面了。可是他善于适时作出反应。他与阿里萨握手告别,那握手与其说
是感激,倒不如说是无可奈何。
    阿里萨从大厅栏杆那儿看看他们下船。正如他所等待与期望的那样,乌尔比诺·达
萨大夫和妻子在登上汽车之前,背转身来看了看他,而他则挥手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向
他挥了挥手。他继续站在栏杆那儿,直到车子在货场院子里的尘埃中消失。然后他进到
自己的寝舱,穿上一套更适合在船长私人餐室里吃登船后第一顿晚餐的衣服。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而且迭戈·萨马利塔诺船长以其四十年河上生涯的内容丰富
的故事为这个夜晚加了调料。但是,费尔米纳不得不费老大劲儿才装出了开心惬意的样
子。虽然八点钟就拉过了最后一道启航汽笛,送行的人也都下了船,撤了搭板,但是轮
船还是在船长吃完饭走上指挥台上开始操作后才开航的。费尔米纳及阿里萨站在大厅的
栏杆旁,往外眺望。以辨别城市灯光取乐的喧嚷的旅客,跟他们挤在一起。就这样,轮
船慢慢地开出港湾,驶入看不清的水道及布满点点渔灯的沼泽地,最后终于在以马格达
莱纳河宽阔的主航道上自由自在地加速行进了。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支流行的民间乐曲,
旅客一片欢腾,舞会乱哄哄地开始了。
    费尔米纳宁愿躲在客舱里。整个晚上她默无一言,阿里萨也听任她去安静地遐想,
只是在舱前向她道别时打扰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困意,只感到有点冷。她建议两个人一
起在舱房了望台前坐一会,看一着河流。阿里萨抱了两个藤椅到栏杆边,关了灯,给她
披上条毛毯,尔后坐到她身边。她从他送的小盒子里取出烟叶卷了支烟。她熟练的卷烟
技术令人吃惊。她悠悠地吸着,烟雾留在口中,也不说话。接着又卷了两支,不间断地
吸着。阿里萨则是一口接一口地唤了两暖壶苦咖啡。
    城市的亮光在天边消失了。从黑乎乎的了望台看去,河流平缓而安静,“月光下)
沿岸的牧场变成了闪着磷光的平原。时而可见大堆大堆的黄火旁有间草屋,告诉人们,
那儿可以买到供轮船用的木柴。阿里萨对青年时作的那次旅行尚有记忆,而沿河所见使
那些记忆陡然复苏,象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他给费尔米纳讲了一些当时的情景,以为
可以振作她的情绪,但是她只是吸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阿里萨放弃自己的回忆,
让她独自去想自己的心事。这当儿她仍旧不停地卷烟、点烟、吸烟,直到将盒子里的烟
叶全部卷完、吸光。
    半夜过后,音乐停止,喧哗的旅客们散去,只听到入睡时的窃窃私语。那时,只有
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在黑暗的了望台上了,两颗心在一起跳动,两个人和轮船行驶的节奏
在一起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费尔米纳。她在出神,表情神秘,
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侧影上,显得柔和而甜蜜。他发现她在无声地啜泣。可
是,他没有象她希望的那样去安慰她或等着她的眼泪流尽,而是吓得慌了神儿。
    “你是想一个人呆着吗?”他问。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头,摸索着寻找另外一只手。他找到了,那只手正等着他。
在同一瞬间,两个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两只手中哪一只都不是他们接触之前所想象
的那样,而是两只老骨头的手。但是,过了片刻,就变成他们想象的手了。她以动词的
现在时开始讲述已故的丈夫,就象他仍然活在世上。阿里萨明白,对她来说,也到了这
样的时刻,她要带着庄重、崇高和无法遏制的活下去的愿望自问,她该如何对待自己的
没有主人的爱情。
    费尔米纳为了不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只好停止吸烟。她沉溺在理解的热望之中。
她不能想象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当她回忆起她的生活时,想的更多的都
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满意和高兴。他们有那么多相互理解的事,那么多毫无意义的争
执,那么多没解决好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是无法相信,这么多年,发生了
那么多口角和令人不悦的事,居然还能如此幸福,天哪,实际上连这是不是爱情也不晓
得!”讲出了内心的话,费尔米纳感到心情异常忧郁。轮船行驶得十分缓慢,有如一只
伺机觅食的巨大动物在悄悄爬行。费尔米纳从忧虑中苏醒了。
    “现在,你走吧!”她说。
    阿里萨紧握她的手,向她俯过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面颊。但是,她躲开了他,并以
沙哑而温柔的声音说:
    “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走出来,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听见他渐渐消失的声音。
费尔米纳又点了一支烟。一面吸着,一面看到了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整洁的麻布衣服,
带着职业的庄严和明显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礼的爱。从另一条过去的船上挥舞着白帽子
向她做再见的手势。“我们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见的奴隶。”有一次他这么对她说,
“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没有她跳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
倒的堡垒,也没有任何她不能对付的道德:一切都见鬼去吧。”费尔米纳坐在那儿一动
不动,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着阿里萨,不是福音公园中那个神情忧郁的哨兵阿里萨,
那个阿里萨已激不起她的一丝怀念之情了,而是此时的阿里萨,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实
的阿里萨,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却没有及时识别出来。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向天边映
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进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阿里萨知道第二天从何处重新开
始。
    阿里萨知道第二天该怎么办。费尔米纳告诉船上的伤者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要惊动
她。当她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已摆着一个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样的
新鲜,还挂着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还有一封阿里萨的信,有好多页,说明他跟她道别
后一直在写。这是一封冷静的信,只是述说了自从头天晚上以来的心情,没有涉及别的
事。它象其它的信一样抒情,象所有信那样字斟句酌,但是以现实为基础。费尔米纳读
着读着害臊起来,心跳得厉害。信的结尾恳求她,在她准备就绪后通知船上的侍者,因
为船长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表演一下轮船操作。
    十一点,她已作好了准备,洗过澡,身上飘溢着香皂的气味,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灰
色薄棉布寡妇服,已从头夜的折磨中完全恢复过来。她让那位穿着洁白衣服专门为船长
服务的侍者送来一份早餐,但没有捎信让他们来找自己。她自个儿走上了甲板。万里无
云的天空闪着耀眼的光芒,她看见阿里萨正在指挥台上跟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变成了另
一个人,这不仅因为此时她对他已另眼相看,而且还因为他的确变了。他一反常态,脱
下他穿了一辈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双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裤,上衣还是开领短
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的名字。头上还戴一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近视镜框里
放上了养目镜片。很明显,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为那次旅行刚刚特意买来的,
只有那条很旧的棕色腰带除外。费尔米纳一见那腰带,就象在自己的汤中发现了一只死
苍蝇。一想到那身打扮显然是给她看的,她的双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变得象一块
红布。她跟他打招呼时显得有些慌乱,看到她的慌乱他就更慌乱,他们同时意识到两个
人表现得跟一对未婚夫妻一样,就变得更加慌乱,而当两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时就变
得愈发慌乱,以致船长萨马利塔诺察觉到之一点,对他们有点可怜了。为了把他们从窘
境中解脱出来,他给他们讲解指挥系统操作和轮船机械原理,整整讲了两个钟头。马格
达莱纳河此段没有河岸,宽阔的河滩一直伸延到天边。轮船航行得十分缓慢。这里的水
与入海D处的浊水截然不同,静静地流着,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阳下闪烁着金属般
的光泽。费尔米纳记得那一个布满沙洲的三角洲。
    “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船长对她说。
    阿里萨确实对变化感到惊奇。当第二天航行变得愈发困难时他就更惊奇了。他发现,
世界大河之一的马格达莱纳河的原河道,现在只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了。萨马利塔诺船
长给他们解释说,五十年的滥伐森林把河流毁了。轮船的锅炉吞没了阿里萨第一次旅行
时感到压抑的大树参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费尔米纳再也看不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
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将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在河岸峭壁上张着大口装死,伺机扑捉蝴蝶的
鳄鱼捕杀光了;随着繁茂枝叶的完结,鹦鹉的喧嚣,长尾猴及其发疯般的吼叫也逐渐销
声匿迹了;有着巨大的乳房给幼畜喂奶、在河滩上象女人一样伤心协哭的海牛,也被那
些以打猎取乐的猎人用装甲子弹打尽杀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象是些由于在爱情上
行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这样一个神话:海牛是动物界中唯一只有雌没
有雄的动物。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虽然有禁止射杀海牛的法律,但有些
人还是常常这样干。一个身带合法证件的美国北卡罗来纳洲的猎人,违背他的命令,用
他那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准确地射击打碎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诲牛痛苦得发了疯,
伏在母海牛尸体上哭叫。船长让人将那“孤儿”弄到船上来自己照管,而把那猎手扔在
荒滩上与被他杀害的母海牛作伴。由于外交上的抗议,他坐了六个月的牢,几乎丢了航
行许可证。但是从牢中出来以后,不管是遇到多少次类似事件,他仍准备这么干。然而,
那件市成了一段历史性的插曲:那只海牛孤儿在巴兰卡斯的圣·尼科拉斯稀有动物园中
长大,并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这条河上所见到的最后一头海牛。
    “当我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乘我的船,
好叫我再将他扔在荒滩上。”
    费尔米纳本来对船长没有好感,听了这个慈悲心肠的伟大的故事后却深为感动,以
致认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摆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对,旅行侧开始,
往后她会有足够的机会发觉自己的正确。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呆到吃午饭的时候,那时刚刚过了卡拉玛尔镇。
这个镇子几年前非常繁荣,娱乐活动不断,如今街道却变得荒凉冷落,成了一个在废墟
上的港口。从船上只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摇着手绢在岸边向船上的人打手势。
费尔米纳不理解为何不让这个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长解释说,那是个
淹死鬼的魂灵,在那儿打手势是想引诱船只航行到对岸危险的旋涡中去。他们从离她很
近的地方经过,在阳光下费尔米纳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怀疑事实上那个女
人并不存在,但她觉得她有些面熟。
    那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日子。费尔米纳吃过午饭就回到舱里去睡她不可缺的午觉,
但是由于耳痛没有睡好。当这条船在老巴兰卡上边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与另一条加勒比内
河航运公司的轮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时,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动,耳疾更加严重了。
阿里萨在大厅里生着打了个盹儿,大部分没买客舱票的旅客也象半夜一样在那儿睡觉。
他梦见罗莎尔芭在一个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单身旅行,穿着上世纪蒙波斯地方的服装,
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挂在廊檐下的柳条筐里睡午觉。这是一个即费解又有趣的梦,整
个下午,他一面与船长及两名旅客打骨牌,一面在回味这个梦。
    太阳落山,炎热稍退。轮船上又活跃了。旅客们象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样,刚刚洗完
澡换上干净衣服钻出来,坐在大厅的藤椅L等着开晚饭。一个传者,在人们嘲弄的掌声
中,摇着教堂司事铃,从甲板一头走到另一头,宣布晚饭五点开始,人们吃饭时,乐队
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一直持续到半夜。
    费尔米纳由于耳痛没有胃口吃晚饭。她看到了第一次从岸上给锅炉送来的木柴。那
是在一个光秃秃的悬崖上,除在堆在那儿的树干外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
照料着这项买卖。在很长一段距离内好象再没有看见什么。费尔米纳觉得那是一次漫长
而枯燥无味的停留,这在欧洲远洋轮上是不可想象的。了望台内安有冷气设备,依旧闷
热难忍。轮船重新起锚之后,音乐也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从一所孤零零的
房子的孤零零的窗户中射出了孤零零的灯光。港口办公室没按惯例给轮船亮出载货还是
载客的信号,因而轮船也没致意就驶过了。
    整个下午,费尔米纳都在自问,阿里萨将会用什么办法不敲她的舱门而见到她。八
点钟以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走进过道,希望以一种看上去似乎是
偶然的方式碰到他。她无须走多远就达到了目的,阿里萨正在走廊的一张长靠背椅子上,
沉默不语,神情悲伤,象在福音公园里一样,在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一遍遍地问自己怎样
才能见到她。两个人露出了相同的吃惊表情,但两人都知道那是装出来的。他们一起走
上了一等舱甲板,在那儿踱步。甲板上挤满了年轻人和吵吵嚷嚷的大学生,他们已到了
假期的最后阶段,希望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把剩余的精力消耗掉。在餐厅里,阿里萨和
费尔米纳象大学生一样站在柜台前喝了一瓶冷饮,后者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可怕的境
地中,惊叫道:“多可怕呀!”阿里萨问她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我在想那可怜的老人,”她说,“就是在游艇上被桨打死的两位老人。”
    两人在昏暗的了望台上没有任何打扰地进行了一次长谈后,音乐停了,他们便去睡
觉。没有月亮,天空阴沉,天边在打闪,不时地照亮他们,但却不闻雷声。阿里萨为她
卷了烟,她只吸了四根,那是在耳痛减轻的时候。当轮船与其它轮船相遇,或减缓速度,
以试探河水深浅而拉响汽笛的时候,她的耳痛便又加剧,折磨得她不敢再吸烟。他告诉
她,他在赛诗会上、气球旅行时和杂技两轮脚踏车上见过她,当时他心情是多么地激动,
他全年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公共喜庆活动的到来,目的只是为了看到她。她也见过他许多
次,但从未想到,他在那儿仅仅是为了看她。然而,当她差不多在一年前读到他的信时,
她突然暗暗自问,他为什么从未参加赛诗会呢?如果参加,他肯定会获胜的。阿里萨在
她面前撤I谎,说那些诗是写给她看的,专门给她写的,除她之外,就只有他自己读到
那些诗。那时是她采取了主动,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手,但不象前天晚上那样。一只手等
待另一只手慢慢抓住它,而是一下子突然抓住。阿里萨刹时惊呆了,心也变得冰冷。
    “女人多怪呀!”他说。
    她发出了一阵深沉的笑,象小鸽子一般,但转而又想起了游艇上的老人来。那是上
帝的旨意,那个形象将会一直追随着她。这天晚上她居然能经受得住,因为她觉得平静、
轻松,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
    摆脱了一切负疚之感。她真愿整夜留在那儿,不说话,把他冰冷的汗渍渍的手握在
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剧痛。所以,当音乐停下来,普通舱的旅
客在大厅里忙碌了一阵控好吊床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愿望更
强烈。她知道,只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耳痛马上可以减轻,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
让他担心。她感到自己了解他,就象跟他生活了一辈子一样。她相信,只要往回走能减
轻她的疼痛的话,他是会立即下令把船开回港口的。
    阿里萨早已预料到这天晚上事情会这样发生,于是便退了出去。已经走到了舱门口,
他试图在告别时吻她一下,但她给了他左脸。他坚持着要右脸,并且呼吸已断断续续,
她只好依了他,而巴那股撒娇的劲儿,远在她的中学时代都未见过。那时他再次坚持,
而地则用双唇迎接了他。她浑身颤抖,她力图用笑声抑制这种颤抖,自从新婚之夜以来,
她从来没这样笑过。
    “我的上帝!”她说,“在船上我真够疯的!”
    阿里萨震惊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说过的那样,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
当他在睡着的旅客的吊床迷宫中寻找着道路向自己的舱房走去时,想到自己比她还大四
岁,应该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她准会以同样的激动察觉到了,于是便得到了安慰。这
是人发酵的味儿,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闻到过,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炮筒子纳
萨雷特的道编曾十分粗俗地对他说过:“我们都有兀螳味了。”两人都能相互忍受,因
为他们是半斤八两,我的味儿跟你的味儿抵消。但是,对阿美利卡·维库尼亚他却常常
很当心,她的孩童味道总是激起他母亲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
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要紧的是,自从埃斯科拉
斯蒂卡姑妈那天下午将祈祷书放在电报局的柜台上起,今天夜晚是阿里萨第一次感受到
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都有点害怕了。
    五点钟,他开始入睡,轮船上的会计在桑布拉诺港将他唤醒,交给了他一份加急电
报。电报是前一天发出的,由卡西亚妮签署。那是一封可怕的电报,只有一行字:阿美
利卡·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早上十一点钟,他通过电报与卡西亚妮联系,了
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从他离开邮电局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重新操作发报机。由于期末
考试不及格,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极端苦闷,便喝了一瓶从校医务室偷来的鸦片配。阿
里萨知道,那消息并不完全确实。可是,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文字,
从而使某个人为她的这一决定受到谴责。她家里的人此时正从帕德雷港赶来,那是卡西
亚妮通知他们的,葬礼将在当天下午五时举行。阿里萨松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那件事的回忆折磨自己。虽然在余生中那一回忆会时常不合时宜地
突然再现,如同老伤疤的刺痛一般,但他还是将它从脑海中抹掉一厂。
    后来的日子又是炎热而漫长的。河水变得浑浊起来,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两岸已不
见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这种大树当年曾使阿里萨感到吃惊。现在看到的只是枯焦的平
地,被轮船锅炉吞没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残迹,以及被上帝遗弃的村镇的瓦砾。这些村镇
的街道,即使在最干旱的季节里,也被水浸泡着。晚间使他们难以成眠的,不是河滩上
海牛的美人鱼般的歌声,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尸的恶臭。虽然没有战争,也没有瘟疫,
但是有膨胀起来的浮尸在河里漂过。有一次,船长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奉命告诉旅客,
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过去每到中午最闷热的时刻,鹦鹉便吱吱喳喳地吵闹起来,
长尾猴便嗷嗷地长鸣起来,现在这一切都无声无息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荒芜了的大地
的寂静。
    供应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远,结果“新忠诚”号航行到第四天就断了燃料,
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几乎一个星期。与此同时,船上一伙一伙人深入到浮着灰烬的沼泽中
去寻找最后剩下来的零星树木。没有别的木柴了,樵夫们离开了他们的树在,以逃避地
主老爷们的残暴,逃避从天而降的霍乱,逃避政府坚持用转移注意力的法令掩盖的不明
显的战事。闲得无聊的旅客们进行游泳比赛,组织出征打猎。回来时带着活鼠晰,将它
们剖开肚子,取出一串串通明的软蛋,然后又用打背包的针将它们的肚子缝合。他们把
成串的鼠绒蛋晾在轮船栏杆上。邻近村镇上的穷妓女们追随出征队的足迹,在河岸两边
的悬崖上临时支起帐篷,带去音乐和食品,在搁浅的船对面欢闹。
    在就任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董事长以前很久,阿里萨就不断接到关于河流状况受到
严重破坏的报告,可是他几乎连看都不看。他安慰股东们说:“别担心,等木柴用光了,
就会有烧油的船了。”他一直被费尔米纳弄得无精打采,从来没为此事动过脑筋,当察
觉到实情时,已无计可施了,又不能去开辟一条新河。晚上,即使在水位最高的时候,
也必须停下船来方能睡觉。这时,连活着这件起码的事情都变得难以忍受了。大部分旅
客,尤其欧洲人,脱开肮脏的舱室,到甲板上走来走去地过夜,用擦拭没完没了地流淌
的汗水的毛巾驱赶着各种毒虫。第二天黎明,他们精疲力尽,身上被咬得肿起大包。十
九世纪初叶的一个英国旅行者在谈到那甚至可能延续五十天的独木舟和骑驴结合的旅行
时,曾这样写道:“这是一个人所能进行的最糟糕、最不舒服的国外旅行了。”蒸汽轮
船开航的头八十年,情况有了改变,后来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将永远如此。鳄鱼吃
掉了最后一只蝴蝶,母海牛绝迹了,在村镇,鹦鹉、长尾猴也都不见了,一切都完了。
    “没问题。”船长笑着说,“再有几年,我们就将在干涸的河道上开着豪华汽车来
了。”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头三天还处在了望台的封闭的柔和的春天般的环境里。但是,一
旦实行木柴配给制,冷气系统就失掉了,一总统舱”同样变成了大蒸笼。靠着从敞开的
窗户吹进来的河风纳凉,费尔比纳尚能度过晚上的难关,她需要用毛巾不断地赶蚊虫,
因为在停船时虫子太多,喷杀虫剂已毫无用处。费尔米纳耳朵痛得再也不能忍受,可一
天早上醒来时,突然疼痛完全停止了,仿佛一只叫炸了肚皮的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到了晚上,她才发现左耳听不见了。阿里萨从这边跟她讲话时,她得转过头来才听得清
他说些什么。她没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反正到了这个年纪到处是毛病,再
加一个也无所谓。
    无论如何,船的延误对他们来说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里萨有一次看到这么一
句话:“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和高尚。”“总统舱”中的潮湿使他们隐入一种超越现
实的昏睡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无须你问我点什么,我问你点什么,爱起来就更容易。
他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在栏杆的靠背椅上拉着手、亲吻,深醉在欢乐之中。第三个昏
昏欲睡的夜晚,她备了一瓶菌香酒等他。过去,她与表姐伊尔德布兰达在一起曾偷偷喝
过这种酒。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与自己格格不久的女友们一块唱了。她需
要头脑有一点糊涂,以便不要过分清醒地去考虑自己的命运。可是阿里萨却以为,她是
为了鼓起勇气走最后一步。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鼓足勇气用指尖去摸她那干瘪的脖
颈,象装有金属骨架一样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闭着眼睛,心满意
足地听凭他抚摩,没有颤抖,嘴里不时吸一口烟,呷一口酒。当他摸到她的小肚子时,
她的肚皮里已经灌满茵香酒了。
    “如果我们一定要于那种事,那就干吧!”她说,“不过得象大人那样干。”
    她将他带到卧室去,亮着灯,开始大大方方地脱衣服。阿里萨仰面躺在床上,试图
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到手的猎获物了。费尔米纳对他说:
“你别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一看你就不会喜欢了。”她说。
    他看了她一眼,看见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象一模一样,她的肩膀满是皱纹,乳房
耷拉着,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她用刚刚脱下来的紧身汗衫盖住胸
部,把灯关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脱衣服,脱一件就往她身上扔一件,她则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一件件给他扔回去。
    他们仰面躺了好长一会。随着醉意消失,他越来越焦虑了。她却十分安静,近乎丧
失了意志,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象每次喝茵香酒失态那样傻笑起来。他们谈着,目的
在于消磨时间。谈他们自己,谈各自不同的生活,谈他们赤裸裸地躺在一只轮船的黑咕
隆步的船房里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性——他们本来应该去思考等死的问题!她从来没
有听说过他有女人,一个也没有,在这个城里,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证实之前就会家喻户
晓的。她是偶然给他提起这件事的,而他则立即作了回答,声音一点也不含糊:
    “那是因为我在为你保留着童身。”
    虽然可能真是如此,可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因为他的情书就是用这类句子写成的。
那些情书不是因其内容而有价值,而是由于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欢他说这话的勇
气。而阿里萨这时则突然暗暗自问那件他从来也没敢问过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
还有什么样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绝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喜欢
秘密冒险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计谋,冲动,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内疚。但他
没有问她。他做得对。有一个时期,本来她与教会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了,而忏悔牧师
偏偏不着边际地问她是否有过对丈夫的不忠行为。她没有回答就站起来,没有做完忏悔,
也没有告别,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后,她再也没去找这个牧师,也没找别的牧师去做忏
悔。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几乎连吃饭都不出舱门。萨马利塔诺船
长凭着本能就能发现他船上任何企图保守的隐秘,每天早上都给他们送上白玫瑰,给他
们播送他们那个时代的华尔兹小夜曲,吩咐给他们准备加入刺激性佐料的开玩笑性质的
饭菜。
    如果不是船长写了个条子通知他们,航行十一天之后,这天午餐后就将到达最后一
个港口“黄金港”的话,他们是不会想到从船舱里走出来的。费尔米纳和阿里萨从船舱
里看到一大片在黄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高高耸立的房子,于是他们理解了港口名字的来历。
然而,当感到热得象锅炉般的空气,看到大街上熔化的沥青时,他们就颇不以为然了。
再说,轮船也没有停泊在那儿,而是停靠在对岸,那里是通往圣菲的铁路总站。
    旅客们一下船,他们就离开了庇护所。费尔米纳在空旷的大厅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
新鲜空气,两个人从船上了望着在火车厢中寻找自己行李的乱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车有
如一个玩具。可以想见,这些人是来自欧洲,尤其是女人,她们身上的北欧人的大衣和
上一个世纪的帽子,跟灰尘飞扬的炎热的伏天显得十分不和谐。有一些女人的头发上装
饰着美丽的土豆花,由于天热,已开始蔫了。列车在梦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他
们刚刚从安第斯平原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上加勒比地区的衣服。
    在喧闹的市场上,一位面目可悲的老人正从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里往外掏小鸡。他
穿着一件该是别人丢弃的破旧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从人群中挤
出来,摘下了帽子,将它翻开放在码头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往里扔个硬币,同时开始
从衣兜里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雏鸡,仿佛小鸡是在他手指间繁殖出来的。一时间,
码头上到处是一片跑动着的小鸡了,它们瞅瞅地叫着,急匆匆的旅客们把它们踩在脚下
还不知道。费尔米纳被这种象是为欢迎她而出现的奇观迷住了,连回程的旅客何时开始
上船都没有发觉。她的快活日子结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间,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有一些还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动中陪过她的朋友,于是她赶快又躲进舱里去。阿里萨发现
她惊恐不安。她宁愿死也不愿在丈夫死后这么短的时间中所进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让
自己熟悉的人发现。她的沮丧对阿里萨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应要想出某种办法来
保护她,而不是让她象坐牢一样,总是呆在舱房里。
    当他们在船长专用餐厅吃晚餐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来,船长在为一个
问题感到不安,并想跟阿里萨进行讨论,但他一直躲开他,理由总是一句话:“这些啰
嗦事卡西亚妮处理得比我强。”但这一次他却听进去了。事情是,轮船上行时装货物,
下行候却跑空船,而载客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载货有利,付的钱多,又不用吃饭。”
他说。费尔米纳晚饭吃得很没滋味。对两个男人关于票价的讨论感到厌烦。但是,阿里
萨一直跟船长讨论到最后,终于提出了一个在船长看来有可能使他得救的问题。
    “我们来作一个假设,”他说,“能否作一次直达航行,不装货物,不运旅客,也
不在任何一个港口靠岸?”
    船长说,这只是假设而已。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阿里萨
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括运货合同、载客合同、邮政合同及许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
必须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条件,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处于隔离检
疫期,升起黄色旗,并作紧急航行。由于在河上多次发现霍乱病人,萨马利塔诺船长曾
几次这样做,虽然过后卫生当局强迫医生签署了普通痢疾证明、另外,在这条河流的历
史上,许多次曾升起过标志瘟疫的黄色旗,为的是逃税\不接受不愿捎载的旅客和避免
不恰当的检查。阿里萨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费尔米纳的手。
    “那好。”他说,“就这么办?”
    船长吃了一惊,转瞬间,凭着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这条船该由我指挥,但您指挥我们大家,”他说,“那么,如果您说了算数的话,
就请给我一份书面的命令,我们马上就启航。”
    他说话当然是算数的。阿里萨签署了命令。归根结底,谁都知道虽然卫生当局打如
意算盘,霍乱时期尚未过去。至于轮船,不成问题:已经装上的少许货物可以转到别的
船上,对旅客就说是机器出了事故,请他们在这天凌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这些事
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说是卑鄙的,但在阿里萨看来,既然为了爱情,也就没有什么不
合法的。船长唯一请求的是在纳雷港停一下,让一个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
隐私。
    这样,“新忠诚”号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锚了,没货,也没载客,大桅杆上标志霍乱
的黄色旗啦啦啦啦地飘扬。傍晚,他们在纳雷港让一个比船长还高大结实的女人上了船。
她异乎寻常的美丽,只差一把胡子就可以受聘到马戏团里表演了。她叫塞奈达·内维斯,
但船长叫她“我的魔女”:一个老情人。他常常在一个港口把她带上,在另一个港口把
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旋涡之中。在那个令人伤心触目的地方,阿里萨对
罗莎尔色的怀念不禁油然而生。这时,他看见开往恩维加多的火车正在艰难地沿着当年
驮骡走过的山路往上爬行着。天空突然落下了亚马逊河地区的瓢泼大雨,而且在整个未
来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谁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娱乐活动连续不断,势不可挡。那
天晚上,作为个人对欢乐的贡献,费尔米纳在船员们的欢呼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
道他们从未尝过的新菜,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之茄”。
    白天,他们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觉睡得又长又酣,醒来时个个疲惫不堪。
太阳刚到西方,乐队即开始演奏,他们吃娃鱼,喝首香酒,吃饱了仍不停口。这是一次
快速旅行,船轻,顺流,水好,源头下了大雨,那个星期及整个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涨
的河水冲着轮船风驰电掣般地前进。有些村镇向他们开炮,表示要驱赶霍乱,而他们则
以一声凄惨的汽笛表示感谢。任何公司和他们相遇的船只都向他们发出同情的信号。在
梅塞德斯出生地马岗格镇,加足了以后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
    费尔米纳的那只好耳朵也开始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把她吓了一跳。但是喝曹秀酒的
第二天,两只耳朵同时听到时就好多了。她发觉,玫瑰花比过去更香了,鸟儿黎明时比
从前叫得更加动听了,上帝制造了一只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马拉梅克河滩上,唯一的目
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船的方向,他们终于看见了一头巨
大的海牛,它正在把一头小海牛抱在怀里喂奶。不管是阿里萨还是费尔米纳,都没有意
识到他们已经多么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帮他灌肠,让他多睡会儿,自己早早起来为
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丢掉眼镜的问题解决了,因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镜看书和
缝补衣服。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看见他正在暗中缝衬衣上的纽扣,没等他再说那句
“需要有两个老婆”的口头禅,她就把活儿抢到了自己手里。相反,她唯一需要他做的
事,只是给她拔火罐来消除背痛。
    阿里萨则用乐队的小提琴重新开始抒发他的旧情。只用了半天工夫,他便能为她演
奏“戴王冠的仙女”这支华尔兹舞曲了。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拉这只舞曲,直到大家强迫
他停下来。一天夜里,费尔米纳平生第一次突然在窒息中醒来。她想哭,不是由于愤怒,
而是由于痛苦,因为她想起了被船工用奖活活打死的游艇上那两位老人。相反,她对那
不停的大雨却完全无动于衷,她想巴黎也许并非象自己感觉的那样阴郁,圣菲的大街上
也许并没有那么多葬礼,这种想法为时已晚。将来再与阿里萨一块旅行的梦想,在她的
脑际涌现出来:疯狂的旅行,不带那么多行李,不进行社交活动,换言之,纯粹的爱情
旅行。
    旅行结束的前夜,他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会,晚会上装饰了纸花环,还挂了彩灯。
黄昏时分,雨停了。船长和塞奈达搂得紧紧地跳了最初的几个博莱罗舞。在那些年月里,
博莱罗舞曲已开始令人心醉。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米纳建议一块亲亲热热地跳个意味
深长的华尔兹舞,她拒绝了。然而,整个晚上她都用脑袋和鞋跟和着舞曲的节拍打点儿,
甚至有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坐着就跳起舞来。与此同时,船长和他的魔女也如胶似漆地在
阴影中跳着博莱罗舞。费尔米纳喝了那么多茵香酒,以致大家只好扶着她上楼梯,她突
然又终又笑,惊动了周围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舱房,便在温柔的香气中控制住了自己。
他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叙着旧情,这旧情将作为对那次发疯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记忆永远
留在他们的脑海中。跟船长和塞奈达所猜想的相反,他们的感觉不象新婚夫妇,更不象
晚遇的情人。那颇象一下越过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艰苦磨难,未经任河曲折,而直
接奔向了爱巢。他们象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年夫妻那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
阱,超脱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鲁的嘲弄,到达了爱情的彼岸。因为长期共同的经历使他们
明白,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爱情就是爱情,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由于喝了茵香酒感到脑袋剧烈的疼痛。同时,她感到小说意
乱,因为她似乎看到乌尔比诺医生又回来了,比从树上滑下来时胖了些,年轻了些,坐
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商香酒的作用,而是由
于马上就要到家厂。
    “就要跟死一样了。”她说。
    阿里萨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地有这种想法,这意味着他回家后再
也不能活下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再适应另一个不同于船舱的家,吃不同
于船上的饭菜,投身于一种对他们来说永远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样了。他
无法再入睡,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勺下。一会儿,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事
情如一把利剑似地刺伤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给曲起来。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
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直哭到流尽最后一满眼泪。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承认他曾经
是多么地爱她。
    当他们穿好衣服起来准备下船时,当年西班牙人的关口水道和沼泽地已被抛在后面,
轮船开始在海湾里的废弃的破船和贮油池之间行驶了。这是一个星期四,灿烂的阳光在
总督城房舍的金色圆顶上空升起,但是费尔米纳从船栏上却忍受不了这天堂一般威严的
地方的恶臭和被鼠晰糟蹋了的堡垒的高傲:现实生活的可怖。无论是他还是她,不用说,
都未曾感到这么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们在饭厅里找到了船长,他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与他平常的干净洒脱的仪表很
不协调:胡子没刮,眼睛因失眠而布满血丝,衣服被前天夜间的汗水渍湿,说起话来颠
三倒四,还不时打着带茵香酒味的嗝儿。塞奈达还睡着。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早餐。这时,
一艘港口卫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们停船。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喊叫着回答武装巡逻队的问语。他们想了解船上是什么样的瘟
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长回答只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
乱,但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不管是应该在“黄金港”上船的人,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
没与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长不满意,命令他们离开港湾,在拉斯·梅塞德斯沼
泽地等到下午二点,同时准备办理隔离手续。船长放了一个鞭炮,打了个手势,让领航
员绕了个圈子,掉转船头回沼泽地去了。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餐桌上听到了一切,但是船长象是满不在乎。他继续默默地吃
着饭,一举一动都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连维护内河船长美誉的礼貌和修养都不顾了。他
用刀尖划开了四个煎鸡蛋,在盘子里用油炸青香蕉片蘸着,大块大块地塞入嘴中,津津
有味地嚼着。费尔米纳和阿里萨看着他,一言不发,象在学校里坐在凳子上等着宣读期
末考试评分一样。在船长与卫生巡逻队对话时,他们没有作声,对自己的命运,他们一
点数也没有。但两人都知道,船长在为他俩着想,这从他蹦蹦跳跳的太阳穴可以看出来。
    在船长吃光那盘鸡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时,轮船离开了港
湾。锅炉静悄悄的,船在港汉里划破水面,穿过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莲花和心脏形状的
大荷叶,回沼泽地去了。水面上侧身漂浮着的死鱼闪烁着光芒,那是被偷偷开船进来的
渔民用炸药炸死的,陆地和水上的鸟儿在它们上空盘旋着,发出尖利的叫声。加勒比海
的风随着乌儿的喧闹,从窗户中吹进来,费尔米纳感到她的血液在沸腾,并且阵阵发疼。
右边,马格达莱纳河的潮淹区的水浑浊而缓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边。
    当盘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时候,船长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种放肆无礼的行话
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把内河航运船长为人赞美的好名声彻底毁坏I。他不是为他们抱
不平,也不是为任河人,而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怒气c在一连串粗鲁的咒骂之后,他的
结论是,挂霍乱旗所陷进的困境,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了。
    阿里萨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说完,然后从窗户中看了看航海罗盘的刻度盘,看了看
清晰透明的天际,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远能航行的河水,说: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黄金港’去!”
    费尔米纳震惊了,因为她听出了昔日圣灵所启发的那种声音。于是她瞅了一眼船长:
他就是命运之神。但船长没有看见她,他被阿里萨冲动的巨大威力惊呆了。
    “您这话当真?”他问。
    “从我出生起。”阿里萨说,“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话当过儿戏。”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
萨,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爱。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
前者才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未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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