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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张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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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读】《午夜的孩子》(语音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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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金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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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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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3:40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第11章

<br/><br/>19.真相大白<br/><p><br/>萨尔曼•拉什迪著</p><p>刘凯芳译&nbsp;<br/><br/>唵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p><p>噢,不信神的人呀,你们要知道,在永恒之前的某个时间宇宙的暗黑的午夜之中有着圣库斯洛城的星球!!!就连现代科学家现在也承认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对生来就有知晓权的人们撒谎,向他们隐瞒确实无疑存在着这个神圣的真理之家!!!全世界、以及美国知识分子中的头面人物,谈论着赤色分子、犹太人等等反宗教的阴谋,以掩盖这些至关重要的新闻!如今帷幕已经拉开,圣库斯洛以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到了。请读下文并皈依吧!</p><p>要知道在确实存在的库斯洛城里的圣人精神无比纯净,他们通过修心等等方式获得了为众生造福的法力,法力无边,难以想象!他们的视力能透过钢铁,能够用牙齿弯曲大梁!!!</p><p></p><p>* * * 现在! * * *</p><p>如今第一次,这种法力可以</p><p>用来为你服务!圣库斯洛在</p><p>* * * 这里! * * *</p><p></p><p>听听库斯洛城的陷落吧:红魔比姆萨(他名叫黑暗)释放出一阵可怕的流星雨(这一现象被世界天文台详细记录,但未能作出解释)……这一阵可怕的陨石雨将美丽的库斯洛城夷为平地,将圣人们毁于一旦。</p><p>但是高贵的朱雷尔和美丽的哈丽拉十分英明。他们在瑜伽生命力技艺的高度激情中牺牲了自己,救下了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库斯洛的灵魂。他们在进入到超凡的瑜伽入定(其神力如今已举世公认)的真正合一境界之时,把他们高贵的精神转化为昆达里尼生命力能量之光的闪亮的光束,当今著名的激光便是这种光束的普通的摹仿物。尚未出生的库斯洛的灵魂沿着这条光束飞翔,穿过了深不见底的永恒宇宙,幸运啊幸运!它来到了我们的世界(地球),在一个家世良好的谦卑的帕西妇女的腹中栖身。</p><p>因此这个不同凡响的孩子出世了,他的头脑具有无可比拟的善与智慧(证明“人人生来平等”这句话完全是一派胡言!难道一个骗子和圣人会是平等的吗?当然不会!)但长期以来,他的真实身份无人知晓,直到他在一出戏中扮演地球上的圣人之时(著名的评论家纷纷评论说,他的表演炉火纯青,简直难以置信),他才觉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今他启用他的真实姓名,</p><p></p><p>库斯洛城</p><p>库斯洛</p><p>大师</p><p>* 福者 *</p><p></p><p>并且出发巡游,谦卑地在他的苦修者的眉毛上抹灰,来医治疾病,驱除旱魔,无论比姆萨的军团在哪里出现,就要坚决与之抗争。恐惧吧!比姆萨的陨石雨也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别去听信政客诗人赤色分子等等的谎言。相信我们唯一真正的主</p><p></p><p>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p><p>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p><p></p><p>捐款请寄 孟买-1, 邮政总局, 555号信箱!</p><p>福! 美!! 真!!!</p><p>唵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p><p></p><p>―――――――――――――――――――――――――――――――――――――</p><p></p><p>居鲁士大帝的父亲是核物理学家,而他母亲呢,却是个宗教狂。多年以来,她处在丈夫杜巴西理性思维的压制之下,信仰只能闷在肚子里面发霉。等到居鲁士的父亲吃了他母亲忘记把籽核去掉的橙子而呛死以后,杜巴西太太就一心一意地着手从儿子身上抹去她丈夫的影响 - 将居鲁士重新塑造成为她自己的奇怪的形象,即在一九四八年出生于奉献盘上的居鲁士大师 - 学校里的天才少年居鲁士 - 在萧伯纳的戏剧中扮演圣女贞德的居鲁士 - 我们从小就熟悉,从小就在一起成长的那个居鲁士如今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吹得天花乱坠,平静得几乎有些迟钝的库斯洛城的圣人库斯洛。在十岁时,居鲁士从大教堂学校里消失了,印度最有钱的古鲁令人眼花缭乱地出现了。(对印度各人自有其不同的说法,但同居鲁士有关印度的说法一比较,我的说法似乎是平庸得不值一提了。)</p><p>他为什么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为什么全城招贴铺天盖地,报纸上全是广告,而这个天才儿童却不置一词呢?……因为居鲁士(尽管他常常不无恶作剧地向我们讲解女人身体的各部分)是个极其温顺听话的孩子,违拗自己的母亲,这种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了他母亲,他穿上一条类似织锦缎裙子的东西,戴起了头巾。为了孝顺,他让成千上万的信徒来亲吻他的小手指。在母爱的名义之下,他真的变成了库斯洛大师,历史上最成功的圣孩。很快就有五十万人向他欢呼致敬,人们纷纷传说他创造的种种奇迹。美国吉它歌手来坐在他的脚下,他们都带着支票本子。库斯洛城大师雇请了会计师,钱存在税率很低的地区,他还有一条名叫“库斯洛城之星”的豪华游艇,和一架飞机“库斯洛大师星灵号”。在这个似笑未笑的到处施恩的孩子的内心……在一个永远被他母亲那令人惧怕的能干的暗影遮住的地方(归根到底,他母亲曾经和纳里卡尔的女人住的是同一所房子;她对她们很熟悉吗?她们身上那种令人生畏的能干劲头有多少渗透到了她的身上?),潜伏着曾经是我的朋友的一个孩子的鬼魂。</p><p>“库斯洛大师?”博多大为吃惊地问道,“是不是那个去年淹死在海里的那个大古鲁?”是啊,博多,他是没法在水上行走的,跟我有接触的人很少能不死于非命的……我得承认我对居鲁士被尊为圣人很有些愤愤不平。“这应该是我,”我甚至想,“我是有法力的孩子。如今不仅我在家里的特殊地位,现在连我真正天生的法力,也被人偷盗走了。”</p><p>博多,我从来没有成为一个“大古鲁”,从来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我的脚下。这要怪我自己,因为,多年之前有一天,我去听居鲁士有关女人身体各部分的讲演去了。</p><p>“什么?”博多摇摇头,显得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呀?”</p><p>核物理学家杜巴西有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 - 一尊裸体女像,他儿子就用这尊雕像向一群吃吃笑着的男孩熟练地讲解女性身体的构造。不是免费的,居鲁士大帝要收取报酬。凡是来听他讲解的,就得用连环画来交换 - 我懵懵懂懂的,给了他《超人》连环画中最珍贵的一本,里面说的是故事中的故事,包括克里普顿行星爆炸和他父亲乔尔-艾尔将他放在火箭里飞入宇宙,在地球上着陆,被慈祥善良的肯特夫妇收养等等……没有别的人见过这本书吗?在那几年里,难道就没人知道杜巴西太太所做的事情,实际上只是将那个影响最大的现代神话,即超人出现这一传说改头换面重加利用吗?我看到了鼓吹福者库斯洛城库斯洛大师即将来到的广告牌,心中不得不又要承认,我得为我的这个乱纷纷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负责。</p><p></p><p>我是多么欣赏我的体贴入微的博多腿上的肌肉呀!她蹲在离我桌子几英尺远的地方,照着渔妇的样子把莎丽掖了起来。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从莎丽的褶皱里可以看到她大腿上的肌肉一条条凸起,显示出令人称道的耐久力。强壮得蹲多久都无所谓,既不在乎地心吸力,又不怕抽筋,我的博多不慌不忙地听着我这个长长的故事。噢强有力的腌菜女人!她的二头肌和三头肌,结实得无以复加,一举一动都给人以欣慰的感觉……因为我的赞美又延伸到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转瞬之间就可以把我的双臂扭过来。当夜里它们紧紧地但却是徒劳无功地搂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挣脱不了。如今我们之间的危机已经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融洽得不得了。我说,她听;她照料我,我欣然接受她的照料。事实上,我对博多·曼格罗里的任劳任怨的肌肉满意极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更感兴趣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我这个人。</p><p>我为什么要对博多的肌肉系统评说一番呢?这是因为,这些天来,要是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例如我的儿子,他还认不得字)听我讲故事的话,那么这便是这些肌肉。因为我正以飞快的速度往前冲,错误、说话过头以及前言不搭后语之处在所难免。我正在和身上的裂缝赛跑,但我完全意识到已经犯下了一些错误,随着我衰老的过程越来越快(我的书写速度很难赶得上它),靠不住的危险增加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在学着用博多的肌肉来作指导。在她觉得厌倦时,我可以看到她的肌肤上掠过一阵厌烦的波纹,在她觉得难以置信时,她的面颊会微微抽动。她的肌肉系统的活动会使我不致离题太远,因为在自传中也同其他文学作品中一样,是否确有其事往往比不上作者是否有办法能使读者相信他的话那么重要……博多接受了居鲁士大帝的故事,这使我有了加快讲下去的勇气。我下面要讲的就是我十一年的人生当中最糟糕的时刻(问题是,将来还会有更糟的事)-那年8月和9月间,真相很快就暴露出来了。</p><p>晃动的招牌刚刚拿下来,纳里卡尔女人的拆房大军就开了进来,白金汉别墅笼罩在即将寿终正寝的威廉·梅斯沃德的豪宅乱糟糟的尘土之中。尘土遮天蔽日,弄得我们连下面的华尔顿路都看不见了,不过我们同外面的电话联系仍然没有中断。就是从电话中传来了我舅妈皮雅颤抖的声音,原来我亲爱的舅舅哈尼夫自杀了。由于霍米·卡特拉克那边的收入断掉了,我那位嗓音浑厚、念念不忘在电影中表现感情和真实的舅舅爬到了航海小道公寓的屋顶上,迎着晚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迈出了脚步。在他摔下去时把一边的乞丐吓得要死,他们顾不得装成瞎子,而是哇哇乱叫着拼命逃跑……哈尼夫·阿齐兹在死去时也跟他生前一样,坚决维护“真”,使假象落荒而逃。他将近三十四岁。谋杀造成了新的死亡;我害死了霍米·卡特拉克,也就害死了我的舅舅。全要怪我不好,而且还会有别的人死去。</p><p>全家人都来到了白金汉别墅。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从阿格拉赶了来,从德里来的是当公务员的穆斯塔法舅舅,他将从不对上司说不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后他的上司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正因如此,他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被他们打得服服贴贴没了声音,以致我都闹不清他们究竟有几个人了。从巴基斯坦赶来的有积怨在胸的艾利雅,甚至还有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姨妈,他们带了二十七件行李和两个佣人,老是不停地望着手表问日子。他们的儿子扎法尔也来了。为了合家团圆,我母亲把皮雅也拉来住在我们家里。“弟妹,至少在四十天的服丧期里待在我们这儿。”</p><p>四十天来,我们处在尘土的包围之中。我们在所有的窗缝里都塞上湿毛巾,但灰尘还是钻了进来,每当有人来吊唁,尘土也狡猾地跟进来,灰尘从墙壁里溜进来悬浮在空中,就像是个无形的亡灵,悲悲切切的亲戚们礼貌性的嚎哭声以及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诽谤声都被灰尘压了下去。梅斯沃德山庄废墟的尘土盯住了我外婆,惹得她怒气冲天。它们也钻进潘趣乃乐面孔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皱起的鼻孔里面,痒得他拼命打喷嚏。在阴沉沉地到处弥漫的尘土中,有时候我们似乎能够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物体,碎成小块的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托克西·卡特拉克的囚室窗户上的铁条若隐若现地在我们眼前浮动;满是灰尘的杜巴西的裸女雕像穿过我们房间跳舞,松尼·易卜拉欣的斗牛海报像云一样吹进我们家里。推土机在工作时,纳里卡尔的那些女人已经搬出去了。在这一尘土的风暴中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家子,灰尘把我们弄得就像是没人要的家具,我们仿佛就像是一些桌椅,没有用东西遮盖,扔在一边几十年没人管。我们个个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这个王朝出自一个鼻子,也就是阿达姆·阿齐兹脸上那个怪里怪气的鹰钩鼻,如今,在我们服丧的时刻,尘土钻到了我们的鼻孔里,打破了我们的矜持,破坏了各个家庭得以延续的屏障。在这一即将寿终正寝的豪宅所扬起的尘土中,无论是说的话、见到的东西或者做的事情都成为定局,我们没有哪个人能从中恢复过来。</p><p>这是从母亲大人身上开始的,也许因为这些年来她越来越胖,她变得很有些像是她故乡斯利那加的商羯罗查尔雅山那样了。这一来她就承受了尘土最大面积的攻势。从她那大山一般的身躯里发出了天崩地裂那样的隆隆声。在这种声音化为话语时,它便成为对新近守寡的皮雅舅妈的激烈攻击。我们都注意到舅妈的表现有些非同寻常。大家嘴上尽管没有明言,但都认为像她这种档次的女演员应该能够出色地面对新近丧夫的挑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盼她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希望能看到一位高明的悲剧演员将自己的哀恸尽情演绎一番。大家相信这四十天的服丧期将会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艺术表演,在其中既有哀而不怨的华美乐章,又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和柔婉动人的绝望,一切都糅合得恰到好处。可是皮雅却不出一声,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其镇静的程度令人大失所望。阿米娜·西奈和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扯着头发大哭大喊,试图以此来激发起皮雅天才的火花,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对皮雅有所触动,母亲大人终于耐不住了。加上尘土掺入进来,更使她绝望与愤慨到无法忍受的程度。“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真主啊,我儿子纵然有千错万错,但是,不,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决不能让他毁掉自己的一生啊。他只好从屋顶上跳下去,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了能够摆脱她。”</p><p>话一说出口就没法收回去。皮雅像尊石像似地坐着,我的内心像是玉米布丁那样不住抖动。母亲大人板着脸继续说下去,她以她死去的儿子头上的头发发了个誓:“我从此绝食,只有等那个女人对我故去的儿子表示一点哀伤之情,叫什么名字来着,像个做妻子的那样好好哭一哭,我才再吃饭。瞧她坐在那里,眼框里化了妆涂得黑黑的,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无耻,真是丢人!”她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响,使人想到了当年她同阿达姆·阿齐兹开战的事情。四十天过去了二十天,我们都十分担心我外婆会活活饿死,这一来又要开始另一个四十天的服丧。她浑身尘土躺在床上,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p><p>是我打破了外婆和舅妈之间这一僵持不下的局面,因此我至少可以合法声称我救下了一条性命。在第二十天那天,我到皮雅·阿齐兹楼下的房间里去找她,她就像个瞎子那样茫然地坐在那里。作为借口,我先为我在航海小道里的不当举止向她道歉。在冷淡地沉默了一阵之后,皮雅开口了。“总是这些耸人听闻的活戏,”她断然说,“他家里人是如此,他的工作也是如此。他就是为了讨厌这种活戏而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哭。”当时我并不懂她的意思,但现在我肯定皮雅·阿齐兹讲得一点不错。我舅舅由于拒不接受孟买电影业类似廉价惊险小说的模式,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从屋顶边沿迈开步子跨出去。耸人听闻的戏剧鼓动(并且也许玷污)了他投身到大地的举动。皮雅拒不流泪正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但是将这点明说出来却使她自制的防线崩溃了。灰尘使她打喷嚏,喷嚏使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会儿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们终于亲眼目睹了大家眼巴巴盼着的演出。因为泪水一流就像弗罗拉喷泉那样不可收拾,她再也没法将自己的表演天才压制下去。她就像干她演戏的老本行一样调动哗哗直流的泪水,将主题和副主题一一引入。她捶着自己惊人的胸脯,一会儿挤压一会儿猛击,那付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她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泪水尽情地流,使得母亲大人开始进食了。那边咸咸的泪水从我舅妈眼中喷涌而出,这边木豆和开心果倾倒到我外婆嘴巴里面。不一会儿纳西姆·阿齐兹突然来到皮雅身边,拥抱她,独唱顿时变成了二重唱,在那哀婉动人的悲痛声中混入了婆媳间重归于好的音乐。看得我们的巴掌心痒痒的,禁不住想要鼓掌。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因为出色的演员皮雅将她划时代的表演最后推向了高潮。她的头伏在婆婆怀里,以谦恭而呆板的口气说道:“妈,让您这个不孝的媳妇听您的吧,告诉我该怎么样,我一定照办。”母亲大人涕泪涟涟地说道:“媳妇,你公公阿齐兹和我马上就要去拉瓦尔品第了,我们要在小女儿艾姆拉尔德身边度晚年。你跟我们去吧,我们要买下一个加油站。”因此,母亲大人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皮雅·阿齐兹同意与电影告别,去干燃料这一行。我想,我舅舅哈尼夫要是在世的话或许是不会反对的。</p><p>在这四十天里,尘土对我们大家都很有影响。它使阿赫默德·西奈变得粗暴无礼,乱叫乱嚷的,因此他根本不肯和妻子娘家的人坐在一起,他总是派艾丽斯向来奔丧的人传话,同时也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声音放低一点!吵得要死,我在办公呢!”尘土也使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不停地翻看日历和飞机时刻表,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开始向铜猴儿吹牛说,他要他父亲来提亲,让他娶她为妻。“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交了好运,”这个自高自大的表弟跟我妹妹说,“我爸爸在巴基斯坦可是个大人物。”但尽管扎法尔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但铜猴儿的怒气却被尘土封堵了起来,她并没有心思同他干仗。与此同时,我的艾利雅姨妈还是向空气中散发她古老的、积满尘土的失望之情,而我那最不可思议的亲戚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呢,还是一如往常,气鼓鼓地坐在角落里,没人想到他们。穆斯塔法·阿齐兹刚来时,胡子上了蜡,胡子尖神气地往上翘着,但在尘土的压抑之下,他的胡子尖早就搭拉下来。</p><p>接着,就在服丧期第二十二天,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看到了真主。</p><p></p><p>那年他六十八岁 - 仍然比这个世纪大十岁。但十六年来缺少乐观的生活对他带来了重大的损害,他眼珠仍然碧蓝,但背却驼了。他头戴绣花小帽,身穿长袍 - 袍子上也积着薄薄的灰尘,拖着脚步在白金汉别墅里四处转游,漫无目的地用力嚼着生胡萝卜,一条条细细的唾沫流到他下巴的灰白胡子上。他身体日见衰弱,母亲大人却变得更发福更强壮了。这个当年见了红药水都可怜巴巴地又哭又喊的女人,如今似乎从他衰弱的身体里吸收了营养而愈加发达了。他们的婚姻仿佛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那种联姻,开始时女妖化成天真无邪的少女出现在男人面前,等到把他们引诱到合欢床上去之后,就会现出可怖的本相,着手吞噬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期,我外婆嘴唇上长起了胡须,几乎跟她活着的儿子嘴唇上方因沾满灰尘而往下搭拉的胡子一样浓密。她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神秘的液体涂在嘴唇周围,很快就将胡子凝固住,然后再猛然用力一扯,但这个治疗的办法反而使毛病变本加厉了。</p><p>“他返老还童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跟我外公的子女们说,“哈尼夫的事把他给毁了。”她告诉我们说他最近老是见神见鬼的。“明明没人,他还是跟谁讲话,”就在他吸着牙齿在房间里转游时,她大声地凑在我们耳朵边上说,“半夜三更,他大叫大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学着他的口气:“嗬,塔伊?是你吗?”她给我们小孩讲起那个船夫、嗡嗡鸟、还有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的事,“可怜的人,活得太久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哪有白发人给黑发人送葬的呀。”……阿米娜听着,满怀同情地摇着头,她不知道阿达姆·阿齐兹会把这一点也遗传给了她 - 将来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她也会看到那些本不该回来的东西。</p><p>由于尘土的关系,吊扇没法使用了。汗水从我饱受折磨的外公脸上淌下来,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道道的污痕。有时候,不论什么人在他身边,他都会一把抓住,一清二楚地说:“尼赫鲁家族非要像当国王那样父传子子传孙才能满足!”或者,他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局促不安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脸上,说道:“啊,不幸的巴基斯坦!那些统治者对她真是太坏了!”但在别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珠宝店里,嘴里不住喃喃地说着:“……是啊,有翡翠和红宝石……”铜猴儿低声问我:“外公是快要死了吧?”</p><p>从阿达姆·阿齐兹那里传到我身上的是:在女人面前往往无计可施。但还有其原因,这就是在他的内心有个空洞,这来自他无法信仰或者不信仰真主(我也同样如此)。还有其他的事 - 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但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却看到了,那就是我外公身上出现了裂缝。</p><p>“在头上吗?”博多问道,“你是不是说在最上面一层?”</p><p>船夫塔伊说:“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裂缝 - 在蓝色的眼珠里出现了一些无色的线条构成的细密的花纹图案,我看见细细的裂缝像网络一样他苍老粗糙的皮肤底下扩展开来。我回答铜猴儿的问题道:“我想他是快要死了。”到四十天丧期快要结束时,我外公的皮肤开始皲裂,并且一片片往下脱落了。他嘴角全破了,几乎没法张口吃东西。他的牙齿就像是身上喷了弗利特牌喷雾剂[1]的苍蝇那样往下掉。但是身上开裂是不会马上就死的,过了好久,我们才得知还有其他的裂缝,这就是他的骨头正渐渐地被侵蚀掉,因此最后裹在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里面的骨架化成了粉末。</p><p>博多突然大惊失色。“你在讲什么呀?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也会……人的骨头会给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侵蚀掉呢?难道是……”</p><p>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没有时间表示同情或者惊慌,我已经快得有点过头了。还是及时往后退一点儿吧,我必须提一下的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也渗透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的心里。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二十三天,他要全家人都到放着玻璃花瓶(如今没有必要收起来免得让我舅舅撞倒了)和软垫以及一动不动的电扇的房间里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把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大家……母亲大人早先就在说:“他返老还童了”;我外公就像个小孩子,就在他听说儿子的死讯(他本以为他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三个礼拜之后告诉大家说,他亲眼看见了主,他这辈子一直都极力使自己相信主已经死了。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没人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人除外……“是啊,听着,”我外公说,他昔日声若洪钟,如今口气依稀如旧,但声音虚弱不堪;“是啊,王公夫人?您在这儿吗?还有阿布杜拉吗?来,坐吧,纳迪尔,这倒是没听说过 - 阿赫默德在哪儿?艾利雅要找他来……主,我的孩子,主,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他斗。奥斯卡吗?伊尔瑟吗?- 不,我当然知道他们死了。你们以为我老了,大概是糊涂了,但是我看见了主。”尽管东拉西扯、颠三倒四的,他还是把故事慢慢说了出来。原来在半夜时分,我外公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醒了过来。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人 - 不是他妻子,母亲大人在她床上打鼾,是另一个人。西沉的月亮照着,那个人身上的尘土亮亮的。阿达姆·阿齐兹说:“嗬,塔伊?是你吗?”母亲大人在睡梦中嘀咕:“噢,睡吧,先生,别再去想……”但那个人,那样东西,以令人吃惊(或者是大吃一惊)的声音大声叫了起来:“全能的耶稣基督!”(房间里好些刻花玻璃花瓶,我外公因为提了那个异教的名字而抱歉地呵呵笑着。)“全能的耶稣基督!”我外公一眼望去,果真看见了,不错,他手上有洞,脚上有窟窿,就像从前在……但他揉揉眼睛,摇摇头,说道:“谁?什么名字?你说的是什么?”那个鬼影既吓人一跳又大吃一惊,说道:“上帝!上帝!”过了一会儿以后,又说:“我以为你看不见我。”</p><p>“但是我看见了他,”在一动不动的吊扇底下,我外公说。“不错,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我确实看见了。”……鬼影说:“你就是那个死掉儿子的人吧?”我外公满心痛楚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对此幻影(只是因为灰尘才可以看见他)回答:“上帝自有其理由,老头儿,这就是人生,对吗?”</p><p>母亲大人把我们大家都赶开了。“老头子连自己的话都弄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来着。会有这种事情,白头发会使得一个人亵渎神灵!”但玛丽·佩雷拉走出去时脸色白得就像床单一样,玛丽明白阿达姆·阿齐兹看见的是谁 - 由于这个人要对她犯下的罪行负责,他的手上和脚上都烂出了窟窿,他的脚底心被毒蛇咬穿,他死在一旁的钟塔里,如今被误认为是上帝了。</p><p>我不妨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我外公的故事了,我已经讲到这一地步,这样的机会可能将来再也不会有了……外公年事已高(这无可避免地使我想起了楼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的古怪行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固执地抱有一种忿忿不平的想法,那就是主对哈尼夫的自杀不闻不问,他在这件事情上是逃脱不了责任的。阿达姆抓住了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军服的衣领,低声告诉他:“就因为我一直不相信他,他偷走了我的儿子!”佐勒非卡尔说:“不,不,大夫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但是阿达姆·阿齐兹再也无法忘记他出现在眼前的形象;尽管他所见到的那位特殊的神灵的具体模样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模糊,这个流着口水的老头心里只强烈地渴望进行报复(这种欲望也是我们俩共有的)……在四十天丧期结束时,他拒绝按照母亲大人的安排去巴基斯坦,因为那个国家是专门为了主建立起来的。在他余生中,他常常大出洋相,拄着手杖颤巍巍地闯进清真寺或者庙宇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咒骂着,见到来朝拜的人或者神职人员便打。在阿格拉,因为他从前的名声,人们对他都不多计较。在康瓦里斯路卖蒟酱卷铺子门口玩吐痰入盂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回忆起大夫先生过去的事情。即使没有其他的缘故,单单为了这一点,母亲大人也只好听他的 - 因为换了在陌生的地方,他这老糊涂这样亵渎神灵,一定会惹出乱子来。</p><p>就在他怒气冲冲地做着这些傻事的同时,裂缝不断地扩展着。疾病一步步啃噬他的骨头,而仇恨却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吞噬掉。不过,他一直到1964年才去世。事情是这样的:在1963年12月25日星期三这天 - 就在圣诞节!- 母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了踪影。她走到家里的院子里,天刚刚现出鱼肚白,一群鹅嗄声叫着,她叫来了仆人,仆人告诉她大夫先生坐了人力车到火车站去了。等她赶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就这样,我外公出于一阵秘密的冲动,开始了他最后一段旅程,因此他可以在他的(还有我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来结束它,这就是一个群山环绕的湖畔城市。</p><p>整个山谷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山峰紧紧环绕在这个湖畔城市周围,就像是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斯利那加的冬天,克什米尔的冬天。在12月27日星期五那天,人们在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附近看到一个身穿长袍、流着口水的人,外表与我外公完全吻合。在星期六早上四点三刻,哈吉·穆罕默德·卡里尔·甘奈发现,清真寺内室珍藏的山谷里最宝贵的圣物,即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发被人偷走掉了。</p><p>是不是他偷的呢?假如是他偷的,那么他怎么没有走进清真寺,手持手杖,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攻击那些忠实的信徒呢?假如不是他,那又是为什么呢?谣言满天飞,有人说中央政府阴谋“挫败克什米尔穆斯林的士气”,派人偷走了他们的圣发。又有人反驳说是巴基斯坦派来的密探偷走了这件圣物,以挑起动乱……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这桩怪事究竟是一场政治事件呢,还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父亲临终前最后第二次对主发动的报复行为呢?整整十天里面,所有的穆斯林家庭里都没人煮饭。出现了骚乱,有人焚烧汽车。不过我外公这会儿已经不问政治了,据说所有那些活动他概不参加。他心里只怀着一项使命,人们知道的是在1964年1月1日(也是星期三,恰好离开阿格拉一个礼拜),他朝一座山转过脸去,穆斯林错误地将那座山称为所罗门的座位,在山顶上竖着一根电台天线,还有那座形状像黑色气泡的商羯罗查尔雅神庙。我外公不顾城里人闹得翻天覆地,朝山上爬去,内部分崩离析的毛病不紧不慌地啃噬着他的骨头。人们没有认出他来。</p><p>从海德堡回国的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死后五天,政府宣布,对先知头上那根头发的大规模搜寻工作大功告成了。在本邦德行最高的神职人员聚集在一起检查那根头发的真伪时,我外公已经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假如他们搞错了……但我也没法回答我提的这个问题。)为了这一罪行被捕(后来又以身体有病而获释)的是个名叫阿布杜尔·拉希姆·邦德的人。但假如我外公没有死的话,他也许能够对这一事件作出一些更为奇怪的解释来……在1月1日中午,阿达姆·阿齐兹来到了商羯罗查尔雅神庙外面。人们看见他举起手杖,在庙里面,正在湿婆林伽前面做礼拜的女人们纷纷往后退缩 - 就像当年在一个整天迷恋于四脚混凝土块的怒气冲冲的大夫面前退缩一样。接着骨头上的裂缝绽开了,随着骨头裂成碎片,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摔倒在地,这一来他的整个骨架摔得粉碎,再也无法修复。人们从他长袍口袋里面的几份材料上确定了他的身份,这其中有他儿子的照片,给妻子的信写了一半(地址幸而没有写错)。尸体太容易损坏,没法运出去,只好被埋葬在他出生的山谷里面。</p><p>我在观察着博多,她的肌肉开始心烦意乱地抽动起来。“想一想这件事吧,”我说,“难道发生在我外公身上的事有这么奇怪吗?把它同圣发失窃那件事所引起的轰动比较一下吧,因为有关那件事的所有细节完全实有其事,与之相比,一个老头的死去肯定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博多放松下来,她肌肉活动说明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在阿达姆·阿齐兹身上讲得太多了,也许我有些害怕下面要讲的事情了,但真相是掩盖不住的。</p><p>还有一桩事实,在我外公死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也病倒了,并且从此没能恢复过来。这一场重病最后在1964年5月27日夺去了他的生命。</p><p></p><p>假使我没有想要逞英雄,扎加罗先生也就不会拔掉我的头发。要是我的头发没有被拔掉一块,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也就不会来取笑我;玛莎·米奥维克也就不会激我轧断手指。从我手指里流出了即非A型又非O型的鲜血,这使我被赶出了家门;正是在流放期间我充满了复仇的欲望,最后造成了霍米·卡特拉克的被杀;要是霍米没有死,也许我舅舅不至于会在海上吹来的微风中从屋顶上跨出去;这一来我外公也就不会去克什米尔,并且不会因为登上商羯罗查尔雅山耗去太多的力气,最后折断了骨头。我外公是我家的奠基人,由于我出生的时辰,我的命运同我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国家的缔造者是尼赫鲁。尼赫鲁去世了,他的去世完全得怪我,对这一结论我能够否认吗?</p><p></p><p>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回到1958年去吧,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三十七天,十一年来一直使玛丽·佩雷拉(因此也使我)不得安生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促成这一事件的是个很老的老头的人影,他身上发出的恶臭连我堵塞的鼻子也闻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都不见了,身躯上长了好些疖子,还有好些窟窿,他爬上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玛丽·佩雷拉正在阳台上掸竹帘子,她看到了尘土中那个人的身影。</p><p>这样,玛丽的恶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眼见乔·德哥斯塔的鬼魂裹着一身尘土朝底层阿赫默德·西奈的办公室走去!就像是在阿达姆·阿齐兹面前现形还不够似的……“嗨,乔瑟夫!”玛丽高叫道,手中的掸子掉到了地上,“你现在走开!不要到这里来!不要用你那些啰嗦事情来麻烦这几位先生!噢,上帝啊,乔瑟夫,走,走吧,你今天会要了我的命的!”但是那个鬼魂从小道走上前来。</p><p>玛丽·佩雷拉把竹帘子一放,任它们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冲进到房间里面,一下子跪倒在我母亲脚下 - 两只胖胖的小手抱在一起恳求 -“太太!太太,饶恕我吧!”我母亲大吃一惊:“什么事呀,玛丽?什么事弄得你这样苦恼呀?”但玛丽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喊道:“噢上帝我的末日到了,我亲爱的太太,只是请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别把我送去坐牢啊!”她又说:“十一年了,我的太太,我不是爱你们一家的吗,噢太太,那个面孔像月亮的孩子;不过这会儿我就要没命了,我是个坏女人,我会在地狱里面遭火烧!完啦!”玛丽反复叫嚷着,“全完啦,完啦!”</p><p>我仍然猜不出会有什么事,甚至就在玛丽一把搂住我的时候我也莫名其妙(如今我个子比她高了,她的眼泪抹在我的脖子上)。“噢孩子,孩子,今天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干的事情,来,这样吧……”这个小个子女人极其庄严地站起身来,“……我要在乔瑟夫开口之前把一切全告诉你们。太太,孩子们,其他各位老爷太太,一起去老爷的办公室里去吧,我要说出来。”</p><p>我的生活当中不止一次遇到这种当众宣布的事情。上一次是阿米娜在德里的小弄堂里,这一次是玛丽在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办公室里……全家人满脸惊诧地跟在我们后面走下楼去,玛丽·佩雷拉牵着我,再也不肯放开我的手。</p><p>跟阿赫默德·西奈一起在办公室里是什么呢?是什么将瓶中精灵和金钱从我父亲脸上赶跑掉,使得他显出无比悲伤的神情来的呢?缩在房间角落里,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的是什么呢?那个外形像人,但却缺掉了手指和脚趾,面孔像是新西兰的温泉(那是我在《世界奇迹》一书上看到的)一样冒着气泡的是什么呢?……没有时间解释,因为玛丽·佩雷拉已经开始说话了,她急匆匆地说出了藏在她心头十一年多的秘密,她掉换婴儿身上的姓名标签,从而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如今她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强迫我们面对那可怕的真相。她自始至终拉着我,就像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在我全家人面前护住了我。(大家像我一样……都知道了……他们并不是……)</p><p>……那时午夜刚刚过去,街上响起了爆竹声,涌来了一群群的人,多头妖怪在咆哮,我是为了我的乔瑟夫才这样干的。老爷,请不要送我去坐牢,瞧这孩子多好啊,老爷,我是个可怜的女人。老爷,一件错事,这么多年就这一分钟,不要送我坐牢。老爷,我会走的,我干了十一年了,我现在就走。老爷,不过这可是个好孩子,老爷,您千万别赶走他,老爷,十一年了他一直是您的儿子……噢,你这孩子啊,面孔就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噢萨里姆我的月亮瓣儿,你要知道你父亲是温吉你的母亲也死掉了……</p><p>玛丽·佩雷拉从房间里冲了出去。</p><p>阿赫默德·西奈开口了,那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就像是鸟叫一样:“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老仆人穆萨,他曾经想要偷我的东西。”</p><p>(有其他什么故事能立即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呢?我朝博多望去,只见她目瞪口呆,就像条鱼一样。)</p><p>从前有个仆人偷了我父亲的东西,他发誓说他没偷,他赌咒说要是他扯谎的话那就让他得麻风病;结果他果真扯了谎。他丢人现眼地走掉了,但是我当时就告诉过你他是颗定时炸弹,他回来爆炸了。穆萨确实得了麻风病,多年来杳无音信,但却突然回来请求我父亲宽恕,因此他可以从自己的诅咒中得到解脱。</p><p>……有人把不是真主的人称为真主,又有人被误认为是鬼魂,但其实并不是鬼。还有一个人发现,尽管他名叫萨里姆·西奈,但他并不是他父母的儿子……</p><p>“我饶恕你,”阿赫默德·西奈对麻风病人说。从那天过后,他也治好了他自己的一块心病,他从此再也不想去发现他自己的(那完全出自他想象)家族的诅咒是什么了。</p><p></p><p>“我没法换个其他法子讲,”我对博多说,“太痛苦了,我只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听起来很荒唐,就像这样。”</p><p>“噢,先生,”博多不知所措地抽泣着说,“噢,先生,先生!”</p><p>“得啦,”我说,“这是老话啦。”</p><p>但她的眼泪不是为我流的。那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在啃噬皮肤下面的骨头的毛病的事。她在为玛丽·佩雷拉哭泣,正如我上面说过的,她已经变得十分喜欢这个人了。</p><p>“她以后怎样了呢?”她眼圈红红的,问道,“就是那个玛丽?”</p><p>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理喻的愤怒。我嚷嚷道:“你问她!”</p><p>问问她是怎么回到果阿的潘吉姆市去的,她是怎样把她这桩可耻的往事告诉她年迈的母亲的!问问看她母亲怎么为了这一丑闻而气得发疯(那完全不奇怪,那段时候老年人常常会得失去理智)!问问看,女儿和她的老母亲有没有走上街头去寻求宽恕?是不是恰好遇上了十年一次的迎神会,圣方济各·沙忽略[2]干瘪的遗体(那是同先知的头发一样的圣物)被从圣耶稣大教堂的地窖里抬出来,在城里游行一圈?问问看,有没有这样的事,玛丽和她神志不清的老母亲在混乱中给挤到了灵柩车旁边;女儿犯下的罪行使老太太伤心得精神恍惚。佩雷拉老太太高叫着:“嗨!哎嗨!哎嗨嗨!”爬到柩车上去亲吻圣人的脚。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佩雷拉老太太进入到一种神圣的疯狂状态里。在一阵狂乱之中,她的嘴唇亲在圣方济各左脚的大脚趾上。你自己去问问看,玛丽的母亲有没有把大脚趾一口咬了下来?</p><p>“怎样?”博多见到我发脾气,紧张起来,她呜咽着说,“怎样问呢?”</p><p>……报纸上报道这个老太婆受到了奇怪的惩罚。他们引用教会方面的消息以及目击者的话说,当场就出现了奇迹,老太婆化成了石头,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没有吗?问问她看有没有这样的事:教会是不是把一尊老太婆的石像送到果阿的城镇和乡村巡回展示,以表明凡是对圣人有所不敬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再问问看,这尊石像不是同时出现在几个村庄里面 - 这说明它是骗局呢还是新的奇迹?</p><p>“您知道我是没处问人的,”博多嚎道……但是我感到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今夜不在其他方面进行披露了。</p><p>那么直话直说吧:玛丽·佩雷拉离开了我们家,回到果阿她母亲家里。但艾丽斯·佩雷拉留了下来。艾丽斯仍然在阿赫默德·西奈的办公室里,打字,取快餐和充气饮料。</p><p>至于我呢 - 在我哈尼夫舅舅的丧期结束后,我开始了第二次流放生活。</p><p></p><p></p><p>[1] 弗利特牌喷雾剂,五十年代著名的除蝇剂,内含滴滴涕,现已被淘汰。</p><p>[2] 圣方济各·沙忽略(St Francis Xavier, 1506-1552),西班牙传教士,耶稣会创始人之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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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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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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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3:44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第12章

<br/><br/>20.胡椒瓶演练的行动<br/><br/>萨尔曼•拉什迪著<p>刘凯芳译&nbsp;<br/><br/></p><p>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那就是再也不能让我的敌手、我掉包的兄弟湿婆进入我心灵的论坛里面。我得承认,这样做的动机并不高尚。我怕他会发现那个我肯定无法隐瞒的事情 - 也就是我们出生的秘密。对湿婆来说,世界完全由物构成,历史只能看作是自己同人群的不息的斗争,他肯定会坚持讨还原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一想到我那个膝外翻的对手取代我住在我幼年那个蓝色房间里,而我呢,只好郁郁寡欢地离开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回到北边的贫民窟里,我就吓坏了。我拒不承认拉姆拉姆·赛思原来是给温吉的儿子在算命,而总理的信本来是给湿婆的,渔夫也是为湿婆而指着远方的大海的……简而言之,我已经做了十一年的儿子,这要比仅仅是血缘上的关系重要得多,我决心从此再不让我那个破坏成性、喜爱暴力的另一个我进入到那个越来越难以驾驭的午夜孩子大会理事会当中。我要以我的生命来保护我的秘密 - 这秘密原先是玛丽的。</p><p>这一阶段,好些夜晚我都根本不召集大会 - 倒不是因为大会近来的发展不如人意,而仅仅是因为我意识到,我需要在新近得知的这个问题周围竖起一道障碍,免得让其他孩子知情。这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思索。最后,我的信心恢复了,我觉得可以应付了……但我很害怕湿婆。所有这些孩子当中他最凶狠能耐最大,别人探不出来的东西他可以刺探到……无论如何,我避免与其他的午夜孩子接触。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没有时间了,因为将湿婆放逐出去之后,我发现自己也被放逐了,我给送到了一个再也无法与我的五百多个同伴接触的地方:我被送过了印巴分治形成的边界,来到了巴基斯坦。</p><p>1958年9月底,我舅舅哈尼夫的丧期即将结束时,老天大发慈悲下了一场大雨,将我们团团裹住的尘土奇迹般地一下子消失了。我们洗了澡,换上新近洗过的衣服,打开了吊扇,大家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从浴室里出来,心情也为之一振,以为事情就此有了转机,然而这种乐观心情只是幻想。我们看见阿赫默德·西奈满身灰尘,根本没有洗澡,他手上拿着威士忌瓶子,眼眶充血,醉醺醺地狂躁不堪,摇摇晃晃地从办公室里走上楼来。他一直在自己隐秘的幻想世界里面反复思考玛丽坦白出来的不可思议的事实,由于酒精的某种反常的作用,他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怒气。但怒气发泄的对象既不是离开了这个家的玛丽,也不是仍然在他面前的掉包孩子,而是我的母亲 - 我应该说是阿米娜·西奈。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恳求她的宽恕,但他又不肯,阿赫默德·西奈一连几个钟头痛骂她,听得家里的人毛骨悚然。我不想重复他骂的那些粗话,以及他叫她去死的那种种可恶的建议了。最后母亲大人出面干涉了。</p><p>“女儿呀,从前,”她说,对阿赫默德接连不断的咒骂不理不睬,“你父亲和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曾经跟你说过,离开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没有什么丢脸的。现在我又要说,你这个男人实在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下作得没法说。你走吧,今天就走,带上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要再听他那些脏话,他说那些话,叫什么名字来着,简直就像是阴沟里的畜生。带走你的孩子,我是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 你的两个孩子,”她说,把我搂在她胸前。母亲大人一承认我的合法地位,就没人敢提出异议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对这个拖鼻涕的十一岁孩子的支持甚至影响了我那个骂骂咧咧的父亲。</p><p>一切由母亲大人作主,我母亲就像油灰 - 就像制陶用的粘土 - 一样,捏在她那双无所不能的手里任她摆布。那时候我外婆(我必须继续这样称呼她)仍然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和阿达姆·阿齐兹就会迁往巴基斯坦,因此她关照艾姆拉尔德姨妈把我们,即阿米娜、铜猴儿、我甚至还有皮雅舅妈一起带走,在那里等她去。“在困难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姐妹之间必须互相照应。”艾姆拉尔德姨妈显得很不乐意,但她和佐勒非卡尔将军都默默地同意了。由于我父亲疯疯癫癫地胡来,我们都很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而佐勒非卡尔一家已经订好了这天夜里的船票,于是就在那一天我离开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家,家里剩下的只有阿赫默德·西奈和艾丽斯·佩雷拉两个人。因为在我母亲离开她第二个丈夫时,家里其他的仆人也都走掉了。</p><p>在巴基斯坦,我第二个飞速成长的时期结束了。也是在巴基斯坦,我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国界“干扰”了我对其他五百多个孩子思想上的发送。因此,在我第二次被从家中赶出来的同时,我也被剥夺了作为我最真实的生而有之的权利的法力,那就是午夜孩子的法力。</p><p></p><p>我们的船在一个热得像蒸笼样的下午停靠在卡奇沼泽地。我半聋的左耳热得嗡嗡响,但我还是宁愿待在甲板上观望,那些隐隐约约给人以不祥预感的小划子和渔民的三角帆船在我们的船和沼泽地之间摆渡,不断地来来回回,运送用帆布蒙起来的货物。大人在主甲板下面玩“回家”游戏[1],我不知道铜猴儿跑到哪儿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真正的船(不算有时到孟买港美国军舰上去,那只是去玩儿。叫人尴尬的是军舰上总会遇到几十个马上就要临盆的妇女,她们跟着一起来,巴不得能在船上分娩,这样孩子生在美国船上,天生就有美国国籍)。我透过热烘烘的薄雾朝沼泽地看去,卡奇沼泽地……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几分神奇,既渴望又害怕去这地方看看。这块地方变来变去,半年是陆地半年是海洋,据说在海水退去时,常常会留下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例如百宝箱、惨白的海蜇,偶尔还会有传说中的怪模怪样的男性人鱼在喘气。平生第一回看到这片半干半湿的地方,这一片恶梦似的沼泽地,我本应十分激动。但天气那么热,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一切使我心事重重。我的上唇仍然像小孩一样拖着鼻涕,但我心中却觉得异常压抑,我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拖得过分长的流着口水的童年一步跨入到提早降临(尽管仍然漏洞百出)的老年。我的嗓音变得深沉了,家里人要我修面,我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那是剃刀把酒刺刮破了……船上的事务长走过我身边,说道:“最好还是到下面去,孩子,现在这个时间最热了。”我问起摆渡船的事。“只不过是补给罢了。”他说着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待在那里想心思,我将来有什么好指望的呢?佐勒非卡尔将军很勉强地把我们接受下来,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得意洋洋,她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不幸的姐姐和守寡的嫂嫂面前炫耀自己的地位和财产,还有他们骄横霸道的儿子扎法尔……“巴基斯坦,”我大声说道,“完全是个堆废物的地方!”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那里呢……我看着小划子,它们仿佛穿过令人头晕目眩的薄雾在游泳。甲板也仿佛在剧烈的摆动,尽管这时其实并没有刮风。尽管我努力想要抓住船栏,船舷晃动得太快了,船栏向上翘起,砸到我的鼻子上。</p><p>我就是这样来到巴基斯坦的,除了两手抓空以及得知了我出生的真相以外,还有点儿中暑。那艘船叫什么名字呢?那时候在孟买和卡拉奇之间有两艘轮船对开,直到后来由于政治原因才告结束。那两艘一模一样的船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坐的船是《萨巴尔马提号》,另一艘船在我们抵达卡拉奇港前恰巧从旁边驶过,它名叫《萨拉斯瓦提号》。我们离开印度时坐的船与司令同名,这又一次证明无法摆脱事物的反复出现。</p><p></p><p>我们坐在闷热而灰尘扑面的火车里抵达拉瓦尔品第。(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坐的是空调车厢,他们给我们其他人买的都是普通的头等车票。)但我们到达拉瓦尔品第时觉得很凉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涉足于一个北方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没有特色的低矮的城市。军营、水果店、运动物品制造业、街上的高个子军人、吉普车、家具上刻花的工人、马球,在这个城市里可能会很冷很冷。在一个昂贵的新住宅区里,有一幢用高墙围住的大房子,墙头上竖着铁丝网,还有哨兵在四周巡逻,这就是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府第。在将军卧室里的双人床旁边有个浴盆。家里有条口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仆人们身穿绿色军用套衫,头戴贝雷帽,晚上从他们的住房里飘来了印度大麻和大麻脂的气味。家具都很昂贵,漂亮得难以置信,艾姆拉尔德鉴赏力真是无懈可击。尽管这所宅子完全带有军队的气息,但它却死气沉沉的,就连镶嵌在餐厅墙壁上的鱼缸里的金鱼也像是有气无力地在吐气泡,这里最有趣的居民或许并不是人。你让我停一停,先把将军的狗邦佐描述一番。对不起,那是条母的小猎兔狗,很有些年纪了。</p><p>这条甲状腺肿大、皮肤薄得像纸一样的老古董一辈子都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用。但在我中暑后还没有痊愈时,它却大大出了一次风头。这场轰动在我们抵达之后还是第一次 - 可以说成为“胡椒瓶革命”的前奏。一天,佐勒非卡尔将军带它去训练场,他要在那儿视察工兵在专门布置好的雷场上扫雷。(将军急煎煎地想在整个印巴边界布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他常常高喊。“让我们叫那些印度教徒不得安生!我们要把入侵者炸成碎片,叫他们剩不下什么东西可以转世。”不过,他对东巴基斯坦的边界并不过于关心,他认为“那些黑鬼是会把自己照管好的。”)……这会儿邦佐从皮带里挣脱出来,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急着去抓,不知怎么的还是没抓到,邦佐蹒跚地闯到雷区里面。</p><p>人人大惊失色。扫雷兵进入雷区,一步一探往前走,动作慢得叫人发疯。大看台上佐勒非卡尔将军和其他军官马上蹲下身子找掩护,等着爆炸……可是没有声音。巴基斯坦陆军的精英人物从垃圾桶里面或者板凳后面朝外张望,只见邦佐鼻子在地上闻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在满布致命的地雷的场地中间走着,逍遥自在得很。佐勒非卡尔将军把他的鸭舌帽抛到了空中。“见鬼真是妙极了!”他嚷嚷道,尖细的声音从他鼻子和下巴之间给挤了出来,“这老家伙能够嗅得出地雷!”于是邦佐立即被征入伍,成为四条腿的扫雷兵,并享受准尉副官的待遇。</p><p>我所以要提到邦佐的事,是因为从此以后将军就有了一个对我们旁敲侧击的话头。在佐勒非卡尔这一大家子里,我们西奈家来的几个人,还有皮雅·阿齐兹只会吃饭不会干事。将军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就连这条混帐老母狗都能挣钱养活自己,”我们听见他低声咕哝,“可我家里挤满了根本没有干劲、什么鬼事情也干不了的人。”不过到10月底之前他(至少)会对我的在场而感激不尽了……而铜猴儿的变化也为时不远了。</p><p>我们同扎法尔表弟一起上学,如今我们家庭破裂,他似乎不急着想要娶我妹妹为妻了。但他最糟糕的毛病是在一个周末给我发现的,那天我们被带到将军在纳齐亚·加里的山间别墅去,那地方在穆里再过去。我兴奋得不得了(大夫刚说我的病好了),大山!有可能看见豹子!冷得刺骨的空气!因此,在将军问我同扎法尔合睡一床好不好时我一点都没有在意,就连别人在我们床垫上铺橡胶垫子时我也没有起疑……半夜里,我睡梦中只觉得身子底下热烘烘的,醒来一摸原来是一大泡臊气的液体,我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将军赶到我们床边上,把他的儿子揍得半死。“你是个大人了!见你的鬼去!还干这种事情!叫你拿出干劲来!屁用也没有!谁会这样出丑呀?孬种,一点不错!活见鬼,生个儿子是孬种……”我表弟的遗尿毛病一直没好,成为家里的丢人事儿。打骂完全无用,尿液还是从两腿之间流出来,有一天甚至在他醒着时也出了洋相。不过这是胡椒瓶在我的协助下进行了某些行动之后的事了,这证明虽然在这个国家心灵感应的气波受到了干扰,但这种联系的方式似乎仍然有效。 既是在主动-字面意义又是在比喻意义上面,我为改变这个圣洁的国土的命运也出了一把力。</p><p></p><p>在那段日子里,铜猴儿和我眼见我母亲一天天消沉下去,但却无能为力。她在炎热的天气里一向总是忙个不停的,但在北方寒冷的气候中却委靡不振了。接连失去了两个丈夫,在她自己眼里她也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同时,还需要把母子之间的亲情重新建立起来。有一天夜里,她紧紧搂住我说道:“孩子,每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是慢慢形成的。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有了,而是渐渐形成的。十一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但在她温柔的态度之中也掺杂着一种生分感,仿佛她是在努力劝说自己一样……铜猴儿半夜在对我说悄悄话时也显得有点儿生分。“嗨,哥哥,我们干脆把水泼到扎法尔身上去,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尿床了呢!”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这使我看出,尽管她们使用了儿子和哥哥这两种称呼,但在她们内心一定会想到玛丽坦白的秘密,努力想要克服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并没有办法将我自然而然地看成真正的儿子和哥哥,我心中还时刻害怕湿婆,因此心中越发幻想能够证明自己配得上做她们的亲人。尽管母亲大人承认了我的合法地位,但我一直没法真正安心,这种情况直到三年之后才有了改变。那天在阳台上,我父亲说:“过来,儿子,过来,让我亲亲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1958年10月7日夜间才会表现得那么好。</p><p>……博多,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巴基斯坦的内部事务所知甚少。但是在10月份的那一天,他可以看出正在准备一个非同寻常的宴会。十一岁的萨里姆根本不知道1956年的宪法以及宪法日益受到了破坏。但他的眼睛不会不注意到,下午来了不少陆军的安全人员和宪兵,他们暗暗地在花园里所有的树丛后面设下了岗哨。他对派别斗争和古拉姆·穆罕默德先生的种种无能的表现一无所知。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艾姆拉尔德姨妈戴上了最好的珠宝。两年之间连换了四任总理的闹剧并没有使他发笑,但他可以从笼罩在将军府第的戏剧性气氛中,感到类似最后一幕的场面即将来临。他对共和党的兴起毫无知觉,但却对出席佐勒非卡尔宴会的来宾名单很感兴趣。尽管他对这个国家里那些名字一无所知 - 乔杜里·穆罕默德·阿利是谁呀?还有苏赫拉瓦迪呢?冲德里加呢,诺翁呢?他姨父和姨妈小心翼翼地对来宾名单保密,使他莫名其妙。尽管他曾经在报纸上剪下过有关巴基斯坦新闻的标题“猛掷家具将东巴副议长砸死”,他一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下午六点钟时一长列黑色豪华轿车来到了警卫深严的佐勒非卡尔府第。汽车车头上为什么插着旗帜?汽车里坐的人为什么一笑都不笑?还有就是艾姆拉尔德和皮雅和我母亲站在佐勒非卡尔将军身后,为什么大家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是准备宴会而是准备丧事一样?究竟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快要去世了?坐在豪华轿车里来这里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我一无所知,但是我踮着脚尖站在我母亲后面,望着那些神秘的汽车的染色玻璃。</p><p>车门开了,侍从、副官从车子里跳了出来,打开后面的车门,站得笔直地行礼。我姨妈艾姆拉尔德脸上一小块肌肉抽动起来。接着,从插着旗帜的汽车里钻出来的是些什么人?留着八字胡子、拿着轻便手杖、目光炯炯、胸前挂满勋章、肩上缀着星星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究竟姓甚名谁?萨里姆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编号,但军阶是认得的。神气地佩戴在胸前的勋章和缀在肩上的星星表明来宾确实是军队中的顶尖人物。从最后一辆汽车中走出来的是个高个子,他的脑袋圆得令人吃惊,就像是那个铁皮地球仪一样,只不过上面没有画经纬线罢了。尽管他脑袋像地球,但他可没有像铜猴儿踩破的那个地球仪那样上面贴着标记,不是“英国置造”(尽管肯定是桑赫斯特出身[2])。他在一长列敬礼的勋章和星星中间穿过,来到艾姆拉尔德姨妈前面,同时朝其他军官还礼。</p><p>“总司令,”我姨妈说,“欢迎大驾光临。”</p><p>“艾姆拉尔德,艾姆拉尔德,”地球形状的脑袋开口说道 - 嘴上整整齐齐地留着八字胡子,“干吗这样郑重其事,这样客气呀?”听了这话她一边拥抱了他一边说道,“啊,阿尤布,您真帅极了。”</p><p>他当时还是将军,不过不用多久就会是元帅了。……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我们看着他喝(水),笑(声音很大)。在宴会上我们又看着他,看见他吃起东西来就像个农民,八字胡上沾满了肉汁……“听着,艾姆,”他说,“每回我来你总是这样张罗!我只是个普通军人,你给我简单些,煮点木豆和米饭就是一顿盛宴了。”</p><p>“是军人,先生,”我姨妈回答,“但是简单 - 那可不成!绝对不成!”</p><p>我已经穿上长裤了,因此有资格挨在表弟扎法尔身边坐在席上,在我们身边全是些勋章和星星。不过,由于我们年龄幼小,我们没有说话的份儿。(佐勒非卡尔将军以军人的口气尖声警告我:“只要咕噜一声就把你拉出去关禁闭。要是你想待下来,就不要则声。明白了吗?”扎法尔和我不则声,但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又看又听。不过扎法尔不像我,他并没有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他这个姓……)</p><p>十一岁的孩子在席上听到了些什么呢?人们快快活活地说到“那个苏拉瓦底一向反对巴基斯坦的观念”- 或者说诺翁时问“什么,那么谁又该叫黄昏呢?[3]”对这些话,他们懂什么呢?人们在谈论选举舞弊和黑钱,是什么危险的潜流透过他们的皮肤,使得他们手臂上软软的茸毛竖了起来呢?当总司令引用古兰经时,十一岁孩子听到了又理解多少呢?</p><p>“古兰经上写着,”圆脑袋的人一开口,勋章和星星都安静下来,“我们也毁掉了阿德和赛莫德[4]。尽管他们眼力尖锐,恶魔使他们把自己做的坏事看作是善行。”</p><p>话一出口,就像是个信号。我姨妈挥挥手,命令仆人全部退下。她自己也站起身来,我母亲和皮雅也跟着一起走开了。扎法尔和我也从座位上站起身,但是他,他本人从布置豪华的桌子另一头吩咐道:“小伙子应该留下来,归根到底,将来是他们的。”小伙子又怕又骄傲,遵命坐了下来,大气不出。</p><p>现在完全剩下了男子汉。圆脑袋的脸色有了改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掠过一阵阴影,显得不顾一切了……“一年之前,”他说道,“我对你们大家讲过,给政客们一年时间 - 这话我有没有说过?”大家点着头,低声附和。“先生们,我们给了他们一年时间;局势发展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我再也没法容忍下去了!”勋章和星星们脸上都现出一付严肃的政治家的表情。下巴一沉,目光炯炯地展望未来。“因此,就在今夜,”- 不错!我就在场!离他只有几码远!- 阿尤布将军和我,我自己和老阿尤布汗!- “我将接管整个国家!”</p><p>两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宣布发动政变的消息有什么反应呢?在听到“……全国财政情况混乱得令人震惊,到处是贪污腐化的现象……”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绷紧下巴呢?他们的目光会不会集中注视那光明的未来呢?两个十一岁的孩子听到一位将军高喊:“从现在起废除宪法!中央和各省议会全部解散!立即禁止一切政党活动!”- 你想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呢?</p><p>在阿尤布汗将军说“现在实行军管”时,扎法尔表弟和我都知道他的声音 - 这声音中充满了权力和决心,并且带有我姨妈丰盛的菜肴的余味 - 意味着一件事,对那件事我们只是知道一个词儿,那就是背叛。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仍然昂着头,但是扎法尔却失去了对一个更加尴尬的器官的控制。他裤子前面湿了开来,因为害怕,黄色的液体从他两腿之间滴滴答答往下直流,弄脏了波斯地毯。勋章和星星们嗅到了一点儿怪味,大家满面憎厌地朝他望去。接着(最为糟糕的是)哄堂大笑起来。</p><p>佐勒非卡尔将军刚刚开始讲话:“对不起,长官,请允许我演示一下今夜将要采取的行动”,就在这时,他儿子尿湿了裤子。一阵狂怒之中,我姨父揪住他儿子拉出房间去:“龟子儿!婆娘!”随着扎法尔被拖出餐厅,传来了他父亲又尖又细的吼声,“胆小鬼!同性恋!印度教徒!”面孔像潘趣乃乐的将军嘴里咒骂着,把他的儿子赶上楼去……佐勒非卡尔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我,其中带着恳求的意味,拯救家庭的荣誉吧,我儿子太丢脸,给我挣点面子吧。“孩子,你!”我姨父说,“你跟我来,帮我个忙,好吗?”</p><p>当然可以,我点点头。证明我是个男子汉,我完全可以代行他儿子的职责,我帮助我姨父干革命,这样也赢得了他的感激,我将聚集在一起的勋章和星星们的嘲笑压了下去,就这样为我自己又制造了一个新父亲。在愿意称我为“乖儿子”,或者“好小子”,或者干脆是“我的儿子”的一系列男人中间,佐勒非卡尔将军成为最新的一位。</p><p>我们是怎样干革命的呢?佐勒非卡尔将军描述了军队调动的情况,我就按照他的话移动胡椒瓶子来演示。在主动-比喻意义的连接模式中,我移动精盐瓶子和酸辣酱罐子。这个芥末瓶是占领邮政总局的A连,两个胡椒瓶包围分菜用的大匙,意思是B连占领机场。国家的命运就在我手里,我移动着调味品和餐具,用水杯来俘获空的焖肉饭盘子,将盐瓶布置在水壶周围担任警戒。在佐勒非卡尔将军停下来时,桌子上的演习也告一段落。阿尤布汗仿佛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对我眨了眨眼睛 - 这是不是仅仅出于我的想象呢?- 无论如何,总司令说道:“很好,佐勒非卡尔,准备得好。”</p><p>在胡椒瓶子等等所演示的行动中,桌子上有一样东西没有被俘获,那就是纯银的奶油罐子,在我们的桌面政变行动中,它代表国家元首,伊斯坎德·米尔扎总统。米尔扎继续当了三个星期的总统。</p><p>即使勋章和星星他们都说总统腐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还是没法判断是否确有其事。十一岁的孩子也没法得出结论说,是不是因为米尔扎与力量薄弱的共和党有关系,便应该在新政权中将他赶下台。萨里姆·西奈无法在政治上下结论,但是在11月1日,无可避免又是在午夜时分,姨父把我叫醒,低声说:“快来,乖孩子,这回你可以尝尝真干的滋味了!”我伶俐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穿戴好以后便在夜色中出门了,想到姨父不带他儿子,宁愿叫我去,心中不由得一阵骄傲。</p><p>午夜时分。我们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驶过拉瓦尔品第的街道。车前车后和车的两边都有摩托车护送。“我们到哪儿去呀,佐勒非 - 姨父?”等会儿就知道。装着染色玻璃的黑色豪华轿车在一幢暗黑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哨兵交叉着举枪守卫大门,我们一到枪分开让我们进去。我跟上姨父的步子,同他并排走过几道灯光半明不暗的走廊。最后我们冲进了一个乌黑的房间,只有一道月光照在一张四柱床上。床上挂着蚊帐,就像裹尸布似的。</p><p>有个人突然惊醒了,见鬼什么事呀……但佐勒非卡尔将军手上拿着一支长筒左轮手枪,他把枪尖朝那个人半张开的嘴巴里面一塞,弄得他嗯嗯地说不出话来。“闭嘴,”我姨父说,其实他这话完全是多余的了,“跟我们走。”一个赤条条的大胖子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在问:你要打死我,是吗?汗水顺着他的大肚皮上往下流,在月光中闪闪发亮,流到了他的阴茎上,但是天气很冷,他流汗并不是因为热。他那模样就像是一尊白白的弥勒佛,但并没有笑,而是在发抖。我姨父的手枪从他嘴巴里抽了出来。“向后转,开步走!”……枪尖戳在他饮食过度的肥屁股的中间。那人大叫:“看在真主的份上小心一点,那家伙的保险拴打开着呢!”一身肥肉的胖子来到月光下,引得士兵们格格发笑,他被推进到黑色豪华轿车里面……那天夜里,我就坐在一个赤条条的胖子身边,我姨父驾车把他送到一个军用机场去。我站在一边看着等在那里的飞机滑行、加速、起飞。以主动-比喻意义的模式通过胡椒瓶子开始的事件到此结束了。我不仅推翻了一个政府 - 我还把一个总统送上流放之路。</p><p>午夜有许多的孩子,独立的子嗣并不完全是人。还有暴力、腐化、贫穷、将军、混乱、贪婪和胡椒瓶子……我得在流放出国之后才得以知道午夜的孩子的种类要比我 - 甚至是我 - 所梦见的要多得多。</p><p></p><p>“真有这样的事?”博多问。“你当真在那里吗?”真有这样的事。“他们说阿尤布本来是个好人,后来才变坏的,”博多说,这是个问题。但十一岁的萨里姆没法作出判断来。胡椒瓶子的演示并不非要牵涉到道德上的是非。萨里姆关心的不是公共动乱,而是个人名誉的恢复。你看到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了吧 - 迄今为止我对历史发动的最关键的袭击,是在最目光偏狭的动机的鼓动下进行的。反正,它还不是“我的”国家 - 或者说当时还不是。不是我的国家,尽管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四年 - 并不是公民,而是个难民。由于我是随母亲的印度护照入境的,我本来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甚至被当作间谍驱逐出境,多亏我年龄幼小,而且又有我那位面孔像潘趣一样的大权在握的亲戚的保护。</p><p>四年什么也没有干。</p><p>只不过多长了四岁。只不过眼看我母亲一天天垮下去。只不过看着比我小一岁(这一年是至关重要的)的铜猴儿被这个终日赞颂真主的国家潜移默化了。铜猴儿以前是那样桀傲不驯,充满了反叛精神,如今却摆出一付端庄娴静的温顺样子,在一开始她自己也一定会觉得不自然。铜猴儿学会了如何烹饪和持家,学会了如何去市场买调味品。铜猴儿学会了用阿拉伯语在所有规定的时刻祈祷,从而和她外公的传统一刀两断。铜猴儿表现出极其激进的宗教狂热倾向,这在当年她要修女服装时就现出了苗头。她对尘世的爱情嗤之以鼻,如今却投身到对真主的爱之中,这位真主的名字,来自建造在一块巨大的陨石周围的异教圣坛一个雕像,安拉在卡阿巴语中意思即大黑石圣坛。</p><p>但别的事情就没有了。</p><p>远离午夜的孩子四年了。四年了,没有华尔顿路和布里奇·坎迪和斯坎德尔角,没有了巧克力长卷的诱惑,远离了大教堂学校和骑在马上的希瓦吉雕像和印度大门卖瓜的小贩,远离了排灯节和象头大神节和椰子节。同一个不肯卖房子的父亲分开有四年了,他独自坐在房子里。另一个剩下的人也许只有沙阿普斯特克教授,他待在他的套房里,拒不同别人来往。</p><p>难道这四年当中当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显然不尽如此。在历史关头尿湿裤子的表弟扎法尔永远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宽恕,已经安排好了等他一到年龄就参军。“我希望你能证明自己不是个娘儿们,”他父亲跟他说。</p><p>邦佐死掉了,佐勒非卡尔将军洒了不少眼泪。</p><p>由于没人提到玛丽坦白的事情,这事已经渐渐淡忘了,结果呢,对大家就像是场恶梦,不过对我可不是。</p><p>而(完全没有我的插手)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关系越来越坏。也是在完全没有我插手的情况下,印度占领了果阿 -“印度母亲脸上这个葡萄牙脓疱”。在我完全未曾参与此事的情况下,巴基斯坦获得了美国的大规模军援,而拉达克的阿克赛钦地区中印发生边界纠纷也与我无关。1961年人口普查表明印度人的识字率为23.7%,但是我并不在其中。贱民的问题仍然很尖锐,我并没有采取什么使之得到缓和的行动。在1962年的大选中,全印国大党赢得了人民院494席中的361席,在所有的邦议会中赢得了61%的席位。甚至在这个问题上也不能说我的看不见的手起了什么作用。也许在比喻意义上还可以勉强说说,即印度现状维持了下来,而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改变。</p><p>接着,在1962年9月1日,我们庆贺了铜猴儿的十四岁生日。几年过去了(尽管姨父很是喜欢我),我们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已经成为人人尽知的现实,我们只不过是权势炙手可热的佐勒非卡尔家族的穷亲戚,因此生日宴会不过是敷衍一下而已。不过,铜猴儿却装出十分开心的样子来。“哥哥,这是我的责任,”她告诉我。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也许我妹妹对自己的命运有了直觉,也许她明白不久她身上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怎么能够认为只有我具有预知未来的法力呢?</p><p>也许就在家里雇来的乐师开始演奏时她猜到了这一点,(唢呐和维那琴始终响着,萨伦吉琴和萨罗达琴轮流弹奏,塔不拉双套手鼓和锡塔琴[5]精湛地一问一答),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总是以一种冷酷的优雅风度对她下命令:“来吧,贾米拉,不要像个傻瓜似地呆坐在那里,好姑娘,给我们唱一个吧!”</p><p>我这位像翡翠一样冰冷的姨妈这一命令在无意之中把我的妹妹从猴子转化成为了歌手。因为尽管她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绷着脸支支吾吾地反对,我这位能干的姨妈还是毫不通融地将她拉到了乐师的演奏台上。尽管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恨不得地面在她脚底下裂开一条缝,她还是拍起巴掌来。铜猴儿一见没法脱身,便开始唱了起来。</p><p>我想,我在描写情感时一直不很高明 - 我相信我的听众自己会加入进来,会自己想象出我没法好好地加以描述的东西,这样我的故事也就会成为大家的故事……但是,在我妹妹一开口歌唱时,我突然觉得一股情感涌上我的心头,它这么强烈,我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多年以后,世界上那个最老的婊子才向我解释清楚。因为,铜猴儿一开口,她原来的外号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她能跟小鸟说话(多年前在一个山谷里,她的曾祖父也能这样),她一定是从歌鸟那里学会了唱歌的本领。尽管我一只耳朵好一只耳朵坏,我还是听到了她那完美无缺的歌声,她只有十四岁,但歌喉就像是个成年女子。她的歌声乘着纯洁的翅膀,满怀远离故国的哀怨,像雄鹰在翱翔,像生活那样严峻,像夜莺那样美妙,像无所不能的真主那样伟大。后来人们把这个相对说来还比较瘦弱的女孩嘴里唱出来的歌,比作是穆罕默德的宣礼员比拉尔发出的声音。</p><p>我当时弄不明白的事情必须等将来别人告诉我。让我在这里记录下来,我妹妹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天获得了一个新名字,从此以后大家都称她为歌手贾米拉。就在我听她唱《我的穆斯林红头巾》和《沙巴·卡兰达尔》时,我知道我第一次流放时开始的那一过程就要在我的第二次流放中完成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贾米拉成了最重要的孩子,在她的天才面前,我只能永远退居次席了。</p><p>贾米拉唱着 - 我谦卑地低下了头。但在她能够进入她的王国大显身手之时,又发生了其他的事情,还是先说到这里吧。</p><p></p><p></p><p>[1] “回家”游戏,一种抽数码的赌博游戏。</p><p>[2] 桑赫斯特位于英国南部,是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所在地。</p><p>[3] 诺翁(Noon)一词英语中意为“中午”,所以用“黄昏”来讽刺他。</p><p>[4] 阿德和赛莫德,均为可兰经所载古阿拉伯部落名,因不信安拉,分别遭受风灾和地震而毁灭。</p><p>[5] 维那(vina)、萨伦吉(sarangi)和萨罗达(sarod)都是印度弦乐器,塔不拉(tabla)是一对成套的小手鼓。</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17 21:37:49编辑过]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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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4:02 |只看该作者
<br/><br/>21. 引流和荒漠<br/><br/>萨尔曼•拉什迪著 <p>刘凯芳译<br/><br/></p><p>引流和荒漠[1]</p><p><br/>咬啮着骨头的东西不肯停顿下来……那只是时间问题。使我继续说下去的是这一点,我抓住了博多不肯放手。重要的是有博多 - 博多的肌肉,博多的毛茸茸的前臂,博多我自己的纯洁的莲花……她很有些尴尬,命令我说:“够了,开始吧,现在开始吧。”</p><p>是的,必须从电报这件事上开始说。通灵术使我比别人技高一筹,而电信技术又将我拉了下来……</p><p>话说有一天……电报来的时候阿米娜·西奈正在剪脚上的鸡眼。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1962年9月9日,我母亲右脚踝搁在左边的膝盖上,正在用一把尖头的指甲锉刀挖脚底心的鸡眼。哪个时辰呢?时辰也很重要。嗯,那么,是在下午。不,要紧的是得更加……是三点钟刚刚敲过,即使是在北方,这也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一个仆人托着银盘子,上面放了个信封送给她。几秒钟以后,在遥远的新德里,国防部长克利希那·梅农(尼赫鲁去参加英联邦总理会议了,他主动提出由他代行总理事务)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在必要时使用武力在喜马拉雅边境对付中国军队。“必须将中国人赶出塔格拉山脊,”就在我母亲撕开电报的当儿梅农先生说道,“决不示弱。”但是这一决定与我母亲接到的电报所蕴含的意义相比简直算不上一回事,因为那个代号为“来航”的驱赶行动注定要失败,最后把印度变成为一个最为恐怖的场地即战场。而那份电报却暗地里但却毫无疑义地使我处在危机当中,这场危机最终将会使我从此告别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在印军第33兵团正在按照梅农给塔帕尔将军的命令行事时,我也被推入到巨大的危险之中。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已经决定我也越过了界限,做了或者知道了我不该做或者知道的事,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仿佛历史已经决定将我毫不留情地放到我应该待的地方。在这桩事情上我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我母亲看着电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说:“孩子们,我们要回家了!”……在那之后,正如我开开始说到另一件事时一样,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了。</p><p>电报上写的是:“请速回西奈先生心靴患重病萨拉姆艾丽斯佩雷拉。”</p><p>“当然你们得赶回去,亲爱的,”艾姆拉尔德姨妈跟姐姐说,“可是,真主啊,心靴是什么东西啊?”</p><p>我大概,甚至很有可能只是第一个把自己无可否认的独特的生活与时代的故事写下来的历史学家。将来那些追随我的人无可避免地会在本书中寻找指导和灵感,这本书就是他们的《圣训》或者《往世书》或者《论纲》[2]。我要对未来的评注者说的是,在你们研究“心靴电报”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时,不要忘记在向我扑来的台风眼中 - 或者换个比喻的说法,在向我发出致命一击的大刀上 - 有个单一的整合的力量。我指的是电信。</p><p>电报,电报之后还有电话,是导致我失败的原因。不过,宽宏大量一些,我不会责怪别人对我耍阴谋。虽然,我不难相信电信的控制者决心要取得对全国电波的垄断……我必须回到(博多在皱眉头)因果关系的乏味的循环之中。我们是在9月16日乘坐达科他型飞机抵达圣克鲁斯机场的。不过为了解释电报的事,必须再追溯到更早以前。</p><p>要是说,从前艾丽斯·佩雷拉把乔瑟夫·德哥斯塔从她姐姐那里夺走,因而犯了罪,那么,近几年来,她已经作出了不小的努力来赎罪了。因为四年来,她一直是阿赫默德·西奈身边唯一的人。原先是梅斯沃德山庄的小丘如今到处是尘土,成天孤零零地同暴躁的东家待在一起,这让她付出极大的耐心,她的脾气真是好得无以复加。他总要她陪他坐到半夜,看着他喝酒,听他哇里哇啦地抱怨人生对他的不公。他在忘记了许多年之后,又想到了对古兰经重新翻译校注的事,他责怪家里人耗尽了他的精力,使他再也无力着手这项工作了。除此以外,因为她就他面前,他的怒气就全发泄到她头上,长时间地骂骂咧咧的,那些不入流的话和无用的诅咒全是他在苦思冥想中发明出来的。她尽力采取谅解的态度,因为他孤单单的也很可怜。从前他一刻也离不开电话,如今这经济上变幻无常的时代已经破坏了他和电话之间那种关系,他在金钱事务上再也不行了……他也受到奇怪的恐惧心理的折磨。当中国人在阿克赛钦地区修路的事被发现时,他相信过不了几天,黄种人的大部队就会打到梅斯沃德山庄来。是艾丽斯用冰镇可口可乐来安慰他说:“不要担心,那些中国佬全是小个子,那里打得过我们的大兵。你喝你的可口可乐吧,不会有什么事的。”</p><p>最后她再也受不了啦,她所以没走,是因为要求他增加工资,他也同意了,她把一大半的钱都寄回果阿给她姐姐玛丽。但是在9月1日时,她在电话中传来的甜言蜜语的引诱下也改变了主意。</p><p>这时候,她在电话上用去的时间已经同她的东家不相上下了,尤其在纳里卡尔女人打来电话时总是她接。令人生畏的纳里卡尔的女人这时缠住了我父亲,一天来两次电话,软磨硬劝地叫他卖房,告诉他说再顽固下去也毫无希望,就像秃鹫围绕着着火的库房那样围着他的脑袋扑打翅膀……在9月1日,她们就像多年前一只秃鹫那样,伸出巴掌打了他一个耳光,因为她们买通了艾丽斯·佩雷拉,使她抛弃了他。她再也受不了他了,大声嚷道:“我要走啦,你自己去接电话吧!”</p><p>那天夜里,阿赫默德·西奈的心脏膨胀起来。憎恨、愤懑、自怜、悲伤等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的心脏像吹气球一样胀大了,心动过速、心跳骤停,最后他像头牛样地倒了下来。在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大夫们发现我父亲的心脏已经变了形 - 最近的一次扩大使他的左心室下部胀大了许多。用艾丽斯的话来说,就是“穿上了靴子”。</p><p>艾丽斯第二天无意中看见他倒在地上,她是忘了雨伞回来拿的。她就像个尽职的秘书那样,马上使用电信工具,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又给我们发了电报。不过由于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邮件检查,这份“心靴电报”到阿米娜·西奈手里时,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了。</p><p></p><p>“回孟买了!”我开心地高声嚷嚷,把机场上的搬运工也吓了一跳。“回孟买了!”我不顾一切地乐着,直到新近变得庄重起来的贾米拉发话才住口,她说:“喔,萨里姆,别闹了,真的!”艾丽斯·佩雷拉到机场来接我们(我们先给她发了电报)。接着我们便坐到黑黄相间的真正是孟买的出租车里,听着小贩“热豆子热”的叫卖声、骆驼自行车人群人群人群的喧闹,我快活得要命,心想拉瓦尔品第同这个孟巴德维的城市一比,简直就像是乡下。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个城市的色彩竟然这样丰富,我忘记了凤凰木和三角梅的花竟然这样艳丽,而马哈拉克西米神庙的“水池”竟然那样深绿,交通警的阳伞黑白分明,他们身上的制服黄蓝相间。但所有一切中是大海的蓝色蓝色蓝色……只有我父亲发灰的面孔分散了我对五彩缤纷的城市的注意力,使我静下心来。</p><p>艾丽斯·佩雷拉领我们到了医院后,便去纳里卡尔女人那里上班了,这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母亲阿米娜·西奈一见到我父亲,立刻便来了精神,往日那种懒洋洋的灰心丧气的神态,隐隐约约的负疚感和鸡眼引起的疼痛都一扫而光,青春的活力又奇迹似地回到了她身上。她又像从前那样忙碌起来,以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要帮助阿赫默德恢复健康。她把他带回家,住到二楼的卧室里,当年在冻结时她就是在这地方护理他的;她白天黑夜陪他坐着,不辞劳苦地帮助他,给他以力量。她的爱也有了回报,因为阿赫默德·西奈恢复得如此出色,就连布里奇·坎迪医院里的欧洲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此外,还发生了更为神奇的变化,那就是说,阿赫默德在阿米娜的护理下不但身体恢复了健康,而且脾气都变了,他不再像原先那样整天骂骂咧咧,不住地酗酒,而是换了一个人。他痛悔过去的不是,变得宽厚大度,不住地哈哈大笑,最妙的奇迹是充满了爱。阿赫默德·西奈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爱上了我的母亲。</p><p>而我呢就成为他们用爱情涂抹后祭献到圣坛上的羔羊。</p><p></p><p>他们甚至又睡到了一起;尽管我妹妹 - 在她犯猴儿脾气的那一刹那间? - 说道:“睡同一张床,真主,呸,呸,多脏啊!”我却很为他们高兴。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更为自己高兴,因为我又回到了午夜孩子大会的国土上。就在报纸上头条新闻朝战争迈进时,我又同我那些神通广大的伙伴恢复了联系,虽然对将来结局如何我一无所知。</p><p>10月9日- “印度军队全力以赴” - 我觉得能够召开大会了(过了这么长时间,再加上我的努力,玛丽的秘密四周必要的围栏已经构筑起来了)。他们又回到我的脑海里,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往日的不和已经抛到脑后,大家尽力和和美美地重新团聚在一起。我们翻来覆去地说着久别重逢有多幸福。大家没有想到更为深层的真相 - 也就是我们就像所有的家庭一样,盼望合家团圆的前景要比团圆的时刻更加幸福,过不多久家里人还是得分手,各奔东西。在10月15日 - “印度受到无端挑衅” - 有人把我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提出来了:湿婆干吗不来?还有:你干吗没有把心灵全部敞开?</p><p>10月20日,印度军队在塔格拉山脊被中国人打败了 - 打得落花流水。北京的官方声明宣布:“中国军队被迫坚决进行自卫还击”。但是,就在这一夜,当午夜的孩子一致对我发动攻击时,我却无法自卫。他们在一条广阔的战线上从各个方向发动了攻击,指责我暗中搞鬼、背信弃义、专横跋扈、自私自利。我的心灵已经不再是议会讨论的殿堂,而成为他们对我狂斩乱杀的战场。我再也不是“萨里姆大哥”了,在他们对我狂轰滥炸的时候,我只好一筹莫展地洗耳恭听。因为,尽管他们怒气冲冲地又吵又闹,我还是没法将已经封闭起来管道打开,我没有勇气把玛丽的秘密告诉他们。就连一向最最坚定站在我一边的女巫婆婆帝最后也失去了耐心,“噢,萨里姆,”她说,“天知道巴基斯坦在你身上做了些什么,不过你变得真是太糟糕了。”</p><p>多年之前,米安·阿布杜拉的死毁掉了另一个大会,那个大会纯粹是借助他的意志力才捏合在一起的。如今,随着午夜的孩子对我失去信心,他们对我为他们构筑的东西也失去了信心。在10月20日和11月20日之间,我继续召开 - 或者说试图召开 - 我们午夜的大会。但是他们从我这里逃开了,不是一个一个逃开,而是一二十个。每天夜里,出席会议的人越来越少,每个星期都有一百多个人避不出席。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廓尔喀兵和拉其普特人[3]在中国军队面前四处逃窜,溃不成军。而在我心灵的上部,另一支军队也被争吵、偏见、厌倦、自私自利这类事情给毁掉了,这种事情我本来以为太渺小、太琐碎,根本不值得多费心思。</p><p>(可是乐观就像治不好的老毛病一样,仍然缠住我不放。我仍然相信 - 我现在还是相信 - 我们的共同点最终一定会战胜促使我们分离的力量。不,我决不会认为,午夜孩子大会寿终正寝的事最后要我来负责,因为最后使大会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毁于一旦的是阿赫默德和阿米娜·西奈夫妇的爱情。)</p><p>……还有湿婆呢?那个我狠心地篡夺了他天生的权利的湿婆怎样了?在过去一个月里,我一次也没有让自己的思维去找过他。但是他这个人在世上某个地方,这件事总在我心底某个角落里折磨我。湿婆这个破坏者,这个大膝盖……起初他使我因内疚而感到心里像被刀剐一样隐隐作痛,后来他时刻困扰着我的心灵。最后,随着对他这个人的记忆逐渐淡化,他成了类似原则那样的东西,他在我心中渐渐代表了世上与复仇、暴力以及爱恨交织有关的一切。因此,甚至就是现在,每当我听到胡格利河上漂着落水人的尸体肿得像气球一样,经过的船只一碰就炸裂开来,或者有人纵火烧火车,或者有政客给杀死,或者在奥里萨邦或旁遮普邦发生动乱,我仿佛都觉得这一切的后面都有湿婆在操纵着,他注定要使我们陷入到无穷无尽的谋杀、强奸、贪婪和战争之中 - 简而言之,那个湿婆使我们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他也是在午夜钟声敲响时降生的;他就同我一样,同历史紧密相连。连接的模式 - 我认为这也适用于我,希望我没说错 - 使他也能够影响历史的进程。)</p><p>我这样说,仿佛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似的,事实并非如此。但是,那话题也得像其他的事情一样得挨个儿来。我现在身体还不够强壮,没法说那个故事。</p><p></p><p>在那段时候,乐观的毛病又一次像传染病似地蔓延了开来。与此同时,我的鼻窦发起炎来。奇怪的是,塔格拉山脊的失利反而增加了人们对战争的信心,乐观心情像充气过头的气球一样迅速地(也是危险地)膨胀起来。而我的鼻腔呢,一直过分充血,这时再也支撑不下去,终于完全阻塞了。就在议员们大谈特谈“中国侵略”和“我们英勇牺牲的战士的鲜血”之时,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就在全国上下气壮如牛地鼓吹着,深信立刻就可以把那些小个子黄种人打得落花流水之时,我的鼻窦炎将我的面孔扭成一付怪相。这张面孔原先就怪,阿尤布汗看到了大吃一惊,瞪了好一会儿。乐观毛病一阵阵发作,学生们烧掉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模拟人像。乐观得头脑发热的人群攻击制鞋的、卖古玩的和开饭馆的华人。政府也乐观得按捺不住,甚至将具有中国血统的印度公民(如今称为“敌侨”)拘禁到拉贾斯坦邦的集中营里。比尔拉工业集团向国家捐了一个小型步枪靶场,女中学生开始军训。但我,萨里姆,却觉得像是要窒息而死似的。乐观的心情将空气搞得沉闷不堪,它就是不肯进入到我的肺里来。</p><p>乐观的毛病旧病复发,在最严重的受害者当中就有阿赫默德和阿米娜夫妇俩。有新生的爱情作为媒介,他们立刻就感染上了,他们满腔热情地投身到狂热的群众运动当中去。当莫拉尔吉·德赛这位喝尿的财政部长发出“捐献首饰买武器”的号召时,我母亲捐出了她的金手镯和翡翠耳环。当莫拉尔吉发行一期国防公债时,阿赫默德·西奈认购了一大堆。仿佛战争给印度带来了新的黎明。《印度时报》上刊载了一幅漫画,题目是“与中国开战”,上面画着尼赫鲁望着一张分别标有“情感积分”、“产业秩序”和“人民对政府的信任”等曲线的图表,大声嚷道,“真是空前的好!”我们 - 整个国家、我的父母和我 - 在乐观的海洋中漂浮,盲目地朝暗礁漂去。</p><p>我们这个民族就是喜欢类比。每当我们发现在显然是毫无关系的这一件和那一件东西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我们总是高兴得拍巴掌。这是民族对形式的渴望 - 或者只是表明我们内心深信在现实的内部隐藏着形式,意义只是在霎那之间才表现出来。我们所以容易受到征兆的影响,其原因盖出于此……例如,当印度国旗第一次升起时,在德里那块田地上出现了一道彩虹,一道桔黄色和绿色的彩虹,我们觉得受到了上天的保佑。我就在这种类比中出生,发现这种心理时刻跟踪着我……就在印度人盲目地滑向军事上的灾难之时,我自己一场大灾难(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也很快就要降临了。</p><p>《印度时报》上的漫画说到了“情感积分”,在梅斯沃德山庄存留下来的最后一幢房屋白金汉别墅里,情感积分从来没有这么高过。阿赫默德和阿米娜就像两个整天在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一样。就在北京《人民日报》抱怨“尼赫鲁政府最后扔掉了不结盟的外衣”时,我和我妹妹都没有抱怨,因为多年以来我们第一次不用在父母亲的战争中假装不结盟。无论战争会使印度怎样,在我们这座二层楼高的小丘上已经停止了敌对行动。阿赫默德·西奈甚至同瓶中精灵每夜进行的斗争也停止了。</p><p>到11月1日 -《印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发动进攻》 - 我的鼻腔处在极大的危机状态中。虽然我母亲逼着我每天使用维克斯牌鼻通,并且将维克斯牌油膏溶化在水中加热,倒在碗里,再要我用毯子蒙住头吸蒸汽,我只好照办,但这对我的鼻窦完全无效。也就是这一天,我父亲朝我伸出双臂,说道:“过来,儿子,过来,让我亲亲你。”我快乐得几乎发晕(也许乐观的毛病最后也传染到我身上),让自己被他按在他松软的肚皮上。但是,在他放开我时,我的鼻涕弄脏了他的丛林茄克衫。我想就是这件事最后导致了我的垮台,因为那天下午我母亲开始出击了。她打了个电话,骗我说这是打给一个朋友的。正当印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发动攻势的时候,阿米娜·西奈在谎言的掩护下策划着让我垮台。</p><p>不过,在我描述进入到我后半生的荒漠中之前,我得承认我极大地错怪了我的父母亲。就我所知,自从玛丽·佩雷拉坦白了她的罪行之后,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在这篇故事中好几处地方,把这一点归结为在某些方面缺乏想象力 - 我大概说过,他们一直还把我看成是自己的儿子,就因为他们没法不这样想象。不过,也可以作出比较糟糕的解释来 - 例如,他们不愿意认一个已经在贫民窟里生活了十一年的顽童为子。但是我希望能提出更为高尚一些的动机来,也许,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尽管我是黄瓜鼻子、花面孔、没下巴、太阳穴上长角、罗圈腿、缺掉手指尖、像和尚样的头上秃了一块、左耳又听不清(应该承认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尽管玛丽·佩雷拉在半夜三更时将新生儿掉了包……我要说的是,尽管有这些那些令人不快的地方,我的父母亲也许仍然爱我。我从他们那里缩回到自己的秘密世界里,我怕他们会讨厌我,我无法承认他们的爱竟然会有可能克服我的丑陋,甚至比骨肉之情更强。当然,很有可能的是,经电话安排最后在11月21日发生的那件事,完全是出于最为良好的动机,我父母亲出于爱把我给毁了。</p><p>11月20日真是个可怕的日子,那个夜晚也是个可怕的夜晚……六天以前,就在尼赫鲁七十三岁生日那天,与中国军队的大规模冲突开始了。印度军队 -“印军全面出击”- 攻击了瓦龙的中国人。 瓦龙失利,以及卡乌尔将军的四个营全线溃败的消息是在18日星期六那天传到尼赫鲁手中的,在20日星期一那天电台和报纸上全是这方面的消息,它也传到了梅斯沃德山庄。“新德里魂飞魄散!印度军队一败涂地!”那一天 - 也就是我保持原来生活方式的最后一天 - 我蜷缩着身子和妹妹和父母亲坐在我们的德国收音机旁边,无线电波使我们心中对真主和中国人充满了恐惧。我父亲这时候说了一句预言:“老婆,”他的口气很是严肃,而贾米拉和我呢吓得直发抖,“太太,这个国家完了,破产了,垮掉啦。”晚报宣布了乐观毛病的终结:“群众的士气消耗殆尽。”在那之后,还有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东西也消耗殆尽了。</p><p>我上床时脑子里满是中国人的面孔枪炮和坦克……但到了午夜,我的头脑变得又空又静,因为午夜的大会也同样消耗殆尽了。在那些法力超常的儿童中唯一愿意同我说话的就剩下女巫婆婆帝,这个准会被鸭子纳西埃称之为“世界末日”的现实把我们弄得垂头丧气,我们只是默不作声地面面相对,什么也不能干。</p><p>消耗殆尽的还有其他与这个物质世界有关的东西:在巴克拉·南伽尔水电厂的大坝上出现了一条裂缝,结果大坝后面大水库的水便从裂缝里一泻千里……纳里卡尔的女人的垦拓财团除去一心一意聚敛钱财之外,无论对乐观毛病还是战败还是其他任何事情一律不闻不问,她们继续从大海里捞取田地……但是最后撤退,也就是本章题名真正的由来,发生在第二天一早,那时我已经松了口气,以为事情毕竟会出现转机……因为就在早上我们收听到了几乎难以置信的好消息,也就是中国人突然毫无必要地停止前进了。在控制了喜马拉雅高原之后,他们显然心满意足了。“停火!”报纸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母亲欣慰得几乎晕倒。(有消息说卡乌尔将军被俘,印度总统拉达克里希南博士发表评论说:“不幸的是,这一传闻完全不正确。”)</p><p>尽管我眼睛里泪水涟涟,鼻窦肿胀,但我很高兴。尽管午夜孩子大会寿终正寝了,我沐浴在洋溢在白金汉别墅里的欢乐阳光之中。因此在我母亲提出:“我们去庆祝一下吧!孩子们,去野餐,好不好?”我自然立刻就表示赞成。那是在11月21日上午,我们帮着做三明治和千层饼,我们在卖汽水的铺子前停下来,把装冰的洋铁桶和成箱的可口可乐搬到我家的罗弗车的行李箱里去。父母亲坐在前面,我们两个孩子坐在后座,汽车驶了出去,一路上歌手贾米拉给大家唱歌。</p><p>我塞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我们到哪儿去呀?去居胡?还是艾里分塔?还是马尔维?是哪儿呀?”我母亲尴尬地微笑着:“叫你想不到,等会儿就知道了。”大街上全是一群群心头如释重负的欢乐的人,我们的车在其中穿行……“开错方向了,”我嚷道,“这条路哪里会通到海边去啊?”我父亲和母亲同时开了口,以安慰的态度满面笑容地说:“我们先要停一下,然后就去,说定了,好吗?”</p><p>电报把我召了回来,无线电波把我吓坏了,但预订下我完蛋的日期、时间和地点的却是电话……我的父母亲对我撒了谎。</p><p>我们在卡尔纳克路一幢陌生的房子前停了车,房子外表摇摇欲坠,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放下了。“儿子,你跟我一起去,好吗?”阿赫默德下了车。我能有机会陪父亲去办事,心里很高兴,便兴冲冲地走在他旁边。门口有个铜牌子,上面写着“眼鼻喉科诊所”。我猛地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阿爸?我们干吗到这儿来 ……”我父亲的手紧紧按在我肩膀上 - 接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 - 还有几名护士 - 说道:“啊来啦西奈先生那么这就是小萨里姆了 - 非常准时 - 很好,很好”;而我呢说着:“阿爸,不 - 不是要去野餐吗 - ”;但大夫们把我拉了过去,我父亲没有跟上来,穿着白大褂的人大声对他说:“只要一会儿功夫 - 停火的消息真是不错,对吗?”护士说:“请跟我去包扎上麻醉。”</p><p>上当了!上当了!博多!我跟你讲,我有回上了野餐的当,接下来便是医院和病房里的硬床以及明亮的吊灯,我哭喊着:“不要不要不要!”护士说:“别傻了,你如今差不多是个大人啦,躺下来吧!”我呢,记起了我脑海中的一切活动都是从鼻腔开始的,鼻涕拼命往上吸呀吸的,吸到了不该有鼻涕的地方,而这种联系又怎样使我听到了脑袋里的声音,我又是叫喊又是挣扎,他们只好将我用力按住,“说真的,”护士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孩子气。”</p><p>因此,在洗衣箱里开始的事在手术台上结束了,因为我的手脚都给按住了。有个人说:“你一点也不会痛,比割扁桃腺更简单,马上就可以把鼻窦管弄好,完全疏通了。”我呢叫着:“不要,请不要。”但那个声音继续说:“我把这个罩子罩在你脸上,你只要从一数到十就好了。”</p><p>数吧,嘴里数着一、二、三。</p><p>气体咝咝地跑了出来,四、五、六,我头发起晕来。</p><p>别人的面孔罩在雾中,还得数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我想我是在哭泣,七、八、九,像是锤子在敲着。</p><p>十。</p><p>“老天啊,这孩子还有知觉,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最好再试一试 -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萨里姆,对吗?好家伙,再数一次,从一到十!”难不倒我,我的脑袋里数目字多的是,我可是数数的好手。哪,这不来了,十一、十二。</p><p>但它们不往上……直到十三、十四、十五……喔天啊喔天啊雾头晕目眩想到以前以前,十六,比战争和胡椒瓶子更往前,往前,十七、十八、十九。</p><p>二十。</p><p></p><p>有一个洗衣箱和一个太用力吸鼻子的孩子。他母亲脱下衣服,露出了黑色的芒果。传来了声音,这并不是天使长的声音。一只手,打聋了左边的耳朵。是什么在热烘烘的环境中生长得最好呢,是想入非非的幻想、荒谬的行为、情欲。有一个钟塔可以藏身,在上课时耍花招。孟买之恋造成了自行车相撞,太阳穴上的凸起嵌进了产钳夹出来的凹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来我的脑海里作客。午夜的孩子,他们很可能体现了自由的希望,但他们也可能是立刻应该除掉的怪物。女巫婆婆帝是所有人当中最忠实于我的,而湿婆呢已经成为了一条人生原则。有一个人生目标是什么的问题,还有思想和物之间的争论。膝盖对鼻子鼻子对膝盖。</p><p>争吵开始了,成人世界也渗透到孩子们中间,其中既有自私自利,又有势利和憎恨。第三条原则完全不可行,对一事无成的担心越来越强烈。大家没有提到的是,五百八十一个人的目标就隐含在于他们的毁灭之中,他们出生的目标就在于一事无成。在他们提到这方面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预言。</p><p>真相大白,还有心灵处于封闭状态。流放,四年之后返乡。疑心越来越重,分歧产生了,十个一群二十个一组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可是乐观没有消失 - 我们的共同点仍然有可能战胜使我们分崩离析的力量。</p><p>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p><p></p><p>我身外一片寂静,一个黑洞洞的房间(百叶窗都放下了),什么都看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p><p>我心中也是一片寂静,联系中断了(永远),什么都听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听的)。</p><p>寂静,就像一片荒漠。还有一个清爽的通气的鼻子(鼻腔中充满了空气)。空气,就像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一样,入侵了我最隐秘的地点。</p><p>消耗殆尽。我给引流了。神鸟帕拉汉萨,落地了。</p><p>(永远。)</p><p></p><p>噢,说说清楚,说说清楚吧。手术表面上是为了给我发炎的鼻窦引流,从而使我的鼻腔得以疏通,但它却打破了我在洗衣箱里形成的那种联系,剥夺了我由鼻子带来的通灵术,使我再也没法召开午夜孩子大会了。</p><p>我们的名字中也包含了自己的命运。在我们生活的国家不像西方那样,姓名无足轻重,在这里姓名不仅仅是声音,我们同样也是自己姓名的牺牲品。西奈包含魔术大师伊本·西那,苏非派炼丹术士[4],也包含了月亮欣,就是哈达拉毛族古代的月神,它自有其联系的模式,也就是能在远处控制地球上潮汐的涨落。但欣也是S这个字母,像蛇那样弯弯曲曲,在这个名字里盘着毒蛇。翻译中也有巧合 - 在罗马体书写(虽然不是在波斯文草体)中,西奈也是真相大白之地、脱去你的鞋子、戒律和金牛犊的名字。但是在所有一切都说出来并且做好以后,在人们忘记了伊本·西那,月亮也落下去以后,在蛇隐藏起来真相大白以后,它就是沙漠的名字 - 代表了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尘土,也就是末日的名字。</p><p>在阿拉伯半岛(即阿拉伯沙漠)上,在先知穆罕默德的时代,还有其他的先知在传道,其中有处于阿拉伯半岛中心地带亚玛玛的巴努·哈尼发部落的马斯拉马,哈扎拉·伊本·萨夫万,和哈利德·伊本·锡南。马斯拉马的神是拉赫曼,意为“特慈的”,如今穆斯林尊崇特慈的安拉。哈利德·伊本·锡南被派往阿勃斯部落,有段时间人们尊崇他,但后来他却消失了。并不能因为有些先知被人超越或者被历史湮没,就说他们是骗人的。出色的人总是在荒漠中流浪。</p><p></p><p>“老婆呀,”阿赫默德·西奈说,“这个国家完蛋了。”在停火与士气消耗殆尽之后,这句话老是挂在他嘴边。阿米娜于是劝他迁往巴基斯坦去,她有两个姐妹在那里,等到她父亲死后,她母亲也会搬去。“一切从头重新做起,”她建议道,“先生,那会很不错的。在这个荒凉的小山丘上,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呀?”</p><p>因此归根到底,白金汉别墅最后还是交到了纳里卡尔女人的手里,在超过十五年以后,我们全家搬到了圣洁的国土巴基斯坦。阿赫默德·西奈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通过跨国公司可以把钱款转过去,我父亲对这些是很内行的。我呢,尽管因为要离开我出生的城市而有些依依不舍,但心头却又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湿婆就像是精心埋着的地雷一样隐藏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个地方。</p><p>最后,我们在1963年2月离开孟买。在我们动身那天我把一个旧铁皮地球仪拿到了花园里,将它埋在了仙人掌中间。在地球仪里,有总理的信,还有报纸头版上一张特大号婴儿照片,题目是“午夜的孩子”……这些东西也许算不上圣物 - 我不敢冒昧将我生命中这些小纪念品同哈兹拉特巴尔先知的头发,或者圣耶稣大教堂里的圣方济各·沙忽略的遗体相提并论 - 但它们也都是我过去生活的见证。一个踩扁的地球仪,一封发霉的信,一张照片。没有别的了,连银痰盂也不在内。除掉铜猴儿踩扁的地球仪之外,剩下的记录都封在信禁和恩霖阴[5](即记录恶与善的文卷)那些合上的天书之内。无论如何,情况就是这样。</p><p>只是在我们登上“萨巴尔马提号”轮船,并且在卡奇沼泽地外停泊时,我才记起了老沙阿普斯特克,我突然想不知有没有人通知他我们要走了。我没有敢问,就怕答案会是没有。因此,就在我想到拆房子的工人开始干活,眼前出现工地上的画面时,我也想到了那个老头。我仿佛看见了机器把我父亲的办公室和我自己的蓝色卧室砸得粉碎,将仆人用的铁螺旋楼梯拉下来,把厨房(就是在那里玛丽·佩雷拉将内心的恐惧搅和到酸辣酱和酱菜里面)推倒,将游廊(腹中怀着石头一样沉重的婴儿的我母亲当年便坐在那儿)砸烂。与此同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铁球朝沙阿普斯特克先生的住处砸去,并且看见了这个疯老头脸色苍白、瘦弱不堪、舌头乱转,站在将要倒塌的房子顶上的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四周是摇摇欲坠的高楼和红瓦屋顶。老沙阿普斯特克多年不见阳光,如今干枯苍老,马上就要死去了。但我恐怕是将此戏剧化了,这些场面也许是我从一部老电影《失去的地平线》中看来的。在这部电影中,一些美丽的女人在离开香格里拉之后就很快干枯死去了。</p><p></p><p>对每一条蛇,都有一格梯子。而对每一格梯子,又都有一条蛇。我们是在2月9日抵达卡拉奇的 - 几个月后,我妹妹贾米拉就开始了她的歌唱生涯,这使她赢得了“巴基斯坦的天使”和“信仰的夜莺”的美名。我们离开了孟买,但我们还是蒙受了由它折射回来的荣耀。还有一件事:尽管我消耗殆尽 - 尽管再也没有声音在我脑海中说话,并且永远不会再有 - 对此还是有补偿的。那就是,我平生第一次恢复了正常的嗅觉,我发觉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p><p><br/>[1] 本章英文标题为Drainage and Desert,drainage一词一语双关,既有“引流”又有“消耗殆尽”之意。</p><p>[2] 《圣训》是伊斯兰教中穆罕默德的言行录,《往世书》是印度教经典,《论纲》原文为德文Grendrisse,是否指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论纲》(1845),存疑。</p><p>[3] 廓尔喀人和拉其普特人都是印度军队中善战的兵士。</p><p>[4] 苏非派(Sufi),是伊斯兰教中的神秘主义派别。</p><p>[5] 信禁(Sidjeen)和恩霖阴(Illiyun),《古兰经》中分别登录恶人和善人的文卷。</p>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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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让我死我偏不死 该用户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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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4:0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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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4:06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第14章

<br/><br/>22. 歌手贾米拉<br/><br/>萨尔曼•拉什迪著 <p>刘凯芳译<br/><br/></p><p>我的嗅觉变得极其灵敏,结果当我的终身未嫁的艾利雅姨妈来到卡拉奇码头迎接我们时,我立刻就嗅出她笑容背后的那种粘乎乎的虚伪的臭气。当年我父亲抛弃了她投身到她妹妹的怀抱之中,对这件事她始终耿耿于怀。我这位当校长的姨妈如今身躯肥胖,步履沉重,但其妒嫉心理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她又黑又浓的汗毛满带积怨,从她身上大部分的毛孔里面冒出来。她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地朝我们跑来,嘴里嚷着:“阿赫默德兄弟,你总算来啦!晚来总比不来好啊!”就像蜘蛛似地热情邀请我们住到她那里去(这当然被接受了),这一切也许骗过了我父母亲和贾米拉。但是,我从小戴的手套和绒球帽都是她带着酸溜溜的心情一针针织起来的,她在编织那些表面看起来丝毫无害的婴儿用品时也将自己的怨恨掺杂了进去,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也沾染了这里面的晦气。此外,我记得一清二楚,人在受到报复的欲望驱使时是怎么一回事。我,消耗殆尽但鼻腔却畅通无阻的萨里姆,能够闻得出她腺体分泌出来的报复的气味来。不过,我却无力提出抗议。我们一股脑儿被塞进她那辆带着报复气味的达臣车里,沿着本德路来到了她在古鲁·曼迪尔的家里 - 就像一群苍蝇一样,只是更加愚蠢,因为我们还为自己被俘获而庆贺。</p><p>……但是我的嗅觉多么厉害呀!我们大多数人从一出生,便日积月累地被训练得只能辨别极其有限的几种气味。而我呢,一直什么东西都闻不出来,因此对嗅觉方面的种种禁忌一无所知。结果呢,如今我在别人放屁时往往不会装出一付浑然不觉的样子来 - 这常常弄得我父母很是尴尬。不过,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畅通的鼻腔能够闻到的气味远较常人为多,一般人往往只能够闻到来源于物体的气味,而我则不然。因此,我少年时一到巴基斯坦,便逐渐学会辨认出世界上各种神秘的气味,新的爱情香得刺鼻但消失得也快,怨恨的辛辣气味深沉而持久。(在我到达这一“圣洁的国土”后不久,我暗中发现姐妹之情说到底并不圣洁,而我姨妈心中缓慢地燃烧的怒火却从一开始就传到了我的鼻孔里。)鼻子会增加你的见识,但是并无能力使你对事态的发展加以控制。我入侵巴基斯坦带的武器(要是可以用这个词儿的话)只是我祖传的鼻子上的一个新功能,它使我能够嗅出真相,嗅出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嗅到痕迹,但是却没有唯一为入侵者所需要的力量 - 也就是战胜我的仇敌的力量。</p><p>我不想否认的是,我永远不会原谅卡拉奇,因为它远远比不上孟买。我新到的这个城市夹在沙漠和荒凉的盐水小港湾之间,海岸边长着一些发育不良的红树,它的丑陋甚至连我的相貌都只好甘拜下风。它发展得太快 - 自1947年以来,它的人口增加了三倍 - 模样就像一个过分肥胖的侏儒那样臃肿笨拙,不成体统。我十六岁生日的礼物是一辆兰布雷塔的小型摩托车,我便骑着这辆没有窗户的车子满城兜风。我嗅到了贫民窟里的居民那种听天由命的绝望,以及富人们只想保住自己优越的生活条件的戒备心理。我随着车流驶上散发出财产充公和宗教狂热气味的小路,又不由自主地拐进了下层社会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是塔伊女士家的大门,她是世界上最老的婊子……但我这是有点说漏嘴了。在我的卡拉奇的中心是艾利雅·阿齐兹的房子,那是在克莱顿路上的一所大宅子(多年来她一定像个鬼魂一样在这幢房子里东游西荡,只是找不到人来吓唬一番),房子的油漆发黄了,到处是暗影。每天下午,街对面清真寺的光塔便投下了一个长长的暗影,像是在指责什么人似的。多年之后,在江湖艺人的聚居区里,我又生活在另一座清真寺的阴影之下,但那个界限不很分明的暗影(至少有一段时候)起着保护作用,使人丝毫不觉得威胁。甚至就在那时候,我对清真寺的暗影总是怀着在卡拉奇生成的看法。我仿佛觉得,在其中我可以嗅得出我姨妈那种心胸狭隘、令人窒息的非难气息。她在等待时机,时间一到,她的复仇是会叫人粉身碎骨的。</p><p>在那一时期,这个城市多的是海市蜃楼。它位于沙漠边缘,并没有完全摆脱沙漠对它的影响。在埃尔芬斯通大街上,柏油路上的绿洲闪闪发亮,在卡拉普尔这座黑色大桥周围的茅舍中间,一些供商人或香客等旅行队过夜的客店微微发亮。在这个不下雨的城市里(它同我出生的城市唯一共同之处就在于都是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成的),藏在暗处的沙漠仍然保持着它制造幻象的古老能力。结果呢,卡拉奇居民对现实完全把握不住,只好心甘情愿地向他们的领袖请教,由他们决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困扰这个城市的居民的是若现若隐的沙丘和古代国王的鬼魂,同时还知道作为这个城市的基础的信仰的名字的本意是“顺服”[1],我的这些新同胞身上发出沉闷的醉醺醺的默许的气味,对一个嗅惯了 - 在最近,尽管时间很短 - 孟买的不墨守成规的辛辣气息的鼻子来说,这种气息是很令人沮丧的。</p><p>我们到达那里不久 - 很可能是清真寺阴影之下克莱顿路那幢房子太压抑了吧 - 我父亲决定自己盖一幢房子。他在最时髦的“社区”即新的住宅建设区,买了一块地。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萨里姆得到的还不止是一辆兰布雷塔 - 我还获悉了脐带的神力。</p><p>那个浸泡在盐水里,在我父亲的衣柜里面放了十六年,就等着这一天的东西是什么呢?那个像条水蛇一样在一个旧酱菜瓶子里面沉浮,跟我们一起跨海而来,最后埋到了坚硬而贫瘠的卡拉奇土地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曾经在子宫里面给新生命以营养 - 如今又给土地注入了神奇的生命力,并且催生了一幢美国风格的错层式平房的呢?……避开这些晦涩的问题,我要解释的是,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全家人(艾利雅姨妈也在内)聚集在考兰吉路上我们买下的地皮上。站在一旁观看的有施工队的工人和一个长着大胡子的毛拉,阿赫默德递给萨里姆一把十字镐,我用它在地上刨了一下作为开工仪式。“从头开始,”阿米娜说,“印沙安拉[2],我们都会成为新人了。”在她这一高尚而不可企及的心愿驱使下,工人们很快把我刨的那个洞挖大了。这时候,酱菜瓶子拿了出来。盐水浇在干燥的土地上,里面剩下的东西接受了毛拉的祝福。在那之后,一条脐带 - 是我的呢,还是湿婆的?- 埋到了土里,建房开始了。拿来了糖果甜食和软饮料,那个毛拉一定是饿坏了,他一人就吃下了三十九个甜饼,阿赫默德·西奈难得这次没有嫌开销太大。埋在土里的脐带激发了工人们的干劲,但尽管房子的地基挖得很深,它还是没能保住房子,我们一天都没有住,房子就倒塌了。</p><p>我猜脐带是这么回事:尽管脐带有神力保佑新房子的建造,但也不是所有的脐带都很灵验。卡拉奇这个城市就证明了我这个观点。它的地底下显然埋了许多并不完全合适的脐带,因为城里全是一些丑得要命的房子,这都是一些先天不足的畸形产物。有些房子怪就怪在看不到窗户,有些房子模样就像是收音机、空调器或者监狱里的号子,还有些大厦头重脚轻,线条单调死板,令人生厌。这些房子外表丑陋不堪,居住起来也很不舒服。在这个城市里沙漠的痕迹已经不多了,但不知是脐带的关系呢,还是由于土壤太贫瘠,结果它成了个荒诞不经的怪物。</p><p></p><p>我闭着眼睛也能够嗅出悲愁和快乐、分辨出智慧和愚蠢,就这样来到了卡拉奇。我进入了青春期 - 我当然明白次大陆上的两个国家和我的童年都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都会经历那种成长的痛苦以及变声这一令人尴尬的奇怪过程。鼻子引流剥夺了我的内心生活,但我的关联感并没有消耗殆尽。</p><p>萨里姆入侵巴基斯坦所带的武器只是一个超级灵敏的鼻子,但最糟糕的是,他来自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对地球上这一部分成功进行征服的人都来自北方,所有的征服者都是陆路来的。我对此浑然不知,顶着历史逆风而上,我从东南方来到了卡拉奇,而且是从海上来。我想,其结果也就不会令我感到意外了。</p><p>回顾历史,由北向南长驱直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从北方来的有倭马亚王朝[3]的将军哈贾伊·本·尤素夫和穆罕默德·本·卡西姆;还有伊斯玛仪派[4]信徒。(据说阿利汗和丽塔·海华兹[5]曾在其中居住的蜜月小筑俯瞰我们已经埋下了脐带的那块地,传说这位影星常常身穿好莱坞派头的风流轻纱长晨衣在那块地皮上散步,使得人们极为反感。)噢北方具多么绝对的优势啊!加兹尼的马茂德[6]从北方长驱直入,横扫印度平原,他带来的语言中字母S有三种写法之多。不可避免的答案是,se、sin和 swad都是从北方入侵的。还有穆罕默德·宾·萨姆·古尔呢,他推翻了加兹纳维王朝[7],建立了德里哈里发国。萨姆·古尔的儿子也向南推进。</p><p>还有图格卢克[8]、以及莫卧儿王朝的皇帝呢……不过,我已经把我的观点说清楚了。只要加上一点,那就是思想也和军队一样,从北方高原长驱直入,一直向南向南推进。锡坎达尔-布特-希坎[9],克什米尔那位反对偶像崇拜的人 ,在十四世纪末将克什米尔山谷里所有印度教神庙夷为平地(可以说为我外公立下了先例),他从山地来到河间平原。五百年后塞伊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10]的穆斯林游击队运动又沿着这条千万人踩踏出来的小道南下。巴里尔维的观点是,克己、仇恨印度教徒、圣战……这些哲学就像国王一样(长话短说)是从同我相反的方向来的。</p><p>萨里姆的父母亲说:“我们全得成为新人”。在这个圣洁的国土,圣洁成为我们的理想。但是萨里姆永远都打着孟买的印记,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安拉以外的各种各样的宗教(就像印度的第一批穆斯林,也就是马拉巴尔海岸的莫普拉[11]商人一样。在我以前生活的国家里,神的数目赶得上人口的数目,结果呢,如此众多的患有幽闭恐怖症的神灵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反感的情绪,我家里人提倡的是商业道德,而不是信仰)。他的身体也明显地露出了不圣洁的发展倾向,我像莫普拉人一样,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逃过圣洁这一关,就连我,萨里姆,也得到了净化,与种种的不端行为一刀两断。</p><p>在我十六岁生日以后,我去艾利雅姨妈的学校里学历史。但就是上学也不能使我觉得成为这个没有午夜孩子的国家的一员,这里我的同学上街游行,要求建立一个更严格遵守伊斯兰教规的社会 - 他们不要求减少规矩,反而要求增加,这证明他们完全站到了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学生的对立面。不过,我父母亲决定在这里生根,虽然阿尤布汗和布托与中国结盟(没有几天之前中国还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对这个新家的批评,阿赫默德和阿米娜根本听不进去,我父亲还买下了一个毛巾厂。</p><p>在那段日子里,我父母的精神可说是焕然一新。阿米娜那种负疚的浓雾消失了,她脚上的鸡眼似乎也不再作痛了。而阿赫默德呢,尽管仍然发白,但是他重新找到了对妻子的火热的爱情,这一来觉得腰部的冰冻融化开了。有几天早上,阿米娜脖子上还有牙咬的印痕。她有时候会忍不住咯咯直笑,就像个中学生似的。“说真的,”她姐姐艾利雅说,“你们两个也真正像是在度蜜月呢,一点不错。”但是我嗅得出在艾利雅牙齿后面藏着些什么,在这些表示友好的话后面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阿赫默德·西奈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他工厂生产的毛巾 - 阿米娜牌。</p><p>“那些千万富翁算什么呀?达乌德家、赛戈尔家、哈隆家?”他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对这些全国最富有的家族嗤之以鼻。“瓦里卡家和佐勒非卡尔家算什么呀?我可以一口吞掉他们十个,等着瞧吧!”他许愿道,“不到两年,全世界的人都会用阿米娜牌的毛巾。最高级的毛巾布织物!最现代的机器!我们要把全世界擦得又清爽又干燥。达乌德家和佐勒非卡尔家会求我告诉他们我的秘密。我会说,是的,毛巾质量刮刮叫,但秘密不在生产工艺上,是爱情征服了一切。”(在我父亲的话中,我辨出了乐观病毒还在作祟。)</p><p>那么阿米娜牌是不是以清洁的名义(这同……相差无几)征服了世界呢?瓦里卡家和赛戈尔家有没有到阿赫默德·西奈这里来向他请教:“天哪,我们甘拜下风了,喂,你是怎么干的?”阿赫默德亲自设计花样的(有点儿俗气,不过没关系,它们是爱情的产物)高质量毛巾布有没有既擦去巴基斯坦人身上的水珠又擦去出口市场上的湿气呢?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有没有用带有我母亲不朽的名字的毛巾裹住身体呢?……阿米娜牌的故事等一会儿再讲。因为歌手贾米拉的事业即将起航,普夫斯大伯来到了克莱顿路上那幢清真寺阴影下的房子里。</p><p></p><p>他的真实姓名是已退伍的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他从我姨父那里听说了我妹妹有一付好嗓子(“我那个好得没命的朋友佐勒非卡尔将军,1947年那当儿我们一块儿在边境巡逻部队里面同事。”)在贾米拉十五岁生日过后没几天,他来到了艾利雅·阿齐兹家,他精力充沛,满面笑容,露出一嘴的纯金牙齿。“我同我们英明的总统一样,”他解释道,“是个简单的家伙,总要把钱放在最保险的地方。”少校的脑袋就同我们英明的总统一样,也是滴溜滚圆。与阿尤布汗不同的是,少校早就离开军队投身到演艺业中。“老兄,绝对是全巴基斯坦第一号的演出人,”他告诉我父亲说,“没有什么秘密,只要有干劲就行。部队里的老习惯,改不了啦。”拉蒂夫少校提出,他想要听听贾米拉唱歌。“别人在我跟前老夸她,只要她真的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我的好先生,我会让她大大地出名!噢,对啦,当然是马上就出名!要有关系,就是这么回事,要有关系再干起来,您的朋友退伍的拉蒂夫少校有的是关系和干劲。阿拉乌德丁·拉蒂夫,”他加重语气,金牙闪闪发光,对阿赫默德·西奈说,“听说那个故事吧?我只要一擦我那盏可爱的旧灯,巨人就会跳出来送给你名和利。[12]你女儿在我手里会好得没命,真会没命地好。”</p><p>对歌手贾米拉的歌迷来说,幸运的是阿赫默德·西奈这时和妻子恩爱异常。身在幸福中,他脾气也变好了,没有立刻将拉蒂夫少校赶出门去。我如今也相信我父母已经得出结论,他们的女儿的才华太异乎寻常,不应该将她关在家里。她那天使一般的嗓音具有超凡脱俗的魅力,他们认识到她的天才最终一定要在世上大放光彩。但阿赫默德和阿米娜还有一件事不放心。“我们的女儿,”阿赫默德说 - 实质上,夫妇两人之中他更加老派 - “是好人家出身,你想要叫她上台,在天知道多少陌生男人面前抛头露面……?”少校现出受了侮辱的神气来。“先生,”他冷冰冰地说,“您以为我这个人不懂分寸,是吗?老兄,我自己也有女儿。七个女儿呢,谢谢老天。我给她们办了个旅行社,不过只通过电话交易,严禁其他方式。从来没有想让她们坐在办公室窗口谈生意,如今,它成为本地最大的电话旅行社了,一点不假。说真的,我们送火车司机去英国度假,还有开公共汽车的。我的计划是,”他连忙加上一句,“你们的女儿会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受到别人尊重。其实会受到更大的尊重,她要成为明星!”</p><p>我妹妹身上还剩下点猴儿气,她给拉蒂夫少校的女儿 - 莎菲亚和拉菲亚还有其他五个菲亚一起起了个外号,就叫“普夫菲亚那家子”。她们父亲的外号就叫“普夫菲亚老爹”,后来又称为“普夫斯大伯”,这可是个尊称。他说到做到,半年以后,歌手贾米拉既出版了大受欢迎的唱片,并且拥有了一大批歌迷,一切都有了。而这些东西呢,都是在不露出她的面孔的情况下做到的,这一点,且听我慢慢道来。</p><p>普夫斯大伯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固定风景,每天晚上相当与我们以前的鸡尾酒时刻,他都要到克莱顿路上的房子里来喝石榴汁,并且请贾米拉唱一两只歌子。她呢,已经长成为一个脾气最温柔的姑娘,总是欣然同意……在这以后,他总会清清嗓子,仿佛是给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接着便同我兴高采烈地说笑话,议论起我的婚事来。他一笑二十四K 的金牙就映得我眼花缭乱,他说:“小伙子,该找个老婆了。听我一句话:找的姑娘脑瓜要灵,牙齿不要好。这一来你就会既得到一个朋友,又得到一个贵重物品保管箱!”按照普夫斯大伯的说法,他的几个女儿都符合上述的标准……我尴尬得要命,嗅得出他只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便总是嚷道:“喔,普夫斯大伯!”他知道他的绰号,甚至很是喜欢它。他拍拍我的屁股,嚷道:“加油啊,嗯!没错。好的,孩子,我的女儿你挑一个吧,我保证把她的牙齿全都拔掉。等你娶她时,她嘴里就有百万块钱的嫁妆了!”这时候呢我母亲常常想把话题岔开,她不大喜欢普夫斯大伯的主意,无论嘴里的假牙多么值钱……在第一回那天夜晚,就像后来经常发生的那样,贾米拉给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唱了歌。她的歌声飞到窗外,外面的车辆都静了下来,小鸟也停止了啼鸣,街对面卖汉堡包的铺子里的收音机给关上了,街上挤满了驻足而听的行人,我妹妹的歌声令他们如痴如醉……歌声一停,我们发觉普夫斯大伯正在抹眼泪。</p><p>“无价之宝呀,”他一边往手帕里面擤鼻涕,一边说,“先生,太太,你们的女儿是无价之宝。我给镇住了,五体投地,绝对是五体投地。她向我证明,金嗓子要比一口金牙齿更加值钱。”</p><p>歌手贾米拉的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不公演是不行的了,这时候普夫斯大伯炮制出来一个谣言,说是她惨遭车祸,面容都毁掉了。是(退伍)少校拉蒂夫发明了她那个著名的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白绸披巾,也就是帷幕或者面纱,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图案和宗教文字的书法。每次她公演时,总是庄重地坐在这块披巾后面。歌手贾米拉的披巾由两位不知疲倦的人举着,这两个人肌肉发达,也从头到脚用披巾蒙着(不过要简单得多)- 正式的说法是这两个人是她的侍女,但没法从她们身上的布尔卡[13]看出性别来。少校在披巾的中央开了个洞,直径三英寸,圆周用最漂亮的金线滚边。这样,我们家庭的历史又一次成为国家的命运,因为当贾米拉嘴唇凑在金线刺绣的开口唱歌时,整个巴基斯坦都爱上了这个十五岁的姑娘。其实,人们只能从一块金白相间的床单中间一个窟窿里看到她的影子。</p><p>遭遇车祸的谣言更使她的名气达到了顶峰,她在卡拉奇邦比诺剧院举行的演唱会场场爆满,在拉合尔的演出也把沙里马尔花园挤得水泄不通,她的唱片一直雄踞排行榜的榜首。她变成公众人物,“巴基斯坦的天使”、“国家的声音”、“巴尔巴尔-艾-迪恩”- 意为“信仰的夜莺”,每星期都有无数的人坚定不移地向她求婚,她成为全国人民的宠儿,她的这种生活渐渐使得她在我们家里的地位也受到了影响。因此她受到了盛名的两种病毒的困扰,第一种病毒使她为了保持自己在公众面前的形象而付出代价,因为车祸的谣言,她不得不在所有的场合都披着那块金白相间的披巾,甚至就在她继续求学的我艾利雅姨妈的学校里也是如此。而第二种病毒使她处在自我夸大和简单化的状态之中,这是明星生涯避免不了的副产品,原先在她身上就存在着盲目的、使人糊涂的忠诚和简单地判定是非的民族主义的苗头,如今这种倾向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她性格的主流,使她把其他一切都拒之门外。盛名将她囚禁在一个镀金的帐篷里。由于成为全国的新女儿,她的性格中含有了这个国家更多的性格特点,也就是那些咄咄逼人的倾向,她童年时的那种铜猴儿气质却越来越少了。</p><p>歌手贾米拉的嗓音常常出现在电台巴基斯坦之声的节目中,因此,无论在西巴还是东巴的乡村中,人们渐渐把她看成超人一类的人物。她永不疲倦,是个没日没夜地为自己的人民歌唱的天使。而阿赫默德·西奈呢,他对女儿事业的担忧如今已经所剩无几,即使是有的话,也被女儿的大笔收入而抵销了(尽管他以前是德里人,但这时心底里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孟买穆斯林,把金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变得越来越喜欢告诉我妹妹说:“你瞧,女儿啊,正派、圣洁、艺术和良好的商业感是可以完全统一起来的。你的老爸有法子把这些安排得好好的。”贾米拉温柔地笑着表示同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假小子,她如今成为一个身材修长、秋波流盼、肤色金黄的美人儿,头发长得几乎可以坐在身子底下,就连她的鼻子也很好看。“我女儿的相貌,”阿赫默德·西奈骄傲地告诉普夫斯大伯说,“主要继承了我家这方面的高贵血统。”普夫斯大伯的目光好奇而尴尬地朝我脸上一溜,干咳了一声。“这姑娘漂亮得没命,先生,”他同我父亲说,“老天,真是刮刮叫。”</p><p>我妹妹耳边老是响着雷鸣般的掌声;在她首次于邦比诺剧院举办如今这已成为经典的独唱会上(我们坐的座位是普夫斯大伯给我们预留的 -“剧院里好得没命的座位!”- 就在他家七个蒙着面纱的菲亚旁边……普夫斯大伯用手指捣捣我的肋骨:“喂,孩子,挑啊!随意挑啊!记住啦,嫁妆!”我脸涨得通红,只是使劲盯着舞台),观众“哇!哇”的高叫声有时候淹没了贾米拉的歌声。演出结束,我们去后台,发现那里堆满了鲜花,我们得从这些代表举国上下爱慕之情的鲜花盛开的樟树园里开出一条路来。结果发现她几乎昏厥过去,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房间里鲜花太多,把她给薰坏了。我也觉得头昏脑胀,于是普夫斯大伯只好用大桶把鲜花一桶桶地倒到窗外去 - 外面聚集了一大群的歌迷 , 他一边嚷嚷道:“鲜花固然好,该死,但是民族女英雄也得呼吸空气呀!”</p><p>在歌手贾米拉(和全家人)应邀前往总统府为胡椒瓶的司令演唱那晚也是掌声不绝。我们对外国杂志上有关受贿和瑞士银行帐户等报道不屑一顾,把浑身上下擦得雪亮,我家既然开毛巾厂,不把身上弄得一尘不染也说不过去。普夫斯大伯又把金牙格外仔细地刷了一遍。在一个大厅里面挂着巴基斯坦国父卡伊德-伊-阿扎姆·穆罕默德·阿利·真纳和他惨遭暗杀的朋友和继承人利阿古德·阿利的画像,画像四周围着花环。就在这里举起了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我妹妹隔着床单歌唱。贾米拉的歌声最后终于静了下来,紧随她织锦缎一样优美的歌声响起的是身穿镶金边军服的大人物的声音。“贾米拉女儿,”我们听见说,“你的声音将会是圣洁之剑,这是一种武器,我们可以用它来净化人的灵魂。”按照阿尤布汗总统自己的说法,他是个简单的兵士,他朝我妹妹灌输了忠于领袖、笃信安拉的简单的士兵道德准则。她回答说:“总统的希望就是我心底里的声音。”通过床单上的那个窟窿,歌手贾米拉献身到爱国主义的热情之中。这一由高层人物组成的听众掌声雷动,这一次是彬彬有礼的,不像邦比诺剧院的观众那样哇哇乱叫,只听见身穿镶金边军服的高级军官整齐划一地鼓掌,感动得满脸是泪的父母开心地拍手。“我说了吧!”普夫斯大伯低声说,“好得没命,对吗?”</p><p>我能够闻到的东西,贾米拉能够唱出来。真与美、幸福与痛苦,各有各的气味,我的鼻子都可以分辨出来。而这些东西在贾米拉的歌声中,也都可以用最理想的形式表现出来。我的鼻子,她的嗓子,这两者相辅相成。但它们也开始分道扬镳了,贾米拉唱的是那些爱国歌曲,而我的鼻子似乎喜欢嗅那些扑面而来的糟糕气味,这其中有艾利雅姨妈的积怨,有我同学的闭塞的心灵中那些一成不变的辛辣的臭气。因此,在她那一方面是升入到九霄云天之中,而在我这方面呢却是下沉到阴沟里去。</p><p>不过,回顾那时,我现在想我早在得知……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萨里姆爱上妹妹那种无法启齿的感情呢?有。铜猴儿虽然不见了,歌手贾米拉还有一桩爱好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爱吃面包。爱吃薄煎饼、千层饼、炭火炉烤出的馕吗?爱吃,但还有更爱的。那么,是爱吃发酵的吗?对了,我妹妹 - 尽管爱国 - 最爱吃发酵的面包。在卡拉奇全城,哪里才买得到最好的发酵的面包呢?不是在面包店里。城里最好的面包只有在圣伊格纳西亚的秘密教派的修女那里才可以买到。每星期四早上,那个平时关着的小窗一打开,修女会将面包递出来。这样,我每星期都骑着那辆兰布雷塔的小摩托车,给我妹妹去买修女做的滚热的新鲜面包。尽管队伍弯弯曲曲排得很长,修道院周围的小巷里散发着使用得过多的调料和牲畜粪便的热烘烘的气味,无论我有多忙,面包我是一定要来买的。我心中从来没有对此有任何批评的意见,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问问我妹妹,如今她作为“信仰的夜莺”,还仍然保留了她当年同基督教调情的这一痕迹,这同她的新身份是不是有点不相称……</p><p>有没有可能来追寻这种反常的爱情的根源呢?萨里姆一直巴望处于历史的中心位置,如今他是不是看到妹妹多多少少实现了自己对人生的理想,从而鬼迷心窍了呢?那个身上多次受伤、再也不拖鼻涕的午夜孩子大会成员,如今也像脸上布满刀疤的讨饭女孩孙达丽一样破了相,是不是妹妹身上新出现的那种完美使他心荡神迷了呢?我从前曾经是穆巴拉克,也就是受到上天保佑的人,我倾慕我妹妹,是不是因为她实现了我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梦想了呢?……我只想说的是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事,只是当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跨在小摩托车上,开始动脑筋去寻找起妓女时,我才觉得有些异样了。</p><p>艾利雅心中的怒火正在暗暗燃烧,阿米娜牌毛巾新近才上市,歌手贾米拉事业如日中天,那座由靠着脐带的神力拔地而起的错层房子远未完工,我父母迟来的爱情的烈火重又熊熊燃烧。就在这时,在一片几乎肯定是荒芜的圣洁之地包围之中,萨里姆·西奈再也不同自己过不去了。我并不想说他不感到悲伤,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吹毛求疵,我承认他就同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气鼓鼓的,常常故意作梗,情绪很不稳定。他睡梦中再也没有午夜的孩子来访,如今梦中满是对往事的追忆,几乎使他恶心,因此他半夜醒来时,一种懊悔的感觉常常闷得他透不过气来。常常会在恶梦中听到有人在一、二、三地数数,两只膝盖缠在脖子上,夹得越来越紧……但是也有了一种新本领,还有兰布雷塔小摩托车,以及(尽管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妹妹愿意献出一切的无条件的爱情……作为说故事的人,我要把自己的目光从所描述的往事上移开。我要坚持说明的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萨里姆都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往尚未描述的未来事件上。一有可能,我就从我姨妈的房子里跑出来,她妒嫉的刺鼻气味使我简直在那里待不下去。我也从学校里跑掉,那里的气味也是同样难闻。我跨上我的摩托化坐骑,在我这个新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游,嗅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在我们听说外公在克什米尔去世的消息之后,我更加坚定地将过去浸泡在当前这个不断翻滚着的气味浓烈的大杂烩里……喔在一一加以分类之前那段早期的日子是多么令人头晕目眩呀!在我着手将这些气味定型之前,它们乱七八糟地涌到我鼻子里,根本没有固定的形状,这其中就有弗莱雷路博物馆花园里牲畜粪便的腐臭,在萨达尔公园晚上挽着手的身穿宽松的睡衣的年轻人长着脓疱的身上发出的体臭,还有吐出来槟榔的尖利的气味以及槟榔和鸦片混合起来的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在艾尔芬斯通大街和维多利亚路之间挤满了小贩的巷子里可以嗅到“火箭蒟酱卷”的气味。骆驼气味、汽车气味、机动三轮车的废气那种像蚊叮虫咬一样令人发痒的气味、走私香烟和“黑钱”的香气、市里公共汽车司机为竞争所发出的恶臭以及像沙丁鱼一样的乘客发出来的汗味。(那时候,有个公共汽车司机因为被另一个公司的对手超了车而气得要命 - 他身上发出了令人恶心的失败气味 - 于是他在半夜开车来到他的对手家门口,不断地鸣笛,等到那个倒霉鬼一跑出来,便将他撞到碾在车辆底下,发出了像我姨妈那样的复仇的臭气。)清真寺朝我发出虔诚的香气;我能够闻到飘扬着国旗的军车上所发出的那种浮夸的强力的气味。在每个电影院的广告牌前面,我都能够辨别出进口的意大利人摄制的美国西部片以及最带暴力色彩的武打片的粗俗廉价的气味。有一段时候,我就像个服了麻醉剂的人一样,脑子给种种气味弄得天旋地转。但是我急切地希望将各种气味以某种形式固定下来,这种愿望终于得以实施,我生存了下来。</p><p>印巴关系恶化,边界关闭了,因此我们无法去阿格拉为我外公奔丧,母亲大人移民巴基斯坦的计划也只能推迟一些时候再说。与此同时,萨里姆正忙着创造出一套有关气味的通论,分类工作开始了。我把这一科学探索看成是我本人向我外公的精神表示敬意……一首先,我先把自己辨别气味的能力提高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最后,我能够分辨出千千万万种不同的槟榔,我闭着眼睛,能够说出市场上能够买到的十二种不同牌子的汽水。(比美国评论家赫伯特·费尔德曼来卡拉奇要早得多,他一来便抱怨说城里只有三家工厂供应瓶装牛奶,而充气饮料却有十二种,我蒙上眼睛,坐在那里就可以分辨出帕可乐和霍夫曼迷心汽水、柠檬可乐和芬达。费德曼认为这些汽水是资本帝国主义的体现。我呢,能够嗅出加拿大特爱汽水和七喜有什么不同,万无一失地区分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对检查它们的气味有什么细微差别感兴趣。我蒙着眼睛也能一一指出哪个是双可乐,哪个是可拉可乐,哪个是佩里可乐,哪个是多泡汽水。)只有当我对物体发出的气味有了充分的把握之后,我才再进一步研究那些只有我能够闻出来的气味,也就是情感以及成千上万种人类特有的欲望的气味,爱与恨、贪欲与谦恭、富余与贫乏等等气味全贴好了标签,在我心中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p><p>最初我是这样安排的。我试图将气味按照颜色分类 - 在沸水中洗涤的内衣和《人民报》的油墨都具有蓝色的特征,而旧柚木和刚放的屁则都是深棕色。我把汽车和墓地列为灰色……也按照重量分类:次最轻量级的气味是纸张,最轻量级气味是刚刚用肥皂清洗过的身体和青草,次中量级是汗味和大轮柱花,在我这套系统中肉糜和自行车油是重量级的,而愤怒、广藿香、背信弃义和牛粪是世界上最重量级的臭气。我还有一套几何图形的系统:欢乐是圆形的,而野心则有棱有角,还有椭圆形的气味,鹅蛋形和四方形的气味……我简直可以编一部有关气味的词典了,我在邦德路上和体育场那边转游。我又是个鳞翅目昆虫学家,我用鼻毛构成的网像捉蝴蝶似地捕捉气味。噢在哲学诞生之前这些旅程是多么妙不可言呀!……因为不久之后我便明白,要是让我的工作具有一定的价值,我必须使它取得某种道德的意义,唯一重要的便是对善的气味和恶的气味难以觉察的区别进行划分。我独个儿骑在小摩托车上,在意识到道德上这一至关重要的性质,嗅出了气味可以有圣洁与污秽之分以后,我发明了嗅觉道德学说。</p><p>圣洁的气味有:妇女的面纱、按教规宰杀的牛羊肉、清真寺的塔、拜垫。污秽的有:西方唱片、猪肉、酒。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开斋节前夜毛拉(圣洁的)拒绝上飞机(污秽的),他们为了能够保证看到新月,甚至不肯上汽车,因为汽车秘密发出的气味与神圣的东西针锋相对。我也知道了在气味上伊斯兰和社会主义无法相容,在信德俱乐部成员剃须后用的润肤香水和睡在俱乐部门口过夜的乞丐臭烘烘的气味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渐渐地,我意识到了一个丑恶的真相,那就是神圣的、善的东西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即使我妹妹歌唱时身上环绕着这种香气也是无用,而阴沟里那种刺鼻的臭气却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此外,我十六岁了,我皮带底下白帆布短裤里面那话儿也蠢蠢欲动,凡是把女人锁在家里的城市里面有的是妓女。正当贾米拉唱着圣洁的爱国歌曲时,我去探寻的却是污秽和肉欲。(我不缺钱花;我父亲变得很疼爱我,大方得很。)</p><p>在那座永远也没有完工的真纳陵墓旁边,我挑选妓女。其他年轻人来这里把美国姑娘拐走,把她们带去旅馆开房间或者去游泳池。我宁愿多有些自由,付钱不在乎。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最出色的婊子,她的本领恰好能够同我的本领互为映照。她名叫塔伊女士,据她说已经五百一十二岁了。</p><p>她的气味呀!他,萨里姆,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浓郁的气味。他觉得这其中有种东西,有点像是历史性庄严的气息使他着迷……他身不由己地对那个牙齿掉得光光的女人说:“你有多大年纪我不在乎,我感兴趣的是气味。”</p><p>(“我的天啊,”博多打断了我的话,“这样的女人 - 你怎么能有这种事?”)</p><p>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同某个克什米尔的船夫有任何关系,她的名字却具有最强的吸引力,虽然她在说“孩子,我已经五百十二岁了”时也许是在开玩笑,但这却唤起了萨里姆的历史感。由你把我怎么想吧,反正在那个闷热的下午,我来到那个廉价出租的房间里待了半天功夫,房里就是一张满是跳蚤的席子和一个没有灯罩的电灯泡,还有世界上年纪最大的婊子。</p><p>是什么东西使得塔伊女士不可抗拒呢?她有什么魔力能使其他妓女一个个相形见绌呢?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的萨里姆那新近变得异常灵敏的鼻孔如痴如醉呢?博多,我这个古代的妓女对自己的腺体能够控制自如,她可以模仿世界上任何人来改变自己身体的气味。外分泌和顶泌可以由她这个老家伙任意指挥。尽管她说:“别指望我站着干这事,你出再多的钱也不成,”她发出气味的本事简直使他吃不消。</p><p>(……“嗤-嗤,”博多掩着耳朵说,“天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竟然会有这么龌龊的男人!”……)</p><p>就这样,他这个令人讨厌的特别的青年,就同一个老婊子在一起。她说:“我不站起来;我的鸡眼痛。”她注意到一提鸡眼他便兴奋起来,接着便低声告诉他说她有本事控制外分泌和顶泌。她问他要不要让她模仿随便哪个人的气味,只要他说出来她就可以试试,通过反复试验他们可以……起初他一口回绝,不要不要不要,但是她又哄又骗,说话声像皱皱巴巴的纸张。因为跟这个难以置信的神秘莫测的老泼妇在一起的就他一个人,可以说游离在所有的人以及古往今来的时间之外,他最后终于同意了。于是他精确地描述起他灵敏异常的鼻子闻到的气味来,塔伊女士根据他的话进行模仿,通过反复试验发出了他母亲和他几个姨妈的气味。噢嗬,你喜欢这个,小少爷是吗,干下去,把你的鼻子尽量伸过来,你真是个滑稽的家伙,肯定是……后来,突然间,无意之中,是的,我发誓我没有叫她干,突然在反复试验的过程中,从她满是皱纹裂缝的老得像皮革样的身体里飘出了世界上最不可言传的香气。这会儿她已经看到,他来不及掩盖了。噢嗬,小少爷,我现在找到的气味,你不必告诉我她是谁,但肯定是那个人。</p><p>萨里姆说:“闭嘴闭嘴 - ”但塔伊女士哑着老嗓子毫不留情地步步进逼:“噢嗬,对啦,肯定是你的心上人,小少爷 - 是谁呀?也许是你的表妹吧?你的妹妹……”萨里姆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尽管右手有个指头少了半截,还是想要动手……这时候塔伊女士说话了:“天哪,不错!你的妹妹!来吧,动手打我吧,你掩盖不掉写在你额头中央的东西!……”萨里姆拣起衣服,手忙脚乱地套上裤子闭嘴老妖婆而她说好吧走吧走吧,但是如果你不付账的话我会,我会,等着瞧我会怎么样吧,这一来卢比从房间另一头扔过来在空中飘舞落到了五百十二岁的老交际花的身边,拿去拿去吧只是闭嘴你那张可恶的丑脸,而她说当心啊我的小王子你自己也不怎么漂亮呀。穿好衣服从屋子里冲出来,兰布雷塔小摩托车在外面等着,但街头的顽童在座子上撒了尿,他尽快地驾车离开,但真相也同他一起离开了。这时塔伊女士靠在窗口喊道:“嗨,跟亲姐妹乱搞!嗨,跟妹妹睡觉的小鬼,你跑到哪里去呀?真的东西假不了假不了……!”</p><p>你完全有理由问:难道这就发生在这个……她肯定不会有五百……但我发誓要承认一切,我坚持我是从那个最异乎寻常的婊子的嘴巴和香腺中得知那个无法启齿的秘密的,那就是我爱歌手贾米拉。</p><p>“我们的布拉甘萨太太说得不错,”博多责骂我说,“她说所有男人脑瓜子里面都臭不可闻。”我没有理会她;布拉甘萨女士和她妹妹费尔南德斯太太的事到时候自会有所交待。目前,后者只好管理工厂的帐目,前者照顾我的儿子。而我呢,为了重新吸引造反的博多女士如痴如醉的注意力,讲起一个童话来。</p><p></p><p>从前,在遥远的北方封邑吉夫的领主有两个漂亮的女儿,还有一个同样漂亮的儿子,一辆崭新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在政治上也有极其良好人际关系。这位领主,或者大人,狂热地主张进步,正因如此,他让大女儿同家财万贯的著名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儿子订了婚。而小女儿呢,他一心指望将她许配给总统的儿子。他买来了这个群山环绕的山谷里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汽车,他把车当成儿女那样宝贝。使他烦恼的是,他的臣民已经习惯于将吉夫的道路用作社交、争吵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的场所,拒不肯给他的车让路。他发布了一道公告,解释说汽车代表了未来,人必须给车让路。尽管布告就贴在商店门前和墙上,据说还贴到了牛肚皮上,但人们还是不加理会。第二道布告的口气便严厉起来,命令人们在听到喇叭声时给汽车让路。可是吉夫的老百姓仍然在街心里抽烟、吐痰、争吵。第三张告示上配着血淋淋的图画,宣称从此以后要是有谁听到喇叭不让路,汽车就会朝他撞过去。吉夫百姓在布告上那幅图画边上加上了一些更加糟糕的画儿。领主为人虽然不错,但再也没有耐心了,于是他便当真照布告上的话办了。在著名的歌手贾米拉带着她全家以及她的经纪人来此,准备在她表哥的订婚典礼上演唱时,汽车把她从边境一直接到宫里,一路畅行无阻。领主骄傲地宣称:“没问题了,如今人们懂得要为汽车让路,已经有了进步了。”</p><p>领主的儿子穆塔西姆曾经去国外游历,他的发型是那种所谓“甲壳虫式样的”,如今他的婚事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他长得极其英俊,每当他在吉夫外出时,鼻子上带着银饰的姑娘一见他的相貌都会激动得晕过去。但是他对这种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喜欢的只是打马球骑的马儿和吉它,他常常弹奏一些古怪的西方歌曲。他穿着丛林衬衫,衬衫上印着音符和外国的交通标志,还有一些半裸体的白人女郎。但当歌手贾米拉身穿只露出眼睛的织锦缎布尔卡来到宫中时,英俊的穆塔西姆 - 由于他在国外游历,从来没有听说到她毁容的谣言 - 便给迷住了,他一心一意想要看看她的面孔,他从床单的窟窿里看到她庄重的眼睛之后便神魂颠倒了。</p><p>在那段时候,巴基斯坦总统颁布了大选的法令,大选以“基本民主”法令规定的投票方式在订婚仪式的后一天举行。巴基斯坦的一亿人分成十二万个大致相等的选区,每一选区产生一名基本民主的代表。然后由十二万个基本民主的代表所组成的选举团选出总统。在吉夫,420名基本民主的代表包括毛拉、清道夫、领主的汽车司机、许多在领主的庄园里种大麻的佃农和其他一些忠实的臣民,领主把他们大家都请来参加他女儿的用散沫花染剂染指甲的典礼。不过,他也被迫邀请了两个真正的坏蛋,他们是联合反对党的选举监察官。这两个坏家伙不断地互相拌嘴,但领主礼貌周到地对他们表示欢迎。“今晚你们是我的尊贵的朋友,”他跟他们说,“明天是另一回事。”两个坏蛋大吃大喝,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吃的东西似的,但事先已经关照大家 - 连英俊的穆塔西姆也在内,他的耐心不如父亲好 - 要好好招待他们。</p><p>联合反对党的党员全是些头等的流氓恶棍,你听到这话一定不会觉得惊奇,他们组党只是一心企图推翻总统,回到从前糟糕的状况中去,也就是要让平民,而不是军人,从国库里中饱私囊。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找到了一位可怕的头头。这就是国父的妹妹法蒂玛·真纳,这个女人干瘪老朽得不成样子,领主有点疑心她早就死掉了,只是某个制标本的大师将她重新做了出 来 - 这一看法得到了他儿子的支持。他看过一部名叫《埃尔·熙德》的电影,其中就有个死人带领军队冲锋陷阵……但由于总统没有能完成她哥哥的陵墓的修建,有人便挑动她出来竞选了。这可是个可怕的敌手,因为你没法对她诽谤攻击造谣中伤。人们甚至说她对总统的挑战动摇了人们对他的信任 - 归根到底,他不是当年那些伟大的伊斯兰英雄转世的吗?例如古尔的穆罕默德·宾·萨姆,伊勒图特米什[14]和莫卧儿的皇帝。就连在吉夫当地,领主也发现联合反对党的标语贴到了一些怪地方。有人甚至猖狂到极点,竟然将一张标语贴到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的行李箱上。“糟糕透了,”领主跟他儿子说。穆塔西姆回答:“搞选举还会有什么好事 - 让扫毛厕的跟蹩脚裁缝投票选领袖?”</p><p>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在闺房里面,女人们正在用散沫花汁在领主女儿的手上和脚上勾勒出精致的图案,佐勒非卡尔将军和他儿子扎法尔很快就要来了。吉夫的统治者把大选抛到脑后,不去多想那个瘦骨伶仃的法蒂玛·真纳,这个国母冷酷无情地把她的子民弄糊涂了,不知道该选谁才好。</p><p>歌手贾米拉的晚会同样也是喜气洋洋。她开毛巾厂的父亲,似乎是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妻子柔软的手,大声叫道:“你们看见了吗?是谁的女儿在这里表演呀?是哈隆家的小姐吗?是瓦里卡家的女儿吗?还是达乌德家或者赛戈尔家的姑娘?见鬼!”……但他的儿子萨里姆,一个面孔像是卡通人物的倒霉鬼,似乎处在一种身心极度不安的状态之中,也许是由于自己处在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关头而不知所措了。他朝他才华横溢的妹妹那里扫了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羞愧。</p><p>那天下午,英俊的穆塔西姆把贾米拉的哥哥萨里姆拉到一边,极力想要跟他交朋友。他带萨里姆去看印巴分治之前从拉贾斯坦进口的孔雀,还有领主收藏的那些有关魔法的珍贵图书,从这些书本中他找出了一些有助于他将来贤明地进行统治的符咒。就在穆塔西姆(他算不上是个很聪明很谨慎的青年)陪萨里姆去马球场兜风时,他偷偷地说他在一张羊皮纸上画了一个爱情的符咒,希望能够把它塞进著名歌手贾米拉的巴掌心,使她堕入情网。听到这话,萨里姆现出了一付不高兴的模样,打算抽身离开,但穆塔西姆拼命求他告诉他歌手贾米拉长得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萨里姆仍然不肯开口。最后穆塔西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要求把他带到贾米拉身边好把符咒塞进她手心里。害着单相思的穆塔西姆没有注意到萨里姆脸上滑头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把羊皮纸给我。”穆塔西姆尽管对欧洲城市地理了如指掌,但对有关魔法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他把符咒给了萨里姆,以为就是别人塞了,也同样对他有所帮助。</p><p>夜晚降临了,一队汽车载着佐勒非卡尔将军和夫人、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和朋友朝宫中驶来。但这时风向变了,风从北边吹来。风很冷,同时又令人心醉,因为在吉夫北部出产全国最好的大麻,在这个季节大麻的雌株成熟,处在授粉期。空气中充满了这种植物令人春心荡漾的香气,吸进这种空气的人多多少少都像是进了迷魂阵。这种植物令人飘飘欲仙的懒散气息影响了车队的司机,他们一路上撞翻了好些街边的理发摊子,至少还冲进一家茶馆里,使吉夫老百姓纳闷这种已经把街道夺走了的没有马拉的新车儿,如今是不是也要把他们的家一锅端了。 幸运的是,车队总算抵达宫殿了。???? </p><p>北方刮来的风吹进了贾米拉的哥哥萨里姆的巨大而极度灵敏的鼻子,使他昏昏欲睡,他终于在房间里睡着了,因此他没有看到这天晚上发生的好多事情。他只是在事后听说,带着大麻气味的风使得订婚典礼的来宾的行为发生了变化,他们咯咯乱笑,尽管眼皮发重,但还是凶巴巴地互相注视着,身穿金边军服的将军们翘起二郎腿,坐在漆成金色的椅子上做着天堂的美梦。订婚仪式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进行的,结果没有人注意到新郎由于过度放松而尿湿了裤子。就连好吵架的联合反对党的两个坏蛋也勾起胳膊唱了一支民歌。英俊的穆塔西姆在充满了春情的大麻气味的挑逗下,企图钻到中间开洞的织锦大床单后面来,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以天使般的好脾气挡住了他,不让他看见歌手贾米拉的面孔,根本不用把他的鼻子打出血来。晚会结束时来宾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睡眼惺忪但仍然笑容满面的拉蒂夫少校护送歌手贾米拉回到自己房间里去。</p><p>午夜时分,萨里姆醒来了,发觉自己右手里面还紧紧攥着英俊的穆塔西姆那份带有魔力的羊皮纸。由于北方刮来的风仍然轻轻地吹到他的房间里,他趿着皮拖鞋,穿着睡衣,决心蹑手蹑脚地出去。他穿过这个可爱的宫殿里的暗暗的走廊,经过一个日趋衰败的世界所积聚起来的垃圾,这里有生锈的盔甲和数百年来为宫中成千上万只蛾子提供食物的古老挂毯,在玻璃水箱里游泳的巨大的马哈西鳟鱼,以及许多狩猎的战利品,包括一只立在柚木底座上失去光泽的金色斑鹬,这是用来纪念早期一位领主在库尔松勋爵和别人的陪同下,一天之内打掉111,111只斑鹬的。他蹑手蹑脚地经过了好些鸟儿的标本,走进了宫中妇女睡觉的闺房,他嗅了嗅空气,选中了一扇门,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p><p>房间里有张大床,半夜使人疯狂的朦胧月光照在微微飘动的蚊帐上。萨里姆朝蚊帐走去,但又停住脚步,因为他看到窗口有个人影想要爬进来。大麻气味的风使英俊的穆塔西姆魂都丢掉了,他不顾廉耻,决心不惜代价要看一眼贾米拉的芳容……而萨里姆呢,由于站在黑影中,别人看不到,他嚷道:“举起手来!不然我要开枪了!”萨里姆是在吓唬人。但双手抓着窗台、身体吊在半空中的穆塔西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处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吊在那里呢就要吃枪子儿,放手呢就要摔下去,怎么办呢?他想要回嘴,“你自己就不该来,”他说,“我要告诉阿米娜夫人。”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但萨里姆指出他处在不堪一击的境地,一等穆塔西姆讨饶说:“好的,不过不要开枪”,便放他走掉了。在那天后,穆塔西姆便说服他父亲向贾米拉的父母正式求婚。但她出生之后从小到大就懂得爱情是怎么回事,对所有向她求爱的人还是照老脾气很是讨厌,便一口回绝了他。他离开吉夫追到卡拉奇,但她对他的胡搅蛮缠一概置之不理。最后他参了军,在1965年战争中牺牲了。</p><p>但英俊的穆塔西姆的悲剧不过是我们故事当中的一个次要情节。因为这会儿只剩下萨里姆同他妹妹两个人,他妹妹被方才的说话声惊醒了,便问道:“萨里姆,出了什么事啦?”</p><p>萨里姆走到妹妹床前,去握她的手,那张羊皮纸贴在她的皮肤上。萨里姆在月光和荡漾着情欲的微风的作用下开了口,只有到这时他抛弃了所有关于圣洁的观念,告诉他张口结舌的妹妹说他爱她。</p><p>一阵静默,接着她大叫起来:“噢,不,你怎么能够 - ”但羊皮纸的魔力在同她对爱情的憎恨较量着。因此尽管她身体像个摔跤手那样绷紧抽搐起来,她还是听他说这其中并不存在有违人伦的地方,他把这事想过了。归根到底,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他血管里流的血同她的完全不同。在那个疯狂的夜晚的微风中,他试图解开就连玛丽·佩雷拉的坦白也没能成功解开的所有的结。但就在他说话时他都能感到他的话是多么的空洞无力,他意识到尽管他说的话的确不假,但还有其他的事实,这些事实变得更加重要,因为时间使它们具有了约束力。虽然没有必要感到羞耻和害怕,他还是看见这两种情感出现在她额头上,从她的皮肤上也嗅到了它们,更加糟糕的是,他能够在自己的身上里里外外感受到它们,嗅到它们的存在。因此,最后连英俊的穆塔西姆的有魔力的羊皮纸也无力使萨里姆·西奈和歌手贾米拉走到一起,他耷拉着脑袋走出她的房间,而她呢睁着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目送他出去。等到这一符咒的魔力完全消失时,她狠狠地进行了报复。就在他走出房间时,宫中走廊里传来了新订婚的公主的尖叫声,她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新婚之夜自己的合欢床上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淌满了臭烘烘的黄色液体。在这之后她打听了一下,弄清楚梦中见到的其实确有其事,于是她决定只要扎法尔还活一天,她再不让自己发育成熟,这样她可以待在宫中自己的房间里,免得受罪去闻他那毛病的臭气。</p><p>第二天一早,联合反对党的两个坏蛋醒来,发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在他们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时,却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式的巴基斯坦士兵不出一声地站在门口,将枪交叉着拦住去路。坏蛋又是叫喊又是甜言蜜语地说好话,但两个士兵一动不动,直到选举结束,他们才静静地走掉了。两个坏蛋去找领主,发现他正在自己珍奇的玫瑰园里。他俩挥舞胳膊,高声嚷嚷,抗议说这是对正义的嘲弄,是大选举中的舞弊行为,还提到这是阴谋诡计。但领主只是向他们介绍了十三个新品种的吉夫玫瑰,都是他自己通过杂交培育的。他们还是怒气冲冲地叫嚷,说什么民主死掉了呀,独裁专制呀等等,嚷个不停 - 最后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开了口,他说:“朋友们,昨天我女儿同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订了婚。我希望,我另一个女儿很快就会嫁给我们总统的亲生儿子。你们想想看,在吉夫即使有一张选票反对我未来的亲家,那对我,对我家,会是多么丢脸、多么可耻呀!朋友们,我这个人最看重的是面子;所以待在我家吃吧,喝吧,不过不要向我讨我不能给的东西。”</p><p>“我们大家都幸福地生活着……”无论如何,即使没有童话故事结尾这句套话,我的故事的结尾确实也很离奇。因为等基本民主的代表选举好了以后,各种报纸 - 《人民报》、《黎明报》,《巴基斯坦时报》一致宣布总统的穆斯林联盟对国母的联合反对党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因此这证明只有我在拿事实来变戏法时最最糟糕。在一个真理是按照上面的意思决定的国家里,现实确实不再存在了,因此除去上面规定不行的之外,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可能这就是我在印度度过的童年时代和在巴基斯坦度过的青春期的不同之处吧 - 在前者之中,我被无穷无尽的不同现实包围着,而在后者里面呢,我在同样是无穷无尽的虚伪、幻象和谎言之中随波逐流。</p><p>一只小鸟在我耳边轻声说:“公平些呀!无论哪个人,无论哪个国家,都有虚伪之处。”我接受这一批评。我知道,我知道。多年之后,那个寡妇也知道。而对贾米拉来说,被时间、被习惯、被外婆的命令、被缺乏想象力、被父亲的默许等等确认而合法化的事情结果要比她知道的事实更加可信。</p><p></p><p></p><p></p><p>[1] “伊斯兰”原系阿拉伯文,意思是“顺服”。</p><p>[2] 印沙安拉(Inshallah),穆斯林的祝福语,意为“如安拉允许的话”或“如蒙天佑”。</p><p>[3] 倭马亚王朝(Umayyad 或Omayyad),公元七和八世纪定都大马士革。</p><p>[4] 伊斯玛仪派(Ismaili),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一个派别。</p><p>[5] 阿利汗应指穆罕默德·阿利(Mohammed Ali, 1909-1963),1953-1956年任巴基斯坦总理,丽塔·海华兹(Rita Hayworth, 1918-1987)为好莱坞著名影星。</p><p>[6] 加兹尼的马茂德(Mahmud of Ghazni)加兹尼为阿富汗境内一个封邑,马茂德为加兹尼国王,公元十一世纪初侵入印度。</p><p>[7]穆罕默德·宾·萨姆·古尔(Muhammad bin Sam Ghuri),通常称为古尔的穆罕默德南阿富汗山区古尔公国的领袖。于1192年大败拉吉普特人,为穆斯林统治北印度奠定了基础。 </p><p>[8] 图格卢克(Tughlug),十四世纪在德里成立的王朝。</p><p>[9] 锡坎达尔(Sikandar But-Shikan),十四世纪克什米尔国王。</p><p>[10] 塞伊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Syed Ahmad Barilwi),穆斯林运动领袖,领导了1831年起义。</p><p>[11] 莫普拉(Moplas)是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居民,信奉伊斯兰教,为外来的阿拉伯商人和当地人通婚的后裔。</p><p>[12] 指《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与神灯”的故事。</p><p>[13] 布尔卡(burqa),伊斯兰教妇女所戴的遮面布,长可及脚,上有两孔,可露出眼睛。</p><p>[14] 伊勒图特米什,13世纪德里苏丹。</p>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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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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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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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7:37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第15章

<br/><br/><p>23.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br/><br/>萨尔曼•拉什迪著 </p><p>刘凯芳译<br/><br/>下面要讲的是,滴答滴答声重又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倒计时的零点不是出生,而是结局。还要提到的是一种深深的厌倦感,大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局终人散成了唯一的出路。因为人也像国家或者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最后也会变得精疲力竭,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快快完事大吉。</p><p>月亮怎么掉了一片下来,萨里姆怎么得到了净化……时钟这会儿又在滴答滴答响着。因为所有的倒计时都需要一个零点,我得说明结局是在1965年9月22日来临的,零点到来的确切时刻,当然无可避免是在午夜钟响时分。艾利雅姨妈家里那只落地式大摆钟走时很准,但敲钟总会慢两分钟,它这回再也没有机会敲响了。</p><p></p><p>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是在1964年中期来到巴基斯坦的,她离开时,尼赫鲁的去世在印度引发了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财政部长莫拉尔吉·德赛和最有实力的贱民贾吉万·拉姆联合起来,决心阻止建立尼赫鲁王朝,因此英迪拉·甘地失去了国大党的领袖地位。新总理是拉尔·巴哈杜尔·夏斯特里,又是老一辈政治家当中的一员,他们这代人似乎都在长生不老的药水当中浸泡过。不过,对夏斯特里来说,这仅仅是个空幻境界。尼赫鲁和夏斯特里都充分证明他们不会长生不老,但仍然有其他好多人留了下来,用他们木乃伊样的手指抓住时间,不让它前进……但在巴基斯坦,时钟滴答滴答响着。</p><p>母亲大人表面上并不赞同我妹妹的事业,它太有电影明星的味道。“我这一家子呀,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叹着气对皮雅舅妈说,“比汽油的价格还更说不准。”不过,她内心很可能暗暗得意,因为她崇拜权势,而贾米拉如今成为大名人,国内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无不对她表示欢迎……我外婆在拉瓦尔品第安了家。不过,她表现出很奇怪的独立性,没有住到佐勒非卡尔将军家去。她和我皮雅舅妈搬到老城区一幢简单的平房里,两人倾其所有,买下了一个加油站的经营权,实现了多年的梦想。</p><p>纳西姆从来没有再提阿达姆·阿齐兹,她对他的去世也不伤心。我外公生前好吵架,在他年轻时反对巴基斯坦独立运动,很可能将他朋友米安·阿布杜拉之死归罪于穆斯林联盟。如今他去世了,她几乎有点像是得到了解脱,因为她可以独自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了。母亲大人与过去一刀两断,集中精力经营起加油站的生意来。加油站位于拉瓦尔品第和拉合尔之间的主干道旁,地点是再好也没有了,生意非常红火。皮雅和纳西姆两人轮流坐在经理的玻璃小房子里,工人们为轿车和军车加油。她们两人联手大为成功。皮雅天仙般的容貌丝毫没有减色,吸引了大批的顾客。而母亲大人自从寡居之后,脾气也变了,她如今对别人的事情比对自己的事情更加感兴趣,她老喜欢请加油的顾客到她的玻璃小房子里来喝克什米尔红茶。人们有点忐忑不安地接受邀请,在他们弄清楚这位老太太并不想没完没了地跟他们唠叨那些烦人的老话时,大家放下心来,解开了衬衫领口,舌头也灵活起来。母亲大人听别人说东道西,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心得不得了。加油站很快在附近一带变得很有名气了,司机故意绕道前来加油 - 常常是接连两天,这样他们既能够欣赏我天仙般美丽的舅妈,又可以把心中的烦恼向我那位耐心好得不得了的外婆倾诉。我外婆呢,变得像海绵那样有了吸附的本事,她总是等客人讲完,然后才从嘴唇里挤出几条简单而坚定的忠告来 - 这时候工人已经加好了油,并且把汽车擦拭干净。我外婆呢给他们的生活充了电,使他们的心情有了改善。她坐在她那个玻璃告解室里,解决人世间的问题。她自己的家庭呢,在她眼里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p><p>纳西姆·阿齐兹这位嘴唇上长着胡子的自豪的大家长,自己找到了对付悲剧的法子。但是在找到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那种冷漠的厌倦精神的第一个牺牲品,要解决它的唯一出路便是完事大吉。(滴答,滴答。)……不过,在表面上, 她似乎一点也不想跟随她的丈夫去那个专为好人预备的樟树花园里。她似乎同她离开的印度那些年岁极高的领导人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她以惊人速度长得越来越胖,最后只好叫建筑工人来扩大玻璃小房子。“把它扩得尽量大一些,”她突然以少有的幽默感说,“也许过了一百年我还在这里呢,叫什么名字来着,只有安拉知道我会有多胖,我不想每过十一二年就来找你们一回。”</p><p>不过,皮雅·阿齐兹对成天汽油啊什么的并不满足。她同一系列的上校、板球运动员、马球手、外交官有了密切的来往。由于母亲大人对家里人的事情失去了兴趣,因此很容易瞒住她。但在这个小地方,这却成了人们的话题。艾姆拉尔德姨妈把皮雅怪了一通。她回答说:“你是要我永远嚎哭着扯头发是吗?我还年轻,年轻人应该有点儿开心的事。”艾姆拉尔德咬紧嘴唇说道:“但是得顾顾面子呀……家庭的名声呢……”听到这话,皮雅头一扬。“你去讲面子吧,妹妹,”她说,“我呢,我要生活。”</p><p>但我觉得,皮雅这样自行其是,其中也有空洞的成分。随着岁月的流失,她其实也感到了自己的个性一天天地消耗掉了。她疯狂地谈情说爱,实际上只是不顾一切地进行最后一次“表演” - 表演她这样的女子所应该担当的角色。她并没有真正用心。在她内心深处,也在等待着那个曲终人散的时刻……自从阿赫默德·西奈的面孔被秃鹫从空中扔下的一只人手打了一下以后,我家里的人一向容易成为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打击的目标,一年过后就会有晴天霹雳下来了。</p><p>在我外公去世、母亲大人来到巴基斯坦之后,我常常反复梦见克什米尔。虽然我从来没有去沙里马尔花园散步过,但我在夜里去了那里。我像外公那样乘坐小船在湖上荡漾,还爬到商羯罗查尔雅庙的山上,我看到了莲藕和气势汹汹的锯齿一样的山峰。这也可以看作是折磨我们所有人的心灰意冷的情感的一种表现(只有贾米拉除外,安拉和国家使她劲头十足)- 这也使人想起我的家庭既同印度又同巴基斯坦分离开来。在拉瓦尔品第,我外婆喝着克什米尔红茶。在卡拉奇,她的外孙被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湖水洗涤着。不用多久,克什米尔的幻梦就会发展成为全巴基斯坦人的心愿,我始终与历史紧紧相连,我发现我的幻梦在1965年成为整个国家的共同财产。这对即将到来的结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从空中落下来,我终于得到了净化。</p><p></p><p>萨里姆已经沉沦到底了。我罪孽深重,我闻到自己身上像茅坑那样臭。我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结果却去找婊子 - 我本应好好做人,过上一种正直的新生活,但却产生了一种无法启齿(同时也是单方面)的相思之情。即将把我吞没的宿命已经露出了端倪,我像是着了魔似地骑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城里街上乱逛。贾米拉和我尽量避免见面,我们平生第一次没法互相说一句话。</p><p>圣洁 - 这一最高的理想!- 巴基斯坦的国名就来自这一天国的美德,我妹妹唱的歌中每个音符都透露着它的气息 - 似乎离我很远。但历史 - 它具有饶恕罪人的能力 - 在这时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朝着一个时刻迅速接近。这个时刻,将会一下子把我从头到脚涤荡得干干净净,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呢?</p><p></p><p>在古鲁·曼迪尔家中的日子充满了蒟酱卷的气味、烹饪的气味,还有清真寺直指云天的高高的光塔阴影发出的懒洋洋的气息。而我的艾利雅姨妈对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和对嫁给他的妹妹的仇恨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它就像个大壁虎一样坐在她起居室里的地毯上,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似乎只有我闻得到它,因为艾利雅进行掩饰的本领发展得像她下巴上的胡须那样快,又像她拔胡须那么熟练,每天夜里,她都用胶布将胡须连根粘掉。</p><p>艾利雅姨妈对国家命运的贡献 - 通过她的学校和学院 - 绝对不能低估。她那老处女的沮丧心态渗透到了这两个教育机构的课程、砖瓦和学生之中,她培养的少年和青年学生身上都具有一种古代的复仇心理,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中的原委。啊,老处女姨妈身上那种无所不在的死气沉沉的味道!它使她家里的油漆变了色,她的家具中由于塞满了仇恨而变得又笨又重。老处女的压抑还给缝到了窗帘线缝中,就像多年之前缝到了婴儿衣衫里面一样。怨恨从地上的缝隙里往上直冒。</p><p>艾利雅姨妈喜欢干的是烹饪。她多年独守空房、气得要命,在这期间她孜孜矻矻,终于达到了艺术境界,这就是在食物中间掺入感情。在这方面唯一比她高明的只有我以前的保姆玛丽·佩雷拉。不过如今,这两位烹饪老手都给比下去了,这位高手便是布拉干萨酱菜厂的首席腌制师萨里姆·西奈……尽管如此,在我们住在古鲁·曼迪尔她家里时,她给我们吃的便是包含着不和与争吵的焖肉饭和椰子肉丸。渐渐地,就连我父母之间迟来的爱情也走了调,失去了那种和谐的韵味。</p><p>但我姨妈身上的优点也不能遗漏。在政治上,她大声疾呼反对军人干政。要是她没有一个当将军的妹夫,她的学校和学院很可能早就被充公了。请别让我完全透过我个人绝望的有色眼镜来观察她,她曾经去苏联和美国讲学。此外,她做的东西很是好吃。(尽管里面包含着特别的内容。)</p><p>但是在这幢清真寺阴影底下的房子里,空气和食物开始造成危害了……萨里姆在他那可怕的单相思和他姨妈食物的双重影响下变得很不正常,每当他想到妹妹时,脸总会涨得通红。而贾米拉在不知不觉中,渴望新鲜空气和未经阴暗心理搀和的食品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她在家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经常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不过从来没有去东巴)。兄妹之间同处一室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碰在一起时,两人都会大吃一惊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落地之后,两人又都气鼓鼓地望着刚才跳起来的地方,仿佛那里变得像面包炉子那样烫人似的。在别的时候,他们两个一举一动的意思也显而易见,不过只是屋子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心事,没有注意到罢了。例如,贾米拉就连在家里时也戴着她的金白相间的面纱,就连闷热得要发晕也不在乎,只有她确信哥哥不在家时才肯拿下。而萨里姆呢 - 他仍然奴性十足地去圣伊格纳西亚修道院里去拿发酵的面包 - 却总是不肯亲手将面包递给她。有时候,他让他那个心如蛇蝎的姨妈代他送去。艾利雅很顽皮地看着他问:“你是怎么啦,孩子 - 生了传染病了吗?”萨里姆的脸涨得通红,生怕他姨妈会猜出他去找妓女的事情。说不定她猜到了,不过她盯着更大的鱼儿呢。</p><p>……他还渐渐变得经常陷入到沉思之中,很久都不出一声,只是突然间猛然一喊,喊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如“不!”或者“可是!”甚至还会有些神秘莫测的叫声,如“砰!”或者“嗡!”阴沉沉的沉默之中爆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声音,仿佛萨里姆的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对话,时不时地有对话或者痛苦的碎片冒上来冲出嘴唇。我们每天吃的都是那些饱含着烦恼的咖喱菜肴,这肯定加重了这种内心的烦扰。最后,阿米娜发展到同一些看不见的洗衣箱唠叨起来。阿赫默德在中风之后,只会流着口水咯咯傻笑。而我呢,沉着脸独自躲起来苦思冥想。这时候,我姨妈心中一定暗自得意,她对西奈这家人痛快地进行了报复。不过,她自己也由于实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而伤心劳神。这样说来,她的前途也到此为止了,在她这个如同疯人院般的宅子里,她下巴上贴着去胡须的胶布走来走去,那脚步声听起来也是空荡荡的。而这时候她的侄女从像是突然变得滚烫的地板上直跳脚,她的侄子呢莫名其妙地大叫一声“呀!”一度是她情郎的那个人如今下巴上滴滴答答地流口水,而阿米娜眼前又出现了她往事的鬼影,她招呼道:“那么,你又来了,嗯,干吗不呢?看来所有的一切根本没有离开过。”</p><p>滴答,滴答……在1965年1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发觉在十七年之后,她竟然又怀孕了。等到她确定无疑之后,便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她大姐艾利雅,给了我姨妈机会,使她的复仇计划更加十全十美了。不清楚艾利雅对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她在菜肴当中究竟又拌进了什么东西也无法肯定,但在阿米娜身上却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她老是做恶梦,梦见生出个妖怪来,头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颗花椰菜。她眼前老出现拉姆拉姆·赛思的幻影,生个双头婴儿的老预言又使她紧张得几乎发疯。我母亲四十二岁了,在这样的年纪怀上孩子使她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一方面在所难免,另一方面,也有艾利雅煽风点火的因素),原本她的一腔柔情已经使中年的丈夫重新迸发出了爱情,这种幸福像光环一样围绕着她,如今这种害怕心理对此是一大玷污。在我姨妈搀和着报复心理的肉糜 - 里面加的调味品既有豆蔻又有不吉的预言 - 的影响下,我母亲变得非常害怕这个孩子。随着月份的增加,四十二岁的年龄现出颜色来了。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一天比一天胖,几乎要给压垮了。怀孕第二个月时,她的头发全白了。到了第三个月,她的脸皱里皱巴,像只烂芒果。到了四个月时,她已经像个老太婆一样,满脸皱纹,臃肿不堪,脚上又长出了鸡眼,脸上不可避免地满是汗毛。她似乎又一次周身笼罩在一团耻辱的浓雾中,仿佛是像她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还怀上孩子,真是丢人现眼。这个在乱纷纷的日子里怀上的孩子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胎儿同她年龄强烈的反差越来越明显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往事像鬼影一样反复出现,倒在一张旧藤椅里面。我母亲的崩溃突如其来,令人震惊。阿赫默德·西奈一筹莫展地观看着,突然心慌意乱、难以自制,他不知所措了。</p><p>甚至就是现在,我觉得要描写临近完事大吉的那段日子还是很困难的,那时我父亲也发现他的毛巾厂在他手里渐渐烂下去。艾利雅在伙食上做的手脚(它既通过他吃下去的东西影响他的胃,也通过他面前的妻子影响他的眼睛)对他产生的影响太明显了。他对工厂的管理日益松弛,对工人的态度越来越糟糕。</p><p>简单地介绍一下阿米娜牌毛巾垮台的情况吧。阿赫默德·西奈越来越盛气凌人地对待工人,就像当年他在孟买时对待仆人那样蛮横,不管是织工师傅和打包的辅助工,他都要人家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永远像奴仆似地供他使唤。结果,工人成群结队地走掉,临走前他们说:“先生,我不是给您扫茅房的,我是合格的一级织工。”人们对他们的雇主照理会心存感激,但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我姨妈送给他的盒装饭里搀进了令人头昏脑胀的怒气,在它的影响下,他让他们走掉,又雇了一批令人讨厌的懒汉。这些人偷窃棉纱团和机器零件,但是随时随地忙着点头哈腰地讨好东家。这一来毛巾的废品率直线上升,合同无法履行,订货锐减。阿赫默德把退货的毛巾带回家中,简直像山 - 像喜马拉雅山 - 那么高,因为工厂的仓库里已经堆不下由于他管理不善而生产的次品了。他又喝起酒来,到那年夏天,古鲁·曼迪尔这座房子里又充满了他同瓶中精灵斗争时骂的粗话,走廊和客厅里次品毛巾沿墙堆放,像埃弗勒斯峰和帕尔巴特峰[1]那样高,我们走路都只好侧着身子了。</p><p>我们把自己交到我这位胖姨妈手里,在她多年郁积于心的怒火里煎熬。只有贾米拉除外,由于她经常不在家,因此受到的影响最少,我们最后都实实在在地在她手里栽了跟斗。这段时间既令人痛苦又叫人迷茫,我父母之间的感情在新怀的孩子以及我姨妈多年积怨的双重压力下就此破裂。这种慌乱和毁灭的气息渐渐地从屋子的窗缝里钻出去,传染到了全国人民的心里。因此,当战争爆发时,整个国家似乎也笼罩在那种令人糊涂的虚幻的雾气中,我们原先正是在这种虚幻的雾气中开始生活的。</p><p>我父亲正一步步地离中风越来越近,但就在他脑袋里的炸弹爆炸之前,另一条导火线点着了。在1965年4月,我们听说卡奇沼泽地发生了特别事件。</p><p></p><p>就在我们像苍蝇一样在我姨妈复仇的罗网里拼命挣扎时,历史的车轮继续滚滚向前。阿尤布总统的声望下降了,人们纷纷传言在1964年大选中有各种舞弊的行为,这种谣言根本扑灭不了。还有总统儿子的事,高哈尔·阿尤布办的那个神秘的甘德哈拉工业集团一夜之间使他成为亿万富翁。噢,大人物的儿子尽干坏事,这样的例子接二连三,多得数不尽!高哈尔为人霸道,平时老是大叫大嚷的。不久后,在印度又有桑贾伊·甘地和他办的马鲁蒂汽车厂以及他创立的青年国大党。最近的一个呢,是坎提·拉尔·德赛……大人物的儿子毁了他们的父母亲。不过,我也有个儿子阿达姆·西奈,他公然违抗先例,将会把这种倾向扭转过来。做儿子的既有可能比他们的父辈坏,也有可能比他们的父辈好……不过,在1965年4月,空气中满是做儿子的出毛病的消息。是谁的儿子在4月1日翻过了总统府的墙头 - 是哪个不知名的父亲的生出了这么一个下流家伙,竟然跑到总统面前朝他的肚子开枪?历史上有的做父亲的永远没有留下名字来,这对他们倒是福气。无论如何,暗杀没有成功,因为他的枪奇迹般地卡住了。某人的儿子被警察带走,他们会把他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拔掉,把他的指甲放到火上去烧,红红的香烟头无疑会用来烫他的阴茎头,那个不知其名的未遂的暗杀犯不过只是被历史的大潮卷着走,得知这一点,他心里一定不会好过。在这种大潮中,人们常常看到做儿子的(无论地位高低)表现特别糟糕。(不,我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p><p>新闻和现实脱节。一方面报纸引用外国经济学家的话 - “巴基斯坦成为新兴国家的榜样”,另一方面(未予报道),农民对所谓的“绿色革命”痛加诅咒,他们声称大多数新打的水井完全无用、有毒,反正是打错了地方。一方面社论称赞国家领导人清正廉洁,另一方面,各种各样的谣言提到了总统儿子的瑞士银行帐户和崭新的美国轿车。卡拉奇《黎明报》提到另一个黎明 - “良好的印巴关系即将出现?”但是在卡奇沼泽地,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p><p>城市里是各种幻影和谎言。在北方的大山里,中国人正在修路,并准备核试验。但是,现在该从总体叙述转到特定事件上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转到将军的儿子,我的表弟,那个患遗尿症的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身上来了。在4月到7月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为全国所有那些不争气的儿子的典型。历史也举起指头,通过他直指高哈尔,以及将来的桑贾伊和坎提·拉尔,当然,还有我。</p><p>那么 - 来谈一谈扎法尔表弟。那时候我跟他有很多相似之处……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启齿的爱。而他的裤子呢,尽管他极力克制,但还是不断地流满了一些更为具体的东西,但却同样无法启齿。我梦想着神话中的爱人,既有幸福的又有倒霉的 -既有沙·贾汗和穆姆塔兹·马哈尔,又有蒙塔古和凯普莱特[2]。他呢梦想着他在吉夫的未婚妻,她过了十六岁生日,但还没有发育成熟,这一定使她在他心目中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在1965年4月,扎法尔被调往卡奇沼泽地巴基斯坦方控制的地区。</p><p>能够正常控制排尿的人对膀胱有问题的人是够刻薄的,扎法尔尽管是个中尉,但成了阿勃塔巴德军事基地的笑柄。据说上级命令他在性器官上套一个气球形状的橡胶内裤,这样巴基斯坦陆军光荣的军服就不会给玷污了。士兵们在他走过时都会鼓起腮帮,装出吹气球的样子来。(后来他因谋杀被捕,大哭着招认罪行时把所有这一切都公之于众了。)很可能将他派往卡奇沼泽地还是上级故意安排的,免得他在阿勃塔巴德受人讥笑……排尿失控注定使扎法尔犯下了同我一样十恶不赦的罪行。我爱上了自己的妹妹,而他呢……不过还是让我把故事从头讲起吧。</p><p>自从印巴分治一来,沼泽地一直是“有争议的领土”,虽然,实际上双方都并无心多作争执。沿着北纬23度线这一非正式的边界线的小山冈上,巴基斯坦政府建立了一系列的哨所,每个哨所配备六名士兵和一盏信号灯。1965年4月9日,有几个这样的哨所被印度军队占领了。一股巴基斯坦部队,我表弟扎法尔也在内,被调往这一边界守卫了八十二天。沼泽地战争一直拖到7月1日方告结束。事实就是如此,但其他所有的问题便不那么清楚了,因为在左右着当时所有事件的幻象和谎言的双重遮掩之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尤其是在变幻无常的沼泽地那边的事情……因此我将要叙述的故事(这其实是我表弟扎法尔讲的)其真实性很可能不比其他任何说法差。我说任何说法,那就是说,官方正式宣布的除外。</p><p>……年轻的巴基斯坦士兵进入到这一沼泽地带,个个额头上都直冒冷汗。这里的光线也绿茵茵的,带着海床的色彩,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讲述了一些故事,更使自己胆战心惊。这其中有在这湿地里发生的可怕的传说,眼睛闪闪发亮的海中怪兽,还有鱼头人身的女人,她们躺在海边,头藏在水下呼吸,只露出半截跟女人一模一样的下身在岸上,引诱粗心大意的男子性交,男人一上去则必死无疑,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个爱上这种怪物的人能够得以生还的……因此,在他们抵达哨所作战时,这些十七岁的孩子早就是一群吓瘫了的乌合之众,一交火准会被消灭干净。幸而对方印度士兵比他们来得更早,受到沼泽地绿色空气的影响更长。因此,在这个充满了巫术的地方打的是一场疯狂的战争,交战双方都以为看见鬼神显灵帮助敌方作战。但最后印度军队投降了,他们当中许多人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地说,谢谢老天,总算完了。他们说是夜里看到长着一身脂肪的大怪兽在哨所周围乱爬,半空中还可以看到落水鬼,他们戴着海草编成的花环,肚脐上挂着贝壳。</p><p>而我表弟亲耳听到这些投降的印度士兵在说:“这些哨所反正没人驻守;我们见到里面是空的,便走了进去。”</p><p>对奉命坚守哨所等待后援部队接应的年轻的巴基斯坦士兵来说,哨所空无一人的秘密起初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表弟扎法尔中尉发现,在他和另外五名士兵坚守哨所的七个昼夜中,他的膀胱和肚皮歇斯底里地老是不断排泄。夜里只听见女巫的尖叫声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在黑暗中咝咝地爬动。这六个年轻人吓得屁滚尿流,再也没人讥笑我表弟了,因为人人的裤裆里都是湿漉漉的。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后第二夜中,一个士兵恐怖地低声说:“听着,伙计们,我宁可不要饭吃,也还是他妈的要从这里溜掉!”</p><p>士兵们在沼泽地里满头冷汗,吓成了一摊泥。就在最后那天夜里,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黑暗中一队鬼怪朝他们走来。他们这个哨所离海岸最近,在绿茵茵的月光下他们看到了鬼船那幻影样的船帆。尽管士兵们吓得尖声大叫,鬼怪军队还是毫不留情地冲了上来,这些妖魔扛着盖了苔藓的箱子,抬着遮得密密的奇怪的担架,上面堆得高高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鬼怪冲进门里,扎法尔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不住求饶。</p><p>首先走进哨所的鬼怪缺掉几个牙齿,皮带上挂着一把弯刀。他见到茅屋里只有几个士兵,气得眼睛里直是冒火。“见鬼!”鬼头儿说道,“你们这些入妈妈的在这里干什么呀?不是给你们付了一大笔钱吗?”</p><p>不是鬼怪,是走私贩子。六个年轻的士兵发觉自己处在一种极其丢脸的恐惧处境之中,尽管他们想要挽回自己的名誉,但这种羞辱却使他们永无翻身之日……现在,我们说到关键之处了。这些走私贩子是在谁的名义下行动的呢?走私贩子的头儿嘴里说出了谁的名字,使我表弟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呢?有个人先是在1947年乘印度教徒逃亡之机聚敛了一大笔财产,现在每逢春夏天组织走私货船,通过不设防的沼泽地再走私到巴基斯坦的大小城市,使财产越来越多,这个人是谁呢?指挥着这个幻影似的军队的将军,长得像是潘趣乃乐,说话声音又细又尖,这个将军是谁呢?……但是我还是只谈事实。在1965年7月,我表弟扎法尔回拉瓦尔品第他父亲家里度假。一天早上他慢慢走到父亲房间里去,压在他心头的不仅有他儿时受到的成千上万次羞辱和殴打,不仅有他自小到大的遗尿毛病,还有他完全明白他父亲应该为沼泽地里发生的一切、为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求饶这件事负责。我表弟看到他父亲坐在床边上的澡盆里,他用走私贩子那把长长的弯刀抹了他的脖子。</p><p>报纸上的报道是“卑怯的印军进攻为我英勇的战士击退”- 在这条新闻后面隐藏的是佐勒非卡尔将军案件的真相,它变成为一件若隐若现的说不准的事儿。至于贿赂边境哨兵一事呢,在报纸上变成“无辜的士兵惨遭印度军官杀害”。有谁会散布我姨父大搞走私的消息呢?哪个将军、哪个政客没有接受过我姨父非法走私进来的半导体收音机、空调器和进口手表呢?佐勒非卡尔将军死掉了,扎法尔表弟给关进监狱,他同吉夫公主的订婚就此宣告无效,那位公主坚决不让自己发育成熟,就是为了逃脱这件婚事。不妨说,卡奇沼泽地的事件成为8月份即将爆发的更大规模交火的导火索。在那场完事大吉的火焰中,萨里姆不由自主地得到了令人困惑的净化。</p><p>至于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她获准移居国外。她对此早已有所准备,打算去英国萨福克郡,投奔她丈夫的老上司道孙准将。这位将军在他年老糊涂的情况下,同一群与他同样精通印度事务的老头在一起,观看有关德里宫廷以及乔治五世来到印度之门的老电影片子……她一心盼望着把往事统统遗忘,到英格兰去尝尝冬天的滋味。就在这时,战争爆发,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p><p></p><p>在寿命仅有三十七天的“假和平”的第一天,阿赫默德·西奈中风了。他左边半个身子完全瘫痪,又回到了流口水格格傻笑的婴儿时代。他嘴里老是胡说八道,显然对小孩淘气用的有关排泄的词儿大感兴趣。他格格傻笑,说着“屙屎!”和“尿尿!”我父亲那起伏无常的生涯算是到了头,他又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走了岔路,并且输掉了他和瓶中精灵的斗争。他愣愣地坐在次品毛巾中间,时不时格格傻笑几声。我母亲呢,也坐在次品毛巾中间,被可怕的大肚子压得几乎垮下来。她头严肃地向前倾斜,眼前出现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或者她弟弟哈尼夫的鬼魂,或者绕着她的手不断地像飞蛾扑火似地跳舞的两只手……萨巴尔马提司令手上拿着他那根奇怪的指挥棒来看她,鸭子纳西埃低声凑在我母亲干枯的耳朵边上说:“完蛋了,阿米娜姐姐!世界末日到了!”……如今我从来巴基斯坦这些年中的病态的现实中一路奋斗过来,尽量想要对那一系列似乎要把我们在孟买的根切断的神秘可怕的报复行为(通过我的艾利雅姨妈复仇的迷雾)作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到了这时候,我必须把结局告诉你了。</p><p>我要明白无误地说明的是,我坚决相信,1965年印巴战争的内在目的不为其他,它只是要把我这个陷入到茫茫黑夜之中的家族从地球上消灭掉。要了解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历史,就必须以不偏不倚的分析性目光来对那场战争的轰炸模式进行一番研究。</p><p>就连结局也有其开端,一切都得按照先后顺序来讲述。(归根到底,我有博多在身边,但凡我有本末倒置的念头,她立刻会把它彻底打消。)到1965年8月8日时,我家族的历史已经到了这么一种地步,那就是,轰炸模式所产生的结果简直是一种大慈大悲的解脱。不,我要用那个重要的字眼,要是我们希望得到净化,那么下面那种规模的事情或许是十分必要的。</p><p>艾利雅·阿齐兹对自己策划的可怕的复仇心满意足;守了寡的艾姆拉尔德姨妈呢,等着出国;皮雅舅妈呢,玩着她那空洞的淫乱游戏,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缩到了她那个玻璃小房子里;我表弟扎法尔呢,他那位公主永远不会发育成熟,他只能在监狱里尿得湿淋淋的席子上度过余生;我父亲又回到了儿童时代,身怀六甲的阿米娜·西奈老得越来越快,鬼魂老是在她面前出现……让所有这一切可怕的状况得以根除的是政府采取的行动,政府实现了我访问克什米尔的梦想。与此同时,我妹妹坚定不移地拒不考虑我的爱情使我采取了听天由命的态度,我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在这种心境中,我告诉普夫斯大伯说他女儿随便哪个嫁给我都可以,就由他来挑好了。(这一来,我也使她们全倒了霉,无论哪个想要同我家结亲的人都会分担我们的命运。)</p><p>我想还是不要故弄玄虚的好。重要的是集中讲述靠得住的事实。是什么事实呢?在我十八岁生日前一个礼拜,也就是8月8日那天,巴基斯坦军队换了便装,越过了克什米尔停火线,渗透到印度控制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在德里,夏斯特里总理宣布“大规模渗透……来颠覆国家”,但在这里,巴基斯坦外交部长佐勒非卡尔·阿利·布托尖锐地反驳说:“我方明确宣布,对克什米尔当地人民反对专制统治的起义决无任何牵连。”</p><p>要是确有其事的话,那么动机是什么呢?又是一连串可能的解释。由于卡奇沼泽地挑起的愤恨进一步发展了,企图一举解决这一人间仙境的山谷的归属问题?……或者是报纸上没有提到的原因,即出于巴基斯坦国内政治问题的压力 - 阿尤布汗的政府摇摇欲坠,在这种情况下战争能够创造奇迹。是这个还是那个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呢?为了把事情简化一些,我提出我自己想到的两个原因来。战争爆发的原因是因为我梦见了克什米尔,使它来到我们统治者幻想之中;此外呢,我不纯洁,战争是为了让我脱离罪恶。</p><p>圣战,博多!圣战!</p><p>不过是哪一方发动进攻?哪一方防守的呢?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现实遭受到了可怕的打击。从德里红城堡的废墟上,印度总理(不是多年前写信给我那一位)给我送来这一祝贺生日的口信:“我们发誓以武力对付武力,决不让对我国的侵略得逞!”与此同时,坐在吉普车上的人向古鲁·曼迪尔住宅里的我大声嚷嚷致敬,向我担保:“印度侵略者一定会被彻底粉碎!我们全是勇士!一个帕坦人,一个旁遮普穆斯林抵得上十个拿枪的印度佬!”</p><p>歌手贾米拉被派往北方,为我们以一当十的士兵歌唱。仆人把家里窗户涂成黑色。夜里,进入了第二个童年期的我父亲做出蠢事,他打开窗户,扭亮电灯,结果砖头石块从窗缝里飞了进来,这算是给我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吧。事情变得越来越乱。8月30日,印度士兵在乌里附近越过停火线去“赶走巴基斯坦入侵者”- 或者说是发动进攻,有没有这回事呢?在9月1日,我们的以一当十的士兵在恰哈姆越过停火线,他们是不是侵略者呢?</p><p>有些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歌手贾米拉的歌声伴随着巴基斯坦军队走向死亡,清真寺光塔上的宣礼员 - 不错,就连克莱顿路上也有 - 向我们担保,任何战死沙场的人会立刻进入樟树园里。塞伊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的穆斯林游击队哲学充斥在空气中,要求我们大家作出“前所未有”的牺牲。</p><p>在无线电广播与中,那种毁灭的规模,那种混乱的状态简直难以想象!在战争的头五天,巴基斯坦之声宣称击落的印军飞机数目超过了印度所有飞机数目的总和。在战争的第八天,按照全印广播电台的统计数字,巴基斯坦所有的军人都已被击毙,而且还不止这个数字。这场战争和我个人的生活都发了疯,这种双重的疯狂使我心神不定,我开始想到了一些绝望的念头来……</p><p>伟大的牺牲,例如,拉合尔之战? - 9月6日,印度军队越过了瓦加边界,使战线大为拉长,如今战事已经不限于克什米尔了,究竟有没有伟大的牺牲这回事呢?说是因为巴军的陆军和空军已经全部投入到克什米尔地区,那个城市已经毫无防守能力,真有这回事吗?巴基斯坦之声广播说:噢,难忘的日子!噢,贻误战机造成了致命的失败,这一教训无可辩解!印军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下该城,于是停下来吃早餐。全印广播电台宣称已经占领拉合尔。与此同时,一架私人飞机发现了正在用早餐的入侵者。正当英国广播公司采用了全印广播电台的新闻稿时,拉合尔的民兵已经动员起来。听听巴基斯坦之声怎么说的吧!- 老头子、小孩儿、义愤填膺的老奶奶,同印度军队战斗;大家拿到什么就用什么作武器,一座桥一座桥地死守!跛子口袋里揣着手榴弹,拉开了保险,投身到前进中的印军坦克履带下面。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太用干草叉将印军士兵开膛破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无论老幼,大家全壮烈牺牲。但他们拯救了这座城市,阻挡住印军的前进,一直等到空中支援赶到!烈士呀,博多!英雄呀,肯定会升入香气扑鼻的花园里!在那里,会奖给每个男人四位从来没有被男人或者神怪染指过漂亮的天国美女,会奖给每个女人四位充满阳刚之气的英俊小伙子!你们有谁会拒不接受真主的恩赐呢?这场圣战是多么伟大呀,只要作出一次最后的牺牲,人就可以赎去自己所有的罪恶!无怪拉合尔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印度人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只有转世投胎 - 也许转世成为蟑螂,或者蝎子,或者卖草药的江湖郎中 - 简直没法比。</p><p>但真的有这回事吗?事情果真如此吗?还是全印广播电台的说法 - 坦克大战,巴方损失惨重,450辆坦克被击毁 - 可靠呢?</p><p>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没有什么完全靠得住。普夫斯大伯来克莱顿路作客,他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了。(在印中战争时,我们效忠的政府与现在不同,我母亲在“捐献首饰买武器”的运动中捐出了自己的金手镯和宝石耳环。但将这一行动与牺牲掉满嘴的金牙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能因为个人的虚荣,”他没了牙齿,说话也不清楚了,“见鬼,让国家缺钱花!”- 但他真是这样的吗?金牙当真是为圣战而牺牲,还是藏在家里的柜子里了?“恐怕,”没牙的普夫斯大伯含含糊糊地说,“我答应给女儿的陪嫁你得等一段时候了。”- 是爱国主义还是吝啬?他露出一口牙龈来,究竟是证明他爱国呢,还是个可耻的诡计,免得他给某个普菲亚装一嘴金牙齿?</p><p>还有,到底有没有伞兵部队呢?“……对所有的大城市都进行了空投,”巴基斯坦之声宣布,“所有身体健康的人必须带武器守夜,凡是宵禁后见到任何人都格杀勿论。”但在印度是这样说的,“尽管巴基斯坦进行空中挑衅,”电台宣称,“我方未予理睬!”相信哪一方好呢?巴基斯坦的战斗轰炸机确实发动了“敢死袭击”,使印军飞机的三分之一一筹莫展地停在跑道上化为灰烬了吗?还有夜空中的那些舞蹈,巴基斯坦的幻影式和奥秘式战机对印度那些名字不是这么浪漫的米格式飞机。伊斯兰的幻影和奥秘确实同印度教侵略者战斗了呢,还是这一切都是某种令人惊异的幻想?炸弹落下来了吗?爆炸是不是真有其事?能不能举例至少死了一个人呢?</p><p>还有萨里姆呢?他在战争中干什么来着?</p><p>是这样,我一边等着应征入伍,一边去寻找友好的、能使我忘掉过去的、让我安睡并且将我带入天堂的炸弹。</p><p>近来把我压垮了的可怕的宿命有了一个更为可怕所形式。我的家四分五裂了,我先后所属的两个国家也垮掉了,能够被正常人称为真实的所有一切都完蛋了,还沉浸在无耻的单相思中。在这种情况下,我试图能够忘却 - 我这种口气显得太高尚了,决不要用什么夸夸其谈的词语。那么,直截了当地说,我夜里骑车在城里街道上游荡,寻找死亡。</p><p>谁在圣战中死去了呢?正当我身穿白色无领长上衣和便裤,骑着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实行宵禁的街道上转游时,是谁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是谁被称为战争烈士,径直去了香气扑鼻的花园?研究轰炸模式,掌握步枪射击的秘密吧。</p><p>9月22日夜间,巴基斯坦的所有城市都遭到了空袭。(虽然全印广播电台说过……)真实的或者虚构出来的飞机扔下了真的或者是杜撰出来的炸弹。因此,说只有三颗炸弹击中了拉瓦尔品第,并且爆炸开来,这既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病态的想象虚构出来的事。这三颗炸弹呢,第一颗击中了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和皮雅舅妈的平房,她们当时正躲在桌子底下;第二颗呢把城市监狱炸去了一半,使我表弟扎法尔从牢狱之灾中得到了解脱;第三颗炸平了一所围墙有岗哨守卫的暗黑的豪宅;有哨兵站岗,但是他们没法挡住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被带到到一个比萨福克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天夜里,吉夫领主和他那位坚决不肯发育成熟的女儿到她府上作客,这一来也使她永远没有必要变成一个成年妇女了。在卡拉奇,三颗炸弹也足够了。印度飞机不肯低飞,只是在高空中投弹。大部分炸弹都落入大海,没有造成伤害。但是,一颗炸弹炸死了(退伍的)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和他的七个普菲亚,因此把我从婚约中解脱出来,还有最后两颗炸弹。与此同时,在前线,英俊的穆塔西姆从帐篷里出来上厕所。突然一阵蚊子叫似的嗡嗡声(或者没有声音)向他袭来,他膀胱还没有出空,狙击手一颗子弹便要了他的命。</p><p>我还得谈谈最后两颗炸弹。 </p><p>谁活了下来呢?歌手贾米拉,因为炸弹找不到她。在印度还有我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因为炸弹不耐烦去找他们。但是我父亲早已忘怀的远亲佐赫拉和她丈夫搬到了阿姆利则,一颗炸弹照样找到了他们。</p><p>还有两颗炸弹必须说一说。</p><p>……我呢,因为没有意识到战争和我自己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还在傻傻地寻找炸弹。我在宵禁之后骑车出外,但是纠察戒严的子弹没有找到我这个目标……大团的像床单似的火焰从拉瓦尔品第的平房上升起,这些床单中间有个神秘的黑色窟窿,它在浓烟中逐渐成为一个脸上长痣的肥胖的老太婆的形象……战争把我这个消耗殆尽的毫无希望的家族的成员一个一个地消灭掉了。</p><p>但这时候倒计时就要结束了。</p><p>我终于驾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掉头向家里驶去,因此空中飞机轰鸣时我已经到了古鲁·曼迪尔环形路口。幻影和奥秘,我父亲中风过后脑瓜出了毛病,一位民防官员刚刚来过以确保灯火管制严格执行,他前脚刚走,我父亲后脚又扭亮电灯打开窗户。那时阿米娜·西奈正在对一只旧的白色洗衣箱的幻影说:“滚开吧 - 我已经看够了你。”我这时恰好在几辆民防吉普车旁边驶过,车里的人气愤愤地伸出拳头警告我。砖头石子还没有来得及砸破艾利雅姨妈家里的灯泡,呼啸声响了起来,早知如此我根本没有必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寻死。但是当半夜时分死亡降临,朝着我智力出了毛病的父亲灯火通明的窗户直冲下去时,我人还在大街上清真寺午夜的暗影底下。死神就像野狗那样嚎叫,眨眼之间一片火海,房子夷为平地,爆炸力强得要命,把我从兰布雷塔摩托车上掀了下来。而在充满了我姨妈的怨恨的屋子里呢,屋顶坍塌下来,它就像蛋奶烘饼烤模一样压到了我父亲母亲姨妈还有一礼拜之后就要出生的我那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头上,把他们压得比米粉烙饼还要平。最后一颗投向炼油厂的炸弹落到了考兰吉路上那幢错层的美国式住宅上,尽管埋了脐带,但房子还没有完全建好。但是在古鲁·曼迪尔许多故事也就此完结了,这其中有阿米娜和她多年之前那个地下的丈夫以及她的勤劳以及她当众宣布以及她将会有个不是她生的儿子以及她赌马的好手气以及鸡眼以及在先锋咖啡馆里跳舞的手以及她最后被姐姐击垮等等,还有阿赫默德的故事他总是迷失方向以及长着向外突出的下嘴唇和松软的肚皮以及在冻结时全身发白以及陷入到幻想之中以及让狗在街上炸破肚皮以及太迟才爱上妻子以及死去了因为他注定要被天生掉下来的东西断送掉。如今压得比烙饼还要扁平,在他们周围房子爆炸了坍塌下来。这一瞬间毁灭的力量太强大了,所有埋葬在忘记了铁皮箱子里的东西都飞到了半空当中,而其他东西人记忆都埋到了废墟底下,再也没有获救的希望。爆炸的气浪像手指样一直往下往下直到衣柜底下炸开了一只绿色铁皮箱的锁,爆炸的气浪又像手一样将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抛向空中,这时候有一件藏在里面多年未见的东西飞到夜空中,就像月亮掉下来一片东西似地团团打转,在月光映照之下这件东西亮闪闪的往下往下直掉,我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这件东西旋转着翻腾着,像月光那样闪着银光,原来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它径直朝我掉下来,就像秃鹫扔下来的手一样,使我净化使我得到了解脱,因为就在我抬起头来的那当儿,在我脑袋后部产生了一种感觉,在那之后,就在我跌向前去、匍匐在我父母葬身的火堆之前时,只剩下一个虽然短暂但却澄清透明的无穷的瞬间,一个虽然短暂但却具有无穷的知觉的瞬间,随后我失去了过去现在记忆时间羞愧和爱情的感觉,一次稍纵即逝但却永恒的爆炸,我在其中低下了头是的我完全赞同是的这一打击的必要性,接着我五内俱空得到了自由,因为萨里姆的一切都从我身上消逝了,打从特大照片出现在报纸头条的那个婴儿到怀着龌龊的见不得人的相思之情的十八岁青年,羞辱和内疚以及渴望讨好别人以及需要得到别人的爱以及决心找到历史性的作用以及生长得太快统统消逝了,我摆脱了拖鼻涕和花面孔和秃子和吸鼻子和地图脸和洗衣箱和伊维·伯恩斯和语言游行,从科里诺小孩和皮雅舅妈的乳房和阿尔法与欧米加里面得到了解放,赦免了谋杀霍米·卡特拉克和哈尼夫和阿达姆·阿齐兹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的罪行,我摆脱了五百岁的婊子和在深夜招认的爱情,我摔到了柏油路面上,无可挽回地完全获得了自由,一片从天而降的月亮使我恢复了圣洁无暇的状态,就像木头写字箱一样擦得一干二净,(正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被我母亲的银痰盂击中了脑袋。</p><p></p><p>9月23日,联合国宣布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敌对行动结束。印度占领了不到500平方英里的巴基斯坦领土,而巴基斯坦获得了它梦想的克什米尔的340平方英里的土地。据说所以会同意停火是因为双方弹药大概都同时耗尽了。因此国际外交紧急斡旋和军火供应商的带有政治动机的幕后操纵使我家逃脱了全部灭绝的命运。我们中间有几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没有人卖给那些杀手把我们全部毁灭所必需的炸弹子弹飞机等等。</p><p>不过,六年之后,又一场战争爆发了。</p><p><br/>[1] 埃弗勒斯峰,即珠穆朗玛峰,帕尔巴特峰,位于克什米尔西北部。</p><p>[2] 沙·贾汗和穆姆塔兹见本书第一部“在地毯下面”章正文,蒙塔古(Montague)和凯普莱特(Capulet)分别是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和朱丽叶家族的姓氏。</p>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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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7:57 |只看该作者

第三部第一章

<p></p><p>24. 佛陀</p><p>萨尔曼•拉什迪著 </p><p>刘凯芳译<br/><br/>显而易见的是(因为否则的话,我在此时应该作出某种难以置信的解释,说明我怎么会继续在这一“尘世的烦恼”[1]中露面),你可以将我归入到1965年的战争没有消灭掉的人群之中。痰盂砸在萨里姆脑袋上,他只是受了点儿伤,其他不如他幸运的人被消灭了,但他只是得到了净化。我倒在清真寺的暗影之下,失去了知觉,由于军火补给消耗殆尽,我幸免一死了。</p><p>眼泪 - 在不像克什米尔那样寒冷的地方,眼泪是绝无化成钻石的可能的 - 从博多隆起的双颊上流了下来。“噢,先生,这场乱糟糟的战争杀死了最好的人留下了其余的!”看起来就像是好些蜗牛刚刚从她红红的眼睛里往下爬,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闪亮的粘粘的痕迹,博多哀悼着我的被炸弹炸平的家人。我还像平常一样没有流泪,尽管泪水涟涟的博多的哀叹声中包含着无心的侮辱,对此我大度地不加计较。</p><p>“还是为活着的人悲哀吧,”我温和地反驳她,“死去的都去了樟树园啦。”为萨里姆悲伤吧!由于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被阻挡在天国的草地以外,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又一次置身于医院病房那种阴森森、硬梆梆的气息之中。他这里没有从未被男人和精怪染指过的天国美女向他提供人们期望的永恒的慰藉 - 我幸运地受到了一个肥胖的男护士的照顾,他做事很不情愿,把便盆弄得乒乒乓乓直响。他在给我头上扎绑带时,气冲冲地咕哝着,不管有没有战争,大夫老爷在礼拜天总喜欢去他们在海边的小屋去度假。“你再多昏迷一天就好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随后又到病房另一边发他的牢骚去了。</p><p>为萨里姆悲伤 - 他父母双亡,得到了净化,失去了家庭生活里日常所有的成百上千种小小的烦恼。单单是这些像针刺似的小烦恼,就可以把历史幻想的大气球扎破,使它落到更容易驾驭的人性的范畴之内。他被连根拔起,随便一扔就过了好些年,从而注定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到成年时期,这一时期的各个方面一天比一天来得更加荒唐。</p><p>博多的脸颊上又出现了新的蜗牛痕迹。我只好用“得啦,得啦”来安慰她,决定借用一下电影片尾的手法来。(当年在市幼童军俱乐部里我是多么喜欢看呀!一看见起伏不平的蓝色天鹅绒幕布上出现“精彩新片预告”几个字就高兴得咂巴嘴唇!等到银幕上出现“即将上映”几个字时我们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因为在我心中,对具有异国情调的未来的期望能够最有效地消除对现实的失望。)“别哭啦,别哭啦,”我劝说我这位伤心地蹲下身来的听众,“我的故事还没有完呢!还有电刑和热带雨林,还有浸透了流出来的骨髓的土地上堆积如山的脑袋,还有千钧一发幸免于难,以及高声尖叫的光塔!博多,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一讲,我受到的新磨难,在隐身的篮子中和另一座清真寺的阴影之下,等待里夏姆太太警告和女巫婆婆帝撅嘴!还有当了父亲以及背叛,自然还有那个无法避免的寡妇,她在我上面引流的历史上又加进了下面出空这一最后的耻辱……一句话,还有大量的精彩新片即将上映。随着我父母的去世,上一章结束了,但新的一章也开始了。”</p><p>听到我还有这些新奇的故事,我的博多感到一丝安慰,吸起鼻子来。她擦掉了蜗牛的痕迹,擦干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么,在我的牛粪莲花气呼出来之前,对一个我们上次见到在病床上躺着的被痰盂击中脑袋的家伙来说,五年过去了。</p><p>(博多屏住呼吸,让自己情绪安定下来。趁此机会,我要在这儿塞进一段孟买有声电影常用的特写镜头 - 一阵风吹来,刮到日历上,只见一页页日历纸飞快地翻过,这表明时光飞逝,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再添上街头骚乱的长镜头,焚烧公共汽车和英国文化处和美国新闻署所有的英语图书馆的中距离镜头。随着日历飞快地翻动,我们瞥见了阿尤布汗的下台,叶海亚将军就任总统,承诺举行大选……但这会儿博多的嘴唇张了开来,没有时间多谈怒气冲冲地对峙的Z. A. 布托先生和谢赫·穆吉布·拉赫曼了。尽管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出她的嘴里呼出气来,巴基斯坦人民党和人民联盟的领袖的梦幻一般的面孔闪烁着渐渐淡出了。矛盾的是,她肺中呼出的大股空气把吹动我的日历的微风压了下去。结果日历停在1970年末的一天,就在那次使国家一分为二的大选之前,就在西巴与东巴之间、巴基斯坦人民党和人民联盟之间、布托和穆吉布之间爆发战争之前……在1970年大选之前,在远离公共舞台的地方,三个年轻的士兵来到了穆里群山中一个神秘的营地。)</p><p>博多恢复了平静。“好啦,好啦,”她劝告说,挥手将眼泪赶去,“你还在等什么呀?说吧,”莲花神气地命令我,“从头开始说。”</p><p></p><p>山里的这个营地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它离穆里路太远,就连耳朵最尖的驾车旅行的人也听不见它里面狗的吠叫。围在营地四周的铁丝网上面有多种的伪装,大门上既没有标志也没有名字。但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确实有这么一个营地,尽管官方绝口否认它的存在 - 例如,在达卡陷落时,得胜的印度将军萨姆·马尼克肖就这一问题询问他昔日的同事,巴基斯坦战败的将军泰格·尼亚兹,泰格冷笑道:“进行跟踪和搜集情报的军犬小分队?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兄,你一定是上当了。对不起,这种念头真是太荒唐了。”尽管泰格对萨姆矢口否认,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就是那个营地确实在那里……</p><p>……“听着!”伊斯坎达尔准将对阿由巴·巴罗克、法鲁克·拉希德和沙西德·达尔三个新兵吼道,“你们现在是克提亚小分队[2]了!”他把轻便手杖在臀部拍了拍,转身去掉了,练兵场上只剩下几名新兵。高山地带的阳光使他们热烘烘的,但高山上吹来的风又使他们冻得要命。听了这命令,这三个年轻人挺着胸膛,扛起肩膀,站得笔挺,这时他们听到准将的勤务兵拉勒·莫因吃吃笑着说:“那么你们三个可怜的笨蛋要跟那个狗人在一起了!”</p><p>那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交谈着:“跟踪和搜集情报!”阿由巴·巴罗克自豪地低声说,“侦察员呀,老兄!战略情报局117那一类的!让我们跟那些印度教徒交交手去 - 瞧瞧我们有什么干不了的!喀当!喀噗!那些印度教徒,呸,顶个屁用!都是吃素的!吃素的,”阿由巴嘘了一声,“哪里是吃肉的对手?”他壮得像辆坦克,留着刚好齐眉的平头。</p><p>法鲁克说:“你以为会打仗?”阿由巴哼了一声说:“不打仗又怎么着?还有什么办法?布托先生不是答应给每个农民一英亩的耕地吗?地从哪里来?要这么多的地,我们必须把旁遮普和孟加拉占领下来!等着吧,只要大选过后,人民党获胜 - 那就喀当!喀噗地动手了!”</p><p>法鲁克很有些不安:“那些印度佬有锡克军队,老兄。留着长胡子长头发,一激动眉毛胡子直竖,打起仗来会像发疯一样势不可挡……!”</p><p>阿由巴开心得格格直笑:“吃素的,我跟你讲,嗨……他们哪里打得过我们这样身强力壮的?”但法鲁克又瘦又长。</p><p>沙西德·达尔低声说:“他说狗人是什么意思呀?”</p><p>……上午。在一个茅舍里有块黑板,伊斯坎达尔准将在上衣翻领上擦着指关节,准尉副官纳吉姆丁正在给新兵讲课。采用问答题的形式,纳吉姆丁把问题和答案都一一说明,不准打断。在黑板上方挂的叶海亚总统和穆塔西姆烈士的肖像上围着花环,像上的人严肃地往下看着。窗户关着,但还是可以听到狗吠声……纳吉姆丁的一问一答也像狗吠那样气势汹汹。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训练。哪方面的训练?- 追逐并且抓捕。你们如何开展工作? - 每个军犬小分队由三个人带一条军犬组成。有哪些异常之处?- 没有军官,必须独立作出决定,人人必须具有伊斯兰教徒的高度责任心和纪律性。小分队起什么作用?- 消除不良分子。这类不良分子有什么特点?- 鬼鬼祟祟、善于伪装、外表与常人无异。这类人有何公开意图?- 令人深恶痛绝:破坏家庭生活、渎神、强占土地所有者的土地、废除电影审查制度。其最终目标是什么?- 推翻国家、无政府、外国统治。为何需要特别加以关注?- 即将进行大选,以及由此会产生文人政府。(政治犯获得释放,各种各样的恶棍都出来了。)小分队的确切责任是什么?- 无条件服从,不懈地进行搜寻,无情地抓捕。行动的模式呢?- 隐蔽、高效、迅速。进行拘留有何法律依据?- 巴基斯坦国防法,准许对不良分子进行拘留,可单独拘禁六个月。注:并可延长六个月。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很好,你们是22克提亚小分队。上衣翻领会缝上母狗的徽章,克提亚这一缩写词意思当然就是母狗。</p><p>那么狗人呢?</p><p></p><p>他盘腿坐在树下,蓝色的眼珠凝望着天空。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是没有菩提树的,他只好挑一棵悬铃木代替。他的鼻子又圆又大,像条黄瓜,鼻尖冻得发紫。他头顶像和尚似的秃了一块,那时多年前扎加罗先生干的。一只手指少了一节,那一节是格兰迪·凯斯把门砰地一关时掉在玛莎·米奥维克脚边的。他脸上的胎记像是地图……“咳咳咳啐!”(他吐痰)。</p><p>他的牙齿发黄,槟榔汁把他的牙龈染得红红的。吐出来的一股红色汁液离开他的嘴唇,以令人赞叹的精确,飞到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一个精工镶嵌的银痰盂里。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好奇地观看着。“不要把那东西从他身边拿开,”准尉副官纳吉姆丁指着那只痰盂说,“那会使他发疯的。”阿由巴说话了:“长官,长官,我记得您是说三个人带一条 - ”,但是纳吉姆丁像狗吠一样吼了起来:“不准提问!无条件服从!这就是你们的追踪用的,就是这么回事。解散。”</p><p>在那时候,阿由巴和法鲁克都是十六岁半。沙西德(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也许还要小一岁。他们年纪这样小,还没有时间获得使人得以牢牢掌握现实的那种记忆,例如对爱情或者饥荒的记忆,这几个少年兵很容易受到传说和谣言的影响。不到一天工夫,在食堂里跟其他克提亚小分队交谈之后,狗人的事情完全成了神话……“老兄,那是真正的大家人家出身!”-“是个白痴,家里送他来当兵,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在1965年战争中遇到了意外,对啦,对那场战争什么都记不得,也不肯去想!”-“听着,我听人说他的妹妹是”-“不会的,老兄,全是胡说,她好得很,嗯,那么真诚那么圣洁,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哥哥呢?”-“反正他对此什么也不肯讲。”-“我听说一件可怕的事,她恨他,老兄,就为了这她才这样!”-“没有记忆,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像条狗似地活着!”-“不过追踪起来可是刮刮叫!你看见他那只鼻子了吗?”-“对啦,老兄,世界上随便什么气味都闻得出来!”-“还能闻水里,老弟,闻石头上的气味!这样追踪,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什么知觉也没有!就是啦!麻木了,我敢赌咒,从头到脚,都麻木了!你碰碰他,他也不知道 - 只是他闻得出你的气味,知道你在旁边!”-“一定是在战争中受了伤!”-“可是他那个痰盂,老兄,谁知道呢?就像个定情的纪念物一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告诉你,很高兴把他派给你们三个,看见他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对啦,那两只蓝眼睛真可怕。”-“你知道别人是怎样发觉他鼻子的功能的?他就在布雷场里闲逛,老兄,我发誓,在地面上找路,仿佛闻得出那些该死的地雷似的!”-“哎,不对,老兄,那是老话了,那是整个克提亚行动计划的第一条狗,名叫邦佐,老兄,不要弄混了!”- “嗨,阿由巴,你最好当心一些,他们说大人物时刻注意着他呢!”-“对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歌手贾米拉……”-“噢,闭嘴,你那些胡话我们听够了!”</p><p>一等阿由巴、法鲁克和沙西德接受了他们这个奇怪的、无动于衷的“追踪犬”(那是在厕所里发生的事件之后),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佛陀,即“老头子”。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肯定比他们大上七岁,真正经历了六年前1965年那场战争(那时候这三个少年兵连长裤还没有穿),而且还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老古董的气息。佛陀看上去比他年龄老得多。</p><p>噢幸运的是直译本身就是模棱两可的!乌尔都语中的“佛陀”意思是老头子,这个词中两个d 发硬爆破音。但是两个d发成软舌音的“佛陀”指的却是在菩提树下修炼得大彻大悟的佛祖……从前,有个王子因为无法忍受尘世的苦难,变成能够在入世的同时出世,他既在场既不在场,他的肉身在一处,但他的灵魂却在别的地方。在古代印度,佛陀乔答摩在伽耶一棵树底下大彻大悟;他在萨尔纳斯的鹿野苑里教其他人超脱尘世的烦恼,获得内心的安宁。许多世纪以后,佛陀萨里姆在在不同的树下,无法记起悲哀,像冰块一样麻木不仁,擦得像石板那样干净……我颇有些尴尬地只得承认,遗忘症是我们喜欢耸人听闻的电影生产商经常采用的花招。我微微低下头,承认我的生活又一次带上孟买有声电影的情调。但归根到底,暂且不去说轮回转世这一令人困惑的问题,要达到再生的手段实在有限。因此,我为这戏剧性的场面道歉,我必须顽强地坚持,我,他,已经重新开始了。在多年追求重要位置之后,他(或者我)已经把这事一笔勾销了。是歌手贾米拉设法把我弄进军队,这样可以永远见不到我,在她这样报复我将我抛弃之后,我(或者他)接受了这一报复我的单相思的命运,毫无怨言地坐在一棵悬铃木底下。由于往事一笔勾销,佛陀学会了逆来顺受的本领,只是别人要他干什么他才动一动。一句话,我成了巴基斯坦的公民。</p><p></p><p>大概无法避免吧,在训练的几个月里,佛陀竟然渐渐惹得阿由巴·巴罗克动起肝火来。也许是因为他不肯和士兵住在一起吧,他住在军犬营地最里面一头苦行者的草棚子里。或者是因为他老是盘腿坐在他那棵树底下,紧紧抓住痰盂,双眼茫然地望着,嘴上挂着一丝愚蠢的笑容 - 仿佛他丢失了记忆反而觉得非常高兴似的!除此以外,阿由巴这位肉食主义者,也许发现他的这名搜索者不够有力。“就像个茄子,老兄,”我任由阿由巴抱怨,“我敢发誓 - 是蔬菜!”</p><p>(我们不妨从一个更为广阔的视角来看问题。那就是在新年来到之际,空气中弥漫着肝火很旺的情绪。就连叶海亚将军和布托先生不也是变得越来越烦恼和气愤吗?因为谢赫·穆吉布逞着性子,硬是坚持他有权组织新政府。东巴的席位最多才162席,混帐的孟加拉人民联盟便赢得了160席,布托先生的巴基斯坦人民党只赢得了西巴的81个席位。是啊,这次大选确实令人大动肝火。不难想象,叶海亚和布托这两个西巴人该有多气恼!既然大人物都变得气鼓鼓的,那又怎么能责备小人物呢?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同阿由巴·巴罗克一样气恼的大有人在,更不用说还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了。)</p><p>在训练演习中,佛陀在前面嗅着一丁点儿气味追踪,越过灌木丛山岩小溪,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紧随其后,三个小伙子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但像坦克那样的阿由巴还是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统统记不得?真主啊,你不觉得难过吗?你总会有母亲父亲姐妹吧。”但佛陀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别想再往我的脑袋里塞进去以前的事。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仅此而已。”他的口音十分纯正。“真正气派的勒克瑙乌尔都口音,哇-哇!”法鲁克满脸钦佩地说,阿由巴·巴罗克说话口音很粗,像是乡下部落里的人,这时不则声了,三个小伙子对那些谣言越发热切地相信了。他们尽管并不情愿,但却被这个鼻子像黄瓜的人迷住了,这个人脑袋里除了气味之外空无一物,记忆啊家庭啊往事啊统统没有了……“就像个被人吸空了的坏鸡蛋,”阿由巴低声对他的伙伴说,然后他又回到他最关心的话题,说道:“真主啊,就连他的鼻子也像棵蔬菜。”</p><p>他们的不安没有消失。他们是不是在佛陀那种麻木不仁的神态当中发现了一丝“不良分子”的气味呢?- 他对往事及家庭一概拒不谈论,这不正是他们应该加以“根除”的颠覆行为吗?不过,尽管阿由巴对营地军官提出“长官,能不能给我们分一条真正的军犬来?”但上级对此置之不理……法鲁克呢,天生就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这会儿他已经将阿由巴看成是头儿,是好汉,他叫嚷道:“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伙家里后台硬,一定有某些大好佬告诉准将得耐心对待他,就是这么回事。”</p><p>我呢(虽然这三个人当中没有谁能够表达这一观点)认为他们烦躁不安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对精神分裂症的恐惧,这种分裂就像一段脐带一样,埋在每个巴基斯坦人的心底里。在那时候,这个国家的东西两部分被无法逾越的大片印度领土分开着,但在过去与现实之间也被无法逾越的鸿沟分开了。宗教是巴基斯坦的黏合剂,把东西两部分粘在一起。与此相同的是,意识到自我作为一个具有同一性的整体存在的悟性是人格的黏合剂,将我们的过去和现在粘在一起。不过,不要多作这些哲学上的解释了吧。我要说的是,由于佛陀放弃了意识,脱离了历史,他树立起一个最坏的榜样 - 追随这个榜样的人物不是别人,便是谢赫·穆吉布,他领导东巴分离出来,宣布独立成为“孟加拉国”!是的,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感到不安是完全有道理的 - 因为甚至就在我完全放弃了任何责任的情况下,我通过比喻意义的连接模式,仍然要对1971年那些敌对事件负责。</p><p>但我得回到我的新伙伴的话题上来,这样我可以谈一谈厕所事件。这要说一说坦克模样的阿由巴,他是小分队的头儿,还有法鲁克,他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不过第三个年轻人为人性情忧郁,比较孤僻,这种人最最合我的心意。沙西德·达尔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虚报年龄参了军。那天,他那个在旁遮普当佃农的父亲把沙西德带到地里,伏在他一身新军服上大哭了一场。老达尔告诉他儿子说他名字的意思便是“烈士”,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名字,或许能成为他们家里头一个进入香气四溢的花园里的人,脱离这个可怜的尘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当父亲根本没法还债,养活自己的十九个子女。名字所具有的这种压倒一切的神力,以及由此产生的不久将成为烈士的希望重重地压在沙西德的心头。他做梦时渐渐见到了死神,那模样就像一只亮亮的石榴,跟在他身后在半空中飘浮,紧紧盯着他等待时机。死神像石榴那样,这形象令人心烦意乱,也谈不上有什么英雄意味,这使沙西德格外内向,脸上难得见到笑容。</p><p>内向而板着面孔的沙西德看见,营地里好些克提亚小分队都派出去执行任务。他深信他的时刻,也就是石榴的时刻很快就要来到。根据不断有三个士兵带着军犬乘坐经过伪装的吉普车出发这件事,他推断出政治危机日益严重。这时是2月,头面人物的肝火显然越来越旺。不过坦克阿由巴保持着当地的看法。他的肝火也在上升,不过其对象是佛陀。</p><p>阿由巴迷上了营地里唯一的女性,那是个瘦得皮包骨的打扫厕所的女工,年纪不会超过十四岁,两个奶头刚刚从破烂的衬衫上凸显出来。自然是上不得台盘的那种,但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她虽然是打扫厕所的,却长得一口好牙,回过头来调皮地瞧人时那轮廓还很令人心动……阿由巴开始盯她的梢,结果发现她往佛陀那草棚子里钻。于是他将自行车靠在墙边,爬到车座上朝里张,结果一交摔了下来,因为看到的景象使他大为恼火。在这之后,他粗暴地抓住扫厕所的女孩的胳膊,问她:“你干吗同那个傻子干那件事 - 干吗呀,我,阿由巴,不是更加 -?”她回答说她喜欢那个狗人,他很滑稽,他说他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他把他那根水管在我身体里面摩擦但还是感觉不出什么来,但是那很舒服,他说是他喜欢我的气味。这淘气的扫厕所的丫头老老实实,直言不讳,使得阿由巴恶心得要命。他同她说,她的灵魂里面全是猪粪,舌头上也全是屎。他醋意大发之时,想到了跨接电线的恶作剧,也就是在小便池通上电流。这个地点很配他的胃口,它带有一种诗意的正义性。</p><p>“感觉不出来,嗯?”阿由巴对法鲁克和沙西德冷笑着说,“等着瞧吧,我一定要使他跳起来。”</p><p>在2月10日(那天叶海亚、布托和穆吉布拒绝进行高层会谈),佛陀觉得要小便。有点儿不放心的沙西德和暗中高兴的法鲁克在厕所旁边闲逛。而阿由巴呢早先已经用电线将小便池金属踏脚板和一辆吉普车的电池接通了,他这时躲在茅房后面吉普车旁边,吉普的马达呢开着。佛陀来了,他的双眼发直,像是嚼了大麻脂似的,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在他转悠到小便池前时,法鲁克大声嚷道:“啊哈!阿由巴,来啦!”同时格格笑了起来。这三个娃娃兵满以为马上就会听到佛陀痛得大声吼叫,因为一等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撒尿,电流便会通过金黄色的尿流传到他那个没有感觉但却在那个淘气丫头身子里摩擦的水管上,让他痛得跳起来。</p><p>但是没有叫喊声。法鲁克莫名其妙,觉得上了当,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沙西德变得越发紧张了,他大声对阿由巴·巴罗克嚷道:“喂,阿由巴!你在干吗呀,老兄?”对此坦克阿由巴回答:“你说干吗呀,嗨,我五分钟以前就接通了电!”……这会儿沙西德跑进 - 全速 -厕所,看到佛陀正把膀胱里的尿排空,脸上一付朦胧的快乐神气,那模样像是足有两个礼拜没有小便了。电流从他下面那条黄瓜里进去,但他显然毫无知觉,他身体里充满了电流,连他那个巨型鼻子尖上都噼噼啪啪地直冒蓝火花。沙西德没有胆量去碰这个能够通过他那根水管吸收电流的怪人,只是大叫:“快断开,老兄,要不然他这里会烤成个洋葱啦!”佛陀漫不经心地从厕所里出来,右手扣着裤子,左手上还拿着那只银痰盂。三个娃娃兵明白了那确实一点不假,真主啊,麻木得像是冰块,对往事对感情都没有知觉……在这一事件之后的一个礼拜里,一去碰佛陀,他身上就会放电,就连扫厕所的女孩也没法到他的棚子里去了。</p><p>奇怪的是,在接电线这回事以后,阿由巴·巴罗克再也不恼火佛陀了,他对他甚至还带上几分尊敬。这一古怪的事件使军犬小分队真正成为一个集体,他们准备出发去对付世界上的坏蛋了。</p><p></p><p>坦克阿由巴没能使佛陀触电。但小人物没有做到的事,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却成功了。(在叶海亚和布托决定要让穆吉布跳起来时,那是不会有问题的。)</p><p>在1971年3月15日,二十个克提亚行动小分队集中在有黑板的茅屋里。围有花环的总统从肖像上俯视着六十一个人和十九条军犬。叶海亚汗刚刚向穆吉布伸出橄榄枝,同意立刻和他与布托会谈以解决所有那些令人大动肝火的问题。但是他的肖像仍然面孔铁板毫无表情,使人猜不透他那令人震惊的真正用心……这时呢,伊斯坎达尔准将在军服翻领上擦着自己的指关节,准尉副官纳吉姆丁发布命令,叫六十一名军人和十九条军犬立即脱下军装。茅屋里乱纷纷地响起一阵息索声,无条件服从命令,十九个人把军犬脖子上的名字领圈取了下来。军犬都训练有素,个个竖起眉毛,但是都不吠叫,佛陀也顺从地开始脱军装。另外五打的人也跟在他后面脱了起来。五打的人转眼之间立正待命,在冷风中冻得发抖,身边堆着一大堆贝雷帽军用短裤鞋子衬衫和绿色的套衫,套衫的手肘处还打着皮补丁。六十一个人除了一点内衣之外,身上光溜溜的,由勤务兵拉勒·莫因发给每人军队认可的便服。纳吉姆丁又吼着发出命令,接着大家穿了起来,有的缠着腰布配上又宽又大的无袖衬衫,有的戴着帕坦人的头巾。还有人穿着廉价的人造丝短裤,有人穿公司职员常穿的条纹衬衫。佛陀穿的是缠腰布和长衫,他觉得很舒服,但他周围的士兵身穿不合身的便衣扭来扭去的。不过,这是一场军事行动,无论是人是狗,没有一个发牢骚的。</p><p>3月15日,二十个克提亚小分队在奉命换装之后,乘飞机绕道锡兰去达卡,其中就包括沙西德·达尔、法鲁克·拉希德、阿由巴·巴罗克和佛陀。同时绕道飞往东巴的还有西巴六万名的精锐部队,这六万人,也像六十一个人那样全部便装。总司令(身穿精致的双排扣蓝西装)是提卡汗,负责在达卡作战并最后投降的军官叫做泰格·尼亚兹。他身穿丛林衬衫、宽松长裤,头戴一顶漂亮的软毡小帽。</p><p>我们绕道锡兰飞行,六万零六十一名不合法的乘客,避开了飞越印度领空,因此错过了从二万英尺的高空观看英迪拉·甘地的新国大党举行庆祝的机会,该党在最近的又一场大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 在人民院的515席中赢得了350席。我们对英迪拉一无所知,也没能看到在全印度钻石形的广袤大地上,随处可见她的竞选口号CARIBI HATAO,意思是“根除贫穷” 涂抹在墙上和旗帜上。就这样在早春时分于达卡着陆,立刻就有特别征用的民用公共汽车将我们载到军营里去。不过,在我们旅行的最后这一阶段,我们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几句歌,那是从某个没人看见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这首歌的名字叫做Amar Sonar Bangla,即《我们金色的孟加拉》,作者是R. 泰戈尔,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春天时节您的芒果树丛使我的心快乐得发狂。”不过,我们都不懂孟加拉语,因此没人受到这首歌词的有害的影响,尽管(必须承认)我们的脚漫不经心地随着歌子打起了拍子。</p><p>起初,没有人告诉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和佛陀他们抵达的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一心想着消灭吃素的印度教徒的阿由巴低声说:“我不是跟你们讲过吗?这下子我们要给他们看看颜色了!伙计,间谍的活儿!便衣啦什么的!打起精神上阵啊,22小分队!喀当!喀当!喀噗!”</p><p>可我们不是在印度,我们的目标也不是吃素的。在空等了几天之后,又把军装发还给我们。这第二次换装发生在3月25日。</p><p>3月25日,叶海亚和布托突然中断了和穆吉布的会谈,回西巴去了。黑夜降临了,伊斯坎达尔准将带着纳吉姆丁和拉勒·莫因冲进了克提亚的营房,拉勒·莫因手上抱着六十一套军服和十九条军犬的领圈,走路跌跌撞撞的。纳吉姆丁嚷道:“快干!不要废话,只要行动!一、二赶快!”民航乘客穿上军装,拿起武器;伊斯坎达尔准将终于宣示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那个穆吉布,”他揭开谜底,“我们要好好给他个教训。没错,我们要叫他跳起来。”</p><p>(这是3月25日,那个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在与布托和叶海亚的谈判破裂之后,宣布建立孟加拉国。)</p><p>克提亚小分队涌出军营,挤到了等在一边的吉普车上。这时,军事基地里的喇叭里,播放起歌手贾米拉的爱国歌曲来。(阿由巴用手肘推了推佛陀:“听啊,喂,你难道听不出 - 伙计,想想看,这不是你亲爱的 - 真主啊,这家伙除了用鼻子嗅以外啥用处都没有!”)</p><p>午夜时分 - 归根到底,除了这一时刻之外还会是其他什么时间呢?- 六万名精锐部队士兵也冲出军营,化装成平民乘坐飞机来的人这时候按下了坦克的启动按钮。不过,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和佛陀却被挑选跟随伊斯坎达尔准将去执行这天夜里最重大的任务。是啊,博多,穆吉布被捕时,还是我把他嗅出来的。(他们先给我闻了他的一件旧衬衫,一有那个气味,事情就很简单了。)</p><p></p><p>博多几乎痛苦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先生,您没有,决不会,您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博多,我做了。我已经发誓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什么都不隐瞒。(可是在她脸上又出现了蜗牛爬的痕迹,一定得对她解释清楚才行。)</p><p>因此 - 相信我,不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 我必须再次声明,当一个痰盂击中我的后脑勺时,一切都完结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拼命想要追求人生的意义、寻求高尚的目标、寻求像围巾那样的才能的萨里姆已经消失了。他一直要到一条丛林之蛇出现才会回来 - 无论如何,目前这段时间只有佛陀,他听不出唱歌的是他的亲人,他记不得父亲和母亲,对他来说午夜没有什么重要。他在净化事件之后的某个时间,在军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同意了参军的安排。他顺从地接受命运给他的一切,尽到自己的责任,他服从命令,他既入世又出世,他低着头,他能够穿过街道沿着河流追踪人或者兽的气味。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之所以穿上军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在谁的指使下,是对谁的照顾,是受谁出于报复动机的唆使。总而言之,他只是第22克提亚小分队的获得正式任命的追踪犬,仅此而已。</p><p>这种遗忘症是多方便,能用它为多少事情作挡箭牌呀!因此请允许我来批评一下自己,佛陀所坚持奉行的逆来顺受的哲学的后果也跟他从前追求中心位置的欲望同样糟糕。在达卡这地方,这些后果渐渐暴露了出来。</p><p>“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博多抱怨说,对那天夜里发生的大多数事件都同样地加以否认。</p><p>1971年3月25日午夜。经过了刚刚被炮轰的大学之后,佛陀领着部队直捣谢赫·穆吉布的藏身之地。学生和讲师们从宿舍里跑出来,迎接他们的是子弹,红药水染红了草地。但谢赫·穆吉布没有被打中。他戴着脚镣手铐,被阿由巴·巴罗克拖到等在一边面包车里。(就像前一次,在胡椒瓶子革命之后……但穆吉布并不赤身露体;他身穿一套绿黄条纹的睡衣裤。)当我们驾车驶过城里街道时,沙西德从车窗里向外望去,见到一些简直难以置信的场面。士兵们不敲门就闯进女子宿舍,女人被拖到大街上强奸。报纸办公楼在焚烧,廉价黄色小报冒出黄黑色的肮脏的浓烟,工会办公楼被砸烂,路边的水沟里满是人,他们并不是在睡觉 - 可以看到裸露的胸部有子弹打出的窟窿。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一声不响地从行驶的汽车车窗里望出去,见到我们的士兵,我们为真主而战的战士,我们一以当十的勇士用火焰喷射器机关枪手榴弹朝城里的贫民窟发动攻击,以此来捍卫巴基斯坦的统一。我们将谢赫·穆吉布押到机场,阿由巴将手枪顶住他臀部,把他推到一架飞机上,飞机将他载到西巴囚禁起来。这段时候,佛陀一直闭着眼睛。(“不要把这段历史塞到我的脑袋里来,”他有一次告诉坦克阿由巴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仅此而已。”)</p><p>伊斯坎达尔准将把部队召集起来训话:“就连现在也还有颠覆分子需要消灭。”</p><p>当思想变得极端痛苦的时候,行动是最好的药方……军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一松手便兴高采烈地跳跃着干活去了。噢狼犬死命追逐那些不良分子!噢逮捕了多少教授和诗人!噢在拒捕就开枪的命令下逮捕的那些人民联盟成员和时装记者多么倒霉呀!军犬使全城大乱,但尽管追踪犬不知疲倦,士兵们却吃不消了。法鲁克沙西德阿由巴由于鼻子了吸进了贫民窟焚烧时产生的臭气而轮番呕吐起来。佛陀的鼻子一闻到臭气就会产生极其生动的形象,他只是继续干他的活儿。把他们嗅出来,其余的事情就让士兵去干。克提亚小分队在城里冒烟的废墟中进行搜捕。今晚没有哪个不良分子逃得掉,没有哪个藏身之处是保险的。军犬追踪着四处逃窜的妨害国家统一的敌人,狼犬一条比一条狠,凶猛地咬住它们的目标。</p><p>我们自己的22小分队那天夜里逮捕了多少人 - 十个、四百二十个还是一千零一个?多少个躲到女人的莎丽后面的胆小鬼达卡知识分子给揪到了大街上?伊斯坎达尔准将有多少次松开了维护统一的军犬的皮带,命令“嗅这个!这带有颠覆的臭气!”在3月25日夜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一定会永远处在一片混乱的状态之中。</p><p></p><p>统计数字完全无用。在1971年,一千万难民涌过边界从东巴基斯坦来到印度 - 但一千万(就像所有大于一千零一的数字一样)这个数字却很难让人理解。进行比较也没有什么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 全无意义。比出埃及[3]时的人多,比印巴分治时的人还多,多头妖魔涌进印度。在边界上,印度士兵训练了称之为穆克提的游击队,在达卡,泰格·尼亚兹主宰了一切。</p><p>那么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呢?我们的士兵们呢?他们对向吃肉的同胞开战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造反了吗?军官们 - 伊斯坎达尔、纳吉姆丁,甚至拉勒·莫因 - 有没有被恶心的子弹打得浑身窟窿呢?没有。不再天真无知了。但尽管显出一种新的冷峻目光,尽管确定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尽管道德准则已经受到了损害,但小分队还是继续工作。执行命令的不止是佛陀一个人……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超出战争的地方,歌手贾米拉也在同一些匿名的歌手斗着法。这些歌手唱的是泰戈尔的抒情诗:“我的生活在树阴下乡村的家里度过,家中满是你土地里生长的稻米,它们使我的心快乐得发狂。”</p><p>他们的心发狂了,但是并不快乐,阿由巴和同伴们服从命令,佛陀呢追随气味。西巴的士兵知道自己是在犯罪,但反应更加糟糕,结果城市中心暴力横行一片疯狂血流成河,22小分队又进入市中心。他们穿过熏黑的街道,佛陀注意力集中在地上,嗅出逃跑者的踪迹,对地上乱七八糟的香烟盒牛粪倒下来的自行车被人丢弃的鞋子毫不理会。接着又接到了其他任务,到乡下进行搜索。在乡下好些村子整个整个被焚毁,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得对窝藏穆克提游击队员集体负责,佛陀同三名士兵搜索着人民联盟的低级官员和出名的共产党人。他们经过了头上顶着包裹好的家当逃难的村民,经过了拆毁的铁轨和烧死的树木,就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将他们往更为黑暗的疯狂的中心拉似的。他们奉命向南向南向南,越来越靠近大海,靠近恒河的入海口。</p><p>最后呢 - 他们跟随在谁的后面呢?名字是不是还重要呢?- 他们奉命追逐的人的本领一定同佛陀不相上下,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抓到他呢?最后 -由于不能违背所受到的训练,必须坚持不懈地追逐,毫不容情地抓捕,他们执行的任务成了个无底洞。因为他们追逐的那个敌人不住地逃脱掉,但他们不能空手回去交差,他们继续往前,向南向南向南,跟随着那条不断向南延伸的气味痕迹。也许还有其他的东西,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命运总是会来插一手的。</p><p></p><p>他们征用了一只小船,因为佛陀说气味通往河里去了。他们没吃没睡累得要死,在一片被人遗弃的稻田里往前划着,追踪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他们沿着那条褐色的大河顺流而下,最后离战场越来越远,使他们把战争都忘记了,但是气味还是引导他们向前。在这里河流有个熟悉的名字,博多河。但这个名字只是当地人上当弄错了,其实这条河仍然是她,母亲河,恒河女神,她通过湿婆的头发流到泥土里。佛陀有好几天没有说话,他只是指着,瞧,就是那个方向,他们继续往前,向南向南向南直到大海。</p><p>在荒唐的追逐中,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早晨,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从泊在博多河-恒河岸边的小船上醒来 - 发现佛陀不见了。“真主啊真主,”法鲁克叫道,“阿由巴,揪住耳朵祷告吧,他把我们带到这个淹死人的地方,自己跑了。全是你不好,阿由巴,你接通电线,这下他报复了!”……太阳,慢慢升起来。天上飞着不知名的怪鸟。他们又饿又怕,肚子里就像是耗子钻进去那样难受,要是,要是穆克提游击队员来了怎么办呢……求爹告娘。沙西德又想起了石榴的那个梦。绝望,拍打着小船的船舷。在远处,地平线附近,一望无际的大片绿墙向两边伸展,一直通往天边!没有说出口的恐惧,怎么会是这样,我们眼前的怎么会是真的,是谁建造了这道横贯世界的大墙?……接着,阿由巴叫道:“瞧啊,瞧啊,真主!”因为有人追着另一个人穿过稻田朝他们这个方向跑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跑在前面的是长着黄瓜鼻子的佛陀,隔一英里远你都认得出他的鼻子来。跟在后面追的是个手执长柄大镰刀的农民,他在稻田里跑着,溅起一片水花,他边跑边做手势,活脱是个激怒了的时间老人[4]。同时在堤岸上跑的还有个女人,她把莎丽夹在两腿之间,披头散发,尖声高叫着。手执镰刀的复仇者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水里的稻子中间跑着,从头到脚溅满了泥水。阿由巴既紧张又感到一阵轻松,他大声喝道:“这骚羊!连乡下女人都不肯放过!快,佛陀,别让他抓住你,他会把你上下两条黄瓜都切下来的!”法鲁克叫道:“那又怎样?要是佛陀给割了,那又怎样?”这时候,坦克阿由巴把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来。阿由巴进行瞄准,他两手伸在前面,尽量不让自己抖动,阿由巴扣动了扳机,镰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农民的两条胳膊慢慢、慢慢地举起来,像是在祷告似的,接着膝盖跪下到稻田里,随后面孔伏到了水底下,额头碰到了泥土。堤岸上的女人嚎啕大哭。阿由巴跟佛陀说:“下一回我不打别人,可要朝你开枪了。”坦克阿由巴像片树叶似地抖动着。时间老人死在稻田里。</p><p>但是仍然要进行那毫无意义的追逐,追逐那个从未见过的敌人,佛陀说“朝那个方向追。”他们四人继续划船,向南向南向南,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们忘记了日期,他们再也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追赶别人呢还是在逃生。但无论是怎么回事,促使他们前进的动力将他们带到那片长得不可思议的绿色大墙前面。“那个方向,”佛陀坚持说,他们随后钻到大墙里面,这一丛林如此茂密,历史几乎找不到路挤进去。孙达班斯将他们吞没了。</p><p></p><p>[1] 出自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p><p>[2] 克提亚小分队(CUTIA unit)即上文“进行跟踪和搜索情报的军犬小分队”的英文缩写。</p><p>[3] 指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离开埃及一事,见《圣经》。</p><p>[4] 时间老人,拟人化的时间,通常是个手执长柄大镰刀和沙漏的秃顶老头。</p>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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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7:57 |只看该作者
连载到此告一段落,因为文字连载到这里就没有了……文字再出来我会再继续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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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8:58 |只看该作者
<p>一个也听不见……</p><p>(弄了半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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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8:58 |只看该作者
哎哟!我还要再说一遍(已经无数遍了,我也很无可奈何```),去<a href="http://vvzhang103.Maidee.com" target="_blank">http://vvzhang103.Maidee.com</a>听!(你还将发现一个附赠的&lt;苔丝&gt;片段)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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