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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神州一梦》:架空历史,一个嬴政被刺杀于统一半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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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2 18:23: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梦熊 于 2023-8-6 01:49 编辑

秦王嬴政被刺杀在一统寰宇的半途中,神州大势将如何演进?
自秦至清,平均一百五十年就有一次人口大灭绝,世界史上绝无仅有。可如果历史重来,这个民族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为何中国凭藉自身永世跳不出皇权专制的循环?近代被西方远远甩开的根源种在何时?
天下一统是不是好事?郡县制到底是不是顺应历史潮流?

有道是:
四海混一半道中,秦赢命殒血淙淙。
一夕魄在山河惧,旦夕魂飞霸业终。
散聚谁人知起落,分合哪个预衰隆。
勾销造化重来过,一梦神州梦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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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3 13:28:0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熊 于 2023-8-18 07:30 编辑

第一章
               秦国咸阳宫西侧太庙之内,秦王嬴政倒在地上,一支箭穿目入脑,一支箭贯喉而出。血从尸身流出,顺着草席的纹路,曲曲拐拐地淌下来。案几旁边站着公子无争,他被方才的一声尖啸和紧随其后的“嗖嗖”两声惊得双目圆睁,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此时浑身麻木已极。太庙大门紧闭,殿内只有他们一死一活两个人。一股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嬴政尸身背后的四海归一图呼呼作响,祭台上的烛火也舞动起来,映得各国的神主牌位明暗忽变。
鲜血一条沟壑又一条沟壑地殷红他身前的草席,漫得越来越近,就快要染红他的袜子。他此时才回过神,后退两步,避开地上的狼藉,取过半洒的酒壶,浇在他为献降而带来的一切东西上。风国的地图,户籍册,还有那个发出尖啸,置秦王于死地的物什。蜡炬拔下一根,火星连着烛泪与美酒融合,一切都付之一炬。方才与嬴政的饮宴和谈话还历历在目,随后便是那一声巨响,振得屋瓦乱颤,让他至今魂魄不能附体。那个对象化成耀眼的红焰,让他既悲悯又恐惧,不敢置目。
他知道今日将死于此。那一声尖啸之后,秦宫便爆发了喧哗。须臾之后,卫士将涌进殿内,将刺王者或乱刀砍杀,或生擒待刑。此刻,他们脚步引起的震动越来越明显,甲胄里的锁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迫近,秦语也越来越清晰可辨。
仓啷一声,秦王腰间的宝剑已在他手中,剑尖顶在喉咙。父王曾许诺他全身而退,不过他从未当真。他想起邓陵子先生的卜筮,先大凶,而后忽然狂风起,将蓍草吹成否泰参半的另一卦,其爻辞也变为“需于血,出自穴。”
于血泊中等待时,必用全力以求逃出。
他还记得当日先生对卦象的解释,但先生也不知那阵狂风是不是天意。如今之势,他不再奢望,他知道首卦的大凶才是他真正的命数。可是……万一那真是天意……
杀出去,也许有一线生机……
不论卜筮如何,一位公子本应与秦兵死斗。但刺王者车裂,他亲眼见过,他怕。与其赌赛,不如自裁以求速死。
“我死无妨,但是嬴政呢?他刚才的话,有错吗?若能终结四百年的杀伐乱世,一切难道不都是值得的吗?况且他为活命已经许诺……”公子无争看着仰卧在地上,毫无生气的秦王,血还在汩汩地流出。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成了拔擢天下于战祸的救星,还是沉陷四海于深渊的罪人。
映在门上的人影越来越深重,尸身散发出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门被冲破的一瞬,他将把剑锋刺入喉咙。此刻他的手和心都在颤,却忽然出了神,想起父王命他刺秦的那一天。
……
“废太子娈无争觐见。”唱名召见的声音从风国大殿门口传来。那里站着一个的寺人,名叫忽,五旬年纪,尖细的脸上挂着笑,皮肤堆成褶,一只鹰钩鼻子从面目中兀然地突出。十几天前,就是他找到了在异乡隐姓埋名的公子无争。
公子无争年齿三十五,风姓,娈氏,名无争,字让。他站在百级台阶之下,一阶一阶地往上迈。他还记得上一次走在这些石板上的情形。那一年他还是储君,十五岁,一阶一阶地往下走,越走视线越模糊。他刚刚请求往秦国为质子,而父王没有任何留恋。走出宫门上了马车,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
二十年过去了,今天他又踏在接引他的石阶上。他一边迈步,一边数着级数。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慢慢地,他数到了那个令他心悸的数字:九十五。他停住了,因为再登一阶,他的视线里就会出现父王坐在王位上凝视自己的眼神,那比针扎锥刺还要难受。可是一百终究是要数到的。他垂着头,又走进风国宫。殿内空空荡荡,正中坐着他的父亲,风王娈昭。那是一个他自幼就不敢直视的身影,黝黑的脸庞鲜有表情,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袍服由肩背腰上的几个骨节撑起来,其他部位都塌陷下去。想来国君春秋已近六旬,除了须发灰白,形容与二十年前无差。风国以日月为图腾,所以阳光透过殿顶的镂空,在国君的左右分别映出两个图案,衬托得王权更加神武。
无争站定,勉力与君上四目相对,而后双膝跪地,两手从后方向前划出左右两个弧形,合于面前。
“罪臣娈无争拜见国君。” 而后双手置于膝前,匍匐稽首,额头触手背。离地只有两寸的鼻腔此刻又沁入阔别已久的杞木气味。清香馥郁,但是每一次闻到它都是匍匐在地,都是在等待着父亲的责罚。
国君的一双隼目射在无争身上:“二十年前,你自要去秦为质,为何又中途逃离?”
“罪臣于秦国听闻君上已更立太子,恐秦王仿巩灵公送公子邱归国争位之故事,挟我相要于风国,因此逃脱。死罪,请国君……。”
“托词!”风王一掌拍在案几上,“从秦国私逃,无尺寸书信传来,又匿迹卢国十年,你尚知有君父乎?”
“儿臣绝不敢忘。实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耳。” 无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言罢又稽首到地,鼻子里的杞木气味更浓了。对父亲的恐惧像是痊愈了多年的旧疾,如今又复发。
寺人忽之前也随着公子进了大殿,立于左侧,此时向前一步,拱手说:“公子少年质于秦,使边境无患十余年,于国有大功。委身外邦者,至亲骨肉分隔,患难不可尽言。公子虽有过,必为太傅冯仲所教。如今强秦迫境,唯其能存宗庙,望君上宥之。”
无争的脸几乎贴在地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液一点点倒涌上来。他想要替老师分辩,脊梁却怎么也直不起来。
“娈让,你可愿刺秦?”
无争猛地睁开眼睛,直起身子,说:“刺秦?杀嬴政?”
“强秦已灭巩,殷,许,安期四国,又新败我师于皋原。东方五国恐惧而不能合纵。我族人乃是太昊伏羲苗裔,后随武王克商,受封于此,至今血食八百年,岂可亡于嬴政竖子?你曾在秦国为质,与其有旧。寡人欲遣你为使,假意降秦,乘便刺之。”
无争在归国的路上试想了所有可能:或获罪下狱,或再次为质于他国以求援兵,或领兵抗秦,却万没想到父王让他当刺客。
“儿臣固愿为国立功,只是秦廷戒备极严,寸铁不能入。儿臣虽粗通击剑,恐不能得手,反为所害……”
“有墨家机扩相助,不需刀剑相搏。寡人知你性素懦弱,不能舍生。事后自有人送你归国。既无性命之忧,你还有何顾虑?”
一番话说得无争面红耳赤。王座之后又传来窃窃笑声。无争循着声音抬眼看去,有一个少年从屏风之后探出头脑,暗暗地向他窥视。二人目光相对以后,那边又缩了回去,可是讥笑之声还是隐隐可闻。无争此刻恨不得咬碎钢牙。自记事起,父王就嫌恶他类母而不类父,谓其仁弱无断,慈有余而气不足,难胜一国王者之位。还有他的名字,为何母亲要取“无争”二字,还要单字一个“让”?他屡次欲将“无”字由名移至字前,又屡次作罢,只因逆母而媚父,终非孝子所为。可是这一碰就痛的疮,偏偏总有人去戳,不知带给他多少屈辱。
“既是君父有言,儿臣何敢惜此微躯?谨奉命!”
“善。”说罢,风王轻轻看了一眼无争,而后起身便要走入后殿。
“父王!”无争还有一事未提,斗胆叫住父亲。“儿臣愿于临行前祭拜母亲和祖母陵墓,望父王恩准!”
“不准。待功成归来方可。”风王走入后殿的脚步甚至没有顿一下,最后一个字几乎从屏风后面传来。无争再欲开口,可眼前只剩空荡荡一个王座,只得把话语混着怨气,强咽了下去。
殿上只剩两个人。寺人忽拱手说:“请公子回驿馆歇息。明日辰时有马车恭候。”那语气好像一个诈徒,明知苦主无可奈何,便胆敢事后卖乖。无争想起他在卢国时对自己说的话:
“公子就不想拜祭母亲和祖母吗?”
只因这一句话,他不再犹豫,登上了归国的马车。现在这个诓骗自己的阉竖就这样不闪不避地站在对面,低着头,把五官都埋起来,只让他看到如火燎般连在一起的两段长眉,还有如鹰鹞般突出的尖鼻。他知道他的嘴角挂着笑,但他只能拂袖而去。
他也没能见到幼时熟识的臣子。他明白,此极秘之事,不可公议。只是,那些当年在东宫教习自己为政的大夫们,目今还在位吗?想到东宫,他怎能不在走出王宫的路上向左望一望呢?那坐殿稍小,就在正殿的东方,专为储君所建,是他自降生后十几年的家。现在换了主人,殿内的陈设还是旧时的模样吗?他此刻看不到朝南的殿门,却还记得匾额上的三个字:“侍千宫”,乃是王者屈己侍民之意。那细如枝丫,弯如龙蛇的笔法传自上古,据闻只与大禹所铸九州岛鼎上的铭文同体。
从王宫到馆驿的路上,他撩开车窗帷幕的一角,看到都城的街市空空荡荡,户牖蒙尘而无人擦拭,梁椽凋敝却不得修葺。深秋微寒,国人无论老少男女都在城墙下搬运木石,搭建敌楼,挖掘沟渠,十之六七穿着被污的缞绖。归国的马车没有路过皋原,却经过了秦灭巩的战场。三年了,原野上的粼粼的白骨依然反射着阳光,周围的豺犬和兀鹫格外肥硕,草木仗着地下的养料丝毫没有凋谢的迹象。风民也遭此大难了吗?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逃离,依旧在秦国为质,秦王会否收兵罢手呢?他好想跳下马车,再与父老见一面。他还记得百姓如何宠爱他这个少年太子,步行市上不用侍卫,又总是满怀瓜果而回。可如今,自己未尽使命而逃,乡里怎样看待这个被废储君呢?他胡乱地揣测,而终究不能跳下马车。自归国以来,卫士就将他与外界隔绝。刺秦……如果他以一己之力,能让国人免遭灭顶之灾,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不知明天命途如何……用什么作觐见秦王之礼?又是什么样的墨家机关能刺杀之?
他又想起方才屏风之后的少年。他当是当今太子,自己的庶出弟弟娈克。当年自己去国的时候,他只有三岁,刚刚学会在重阳节供着小手向太后祖母行礼,样子十分可爱。父王虽然不动声色,无争却能看出他爱弟弟胜过自己。可是祖母相反,并不像宠溺幼年无争那样宠溺娈克。听说有些长辈爱长子,有些爱幼子。大概父亲和祖母不同吧。
弟弟必定刚毅有谋,类父王,故此才被立为储君……
哥哥想弟弟的时候,弟弟也在想哥哥。东宫之内一个弱冠少年正南向危坐。他与父亲相貌相似,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赘肉,绣着龙纹的朱袍穿在身上显得肥肥大大。旁边坐着他的母亲,王后婌夫人,此刻已褪去青春年少时取悦夫君的千娇百媚,换上了未来太后自掌命运的横眉冷目。
“卿以为如何?”少年问殿下立着的寺人忽。
“太子此计大妙。娈无争必无生还之理。刺秦若不成,其必死于秦宫。若成,秦王之叔公子傒将依诺杀之。”
少年与母亲相视一笑:“善!我助公子傒夺位,其助我杀废太子。只是,卿如何得知娈无争必不推脱?”
“奴闻其生性至孝,虽入虎穴,不违父命。故此知之。”
“卿以我之孝友不及乎?”少年作色说。
寺人赶忙跪地,稽首说:“奴不敢。无争之孝乃愚孝。太子能为大王出此奇策,大智也。公子傒继位后,必能守信,与五国盟好,如此则社稷实存于太子,此胜无争质秦之功远矣,国人必无不附者,储位稳若泰山。”
少年听后大笑,说:“我故戏耳,卿何惴惴乎?卿沟通秦国,有大功。我登位后,封汝于……”少年似乎没有想好封赏的城邑,只得看看母后。这一顿不要紧,寺人刚刚要叩下的头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汲城,食邑一千。再赐汝男爵。”王后说。
公侯伯子男,男爵虽是最末等,却可以世袭罔替,这就给寺人续上了命根。将来认几个义子,就用“汲”字为姓,再聘国中大夫的女儿,再……
寺人忽悬在半空中的脑袋终于像舂米一样捣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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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3 14:00: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熊 于 2023-8-18 07:31 编辑

第二章

领受了王命的娈无争反而没有了归国前的忐忑。他自幼便是如此,每当前路迷茫,不知所措时就会局促不安,而一旦有人给他划出标靶,哪怕艰险坎坷,他反而心胸坦然。当年听从太傅之言为质于秦是如此,现在因父王之命去刺秦也是如此。他就像一枝羽箭,矢的不由自己,全在催发它的弓弦,也难怪世人以他为优柔无断。
昨晚他眼睛一闭,再睁开就到了清晨。当驿馆的门外传来马车的轮毂声时,他正在庭院里练剑。一柄铜剑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锋刃上沾着露水,把划过的落叶干脆地一分为二。连监视他的卫士们也被剑锋划过空气的嗖嗖声吸引,在回廊里为他喝好。太子与诸公子不同,可自择师傅,他便选了墨家的邓陵子先生为少傅,从其学击剑。后来父王与墨家结怨,墨徒便不能再居留风国,不知夫子去了何处。他其实不喜剑斗,但又习练最勤,只为父王和大夫们不再以为他仁弱。十几年的功夫下来,清晨舞剑已成为他每天必修的功课。
走出驿馆,只见三辆行商的马车,为首的一辆是安车。与只有伞盖的立车不同,安车有车舆、四壁和顶棚,两侧各有一个正方的窗口,被布帘遮住。后面两辆则载着许多麻袋和木箱,似乎是盐谷一类。无争原以为将持风国旌节,以使者身份直入咸阳,没想到却要扮作商人。他有些犯难,觉得自己好像冲突敌阵的战马,双眼被蒙住的时候,前方一定戈戟森列,奔腾的尽头是粉身碎骨。一旁的随从与卫士静静地等待着,大概每个人都比娈无争熟稔内情。
可他又能如何呢?登上了安车,他看到厢中已经坐着一个汉子,全身上下一袭胡服玄色短打,额头系黑带,皂巾蒙面,只有眉眼可见,双手抚膝,膝旁立着一把剑。无争与他对坐,行一个礼:
“娈无争见过壮士。”
对方只拱手回礼,口中未答一言。
此必侠客也。
他心里想着。装作行商的马车,蒙面的剑士,阴谋的气息已经满溢出来。他猜不透父王的心思,但此行绝不会平静。对未来的不安又像杂草一样在他心里冒出嫩芽。他想与剑客攀谈,剑客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被蒙在鼓里,但是对面的人只是闭目,坐得直挺挺,双手依然扶膝,让他无从开口。
轮轴吱吱地叫着,马车向西驶出了城门,正走在一片树林中。对面的车窗朝向北方,他极目望去,想透过掩映的树木找到些什么。晨曦透过枝丫的缝隙,一束一束,一道一地道照在地上,像被梳子梳过的垂发;发黄的树叶被阳光打穿,显得更加金灿,上面的水珠晶莹通透,闪耀着观者的双目;林间的鸟兽受到惊扰,飞腾时震落如雨的枯叶,奔跑时崩起满地的碎石。
忽然他看到了。那是一排高耸而茂盛的山峦,风国王陵的所在。
母后和祖母一定葬在那里吧……
二十年前,也是深秋,也是这座城门外,一辆四驾马车停在道路中央。卫士们环绕周围,骑在马上的一队人手持风国的青色旄节。无争和太傅冯仲站在马车近旁,对面是两位妇人。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另一位年近七旬。虽然二人衣着雍容,脸上的愁容却只能靠胭脂提点。
王后辛夫人一步一步走到无争身前,几番要开口,却只见绛唇微颤,不能倾吐一字。良久,辛夫人说:“我儿,风国公子非你一人,却定要你去秦国为质,你可知为何?”
“儿不知。”
辛夫人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里,忍不住泪如泉涌:“是因为娘啊!因为娘的母家小学族微,帮不了你啊……”
拭干眼泪,敛住声气,辛夫人又说:“太傅累世公卿,智虑纯良,老成持重,你当言听计从,不可违拗。我儿走后,娘终身素斋,为你祈福于天。”
旁边的太后邳夫人也被秋风吹皴了泪痕:“孙儿,记得凡事无争,凡事无争!”
无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儿情愿为国立功,绝无恨意。请母亲和祖母保重!”
太傅冯仲收敛住戚戚之色,向前行礼,说:“夫人,太后,当年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西陲虽远,未必不是太子安身之地。仲既受命,自当尽心辅佐。请二位夫人宽心,在国中善保自身才是。”
无争挣开母亲和祖母的手,叩头三次,转身跟着老师登上马车。车轮转向西北,无争在渐行渐远中回望城门,口中不禁吟诵起一首诗: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
入秦五年,祖母崩。又三年,母亲病薨的噩耗传到秦国,同年庶母婌夫人被立为后。无争止住了回忆,用衣袖拭了拭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把那首诗吟出了声。对面的剑客依然闭目静坐,似乎没有听到。无争借此机会,仔细端详眼前这个汉子:高不过六尺,塌肩弯背,双手粗糙如砺石,秃眉垂目,绝非世家公子之类。另外,头巾之下,似乎露出一点墨迹。
黥刑。此必秦人,受刑而恨,故此助我行刺。
其时秦国沿用商鞅之法,肉刑极多。黥字面上,砍去一足,割鼻拔舌,男去势,女幽闭。又有连坐制,一人获罪,什伍同刑。无争居秦国时,见身体完好之人将将过半,被刑欲报之人常有。再仔细打量此人,又让他觉得一丝丝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哪里似曾相识。
“公子思母乎?”对面的剑客忽然开口了,声音粗粝沙哑。
“壮士亦通诗意乎?”无争吃了一惊,自己无意中吟出的诗句果然被听到了。
“略通。”又说,“我确曾受黥刑于秦。”
无争又吃一惊,必是方才自己端量的眼神被察觉到了。此人不愧为剑客,能于闭目静坐之中,洞悉周遭一切情状,连极细微者亦不遗漏。无争心中的好奇,本来像昏昏沉睡的幼兽,现在被这两句话叫醒,又嗷嗷待哺起来。
“敢问剑客何以随行?”他赶忙趁此机会为自己解惑,生怕说慢了一句,侠客就又拉上了眼帘。
“为公子取觐见秦王之礼。”
“礼为何物?”
“人头。”
“何人之头?”
“嬴政仇人。”
他还有许多疑惑,但对方双目已瞑,就忍住不再问。马车颠簸震荡,二人随着道路的坑洼上下起伏。无争从怀中拿出一块小木头,用护身刀细细地雕刻起来。他自小随墨家的邓陵子先生学木工机扩,别的弟子雕木鸢能飞天,刻木鱼会游水,制连弩可十发,他却只学会了雕木为像。最初只是雕刻少傅邓陵子,那是夫子去国之后,他将思念倾注在一削一凿之中。后来自己客居秦地,便也把母亲和祖母的样貌寓于木像。他偏偏有这个禀赋,仅仅依凭记忆就雕得与真人不差分毫。雕好一个就丢弃,然后再重新雕起,这已成了他百无聊赖时的癖好。此时,随着木屑堆积在脚下,他手中的木料慢慢变成一个松形鹤骨的长者,他也慢慢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长者的那天。
那是十年前,母亲去世之后两年。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已整整在咸阳为质一旬。这时储位被废的消息从风国传来,新太子是婌夫人之子,他的庶弟娈克。太傅冯仲排闼直入无争的馆舍,神情急于星火,却看到了他已经卷好的竹简和放入木箱的琴剑。
“殿下欲逃乎?” 太傅此时已是花甲之年,须发如雪,口中字字都有千钧之重。
无争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也知道老师必不许自己逃走,所以他本想不辞而别,不料老师先到一步。他不敢去迎冯仲如电的目光,只得将衣袖一甩,背过身去,说:
“婌夫人倚仗父王宠爱,又有母国势力相助,欲立弟弟为储君久矣。只因其年幼,故而迁延至今。目下既已遂志,必以厚礼向秦王买我性命,以绝后患。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也。”
“殿下何以志气消沉至此?臣当面见秦王,说其仍以公子为风国储君。一旦山陵崩,其必以兵马送殿下归国,如巩灵公送公子邱归安期国之故事。如此则大位可得,又何必逃之?臣往日劝殿下以姻亲结好秦国公卿,公子屡次不从,今日尚未晚也。此事也在老夫身上,公子但请安坐,不需忧虑。”
“不可。为人子而抗君父,不忠;为私利而割山河,不肖。秦王即愿立我,必有求于我。当年巩灵公索五城并玉璧百双为酬,秦之贪求何止数倍?我不愿为此。若论姻亲之事,与一门结姻,必与他门结仇。庙堂之上,一日十变,福祸岂可预知?不若无所依傍。况且我一身如无根之草,不忍多一女子随我漂泊。”
无争沉吟了一下,又说:“再者……秦王未必听从先生之言。昔公子纠欲借外力归国争位,事不成,反为所害……”
冯仲听后,只是默然无言。无争依然背着身,不知道老师如何回复,更不敢回头看。他身上一动不动,装作毫无波澜,心里却如皮鼓般砰砰地跳着,后背也一阵阵传来火辣的烧灼感。他怕听到那句话,他怕自幼的疮又被戳痛。
“此言不差,老臣确无十成把握。然而殿下此一去,今生恐怕再无归国之日,遑论争位。何不舍生一搏,虽死无憾,终究胜却碌碌一世。殿下岂惜身乎?”
殿下岂惜身乎?岂惜身乎?惜身乎?
无争终于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由羞成恼,怒吼一声,将身前的木箱猛地推倒。衣袍和书简散落一地,半掩着一枚太子印绶。
“我意已决,先生请勿复言!”
又是半晌无言。无争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从来不曾对太傅无礼。若非冯仲舍命辅佐,他已不知夭亡何处。看着满地狼藉,他的胸中没有了怒气的充盈,身体变成了一根纤细的桅杆,而袍服像失了风的船帆,耷拉着贴在他的腰身上。老师终于开口:
“臣六十有二矣,当年献入秦避祸之策,又弃国相之位,以身从殿下,只因公子仁善爱人,指望一日拥立为君,兴我风国社稷,岂为如今之情势?公子既无此志,臣无可为也,当就此别过。”
冯仲行礼,转身欲出之际,又说:“辛夫人因何而死,请公子自思之。”
一句话好似锥子刺入了无争的心窝,痛得他不住地颤抖。母后崩殂,同年庶母婌夫人即被立为王后,他怎会没有怀疑?只是不去想更容易罢了。若杀母仇人是父王,他又能如何?君臣父子纲常,人子何敢怨望?
翌日冯仲又来见他,他却已经离去,只剩一座空荡的公馆。从秦国逃出之后,他便在卢国隐姓埋名,直到十几天前寺人忽找到他。
……
无争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塑像。他不知老师如今是否健在,身在何方。如若在世,当是古稀之年了。但这尊木雕却是太傅二十年前刚刚随无争入秦时的模样,连冯仲自己也未必记得那时的面貌,无争却能雕得足以乱真。在秦国的那十年,他每天胆战心惊。他怕风国和秦国交兵。战端一启,第一个死的便是他这个人质。他等那个机会等得太久了,听到自己被废时几乎是雀跃的。他当然不会回国争位,当然要逃出秦国。
老师当然看得出。老师怎么会看不出,我只是怕死而已……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一切都黯淡下来,射进车舆里的光线变得暗红。无争已经不能再雕木,就学着对面这个汉子的样子,正襟危坐,闭着眼睛思忖将来几天事情可能的走向。还有一个问题:过秦关的时候,剑客要如何避过卫兵的搜查呢?
到了第三天,他知道他多虑了:剑客掀开座位的盖板,卧了进去,卫兵就只看到他一个人在车舆中。一行人就这样入了秦境,当天晚上住进了益廷县的驿馆。多日的车马劳顿之后,他躺在床榻上,想着前一天傍晚在路上发生的事。
……
马车正行着,剑客忽然睁开眼目,说了一句“公子且安坐”,而后握着剑,一跃跳下车舆。车轮也恰在此时骤然停止。前方传来马匹受惊的嘶鸣,接着是卫士们抽刀出鞘的声音。
无争掀开帘幕向前看去。只见剑客向车队前方走去。前方一排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挡住去路,虽看不真切,各自手中的兵器却亮闪闪地映着日头的红光。卫士正要以刀劈砍,却被剑客止住。他与众黑影略说一两句,而后从怀中取出一些发光的物什,一一分给各人吞下肚子。有几个黑影拒不肯受,反用兵器打来。剑客只将剑一拔一收的功夫,几个黑影便扑倒在地,其他影子一哄而散。
马车又向前行进起来。路过方才黑影所在的地方时,无争从车窗向外探寻倒在地上的尸首,却什么也没看到。此时剑客跃上马车,又坐在原位,说:“此群鬼也。”
无争着实吃了一惊。他曾听闻鬼怪之谈,却从未目击。
“何以知之?”
“昔日曾见。”
无争欲问方才发光之物为何,却见剑客又闭目,便止住了。他忽然发觉马车已近秦境,此刻正驶在一片荒野之上,四周可见半埋入土的战车残骸和锈蚀斑斑的刀剑,分明是一片旧日沙场。日落西山,阳气减弱,也就难怪战死的冤魂在周遭游荡。
……
他那时身在车舆之内,绝然望不到前路,却能在马车被围之前就预知其事,真奇人哉!
一股似曾相识之感再次涌起,无争无从解释,又觉得荒诞不经,最后更加好奇起来。受刑的肢体,伶俐的身手,能辨鬼又有不忍之心。还有,方才各自入房休憩之前的请托:“我因受刑不便,劳烦公子明日于城中打听一位名叫‘黑膂’的男子。”
这大概是他要杀的人了。但此人是谁呢?从未听闻秦王和名叫黑膂的人有仇怨。大概是化名吧……
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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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3 22:43:4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熊 于 2023-8-18 07:32 编辑

第三章

十一年前,娈无争为质的第九年,秦国,云灵圃。
晴空之下,一队仪仗自咸阳缓缓而来,长一里有余,首尾不得相见。前方玄甲骑士开路,两侧卫兵高举旌旗,蔽日遮天,中间一辆驷驾轳车,伞盖之下站着秦太子嬴政,二十七岁年纪,身披金甲,日光之下熠熠夺目。马车后,诸秦国公室,外国客卿及文武百官骑行跟随。再往后,是鹰犬的木笼,捕兽的陷阱和罗网。云灵圃是秦国的王家园林,在咸阳西郊,纵横近百里,其间山峦连绵,河湖点缀,草木丰茂,鸟兽孳息,是公子王孙四季游猎的去处。
娈无争自入秦就一贯在陪同之列。此刻他骑着马,觉得旁边并行的少年十分面生。此人年齿只有二十,身长七尺,枰肩蜂腰,面白无须,眉如烈火,目似玉衡,灵秀外溢。无争忽然想到近日咸阳来了一位象离国公子,丰采飘逸绝伦,想必就是他了。象离国地处神州东北,不与秦国接壤。据传其民千万年前由狐狸修炼成人,面貌俊俏,又有狐性,感官极敏,故而俗称狐国。
太史官祝祷完毕,嬴政登上高台,说:“君王春秋高,以我代行田猎之礼。今日诸位可各尽勇力,所获最丰者有赏。只不许践踏禾黍,侵扰民居。若有犯者,交付有司议罪。”
三声击鼓一过,只见诸公子与武士纷纷跨上良驹,个个手挽雕弓,往园圃深处而去。云灵圃林木极盛,水网纵横,驶不得战车,不似平原旷野。猎手只得驰马射猎,发矢时以双腿紧夹马腹,颇似北地胡人战法。诸夏之人操习不精,历年多有坠马者。无争以为象离国公子必和自己一样,是在秦的人质,心里早有惺惺相惜之意,又恐他不善骑射,因此走到他身边,作一个揖,说:
“在下风国太子娈无争,敢问足下高姓?”
狐彦正在整顿鞍辔,闻言一转头,阳光便洒满他的脸庞。凝固羊乳似的皮肤抵挡不住,一半反射回来,如金像般耀眼;另一半透入肌理,像白玉般剔透。眉眼如描如画,面颊似琢似磨。无争本以兄弟之情相邀,现在却好像面对一位绝色女子,赶忙低下了头,眼睛盯着对方纳金绣银的靴子。狐彦正过身来,回礼说:
“在下象离国公子,姓狐名彦。”
“无争愿与公子同猎,不知意下如何?”
“甚好!我初入秦,不知田猎之礼,正好请教。”
二人就要上马之际,一匹龙驹靠了过来。这神骏比他二人的马高出一尺有余,强健的筋骨如砾岩般嶙峋,鬃毛青乌好像黑云蔽空,鼻息洪亮,似雷鸣又似虎啸。马背上正是秦太子嬴政。二人见了,慌忙行礼。
嬴政居高临下,问狐彦道:“公子可愿与我同猎?”
无争只觉得困窘难堪。他早该想到,新客初至,自然要为秦太子作陪,自己何必争这个风头?他打算拱手离去,狐彦却说:“谢殿下相邀。我刚刚与公子无争结伴,下次即当奉命。”
狐彦竟敢回绝嬴政,无争心里像擂鼓一样。嬴政用下眼角向无争一瞥,鼻腔里哼了一声,而后便策马往园圃里去了。无争等马蹄掀起的尘土落定才抬起头,与狐彦跨上马,也往园圃而去。
原来这位狐国公子还不知道大秦储君的脾性……
无争一边策马,一边思想。他是亲身领受过的。今日场合,嬴政不便发作,将来难免寻衅报复。这秦宫里,刚烈直率的少年心性实在是招灾取祸的引子。好在两人攀谈起来,无争发现有些担忧是多余的。秦国与象离国盟好,狐彦倾慕中原教化,于是来此观风,以便习其所长,并非人质。他还精于骑射,驰马挽弓,不在他人之下。于是二人扬鞭竞逐,无争将豕、兔、鹿、熊之类驱赶至狐彦箭程之内,后者左右开弓,矢无虚发;或者无争执弓,野兽带箭而逃,狐彦追而得之;又或者二人你追我赶,共逐一兽,先得者为胜。只一个时辰,两人就有数件猎获。
这时狐彦看见一只猛虎在前奔逃,所过之处林木摧折,山石碎裂。他一心要争今日的魁首,便纵马追赶,而后满引弧弓,发出一箭。巧的是,从另一个方向也有一支箭飞去,无争望向那箭的来处,只见嬴政也持着弓,正眺望着矢的,欲知是否射中。无争忽然好像中箭的不是老虎,而是自己一样,慌忙拍马向猎物倒地之处奔去。下马之后,看见猛虎倒毙在灌木之后,狐彦的雕羽箭横贯脖颈,旁边嬴政的凤翎箭钉在树干上。
只一会儿功夫,嬴政便赶到跟前。无争拱手,说:“恭贺殿下!”
               嬴政低头看见自己的凤翎箭射死了猛虎,哈哈大笑,命随从将虎收起,又往他处射猎去了。这时狐彦也来到,见自己失的,那神情好像满满一釜的沸水泼在冰雪之上,翻腾声戛然而止,热气作一股弥漫起来,而后马上消失不见。无争见他这副模样,便从怀中取出一折两断的雕羽箭,上面还沾着虎血,说:
“是你射中了。只是嬴政狂傲自负,不可与之争胜。我等异国之客,当常居下位,方不致祸。”
               狐彦把无争手里的断箭,连同他的善意,一巴掌打落在地,怒目吼道:“不想足下懦弱至此!”。随后上马飞驰而去。
               天值正午,田猎过半。二人仍策马驰骋,却再没有一句话。无争感到身边的狐彦没有了方才的意气,心不在焉,面有怨愤。他仍旧驱赶着猎物,狐彦却不再百发百中;他射中的野兽,狐彦也不再策马去追。他仿佛看到了刚到秦国时的自己,又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如何一点点学着在秦国生存。
               这都是有益的。你不出一年就会明白。
               二人正在尴尬无言之时,前面有一物攀藤援树而过。那物貌似猿猴,周身赤红,四肢较身躯长数倍,时而以手脚轮流勾住藤蔓,似转轮般从一棵树悠荡至另一棵;时而落地奔走,几个筋斗翻出数丈远;又时而静立不动,融入树木枝叶之中,难以分辨。
“这是猱狙!快追!”
猱狙乃是这云灵圃中的奇兽,喜食人血,无争自来秦国也只见过三次而已,而没有一次猎获。两个人,一个要拿它献给对方赔罪,另一个要排解猎获被夺的怨气,便一同催马追逐。无争听到身后传来纷纷杂杂的马蹄声,他知道其他公子也在追猎这只奇兽。他左右看看,远远地看不清是谁,却知道一定不是身着熠熠金甲的嬴政,便放心追赶。这次他谁也不让了。
猱狙在林间翻飞腾跃,往南一路狂奔,眼见就要钻入密林之中,无争赶忙加鞭急进。正当座下马如掣电般飞驰之时,忽然被狐彦赶上,猛地勒住缰绳,险些让无争坠下马去。前面的猱狙三晃两晃隐入了密林,逃得不知踪迹。无争以为狐彦是报方才的仇,正待发怒,却听得前方传来房屋倒塌的隆隆声,又有众多马匹的嘶鸣。二人顺着声响,往前骑了三箭之地,拨开浓密的林木,看见一队人马已跃入了秦民的田地,正在践踏禾苗。又有民房几间被马匹撞塌,坍圮之下有农夫几人流血呻吟。那队人马中,为首的乃是嬴政幼弟成蟜,他像吓丢了魂一样,从马背上滚下来,揪着辔头,死命把马往猎圃里拽,却迎面撞上了嬴政。
成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乞饶说:“我只因追逐猱狙,不曾留意已到园圃边沿,勒马不及,毁伤农田。望哥哥赦宥!”
嬴政没有宽恕弟弟。秦法严酷,为解国人怨恨,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成蟜以伤人罪,黥刑,发往边境为城旦。同时传檄全国,使秦民尽知其事,以明律法之无私。多年之后,无争再想起此事,不免觉得这是嬴政一石二鸟之计。其时有传闻,说嬴政并非秦王嬴异人亲子,因而其弟成蟜常有蠢蠢欲动之意。田猎之事,既铲除了争位之敌,又以公室子弟作例,劝导百姓守法。如果狐彦没有勒住无争的马,受刑的必定是无争。后来他问狐彦何能预知其事,他说他狐人的嗅觉闻到了人血味。
……
无争清早在益廷县的驿馆醒来,忽然记起昨夜的这个梦。虽然是梦,却与记忆不差分毫。
我为何会梦见这桩公案……
左思右想间,大概是侠客的黥刑让他想起了同样受刑的成蟜。然而他对狐彦的思念也被一同勾起。二人情如兄弟,狐彦年幼四岁,刚强急躁,只有无争在身旁时才略略平复。可是转年无争的储君之位就被废黜,匆忙独自逃出秦国,甚至不及与狐彦道别,因此他们只有短短一年相识。
彦弟,你还在秦国吗?兄此番再入咸阳,若能与你一见,虽死何恨?若不然,或许永无重逢之日……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同行的剑客昨日预见鬼魅,正如狐彦预见嬴政的奸计。难道鬼魅也有气味,剑客也是狐人,所以才能提前嗅到?原来如此,自己冥冥中觉察出来,白日不自知,夜晚却有所梦。况且,秦与象离之间,只隔鄂国,如今鄂国半壁已成秦土,象离国唇亡齿寒。侠客既有受刑私恨,又不愿故国遭兵,无怪乎其助我刺秦!思虑到此,他欢喜自己将父王编织的浓雾戳破了一角,可又转念一想,此人状貌丑陋,与形容灵秀的狐人大不相同,此处又说不通。他正在反复忖度,却猛地记起剑客昨日嘱托自己的事情,便止住心绪,出了门去。
这一天,无争在县城内的各乡里费力地打听。之所以费力,是因为秦国的城邑与他国大不相同,他自为质时就印象颇深。都城咸阳尚可,一墙之隔的乡村就已经十分萧索。百姓埋头织耕,互不交流;街巷多见妇孺,偶然遇见男丁,眼神又似有似无地偷瞄人的后脖颈,好像肩上顶着的不是头颅而是一级爵位,令人毛骨悚然;市集冷落无人,不见东方各国的声色犬马。本县风俗尚未至此,只因原是殷国疆土,并入秦国不过十余年,加之秦殷两族不许杂居,所以秦风尚未浸透。
无争在闾阎之间奔走,终于在隔离麻风病患的疠所内找到几个不避攀谈的病人。木栅在中间,染疫的百姓蹲在里面,无争站在外面。为了不失礼数,他勉力对视他们好像融化了的五官,心中默祷疫毒不要飘散。几位乡亲似乎久不见外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一件事勾出了轮廓。
原来本县确实有过一对木工兄弟,兄长名叫敬,弟弟名叫黑膂。秦灭殷以后,征募匠人到骊山,为先王嬴异人筑墓。弟弟愿往,但兄长视秦为寇仇,不应募。大争一阵之后,黑膂独行,敬留乡。后来先王崩殂,陵墓完工,弟弟便回到了本县家中。不料县令意欲盗掘王陵,竟罗织罪名,将其拘捕下狱,拷问墓中情况。兄长恐怕连坐,逃亡而去,不知所踪。后来,黑膂受刑致死,果然累及家属,妻子流放戍边。此事乡里尽知,只是拿县令无法。如今,奸徒依然稳坐府衙,黑膂的坟茔却在城外,与众刑徒葬在一处。
无争听了这段往事,不禁伤怀,傍晚回到驿馆,在剑客的门前徘徊良久。他左右踱步,几番去了又回,手就是不敢敲在门上。他不知道事情将如何进展。剑客所求之人已死,觐见秦王当用何礼物?若不备礼物,嬴政是否肯见?若不得见,又如何行刺?若无从行刺,自己又有何面目向父王复命?风国又怎能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秋风吹在他身上,他有意打个冷战,却怎么也打不出来,那种感觉比寒气更加难受。
最后是剑客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把他延请进去。剑客还是围着面巾,二人相对而坐,无争便如实说了。剑客低头看着身前一尺的草席,一字一句地听完,听到黑膂被害时,用力地闭上眼睛,扶在膝上的手也攥得紧了些。
“多谢公子。在下明日当有所报。”
无争知道他说的是刺秦之事,心想此事还有可为。
“既如此,在下告辞。”无争说罢便要起身,却被剑客拦住。
“且慢。明日事毕,我当离去。与公子一面之缘,若不弃,可在此小酌几杯。”侠客的嗓音依然粗哑生硬,每说一个字就好像绷断一根琴弦。
“烦阁下襄助大事,无争敢不奉命。”
几日的路途上,他欲求剑客十言而不可得,现在却受邀对坐会饮,实在出乎意料。剑客取出酒壶和酒器,满斟两杯。二人相互致意,一饮而尽,而后无争先开了口:
“昔日儒者荀子入秦观政,言说百吏恭俭敦敬,忠信不楛,甚有古风。不意竟有阴谋盗墓,以致构陷人命之事。”
“公子曾为质于秦,以为秦政如何?”
无争想起在咸阳和本县的所见,说:“百姓专意耕战,不爱享乐,淳朴胜于关东。其势压诸侯,必有道理。如此看,秦政似乎可取。”又说,“黑膂之事当为偶然。”
他透过面罩,看到侠士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有嘲弄之意。
“既如此,公子此去刺秦,不是误了世人福祉?”
“君父有命,不敢有违。”
侠士默然不语,只是斟饮一杯。无争立刻觉察自己失言,于是赶紧改口:
“然而秦王狂傲暴虐,不可为天下主。”说完觉得欲盖弥彰,又慌忙补充,“在下居秦时如笼中之鸟,不曾深入黎庶,实不知吏治良莠。阁下请恕妄言之过。”
这话好像是搪塞,可是仔细想想,他的本心又是什么呢?四海混一到底是福是祸?秦嬴究竟是大仁,还是至暴?他从来不曾思考透彻。如果他是风王,应当派人刺秦,还是领兵死战,或者拱手而降?他想起一路上的白骨和鬼魅。
侠客见了他的窘相,大笑起来,说:“公子可知为何此处秦殷两族不许杂居?”
“愿闻。”
“不仅此处,秦每灭一国,皆将俘获之民与秦人隔离。其中道理,不妨比之于马匹。马匹一旦尝过粮谷甘美,就绝不再进食草料。若让秦民从亡国之人处获知关东娱乐之盛,还肯终年劳苦如畜类乎?还肯受制于严刑峻法乎?人性皆爱逸乐,秦民并非超然朴素,乃是被关于笼中,见识不及耳。”
“受教。”无争嘴上如此说,心里还是将信将疑。但无论如何,此人虽然外形鄙陋,论理时却自信而不群。那感觉就像寒冰与红炭相遇,甚不协调。侠客见状,也不再争论,而是岔开了话题:
“公子以为木工兄弟如何?依在下看,黑膂不听兄长之言,自取其祸,其死也宜哉。”
“不然。为弟者年幼,一时见事不明,非其过也。”
“然其累及家属,只有兄长逃生。若为兄者尚在人世,当为弟雪恨乎?”
“理固如此,但仇雠乃秦国官吏,一介平民又能奈何?不若保全自身,存宗族一线血脉。”
侠客的脸色又沉下来,只是一味饮酒,不发一言。无争见此情形,再次为出言莽撞而懊悔。他又不知侠客与兄弟二人是何关系,有何故事,怎好妄议别人家事。也许面前之人就是黑膂的兄长也未可知。他常常歆羡辩士们八面玲珑,密不透风的辞令,可是自己怎么也学不会。他总是像一汪净水,被人一眼看到池底。好在一阵沉默之后,侠士未露喜怒,只是问道:
“公子亦有兄弟乎?”
“我为嫡母独子,庶弟倒有几人。然而深宫之内,骨肉淡漠,反不如黎庶之家其乐融融。”无争说完,忽然想起昨天的梦,想起狐彦,于是满饮一杯,又说:“不才却有异姓兄弟一人,只是相处短暂,如今音耗全无。我本无福之人,束发漂泊,孤寂如此。”
剑客见无争面有戚戚之色,便不再问。二人只是各自把盏,相互为寿。无争想要询问剑客
的过往,因何找寻黑膂,抑或是否是象离国人,却总被一语带过,他便知道不可强求。古有刺客聂政,为不累及家人,剜眼剖腹以毁形容,此必同理者也。
二人欢谈甚久,渐渐皆有醉意,于是无争起身告辞。临出门之际,忽然想到一事,又问道:
“城中小儿传颂歌谣一首,其辞曰:‘胡人入,舂人亡’。阁下可知何意?”
“在下见识浅陋,亦不可解。”
无争退身而出,当晚借着酒力,酣睡整宿。转天清晨,两人又坐在同一架马车上,依然无言,似乎昨晚的饮宴没有发生。马车缓缓向西出城,无争不知下一站是哪里,路上又要颠簸几日,也不知剑客昨晚说的“明日当有所报”是什么意思,只是隐隐觉得今天不会如昨天一般平静。
正在思想间,马车在路过县衙后墙时突然停下。只见剑客将利剑握在手中,一跃跳下马车,再两步便跃上县衙的外墙,翻身跳进院中。这一连串的动作像狸猫般迅捷,等剑客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面,无争才把神志从思绪中拔出来。他坐在车舆里不知所措,目光被衙署的外墙挡住,看不到里面。院子里起初毫无动静,似乎无事发生,可是接着就传来了利刃穿透躯体的噗噗声。与此同时,殷红的鲜血向上喷洒,溅射到屋顶的椽子。没有呼喊,没有呻吟,没有刀剑相击的铿铿声,只有一阵阵的血滴,从院落的不同位置,或远或近,或左或右,迸飞起来比砖墙还高,而后又落下,从无争的视野里消失。片刻之后,剑客又翻墙而出,手中拎着一个由白布包裹起来的人头,五官凸起的轮廓清晰可见。他跃上马车,像入城时那样掀起座位,连同人头一起藏身进去。马车立刻向前行走,缓缓地驶到了城门,通过了卫兵的查验,出城行驶在官道上,又向南一拐,进入郊外的荒野中。
这时从城里传来了巨大的喧哗,无争向后望去,只见一个都尉从城内骑马至城门,向守城卫兵发了一句号令,后者便慌慌张张闭锁了城门,把等待出城的秦民关在里面。
剑客又坐回到座位上,浑身血污,头颅放在脚边。无争看着他,他也对视无争,二人并无一言。
原来要取的人头是益廷县令。
马车此时已来到城郊的一片荒坟。二人都下了车,无争看着剑客在墓碑中寻找着。此地阴风惨惨,日光不至,一个个坟茔像脓疱一样在土地上冒出来,每一个前面只立有一块瓦片作为墓铭,草草刻着死者的籍贯和身份。剑客停在其中一块之前,上面的文字是“益廷黑膂”。“益廷”是籍贯,“黑膂”是名字。剑客把县令的头放在墓铭旁边,从随从那里要来了酒,洒在上面,一把火烧了。又对着坟茔跪地,三叩首,而后说:
“足下之恩,我不及报答,足下之仇,我已杀了。请恩人泉下安息。”
无争一直在旁观看,越看越不明所以,此时已经完全胡涂了。剑客曾受木工黑膂之恩?这头颅是觐见嬴政的礼物,却为何烧了?最紧要的,他突然想到,秦王的仇人怎么会是本国的一个县令?
他还没有来得及纳闷,忽然听到剑客说:
“娈无争,十年不见,不意你依旧懦弱如此。”
无争脑子里忽然炸开一般,所有气血都冲上头顶,只觉得天地旋转,日光耀目。手脚顿时失去了知觉,一丝也挪动不得,整个身子就要向前仆地而倒。
“献秦的头颅,你接好了!”剑客说罢,拔剑自刎。
无争那憋在胸腔里的哀嚎终于爆发出来:
“狐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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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风如拂,银月如洒。桂水河上,几叶扁舟随流而下,裁开如镜的绿水,波光为之开合。两岸峰峦起落,摇曳苍松古柏,掩映鸟影猿踪,一幅美景如画。可是居中的小舟却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一位公子坐在舱中,凭着案几上的一盏油灯,缓缓展开如今已在泉下的好友留给他的一卷竹简,上面记载着如下的过往。
           九年前,秦王嬴异人五十大寿,咸阳宫内夜宴群臣。
正殿十丈高,斗拱如在天际,仰视使人目眩。十抱的椽柱纵横罗列,每一根都雕刻玄鸟,镶嵌金银,又有锦绣帷幔自上垂下,与矗立在地的铜人灯具刚柔相济。殿内排布画烛千盏,照映在器皿上,如万点星辉,闪烁夺目;漫射至帐幕间,似氤氲雾霭,缭绕迷神。殿中排列两行桌案,左首坐三公、九卿与文武百官,右首坐太子、公子与王孙贵戚。正中的高阶之上,嬴异人稳坐王位,俯视群臣。然而,今日虽是喜事,王上却不甚开怀。近来秦军攻打许国不顺,使他悬悬不安,加之一个绝爱的男嬖新死,便更加忧愁烦闷。太子嬴政正要借此寿诞,大举筵席,为父王解忧。觥筹交错之际,大秦储君从右首第一位举杯而起,祝酒为寿曰:
“今日父王诞辰,众卿飨宴,儿臣请为寿。我大秦自孝公变法,累世益隆。西霸戎而南征蜀,得膏腴之地千里;废旧族而设军爵,使百姓乐于耕战;燔诗书而明法令,教吏民上下同心;擢良才而纳贤士,令内外皆得其人。秦剑所指,殷、巩已灭,帝业可驻足而望。今虽有小挫,其克必矣。儿臣谨祝父王寿比南方老人星,享国日久,永受万福!”
言罢,群臣百官一同拜舞。秦王满饮一杯,胸中抑郁稍稍排解。嬴政又回右首落座,再斟一爵,奉与次位的一个翩翩少年。他是象离国公子,姓狐名彦,在秦国观风已两年了。其人焰眉星目,乌发皓齿,唇走峰峦,声奏琴瑟。自来秦国以后,曾与风国太子娈无争相知,亲如兄弟。想不到去年无争不辞而别,未留尺寸之书以相告,狐彦以为他弃情背友,心里十分怨怒。每次想起此事,都咬牙切齿,恨自己识人不善。恰在此时,嬴政反而常来结交,于是二人渐渐熟络。嬴政样貌颇似其父,身长八尺,高鼻深目,面庞如刀削一般,又兼雄烈刚强,虽无白璧之皎皎,却有金石之铮铮。狐彦心中欢喜,便与他情好日密,渐渐甚于无争在时。故而今日狐彦得以列座次席,仅在嬴政之下,凌然乎诸公子之上。
狐彦与嬴政对饮欢谈,杯盏往复,十分尽兴。娈无争常说嬴政狂傲自负,以主国太子身份凌慢客卿,狐彦应当有所防备,不可过从太密。可如今他发现,其人豪放率真,待人至诚,因此为往日的成见羞赧不已。又埋怨娈无争冤枉好人,心中更加恼恨。酒酣耳热之际,他觉得灯火渐渐朦胧,醉意渐渐迷茫。到了散席之时,已经昏昏然不知事,回不得馆驿,便被嬴政安排在秦宫中歇宿一宿。狐彦只记得内侍们架着自己从大殿走出,不知行了多少步,到了一个偏殿之中。宫人把他安排在床榻之上,吹息了烛火,而后他便和衣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有人从背后宽解他的袍带。他正在半睡半醒之间,醉意深沉,身体动弹不得。虽然如此,他觉得那人焦急万分,双手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索着带钩,翻来覆去,良久才解下。而后又一味用蛮力,将袍带猛地一下抽出,紧接着就把手伸到他的胸前找寻衣衽。几番拉拽撕扯,数声裂帛之音,袍服被从他身上生生拽了下来。狐彦此时觉得自己赤裸着身体,周遭凉气袭人。又是一阵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到一个滚烫的男人躯体伏上了他的背。那人把下颌抵在自己头顶,双足与自己的脚齐平,双手按住他的腕子,口中呼出的酒气一阵一阵地飘进他的鼻腔。这时他突然觉得臀后一阵剧痛,似乎有一根烧红的铁杵进入了他的身体。同时,一股龙涎香味袭来,那是秦国王室至亲才能享用的香料,从鲛人国交易而来,本取自于东海大鱼之腹。
嬴政……
狐彦一面恼怒嬴政行事如此轻薄唐突,一面却又欣喜他对自己如此动情,因此并不十分抗拒,只是紧咬牙关,忍受着下体来回往复的痛楚。那感觉因酒醉而并不完全真切,却依然难以忍受。他眉间紧缩,屏住呼吸,不发呻吟,感觉着鲜血顺着大腿向下流淌,倾听着耳边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最后当嬴政的身体紧紧贴合自己的时候,他几乎痛得昏厥过去。模模糊糊中,他把手伸向嬴政的手,却发现那手掌粗糙而布满硬茧。短短的一刹那接触,那双手就收了回去,而后那人穿上袍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在门开的那一刻,借着月光,他看到的不是太子嬴政,是秦王嬴异人……
秦王那一晚尝到了滋味,觉得狐彦远胜自己死去的男嬖。从那以后,便每隔几日就在夜晚临幸狐彦的宅邸,把一个国士无双的公子折磨得如行尸走肉一般。狐彦一闭上眼,就想起嬴政这半年来的殷勤结交,还有宴席上他不住地劝饮;一睁开眼,又浮现出那晚月光下嬴异人的面目。他心中已完全明了了,于是无一刻不深恨此父子二人,每日流泪切齿不已,却又无从反抗,只得任由老贼恣意淫乐。想起娈无争当年的衷告,悔不当初,只恨自己不识好人,如今成了嬴政讨好其父的对象。狐人听力极敏,可于一里外觉察秦王的驷马法驾。因此每晚日落之后,他都不由得凝神静听,一旦耳闻由远及近的马蹄错落和轮毂隆隆之声,便如五雷击顶一般。
又一日金乌西落,狐彦正端坐在宅邸之内。他自清晨便斋戒沐浴,此时衣冠整顿已毕。只见袍服楚楚,头角峥嵘,黑帻缠绕乌发,宝剑系在腰间,周身兰草芬芳,真个一尘不染。他的手握在剑柄,口中含一块葬玉——今晚他将和嬴异人一起殒命。他听到秦王的玉辂在咸阳的大道上行驶,轮毂撞击着铺街的砖石,声音越来越近。他双目紧闭,已经把如何在房门开启的一刹那剑斩嬴异人思想了许多遍,只求上帝保佑不要让秦王派侍从先来察看。
马车只在一个乡里之外了……
他又想起老贼死后自己如何自尽。一死无妨,但绝不能受秦人羞辱。他的尸身会被蒿葬在郊野,或者干脆一把火焚化。嬴政又将如何把自己的死讯通告故国的父王和母后?大概会说他意图谋逆作乱云云。这样也好,父母不须得知自己如何受辱。但是二老怎能不心胆俱碎?还有久未谋面的兄弟姐妹们,还有待自己如胞弟的娈无争,相见只有泉下。想到此处,他的眼泪流下脸颊,剑柄上的手也颤抖起来。屋子里只有他的抽泣声,和烛火被风吹晃时发出的呼呼声。他又突然想到,老秦王死后必定是嬴政继位,他恨不能并杀此父子二人,反要助嬴政早登几年宝座。想到那个禽兽头戴冕旒,南面而制御天下,他便青筋暴起,双目尽赤。
这时他听到马车已在院门外了。马匹的嘶叫和侍从的嘈杂只在十几步之外。须臾之后,秦王就将推门而入。可是,方才的思虑又在他头脑中过了一千遍,每一遍都越发强烈。他终于将心一横,一跃而起,从屋中飞身而出,翻过院墙来到街上,死命向城门奔去。天色尚未全暗,城门也许还开着,他也许还能逃此残生,与父母再见一面,并报切齿之仇。他知道宅邸周围有秦王的眼线。果然,身后传来喊叫,而后便是紧紧追逐他的卫士的脚步声。混出城门当在早上,然而此时已是黄昏,咸阳街道上尽是入城的百姓,出城者寥寥,蒙混其中必然万难。但是皇天护佑,只要还有一丝希望,让他藏在人群之中,或者马车之下,或者守卫一时松弛懈怠,或者斩杀卫兵后逃往荒野,或者……他向城门没命地奔去,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远。几百步之后,城门终于出现在他视野的尽头,但是门吏正在从两边将门页向中间合拢。此刻他的眼中只剩那扇门,好像一只被猎狗追逐的野兔,望着一个可以救命的石缝。要是那扇门关上了,他也就死了。他的脚步不停,城门在眼中变得越来越高大,但是两扇门页也靠得越来越近。
轰隆一声,门终究还是关上了,而他只在五十步之外,身后的追兵影影绰绰地奔来。
他拔出了剑,转身面对着追兵,将剑尖向前。
不……
他又把剑尖收回来,横在脖子上,将眼一闭,臂膊上刚要用力,却忽然愣住。
不,不对……
他忽然想到了那次田猎,想到秦王庶弟成蟜的结局。于是他紧握剑柄,冲向街边的一座民宅,将房门和土墙砸毁。街上的百姓聚拢过来,围成了一圈。他抓了一个男人过来,用剑在他腿上割了一道口子,而后大喊:
“我今日毁物伤人,甘受黥刑,为刑徒!”
周围的乡亲们开始喧哗起来。秦兵从人群中钻挤出来,聚成一个弧形将他围拢,却面面相觑,无人敢拔剑相斗……
几日后,狐彦被两个吏人押送着,往在建的秦王陵墓走去,脸上刺着“隶臣”二字。
他赌对了。秦民既已尽知他应为刑徒,国君绝不会越刑加害于他。当年商鞅为了给法令树威,曾徙木立信,又几乎加刑于太子。两年前,嬴异人也宁愿刑罚亲子成蟜,而不肯破坏法度,何况为了一个客卿?果然,他由廷尉审理,与其他罪犯一同游街,以示秦民律法严明,而后便押往工地。如今他虽是刑徒之身,要修陵十年,脸上的刺青还火辣辣地疼,但却终究有鸟归山林的一天。来日方长,何愁不能归故国,何愁不能再见娈无争,又何愁不能报仇?
可这次他错了,他几乎死在那里。王陵地处咸阳以东,骊山西麓,从嬴异人即位之时开始修筑,至今已十一年,要修至他薨殂的那一日为止。秦王自信能在有生之年一统六合,届时将名之为始皇陵,因而要极尽壮丽奢华。初拟的规制是长宽各百丈,四方皆有墓道,状似一个“亚”字,中间为地宫。地宫高十丈,内部仿秦宫结构,中间是椁室,顶部由椽柱撑起,四壁皆是石板。又在陵园中按照咸阳城的布局挖掘陪葬坑若干,其中充实珍宝,车马,甲兵等物无数。若是最初的规制已经完成,便无限增广加深。秦国每灭一国,又将规制升格,用亡国之民充益人手,又将掳掠而来的宝物下葬。
狐彦在押解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工地上飞尘遮日,山林为之不见。及至近处,劳作的刑徒个个面黑如墨,骨瘦如柴,被铁镣锁住双脚,每动必有叮当之声。他们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队,在烈日下搬运土石,劈凿林木。监工每几十步一人,皆是煞形鬼面之徒,无一刻不抽动手中皮鞭,在刑徒身上增添血痕。又有铁匠,木匠,漆匠等百工之人劳作于此,他们与寻常黎庶无异,不是刑徒一类。旷野之上,处处烟尘。斧凿声,皮鞭声,呻吟声,绵延不绝。狐彦一眼望不见边际,心下估摸此地约有万余人。想到自己就要遭此大厄,他心下凄惨无比,觉得当日不如一死了之,可是又想到夜宴上嬴政的嘴脸,于是又要活下去,要报仇雪恨。
他戴上了刑徒的镣铐,从此每日以双肩挑运岩块数十石,用镐锄挖掘泥土几百升;食只有区区黍米,饮只有掺沙之水;夜晚也点燃火把,继续劳作,休息不过三四个时辰。又不知受了多少鞭打,冬天薄袄与血痕冻结,不得脱下;夏天创口被汗津浸润,疼痛难忍。同辈多有逃亡之人,凡被追获,即行斩杀,血染黄土为赤。刑徒们或被刑,或庾毙,死后皆埋于后山一个乱葬坑中。坑有百丈见方,里面横竖杂陈着死尸,有的身与首只见其一,有的铁镣尚未卸下,个个摩肩迭股,躯体灰白而无血色,任由蝇虫啃噬。其地虽处下风,但狐彦依然能闻到尸臭,常常哕哕作呕。
他和几个刑徒成了相识,然后他们一个个死去,他把他们的尸首扔进乱葬坑,再结识别的的刑徒,别的刑徒再死去,就这样循环往复。到头来他只有一个朋友,一个木匠,名叫黑膂,家在益廷县。该地本属殷国,几年前殷国被秦所灭,于是设置郡县,成为秦地。他既是殷人,本来难逃繁重的徭役,可恰好秦王招募修陵工匠,待遇稍好,于是他竟因绳墨之技得以幸免。木匠的内子也是象离国的狐人,他由此知道狐人骨质疏软,身体会在繁重的劳役之下坍垮变形,所以狐彦必是狐人。这工厂内没有铜镜,狐彦从未觉察身体的变化。现在在积水中打量自己,才发觉只一年光景,本七尺的身长已被压得不足六尺,双肩垮塌,脊背弯曲,手脚也被硬茧覆盖,头发眉毛尽数脱落,声音嘶哑如裂帛。
黑膂每日裁切柏木的黄心,等下葬时一根一根垒迭起来,构成椁室的外壁,名曰“黄肠题凑”。他虽是工匠,也要与刑徒一样终日劳作,只是衣食宽裕一些,还有工酬,因此时常接济狐彦,后来又求将作官吏差遣他伐运木料,由是二人相见频仍。同为他乡异客,共伤故国之情,两人渐渐无话不谈。狐彦不敢说自己是王室公子,更不愿提起秦宫受辱之事,只说自己因毁物伤人获罪。又打听象离国近况,可惜木工所知亦不多,只好作罢。每当谈及父母,狐彦都不觉落下泪来,想到自己如今半人半鬼,绝无熬过十年之理,不久定然捐躯葬坑之中,心下更加惨然。没想到木工却说:
“未必要等十年。一旦秦王薨殂,新王继位,就要大赦罪人。我听闻十二年前先王殡天时就是如此。你切莫烦心,上苍必定护佑。”
这是狐彦第一次听闻有大赦这回事。这枚火星落进了他心中,居然让寒灰再热,使他早已离散的生气又回到了躯壳。在那以后的梦境中,他有时走在故国的通衢,有时与娈无争一同纵马驰骋,还有时凝视着嬴政倒毙在地的死尸,利刃握在自己手上。他一生从未如此盼望过什么事,现在他日夜祈求嬴异人早死。他忽然能够体会世上一切等待之人的心绪,集市上等待奇货升值的商贾,囹圄中等待行刑的死囚,田野中等待甘霖的老农,病榻前等待继承的逆子,他一瞬间全都感同身受。他想象不出来的,是那一刻真正来临时的感觉。
               就这样又苦熬了两年,他朝思暮想的喜讯终于从咸阳传来——秦王病薨。来自都城的使者站在高台之上,展开诏书,对着台下跪着的将作官吏和黑压压的一片刑徒,朗声念道:
“十四年,王薨,谥庄襄。太子政立,大赦罪人。此处刑徒待先王下葬后赦为庶民。”
狐彦和所有刑徒一样放声大哭,可是哭着哭着他就笑了,最后不得不用衣袖遮住面目,装作拭泪的样子,不然几乎要笑出声来。
按周礼,诸侯死后,停棺五月而后下葬。期间,大行礼官预备一切葬仪用具,王陵工匠将墓穴完工。五个月后,狐彦望见送葬的队伍从咸阳缓缓而来,从头至尾绵延数里。文武百官随行,三军前后拥卫,人人身披丧服,个个持握灵幡。一辆挽车载着秦王的灵柩,由奴隶拉着行驶在中央。左右侍从手捧贡品,后面几辆马车拉着随葬物什,还有几十辆战车跟随在最后,每辆车都挽着四匹骏马。
队伍到达墓穴之后,卫士围绕四周站定,侍从将贡品放置在高台之上,而后礼官向天而祭,四周围着巫祝数人,个个身着黑衣,手持火把,脚下舞着鬼步,口中作狼嗥之声。此时的墓穴是一个偌大的土坑,由东南西北四条斜坡墓道通往地表。坑底的地宫里排列着椽柱,用以支撑宫顶,但此时顶部尚未铺设盖板;四周砌有石墙,在连接墓道的地方各开一扇石门,供人进出;侍从端着陪葬品从四个方向走入地宫,按照秦宫的样式布置妥当。地宫最中央是椁室,黄肠题凑的四壁已经搭好,待棺椁进入后由工匠封顶。从上方看下去,椁室的正北方摆放着三只青铜大鼎,正南方一部案几,上面几卷书简,两侧各有石磬、兵器甲胄、陶漆器皿、金玉饰物以及衣冠冕旒等物,正中间虚位以待秦王的灵柩。
最后的葬礼不用低贱的刑徒,狐彦和众人在周围跪成一片。他看到灵柩被用绞盘从地面吊起,而后缓缓移动至椁室中央的正上方,再徐徐下落。一队秦兵操作着绞盘,另一队打着鼓点,前者随着后者或左或右,或收或放。接着是一块块石板,吊起又平落在椽柱上。地宫就这样封死,好像一个匣子,里面的椁室是另一个匣子,再里面的棺榇又是一个匣子,嬴异人就躺在最里面。狐彦想象着尸身干瘪的模样,不由得嘴角上扬。老贼一生做着一扫六合的美梦,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岂非命数?这陵墓本应比现今弘大数倍,传闻要以水银为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如今都来不及修筑,只得草草收尾,不然还要死多少刑徒?他只恨不能亲手报仇。
这时候祭台上牵来了一只狗。他当年在秦宫里见过这只狗,是嬴异人的爱犬。一个祭官手里拿着刀一划,狗惨叫挣扎了几下,之后便不动了。而后便是随行而来的几十辆战车。几十名军士抽打着拉车的战马,将它们逐次赶进墓穴旁的一个车马坑。坑中可容纳三驾战车并列,军士每赶入三驾,就砍断这十二匹马的脖子,而后再赶入三驾。等到所有战车都在坑中的时候,里面的血已经有半个车轮之高。
狐彦和众刑徒一样,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但是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让他头昏脑涨。他想捂住口鼻,可秦兵就在身旁。这时祭台下面的景象又让他忍不住抬眼看去:身着盛装的秦宫内侍们跪成三排,每人手中捧着一个酒觥,面对着墓穴惴惴发抖。礼官发令让他们一饮而尽,却无人举杯,只是号哭不已,惨声响彻山谷。秦兵掰开他们的嘴,将酒灌入,然后他们便瘫倒在地。
人殉……
他没想到作为刑徒的最后一天会如此难熬,之前的喜悦已经一扫而空,现在头脑中只有人牲的哭嚎和惨叫。内侍之后是文武官吏,文武官吏之后是后宫女眷。被鸩杀的人都被抬到一边,口中放一块葬玉,然后由木工们装入薄薄的棺椁,最后经墓道抬入地宫之中。他看到他的木工朋友就在一旁摆放棺椁,盖扣棺板。
他终于看到了殉葬人中的最后几个。正在大舒一口气的时候,他的臂膀突然被人架了起来。几个秦兵把他押到最后的人牲中间,按着他跪下。他瞬间明白了情势,挣扎着大叫:
“我乃一刑徒,为何陪葬?”
他不住地挣扎,却挡不住送到嘴边的毒酒。这时礼官走到他身边,说:
“狐公子,对不住了。臣奉诏,因先王绝爱公子,故请从于地下。”
此时秦兵已抓住他的头,将铜爵碰到了他的嘴唇。他死命地扭动脖颈,避开那杀人的杯沿。他的牙关紧闭,但还是用喉音问道:
“诏从何出?先王还是新王?请告将死之人!”
“自然是新王。”
狐彦此时才明白自己的性命始终捏在别人指间,这几年只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当初碍于法令,秦王父子不便杀他,如今以殉葬为名,再无不可。可恨自己死前还在为老贼修墓……他从胸腔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
“嬴政匹夫!狐彦化为厉鬼也要杀……”
辛辣的酒已经灌进了口中,他不再发得出声音,耳中最后听到的是酒杯落地的叮当声,然后他就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了,只剩死前的悲号还在原野上回荡。
……
书信至此只读到一半,娈无争的泪已经流尽。他不断摩挲着怀抱里的一个木匣,里面放着狐彦的头颅。这时小舟因触岸而震动,他知道该下船了。这次又是哪里呢?一路上都是随行的卫士引着他前行,他也从不去问。他卷起竹简,擦干眼泪,捧起木匣走出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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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30 01:49: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熊 于 2023-8-18 07:33 编辑

第五章

天已大亮,娈无争下了船,随从要替他端着木匣,却被他一把推开。面前是千仞的山壁,背后是湍急的河水,似乎无路可行。这时头顶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原来在山崖上筑着一座城池,城上人正用绳索吊下一个好似竹筏的木质平台。待平台降至崖底,无争与众随从踏上去,上面的人拉动绞盘。不一会儿功夫,众人便升到了崖顶。回望山下时,万物渺小,烟波浩荡,不禁使人目眩神摇。
在绞盘处迎候着的,是两位气喘吁吁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两人稍一施礼,便向城中治所引路。无争一路走一路向四周远眺,原来这城依山傍水而建,正面对敌,背靠绝壁,三面环河,易守难攻;城墙长宽皆二百余丈,高五丈,四角建有望敌楼。再看城中,秦国大纛被砍倒在地,反立起鄂国旗帜;街边有木笼若干,里面的囚犯用秦语低低地乞饶;街衢上奔走着百姓,个个神情慌张,人人举止仓促。精壮男子都被编成行伍,由卒长教习演练;其他妇女老幼之人,有的挖掘土石,运往城垣之上,有的锻打铜铁,铸造兵器甲杖,还有的刨削木料,打造守城器具。铁匠处堆着锄头和铁犁等农具,甚至连做饭的锅铲都在等待熔炼;民房大多已被拆解,木料被扛到城墙下备用。总之纷纷攘攘,一派大战在即的态势。
               来到治所门前,面前是一个秦式衙署,与周围鄂国样式的民房迥然不同。看得出这木楼原有三层,但也已经像民房一样被拆得七零八落,顶层已不见,下两层千疮百孔,门楣上的牌匾也不知所踪,只有临时替代的墨书“饶城治”三个字,也不是秦体。门口没有卫兵,中涓、谒者等人一概皆无。无争这才明白为何刚刚只有两个少年在崖边迎候——成年人手无论男女都已派去守城了。
少年进去禀报,无争趁着在外等候的当口向城墙上望去,忽然觉得守城之法与墨家颇为相似。每两步布置石块、渠荅、连梃、长斧,每五步陈设革盆盛水;十步一积薪,二十五步一灶台,五十步一沙土堆,百步一尉所;十人编成一什,旁边站立一个什长;吏、卒、民、男女所穿衣物颜色各不相同,以便战时调动,这些都是墨家守城之道。再看工匠的斧凿之下,也尽是墨家的转射弩和铁蒺藜之类。一边又有几个青年正与人形木俑互搏,那是以发条驱动的机关,进退闪转,架格挥砍,足可媲美真人,其精妙绝非别家能仿。他突然预感这衙署里要走出一位墨徒,正在环顾间,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子别来无恙!”
说话的老者五十多岁,身着麻布粗衣,破漏处皆用布片缝补,脚下的草鞋沾着泥泞,胼手胝足,摩顶放踵,皮肤因曝晒而黢黑如墨,凡是衣服遮掩不到的地方都有疤痕。
“夫子!”
娈无争认出眼前的正是自己幼年的太子少傅和剑术老师,墨徒邓陵子。他赶忙跪下行礼,却被夫子一把拉住,延请进衙署之内。两人走过前院,步入正堂,无争把木匣放在一边,终于一拜到地,而后再拜,而后三拜,直起身时,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他十三岁时,风王与墨家结怨,邓陵子因而离去,今年他三十有五,师徒已二十二年不见矣。其间,他常常按想象的样子为夫子雕刻木像,如今老师年过五旬,雕像居然与真人无甚差异,只是少刻了脸上的几条沟壑,还缺了手脚上的一层硬茧。
“公子漂泊二十年,”邓陵子看了一眼无争身旁的木匣,“又痛失挚友,实在是受苦了。”
因这一句话,无争的惨痛又涌上心头,只得摒住哽咽,说:
“无争本以为与夫子永诀,今见身体康健,齿发安好,吾之愿也。但不知老师自从离了风国,一向身在何处?”他记得夫子刚到风国时,正值壮年,在各处守城御敌,甚得父王器重。可是后来国内征兵愈众,来伐者渐少,而侵略他国渐多,老师便以非攻之道讽谏父王,又劝以俭朴节用,慢慢惹得父王不悦。再加上老师广纳墨徒,凡拜入门下者,皆兼爱而不偏私本国,于是父王申斥夫子蛊惑人民,终于下令逐出国境。至于之后的岁月,依他猜测,老师大概还是如此行事吧。
“无非是周游列国罢了。在大国则劝君非攻,在小国则襄助守御。二十年来一无所成,反倒让秦国逞凶中原,老夫惭愧无已。”邓陵子的目光黯淡了下来,顿了一顿,又说:“公子的剑术,想必已大有进益。”
“老师取笑了。我虽愚钝,每日练习,不敢懈怠。敢问夫子为何在此地?”
“我受城中父老所邀,率众弟子来此相助抗秦,就暂住在这县衙里。这饶城自古属鄂国,秦军围困三年而不能下。一年前,有奸细偷开城门,敌兵趁机涌入,大杀一阵,占了城池。如今秦军已攻入鄂国几百里,本城百姓却不愿作秦人,又深恨律法严苛,税役繁重,便杀了太守,囚了秦吏,固守待援。暴秦虎狼之师,凌虐弱小,灭国已四,杀戮无数,生灵涂炭。想当年城破之时,家家戴孝,户户埋骨。今公子所见城中男女,无一不是秦国仇人。其兵势虽大,鄂人尚且宁死不降,我墨徒又怎敢惜此残生?”
邓陵子稍做沉吟,又说:“论起抗秦,公子此行若能成事,当为千秋万世第一功,对关东诸侯有兴灭继绝之恩。你可知来此何事?”
“无争不知,还请夫子示下。”
“半年前,汝父风王传书信与我,将公子刺秦之原委告知,要我看在往日情面,制作弓弩机关,好让公子随身携入,以杀嬴政。彼时老夫尚未全信,如今亲见公子到此,方知公子大义。老夫先替天下人拜谢!”
说罢,邓陵子面朝无争,正襟稽首。无争赶忙扶起,说:
“我但奉父命耳,何敢居功。况且……不知天命是否在我……”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墨家弟子来报,说:“秦使现在城外。”
邓陵子说:“请入。智巫如何说?”
“智巫望气,说将有逆风。”
邓陵子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一挥手便让墨徒出去了,转头又对无争说:
“来得正好。秦军正列阵城门之外,意图攻打,却先派法家人物来劝降。其人必然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公子可移步楼上,听其如何为暴秦诡辩。稍后秦军攻城时,我教墨徒还从后崖放公子下山。”又向旁边看了一眼,说:“请公子速将此木匣交予我等,由墨徒在其中构造机关,少顷即成。他日若能让嬴政亲自开启,则万无一失。”
无争记得父王曾经提及,刺秦要靠墨家机扩,却不解这木匣如何能容得下。其内部绝无空地,难不成置于夹壁之中?心下虽然疑惑,还是依老师之言,把木匣交予墨家弟子,而后从楼梯登上二层。秦楼规制,上层镶有挡板,再关闭窗轩以昏暗其室,使下层人仰望无所见,上层人俯察如观火。此时街上传来一片咒骂声,看来秦使已经入城。他看到老师在楼下整顿衣裳,敛容正色以待,自己虽然在楼上坐定,胸中的方寸却缩紧成一个丸。过去十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还没有想清楚一件,下一件又猝然地发生。他已经不堪承受。恰恰这城里有一股沙土混杂金属的气味,时刻提醒着他一场大战将要爆发。他真的不能再见到一丁点血腥了。
衙署内走进一长一少两位秦使。长者是正使,也是五旬年纪,与夫子相仿;少者是副使,只有二十多岁。邓陵子似乎大吃一惊,眼睛愕然地盯着两个人向自己行礼。礼毕,长者开言道:
“秦之公大夫相里殷,携弟子羊惠,奉命来使,谨致墨者邓陵子无恙。”
无争知道公大夫乃是秦国爵位第七等,大概相当于别国的下卿一类。邓陵子还礼,而后说:
“我以为秦国必用法家人物来作说客,不想却是两位墨者。虽是同宗,可惜我断不能徇情。”
“师兄何出此言?当年你我同在秦国侍奉巨子,巨子殁后,足下不愿事秦,弃官而去,专以周游列国为事,又躬行先师墨子之道,节用俭省,筚路蓝缕以创业。我何人也,敢夺师兄之志?”
说到“节用俭省,筚路蓝缕”几个字的时候,相里子用眼光打量邓陵子身上破败的衣着,嘴角微微扬起,轻视之意溢于言表。反倒是旁边的青年副使一脸窘迫,虽然一直对身边的长者唯唯诺诺,此时却毫无讪笑之意。无争这时才注意到,两位使者都簪缨袍服,衣着华美。三人同处一室的情景,好似孔雀与寒鸦共处,秋兰与杂草并生。
邓陵子也报之一笑,说:“先师在世时,衣则短褐,食则藜藿,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如今师弟在秦国做的好大官,便不事稼穑,反学儒者盛容修饰,想必已忘本矣。”
“不然。墨子曰:‘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我等受君王赏赐,非为自身,乃是为天下表率,正是先师尚贤之意。若贤者食无肉,出无车,劳苦等于役夫,又何以劝民为贤?至于儒者之辈,叩十城不得一入,辗转路途,惶惶如丧家之犬,饮食无着,鹑衣百结,岂非似师兄胜过似我乎?”
这一番话让邓陵子怒容暴起,却又强压下来,说:“若真如你所言,为何先师墨子一生布衣芒鞋?仅此一条,可知你所言皆误。”
“墨子草创门派,不及见纳于诸侯。彼时若有明主如当今秦王,拜之为上卿,安知先师不会高冠玉带乎?”
邓陵子一掌几乎把案几拍断,骂道:“不肖弟子!妄言揣测先师,曲圣言以利已!”
这一掌着实把旁边的青年副使吓了一跳,慌忙像邓陵子行礼,脸上一半赔笑,一半惭愧,打圆场说:
“请夫子毋怒。依秦法,爵位二十级,袍带冠冕各有制度,不可违背。并非我等忘本,实是不得已耳。”
相里子听了,哈哈大笑,说:“这孺子跟随你我二人多年,如今还是从中周旋。”说得少年面色发赤,低头不语。
长者又说:“老师弃世之后,师兄离秦而去。如今墨家一分为二,从我者为西方之墨,从子者为东方之墨,而巨子之位在我,天下墨徒相随者十之七八。谁为真墨耶?师兄何不归秦,使二墨合一,勿使老师泉下失望。”
“汝等助秦为虐,倚强凌弱,绝人祭祀,杀戮黎庶。既已弃先师非攻之道,绝非墨者正宗。”
“不然。墨子非‘攻’,却不非‘诛’。所谓‘诛’者,诛灭昏乱残暴之国,乃义战也。秦自商君变法以来,百姓专务耕战,不喜淫逸,古之良民不过如此。而东方各国,君王纵情于上,国人享乐于下,喜行商之末利,恶稼穑之劳苦。我大秦兴义战,以清明而诛奢靡,故而有泰山压卵之势,此何损于非攻?”
“太平逸乐,民之所欲也。古之民非不爱,制于物产而不能也。今东方富而实,其民无不鼓瑟弹琴,斗鸡走犬,博戏蹹踘,而独不见于秦,非秦民不爱也,慑于峻法而不敢也。秦王夺民之所欲以强兵,是兵愈强而民愈苦也。民之只知耕战者,譬如鹰隼,虽爪利而喙坚,不过猎户豢养之畜而已;民之得全天性者,比之白鹤,虽徐行而不争,傲然天地而不受制于人。今暴秦欲天下皆为其鹰隼,实是最当诛者,而却要诛人,何其谬矣!”
无争在楼上听着,觉得秦国正使言语尖刻,多有相侵之意,似乎来此不为劝降,只为与昔日同门争胜。
相里子答曰:“师兄以白鹤作比,如此盛赞,关东各国能无愧乎?自周平王东迁以来,四百余年间,诸侯为一己之利,相互兼并,战乱无已,人民死者以千万计。其中可有一国无辜?今我大秦替天行诛,为民除凶,殄灭暴政,恢复太平,正合非攻之道。”
邓陵子大笑,说:“师弟入城时,可曾见郊外墓园?此城筑起后二百年间,墓园只六七十亩大小而已。只因去年秦军破城,如今已扩至一顷有余矣。是秦军一战所杀,与前二百年相等。当年伊缺一战,毙伤二十四万;常平一战,又坑杀四十万,至今京观尚在!古之伐国,诛其鲸鲵而已,而今秦必灭人国,绝人祀。灭国必须大军,所以秦人下至束发小子,上至苍髯老者,皆要上阵搏杀,而古之千乘大国不过甲士三万而已。自夏至周,战事未有惨酷如此者。生民罹难至深者,皆拜秦所赐,而秦偏要托言弭兵,真无耻之甚!”
“不然。此乃东方各国违逆天数,抗拒顽固,不肯纳降,以致自招灾祸。然而,目今天下未平,无论杀戮如何惨毒,只是一时之祸。一旦四海归一,则永世再无战端。此一劳永逸之事,岂不胜过各国争斗,万年不休?即便真如师兄所说,秦军一战所杀,等同前两百年之总和,试问诸侯混战千年的死伤,是否与天下五番统一相等?如今大秦只需一番,后世便可永享安宁。如此算来,当下死伤虽众,与千年积累的亡魂相比,又孰多孰少?”
邓陵子忽然语塞,沉吟半晌,不能作答。他还记得,他的老师一生都困扰于这个问题——前半生不忍见诸侯互相侵伐,于是入秦助其扫灭九国;后半生又不忍见强秦恣意杀戮,意欲离去,又不忍前功尽弃。徘徊不定,欲去还留,只因跳不出一个圆圈:只有大一统才能消弭战事,又只有流血漂橹才能大一统。杀得白骨遍野真的可以带来和平吗?老师想不明白,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于是近乎支吾地回答,语气已不复雄浑:
“此未来之事。或确然,或不然,我辈不能得知也。”
相里子见师兄渐渐气馁,不禁将语调提高了一度,从座上站起,一边踱步一边说:
“此自然之理,虽三岁童子可以预知。大秦一旦扫平九国,神州合而为一,四海共尊一主,试问战端从何而起?比之一人,难不成左手与右手互搏?”
说完一瞥邓陵子,见师兄并无反驳,又说:
“何况,此又暗合墨子尚同之道。若世人所思所想各不相同,一人则一义,十人则十义,彼此攻讦,不成合力。而所谓尚同者,下同于上也。民之所思,必同于官;官之所想,必同于君。凡居上者言是,居下者必不敢言非,不然则治罪。如今诸侯割据,如何尚同?由此观之,墨子愿天下一统明矣。自墨子之世至今,又历二百年纷扰,如今刚刚有一秦国,能成一统寰宇之大功。我等若遵先师遗愿,必当助之。请教师兄,我所言可有谬误?”
“似乎无误。”
邓陵子静静地坐着,听着,看着曾经的师弟在自己面前踱步,以手指划,阔论高谈。他不愿承认,却又无从反驳。此时名叫羊惠的青年副使比邓陵子还要窘迫,几次想要插话而不可得,似乎只有他还记得此次是来劝降,不宜言语过激。
相里子稍作沉吟,忽然敛容,面有悲戚之色,语调不再昂扬,缓缓道:
“我墨徒皆起于低贱,多是烧砖筑陶,敷泥弄瓦之人,甚为贵者所轻。往日之辱,师兄岂忘之乎?秦国削平公室大族,百官不论出身,唯有才德者任之,故而墨徒用事者极多。关东诸国变法,未有如此彻底者。上天使我等借大秦之手遍行天下,凌驾百家之上。墨家遂志之日不远,师兄岂不愿见乎?汝辗转诸国,以守城为业,亲受锋刃,弟子殒命,而一朝敌退城安,立时见逐于国君,于事何益?”
这三问像劲矢一样,一根一根扎进邓陵子的心里。他紧紧闭着双目,想起幼年时对士大夫袍服车马的羡慕,想起老师临终时弘扬墨道的嘱托,又想起每次大战后将弟子的尸骸付与其父母的惨痛。青年副使不时地用余光偷瞄邓陵子,满脸的焦急之色。这屋子里似乎只有他真切地希望这次劝降能够成功,但是邓陵子并没有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当年商鞅重用于秦,万事以独尊君权为要,但鸟尽弓藏,身获死罪之际,竟以私兵与王师相抗,是言行不一,律人而不律己,作法自毙而为天下笑。师弟今日言之凿凿,就不怕日后步商君后尘?”
“师兄多虑矣。惠文王被谮言所惑,枉杀商君。吾料当今秦王必不如此。况且,商君虽死,商法尚在。若秦能用墨道,我死何憾!”
邓陵子听罢,起立作揖,说:“师弟既有此大志,我二人分立西东又何妨。他日我若死于秦剑之下,愿乞骸骨归于故乡。”言罢一击掌,房门打开,便是送客之意。
相里子也作一个深揖,而后便要副使羊惠起立同去。可是羊惠却不愿起身,又不住地用眼神示意,看看相里子,又看看邓陵子,欲言又不敢言。相里子大笑,说:
“小子尚盼无战耶?邓陵子绝无降意,又何必问!”
羊惠紧咬下唇,挣扎着起身,走到与相里子并列,嘴角抽动着对邓陵子说:
“羊惠谨祝夫子福体康安,克享遐龄。”而后一揖到底。
从两位使者走入屋内起,邓陵子就困于口舌之争,此时才得空细细地打量面前的青年。十几年前那个因家贫而拜入墨门的童子,现在已经辩才与躬行俱佳。当年邓陵子离秦时,曾问他是否愿意跟从,羊惠踌躇三日,不眠不休,几乎将自己扯成两半,可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如今相里子以他为副使,自是留心栽培,将来必要传以巨子之位。邓陵子像一个告别儿子的老父亲一样,将羊惠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拱手回礼,说:
“好生服侍巨子。但愿相见有期。”
二人就这样离了衙署,出了城去。娈无争在楼上听着,虽然心向老师,却越听越觉得秦使的说辞有些道理。但是他怎么能赞同,他可是去刺秦的。如果换做自己,应该如何反驳?他想不出。他从楼上下来时,老师仍然端坐在草席之上,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衙署的门口,看见无争才忽然回过神,脸上带着自嘲,说:
“老夫本欲驳斥秦使,以坚公子刺秦之志,不料却被同门折辱,可笑可笑!”
无争不知如何应答,毕竟他自己也几乎被说服了,只能说:“非是夫子辩才不及,实是墨道确有与秦政相合之处。”
邓陵子听后一愣,说:“公子也如此想?我有此思虑久矣。然而,先师之道,岂敢质疑……”
又说:“公子听了秦使之言,如今仍愿刺秦否?”
“与秦使所言无干。刺秦乃是父命,不由不去。只是……能否请夫子占筮此行吉凶?”
此时门窗呼呼作响,屋外大风乍起。
邓陵子实时取出蓍草,占成《震》上《坎》下《雷水解》之卦,六五爻动。其辞曰:
“君子维有解,吉,有孚于小人。”
邓陵子说:“恭贺公子!此乃吉卦,意为君子能解危难,虽小人亦能取信。公子能解诸侯灭国之祸,此行必定成功。”
无争听后,心下稍安。但其实他要卜筮的并不是这个。他不知道怎样说出口,脸上露出难色。邓陵子与少年时的他相处多年,现在见他默然不语,又面颊发赤,自然知道他内心所想,随即又占一卦,问的是娈无争性命的吉凶,得《坎》上《坎》下《坎为水》之卦,初六爻动。其辞曰:“习坎,入于坎窞,凶。”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娈无争盯着爻辞,慢慢地视界里只剩下那个“凶”字,其他都模糊了。他眼前发暗,胸中的方寸扑通通地跳,呼吸也变得急促,上涌的热血让他一阵阵地眩晕。就在他觉得将要呕吐之际,忽然外面如怒号一般刮起狂风,透过这房屋的四壁仍然不减其势。无争和邓陵子只得将衣袖遮住眼目,再睁开时,却见蓍草被风吹成了另一卦,乃是《坎》上《干》下《水天需》,六四爻动。邓陵子吃惊之余,赶忙翻找爻辞。其辞曰:“需于血,出自穴。”意为“于血泊中等待时,必用全力以求逃出。”邓陵子眉头紧蹙,说:
“这……此风若是天意,则当遵循后者,其辞否泰不明;若仅是偶然,则应以先者为凭,乃是大凶。到底如何,老夫实不知。”
这时城内开始有人击鼓。鼓声共有五阵,一阵急似一阵。两阵鼓点之间,可以听到众人的喧哗声,声音越来越远,似乎人们都在往一个远离衙署的地方聚集,脚步声夹杂着校尉和官吏的口令声。
娈无争被凶卦扰乱的心,又被方才的一阵风吹得清醒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蓍草组成的卦象,然后一把收起,交给老师,说:“无争但行忠孝而已,至于生死吉凶,自有天命。学生还有一事相求,我幼时随夫子学剑术,却不曾拜入墨门。趁此临行之际,夫子能否收我为墨徒,无争虽死无恨!”
他本以为老师会欣然应允,万万没想到邓陵子面露难色:
“入墨门自有典章可循,非仓促间可以施行,不妨待公子回还之后,再做商议。”
娈无争被这一句话噎得楞了半晌。墨家尚节用,俭仪式,不似儒家的繁文缛节,其入门礼也必然从简,绝无一时半刻不能完成之理。他不明白。此时城中越来越嘈杂。鼓声依然可闻,但是换了一种鼓点,声源也更加辽远,似乎从城墙上传来。衙署的四周环绕着兵器碰撞的清脆和大风吹倒残屋的闷响。
“夫子以为我不能行墨道乎?”他只想问个清楚,可是话出口的时候已带着八分的责备,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师生固是师生,可是风国的故太子,太昊伏羲的苗裔,实在无法忍辱于一介平民。
邓陵子避开他如炬的目光,嘴唇紧抿,似乎口中有无数刀剑,启齿就要伤人。可是无争的双眼却毫不游移,必要一问究竟而后已。邓陵子终于开口:
“当年巨子孟胜替阳城君守城,明知必死而为之,弟子一百八十人皆殒。入墨门者,必能视此身如无物,慨然捐生,计不旋踵。而公子自幼仁弱,恐非墨徒之材……”
顿了一顿,又说:“噢,机扩应已完成,请公子移步后崖。”这一句几乎是为自己释窘。
无争此刻已经完全明白,原来他自幼便不十分合老师的心意,方才看到凶卦又是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老师其实怀疑他会心志动摇,临事退缩。他的怒气勃然不可抑止,从草席上一跃而起,拂袖而出。他的父亲和太傅都是如此看他,他以为兼爱非攻的墨家会不一样,以为邓陵子能欣赏平和无争之人,但是墨家又是刚强的,正如老师方才所说,这是他此刻才想明白的。也许老师还听说了他不肯借别国之力回国争位,而甘愿逃亡之事,也许还有不能查清母亲去世真相之事。这些安守臣道和子道而不肯作乱的事情,现在都成了他优柔无断的铁证。但是老师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一点也没有,这更让他胸中像要炸裂一样。
冲出衙署门口,他迎面撞上一阵狂风,迷得睁不开双目。再开眼看时,他才发现这城中已经换了一番光景。之前的各种嘈杂虽然灌入了他的耳朵,他的思绪却不在上面。现在城门已经上栓,街衢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城墙上人影攒动,各种守城器械罗列整齐,老弱与女人在墙根下搬石运土,接连送往城上。城外烟尘蔽日,又有战鼓混合着大军行进的步伐声,被大风吹进城内。
秦军攻城了!
他才明白刚刚的鼓声是城中兵士集结的号令,随后的纷扰都是备战所致。这时邓陵子从衙署内追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墨徒,手里捧着木匣,用白布包裹。邓陵子说:
“今日大逆风,不利守御,秦人必然趁机攻城。墨徒来此时日尚浅,守御未曾完备,此城存亡实不可知。如今天下在公子一身,请速行,勿以老夫为念。”说罢一揖到底。旁边的墨徒把木匣捧至面前,无争伸手去接,手却忽然停在半空中。这时又一阵大风刮过,在场的人都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墨徒还捧着匣子,无争还悬着双手,邓陵子依然脸面朝下,弓身如矩,动的只有各人的衣角,发丝和划过脸颊的落叶。城墙上的鼓声已经被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盖过。无争没有去接木匣,而是忽然把手收了回来,然后一个跃步冲向旁边的马匹,跨上鞍桥,向城墙飞奔而去。
片刻之后,他登上了通往城上的阶梯。守在顶端的卫兵想用戈拦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他来到了堞墙后面,目力所及都是蚁附在城墙上的秦军士兵。云梯已经架上城垣,上面的秦卒密密麻麻,一手一脚地往上爬。平地上又有楼车许多部,每车都是三层,比城墙稍高,顶层站立着弓手数人,居高临下,发矢不停;中下层的步卒人头攒动,左持盾右持刀,待与城墙接触后便要一跃而上。城前吊桥的铁索已被拉断,一辆冲车贴近城门,潜伏在内的秦兵吼着节拍,前后摇动着树干粗的撞槌,撞击的颤动在城上都可知觉。
他才明白秦军为何要趁顺风攻城:守方不敢火攻,恐怕反烧自身,迷敌眼目的糟糠和谷皮会被大风吹回,连箭矢的力度也削减了大半;而攻方则占尽天时,狂风推着楼车向壕沟快速靠近,车轴吱吱呀呀地响;城墙上密密麻麻地扎着箭杆,尖端的铁镞借着风力刺入墙体。
守城的鄂人每队由一个墨徒率领,随着口令,有的以弓弩射击,有的以长枪向下击刺,用大斧劈砍云梯,有的从旁边的炉灶盛取热水,向下泼洒。城上的一遍口令过后,是城下的一片哀嚎;城下的哀嚎过后,是人体落入护城河后溅起水花的噗通声。无争也抄起一把木弩,向云梯一箭一箭地射过去。敌兵防护严密,鄂兵的箭矢十之六七落在盾牌上,不能伤及秦人,只有他的箭大多能从缝隙间穿入,或中手肘,或中股肱,秦兵无不应弦跌落。一二十发过后,他觉得木弩太慢,便抄过一把弓来,一开一合间,箭矢扑扑簌簌地飞出。他身边的兵士多有中箭而死者,弓弦勒得他手掌疼痛,箭囊也越来越空,可登城的秦兵却不减反增。护城的壕沟已经被死尸填实,云梯干脆戳立在血肉之上。城下依然黑压压一片,后队踩在前队的背上,前队踩在沟中人的背上,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娈无争脚下忽然开始震颤,抬头往远处看时,几辆秦军楼车的木桥往下一放,已经砸在了城碟上。车里的秦卒鱼贯而出,踩着只有一人多宽的木桥向守军潮涌而去。鄂人在城上立起刀牌,乃是木板上镶嵌尖刺,高出木桥一截,令敌难以跨越。前排的秦兵畏惧而不敢进,却被后排推挤着扑到锋刃之上,腹背穿透,死于牌上。只一刻的功夫,刀牌上便挂满死尸,把锥刺的尖都埋没了。鄂人弓矢长枪齐下,桥上人尽皆跌落。虽然如此,顺着楼车登梯而上的秦兵,仍然如涓流一般不可断绝。无争一边向城下开弓不断,一边觑空往诸楼车处望去,他觉得秦人登城只在片刻之后。
又发了一二十箭,只听得城上远处传来一声秦语大喝:“先登饶城者,某某也!”这一吼,声传十里之外,回音绕城数匝。一时间不光鄂人循声看去,连秦兵也注目,把手上的兵器都怠慢了。发喊者看装束应是秦军什长,龙骧虎步,彪形魁伟,比围住他的鄂兵高出半头,架格挥砍间全无惧色。各国军法,先登城楼者都是头功,所以此人大吼一声,使战友不能夺功。无争立刻弃了手中弓箭,直扑此人而去。他快步如飞,却救不了与那大汉搏斗的鄂兵——他们明知不敌,依然死战不退,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待到无争近前之际,那汉子正蹲在地上挨个割取头颅,凡割下的都别在腰间,好回秦国换取军爵。无争从腰间拔出宝剑,飞身跃起便刺,两人就战在一处。那汉子双腿如同扎入地下的盘根,任无争左右突刺,不曾移动分毫;左手一面二十多斤的大盾,上格下挡,有如无物;右手一柄长剑,挥砍过来时,无争奋力架格,震得虎口生疼。几番交锋,无争渐渐气力不继,虽然挡得住锋刃,却挡不住力道,加之仓促间不曾披甲,只觉得左肩一阵疼痛,温热的鲜血就顺着手臂淌了下来。那什长见了血,便把大盾抛到一边,双手握剑猛砍,要赶快取了他的性命,再去别处立功。两柄剑,你劈来时我挡住,我刺去后你拨开。剑身相交时,铿铿作响,火花四溅,好似一金一银两条大蛇相互交缠。无争的宝剑虽是铜质,却比秦兵的寻常铁剑坚韧许多,慢慢地把对方砍出豁口。他看准空档,猛地一斫,把铁剑齐根斩断。那什长还要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再战,无争蹬地一个箭步,剑锋穿心而出。再拔出时,那汉子往后一仰,胸前血如泉涌,喷出一尺多高。
先登城者虽死,城墙上缺口已现。一座座楼车如蚁穴一般,涌出一汩汩秦兵,在城墙上与鄂兵和墨徒厮杀。守军上至花发长者,下至束发少年,成行成列,依次与敌接战,捐躯赴死,毫不迟疑。又有墨徒在每行之后以红漆洒出一条细线,以示将士不可退至其后,于是阵亡者无论鄂人与墨徒皆在线前。有受重击而越线者,必匍匐爬行至线前而后乃死。城中的女子也往来上下,输送弓矢与石块等物,其中多有被伤殒命者。
无争跳到其中一个木桥与城墙的相接处,秦兵下来一个,他便砍杀一个。鄂人的忘死润湿了他的双眼,肩上的疼痛感激发了他的血气,鼻中的血腥味遮蔽了他的仁心。他本就满心愤懑,于是把愁苦倾注到每一次挥剑之中。这一刺是欲入墨门而不得的羞惭,那一劈是狐彦死于眼前而不能救的悲恨,再一削是自幼受父王冷落的不平。铜剑在太阳下熠熠生光,绕着他的周身飞舞,所到之处衣甲平过,血肉翻飞。
此时望敌楼上响起一通鼓声,而后楼车木桥上的秦兵被风吹落十数人。
风向变了!
再看四角防楼上执旗的墨者,已经举起了写着“火”字的令旗。只片刻之后,城下就变为一片火海。鄂人点起柴束,向城下投掷,将堆积如小丘的尸体引燃,连带云梯也一同烧断。密集发射的引火箭钉在楼车上,箭头的油囊一破,楼车就熊熊地烧起来,里面的秦兵争相跳下,逃脱不及者皆化为焦炭。猛烈的风力将蒸腾的气流往秦营送去,火势紧紧跟随者狂风,把旷野上干枯的秋草也燃成一片。
远处传来鸣金之声,秦人听了,旋踵而逃。城上的敌兵渐渐折尽,无争的剑也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慢慢地往城下走,边走边把铜剑插入剑鞘,却发现剑鞘已经不知所踪。他想提着剑走,又发现已经抬不起双臂。再一看剑刃,坑坑洼洼,向两边卷曲,于是他放了手,铜块落在什么人的残躯上面,并没有发出叮当一声。他的目力所及,还有自己的浑身上下,都是一片鲜红;踏着阶梯下来时险些被血液滑倒,还要躲躲闪闪,以免踩在亡者身上。
城下的一众墨徒也是血染甲衣,手中的兵器滴滴沥沥。仔细看时,为首的正是老师邓陵子,刚才手托木匣的墨者战死在一旁。每个死去的墨徒周围都倒着七八个秦兵,越近城门处越多,堆积起来,把被冲车撞开的豁口都填死了。
清晨时入城,此时已是午后。无争看着老师,勉强提起双臂,稍稍做一个作揖的样子。邓陵子也一样,稍稍回礼。两人没有一句话,脸上也没有表情。无争转身往后崖走去,从风国跟来的侍从们跟在他后面,捧着匣子。他们不是来守城的,自然安好无恙。无争也不是来守城的,只因老师的一句话,险些赔上了性命,误了刺秦大事。侍从们面露愠怒,无争却毫不在意,他由绞车下到了江边,登上了船,在舱里躺下,顾不得肩上的伤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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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5 12:20: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熊 于 2023-8-18 07:34 编辑

第六章
           狐彦留下的竹简再次在案几上铺开,上次叙述之后是下面的内容。
狐彦在太虚里遨游飘荡,高低沉浮,好像御波于百丈深渊;起落升降,又如乘风于万里云霄。其身忽上忽下,辗转翻腾,似乎被什么东西托着,可伸手又不能触及一物。周遭尽是黑暗,他从未见过这么黑的黑,睁眼是黑,闭眼还是黑,广瀚辽阔,莫窥其际。这里十六方位混同,六十干支合一,经纬不分,东西不辨,远近不明。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知觉,耳无一声,目无一物,身无一感。
               一个苍老的嗓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尽头是一个光点。而后光点变得越来越大,渐渐显现出一个苍髯皓首的白袍老者,他这才知道自己在相向移动。在就快要看清那人面貌的时候,那人却伸手一指,他便顺着手指的方向飘荡,渐渐远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棋枰似的物什,上面立着八根柱子,柱子支起一个斗笠。再飞得近一些,慢慢地在棋枰上能够分辨出平陂起伏,还有纹理斑驳;斗笠上浮现出大小明暗不一的光斑,集群成簇,象征万物。
               这是天地啊……
               狐彦忽然感悟。棋枰就是大地,四海八荒,状貌各异,山岳高耸如廷柱,川流纵横如丝络;斗笠就是苍天,北斗居中,日月分列,二十八宿环绕而行,三垣十二次各具分野。这乾坤独存于一片黑暗混沌之中,似乎一盏明灯独燃于漆漆长夜,又好像一个月影倒影在万顷波涛。他慢慢地飘到上方,大地上的所有已然真真切切。他一眼就看到海内之西的昆仑墟,高万丈,广千里,山势磅礴巍峨,上有白云缭绕。有河出其右,顺峰峦而下,始则涓涓,继而奔腾,流经一处王气所在,仍复向东方滚滚而去。那王气被四塞包拢于内,大散关在西,函谷关在东,武关在南,萧关在北。其国曰秦,其地曰雍,虽然紫气贯通,却有阑珊式微之兆;分野在鹑首,星宿为井鬼,挂在斗笠一样的天上,晦暗不明。
再仔细看时,王气在一城最盛,名曰“咸阳”。城东南的旷野之中,人马鼎沸,冠盖如云,似有繁华热闹之事。狐彦浮在太虚之中,鸟瞰大地,下界人物如同蝼蚁一般。他越看越入神,越看越好奇。只见那旷野中,人人都身披白麻缞绖,围着一个极深的墓穴站定,四周灵幡摇曳。他们先杀战马,以致于血流满坑,而后又让一排排的人饮酒,饮者皆仆倒在地。这时开始有哀嚎之声直冲霄汉,传入他的耳中。木棺被逐一送进墓穴,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跪在地上,两个兵士按着他的双臂,用铜爵将酒灌入口中。临死之时,那人发出一声哀嚎:
“嬴政匹夫!狐彦化为厉鬼也要杀……”
狐彦吓得肝胆俱裂,浑身汗如雨下,颤抖不能自已。
我死了……我死了啊!
他大叫数声,手足在空中乱抓乱蹬,如溺水之状。就在喘息愈加急促,胸口憋闷已极之际,他突然猛地睁开双目,好似大梦初醒一般。刚才的乾坤已经不知所踪,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可是这次有条条缕缕的光隐隐地投射进来。呼吸变得顺畅,感官也回到了躯体,他发现自己正平躺着,于是抬一抬双手,向正上方摸了摸,只伸得半直就触碰到了木料的粗糙纹理,大概是钉在一起的板材。再向周围探索,也是一样的木质四壁,这次胳膊连半直都伸不到,肩膀离木壁只有一寸左右。他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匣子里,鼻中满是桐木的清香;光从顶板的缝隙照进来,昏昏暗暗,可还是刺得他眯起双眼。这时他觉得口中含着什么东西,然后一阵恶心,就要呕吐出来,便赶忙四肢并用,要把头上的盖板顶开。他的双臂上推,双膝猛蹬,终于顶板与四壁的接合处呲拉一声裂开,盖板脱落一边。他用尽力气坐起来,扶着木壁的上沿,把腹中的一切翻江倒海地倾泻。
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口中苦兮兮,背上的每一块骨节都在喀喀作响,筋肉像撕裂般疼痛。他挣扎着爬出那个盛放他的木匣,背靠着它坐好,才想起来他被灌下了毒酒。
这是哪里呢?黄泉吗?
再低头瞧瞧自己呕吐的秽物,黑糊糊的一片,都是细小的颗粒状物。他看出那是木炭粉,陵墓工厂的木匠作坊里常见。原先口中含着的东西也在那一滩污秽之中,是一块葬玉。但是为什么……他的神思时断时续,头疼得厉害。
啊……我没死……
他忽然悟了。他的木工挚友黑膂救了他,趁着往口中放葬玉的机会,给他灌下了碳粉。他听说过碳粉能解砒霜之毒,传闻居然不虚。他爬出来的地方就是他的棺椁,同样的灵柩周围还有许多,想必葬着在他之前饮下鸩酒的近臣和侍妾。那么,此是何处也就无疑了。抬眼四望,他果然在嬴异人的地宫里。四面石壁围成宽广百丈的空间,对着四方墓道的地方各有石门紧闭;八根巨椽分布排列,各高十丈,撑起宫顶;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椁室,占去地宫将近三分之一;椁室四周建有微缩的宫殿、苑囿与街衢,布局完全仿照咸阳城。
他缓缓地左右扫视,嘴角逐渐扬起,最后当目光落到椁室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气喘不跌,笑得眼泪涌出,笑得还残留着毒酒的肚腹愈发疼痛,笑得地宫也因回音而隆隆震颤。三年了,他从未如此放声开怀。
嬴异人,想不到天道有常,让你死后落于我手!
他思虑到此,身上的痛楚都轻了许多。这地宫如今是他的了,要好好游览一番,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取下一盏油灯。灯里盛的是东海人鱼油,据说能延烧千年。他先从头上看起,宫顶镶嵌金玉以成天象,群星反射灯火,熠熠生辉,真似星空灿烂。再看四周的石壁,由东南走到西北,墙上浮雕着秦国从古至今的史事,从周孝王封秦非子于西方,到庄公灭西戎获封西陲大夫,再到受赐崤函之地以立国,一直到商鞅变法,东并诸侯,桩桩件件,栩栩如生。最后几面浮雕是秦国最近灭殷、巩两国的战事,再后面的石墙都空着,大概是为一统天下留空。
天幸老贼不享其寿,使这陵墓草草完工,不然还要劳损多少民力,枉死多少刑徒!
他边想边往中央的椁室走去,路过周边微缩的咸阳城时,从兵器架上提起了一把陪葬的大斧。脚下的市集和高楼惟妙惟肖,他曾见过木工们琢磨和粘合这些模型,非数月不能完成一个,如今却随着他的脚步,成群成片地崩塌坍圮。
柏木的香气越来越浓,他已经站在了椁室面前,抡起大斧,猛地砍去。柏木极坚极硬,承受锋刃如若无物,铿铿声好似金属相碰。他只管没命地猛劈猛斫,慢慢地开始有木屑迸溅到脸上。椁室壁上的空洞越来越大,一股酒肉的香气从里面飘逸而出。好像是肚子先闻到了气味,而不是鼻子,他的腹部突然开始咕噜噜地鼓噪。他这才想起自己早已饥肠辘辘,方才的呕吐把本就寥寥的稀粥野菜倒得干干净净。他趁着双臂还有力气,扔了大斧,用手把松动的木条扒掉,勉勉强强地钻将进去,而后就像饕餮出世一样,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气味的源头奔过去。那是几个铜鼎,盛着各色佳肴。他用手掬起就往口中送,咽下这个鼎里的煮肉,又去抓那个鼎里的瓜果。一通不加咀嚼的狼吞虎咽,又撩开旁边酒瓿的盖子,试了试发现太重举不得,又等不及用杯去舀,干脆把头埋了进去。一刻功夫以后,他背靠着大鼎,坐在地上,一边把气喘匀,一边还往口中塞着干脯。想着本来供嬴异人死后享用的祭品都入了他的腹中,老匹夫要做饿死鬼了,他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可是笑着笑着他就抽噎起来。消褪了死而复生的兴奋,淡去了身处地宫的新奇,发散了劈木和饮食的燥热,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坐着。阴冷的湿气开始侵袭他的肌体,他身上一紧,打了个寒战。灯火比他还虚弱,五尺之外黑洞洞;四周万籁俱寂,连眼泪落下都有回声。他的故国,他的父母兄弟,还有待他如手足的娈无争,都在千里之外。
你们可知狐彦受的奇耻大辱?三年刑徒九死一生?可知我此刻在地下十几丈与死尸为伴?
一阵呜呜咽咽,一阵扑扑簌簌。他用袍袖擦干了眼泪,环顾这椁室,只见四周陈列秦王生前所用之物,有武器兵甲,书卷竹简,金玉宝物之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正中央的木棺上。想到折磨自己的首恶就躺在里面,他登时由悲转怒,头上青筋暴起,双臂因充血而颤抖不止。他走到灵柩跟前,用满是厚茧的手摩挲着盖板上展翅嗥鸣的玄鸟图案,漆画的花纹在烛火下光鲜夺目。这是天赐他报仇的机会,他要和嬴异人见一面,好好地见一面。
盖板被斜斜地推向一边,一股尸腐喷出。他顾不得恶臭,单手伸进去,拽住死尸的衣衽,猛地一拎,老秦王就从舒适的冥宅迁居到了外面。八尺的长身重重地摔在地上,苍白的死人脸明暗分明,口齿因为那一摔而张开,喉咙是一个黑洞。他蹲下仔仔细细地看这张脸:和三年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枯瘦,鹰钩鼻更尖了,颧骨也更突出,下颌角也支棱起来,好像脸上长了几把刀子。他拿起一把陪葬的铜锤,低头对嬴异人说:
“老淫贼,可曾料到今日?”
眼看老秦王就要化作一滩肉泥,狐彦忽然住了手,脑海中冒出一个更恶毒的念头。他想到了那个传闻,那个说嬴政不是嬴异人亲子的传闻。他不确定可不可行,世上大概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但是他要试一试,必须要试一试。
他出了椁室,站在诸多陪葬棺椁跟前,一眼望去都是亡灵。几十个木棺半埋在土里,一排排一列列,成拱卫状环绕着椁室。他想起死者们几个时辰前的样子:面对着黑洞洞的墓穴,哆哆嗦嗦地跪着,喝下毒酒后蜷缩在地,痛苦地挣扎。他的心中惨然,脖颈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但还是强忍着悚惧,撬开了第一个木棺。他在找寻有一种特征的男人,身材还要与老秦王相似。
他撬开一个棺板,里面是一个妃嫔。再揭开几个,男宠和宦官,他自己的棺椁也在一起。于是他的怒气又起,一口气连着揭起二十余个,终于看到了一个大夫,可惜身材太过细小。之后又出现几位统兵的将领,身材魁梧,与嬴异人相类,可是又没有那种特征。一个接一个,没有一具尸身可用。到了最后一具棺材,他把眼一闭,心中默祷,手上一用力,再睁眼时,依然没有看到他想要的。
天下果然没有如此巧合之事啊。
他失望如冷水浇头,坐在地上,出神地看着已经没有棺板遮盖的死者们。他们的大腿与小腿都由麻绳捆绑,双膝因此蜷曲,侧卧着,脸朝向正中央的椁室,呈跪拜状。他们脚上的鞋袜已经全部被狐彦脱下。为了找寻那个特征,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每一个人。
既如此,就还如旧谋,也可稍泄心头之恨。
正在起身向椁室里的那把铜锤走去的时候,他无意间朝一具男尸扫了一眼,却忽然发现那人左脚的第二与第三脚趾相连如鸭蹼,正是他苦苦找寻的特征。他三步并作两步,迈到跟前仔细地察看,就是“蹼趾”无疑。可是刚刚怎么没有看到?难道是眼花,错过了?他百思不解,难以置信,可转念一想,自己一时几刻之前才死而复苏,此时仍然头痛欲裂,有所差错也属平常。于是再看此人,顶盔束甲,乃是秦宫禁卫装扮,身材只比嬴异人稍稍短小。待经年以后,皮肉殆尽,只存朽骨,谁能辨之?狐彦大喜过望,不意上天真能遂他之愿。他把此人的尸身扛起,回到椁室之中,与嬴异人调换衣裳,而后互换棺椁。片刻之后,嬴异人就身着禁卫之衣,躺在了椁室外面的陪葬坑里,而那个禁卫则穿着秦王的冠冕袍服,安息在玄鸟盘绕的金棺之中。
               棺板盖合,一切停当,只等后人掘开此墓。百年也好,千年也罢,必有盗墓者将此情传播于世。蹼趾奇貌是父子相传,父有子必有,父无子必无,后世必以嬴政并非异人亲子。
当年伍子须鞭尸三百,报应仅及一身;如今我毁其名于万世,快意何止百倍!
狐彦一边想着,一边等着快意充溢全身,可是最终袭来的却是一阵羞耻。他低头看着棺木,双手再次摩挲着上面的金漆花纹,牙齿咬着嘴唇,眼睛用力地紧紧地闭着。这三年来,他无数次在头脑中盘算如何用最恶毒最残忍的手段报复秦王父子。劳作时在想,吃饭时在打算,睡梦中也在筹划。现在他苦苦求索的阴谋已成,比他想过最阴狠的还要阴狠,可他却反而不想如此了。
我狐彦何曾如此下作!虽无旁人,神明岂不知耶?
他想把两人再调换回来,可是一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粗糙如砾岩,皴裂如枯木的双手。那双手曾经白皙如雪,温润如玉。那次夜宴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嬴政如何不住地奉承和劝酒,嬴异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肆意淫乐,推门而出时月光下的那张脸。他把手从棺盖上收了回来,走出了椁室。
他要逃出这阴森死地,可是地表在头上十几丈,如何出得去?地宫四方各有一扇门,都如咸阳城门一般样式。他走到其中一扇面前,拽住铜环,门吱呀呀地开了,后面是一整面土墙,高不见顶。他知道门后本来是墓道,但是今日下葬时已经被土填实。他拾起一把剑敲了敲,夯得死死的,靠挖掘绝不能破土而出。他又拉开另外三面城门,都是一样。正在绝望之际,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在袍袖和内襟里翻找,可是空空如也。又回到自己的棺椁,用手在里面探寻,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摸索,终于在底板的腰部拾起一个细细长长的薄片,好像是一枚竹简。他拿到墙灯下借着光亮仔细看,上面写着:
“凿南墙西起三丈处。”
他不禁以手加额,自己早该想到,黑膂若不能指示出路,又何必救我?他还记得咸阳城的南门叫“望贤”,抬头一看,两个字赫然刻在门洞之上。丈量三丈已毕,椁室里那把铜锤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只一挥,石壁就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居然中空,淅淅沥沥地流着水。
原来是排水管道,竟然裹在石壁里!
管道由陶泥烧成,从上而下竖直矗立,宽大可以通人,将地上的雨水和地下的泉水导往他处,不使淹渍陵墓。他砸破的缺口在中段,下段像巨口一样望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爬了进去。陶管只下行了几尺就转而向南水平而进。他在只比身体稍宽一丝的空间里蠕动着爬行,费力地向前一点点捱挤着。周围是绝对的黑暗,他不知道终点是何处,只管一膝一肘地向前挪动。时间慢慢变得模糊,于是他开始计数,数到一千的时候,他觉得死在地宫里,有酒有肉,似乎还比窒息于此更加舒适;数到两千的时候,他已经冒出了念头,恨不得用随身带出的匕首了结自己;直到数到三千的时候,他听到前面传来潺潺的水流声,哗啦哗啦,轻轻脆脆,渺远却清晰。他的耳朵被这清泠的声音按摩着,喉咙恨不得立刻有甘冽的泉水滋润。又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可以看到一个光点,光点又变成光圈,边缘似乎被月色镶嵌,那就是陶管的终点了。等他真的挨到那里,探出头去,原来自己在一眼水井的下部,井的四壁由石砖垒砌,只为陶管开一个圆洞,即是他伸出头的地方。洞下不到一尺就是地下河,携带着从管道汩汩而出的细流向东奔去,浮在水上的木桶随着波浪撞击着井壁。扭头向上看,一轮明月占据了大半个井口。他把双手插入湍流,身体在触及凛冽的河水时骤然一紧,然后他掬起一捧,混着泪水喝了下去。
攀援井绳而上,他终于又回到了阳间。看月色,此时已是深夜,白天的喧哗好像是前世的事情,现在的旷野一片死寂,只有鸱枭惨戚戚地鸣叫。向北望去,之前墓穴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封土,离他大约一里左右,工厂已经夷为平地,不见成千上万的刑徒们。大赦之后,他们应该正与妻儿团聚吧。木匠黑膂呢?狐彦记得他是益廷县人,大概已经动身回乡了吧。他不知道如何报答活命大德,如今逃出秦境才是大事,但此生一定要再回秦国,再见恩人一面。他又望向西北,咸阳城灯火不兴,轮廓比夜色稍浅一些。城内只有最高点有些许亮光,与天幕上的星辉混同,嬴政正在那里高枕安歇。他啐了一口,向东迈出了归乡的步伐。
从咸阳至边境,路途千里。他怕人认出,脸上又刺着字,只能避开大路与城邑,专拣杳无人迹的小径行走。小径多曲折,崎岖难行,又榛莽丛生,猛兽出没。他白日跋山涉水而进,夜晚卧苔倚石而息,食则虫豸野果,饮则晨露溪流。
大约行了一月有余,终于眼前一黑,饿倒在山石林木之间。朦胧恍惚中,他想起那一日饮下毒酒之后脑中的幻境。
那一片包含天地的混沌究竟是何处……一身白衣却不见面貌的老者又是何人……
是死后魂归之所吗?如是,则死亦不苦也……
狐彦觉得困倦已极,眼睑如有千钧之重,身上轻飘飘,又一次好像浮游于元气之上。他闭了眼,也撒了手,随它去了。
可是他的唇齿忽然动了起来,口中窜入一个暖融融的弹丸,不由吞咽便直入腹中,鼻子中也灌入一股阴气,脊背阵阵发凉。他把浑身气力都运到眼睑上,眼睛睁成了一条缝,缝隙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方才的困意刹那间飞到九霄云外。那张脸就在他面前几寸处,没有丝毫血色,惨白如冷灰,双唇暗紫如蛇信,泥球一样的双目没有眼白——居然是狐彦调换尸身的秦宫禁卫。二者相对而视,狐彦浑身僵住,一动也动不得,良久才颤颤巍巍地说出一句话:
“汝乃鬼乎?追我至此,为索命报仇耶?”
那鬼就跪坐在他身边,用秦语说:“是鬼,但非为报仇。”
狐彦稍稍松了口气,又觉得腹中不再饥馁,反有一股热流向五脏六腑发散,温暖舒适,于是问道:
“你为我服下何物?”
“内丹。”
狐彦听说过仙家方士有行气导引之法,能腾云雾,通天地,访鬼神。又能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于体内结成圣胎,谓之内丹。然而他此前从未一见,问道:
“鬼亦有内丹乎?”
“万物皆有内丹。鬼者魂魄所聚,无肉身之耗,内丹更盛。”说罢便站起身来,八尺长身,轻若飘絮。
“你从地宫随我至此,不怪我扰你尸身,反用内丹救我,必是恨秦王杀你以殉。如此,则你我同病相怜。”
“不然。我乃秦世家子车氏人,为宫廷卫戍长,受王恩颇重,陪葬本出自愿。只是,面对墓穴之时,心中忽然有悔,待鸩酒入口,又大悔之。如今为鬼,与先王失散,方知死者泉下相聚乃是妄言,故此悔不当初。男儿徒丧有用之身,死不得其所,痛哉!”
又说:“前世王恩,已化尘土。汝已至地极,却又复升阳间,必有神明相助,我又何惜枯骨一副!汝在地宫中所为,皆为报怨,我不泄之,请勿疑也。”说罢拱手告辞,转身欲去。
狐彦急忙起身回礼,又因听到他提起“神明”,忽然想起太虚中的老者,便叫住他,问道:
“君死后可曾到一幻境,见一白发老者?”
“不曾。”
狐彦默然无语,忽然看到鬼魂的左脚并无蹼趾,惊讶之余又问:“阁下左足是否天生蹼……”
刚说到“蹼”字,鬼魂猝然消失,眼前只剩荒山一座,荆榛十里。
……
娈无争坐在车舆里,手中的木牍只剩最后一尺。简编收放之间,他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自从在饶城与老师相里子辞别,他一行人舍舟登岸,又向西而行。如今马车停在两条大路的交汇处,距咸阳只两百里。他们在等待另一队人马。
趁着这段时间,借着车窗透进的晨曦,他读完这最后一段文字。狐彦被鬼所救之后,终于潜回故乡象离国,却不敢入宫与至亲相见。一则自己形貌大变,不忍使父母悲痛;二则消息传到秦国,嬴政必来攻伐。于是他藏身集市,打听得秦王竟诬蔑他秽乱后宫,畏罪私逃,心中怒火益炽。又听闻母亲轻信谣言,以为他果真做出败德丑事,郁郁而终,他不禁大哭一场。一日,远远望见王家车辇,见父亲安好,心下稍安。后来又到风国,不料娈无争那时还在卢国隐居,因此不得相见,于是留居不去,只盼与无争重逢有日,而后再入秦国,手刃嬴政,虽死无憾。此后,他研习剑法,修练方术,渐渐能通阴阳,识鬼气。故此,前日能于马车上预知群鬼阻路,而分赐之物便是内丹。半年之前,狐彦听闻风王有刺秦之谋,自思不可再等,便以头颅自荐,不意机缘巧合之下,人生末路反与无争共度。只是捐躯之前,必须报木匠黑膂的救命大恩,故此绕路益廷县。
最后是狐彦留给无争的几句话:
“弟不听兄之良言,以致困于嬴政奸计,身受大辱而几死者数次,想来悔之无及。如今弟在阳间诸事已完,以头相赠者,伸冤报屈全在兄一身。然而,兄此去凶险,归途不明。弟固知兄生性仁慈,有好生之德,今奉父命,非出本心。那日驿馆欢饮,弟以言语试探,以木匠兄弟比于你我二人,方知兄之心志果然不坚。兄若中途有悔,弟绝不见责。只是,当与秦王对坐之时,机扩已现之际,则万不可犹豫。如若不然,事不成,身亦不免,岂不两失!嬴政巧辩惑人,兄其戒之。”
又说:“弟调换嬴异人尸身之事,世上知晓者只兄一人而已。弟思之,愈觉所为不堪。是否广告天下,唯兄裁之。”
“弟自罹难后,常忆与兄在秦往事,唯恐此生不能重逢。那晚客馆酣饮尽兴,实天怜见,足慰平生。”
“此为永诀,狐彦谨致。”
娈无争手中死死攥着简牍,竹片相互挤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几乎就要折断,编绳已经崩开几处。他已经哭不出来,心里只是埋怨,埋怨狐彦为何不在出发时就以实相告,为何要让他蒙在鼓里,为何不给他珍惜这段时光的机会。可是转念一想,是啊,确如狐彦所说,以自己的心性,如果获知实情,怎会容他自刭?那样一来,他便报不得仇了。思虑到此,无争又恨起自己来。仁慈懦弱,优柔无断,乐生恶死,他的秉性还要招致多少痛苦?
外面传来车轮辘辘,马蹄哒哒的声音。撩窗外望,那一队驶来的人马正如自己当年入秦时一样。马车由驷马牵拉,因风国属木德,所以车身涂深青色,没有车厢,只有伞盖,上面描绘日月,乃是风国所崇祥瑞。前后拥卫的兵士全装甲胄,手持风国的旌旄。马车停下,上面走下一个汉子,与无争身量接近,面貌也有三分相似,身穿风国公子的袍服。他不禁感叹父王计谋的精巧。这就是天地造化吗?仁者不善谋,善谋者不仁?
他下了车,向那人行礼,说:
“原来你就是我。”
那人一回礼,说:“公子取笑了。请上车。”
于是两人互换载具。无争登上使者的马车,朝咸阳进发;替身登上商人的马车,回转风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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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8 07:35:50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那一年娈无争十八岁,入质秦国第三年。
               一日,他正在咸阳城客馆内闲坐,忽闻有叩门声,乃是太傅冯仲引着风国使者来见。使者本是来觐见秦王嬴异人,顺便拜访在此为质的本国太子。无争赶忙揖入,三方坐定之后,使者取出无争生母,王后辛夫人书信一封:
“吾儿在秦无恙耶?自汝去国,吾与汝祖母未尝一日不思念。然而,如今大争之世,虽欲母子相守,不可得也。汝既为储君,自当有功于国,此乃本分。
吾尝于梦中见汝立于秦宫,汗流浃背,战战兢兢,若头悬斧钺之状,觉后与汝祖母言之,皆涕泪交流,忧心不已。所以,为母恪守素斋,为汝祈福,上帝必佑。愿吾儿清净守分,克己避祸,秦法甚严,慎勿犯之,秦王寡恩,戒勿触之,国政之外,一切无争,勤读笃学,修练剑术。太傅冯仲累世卿相,汝当父事之,凡事必咨之而后动。
风宫人物安好,勿以为念。
愿儿不负母训,他年必有重逢之日。”
无争认得母亲手书,墨迹虽在绢帛,叮咛却在耳边,于是放声大哭。良久收泪,实时写就回书一份,尽述思母之情,而后交付使者带回。使者又取出一件物什,说是夫人托付赠与无争。看那物,色如霜雪,玲珑剔透,形若水滴,似拳稍大,乃是亮莹莹一个玉璧。太傅冯仲见了,问使者道:
“如此美玉,敢问夫人从何得来?”
使者答:“臣奉命捎带,不知其他。”
冯仲便不再问,三人寒暄一阵,送走使者。等到馆中只有师生两人,娈无争仔细打量这只玉璧,真个洁白无瑕,温润生光,又兼形状奇特,圆滑如鸭卵,绝无半处棱角,似乎天生如此,并非雕琢所致。他不禁爱不释手,却看老师双眉紧蹙,面有忧色,他便急忙敛容,问道:
“先生何故忧虑?”
“王后书信中并未提及此玉,殆非夫人所赠。倘或留之,不知福祸。”
“母后念我用度缺乏,以此资我,以备缓急,或于信中偶然遗忘,我纵留之何伤?”
“不然。膏以香消,麝以脐死。公子今在异国,为人下,而居此奇货,实为不智。倘秦国诸公子与大夫闻之,都来索求,殿下当如何?争竞之间,恐酿祸殃。依臣所见,此又婌夫人之谋也。”
无争听老师提到自己的庶母,不禁心中一紧,后脊发凉。婌夫人青春正盛,又仗母家为大国,独得风王宠爱,故此欲废无争储位而立其子娈克为嗣,只因无争实无过错,而娈克还是牙牙幼儿,大王犹豫未决。但婌夫人每每寻衅,让无争如有芒刺在背,只好委身关西,名为人质,实则避祸之法,却不料在外仍不能脱身。入秦三年,他履薄临渊,身蹈危地者已有两次。先有传言,称秦之故都雍城,冬日忽起东南风,吹落大郑宫牌匾。风者,风国也,又在秦东南方,此言无争将有害于秦国,欲使秦王疑而杀之。后一年,有舌辩之士入风国,说王以合兵别国,一道伐秦,此是借秦王之手杀质子无争。后来之所以安然度过,全凭太傅冯仲内外筹划,折冲樽俎。如今祸患三至,无争心中十分惨然。
“既如此,全仗先生裁决。”
“吾闻秦太子嬴政年少,喜好珍奇玩物,公子可将此白玉赠之。宝物既有所归,可绝争端之始,又结交储君以自固,一举而两得。”
无争亦是少年,如何不爱珍异,心中虽然不舍,想起母亲信中教诲,无可奈何,只得将宝玉献与嬴政。嬴政见之大喜。
当时秦国强横,诸侯多有质子在秦,诸公子年纪相仿,平日常有往来。半年之后的一天,嬴政在东宫设宴,酒至半酣,卫士将一个木笼搬至院中,嬴政便引着宾客出来观看。取下布幔之后,笼中居然是一个人面鸟身的怪物。众人正惊异间,嬴政开言道:
“去年夏,秦军南取滇、黔之地,广土五百里。其间曾与羽人搏战,士卒大奇之,可惜未能生俘一二,实为遗憾。幸而数月之前,风国太子娈无争辱赐白璧一枚,其物看似美玉,其实羽人之卵也。旬日过后,竟孵出羽人一只,岂非天佑秦国?如今长成,特请诸位共观奇畜!”
娈无争睁圆了双眼,盯着笼子里的羽人,半晌回不过神。他忽然回忆起就在风国使者到来前的三个月,咸阳城中传言有秦兵与羽人作战,问及生俘与死尸何在,答曰羽人善飞,极难生致,被伤乃落深涧中,不见骸骨。百姓多嗤笑,无争亦抛之脑后,没想到流言不虚,今日眼见为实。再看那羽人,体型与三四岁的孺子相等,面貌与人类无异,似乎是女童,手足都是利爪,浑身遍布褐色翎羽,背上生了一对翅膀。这孩子蜷缩在笼子里,双臂抱着两膝,把头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哆哆嗦嗦地看着外面,右脚上还锁着镣铐。
无争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他想向秦太子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卫士就从地上拾起一根铁杵粗的麻绳,绳子的一端拴在殿前的一个石墩上,然后打开笼子,把另一端系于羽人的脚镣。羽人刚被放出来,立刻朝天空猛冲而去,却被镣铐拽住,只能在院子上空绕圈飞行,一边飞一边啾啾地叫着。嬴政在一旁拍手大笑,诸公子有的附和,有的默不作声。无争不敢看天上那个小小的身体,只是盯着在地上划圈的影子,一声声鸣叫像天塌下来一样压得他抬不起头。
这时地上开始有血滴。一滴,两滴,渐渐稀松地描出一个环,有的也落到他的发髻上——羽人飞得太用力,又被绳子拽住,便在右股根部扯出一个口子。可她还是呼扇着翅膀朝天上飞去,把麻绳绷得笔直。
自那天起,无争夜间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有一个羽人孩童,质问他为何把那颗卵送给秦太子。那身影好像紧盯烈火之后视野里的光斑,睁眼闭眼都在那儿;那话语好像困在敌阵里的残兵,在耳蜗里左冲右突,不能得出。他总在饮食起居时忽然地想起,在读书练剑时猛然地出神,从此不能有一事专心,慢慢地形销骨立,面色如发疸之人一般枯黄。
太傅冯仲渐渐访知其事,一日正在讲学,忽然正襟危坐,向无争稽首叩头。无争本来手持书卷,正在似听非听之时,见老师如此,赶忙扶起。冯仲说:
“臣智陋学浅,不识羽人之卵,而使公子罹忧,罪实在我。然而,此正是婌夫人计谋狠毒之处。其深知公子慈爱不忍,若以此物赠人,必内疚自苦;若自留之,又引致争端。为今之计,公子如要救拔弱小,当徐徐图之,或许可为,万不可行险以招祸。请殿下以风国社稷为重,以辛后嘱托为念,莫要行小仁而坏大事。”
无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被太傅一语道破。近日他的思绪飞出躯壳,总是往嬴政的太子东宫飘去,仿佛他变成了那个羽人,凭着记忆在上空细细地察看宫苑的布置:木笼在何处,石墩在何处,守卫又在何处。他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好像在树木枝叶后面半遮半掩的蜂巢,平时不敢触及,一旦触及就要大祸临头,可是神魂却忍不住要偷偷地戳弄一下。现在被老师明明白白地说出,又用社稷和母后相劝,如同一把火把林子烧得什么都不剩,他只得口称绝无此意,请师傅宽心,将念头打消得一乾二净。
可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却被拘执至东宫。仲夏之时,烈日炎炎,登上马车的时候,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恐惧。几天前,他在东宫赴宴时,趁着如厕的机会,用佩剑把绑在石墩上的粗麻绳割了个半断不断。嬴政那天说,羽人渐渐长大,再过几天该把麻绳换成铁链了。这一句话好像给他下了蛊,那个念头猛然间死灰复燃,把其他所有事情都从头脑里挤了出去。他找到绳子在石墩背面的一段,掐住一处,沿着外周割断一层,只留中心一缕相连。收拾好断茬,铜剑插入鞘中,他起身时忽然对上了木笼中的那双眼睛。羽人正用爪子扒着帘幕,小脑袋探出来,撞上斜照的日光,黑棋子一样的眼睛一眯乎,头又缩了回去,然后就这样看着他。那不就是他自己的眼睛吗?他第一次见秦王时不就是这副惊恐的样子吗?现在又如何?哪年哪月才能飞出咸阳城这只笼子?
下次笼门打开,你可要用力扇翅。等我离了秦国,咱们还有相见之日。
他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羽人逃出去了,他也就逃出去了。所以几天后被拘执到东宫的路上,他几乎能透过民宅和宫墙,看到空空如也的笼子,还有石墩上不知所踪的麻绳。他的心里居然是喜悦的。稍后嬴政问起时,他要明明白白地招承,绝不推诿,绝不累及旁人。虽然他尚未到弱冠之年,却要学古侠士,不可让秦人看轻了风国。他打定了主意,可是骇人的秦国刑罚像鬼影一样,不时地在眼前窜出来。他压抑着不去想,把它们关回脑海深处,直至听到东宫里的皮鞭和哀嚎声。
踏入东宫,一个侍卫被绑在柱子上,裸露的脊背横竖交错着伤口。鞭子握在一个寺人手里,每次落手都在受刑人身上划上计数的一道竖线,抬手又在砖地上用朱砂写下圆转蜿蜒的篆书一画。骄阳还嫌笔力不足,不够清楚,便用自己的热度把印迹烙下加固,让鲜红变成暗红。各国的公子们已经到齐,在殿前的阶梯下站成一排,无争在最右边,一个个低眉垂首,引颈戴罪。嬴政在阶上开言道:
“昨日,政与羽人游戏间,不意缰绳忽绝,羽人带辔腾空,鼓翼云霄,不返还矣。我何辜哉,遭此不幸,得奇物而爱之,而竟复失。然而,观绳索断处,似有割痕,故而薄惩守卫以求罪人,尚未得也。今特烦诸公子辱临,若有车辙马迹之赐,政不胜感激之至。”
秦太子的话语似乎有意地附和着寺人手里的鞭子,受刑人的哀嚎夹杂在语句停顿的空当,让阶下立着的人们不会错过一声。无争的心一抽一抽地,五脏六腑都缩成一个团,来时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三魂七魄飘荡飞散了。前日嬴政的那句话像一张帷幔落在他心中,把怯懦覆盖起来,如今清脆响亮的鞭声又把帷幔撤了去,他的天性又光秃秃地裸露出来。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招承,他想的是如何蒙混脱身。
柱子上捆绑的侍卫换了一个又一个,惨叫换了一种又一种,诸公子依然站在阶下。时辰从晨至午,日头顶在头上,脚下的影子只有几寸长。无争内穿的泽衣已经湿透,惊惧的虚汗变成了燥热的湿汗,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两位大国的公子不堪受辱,早已拂袖而去,嬴政并没有阻拦一分,但是无争不敢,不能为风国招祸的念头之前不知遗落在哪个心窍里,现在忽然被理智找到。他想起母亲信中所言的梦境:“立于秦宫,汗流浃背,战战兢兢,若头悬斧钺之状。”这谆谆叮嘱,自己怎么都忘了呢?
另一边有人跪地呕吐,污物的酸臭在烈日下蒸腾挥发。这时,一声号叫发自木柱上一息尚存的侍卫。那人好像挤空了胸腔,用这最后一息送出了一句话:
“是哪个奸贼,有胆做,无胆认,冤杀好人!”
这声吼叫好像一座山岳,直直地压在无争头上,摧折了他得以维持站立的脊梁。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子慢慢地瘫软下去。鞭子停了,宫苑里只剩他在发声,然后是嬴政从殿内走出来的脚步声:
“公子无争,偷放羽人可是你所为?”
嬴政不是真的在问,无争也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呜咽。他看到地上有两个卫士的日影逼近,然后四只铁钳一样的手把他的肩背死死捆绑,绳索和秦人的怨恨一起狠狠地勒进他的骨节。随后他被向上一提,又站了起来,然后拨转向宫外押去。
宫门处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有人闯宫。一个中年汉子,和无争一样也被五花大绑,颈上还套着绞索。守门的卫士拦住他,他朝他们大声嚷着什么。他的双臂动不得,就左一膀子,右一膀子,把卫士撞翻,然后一边大呼,一边朝大殿跑过来。无争眼中的人影被热气弯折,像水波中的倒影,歪歪扭扭地看不清楚,但是那人口中的话语一点一点地飘过来。他猛地分辨出“风国太傅”四个字,然后就好像中了霹雳一样怔在原地,任由老师从他身边经过,止住押送的卫士,而后跪在嬴政阶下。他没敢抬头看一眼,还面对着宫门,听着身后嘹亮的话音:
“风国太傅冯仲,自缚请死!公子无争行动乖张,得罪殿下,实无赦理。然吾闻储君不可以被刑。昔日秦孝公时,商君作法,太子驷犯之,而坐刑于太傅,即此理也。风国虽小,乃太昊血胤,况侍秦甚恭,不可刑其太子。愿殿下循先例,移罚于我,以惩教导无方之过。若能稍解雷霆之怒,罪人敢有怨言?”
无争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想起前日先生如何在自己对面稽首,如何嘱托,自己又如何答应,不禁泪如雨下。
……
三十五岁的娈无争沐浴在咸阳客馆的浴室里,回忆起自己十八岁的往事,羞赧得面红筋涨。他还记得那之后几天老师血污满背的样子,他跪在床边,创药擦涂在先生身上,誓言立在自己心里:此生绝不敢再辜负老师。可是七年之后,储位被废之时,自己还是像个黄口竖子一样,背着先生从咸阳逃之夭夭。年过而立,他开始好奇是不是其他人也一样,最大的仇人是过去的自己,却发现只有他如此,于是懊恼倍益。他但愿自己是当下的年纪入秦,许多事情都会不同。他也许会听从太傅的谋划,娶一位秦国宗室女子,借秦师回国争位。那样的话,他现在应该坐在风国的王座上,相国冯仲立于殿下,母亲的结局也水落石出。
他一掌拍在水面上,把水花击起几尺高,连带着左肩的剑伤阵阵疼痛。创口已经愈合,血痂尚未脱落,他自从入咸阳就小心遮掩,因为他从风国持节直入秦都,途中没到过饶城,没见过邓陵子,更没与秦军搏斗。
今天是斋戒沐浴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将入宫见王。他刚抵咸阳时,秦王亲身在攻灭周国的前线,他便在公馆等候。后来纳降之礼已定,觐见竟不在正殿,而在西边毗邻的太庙。太庙是秦国先祖灵位所在,故而无争先要斋戒十日。为何选在太庙?他不知道,那本不是接见使臣之地,但这似乎是亲昵之举,也许因为他与嬴政的十年相识。当年他私放羽人之后,太傅的门客游说秦宫,说秦国正谋攻殷国,不宜与风国交恶,况且羽人本是无争所赠,功过稍抵,故此冯仲只遭鞭笞,而得免劓、刖之刑。之后,无争虽对嬴政又惧又恨,但谨遵老师教导,不敢袒露分毫,反而恭顺愈加,日逐饮宴田猎如故,似乎从未有过不睦,以此换来秦国十数年不曾侵伐风国。在嬴政眼中,他已经是一只忠心的鹰犬。一定是如此,若不然,诸侯公子们鄙夷他的神情从何而来?
过去五天,在斋戒之余,他便走出馆舍,领略咸阳气象。这里似乎与十年前他逃离时大不相同。
第一天,他沿大路环城闲走。只见渭水东西穿城而过,咸阳宫在北,章台宫在南。秦王每灭一国,就仿其规制,建造宫室。如今灭国已四,所以北岸殿屋林立,各以复道天桥相连,层迭错落,如帷如帐,遮蔽远山。又在两端留空,以待另外五国。城东是骊山方向,烟尘腾起百丈,峰峦朦胧不可见。那是嬴政的王陵,他登位时始建,用各国刑徒数十万,一直到他崩殂时方可停工。他忽然想到了狐彦,于是目光向南稍稍偏转,视野里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封土堆,那是嬴政的父亲,秦庄襄王的陵墓。他想象着狐彦如何在那里作刑徒三年,又如何从那土山下面死里逃生。其父尚且如此,嬴政的阴宅不知要雄伟壮丽几倍,多少个狐彦正在销筋磨骨,劳作于彼。
第二天,他开始与百姓交谈。听闻嬴政尽迁四国富户于咸阳,故而城中的人丁比十年前更盛。南北通衢,东西大路,马车沿着一寸深的车辙前行。街上行人不绝如缕,肩担推车,抱壶提篮,往来奔走。两侧楼阁漆瓦鲜明,路面无半点污秽。而他的故国屋宇多陈旧,隐居卢国时市集也常腌臜,如此看来,秦都确有大国气度。只是,他置身在人流之中,总觉得有种异样,一种他十六岁初次入秦时就扑面而来的异样。他努力地回忆,终于想了起来:这城里还是这么静。馆舍的住客单单休憩,不兴管弦与议论;食肆的顾客就只咀嚼,不闻吟诗与行酒;市场的商贩呆立待售,不作吆喝与叫卖。至于博弈、斗鸡、走马之戏,更是绝无踪迹。人们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都不交谈,只是有时以目示意。偌大一个咸阳城,除了脚步沙沙与车轮滚滚,再没有其他声响。
还有没变的是受刑的百姓,或无鼻,或缺脚,或刺字额头,占了十之二三。他想向人打听饶城现状:那一场大战之后,秦军又攻城了吗?老师邓陵子是否安好?连问几人,都被冷面以对,仿佛看见鬼魅一般。穿过集市,踱步到百姓居住的乡里,每座民房的前面都立着一个木柱,上面刻着本户的爵位与籍贯。他真的找到一户原先的鄂国人,于是轻叩门扉。稍后一会儿,门缝闪开半寸,昏暗中露出一只眼睛。无争刚要作揖行礼,双手还没有合上,门板就啪地一声又闭上了。这时左右闾巷忽然多出几个人,似乎是里长一类,远远地瞧着他,他走到哪里这几双眼睛就瞧到哪里。秦法,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如果他是敌国的细作,哪怕仅仅是诬告,这一里的居民都要连坐,于是他只好被那一排目光铲了出去。“不更”,这是刚才木柱上的爵位,乃是第四级——那从门缝中看他的人曾亲手割下四个首级。
第三和第四天,城中一改往日寂静,一连两天大哗。先是城中央的高台上挂起十数人的残肢断体。一位秦吏站在台上,向下面围观的父老宣言:王后之弟,昌平君熊启反叛,尽灭其族,王后亦不免,皆车裂示众。鲜血像下雨一样,从杆子上滴滴沥沥地落在地上。人们看了一会儿就散了。
转天,城东门大开,百姓夹道站立,引颈而望。一队人马盛大驶入,为首的竟是周王姬延,双手反绑,右臂袒露,左边一人牵羊,右边一人持茅,都丧魂失魄地走着。后面跟随着周国的文武官员,全都挤作一团,低眉顺眼,不敢平视。再后面是秦军,将尉用胯下战马的鼻息,士卒用手中的戈矛,像赶羊入圈一样将前面的俘虏驱赶至太庙。看来秦已灭周,周王亲至咸阳献国。依前例,七庙毁弃,废为庶人,迁往外地。无争也站在人群之中,现在终于从秦民脸上看到了些许喜悦,前后左右都传来咕咕哝哝的声音,却分辨不出说话的人。仔细看时,原来交谈者只有口唇微动,并不转头目视对方。空气中言语像蜉蝣一样飞荡跳跃,出甲之口,入乙之耳,隐秘而欢快,无争要屏气凝神才能捕捉一字半句:
“我秦国天下无敌,必将杀尽关东猪狗,使神州土地都归大王。待四海混一之后,永世再无征战,刑法必然由苛转宽,税役也要大大减省,生民富足喜乐,个个安享清闲,作秦人真真有福!”
其声虽微弱,却透着豪壮,与前几日的冷颜铁面相比,差如冰炭。
人马过后,秦吏又立在高台上宣言:周祀八百年,现已为秦所代,天下大酺三日以贺。大酺者,聚饮也。秦法禁酒,酿卖者有罪,非有大酺不得饮。故而秦吏刚刚语毕,百姓就欢呼如雷震,而后手舞足蹈,把无争习惯了寂静的耳朵冲得嗡嗡作响。随后食肆便搬出酒坛,人们一拥而上,壶盛勺舀,开怀纵饮。无争正在斋戒,不能饮酒,可还是被酒气醉了三分。他又听到孩童们拍着手,传唱那首他在益廷县就听过的歌谣:“胡人入,舂人亡”,但他还是不解其意。街巷上弥漫着醇醪的馥郁,与挂在高杆上的尸骸发出的血腥味融合,让秦人神魂飘荡,闾里间终于有了生气。
到了第五天,日落以后,馆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无争先是听到院中有脚步落地的声音,而后窗上的黑影与极轻的叩门声一同呈现。他手里提着剑,将门扉开启。门口的汉子极其英武,但并不面熟,延入之后,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连三拜稽首,然后开言道:
“在下本是许国公族,因亡国绝祀,飘零在此,日夜只思报仇。今闻公子出使,将举国纳降于秦,吾虽不肖,窃为公子耻之!”
“故国之痛,吾亦能感同。然秦国六世积蓄,一朝奋发,势不可当。况且诸侯累世兼并,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混一有望,于元元有大恩,在下岂敢为私族而害万民?”
“公子为质时,仰秦人鼻息,以小过得罪嬴政,致使师傅受刑。挚友狐彦,名虽逃亡无踪,实则多半为秦王所害,尸骨无存。君不思报师友之仇乎?”
“无争受王命为使,岂敢因私怨而废公事?当年吾潜放秦太子玩物,罪在典刑,特蒙宽宥,得免诛戮,心中感激尚且不及,未曾怨怼分毫。至于狐彦,其以男色秽乱秦国后宫,继而畏罪而逃,此事天下皆知,吾深以结交此人为耻,君何言为秦王所害?阁下若有所教我,但请明示,莫要听信谣言,挑唆好人才是。”
那人不禁大窘,沉吟半晌,几乎哽咽着说道:
“不瞒公子,在下乃是为刺杀嬴政而来。后日觐见之时,足下可以我为副使,我于殿上近身之际,或夺其剑,或扼其喉,必置之于死地。事后秦国必乱,诸侯复国有望。许国感公子恩德,必割地献城以奉风国。你我二身虽陨,两国长存,万望公子成全!”
无争听后大惊,从草席上一跃而起,倒退数步,说:
“此何言哉!吾奉好意而来,指望消弭战端,保存宗庙,君奈何教我以奸谋?岂不见熊氏遗骸高悬杆头?请速去,勿累我!”
“公子若不答应,我情愿自刎于此!”
“无争为故国,为苍生,万不敢从命。多说无益,君但请善保自身。”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背对其人。室内寂静无声,他侧耳听着,心里默想应对之法。良久,那汉子终于开口:
“久闻公子贪生怕死,今日方知不虚。”
随后门扉响动,人已去了。无争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惨笑。日头已经落山,明早再升起时,老友嬴政将在太庙等他,他也将走到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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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0 02:12:01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娈无争在公馆苏醒,晨曦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也把暗中蜿蜒爬升的熏香染上了颜色。十天斋戒已过,今日就是觐见之期。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身边的环境那么陌生。昨晚的梦里,他是一个孺子,在风国的宫殿中,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可是一觉醒来,满眼都是秦式的案几,杯盘和橱柜。他明明过去半月都居住在此,却好像一连昏睡了几年,现在要用力回忆才能让从幼时到如今,从风宫到秦馆的三十余年的过往浮出脑海。馆舍里摆满了木雕,有母亲,祖母,太傅冯仲,少傅邓陵子,狐彦,都是他途中手刻。还有一个是父亲,雕了身子之后,忽然不想再雕面目,便弃在一旁。火盆中的木炭延烧着。他不能让秦王起疑,于是拿起邓陵子和狐彦的木雕,扔到了炉火中。
从风国出发时是深秋,如今已是初冬。他更衣洗漱,而后拉开门扉到院中练剑,可是触及门环时忽然被一个念头撞了一下,猛地僵住了。他用左手抵住门板,右手握着门环,用力向后抻拉右半边躯体,直到肩臂相接处疼痛难忍才停下。
原来这就是车裂……
秦法,刺王者车裂以徇。他忽然想到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此生最后一次。于是他最后一次望着从故乡方向升起的朝阳,最后一次舞剑,最后一次沐浴,最后一次咀嚼关中的香稻。父王曾许诺刺秦后有人送他回国,但他从未当真。有时他甚至希望那是假话,那样一来,如椽史笔下的风国故太子就绝不是懦弱之人。等到太阳从殷红转为金黄,一切已经完备,只等宫中马车来接。他打开那个木函,狐彦的头颅静静地立在里面,虽稍有腐朽,但仍然栩栩如生。想到最后一程还有狐彦相陪,他心下稍稍平静。
你既以命相托,无争必不负你。
午后,娈无争站立在咸阳宫前殿中,将木匣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等待着卫士搜检。古侠士的忠义勇烈又在他心中涌起,却被压了下去。当年他私放羽人之后,也是壮起同样一股血气,却在听到鞭声的一瞬间泄漏得无影无踪。今天他但愿心静如水,无波无澜。思虑到此,他忍不住向右边的窗外望去。寒风将枯枝乱吹,落叶伴群鸟而飞。太子东宫越出宫墙,露出大半个殿顶,时而屈身云影,时而披挂金光。十几年不见,往事快速地闪回,他似乎又听到那年夏天的鞭扑箠楚。还有那段长长的石铺路,当年太傅是如何颈戴绞索从宫门奔到大殿。现在是谁住在那里?嬴政至今未立太子,难道殿中无人?无论是谁,他想和那孩子见一面,告诉他他的父亲今天将丧命在自己手中,告诉他将来要做个好王,不要像父祖一样,还告诉他即刻将有内乱暴发,要小心谨慎。他忽然心有歉疚,自己自幼不受父爱,今天却要夺走他人的父爱,仁者当不为此。
一个中涓推门而入,稍稍行礼,走到案几前,将风国的户口藉册和山川图画打开检验。又将木匣盖子轻轻揭开,略微一视便又盖上。随后在无争的周身上下摸索,只从怀中找到母亲的木雕一枚,递还之后便示意可以前行。搜检如此简略,无争心里如明镜一般:嬴政太了解他了,这是一个无胆担当,累及师傅,侍奉仇雠,母死不报,畏险而逃,现在又拎着挚友的头颅来献降的懦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舍身行刺?还有前几天晚间来访的壮士……
无争又将木匣捧在胸前,一个小臣拾起图册,在后跟随。木匣在益廷县时由墨家所造,据邓陵子所说,其中装置机关,可取嬴政性命,但夫子并未明示何种机关,置于何处,如何击发。所有一切,无争居然一无所知。木函方方正正,将将容下所盛之物,并无额外的空间;四壁窄薄,也不像有夹层的样子。他想不出哪里可以安置机扩,可既然夫子没有告知,其中必有道理。此刻费神也无益,到时临事应变便了。
推开前殿的后门,秦宫大殿就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九层的台基托起并排的三座殿宇,像三座山峰向云霄昂首,又似三支矛戟刺入上界。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慢慢地靠近石阶的起点,视野也渐渐被宫殿填满,前面好像趴卧着一只巨兽,在爪下匍匐的是渭水沿岸排列的仿造各国宫室。二十年前他面对第一级石阶的时候,不懂得人居住的地方何必建得这么高,白白地累杀人,可是跨过最后一级以后他忽然明白了,十数丈的高台足以消磨任何来使的高傲:他气喘吁吁地回望台下时,嬴异人就在殿内安坐,与百官一起注视着他的狼狈相。此刻他又从起点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半程时身后传来小臣的喘息声,而他还心动如常,免不了苦笑这一生的磨砺没有枉费。
到了阶顶,向西一拐,无争被引至太庙,在面对大门的一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嬴政正侧卧在正中央的木案后面,手肘倚靠着凭几,一动不动地闭目小憩。庙中大部漆黑,阳光被窗牖滤掉大半,只剩下几丝几缕投射到嬴政的宽袍大袖上,把上面的龙凤图纹照得明明暗暗,而光线本身又被衣褶折得弯弯曲曲。无争好像在面对一座神龛,洞开的庙门框出四四方方的阁子,正中央却不是昊天上帝,而是嬴政的伟岸,见棱见角,光影分明的躯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呆立原地,便止住了游思,整顿冠冕,迈步向庙内走去。嬴政被响动吵醒,慵懒地稍稍竖直身体,眼睛还在半睁半闭之间。
               无争将头函放在左边的地上,跪地稽首:
“风国公子娈无争,奉王命献国于大秦。谨致国书,惟所裁之!”
小臣将国书递上,嬴政打开阅览,上书:
“小国罪王娈昭请命告诚于上国:大秦受天命而代周,兵威所至,无不披靡。风国不敢逆运背数,请举国为内臣,给贡职如郡县,唯愿赐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狐彦之头,及献风国户籍地图,令长子为使以闻。存亡断续,决于大王,敢不舆榇面缚以迎。”
嬴政读罢,哈哈大笑。浑厚的笑声在庙内乱窜乱撞一通,最后终于找到大门飞了出去。
“风国乃伏羲后裔,言辞何卑乎?况你我十年相识,焉有不准降之理?公子请起!”
无争这才让额头离开地板,但惶恐不敢注视秦王。此时谒者已经在案几的这一侧铺上坐垫,又把头函、户籍和地图摆放到了案几之上,与诸酒器并列。嬴政略微打开一观:
“今日寡人摒除百官,置酒于此,特为故人重逢之会也。公子莫要拘束,请对坐共饮。”
“大王不忘旧日情谊,无争受宠若惊。”
无证再拜稽首,而后起身,双手合揖,目不离地,急趋数步坐于席上。嬴政一挥手,谒者便出去了,连带着庙门也关闭。太庙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嬴政又开言道:
“公子当年储位无故被废,吾正欲谏先王出兵送公子归国以争位,不意公子不辞而别,甚是可惜。若不然,君彼时已为王矣!”
“无争感念大王恩德,然而风国终是大秦一郡,无碍何人为王。”
嬴政稍稍一愣,而后又是抚掌大笑。笑声冲向庙顶,又反弹回来,在上下往复中击打着无争的耳膜。嬴政满饮一杯,把手搭在木函上,抚摩着上面的纹理:
“当年狐彦与公子情笃交好,如今杀之而赍其首而来,公子得无怨秦之意乎?”
“无争岂敢!狐彦秽乱秦宫,吾深以结交此人为耻。其倚仗与我有旧,便至风国投奔,却被父王捕获。秦之仇即风之仇,故斩之以献于大王。下国有荣,何言怨哉。”
第三阵放声大笑过后,嬴政直身起立,竟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持着酒杯,转身向后走去。无争此前一直低头盯着身前两尺,至此才觑个空,把这太庙粗略打量。正中央的祭台上供奉着秦国历代先王的神主,下面作匍匐状罗列着被灭五国的灵位;左右燃烧两列烛火,从庙顶吊垂下来一幅《四海归一图》,前者的热气把后者吹得如在惠风之中,时不时呼啦作响;前方的地面上,九枚铜质大鼎一字排开。无争正在惊诧九鼎的来历,嬴政已走到左端,开言道:
“此乃大禹所铸九鼎,本属周都洛邑,寡人既已灭周,故迁之于此。”随后便从左到右,将各鼎所象州土一一剖明。冀,兖、青、徐、雍、扬、荆、豫、梁,其中雍州乃是秦国分野,因而居于正中。又以手指上方的《四海归一图》,述说着要在诸侯故土上置何郡县,又要从东到西筑长城以抗胡人,从南到北铺驰道以利车马,此皆功在千秋之业。嬴政边饮边说,无争边听边附和。他刚刚明白为何秦王要置酒于太庙之中,名为故友亲昵,实则夸耀武功。
这时嬴政又坐回案几前,把酒壶放在几上,示意无争自斟一杯:
“如今天下度量杂乱,文字纷繁,彼此难以互通,极为不便。吾当尽废他国制度,使天下皆行秦制,使书同文,车同轨。再毁除名城关隘,杀尽豪杰侠客,以绝叛逆之迹。”
而后呷了一口酒,又说:“待寡人一扫寰宇,届时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吾德兼三皇,功迈五帝,当自称皇帝。子孙二世以致万世,不用谥号,以禁绝臣议君,子议父。公子以为如何?”
无争面前之人端着酒杯,尽情挥斥,滔滔不绝,如痴如醉地做着席卷四海的美梦,却不知性命只在旦夕。他抬眼看看他,样貌与十年前无甚差异,只是多了一旬岁月,面色更加黝黑,脸上的棱角也愈加锐利,与其父中年时更相似。无争想起那个传闻,以及狐彦调换嬴异人尸身之事,但凡曾经面见此二王者,必以为妄言,但百代之后,还有谁记得他二人的样貌?于是他口中唯唯诺诺,心中却升起一丝快意:此人不仅生前事在他手中拿捏,身后名亦然,可怜他本人茫然无知。
又是几番夸夸其谈,嬴政已有五分醉意。他用左手越过案几,搂住无争的后脑往自己这边钩过来,自己也探出身子,慢慢把头靠近。无争不敢抵抗,于是二人居然在案几边缘额头碰额头,嬴政把口中的酒气直扑到无争脸上,然后开始低低沉沉地述说,好像要抖落一个保守多年的秘密,连这庙里的砖瓦木柱都不能得知,更不能被身后的神主牌位偷听。
“你可知,为了这江山,我杀了多少至亲?”
“不知。”无争把双眼一闭,屏住呼吸,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我第一个杀的,是我的太傅吕不韦。”说罢,嬴政慢慢松开了手,又坐回到席子上。脸上没了嬴政的鼻息,无争憋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
“公子有老师,寡人也有。公子十六岁才来秦国作人质,而寡人生下来就是人质。后来,父王一个人逃回秦国,做了太子,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欺凌。全靠吕不韦先生左右支应,我母子才能保全性命,归国团聚。有人说我是吕先生的儿子,一派胡言,我俩长相无一毫相似,但是我要一生奉他为师!可是他倒好,我父王还没死,他就爬上我母后的床榻,所以我就把他鸩死了。”
嬴政越说越激昂,又拎起一壶新酒,趔趔趄趄走到先王嬴异人的神主前:
“爹啊,你当年撇下我和娘,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为这个王位,值得!”
说完,嬴政把酒壶往上一扬,酒就泼洒到牌位上,连带溅到旁边的红烛,火光顿时蹿起一寸多高。他又在太庙里徜徉起来,一边迈着踉跄的步子,一边说:
“然后就是嫪毐。他仗着胯下的禀赋,也想当我爹,也钻到了我娘的秀被下面,还让我叫他‘假父’。两个人躲在旧都雍城,三年给我生了两个弟弟!”
嬴政跳起来,拍着手呵呵大笑,然后用手比划着尺寸:
“那两个婴孩,我摔死的时候,大的才这么大,小的就这么小!”
等他稍稍喘匀了气息,又仰天说道:
“娘啊,你帮着弟弟篡我的位,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为了那个巨物,值得!”
又转头冲着无争:
“公子若是早来两年,咸阳城里挂着的就有嫪毐的阳具。女人们都说,愿一试之,虽死无恨。可惜了!”
“然后我就把我娘关起来,敢劝谏者斩。一直杀到第二十七个大夫,我才放她出来。现在她就在居于甘泉宫。”
这时嬴政已经绕到了无争身后,忽然附身下来,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公子若不知甘泉宫是哪一个,隔墙可闻淫浪叫声的便是。”无争像被这句话扎了一样,不自主地缩起脖子,后颈的皮肤好像麻痹了似的没有知觉,浑身的汗毛也都竖立起来。自从嬴政忘乎所以地侃侃而论,一种寒彻心脾的恐惧就开始侵入他的肌体。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此行本无可畏惧。之前掌握他人性命的快意已经灰飞烟灭,只剩止不住的颤抖。
“还有成蟜,我的庶弟。这孩子把传言当真了,居然要夺我的太子之位。所以那年田猎——那次你也在——我就把他下了狱。他本不必死,做几年刑徒便了,没想到他逃出去,和边将一起反了。几战下来,搞得尸骨无存。傻小子,何必如此……”
“最后就是我的舅子,昌平君熊启。城里示众的就是他一族。他本是鄂国公子,我重用他为国相,还娶了他姐姐为王后,让他去新攻占的鄂地安抚百姓,结果他也反我。我把他在咸阳的家人全杀了,连我的夫人也没放过。那可是我儿扶苏的亲娘啊!我对不起我儿。待方士为寡人寻得不死药,连王位都传不到他。”
嬴政又坐到了无争对面,探着头问他:“公子你说,我儿扶苏恨我吗?”
“岂有子恨父之理。”
“你父王夺了你的储位,又杀了你母后,你不恨他吗?”
这句话立刻在无争脑海中炸裂。他本就对嬴政的疯言疯语忍耐到了极限,现在又当头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两耳嗡嗡作响。他的心中瞬息有一万种思虑闪过,他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得嗫嚅着说出一句:
“无争母后薨于疾,与父王无干。”
嬴政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懒得装模作样,笑声不再如洪钟般嘹亮,而是叽叽咯咯,咕咕喳喳,似鸟啼一般。
“娈让啊娈让,你又何必自欺?婌夫人受风王宠爱,故此谗害尊母辛夫人。辛夫人死后,风王当即立婌夫人为后,又改立其子娈克为太子。尊母之死,出于尊父明矣,公子独不见乎?”
无争为自己织了十几年的茧,被嬴政一句话就拨开,泪水贴着脸颊淌下来。他此前一直端坐着,虽腿脚酸麻,不坏仪态,现在索性盘腿,一把拿过酒壶,满斟一杯,一饮而尽。嬴政又说:
“公子不必悲伤。待寡人收取风地,杀此母子为公子报仇,如何?届时风王也不过一介平民,公子若有意,但凭吩咐。”
这句话戳到了无争内心的某个地方,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东冲西决,怀山襄陵而下。他趴在案几上,以衣袖掩面,嚎啕大哭。嬴政也伏上来,双手用力地攥住无争的两肩:
“你我二人同病相怜。若不是今天公子到此,我这一腔话语向谁倾诉?”
而后两人竟相拥而泣,作一团悲号,直哭得涕泗横流,声震屋瓦,哀闻鬼神。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收住了泪,又分开端坐,整理衣冠。一场大哭好像把他从里到外都洗刷了一遍,他和刚踏入这太庙时已经不是一个人,来时笃定的志气已随着泪水宣泄了大半,一生秉持的看法也随着嬴政的一席话改变了许多。他真的非要遵从父命吗?为了那个赐死自己母亲的人,那个废了自己储位的人,那个陷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死地的人?他为何不能像嬴政一样,此生只为自己而活?十年前他逃走了,今天还能挽回吗?何况,他从未想过嬴政竟视他为知己。今日如此掏心掏肺,他又如何下得去手?这时他的余光瞟到了狐彦的头函,心中陷入了两难。
无争不知道的是,痛哭前后判若两人的不光是他,还有嬴政。
“寡人听闻公子以生母木雕随身,可否请出一观?”
无争不敢怠慢,即刻从怀中取出,呈上秦王。秦王单手接了,又将后背倚靠在凭几上,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说:
“真是个美人。听闻尊母是卢国嫡女,比我娘强,我娘就是个歌女。你说,是只有歌女性淫,还是高门大户之女也如此?”
无争见嬴政把木雕在手中颠倒揉搓,本就心生厌恶,现在又出言轻薄,便涌起一股怒气,说:“大王醉了,请将木雕赐还。”
嬴政没有理睬,接着说:
“你雕得也好。我也常想为母亲立像,可总想不好用何种仪态。寡人一闭上眼,都是母亲与男人淫戏的媚态。”又探头询问无争:“大夫冯仲与你母后,难道无半点私情?她既不受你父王宠爱,怎能耐得寂寞?”
无争顿时血冲顶门,将话语抬高了三个音,以正礼再请赐还木雕。不意嬴政呵呵大笑,带着一脸的阴损,说:
“公子何必严肃。寡人与你做个游戏,你若赢了,便交还于你,如何?”
无争忽然想起了那个羽人孩童。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形也一样,身上系着绳索,另一端在嬴政手中,要他哭便哭,要他笑便笑,收放自如。嬴政用指尖蘸了蘸酒,说:
“你的老师代主受刑,忠心耿耿。我的老师与我娘私通,这一局你赢了。”
然后用手指在案几的无争一侧划了一竖。
“你弟弟要害你,我弟弟也要害我,但是他们斗不过我,这局我胜!”
嬴政一侧的案几多了一竖。
“你父不爱你,我父也不爱我,平局。但是……我父给我留下一个大大的江山!你父让子孙尽为庶人。这局该算我赢。”
“尊母比我娘实在强百倍,你赢一局。”
现在案几的两侧各有两道。
“最后一局,你当人质时被欺凌,我也被欺凌。”无争看着嬴政两只手各蘸一下,要在两边各划一下,如此便是平局。可是嬴政的手忽然停在空中,看看无争,然后说:“但是我报仇了,你报不了!我赢!”刚在自己这侧划完,嬴政就好像中了邪,爆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到倒不上气,仰着头咳嗽干呕,然后又压低着嗓子,吐露出今天的第二个秘密:
“那些欺凌过我们母子的,我灭国时把他们全都活埋了。我跟各国的宗室也玩这个游戏,胜我的我也都杀了。”
二十载过后,无争此刻才蓦然明白,自己少年所受的屈辱,都是为了偿还嬴政的幼年。但是嬴政错了,他未必报不了仇。
金乌拉着太阳,从正南的大门,转到了西侧的窗户外面。一个光点在糊窗的绢帛上低低地吊着,投射进来的光线由金黄到暗红,再到淡蓝,到最后渐渐斗不过火烛,留不下一丝一毫的阴影。时辰到了,娈无争收起了所有面容,眉目间只有坚毅,将坐席撤后一尺,双手合十行揖礼,正言说:
“请大王查验逆贼狐彦首级。”而后稽首到地。
嬴政经这一提醒,将目光移到头函上,双眼放出光芒,似乎那是一桌宴席上最后压轴的佳肴,又好像是遗失了多年又忽然寻回的宝物。他搓了搓双手,慢慢将盖子揭开,看到狐彦面庞的一刹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盖子搁置一边,他将双手伸进盒子,握住两只耳朵,将头颅捧了出来。捧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仔细地端详,然后对着头颅说:
“狐彦公子,你我又见面了。九年时间,公子何以憔悴至此?莫不是刑徒生活过于劳苦?”
说着,嬴政把头颅抱在自己怀里,将自己的下颌抵靠在头颅的额头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摩挲,如同抚慰一个婴孩,口中念叨:
“然而公子风流俊秀,岂可轻易磨灭?形体虽败,神韵犹在,是寡人无福罢了。”
抱了一会儿,又伸直胳膊远观,说:
“公子若有灵,请赐告寡人,当年你如何逃得一命?一杯毒酒下肚,又埋入泉下十数丈,竟被你逃出,莫非有神仙相助?寡人百思不得……啊,啊,啊啊啊啊啊!”
嬴政忽然惨叫起来,嗓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像待宰的鸡一样尖利而沙哑。再看狐彦的头颅,两个眼眶处已经没有了眼球,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两只铁箭,直直地冲着嬴政的头面。娈无争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嬴政那一侧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一边小口呷着,一边欣赏着嬴政的滑稽样子:他双手把头颅捧在面前,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密布细细的一层汗珠,两腮交替着抽搐,颧骨上还有两个光斑,那是锐利的箭锋反射烛火所致。
“机关弩?如何击发?”现在轮到嬴政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急急地问着,语气已经完全慌了神。
“不知。也许是声震,也许是倾斜,也许是其他。大王莫要轻动。”
“我邀你独身入太庙,如此信任,你居然要害我?”嬴政把声音压低,再压低,几乎是腹语一样挤出了这句话,生怕触发了机关,同时脸憋得通红,牙齿磨得吱吱响。无争看了他这一副窘相,暗自好笑,再听了他的话语,就更是哭笑不得。嬴政何曾信任过自己?他就像一只猛虎,如今轻易捉住一只羚羊,必定要在利爪间玩弄一番,而后再啮断其喉。若不然,何来猎杀的快意?风王得免面缚牵羊之辱,嬴政必然扫兴,眼前的娈无争就好似百里河堤的一个溃点,自然要经历嬴政的所有宣泄。
见无争没有答话,嬴政又问:
“公子为何人杀我?为风王?为狐彦?冯仲?自己?还是为……”
“为天下!”无争将嬴政打断。
“可你说为苍生万不敢从命啊!”嬴政脱口而出。无争把口边的酒杯降下,用嘲弄的眼神盯着嬴政,不吐一个字,好像一个识破背叛的人,在等着对方主动招来。嬴政自知失言,脸上涨得青紫:
“是,前日拜访你的壮士,是寡人派去试探你的,不意你竟扯谎!十年不见,你已阴险如此!”
无争已经绕到嬴政的背后,在那一排铜鼎前观摩。此刻他是世上最悠闲的人,把这九州神器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每一个铭文和纹饰都仔仔细细地端详。然后是中间祭台上的各国神主,然后是上方悬吊着的《四海归一图》。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来自世上最焦急的人。嬴政还捧着狐彦的头颅,对视着眼眶中的两枝利箭。他也试着稍稍移动一分,可是利箭也向前凸出一毫,似要发射之状,于是他浑身上下除了口舌,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大大的江山在等着我,我杀了多少人换来的江山,我不能死!方士出海求取不死药,成功就在旦夕间,我不能死!”
“就算我死了,我儿扶苏也将扫平天下。到时,必翦除风国公族,将娈姓尽行坑杀,不留谯类!”
“娈无争,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这咸阳宫?刺王者车裂。你一生怯懦,如今难道不怕了?”
无争被一连串的喋喋不休磨得烦了,就又坐到了案几对面,看着嬴政顺着脸颊滚下豆大的汗珠,看着他把全身的气力都运到双臂上苦苦支撑。
“大王凌虐诸侯,屠戮生灵,今日死已晚矣。狐彦之事,我亦尽知。当年我等三人一同田猎,狐彦年幼无邪,以大王为兄长,阁下竟以奸谋诱辱之。天佑其逃得一命,来此报仇,大王还有何说?”
说罢,无争便去嬴政腰间抽取宝剑,却被他一声喝住:
“慢!你托言为天下杀我,可我有大功于天下!近古无王者久矣,周室衰微,令不出王畿,九国兵革不休,黎民涂炭。寡人哀怜众生,遂发讨师,烹灭强暴。足下何忍杀我一人而绝万姓之望?”
“好个烹灭强暴!”无争一指案几上的户藉册,“风国虽小,这册上曾有户口百万。自秦国师出函谷,攻杀诸侯,如今只剩七十余万。你若果真烹灭强暴,为何各国人口不增反降?古之征战,干戈中寓礼让,致武而不重杀,讨罪而不兼地,虽交锋频仍,死伤未众。而大王用兵,必殄戮三军,夷灭敌国,所到之处尸骸满谷,流血漂杵,实乃天下至凶至暴。”
“寡人岂愿杀人?我秦国大治廉清,黔首咸承教化,勤于织耕,不思淫邪,遵法顺令。我欲天下都为秦人,皆蒙德泽,何错之有?可恨诸侯负力顽抗,自取诛灭!寡人无奈,只得勉行杀戮,为的是幸存之人能如秦民一般康乐。诛杀尔等乃是为尔等福祉,尔等为何不悟?”
无争讶异之际被酒呛了一口,几声咳嗽把秦王吓得不轻。嬴政幼年惨怛,至亲背离,致使有疾在心,这些无争都能感同,可这一番“为你杀你”的论理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本怕夜长梦多,意欲速速动手,可又不能不为将死之人剖析明白,只得耐住心性,说:
“大王以为秦人安乐乎?依秦律,百姓耳不闻管弦之音,口不沾甘醴之味,博棋犬马一概禁绝;居家者耕织不息,在外者终年服役;刑徒数万以作宫室陵墓,男子年齿十五至六十皆在军中;又有严刑峻法,议政者流边,弃灰者刖足,不勤者为奴;一人犯法,十家连坐,告奸盛行,亲戚相叛,道路以目。列国之虐民者,未有过于大王。秦民之于大王,非人类也,征伐之器具也。”
又说:“大王又以为关东之人愿为秦民乎?自商君以荒田招徕外民,百年间有几人入关?秦国兵锋所至,可有一国百姓开门以纳王师?周国既亡,周民向东而逃,为何不向西入秦?秦所灭五国,又可曾有一国不反叛?东方百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逃,不能逃则叛,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为秦人。大王美意,是九国人不识抬举了。”
“秦政若如此不堪,为何能屡战屡胜,压服诸侯?”
“大王垄断百业之利,非有斩首之功者不得衣食,而使人类化为虎狼,礼义崩坏,暴戾增添。如此穷兵黩武,战胜愈多,秦人愈苦矣。”
“秦人若如此苦痛,为何没有反叛?”
“夏桀夜宫荒淫日,商纣酒池纵饮时。目下大王权柄尚在,可百姓发难必不远矣。届时七庙毁弃,身死人手,将为天下所笑。”
“胡说!你不过妄言猜测,有何凭据?九国尚且不敌,天下谁能灭秦?区区黔首,蝼蚁一般,怎能与大秦雄兵相抗?绝不可能!我大秦必将万世长存,与天地同寿!”
无争赖得再辩,便又去抽取嬴政腰间的宝剑。
“且慢!且慢!我还有话说。”嬴政喘着粗气,又一次喝住了无争,“公子所言不虚,秦政确有弊端,然皆一时无奈之策也。待四海削平,天下无事,寡人自当废除苛政,与民休息。到时停筑陵墓与宫殿,大赦刑徒,减省刑罚,修好北胡南蛮,不兴刀兵。所有利民之事,无不可为,但凭足下吩咐而已!”
“长城与驰道也不修了?城池险阻能留存乎?豪杰侠士能活命否?大王豪横日久,恐怕难为谦逊。”无争冷笑一声。
“汝若不信,舆图一统之日,寡人即刻禅位公子扶苏。其人恰如足下,仁厚慈爱,必定优恤百姓。如此,海内不过再忍数年之苦,而永偃戎兵,黎庶又得明主,岂不两全?汝若此时杀我,使混一之势中断,则天下又乱战不休矣。从前亡魂,尽皆枉死。数十年后,难保无人再启灭国之战,如此循环往复,众生祸患无终。君非杀我,乃杀天下人也!”
无争听了这番话,意欲驳斥,却几次都无法开口。他忽然想起在饶城时秦使相里子说的那句话:
“此一劳永逸之事,岂不胜过各国争斗,万年不休?”
当时邓陵子一时语塞,如今无争也无话可说。如果大一统迟早要来,长痛何如短痛?假设天命一人来成此事,为何不能是嬴政?换做他人,比如自己的父王,难道会有不同?
嬴政见无争低头沉思,似乎瞥见一丝生机,赶忙又说:
“若公子执意立刻弭兵,也无不可。只要饶寡人一命,我甘愿尽返诸侯土地,今后永不相犯。寡人指渭水为誓,向上帝为誓,对祖宗灵位为誓,歃血埋书于地下为誓,决不食言!足下就是要寡人当下禅位,我也依得!”
又说:“公子亦不须忧虑自身。这庙内之事,限于你我二人。庙门开时,寡人只记公子活命大恩,绝不敢为难。君既能返侵地,使命已成,又何苦身受惨痛之刑?君独不愿颐享终年,天伦叙乐乎?你我二人性命,都在足下一念之间!” 嬴政说到此处,已是涕泪俱下,双手无法擦拭,任由污物落于袍上;喉中哽咽失声,抽噎不止,又不敢大动,如受刑一般痛苦地蠕挪。
无争听到“惨痛之刑”四字时,右侧肩臂相接处忽然不自主地疼痛。这痛感在他沉淀得澄清的心中搅动,让某些沉渣泛起。他看着嬴政的卑辞乞怜之相,渐渐地一股悲悯涌上来。他开始踯躅踱步,双手绞在背后,门齿深深咬进下唇,旁边的啜泣声不时吸引他的余光。他一生都以为世上只有他一人贪生怕死,不能为忠义舍身,可是余光里的人若不是动不得,怕是即刻就要向他叩十个响头。在他来时的想象中,秦王必然无愧所为,正言詈骂,慨然赴死,不辱天下霸者之名。可眼前的泪人又是谁?嬴政仿佛退回了二十年前,回到了第一次与无争相见的少年模样,那时的秦太子虽然狂傲,手上还没有鲜血,背上还没有仇怨。他的心软下来,不仅为嬴政,也为他自己。
“大王所说,可都当真?退还侵地,立盟修好,且不究我刺王大罪?”
“吾若妄言,当受神殛,死后亦受永罚!况且你我廿年相识,寡人怎忍杀害故友?只求公子速速救命!”嬴政的双臂抖动得如刚拨动的琴弦,时刻都会支持不住。
无争将一口气深吸入肺,而后将案几搬起,欲置于弩箭与嬴政之间。嬴政当即转悲为喜,脸上抽搐着挤出笑容,眼睛死死盯着案几的下沿。那一条线牵动着他的性命,当它降下来遮住两枝亮闪闪的箭镞时,他便要将捧了一个时辰的头颅掷在一边。无争也尽自己所能,缓缓地挪动着木案,只求不要触发机关。
可是忽然两个人都僵住不动了。他们看到狐彦的口慢慢张大,而后爆发出如鬼魅般尖厉的狂笑。这笑声穿云破空,直达数里之外,惊得百鸟振翅而起。这笑声震梁撼栋,祭台上的牌位左右摇晃,烛火翩翩舞动。这笑声摄魂夺魄,把两人定在原处,如冰封霜冻一般,半寸也挪动不得。而后只听嗖嗖两声,一枝弩箭噗地射入嬴政瞪得浑圆的左眼,留在他的脑中,另一枝击碎了凸出的喉结,又贯透而出,正好射穿后面祭台上秦昭襄王嬴异人的牌位,死死钉在墙上。嬴政放开双手,往后仰倒,殷红的鲜血从两处伤口汩汩流出。狐彦的头颅滚向一边,无争手中的案几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
无争闭目倾听着,隔着两扇庙门,外面脚步声窸窸窣窣,兵甲碰撞声叮叮当当,混合在一起,像浪潮一样向他汹涌而来。他不会被淹没,不会活着被淹没,嬴政腰间的宝剑现在他手中,剑锋就顶在喉咙。身后火焰熊熊燃烧,一股股热气推着他的背,焰心里有他带来的一切:风国的地图和户籍,还有挚友狐彦的头颅。
忽然间万籁俱寂,一切动静都停在几丈之外,门棂上也没有爬上憧憧的人影,只有两只靴子拾级而上的踢踏声。随着声音左右交替,一个身穿甲胄的轮廓渐渐升起在窗纱之外,而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公子勿惊!在下赢傒,乃嬴政之叔也。”话语中透着沉稳,俨然局势尽在掌控的情态,连带着也安抚了无争那胁骨快要关不住的狂跳的心。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又说:“想必公子已然成功,如此则于秦国有大恩。吾当入见拜谢!”说着便举手推门,“在下绝无谋害之意,公子但请自安!”
门缝吱吱悠悠地慢慢张大,无争手中的宝剑也渐渐松脱。只见闪进来的人是自己父辈的年纪,体貌眉眼确与嬴异人有三分相似,只是身长不及,英武之气也不可比。那人扫视着庙内,眼神落在嬴政的尸身时发出一道亮光,而后快步走过去,蹲伏查验。一切合意之后,向无争深揖一躬:
“公子为我国除一昏君,为天下除一暴虐,请受老夫一拜!”
原来这就是父王所说的秦国内应,想必也是下一任秦王。无争搜刮着记忆,自己在秦十年,何时见过此人?答案在似有还无之间。不管如何,此人蛰伏两代,暮年杀侄夺位,心中的城府当比这秦宫大殿还要高深。他没有回礼,虽然嬴政死在自己手上,可他依然鄙夷面前的乱贼。他心里觉得可笑:都只是想称王而已,却偏偏要以天下为托词。
“阁下若要取我性命,便请在此动手。若不然,无争就要踏出这大门了。”
“公子天佑冥助,在下何人,乃敢行凶?公子但请自便,愿归途坦荡,再见有日。”
无争手里拖着嬴政的宝剑,抬步迈出门坎。没了头顶的斗拱,他才看到皓月当空。初冬的寒风把他内外都浸透,一身的虚汗都被赶回了肌肤。咸阳宫里静悄悄,似乎连最轻微的纷乱都没有发生过。武士持戈如塑像般分列石阶两旁,无争从他们每个人面前走过,好像被看到了,又好像没有。下了四五级台阶,他回头看着太庙里仍然燃烧的烈火,自言自语道:
“最终还是靠你自己啊……”
他转身向宫外大踏步地走去,没有死地得生的兴奋,只想踏上归乡的马车,在车厢里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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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3 02:45:46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冬季的南土彤云蔽日,风雨融合,气息中裹挟着水雾,再厚的裘服也抵挡不住,终究在肌肤上激起寒粟。娈无争又站在了通往风宫的百级阶梯下面,心中所想却与上一次判若天壤。四周的亭台殿宇依然如群山般将他环抱,可现在他是攀上秦宫顶峰又全身而退的人,难免把世上所有宫阙都看低了。如今他才明白,三十五年的逃避贪生,不及两个月的奋发忘死使他沉稳练达。
               “废太子娈无争觐见!”唱名又从上方传来。
他迈出了步子,用脚底抚摩着每一级石阶,好像它们不属于他父王而属于他——若不是他舍命刺秦,这风宫早晚成为嬴政的离宫别馆。所以这次他没有默默计数,跨过第九十五级台阶时直直地迎上父亲削尖的眼神,反倒让对方先游移闪躲。寺人忽站在大殿门口,在察言观色中看出了端倪,于是向他深揖一躬,口中轻声道:“想必公子已经成功,老奴拜贺。”无争没有回话,只是瞥眼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具髑髅枯骨。
“娈无争拜见国君。”他拜倒在王座之下,靠近地板的鼻子又闻到了杞木的芬芳。
“刺秦已成乎?嬴政已死乎?秦兵将退乎?”
风王娈昭探着头,双目鼓出,整个身子都向前倾斜,好像后面有狂风推着;三句问话带着钩子,急不可耐地想钩出他口中的答案。那神态虽然滑稽,却忽地让无争想起了自己的幼年,那时他也曾这样,站在东宫的栏杆后面,翘首望着正殿,期待着父王走来的身影,可是从未如愿。这突如其来的角色换位占据着他,在头脑中引发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再加上从不对他多吐一字的父亲竟然急切到把同一个问题重复了三遍,这些都让他受宠若惊,把就要脱口而出的简单答话又咽了回去。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恰如商贾手中的囤积忽然成了奇货,自然买主越是心急他越要待价而沽;士人潦倒半生而一朝发迹,难免不对昔日冷言冷语的亲朋有所怠慢。这来之不易的一幕不能枉费,他决定跟随心中的一闪念。
“罪臣无能,未能击发机扩,请父王治罪!”
风王好像没有听清楚,脖子又向前伸长一截:
“嬴政未死?”
“机关失灵,弩箭未能从头颅中突现,我只得弃之。”
风王似乎被雷震了一下,而后如熊虎般暴怒,在王座上咆哮:
“废物,废物!必是你贪生怕死,临事退缩,还敢编造情由,欺罔寡人。”边吼叫边纵身起立,从腰间拔出宝剑,快步走下台阶冲无争而来,口中还不住地詈骂,“寡人留你何用?风国留你何用?”
“愿拜母亲陵墓而后死!”无争一头磕下去,全身都匍匐在地,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父王如牛的气喘。剑风割断了他的发丝,剑尖就在左耳边,压得耳膜喀喀作响——他的性命全在父王的腕子上。寺人忽在殿外听得真切,此时急趋入内,慌慌张张地进言:
“墨家虽精于机扩,未必万无一失。若所言属实,非公子无争之罪也。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言罢,以目暗视风王。风王有所领悟,脸上怒容渐消,剑也收回了鞘中:
“善。准你明日祭母,而后入朝领取虎符,往边境领兵抗秦,戴罪立功。”
无争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一声谢恩,而后碎步倒退到殿外,全程身子都像虾一样弓着,肩与腰齐平,手揖在头顶。幸亏风王只能看到他的后脑,不然那一剑必定躲不过——他的脸上满是愚弄的笑容,心中的畅快如江河般起伏激荡。那是报复的甘甜,是自掌命运的惬意,是戏耍他人于股掌之间的狡黠,他此生第一次咂尝。方才父王发问时,他一瞬间的灵机居然如此大逆不道,自己也暗暗心惊。之前宁死不为之事,现在却随性流露,是刺秦改变了他吗?不,是归途的经历和遭逢的故人让他再也无法顺从父王的意志。那一刻他就是见不得父王志得意满。明日祭母过后,他将离开风国,再不回还,今天的小小捉弄可算作永别前的一点倔强。嬴政的死讯早晚会传到都城,到时风王是感激儿子的大功,还是因被戏弄而恼怒?那会儿他已在千里之外,将无从得知。然而,父亲也永远不会知晓他这一路的际遇,还有秦国太庙内的灵异。
说到回程中遇到的故人,那是两天之前,依旧是来时的风国侍从,依旧是那辆马车,载着娈无争,刚刚驶入风国境内。一连几日的夜住晓行,车马劳顿,他虽然疲惫,却无法在秦国的驿站安歇。他心里纳闷,嬴政已死多日,为何境内毫无波澜?咸阳悄无声息,沿路的郡县仍旧备战东伐,若不是嬴政的宝剑佩在腰间,他几乎怀疑一切都是梦幻。他想起老师邓陵子的卜筮,想起那阵将凶卦吹为否泰参半的旋风,那确是天意,自己命不该丧于秦宫。又想起在益廷县和咸阳城听到的童谣,“胡人入,舂人亡”,猛然领悟,原来不是“胡”,是“狐”。舂人即秦人,因“秦”字乃是两手舂谷之形。狐彦入,嬴政亡,冥冥中自有定数。
那日暖阳高照,将地面的冰雪融化,透过帷幕射入车舆的光线明暗刚好,他便取出一卷竹简细细阅览。上路以后,每当路途颠簸,他就听到竹片相撞的沙沙声,于是掀开座位的盖板,发现一卷木牍隐匿其中。当时简编上墨迹未干,把他的拇指都染黑,可见是刚刚撰写。展开一看,竟是秦国官史《秦记》的最后一卷。第一段吸引他的记载在从风国出发之前:
“六年夏,有寺人名忽者,受风王所使,往见公子傒,曰:‘风王将遣公子无争至秦,阳为献降,阴以刺王。足下何不掌控宫禁,以为内应?’公子傒闻言大喜,乃许夺位之后,按甲休兵,与五国盟好。傒又问及事后无争何以归国,寺人忽默然不语,而以手把玩腰间玉珏,傒乃悟。”
“珏”者,“决”也,是让赢傒杀死无争之意。在活着走出秦宫的那一刻,他曾经有过自责:父王承诺他全身而退,可他居然猜忌怀疑,简直等同忤逆。愧疚感像一枚铁砣,这一路都坠在他心中的秤上,直到读了这段话,才被摘了下来,可又立刻挂上更重的一枚:难道是父王要杀自己?他不愿相信。如若不是,那就只有那对母子而已。
再往下看:
“冬,公子无争抵咸阳。王与有旧,欲置酒太庙以作私会。百官谏曰:‘舍正殿而见来使于太庙,有违于礼。况摒弃卫士,若有不测,恐无从救护。’王不听,乃追述少年故事,以为无争累师受刑,甘耻如饴,后来畏死逃秦,今又杀故友以献首级,为人至怯,必不敢行险。复使人诈称许国旧族,访无争于驿馆,以刺王之言试之,果然坚词以拒。王益自信,不从谏言,其名为故友亲昵,实为夸耀武功,吐露心迹。”
无争冷笑一声。好个“为人至怯”!嬴政死前的乞哀告怜还在耳边,他又胜过自己多少呢?此人一生狂傲自负,最终因此取祸,做鬼亦当自嘲。又转念一想,他满腹衷曲无人诉说,只得借接见来使之机倾泻于少年相识,可哀也可怜。
以上的内容无争本就能猜到大概,可是下面的文字却让他大惊失色。竹简上竟然记录着他与嬴政对饮的全部对话,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几乎又把他带回那个时而身堕深渊,时而头悬刀斧的傍晚。此等王家秘辛,避讳尚且不及,绝不可辑录于史书,倘被新王所获,必定投于火中焚毁。于是他渐渐领悟,有人恐怕史实湮没失传,故而将书卷作速写好,藏在他归国的马车之中,带出秦境得以保全。此人应是秦国太史官,可是他何以得知两人的闭门密谈?难道是藏身庙中?还是隔墙有耳?抑或又是神鬼之力?
再往下是最后一段话:
“王既已死,公子傒入太庙,揖无争以贺,而后放之归国。亲兵问曰:‘何不杀之?’公子傒曰:‘其人受天之佑,杀之不祥。况且,吾何必替他人为刀俎耶?不如放归,则风国必有内乱,从中取利可也。’”
原来他现在能安然坐在马车上是拜秦公子傒所赐。故国有人要他的命,敌国偏偏有人相救,世事古怪如此。他现在心里澄明多了,自从从风国出发他就好像凝视着一池黑水,而这一卷秦史让他一头扎进水底,看清了波涛之下的暗流。此番回国他将有性命之忧,这是如晴空白日一般明了的事情,可是他座下的车轮还在隆隆地响着,每向都城行进一圈,他就离危险更近一步。他如同一条鱼,已经看到了埋在饵料中的弯钩,却还要把它吞进口中,心存侥幸只因故乡有母亲和祖母的陵墓。
正在此时,透入车内的光线忽然消失大半。车马进入了一片峡谷之中,两侧石壁挺立十数丈高,把太阳遮得只剩一角,地面上乱石突兀,荆莽丛杂,时常别住轮毂,行进不得。这里已是风国地界,他认识这个地方,两个月前入秦时也曾通过,但是去程似乎没有这么颠簸。车轮前进两圈就后退一圈,马匹也迈不开蹄子,在骑士的催促中嘶鸣,与侍从们的叫嚷声混杂在一起。
无争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外张望,就在窗帘掀起的一瞬他发现自己正与一架弓弩对视。弓弩架在几丈外的一块高岩之上,弩手隐身岩后,眼睛一睁一闭地瞄着。霎时间一支弩箭射入车窗,尾部的翎羽擦过无争的右颧骨,铁镞牢牢钉在车舆的后壁上。他把自己摔在地板上,又有几支箭扑簌簌地钻入,其他的则被厢壁挡住,只有箭镞扎透进来。马车外响起两派人的喊杀之声,刀剑相碰的铮铮锵锵从四面传来。
不等我归国,在此处就要下手了吗?当真如此急切吗?
他把牙关紧咬,心中好像有热油翻滚,热血沸腾起来把冬日的寒意驱得一乾二净。车厢外,一方的呐喊声愈来愈弱,贯穿车壁的箭矢却不见减少,如蛇牙般锐利的箭头一枝比一枝离他更近。看来侍卫抵挡不住,他要杀出去,于是握着从秦宫带出的宝剑,从马车中骤然跃出。他的双脚落在融雪的泥泞之中,还没来得及观察周遭形势,一刀就劈了过来,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他背靠着车厢,以防冷箭突施,正面被三个武士逼住,架格开一个,又来了另一个,手眼但凡有霎时的延误,身上定然要筋断骨碎。正在他左右应付,就要不敌的时候,那三个武士忽然失去了力道,绵软地向前扑倒,那样子好像凝固的油脂被热汤泼洒,顷刻间滚滚而落。
等无争把气喘匀,才发现倒在身前的,居然是一路护送自己的风国侍卫,都是利箭穿胸而死。抬头看,远处人影憧憧,每块突出的山岩上都立着甲士,或持弓弩,或握矛戟,如泥塑般向他注目。正在他迷惘不解之时,山谷中回荡起一个声音:
“恭贺公子成此不世之功!”
话语在峭壁间折返碰撞,好像河水拍打堤岸后减慢了流速,等浸漫到无争耳中时,已如梦中的呓语般含混不清。这时人影中的一个跳下岩石,迈开步子向他而来。日头依旧趴在山顶,逆光黯淡了那人甲胄的颜色,只剩一个描金的轮廓。无争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亲手雕琢的一个木像被赋予了生命,正活灵活现地朝自己走来。等到相距只有几步之遥,等到对方魁伟的身材把太阳挡在背后,无争忽然一个箭步扑上前去,跪倒在对方面前,顾不得铜铁的寒冷,两臂抱住那人的甲裙,哭成了一个孺子,哭成了一滩烂泥,哭成了一滴由委屈凝结而成的泪珠。
十年未见,老师冯仲已是古稀之年,却和他依据想象的雕刻相差无几:肩背稍稍弯曲,须发雪白如练,眉目炯然似电,连脸上的沟壑都能对上十之七八。哭过之后,他又郑重稽首三次:
“无争当年畏祸私逃,辜负先生,请先生责罚!”
“往事休要再提。公子入秦刺王,存续风国宗庙,功劳震古烁今。只有老臣拜谢公子,没有公子亏欠老臣。”
“这十年来,先生一向都在何处?从而得知我刺秦之事?”
“当年公子走后,老夫归国请罪,辞官还乡。我冯氏世代受封于冯地,还怕没有容身之处?至于刺秦,国君行事虽秘,也瞒不得我,只恨消息太迟,传来时公子已出国境矣。”
“原来都在老师掌握之中。可这是为何?”无争一指大战之后满地的死尸,大多都是他一路上的卫士。
“侍从领受王命,只管送公子归国复命,其余一概不知。只有一则例外,倘若事有不测,将先谋害公子于半路,以防逃奔他国如前。”
无争逐一检查尸体,死者全部面朝马车,伤口都在脊背,果然取他的性命比击退外敌更加紧要。
“我从未有意争位,为何屡次要置我于死地!”
他把双拳攥得青筋暴起,眼睛紧紧闭着,不忍看地上的累累陈尸。他恨不起这些依令而行的风国健儿,他们不过是这场阴谋的竹筛抖落的几片麦糠,而他还在筛子上面,被一双手颠到半空又摔下去,早晚也是一样命运。
“如此看来,我若归国,也必为所害……”
“老臣此番率封地兵士,在此截停公子,正是为此事。请随我逃亡他国,后事徐徐可图,总好过自投罗网。”
无争想起那一卷《秦记》的记载,寺人忽如何手指玉珏,使公子傒暗害自己。他和故国之间曾有几条藤蔓相连,亲亲之爱那一根早已湮灭不存,恋土思乡的那根也干瘪枯萎,现在连侥幸因功免死的那根也被斩断。唯一还拽住他的,怎么也扯不断的,就只剩下一根而已。
“无争此番定要拜祭母亲与祖母,即便身陷死地,亦无悔恨。之后若还有命,但凭先生吩咐,绝无违拗。”
冯仲听后,在山谷中反复地踱步,双手背在身后,像两个铜环一样扣得死死的,时而抬起头,对天长喟,时而垂着首,默默筹划。无争看着老师忧心为难,又想起当年逃秦前两人的对话。他多少次暗暗发誓,如果此生还能再见老师,必定言听计从,可今天又是这样。
“既如此,请公子小心提防,老臣当于暗中护卫。祭母过后,将有车马送公子离去。”
言罢,冯仲从身上脱下一物,交予无争,又以耳语相嘱托,短短几句话让他肉跳心惊。
“先生所言,无争谨记。只是,侍卫已死,我若只身复命,父王疑虑不信,如之奈何?”
“国君固当怀疑,但却不为此事。嬴政既殁,秦国将有宫闱之乱,所以封锁消息,秘不发丧。边将不知国都巨变,仍旧攻打我国甚急。此时公子即便以实情复命,王上如何肯信?必定遣人往关外打探消息。至于侍卫之事,我料不在国君挂虑之中。纵然问及,公子只说路遇盗贼,自然无事。”
武士从驾车的驷马中解下一匹,无争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他从车舆中取出那卷《秦记》,连同秦王的宝剑一起交给冯仲保管,而后跨上马背,与老师道别,而后扬鞭而去。刚行了几十步,无争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又勒转马头回来。
“老师可还记得当年送入秦国的羽人之卵?它究竟从而何来?”
“滇、黔之地有大河,羽人居上游,我国在下游。秦兵侵伐羽人之后,那枚卵顺流而下,被风民捞起,辗转入于公子娈克之手,其毒计由此而生。”
他终于解了多年的疑惑,纵马奔向风都。
……
在风宫面见父王的当夜,娈无争正在馆舍熟睡,不知不觉进入了梦境。他梦见自己在秦国太庙之内,把桌案竖在了狐彦和嬴政之间,后者把手臂一松,两枝利箭立时钉在厚重的木板之上。嬴政笑啊,笑啊,笑个不停,然后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庙门开启,外面不是月色而是白昼,照得他睁不开眼,等适应了强光之后,他的视野里只有神州西北碧蓝无云的天空——他正仰卧在沙土地上,四肢和脖颈都拴着套索,另一端系在五匹马身上。一声皮鞭响亮,他从地面悬浮到了半空,浑身的骨节喀喀作响……
他惊坐而起,胸中暴风滚雷一样狂跳,大口的气喘将空气鲸吸入肺,汗水满身满脸,如淋雨般将床榻浸湿。他好像中了风寒,浑身使不出一丝气力,神智也绕成一团,只是呆呆地拿阵阵发暗的眼睛扫视四周。馆舍内设陈依旧,街上的更夫将铜锣连敲五次,寅时的冬月还高挂在天穹正中,如浆的白光倾泻而下。
原来是梦……
这时他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注视他。原来是一只青狐,双目炯炯如炬,脖颈的鬃毛艳丽而浓密,却遮不住环绕一圈的疤痕。它远远地趴在木橱上,不动也不叫,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挣扎着站起来,想抚摩它柔顺光泽的皮毛,但是每走近一点,青狐就跑远一点,然后再转过身,还是那样看着他。慢慢地,青狐的面目变得失望而愤怒,转而又忧伤而悲戚,眼中的火星黯然熄灭,两滴清泪凄然地滑落。
他再次惊坐而起,还是一样狂暴的心跳,大口的气喘,淋漓的汗水,周遭还是一样的馆舍,一样的银月,唯独不见了青狐。
这竟是……梦中梦?
他的脑子里像打着鼓点一样反复出现一段话:
“当与秦王对坐之时,机扩已现之际,则万不可犹豫。不然,事不成,身亦不免,岂不两失!嬴政巧辩惑人,兄其戒之。”
狐彦留下的书信已经烧毁,但是其中的话语已经刀劈斧凿,深深地刻入他的心里。这一梦让他想起这段话,不禁以锦被蒙头,放声大哭。
我终究还是被嬴政所惑,竟想救他一命,几乎让狐彦枉死,大仇不得昭雪,将来有何面目相见于泉下?
他一宿没有再睡,清晨登上马车时,双目已经浮肿如泡发的菽豆。车轮转向北方的山峦中的王陵,他坐在车厢中反复回忆着嬴政毙命前如何赌咒发誓,乞命求饶。人真的会变吗?狐彦当年不听他的良言,他也没遵从狐彦的遗嘱。还有父王,老师冯仲,还有庶弟娈克,庶母婌夫人,谁都不曾变过,嬴政大概不会例外。如此说来,若不是狐彦冥冥中击发了弩箭,他已像梦中一样,被嬴政的甘言诓骗,粉身碎骨。再追溯自己从哪一刻开始心志动摇,当是嬴政许诺他生还归国之时,当是他的肩臂相接处倏忽疼痛之时。自己终究是动了求生之念,险些真如狐彦所说,事不成,身亦不免。大概天性有常,不可更易,刚者恒刚,懦者恒懦。
马车从山间的土路驶入石铺的大道,颠簸由此减弱,无争知道自己已经身在陵园之内,于是揭开窗幕向外观望,只见石雕武士在两侧接引护卫,正前方路的终点是一座高耸的丘陵,向阳的南面已经拔除树木,作为给父王预留的墓地,正室夫人也将合葬在彼。他的母亲生前被废为妾,自然不在那里,所以他极目往东望去,等到遮挡视线的林木通通退后,旷野上冒出一座孤零零的封土,低低矮矮,好像大地被蚊蚋叮了一个鼓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可是眼底又一次潺潺涓涓。那坟丘前后无依,左右无靠地立着,母亲生前的际遇已经不必再问。
“辛夫人之墓”
土丘脚下的石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他想起去国为质那天,母亲在城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儿走后,娘终身素斋,为你祈福于天。”
儿屡陷死地而终能脱困,皆母亲祝祷之力也。但儿何以报母恩?不能护卫左右,不能侍奉膝下,不能终养余年,儿何颜立于天地之间……
他跪在碑前不住地叩首,一直到腰背支撑不起头颈的重量,便索性不再直立起来,把一身都交给后土。风国冬季的气息伴随着泥土的腥味灌入他的鼻中,他好像睡着了,如磐石般趴伏在地,可是头脑中却搭好一个戏台,把与母亲的往事桩桩件件像优伶一样拉上台,像光阴倒流一般重新经历。伶人们接踵而至,在台上逞能斗技,而最终攫住无争心意的是他幼年的一件往事。
那一年他是个五岁的孺子。春意初至,寒气料峭,他拉着母亲的衣襟,在寒食节这一天来到祖母的宫中问安。上古时,先民钻木取火,火种每年更新,于是挑选一日熄灭旧火,当天都要冷食,故称寒食节。母子两人刚刚迈入月华殿中,祖母就听到了他两只小脚踢踏出的脚步声,从里面迎了出来,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还在他脸上不住地亲着,亲得他眉头紧蹙,却挣脱不得。祖母脸上洋溢着慈爱,旁边的母亲也是满面的欢欣。进了内殿,祖母从阳光下中取来一个包裹,外面的黑色油布揭开一层还有一层,再揭开一层又有一层,一共包了四五层,最里面是晶莹如玉的酥点。祖母说:
“让儿尚幼,不可食生冷,不然腹痛。这是前日巩国送与我老妇的糕点,让儿快来尝尝。”
无争捧起一块在手中,居然是暖洋洋的,咬在嘴里,蜂蜜溢出松软的米皮。祖母本是巩国人,每次故国派人送来礼品,都会为他这个嫡长子储君留下一份。两位女人闲谈着家常,母亲用如削葱的手指掐着柑橘,一点点剥着,剥下的橘皮毫无参差,似乎比裹在橘肉上时更加浑然天成。小无争坐在祖母的怀里,一边吃着酥点,一边看着母亲轻柔优雅的动作和沉静平和的神情,渐渐入了迷。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那么爱,那么美的母亲,父亲偏要冷落。这时祖母问他最近有无趣事,他说:
“东宫有一处墙壁,有历任太子刻下的话语。有父亲的,也有祖父的。孩儿再长高几寸就够得到了,到时也要刻上我的。”
他只顾着吃手中的糕点,没有看到身旁两人的脸色变化,接着又说:
“这蜂蜜真甜。等我当了国君,就在各地种下无数花朵,让蜂儿也在风国安家。”
他最后拿起一块,把剩下的留给母亲和祖母,抬头却发现两人低眉垂目,默默不语,好像做着美梦的人忽然被叫醒,之前的喜颜瞬间不见。就在小无争琢磨哪句话说错了的时候,殿外的宫人高呼风王驾到。他还没来得及从祖母的腿上站起来,忽然被祖母猛地把手中攥着的酥点打落,然后一把推到旁边。他一个趔趄,母亲刚要拉住他,风王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两个女人赶忙稽首行礼,只剩小无争不知所措地站着,面对着怒目而视的父亲,手上沾着点心的碎渣,眼中噙着泪水。
……
当他的思绪在三十年前飘荡的时候,周遭的环境天翻地覆,而他却像变回了胎儿,在母亲的腹中,外界的动静都被隔绝,传到他耳中只剩嗡嗡轰轰的杂音。其间甚至有劲矢向他射来,箭镞叮叮当当地扎在内穿的软甲上,而后坠落在地。而他还是没有知觉,依然跪趴在石碑前,好像魂魄已去,只剩肉身在此。再后来,他身边泛起尘土,他被呛了几口,神思终于回到了当下,然后站起身子,却发现旁边跪着一个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绳绑索捆。无争打量着他,蓦的看出父亲的轮廓,不禁大惊失色。那人也开始叩头求饶,口中说着:
“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这时无争才注意到周围站立着上百名武士,每人的铠甲都绣着冯氏的族徽,都沾着血迹,远处的树林中横尸累累,一派大战过后的狼藉。那被绑缚之人背后站着的正是老师冯仲。
“太子娈克埋伏甲兵,意欲谋害公子,已被擒获在此。”
前几日山谷中,无争临行之前,冯仲把贴身软甲赠予他,并密嘱了几句,说的就是他祭母时恐怕将要遇险,可万万没料到是弟弟亲自动手。娈克膝行至无争身边,仰头看着他,好像一只狗抬头看着主人,白皙而细窄的脸上写满了“饶命”二字。
“哥哥救我!我是奉父命的,和你刺秦一样,身不由己。”
亲耳听到这句话,无争的心就像一颗彗星,在天穹上再也挂不住了,直坠下来,不知道滑落到何处。他看向冯仲,老师没有一言反驳,那表情如同是盖在诏命上的朱红印记,是真实确凿的明证,于是他仅存的一点侥幸也灰飞烟灭。
“父亲之所以如此,不为你还为何人?你怎好出此推诿塞责之语?”这话虽是斥责,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气无力,让人想到即将熄灭的炭火,加重的几个字是残存的亮红燃点,其他词句都因耗尽而变得灰白。
娈克无话可说,只是低头不语。无争又问:
“寺人忽曾拜访秦国公子赢傒,席间暗指腰间玉珏,求其谋害于我。此事的幕后主使也是父王吗?”
娈克依然低着头,半天不语,最后把头点得像鼓槌,口中说着“是,是,正是父王。”
无争知道弟弟吃了一惊,弟弟无从得知马车上的《秦记》,自然纳闷他如何获知内情。无争甚至能猜到他脑中闪过的念头:不是寺人忽,便是公子傒,二者必有一人反水。
“假借辛夫人书信,将羽人卵装作白璧送与我的,也是父王吗?”
这次的沉默比上次更久,最后只是憋出一句:
“我实不知那是羽人之卵,岂敢欺瞒王兄……”
冯仲在背后冷笑一声,娈克好像被这一笑给烫着了,猛地缩起脖子。无争从脚下捡起一根弩矢,锐利的铁尖因冲击而卷曲,若不是老师的软甲,自己已经死于乱箭之下。他再也无话可问,冯仲以手向远处示意,那里有一队人马恭候着他。他知道出逃外国的时候到了,留在风国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把双脚从故乡的泥土中拔出,向着无人的马匹走去。刚行了几步,只听得娈克在身后大叫:
“哥哥!救我!王兄!他们要杀我!”
无争的步子停住了片刻,然后就再次迈开。木已成舟,他救不了娈克。又行了几步,身后再次传来喊声:
“冯仲要将你骗到封地,起兵谋反!我乃当今太……”
话音戛然而止,好像一副画卷被裁掉了半扇,上面的水流山石都无处着落。无争猛地转过身来,娈克的人头已经落地,旁边的卫士擦干血迹,收刀入鞘。那画面捅得他心窝生疼,他把双眼紧闭,不忍去看,再睁开眼时,尸首已经被移至别处,原地只剩血迹一滩。他几个箭步冲到冯仲面前,一字一字地砸向老师:
“娈克所说,可是实情?”
冯仲面有惭色,闭目不语。
“我若前日在山谷之中就随先生而去,目下已成叛贼耶?”
冯仲依旧缄口不言,把无争急得踱来踱去。
“究竟是为何?”
“公子仁慈太过,老夫若坦诚相告,汝已身首两处矣!那日公子曾许诺祭母之后,万事皆听我吩咐,如今已忘之乎?”
“谋叛大罪,岂可寻常视之?”
“殷商之时,帝太甲荒淫残暴,国相伊尹放之于桐宫。今国君无道,我为社稷而行废立,并非叛逆。今王自即位以来,专事权谋,不修德政,构陷旧臣,枉杀忠良。老夫有次子冯不移,官拜司马,掌兵权,而娈克与其母合谋,欲以亲信之人代之,因此屡进谗言,而国君竟然听信,使我儿无辜受戮。此仇不可不报。”
无争惊闻老师遭逢丧子之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冯仲将怒气稍稍平复,又说:
“公子忠义孝友,两番立功于国,万死不顾一生,而君上竟不能相容,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一旦秦王死讯传来,国人必不附君上,而心向公子。老臣愿竭死力助汝登位,请公子莫要辜负风民拳拳之心。”
十年前的情景仿佛重现。那天,老师苦劝他借秦兵归国争位,却被严词拒绝,两人大争一通,转天他私逃而去。自那以后,他每每思想,如果当时听从了老师,当下应当身在何处?南面为王乎?事败死难乎?今日,上天又将他置于这个岔口,他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却忽然想起那卷《秦记》上公子傒放他归国之后所说的话语:“风国必有内乱,从中取利可也。”眼前情势,果然被他料中。思虑到此,无争心意乃定。
“子之命受赐于父,父要子死,子何敢怨怼?舜帝早年之时,其父、后母与弟屡次寻衅,意欲杀之,而舜遇险则遁,事后又归,心不怀恨,侍奉如前,终不损为子之道。无争不敢与舜帝相比,今日一逃,未有归期,已于孝道有亏,又安敢为乱,使敌国坐收渔利?此事绝不可为!”
话音刚落,他就向马匹走去,一跃跨上鞍辔。正要扬鞭之际,冯仲一把挽住缰绳,而后讲出一段旧事,好像惊雷破空,把无争三十五年来的大梦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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