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娈无争在公馆苏醒,晨曦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也把暗中蜿蜒爬升的熏香染上了颜色。十天斋戒已过,今日就是觐见之期。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身边的环境那么陌生。昨晚的梦里,他是一个孺子,在风国的宫殿中,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可是一觉醒来,满眼都是秦式的案几,杯盘和橱柜。他明明过去半月都居住在此,却好像一连昏睡了几年,现在要用力回忆才能让从幼时到如今,从风宫到秦馆的三十余年的过往浮出脑海。馆舍里摆满了木雕,有母亲,祖母,太傅冯仲,少傅邓陵子,狐彦,都是他途中手刻。还有一个是父亲,雕了身子之后,忽然不想再雕面目,便弃在一旁。火盆中的木炭延烧着。他不能让秦王起疑,于是拿起邓陵子和狐彦的木雕,扔到了炉火中。 从风国出发时是深秋,如今已是初冬。他更衣洗漱,而后拉开门扉到院中练剑,可是触及门环时忽然被一个念头撞了一下,猛地僵住了。他用左手抵住门板,右手握着门环,用力向后抻拉右半边躯体,直到肩臂相接处疼痛难忍才停下。 原来这就是车裂…… 秦法,刺王者车裂以徇。他忽然想到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此生最后一次。于是他最后一次望着从故乡方向升起的朝阳,最后一次舞剑,最后一次沐浴,最后一次咀嚼关中的香稻。父王曾许诺刺秦后有人送他回国,但他从未当真。有时他甚至希望那是假话,那样一来,如椽史笔下的风国故太子就绝不是懦弱之人。等到太阳从殷红转为金黄,一切已经完备,只等宫中马车来接。他打开那个木函,狐彦的头颅静静地立在里面,虽稍有腐朽,但仍然栩栩如生。想到最后一程还有狐彦相陪,他心下稍稍平静。 你既以命相托,无争必不负你。 午后,娈无争站立在咸阳宫前殿中,将木匣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等待着卫士搜检。古侠士的忠义勇烈又在他心中涌起,却被压了下去。当年他私放羽人之后,也是壮起同样一股血气,却在听到鞭声的一瞬间泄漏得无影无踪。今天他但愿心静如水,无波无澜。思虑到此,他忍不住向右边的窗外望去。寒风将枯枝乱吹,落叶伴群鸟而飞。太子东宫越出宫墙,露出大半个殿顶,时而屈身云影,时而披挂金光。十几年不见,往事快速地闪回,他似乎又听到那年夏天的鞭扑箠楚。还有那段长长的石铺路,当年太傅是如何颈戴绞索从宫门奔到大殿。现在是谁住在那里?嬴政至今未立太子,难道殿中无人?无论是谁,他想和那孩子见一面,告诉他他的父亲今天将丧命在自己手中,告诉他将来要做个好王,不要像父祖一样,还告诉他即刻将有内乱暴发,要小心谨慎。他忽然心有歉疚,自己自幼不受父爱,今天却要夺走他人的父爱,仁者当不为此。 一个中涓推门而入,稍稍行礼,走到案几前,将风国的户口藉册和山川图画打开检验。又将木匣盖子轻轻揭开,略微一视便又盖上。随后在无争的周身上下摸索,只从怀中找到母亲的木雕一枚,递还之后便示意可以前行。搜检如此简略,无争心里如明镜一般:嬴政太了解他了,这是一个无胆担当,累及师傅,侍奉仇雠,母死不报,畏险而逃,现在又拎着挚友的头颅来献降的懦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舍身行刺?还有前几天晚间来访的壮士…… 无争又将木匣捧在胸前,一个小臣拾起图册,在后跟随。木匣在益廷县时由墨家所造,据邓陵子所说,其中装置机关,可取嬴政性命,但夫子并未明示何种机关,置于何处,如何击发。所有一切,无争居然一无所知。木函方方正正,将将容下所盛之物,并无额外的空间;四壁窄薄,也不像有夹层的样子。他想不出哪里可以安置机扩,可既然夫子没有告知,其中必有道理。此刻费神也无益,到时临事应变便了。 推开前殿的后门,秦宫大殿就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九层的台基托起并排的三座殿宇,像三座山峰向云霄昂首,又似三支矛戟刺入上界。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慢慢地靠近石阶的起点,视野也渐渐被宫殿填满,前面好像趴卧着一只巨兽,在爪下匍匐的是渭水沿岸排列的仿造各国宫室。二十年前他面对第一级石阶的时候,不懂得人居住的地方何必建得这么高,白白地累杀人,可是跨过最后一级以后他忽然明白了,十数丈的高台足以消磨任何来使的高傲:他气喘吁吁地回望台下时,嬴异人就在殿内安坐,与百官一起注视着他的狼狈相。此刻他又从起点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半程时身后传来小臣的喘息声,而他还心动如常,免不了苦笑这一生的磨砺没有枉费。 到了阶顶,向西一拐,无争被引至太庙,在面对大门的一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嬴政正侧卧在正中央的木案后面,手肘倚靠着凭几,一动不动地闭目小憩。庙中大部漆黑,阳光被窗牖滤掉大半,只剩下几丝几缕投射到嬴政的宽袍大袖上,把上面的龙凤图纹照得明明暗暗,而光线本身又被衣褶折得弯弯曲曲。无争好像在面对一座神龛,洞开的庙门框出四四方方的阁子,正中央却不是昊天上帝,而是嬴政的伟岸,见棱见角,光影分明的躯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呆立原地,便止住了游思,整顿冠冕,迈步向庙内走去。嬴政被响动吵醒,慵懒地稍稍竖直身体,眼睛还在半睁半闭之间。 无争将头函放在左边的地上,跪地稽首: “风国公子娈无争,奉王命献国于大秦。谨致国书,惟所裁之!” 小臣将国书递上,嬴政打开阅览,上书: “小国罪王娈昭请命告诚于上国:大秦受天命而代周,兵威所至,无不披靡。风国不敢逆运背数,请举国为内臣,给贡职如郡县,唯愿赐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狐彦之头,及献风国户籍地图,令长子为使以闻。存亡断续,决于大王,敢不舆榇面缚以迎。” 嬴政读罢,哈哈大笑。浑厚的笑声在庙内乱窜乱撞一通,最后终于找到大门飞了出去。 “风国乃伏羲后裔,言辞何卑乎?况你我十年相识,焉有不准降之理?公子请起!” 无争这才让额头离开地板,但惶恐不敢注视秦王。此时谒者已经在案几的这一侧铺上坐垫,又把头函、户籍和地图摆放到了案几之上,与诸酒器并列。嬴政略微打开一观: “今日寡人摒除百官,置酒于此,特为故人重逢之会也。公子莫要拘束,请对坐共饮。” “大王不忘旧日情谊,无争受宠若惊。” 无证再拜稽首,而后起身,双手合揖,目不离地,急趋数步坐于席上。嬴政一挥手,谒者便出去了,连带着庙门也关闭。太庙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嬴政又开言道: “公子当年储位无故被废,吾正欲谏先王出兵送公子归国以争位,不意公子不辞而别,甚是可惜。若不然,君彼时已为王矣!” “无争感念大王恩德,然而风国终是大秦一郡,无碍何人为王。” 嬴政稍稍一愣,而后又是抚掌大笑。笑声冲向庙顶,又反弹回来,在上下往复中击打着无争的耳膜。嬴政满饮一杯,把手搭在木函上,抚摩着上面的纹理: “当年狐彦与公子情笃交好,如今杀之而赍其首而来,公子得无怨秦之意乎?” “无争岂敢!狐彦秽乱秦宫,吾深以结交此人为耻。其倚仗与我有旧,便至风国投奔,却被父王捕获。秦之仇即风之仇,故斩之以献于大王。下国有荣,何言怨哉。” 第三阵放声大笑过后,嬴政直身起立,竟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持着酒杯,转身向后走去。无争此前一直低头盯着身前两尺,至此才觑个空,把这太庙粗略打量。正中央的祭台上供奉着秦国历代先王的神主,下面作匍匐状罗列着被灭五国的灵位;左右燃烧两列烛火,从庙顶吊垂下来一幅《四海归一图》,前者的热气把后者吹得如在惠风之中,时不时呼啦作响;前方的地面上,九枚铜质大鼎一字排开。无争正在惊诧九鼎的来历,嬴政已走到左端,开言道: “此乃大禹所铸九鼎,本属周都洛邑,寡人既已灭周,故迁之于此。”随后便从左到右,将各鼎所象州土一一剖明。冀,兖、青、徐、雍、扬、荆、豫、梁,其中雍州乃是秦国分野,因而居于正中。又以手指上方的《四海归一图》,述说着要在诸侯故土上置何郡县,又要从东到西筑长城以抗胡人,从南到北铺驰道以利车马,此皆功在千秋之业。嬴政边饮边说,无争边听边附和。他刚刚明白为何秦王要置酒于太庙之中,名为故友亲昵,实则夸耀武功。 这时嬴政又坐回案几前,把酒壶放在几上,示意无争自斟一杯: “如今天下度量杂乱,文字纷繁,彼此难以互通,极为不便。吾当尽废他国制度,使天下皆行秦制,使书同文,车同轨。再毁除名城关隘,杀尽豪杰侠客,以绝叛逆之迹。” 而后呷了一口酒,又说:“待寡人一扫寰宇,届时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吾德兼三皇,功迈五帝,当自称皇帝。子孙二世以致万世,不用谥号,以禁绝臣议君,子议父。公子以为如何?” 无争面前之人端着酒杯,尽情挥斥,滔滔不绝,如痴如醉地做着席卷四海的美梦,却不知性命只在旦夕。他抬眼看看他,样貌与十年前无甚差异,只是多了一旬岁月,面色更加黝黑,脸上的棱角也愈加锐利,与其父中年时更相似。无争想起那个传闻,以及狐彦调换嬴异人尸身之事,但凡曾经面见此二王者,必以为妄言,但百代之后,还有谁记得他二人的样貌?于是他口中唯唯诺诺,心中却升起一丝快意:此人不仅生前事在他手中拿捏,身后名亦然,可怜他本人茫然无知。 又是几番夸夸其谈,嬴政已有五分醉意。他用左手越过案几,搂住无争的后脑往自己这边钩过来,自己也探出身子,慢慢把头靠近。无争不敢抵抗,于是二人居然在案几边缘额头碰额头,嬴政把口中的酒气直扑到无争脸上,然后开始低低沉沉地述说,好像要抖落一个保守多年的秘密,连这庙里的砖瓦木柱都不能得知,更不能被身后的神主牌位偷听。 “你可知,为了这江山,我杀了多少至亲?” “不知。”无争把双眼一闭,屏住呼吸,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我第一个杀的,是我的太傅吕不韦。”说罢,嬴政慢慢松开了手,又坐回到席子上。脸上没了嬴政的鼻息,无争憋着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 “公子有老师,寡人也有。公子十六岁才来秦国作人质,而寡人生下来就是人质。后来,父王一个人逃回秦国,做了太子,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欺凌。全靠吕不韦先生左右支应,我母子才能保全性命,归国团聚。有人说我是吕先生的儿子,一派胡言,我俩长相无一毫相似,但是我要一生奉他为师!可是他倒好,我父王还没死,他就爬上我母后的床榻,所以我就把他鸩死了。” 嬴政越说越激昂,又拎起一壶新酒,趔趔趄趄走到先王嬴异人的神主前: “爹啊,你当年撇下我和娘,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为这个王位,值得!” 说完,嬴政把酒壶往上一扬,酒就泼洒到牌位上,连带溅到旁边的红烛,火光顿时蹿起一寸多高。他又在太庙里徜徉起来,一边迈着踉跄的步子,一边说: “然后就是嫪毐。他仗着胯下的禀赋,也想当我爹,也钻到了我娘的秀被下面,还让我叫他‘假父’。两个人躲在旧都雍城,三年给我生了两个弟弟!” 嬴政跳起来,拍着手呵呵大笑,然后用手比划着尺寸: “那两个婴孩,我摔死的时候,大的才这么大,小的就这么小!” 等他稍稍喘匀了气息,又仰天说道: “娘啊,你帮着弟弟篡我的位,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为了那个巨物,值得!” 又转头冲着无争: “公子若是早来两年,咸阳城里挂着的就有嫪毐的阳具。女人们都说,愿一试之,虽死无恨。可惜了!” “然后我就把我娘关起来,敢劝谏者斩。一直杀到第二十七个大夫,我才放她出来。现在她就在居于甘泉宫。” 这时嬴政已经绕到了无争身后,忽然附身下来,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公子若不知甘泉宫是哪一个,隔墙可闻淫浪叫声的便是。”无争像被这句话扎了一样,不自主地缩起脖子,后颈的皮肤好像麻痹了似的没有知觉,浑身的汗毛也都竖立起来。自从嬴政忘乎所以地侃侃而论,一种寒彻心脾的恐惧就开始侵入他的肌体。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此行本无可畏惧。之前掌握他人性命的快意已经灰飞烟灭,只剩止不住的颤抖。 “还有成蟜,我的庶弟。这孩子把传言当真了,居然要夺我的太子之位。所以那年田猎——那次你也在——我就把他下了狱。他本不必死,做几年刑徒便了,没想到他逃出去,和边将一起反了。几战下来,搞得尸骨无存。傻小子,何必如此……” “最后就是我的舅子,昌平君熊启。城里示众的就是他一族。他本是鄂国公子,我重用他为国相,还娶了他姐姐为王后,让他去新攻占的鄂地安抚百姓,结果他也反我。我把他在咸阳的家人全杀了,连我的夫人也没放过。那可是我儿扶苏的亲娘啊!我对不起我儿。待方士为寡人寻得不死药,连王位都传不到他。” 嬴政又坐到了无争对面,探着头问他:“公子你说,我儿扶苏恨我吗?” “岂有子恨父之理。” “你父王夺了你的储位,又杀了你母后,你不恨他吗?” 这句话立刻在无争脑海中炸裂。他本就对嬴政的疯言疯语忍耐到了极限,现在又当头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两耳嗡嗡作响。他的心中瞬息有一万种思虑闪过,他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得嗫嚅着说出一句: “无争母后薨于疾,与父王无干。” 嬴政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懒得装模作样,笑声不再如洪钟般嘹亮,而是叽叽咯咯,咕咕喳喳,似鸟啼一般。 “娈让啊娈让,你又何必自欺?婌夫人受风王宠爱,故此谗害尊母辛夫人。辛夫人死后,风王当即立婌夫人为后,又改立其子娈克为太子。尊母之死,出于尊父明矣,公子独不见乎?” 无争为自己织了十几年的茧,被嬴政一句话就拨开,泪水贴着脸颊淌下来。他此前一直端坐着,虽腿脚酸麻,不坏仪态,现在索性盘腿,一把拿过酒壶,满斟一杯,一饮而尽。嬴政又说: “公子不必悲伤。待寡人收取风地,杀此母子为公子报仇,如何?届时风王也不过一介平民,公子若有意,但凭吩咐。” 这句话戳到了无争内心的某个地方,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东冲西决,怀山襄陵而下。他趴在案几上,以衣袖掩面,嚎啕大哭。嬴政也伏上来,双手用力地攥住无争的两肩: “你我二人同病相怜。若不是今天公子到此,我这一腔话语向谁倾诉?” 而后两人竟相拥而泣,作一团悲号,直哭得涕泗横流,声震屋瓦,哀闻鬼神。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收住了泪,又分开端坐,整理衣冠。一场大哭好像把他从里到外都洗刷了一遍,他和刚踏入这太庙时已经不是一个人,来时笃定的志气已随着泪水宣泄了大半,一生秉持的看法也随着嬴政的一席话改变了许多。他真的非要遵从父命吗?为了那个赐死自己母亲的人,那个废了自己储位的人,那个陷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死地的人?他为何不能像嬴政一样,此生只为自己而活?十年前他逃走了,今天还能挽回吗?何况,他从未想过嬴政竟视他为知己。今日如此掏心掏肺,他又如何下得去手?这时他的余光瞟到了狐彦的头函,心中陷入了两难。 无争不知道的是,痛哭前后判若两人的不光是他,还有嬴政。 “寡人听闻公子以生母木雕随身,可否请出一观?” 无争不敢怠慢,即刻从怀中取出,呈上秦王。秦王单手接了,又将后背倚靠在凭几上,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说: “真是个美人。听闻尊母是卢国嫡女,比我娘强,我娘就是个歌女。你说,是只有歌女性淫,还是高门大户之女也如此?” 无争见嬴政把木雕在手中颠倒揉搓,本就心生厌恶,现在又出言轻薄,便涌起一股怒气,说:“大王醉了,请将木雕赐还。” 嬴政没有理睬,接着说: “你雕得也好。我也常想为母亲立像,可总想不好用何种仪态。寡人一闭上眼,都是母亲与男人淫戏的媚态。”又探头询问无争:“大夫冯仲与你母后,难道无半点私情?她既不受你父王宠爱,怎能耐得寂寞?” 无争顿时血冲顶门,将话语抬高了三个音,以正礼再请赐还木雕。不意嬴政呵呵大笑,带着一脸的阴损,说: “公子何必严肃。寡人与你做个游戏,你若赢了,便交还于你,如何?” 无争忽然想起了那个羽人孩童。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形也一样,身上系着绳索,另一端在嬴政手中,要他哭便哭,要他笑便笑,收放自如。嬴政用指尖蘸了蘸酒,说: “你的老师代主受刑,忠心耿耿。我的老师与我娘私通,这一局你赢了。” 然后用手指在案几的无争一侧划了一竖。 “你弟弟要害你,我弟弟也要害我,但是他们斗不过我,这局我胜!” 嬴政一侧的案几多了一竖。 “你父不爱你,我父也不爱我,平局。但是……我父给我留下一个大大的江山!你父让子孙尽为庶人。这局该算我赢。” “尊母比我娘实在强百倍,你赢一局。” 现在案几的两侧各有两道。 “最后一局,你当人质时被欺凌,我也被欺凌。”无争看着嬴政两只手各蘸一下,要在两边各划一下,如此便是平局。可是嬴政的手忽然停在空中,看看无争,然后说:“但是我报仇了,你报不了!我赢!”刚在自己这侧划完,嬴政就好像中了邪,爆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到倒不上气,仰着头咳嗽干呕,然后又压低着嗓子,吐露出今天的第二个秘密: “那些欺凌过我们母子的,我灭国时把他们全都活埋了。我跟各国的宗室也玩这个游戏,胜我的我也都杀了。” 二十载过后,无争此刻才蓦然明白,自己少年所受的屈辱,都是为了偿还嬴政的幼年。但是嬴政错了,他未必报不了仇。 金乌拉着太阳,从正南的大门,转到了西侧的窗户外面。一个光点在糊窗的绢帛上低低地吊着,投射进来的光线由金黄到暗红,再到淡蓝,到最后渐渐斗不过火烛,留不下一丝一毫的阴影。时辰到了,娈无争收起了所有面容,眉目间只有坚毅,将坐席撤后一尺,双手合十行揖礼,正言说: “请大王查验逆贼狐彦首级。”而后稽首到地。 嬴政经这一提醒,将目光移到头函上,双眼放出光芒,似乎那是一桌宴席上最后压轴的佳肴,又好像是遗失了多年又忽然寻回的宝物。他搓了搓双手,慢慢将盖子揭开,看到狐彦面庞的一刹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盖子搁置一边,他将双手伸进盒子,握住两只耳朵,将头颅捧了出来。捧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仔细地端详,然后对着头颅说: “狐彦公子,你我又见面了。九年时间,公子何以憔悴至此?莫不是刑徒生活过于劳苦?” 说着,嬴政把头颅抱在自己怀里,将自己的下颌抵靠在头颅的额头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摩挲,如同抚慰一个婴孩,口中念叨: “然而公子风流俊秀,岂可轻易磨灭?形体虽败,神韵犹在,是寡人无福罢了。” 抱了一会儿,又伸直胳膊远观,说: “公子若有灵,请赐告寡人,当年你如何逃得一命?一杯毒酒下肚,又埋入泉下十数丈,竟被你逃出,莫非有神仙相助?寡人百思不得……啊,啊,啊啊啊啊啊!” 嬴政忽然惨叫起来,嗓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像待宰的鸡一样尖利而沙哑。再看狐彦的头颅,两个眼眶处已经没有了眼球,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两只铁箭,直直地冲着嬴政的头面。娈无争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嬴政那一侧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一边小口呷着,一边欣赏着嬴政的滑稽样子:他双手把头颅捧在面前,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密布细细的一层汗珠,两腮交替着抽搐,颧骨上还有两个光斑,那是锐利的箭锋反射烛火所致。 “机关弩?如何击发?”现在轮到嬴政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急急地问着,语气已经完全慌了神。 “不知。也许是声震,也许是倾斜,也许是其他。大王莫要轻动。” “我邀你独身入太庙,如此信任,你居然要害我?”嬴政把声音压低,再压低,几乎是腹语一样挤出了这句话,生怕触发了机关,同时脸憋得通红,牙齿磨得吱吱响。无争看了他这一副窘相,暗自好笑,再听了他的话语,就更是哭笑不得。嬴政何曾信任过自己?他就像一只猛虎,如今轻易捉住一只羚羊,必定要在利爪间玩弄一番,而后再啮断其喉。若不然,何来猎杀的快意?风王得免面缚牵羊之辱,嬴政必然扫兴,眼前的娈无争就好似百里河堤的一个溃点,自然要经历嬴政的所有宣泄。 见无争没有答话,嬴政又问: “公子为何人杀我?为风王?为狐彦?冯仲?自己?还是为……” “为天下!”无争将嬴政打断。 “可你说为苍生万不敢从命啊!”嬴政脱口而出。无争把口边的酒杯降下,用嘲弄的眼神盯着嬴政,不吐一个字,好像一个识破背叛的人,在等着对方主动招来。嬴政自知失言,脸上涨得青紫: “是,前日拜访你的壮士,是寡人派去试探你的,不意你竟扯谎!十年不见,你已阴险如此!” 无争已经绕到嬴政的背后,在那一排铜鼎前观摩。此刻他是世上最悠闲的人,把这九州神器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每一个铭文和纹饰都仔仔细细地端详。然后是中间祭台上的各国神主,然后是上方悬吊着的《四海归一图》。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来自世上最焦急的人。嬴政还捧着狐彦的头颅,对视着眼眶中的两枝利箭。他也试着稍稍移动一分,可是利箭也向前凸出一毫,似要发射之状,于是他浑身上下除了口舌,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大大的江山在等着我,我杀了多少人换来的江山,我不能死!方士出海求取不死药,成功就在旦夕间,我不能死!” “就算我死了,我儿扶苏也将扫平天下。到时,必翦除风国公族,将娈姓尽行坑杀,不留谯类!” “娈无争,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这咸阳宫?刺王者车裂。你一生怯懦,如今难道不怕了?” 无争被一连串的喋喋不休磨得烦了,就又坐到了案几对面,看着嬴政顺着脸颊滚下豆大的汗珠,看着他把全身的气力都运到双臂上苦苦支撑。 “大王凌虐诸侯,屠戮生灵,今日死已晚矣。狐彦之事,我亦尽知。当年我等三人一同田猎,狐彦年幼无邪,以大王为兄长,阁下竟以奸谋诱辱之。天佑其逃得一命,来此报仇,大王还有何说?” 说罢,无争便去嬴政腰间抽取宝剑,却被他一声喝住: “慢!你托言为天下杀我,可我有大功于天下!近古无王者久矣,周室衰微,令不出王畿,九国兵革不休,黎民涂炭。寡人哀怜众生,遂发讨师,烹灭强暴。足下何忍杀我一人而绝万姓之望?” “好个烹灭强暴!”无争一指案几上的户藉册,“风国虽小,这册上曾有户口百万。自秦国师出函谷,攻杀诸侯,如今只剩七十余万。你若果真烹灭强暴,为何各国人口不增反降?古之征战,干戈中寓礼让,致武而不重杀,讨罪而不兼地,虽交锋频仍,死伤未众。而大王用兵,必殄戮三军,夷灭敌国,所到之处尸骸满谷,流血漂杵,实乃天下至凶至暴。” “寡人岂愿杀人?我秦国大治廉清,黔首咸承教化,勤于织耕,不思淫邪,遵法顺令。我欲天下都为秦人,皆蒙德泽,何错之有?可恨诸侯负力顽抗,自取诛灭!寡人无奈,只得勉行杀戮,为的是幸存之人能如秦民一般康乐。诛杀尔等乃是为尔等福祉,尔等为何不悟?” 无争讶异之际被酒呛了一口,几声咳嗽把秦王吓得不轻。嬴政幼年惨怛,至亲背离,致使有疾在心,这些无争都能感同,可这一番“为你杀你”的论理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本怕夜长梦多,意欲速速动手,可又不能不为将死之人剖析明白,只得耐住心性,说: “大王以为秦人安乐乎?依秦律,百姓耳不闻管弦之音,口不沾甘醴之味,博棋犬马一概禁绝;居家者耕织不息,在外者终年服役;刑徒数万以作宫室陵墓,男子年齿十五至六十皆在军中;又有严刑峻法,议政者流边,弃灰者刖足,不勤者为奴;一人犯法,十家连坐,告奸盛行,亲戚相叛,道路以目。列国之虐民者,未有过于大王。秦民之于大王,非人类也,征伐之器具也。” 又说:“大王又以为关东之人愿为秦民乎?自商君以荒田招徕外民,百年间有几人入关?秦国兵锋所至,可有一国百姓开门以纳王师?周国既亡,周民向东而逃,为何不向西入秦?秦所灭五国,又可曾有一国不反叛?东方百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逃,不能逃则叛,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为秦人。大王美意,是九国人不识抬举了。” “秦政若如此不堪,为何能屡战屡胜,压服诸侯?” “大王垄断百业之利,非有斩首之功者不得衣食,而使人类化为虎狼,礼义崩坏,暴戾增添。如此穷兵黩武,战胜愈多,秦人愈苦矣。” “秦人若如此苦痛,为何没有反叛?” “夏桀夜宫荒淫日,商纣酒池纵饮时。目下大王权柄尚在,可百姓发难必不远矣。届时七庙毁弃,身死人手,将为天下所笑。” “胡说!你不过妄言猜测,有何凭据?九国尚且不敌,天下谁能灭秦?区区黔首,蝼蚁一般,怎能与大秦雄兵相抗?绝不可能!我大秦必将万世长存,与天地同寿!” 无争赖得再辩,便又去抽取嬴政腰间的宝剑。 “且慢!且慢!我还有话说。”嬴政喘着粗气,又一次喝住了无争,“公子所言不虚,秦政确有弊端,然皆一时无奈之策也。待四海削平,天下无事,寡人自当废除苛政,与民休息。到时停筑陵墓与宫殿,大赦刑徒,减省刑罚,修好北胡南蛮,不兴刀兵。所有利民之事,无不可为,但凭足下吩咐而已!” “长城与驰道也不修了?城池险阻能留存乎?豪杰侠士能活命否?大王豪横日久,恐怕难为谦逊。”无争冷笑一声。 “汝若不信,舆图一统之日,寡人即刻禅位公子扶苏。其人恰如足下,仁厚慈爱,必定优恤百姓。如此,海内不过再忍数年之苦,而永偃戎兵,黎庶又得明主,岂不两全?汝若此时杀我,使混一之势中断,则天下又乱战不休矣。从前亡魂,尽皆枉死。数十年后,难保无人再启灭国之战,如此循环往复,众生祸患无终。君非杀我,乃杀天下人也!” 无争听了这番话,意欲驳斥,却几次都无法开口。他忽然想起在饶城时秦使相里子说的那句话: “此一劳永逸之事,岂不胜过各国争斗,万年不休?” 当时邓陵子一时语塞,如今无争也无话可说。如果大一统迟早要来,长痛何如短痛?假设天命一人来成此事,为何不能是嬴政?换做他人,比如自己的父王,难道会有不同? 嬴政见无争低头沉思,似乎瞥见一丝生机,赶忙又说: “若公子执意立刻弭兵,也无不可。只要饶寡人一命,我甘愿尽返诸侯土地,今后永不相犯。寡人指渭水为誓,向上帝为誓,对祖宗灵位为誓,歃血埋书于地下为誓,决不食言!足下就是要寡人当下禅位,我也依得!” 又说:“公子亦不须忧虑自身。这庙内之事,限于你我二人。庙门开时,寡人只记公子活命大恩,绝不敢为难。君既能返侵地,使命已成,又何苦身受惨痛之刑?君独不愿颐享终年,天伦叙乐乎?你我二人性命,都在足下一念之间!” 嬴政说到此处,已是涕泪俱下,双手无法擦拭,任由污物落于袍上;喉中哽咽失声,抽噎不止,又不敢大动,如受刑一般痛苦地蠕挪。 无争听到“惨痛之刑”四字时,右侧肩臂相接处忽然不自主地疼痛。这痛感在他沉淀得澄清的心中搅动,让某些沉渣泛起。他看着嬴政的卑辞乞怜之相,渐渐地一股悲悯涌上来。他开始踯躅踱步,双手绞在背后,门齿深深咬进下唇,旁边的啜泣声不时吸引他的余光。他一生都以为世上只有他一人贪生怕死,不能为忠义舍身,可是余光里的人若不是动不得,怕是即刻就要向他叩十个响头。在他来时的想象中,秦王必然无愧所为,正言詈骂,慨然赴死,不辱天下霸者之名。可眼前的泪人又是谁?嬴政仿佛退回了二十年前,回到了第一次与无争相见的少年模样,那时的秦太子虽然狂傲,手上还没有鲜血,背上还没有仇怨。他的心软下来,不仅为嬴政,也为他自己。 “大王所说,可都当真?退还侵地,立盟修好,且不究我刺王大罪?” “吾若妄言,当受神殛,死后亦受永罚!况且你我廿年相识,寡人怎忍杀害故友?只求公子速速救命!”嬴政的双臂抖动得如刚拨动的琴弦,时刻都会支持不住。 无争将一口气深吸入肺,而后将案几搬起,欲置于弩箭与嬴政之间。嬴政当即转悲为喜,脸上抽搐着挤出笑容,眼睛死死盯着案几的下沿。那一条线牵动着他的性命,当它降下来遮住两枝亮闪闪的箭镞时,他便要将捧了一个时辰的头颅掷在一边。无争也尽自己所能,缓缓地挪动着木案,只求不要触发机关。 可是忽然两个人都僵住不动了。他们看到狐彦的口慢慢张大,而后爆发出如鬼魅般尖厉的狂笑。这笑声穿云破空,直达数里之外,惊得百鸟振翅而起。这笑声震梁撼栋,祭台上的牌位左右摇晃,烛火翩翩舞动。这笑声摄魂夺魄,把两人定在原处,如冰封霜冻一般,半寸也挪动不得。而后只听嗖嗖两声,一枝弩箭噗地射入嬴政瞪得浑圆的左眼,留在他的脑中,另一枝击碎了凸出的喉结,又贯透而出,正好射穿后面祭台上秦昭襄王嬴异人的牌位,死死钉在墙上。嬴政放开双手,往后仰倒,殷红的鲜血从两处伤口汩汩流出。狐彦的头颅滚向一边,无争手中的案几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 无争闭目倾听着,隔着两扇庙门,外面脚步声窸窸窣窣,兵甲碰撞声叮叮当当,混合在一起,像浪潮一样向他汹涌而来。他不会被淹没,不会活着被淹没,嬴政腰间的宝剑现在他手中,剑锋就顶在喉咙。身后火焰熊熊燃烧,一股股热气推着他的背,焰心里有他带来的一切:风国的地图和户籍,还有挚友狐彦的头颅。 忽然间万籁俱寂,一切动静都停在几丈之外,门棂上也没有爬上憧憧的人影,只有两只靴子拾级而上的踢踏声。随着声音左右交替,一个身穿甲胄的轮廓渐渐升起在窗纱之外,而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公子勿惊!在下赢傒,乃嬴政之叔也。”话语中透着沉稳,俨然局势尽在掌控的情态,连带着也安抚了无争那胁骨快要关不住的狂跳的心。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又说:“想必公子已然成功,如此则于秦国有大恩。吾当入见拜谢!”说着便举手推门,“在下绝无谋害之意,公子但请自安!” 门缝吱吱悠悠地慢慢张大,无争手中的宝剑也渐渐松脱。只见闪进来的人是自己父辈的年纪,体貌眉眼确与嬴异人有三分相似,只是身长不及,英武之气也不可比。那人扫视着庙内,眼神落在嬴政的尸身时发出一道亮光,而后快步走过去,蹲伏查验。一切合意之后,向无争深揖一躬: “公子为我国除一昏君,为天下除一暴虐,请受老夫一拜!” 原来这就是父王所说的秦国内应,想必也是下一任秦王。无争搜刮着记忆,自己在秦十年,何时见过此人?答案在似有还无之间。不管如何,此人蛰伏两代,暮年杀侄夺位,心中的城府当比这秦宫大殿还要高深。他没有回礼,虽然嬴政死在自己手上,可他依然鄙夷面前的乱贼。他心里觉得可笑:都只是想称王而已,却偏偏要以天下为托词。 “阁下若要取我性命,便请在此动手。若不然,无争就要踏出这大门了。” “公子天佑冥助,在下何人,乃敢行凶?公子但请自便,愿归途坦荡,再见有日。” 无争手里拖着嬴政的宝剑,抬步迈出门坎。没了头顶的斗拱,他才看到皓月当空。初冬的寒风把他内外都浸透,一身的虚汗都被赶回了肌肤。咸阳宫里静悄悄,似乎连最轻微的纷乱都没有发生过。武士持戈如塑像般分列石阶两旁,无争从他们每个人面前走过,好像被看到了,又好像没有。下了四五级台阶,他回头看着太庙里仍然燃烧的烈火,自言自语道: “最终还是靠你自己啊……” 他转身向宫外大踏步地走去,没有死地得生的兴奋,只想踏上归乡的马车,在车厢里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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