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1023|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我的心理医生死了

[复制链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23-8-18 16:39: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乱蓬蓬的野草 于 2023-8-19 13:05 编辑

我的心理医生死了,我报的警。

说是我的心理医生,其实是住在一个小区从事心理医生行业的中年女士,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举止优雅,总是穿长长的纱裙,手腕上有一个翡翠镯子,翠绿翠绿的。


去年四月份,小区举办一个免费心理咨询的活动,周六下午15:00,海报上这么写着。它跟其他的海报一起立在小区中央公园的小木屋前面,等着被路过的人看到。

而,我有散步的习惯,那天依旧漫无目的绕着小区公园走,刚好路过。


周六是晴天,公园里粉色、白色和紫色的花开了,好像还有黄色的,我只认识其中的天女木兰,所以只准确地记住了这个,硕大的花朵,从粉色到白色的丝滑过渡,每次都让我着迷。
我看到心理医生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和轻柔的风里,能看到光滑的棕色发丝偶尔被风吹到脸上,她自然的用手拂过,整理头发。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笑容,就像蕴藏了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中收获到的所有智慧,她的眼睛,就像小王子住的那颗行星。
莫名的吸引力召唤我,牵绊住我。
到我了。


她让我用微信扫一扫,然后注册、填表,把结果拿给她看。
我立刻感到讨厌和暴躁。
但我不能拒绝。


回到家时,我疲倦地要命,摊在沙发上刷小破站推给我的视频,什么都做不了,失落和后悔一起涌上来,她温柔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断回放,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控制不住瞎想。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自己把自己骗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明知道路前方有什么,又控制不住的期待。
说不定是真的呢?
她从我的检测结果里看到什么?


五月份。
我站在她的工作室大楼电梯里。
等待。


我有足够的经验应付各种情况。
就业指导老师、牙医、租房中介、健身房教练、银行柜台、服装店售货员、屈臣氏导购、咖啡店前台、雅思英语老师、菜市场大爷和大妈、化妆品柜姐、tony老师……
我的头脑不算好,也不算差。
从小城镇踩着高考这跟独木桥,走到北京,留在这里工作。
我总被该死的强迫感缠绕,刷手机停不下来。
断断续续了解到北京各种心理机构的资料,官方的、私人的、学院的、公众的,各种协会和培训。我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她是资深还是讲师还是什么的,很厉害的样子,会在网上和电台讲公开课,有很多人参加。


客服小姐告诉我,咨询心理医生需要预约。我更加暴躁。酗酒的人找不到酒瓶子,老烟枪手头没有一根烟,大概是这种感觉。
走进电梯时,我的打算是看看环境就走人。
我的旁边站着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分别按下6层、13层、28层,我按下23层和关门键,这时又上来一个男的,按下22层。


我现在就想走。


电梯门第五次打开,我被迎进医生的工作室。
我喜欢那儿。
它布置得像是儿时在河边散步,偶然看到的路边草丛中的小黄花,颤巍巍的几朵,温馨的摇摇欲坠。
我那时常常驻足观看它,走在前面的父母或其他孩子发现我不见了,他们回来找我,看到我指着的小黄花,毫不在意地把它扯下来,往我手里面一塞;或者挤兑我,取笑我几句。
后来看到君麻吕被大蛇丸蛊惑那段,我又觉得自己太矫情。


我算是幸福的,太平盛世,父母双全。


现在能想起来准确描述出来的,第一个是工作室里面的流水,好像有一个盆景,也可能是一段小溪流造型,汩汩地循环不断。
第二个是轻柔的音乐。
还有布艺沙发、明亮的灯光、挑高似乎比一般的楼房高一点,随后我注意到墙壁。
我被领入一个房间,里面特殊的墙壁花纹彰显出它的隔音作用。


门关上了。
我坐在横放的三人沙发右边,我的右手边坐着医生,我们都正面着房间中央的什么东西,茶几或是其他什么摆饰。
我不想说话。


刚刚接待我的前台很礼貌。
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一小时心理咨询收费1500元,必须成打购买,一打12节;另一个是我的检测结果说明我有严重的抑郁症。
嗯。
她当然得这么说。
呵!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长舒一口气,葛优瘫在沙发上。我预约的时候使用了美团的体验券,消费49.9元已验证。这个工作室距离我的小区不堵车1h。
我可以舒舒服服的休息个一小时,再慢悠悠地逛回去。

咨询开始时,那个女人问了我一个问题,大概是“你想咨询什么?”或者“你为什么来预约咨询?”一类的。
额。
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
我们开始漫长的对视。


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蓝色连衣裙,类似套装的款式,无袖,领口点缀着一圈细碎宝石。她坐在深蓝色绒面沙发上。她烫了头发,蓬松的卷度很衬她。
她的耳朵上有白色珍珠。以及第一次,我见到她的翡翠镯子。
那镯子的颜色让人疑惑。要我形容,它绿得就像甄嬛传里华妃的耳环。
我开始魂飞天外。
因为在北京工作的关系,我少有的休息日可以全部浪费在博物馆和商场里。故宫博物馆、国家博物馆、自然博物馆、首都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天文馆……,逛累了我就找个最近的商场钻进去。
我是靠题海战术搞定高考的那种人,对自己能记住的东西建立起极高的自信。
所以,翡翠是长这样?
我回想着博物馆和商场里的翡翠镯子。


大概十分钟,她抛出下一个问题。
是什么来着?
那时,我已经觉得稍微平静一点,可以把礼貌捡起一部分了。
我强迫自己做出回答。幸好那不是一个费力的问题。然后,我们不知怎么聊到书本。
“你看过《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吗》?”
“啊,”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了。“看过,根据人生脚本理论写的。”一本入门级科普读物。后面半截我吞了回去。
“你看过《人生脚本》?”
“嗯。”
“你觉得自己属于其中的哪种脚本呢?”她开始了。
“嗯……”我回想着那本书的内容,里面提到六、七种常见脚本,我认为它们经常共同出现一个人的身上。那本书似乎没有人读的样子,我也不喜欢和人家交流看法,现在被问到,我被激起一丝丝兴趣。
“小粉帽吧。”,我决定试探。
“……”她的头往后轻微退了些,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轻抿又立刻松开。我心中泛起一阵安全的熟悉感。
我们沉默的时候,她出奇的有耐心,一直保持优雅良好的体态,褐色的眼珠注视着我,善解人意的神情可以持续到地老天荒。
现在,裂缝出现了。


“我是说‘你好,他不好’、‘你好,他也好’这四个脚本里,”她做出引导,“你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呢?”
她脸部的线条真是柔和,具体的说是太阳穴那里,流畅得像珍贵的礼物,一般人都会轻微凹陷。我的注意力开始游走,这种程度不会影响我谈话。
“我好,他也好。”我立刻做出回答。


当然是骗人的。
自己读心理学书籍的坏处就是提前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答案。等到一本书读完了,掌握了治疗方法和工具,需要诊断的病状也消失了。
所以,真实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在《人生脚本》这本书里,你好、他好这部分内容出现在书的前面,好像是15%的地方,我艰难回忆着,小粉帽、俄狄浦斯等内容出现在后面,50%左右,一个读过这本书的心理医生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而且那个没有得到期待回答的表情勾起我的不爽。
她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知道?是为了配合心理治疗?这些问题阻止我想要离开的冲动。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工作室的沙发特别舒服。
它既不硬得膈人,也不会软塌塌的没有支撑,可以坐得面积比例设计的很好,靠背也好。比我租的房子里的沙发舒服。


我们的谈话继续,慢慢到了工作领域。
都是些无聊的叙述,我的小组长A怎样啦、另一个小组长B怎样啦、领头的部门负责人头儿怎样啦,我的同事啦,等等。
“所以,你和另一个小组长B是一个大学的,你们都是本科在北京读书,你的直属小组长A是专升本,在其他地方读书,来到北京找工作,你们头儿是在十年以前北上,参加北京的培训班进入计算机行业。”
“嗯。”
我觉得她的眼睛和笑容微微发亮。
“你说你和B很好,你们具体是怎么好的?”
“她会约我出去逛街啊,看电影什么的,”我努力回忆着,B有两回找我出来吃饭,被拒绝后就没再找过我,“经常主动过来找我聊天,和我一起去看馆。”
我概括的七七八八,没说的是B和我去了一趟罗红艺术馆,在我沉浸于一幅巨大的照片时,那个不想因照顾他人而表现出反应和共鸣的时间里,B先下楼了。
再没约过我。


医生无声的叹口气,她补充问我,“她没有给你透露过内部消息,没有单独给过你什么好处之类的?”
“嗯……,我们一起讨论过行业发展,AI之类的。”
“那不算。”我话音还没落,医生立刻打断我。
“哦。”
“……”
“……”


“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她的提问变得快速而犀利。
“投简历。”
“……”她又抿了一下嘴,换了个问题。“你上份工作是在哪儿?”
“XX。”
我说出一个被人称为大厂的公司,她看起来有点迷惑。
她交替了一下双腿,把左腿放在右腿上面,眼皮向下垂了一下,接着问出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你的小组长A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额……
嗯?
我还以为她要继续问我履历呢,要是问我为什么辞职、为什么选择现在的公司,那就伤脑筋了。
我放松下来。
这是一个十分轻松的问题,我几乎立刻做出回答,“她是一个孝顺的人。”非常孝顺的女儿。


“……孝顺?”
“嗯。”


我和A共事快两年的时间,即便平时没有交流,我也知道很多她的事情。
她凭着不屈不挠的毅力从专科升上本科,又一个人来到北京打拼,平时省吃俭用,给家里添置了新电视、新冰箱、新空调,给父母买了苹果手机,给弟弟买了最新款ipad,还总是加班到深夜。
“她会得到她想要的,她……”我简单跟医生描述着,她打断我,“你跟她关系怎么样?关系好吗?”
“额……”这回沉默的换成是我。
该怎么表达?
我问自己。
比起心理医生的问题,在那之前,更确切地问题、更重要的问题。
我想和A关系好吗?

A她,我皱着眉想,最贴切的比喻是:她是一个想成为祈手的人。
我那时刚补完《来自深渊》。
我想到A。她的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对黄金乡的向往,以致我经常好奇,她是不知道祈手只能停留在第五层呢?还是不知道能住在黄金乡的只有生骸呢?
或许是我观察的目光太露骨。
A有两次对我说,“你以为只有你聪明?”
这太奇怪了,她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是,我不想成为她的米蒂,也不想让任何人做我的米蒂。事实上,如果我得到一个米蒂,我希望她永远开开心心的。
我就不会跟黎明卿走。
我想着。


我看了看医生,开始给她讲我和A的工作。
“A经常加班,而且会拉着所有组员一起加班。”
“她的加班有90%是不必要的,或者说,是莫名其妙的。”我回忆到这里,困惑地眯起眼睛。
“你组装过家具吗?床、书架之类的。”
医生点点头。
“把床板组装起来时,最费事的工作是拧钉子,”我试图说明,用手给她比划,“用钉子把相连的木板固定住,电动螺丝刀是简单省力的工具。”
医生继续点点头。
我咽了下口水,皱眉,“但是A……,她喜欢用手动的螺丝刀,用手一个一个往上拧,还拉着我们一起用手一个一个往上拧,总是加班,甚至到凌晨。”
她这种行为让我困惑。
“我不明白……”
我一点一点试图拼出一个完整的A,想听听看别人会怎么想。


最近,A突然在会议中指责我的项目,她说我的进度太慢了。
“什么,你说你才做了这么一丁点?”
大概是这个意思。
她把我问懵了。
客观上来说,那一半是口罩原因的影响,一半是她塞给我的其他工作,而这两点原因她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要指责我?
我思考解答这个疑问,没有余力争辩,因为即使阴谋论一点,A也不应该采取当众指责这种自损八百的做法。
我搞不懂。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提出使用电动螺丝刀这类建议时,A要么说“那你做啊?”,要么说“公司是你的吗?”。


我从没见过像A这样的人。
那种感觉很奇怪。
并不是我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是见到一个从没见过的东西,被震住的感觉。
我试图理解它,却理解不了。


“……后来,我跟她邮件沟通项目问题,仍然是鸡同鸭讲,我不想继续耗费精力,只好说都是我的错,跟她保证我会赶回进度,定下的指标一定会完成。”
“嗯,然后呢?她是怎么回你的?”医生问我。
“……”我开始觉得胸闷。


这下是真的要加班了。
我呆呆地望着电脑。
正想着,我又收到A回复的邮件,里面她极尽所能的说明我的无能,并且要我自己想办法弥补自己的不足,不要拖团队后腿。
她简直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感觉呢?”医生问我。
“……不知道。”
“然后你就预约了这次心理咨询?”
“额……,大概是吧。”
我们又谈了很久。


离开工作室时,我得到“请你的小组长吃点心,给她买杯奶茶”的建议。
我回报以沉默。
我不觉得食物会起到什么作用,现在几乎人人都在减肥,请人喝这种高热量碳水炸弹,只会被摆在一旁。
我这样跟医生说,得到“试试看”的回答。


“你是因为这个拒绝B找你出去吃饭的?”
“一部分吧,”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请人吃饭,或者被人请,我都不喜欢。”我跟医生说。
人们摆出一副天然无害的态度发出邀请,就像求你借钱的银行柜员一样,我是来帮你的,我是关心你啊。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喘不上气来。


这些不需要对医生说明。
我静静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上身往后靠了一点,对我绽放微笑,我看到她漂亮的苹果肌微微隆起,“你试试看。”她这样说。


诶?


试试看?


唉。


算了,我懒得想。
我找到最近的商场,到里面的书店呆了会儿。宫崎骏的《有书真好啊》放在显眼的地方,向我招手。
《小王子》、读过、《玫瑰与指环》、读过、《洋葱头历险记》、没兴趣,唔,插画不错,备选、《小书房》、译者精彩的文笔,那应该是指日语吧、《三个火枪手》、读过、《秘密花园》、没兴趣……


《傻瓜伊万》?
我反复读了几遍宫崎骏的描述。。
我拿出手机,下单了这本书。


然后,现在是九月份。
我住的小区在河北。在北京工作,在河北租房,是一部分人的常态。
我记得自己在北京住的时候,每个月房租是2700元,只能拥有一间次卧,房间大小是12平米左右;现在我住在河北,每个月房租1500元,非常开心的拥有了两个卧室。
我没有找室友,而是把大的卧室睡腻了去睡小的,然后小的睡腻了再去睡大的。
这在一定程度上舒缓了我的神经。


这个小区遵循着小城市的作息,晚上10:00灯会熄掉大半。那天,我等到12:00,基本都熄灯了,一片漆黑里只有对面楼的一个房间亮着灯,看楼层高度和我的房子差不多。
于是我等到凌晨01:00。
灯还亮着。
凌晨02:00。
没有熄灯。
是不是主人喝醉了忘记关?我不禁闪过这个念头。
保险一点,我等到了凌晨03:00。
这个猫厌狗嫌,绝不会有人出来闲逛的时间。万中无一的偶然事件要是真的发生,我可以坦然,“我尽力了。”,“命运的安排。”。


凌晨03:00。我推开窗户,把它开到最大,我把手搭在床沿上,四处环望,试图做最后的确认。
空无一人。
我开始把身子往外探,调整姿势,我希望自己的头先着地。
那时,我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冷淡的状态,时间与空间交错,一切都变得慢悠悠的。
啊,这样应该不会给人添麻烦了,正这样想的时候,感到有一个影子依稀闪过。
幻觉?
在哪里看到过死前幻觉的纪录片来着?在哪呢?
几张人形物体从对面楼自由落体的画面映在我的瞳孔里。
我迷茫的望向对面,黑黢黢的夜色中一个亮灯的房间,安安静静。
疑惑爬过我麻木的神经。
然后——
PANG !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1 踩0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2#
发表于 2023-8-18 16:45:09 |只看该作者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往外四处望了望。

小区里的行路灯,膝盖高度的小黄灯在草坪和道路间蜿蜒崎岖,刚好照在那一大坨不明物体上。它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匍匐在地,我不确定旁边那个是不是它的脑袋。
呆呆地盯着对面楼下好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自己好像在房间里漂浮,头脑空荡荡的,我在这个墙角飘飘,那个墙角飘飘,恍恍惚惚转悠了一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个时候,我想起手机和ipad在我身后的沙发上,不久之前我还在用它们看科普视频,里面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我想到出现频率最高的标题是“为什么我劝你不要用跳楼的方式zs”,我看了两个,又搜索其他的zs方式,看到同样的措辞。
类似的标题重复出现,我就没有被骗了。

我开始拨110,头脑里第一个弹出来的号码。
这很不可思议,因为从幼儿园第一次知道这个号码时,我就很想拨它。
好奇。
神秘、充满正义的人民警察,会像黑猫警长一样吗?
还是更威严一些,更温柔一些,对小朋友很好很好,喜欢和小孩子玩?
他会和我玩吗?
我在闲暇时尽情放飞自己的想象力,试图给老师、图书和电视上提到的光辉人民警察的形象添上具体的行为。

现在,我的同学中有人考上警察,有人考上教师,有人考上医生。
我长大了。
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的跳起来。我一点也不想拨它。
然后我突然想到,自己拨错电话了,像是这种情况应该叫119,而不是110。

我上班时,每天从小区拼车到北京市内,然后搭地铁到公司,有时下班太晚,我拼不到车,就打车回来,我因此发现大部分出租车司机不喜欢安静。

他们总在下班路上给我描述,“也不想想,那价格都涨得超过北京了,可能吗!”
他们乐呵呵的一路跟我讲,非常有语言天赋,他们讲得绘声绘色。
我靠着座椅背,静静地听。
他们说以前,曾经有很多人来河北建房、买房,有一阵子河北的房价甚至高过通州,他们露出回忆的目光。
对他们来说,那段时光是一个可以炫耀的奢侈品。

“好多人买房啊。”他们这么感叹。
我不作声,他们就继续讲,自言自语不能阻止他们。

他们说有很多人来河北置产,房价一天一个样,越来越高,然后突然有一天,房价开始下降,人们怀抱希望观望着,观望着,跳了楼。
“每天都能听到这种消息啊!”
“哦。”
司机看看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看我,于是看看他们,他们就继续讲。
他们一般会说我是他接的最后一单,说待会他要去和朋友喝酒,有些会抱怨老婆孩子,今天要买奶粉,明天要报幼儿园,还要帮孩子写作业。
一桩一桩地跟我数钱花在哪里,最后说幸好自己及时出手,保有两套全款的房子,现在每天开车接单,日子总算撑得下去。
“哦。”我点点头。
司机不再讲了,他们会在最后一段路沉默下来,送我到小区门口。
“到了。”他们说。
“哦。”我答。

我的头很痛。
我打开车门,拿上包,走回家里洗澡,然后睡觉。
然后一夜无梦。

所以事情真正发生,是在九月末,我去物业交水电费的时候。
那时,咔哒一声,我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两个各自缓慢运行的世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它们接轨,然后重叠。

我一般在月底给水卡和电卡充值。
我推开物业的玻璃门,陈姐和另一个物业工作的年轻女士正在聊天,“来啦。”她们跟我打招呼。
“嗯。”我答。
这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NPC与你遥遥相望,对你挥了挥帽子,作为回报,你也要挥挥帽子。
我掏出两张卡片递给她们,心里很平静。
最近的几年,大部分时间我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还是像以前一样?”年轻的女士接过卡片。
这也是句招呼,没什么意义,她并不等待我的回答。
“十一放几天假?准备去哪儿玩?”她低下头操作电脑,问我。

这句话产生了效果。

我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来自前面散射给我的压迫感,也来自从小到大、无数个时空叠加在一起的压迫感。
或许,也有部分来自未来,未来的场景投射在我的头脑里,它们也想压迫我,那几秒之后以及可能发生的一幕幕。

我不得不回答。
这是正常的聊天,应该是这样。

“哪儿也不去。”
“啊,”她一下子抬起头。
“其实,你也没必要太往心里去,虽然认识的人死了是挺吓人的,要不……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啊……”我呆住了。

她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她。

眼前的女性有些不安,她局促的小动作清晰明显。
我的情感世界依旧平静。
它处于一种说不清的状态,像是临界,又像在酝酿着什么。
就像一潭深水,连它的主人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东西流动,而且,这种奇怪状态似乎符合牛顿第一定律,不轻易发生变化。

“……心理医生?”依稀间,有个敏感的词轻轻在我的神经上跳了一下。

认识的人?

“啊……我忘记了,”她好像笑了一下,随后有点生气的样子,语气变得快速而强硬,“就是……你可以看看别的心理医生,不是有那个什么热线电话什么的,都可以求助啊,有很多的,稍微打听一下……,哎,你们名校毕业的,肯定比我懂……”
她突突地说出一大串,看着她说,疲惫感又从身体深处往外冒,逐渐把我包围。
我感到困倦又无力。

有差劲的预感从头脑中浮现,它反应在我的额头那里,两条眉毛中间突突的痛。
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陈姐开始说话,她一直站在旁边,刚刚喝了两口水,我注意到她端着金属保温杯望向我。
“十一不出去也挺好,现在疫情去哪都不方便,在家呆着也休息休息。”她说得又爽快又麻利,亲切的笑,“平时工作累坏了吧。”
“……嗯。”
我舒了口气。
我似乎感觉好些,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明亮的色彩,异乎寻常。
我不喜欢她,但此时此刻,我感谢她存在这里,像一阵风,吹散那些让我粘稠的、湿哒哒的空气。

她在出事那天凌晨来我家敲门。

我记得,陈姐进门头一句话是,“吓坏了吧。”
“哎呀,可怜见儿的,脸都白了。”她关上门,往客厅窗户那儿走,“警察一会儿就到,有物业人员在路口等着呢。”
她伸手拉我的窗帘,“快别看了,吓人。”

两扇窗帘把外面的世界挡得严严实实。
陈姐走过来打量我,“看看这嘴唇,都没血色儿了。”
她拉着我坐在沙发上,“你说我们这小区,门建的这么多,警察过来都找不着门儿。”,她说完顿了一下,像是在等我的反应。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头脑里的某种机制被激活了。
我该笑吗?
她这么说似乎是想让我笑。

我没说话。
我想,自己看起来应该像只呆头鹅。

陈姐笑了笑,去拿桌上的304不锈钢水壶,“哎,水都不热了,我去给你烧点新的。”她拿起水壶,“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爱喝什么饮料,里面都是添加剂,能少喝点就少喝点吧,多喝点水。”
她絮絮叨叨的拿着水壶去厨房接水。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走进厨房。
我扫了一眼客厅,既没饮料,也没有饮料瓶。
我没说话。
我的咖啡放在柜子里。

陈姐很快回来,她把水壶坐在底盘上,通电,按下加热开关,我们一起等水开。
“吓坏了吧。”她关切的望着我,重复。
“唉,你说她跳楼,掉下来的地方刚好是两个监控的死角,要不我们早就发现了。”陈姐拉着我的手,“吓坏了吧,就你一个小姑娘,也是不容易。”她用右手拢了拢我的刘海。
我没动,也没说话。
哎呀,哎呀,陈姐继续感慨,说她的女儿也在北京城里打工,说她特别理解年轻人,说人生谁没个坎儿,说千万不能想不开。
她没有对我呆滞的眼神和恍惚的神情表现出任何异常。

大概认为我吓傻了。

我们一起迎来警察,送走警察。
天亮后,我把窗帘拉开,趴在沙发上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外面干干净净,阳光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是错觉。
我又睡了过去。

这是我在那个凌晨后第二次见到陈姐。
她跟我说完,看向年轻的物业女士。
她不笑了,眼底的卧蚕消失,法令纹也变浅了,“还没好吗?”她放下保温杯,凑过去看电脑屏幕。
“啊,好了。”
“给我吧。”
陈姐去拿卡片,她用一只手拄着桌子,另一只手隔着一个人伸过去,她拿得吃力。
“来。”陈姐再次对我笑。
“这几天就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我,十一我在这儿值班,啊。” 陈姐从充卡机上拿起水卡,然后拿起旁边的电卡,叠在一起递给我。

“哦。”我接过卡片,看到她饱经世事的老眼睛充满关怀,看着我。

我转身走出去。
快到秋天了。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却没什么温度。
我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回家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
一夜无梦。

到了第三天,小区变得寂静。
或许是十一假期开始的缘故,一下子人都消失了,打开窗户,我几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天气阴阴的,不冷也不晒,我关上窗户。
我站在客厅窗前。
那是一个大大的窗户,我站在它的左边。
除了窗外的风景,我周围的一切变得飘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沙发、书架、茶几、冰箱、水壶、我随意扔在桌子上的水笔、指甲刀、棉签、眼镜盒……
它们拉长又变形,围着我转来转去。

我应该有吃饭。
我想到。
胃里暖暖的,是喝过咖啡的缘故。
我看着那里,想到那个凌晨,想到上午和白天,想到所有的一切。消失,没留下一丝痕迹,然后我想起心理医生。
我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联系。我想到她的棕色头发,她的笑容,想到我们在物业的碰面,想到陈姐。

五月末连续几天都有太阳。
有一天的落日很美,嫣红色的晚光蔓延到整个天空,几道条状的云彩肆意拉扯在上面,可以让人静静的看。
只是看着它们,就觉得心情得到平复。
我推开物业的玻璃门,刚好一位中年女士正在往外走,穿着白色的修身连衣裙,成套的长袖上衣,致密的布料上织着暗纹。
她的左手拿着包,右手拉上拉链,那手腕上有一个翡翠镯子绿的反光。
她抬头,正对上我。
“你好。”
我看到她的深棕色眼睛,潋滟的湖水在里面流动。
“你好。”我答她。

陈姐在柜台后值班,旁边是一个戴帽子的小姑娘和一个看起来是她亲戚长辈的阿姨, 心理医生在,一切就被省略了,我的世界仅存在两个人。

我把水电卡交给陈姐,充了值。
陈姐跟我们打了招呼。
取回水电卡。
心理医生邀请我一起散步。
她的笑容散发出一种光晕,在她身旁荡开一圈圈涟漪,扩散到空气里,然后传递到我身上,于是我觉得,自己刚好想散步了。
“好啊。”我点点头。

我们走向中央公园。

这个小区由5个更小的小区组成,面对主路的小区建设的非常好,下面有商场,里面有超市,有餐饮店,有英语培训班和健身房,还有大量招租的空房间。
我和心理医生走在5个小区中间。这里围着一个大的公园,我们叫它中央公园。我们慢慢地走,旁边有一些居民在身旁路过。
他们是原住民。
现在依然住在这里。
小区的另一种房主则是我的房东那类,他们不住在这里。我还记得租房时房东冗长的介绍。

在电话里她说,是有客户委托公司投资的房子,她代为看管,但是她不住在河北,所以她委托物业的陈姐代为看管。
她说房子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让我放心。
她说陈姐是很好的人,她会带我看房子,钥匙和水电卡都在她那儿。

“啊……哦。”
我什么也没说。

我并没有注意去听房东说了什么,那不重要。
我刚刚从大厂辞职5个月,来到这个小区,看到这个房子便宜,安静,是小区里最里面,住人最少的地方。
我知道这些。
这就足够了。

我和医生慢慢绕着公园走,她没问我为什么没来,我也没说。

我们聊起最近的口罩,河北与北京之间又不通行啦,我们要远程工作啦,她刚好回来结果被困在这儿啦……之类的。
都是官方的、正式的寒暄话题。
她很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说话的语气又很轻,就像不是很香的白色花朵,似有似无的香气。
一切让我感到放松,昏昏欲睡。

夕阳在我的脸庞上流连,没有白天那种强硬的热度,很温暖,我看到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五月末,河北的晚风吹过来,也很舒服。
这时医生问起我的工作。
她问起A。

“那后来呢,你有给她买奶茶吗?甜品、水果之类的?”她带着好奇,问得随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又慢悠悠地走了几步,“……我觉得,她好像……恋爱了?”,我慢慢地说。
“恋爱?”
“嗯。”
“嗯……发生什么事,让你觉得她恋爱了呢?”医生问我,她看着我。
“额……”
这真奇怪。
毫无疑问她在观察我,在读取我,我却一点儿没觉得受到冒犯。
她说话的方式就像一个撒娇的朋友,就像我们都是三年级的小学生,瞒着大人把糖纸偷偷的收藏起来,她缠着想看看我的糖纸。

“就是……”

那时我已经按照医生的建议,给A买了点心和奶茶,偷偷放在她办公桌上。我是趁着午休没人的时候放下东西的,然后在微信上给她留了言。
我不知道怎么直接给她,听从医生的建议让我有种负罪感,像是拿人做实验,像是在生活中采取控制变量法,像是在把A当成一个小白鼠。
内疚从心底滋生。
但我控制不住。
我没有办法抗拒这个建议。
心理医生的话,她的语言似乎有某种力量,她为我展示了一扇门,随意地把门缝撬开一点儿,然后走了,只剩下门缝里露出的一点点的光。
我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那些食物有没有进入A的肚子。
她没在微信上给我回复。
然后我想到,她曾经每天都说自己需要减肥的事,觉得自己最好也不要去问她。

A的变化十分明显。
她开始在午休时对着电脑哼歌,工作间隙摸一摸桌子上的小猫摆件,给盆栽浇浇水,擦擦它的叶子。
A见到人也笑眯眯的,穿的衣服也变好看了,她一直穿直筒裤和T恤上班,可在我放下点心和奶茶的第二天,她穿了裙子。

她真奇怪。

我想不明白。

上高中时,老师会在课堂上放电影,连风扇都没有的教室里,六十多个学生挤在一起,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看投屏,那是让我怀念的时光。
我记得,音乐老师放的电影最多,其次是政史地,最后是语文老师。
简陋的投屏装置被反复使用,不仅是高一学生小小的休闲,也是我对于电影的初印象。

我最喜欢音乐老师放的歌舞片,最不喜欢语文老师放的里程碑片,像《黑客帝国》。
我觉得自己被它抓住了,《黑客帝国》把我的时间变得漫长,比上课还要长。
但我硬逼着自己看下去。
语文老师用肯定、不容置疑和理所当然的语气向我们介绍这部影片,长篇大论这部电影的成就,它的万里挑一,它创造的奇迹。
她说得那么了不起,问题一定出在看不下去的自己身上。

我强迫自己去看。
这很难受,我觉得自己很笨,不能理解一部高深的里程碑电影。
我开始环顾四周。
大部分人都在各自想办法打发时间,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在做题,学习成绩一般的同学在赶作业,学习成绩差得学生在做我看不懂的事,像是传纸条,偷偷看小说一类的。
我把整个教室都偷偷打量了一遍,只有几个性格安静,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同学认真在看电影,还有几个爱出风头的学生百无聊赖,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看过了。

我继续看电影,什么也没说。

一节课时长40分钟,再一次放电影的时候,语文老师继续给我们播放《黑客帝国》。
情况毫无变化。

第二天,有几位非常聪明的同学,班干部、课代表、平时能和老师说得上话的那群人中,母亲揪着我耳朵让我向他们学习的那群人中。
他们其中的几个开始在课间讨论《黑客帝国》,谈的兴致勃勃,就像这电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们打心底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津津乐道的讲,一小簇同学在旁边津津有味的听。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们。
后来,语文考试时,那些同学在作文里引用这部电影,老师表扬了他们。
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唯一的优点是,想不明白的事我就不去想。

我又想到A。
那段时间,弥漫在我周围的压迫感确实褪去了。
那些我一直能感觉到的,像是雾霾,或是火烟一类的东西,生活在其中让我呼吸困难的东西,不再缠绕我了。
这感觉不错。

所以我和医生提到A的表现,提到她可能恋爱了。
我看着医生,在我心底,在其中的某一个角落,好像有一个隐隐约约声音。希望她能认同我,认同我的判断。
她却轻笑了一下,没有看我,看向前方。
“因为这样,A有这些表现,所以你觉得她恋爱了。”她抬了一下眉毛,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眨了眨眼睛,有一丝失望和轻微的沮丧,同时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种微小的、坚实的安心感生长出来,一种奇怪的充实感。
奇怪的感觉。
我被这种感觉支配,大脑开始怠工。

我们继续绕第二圈,医生提起模式重复的问题。
她问我有没有觉得自己和女性的相处模式跟某个固定女性非常相像。
“模式重复?”
“对呀,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一直在重复某种相同的与人相处的模式?”
“嗯……”

我没再说话。
等我们绕完第二圈,就往回走了。
医生一直和我走到楼下,她跟我指了指自己住的楼,就在我住的那栋楼旁边,是整个小区里最偏僻的一栋楼。
我径直走进电梯,想起很多事情。
我想到小区的设计,想到楼房的完工时间、北京、通勤、售价、想到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我的头脑里环绕着医生挑眉的俏皮,还有她的眼睛,她眼角的鱼尾纹,她的嘴巴,一笑就变成薄薄的两片,唇线完全消失掉,口红也不能补救。

那么多想法挤在一起,最后,我想到她的翡翠镯子。

我其实对翡翠一窍不通。
所以,那镯子可能是她女儿送给她的,她喜欢女儿的礼物;也可能是男朋友读书时送给她的,一直戴在身边;还有可能是她年轻时自己去旅游的纪念品。
还有……
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太多太多,而且,作为心理医生这门职业而言,镯子也可以提供一个话题,探明方向,或是打开缺口。

我站在电梯里想得头痛,于是捂着脑袋摇了摇头,希望能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
望着打开的电梯门,我想到,我的工作做到哪里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0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3#
发表于 2023-8-19 02:14:15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你写的,读完有点怅然感,像是吃掉了一朵完整的云。“她说话的方式就像一个撒娇的朋友,就像我们都是三年级的小学生,瞒着大人把糖纸偷偷的收藏起来,她缠着想看看我的糖纸”,很喜欢这句;听一位心理医生朋友讲过,心理医生往往自己心理也有点问题。他自己也是这样。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4#
发表于 2023-8-19 12:59:03 |只看该作者
3 桃心
时间从我的指缝里溜走,就像童年的快乐,那些迷人的光彩与琐碎的金箔,温暖与笑声,一去不复返。
再一次拜访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是在六月中旬。

“现在购买咨询课,可以买十送二的,你看。”
助理拿着ipad跟我推销,她二十多岁,大眼睛扑闪扑闪,嫁接的睫毛东倒西歪,“现在购买可以说是全年最划算的时候了。”
坐在沙发上,她的右肩膀碰着我的左肩膀,我眨眨自己呆滞的眼睛,“哦。”
“6月18日一过,这个活动就没有了哟。”
“哦。”
“我们是很少搞这种优惠活动的,因为,” 她朝我甜甜的笑,伴随着笑容,抛给我一个‘你懂的’眼神,“你也体验过了,我们钟老师是很资深的心理咨询师,顾客的反馈都很好,每天课都排满了。”她似乎很得意。
不知怎的,这眼神耗尽我的耐心。
这时有只手我眼前晃了晃,手腕上戴着一条细细的小圆珠金手链,“嘿,呵呵。看你好像没太听懂啊,我再给你讲一遍吧,你看啊……”
助理又埋头轻声细语的讲起来,她的小脑袋一动一动,头发从肩膀滑落下去,挡住视线时她就用手再把它们撩到耳后,没戴手链的那只手上有一个小小的铂金素圈戒指。

她是不是要把手伸进我的裤兜里了?或者是喉咙里?手机的密码只有我知道,如果是现金时代的话。
这个想法莫名使我发笑,添枝加叶的诱惑那么甜蜜。
她会把我按在沙发上,用身体压住我,从鼓囊囊的裤袋里把钱包掏出来,再把我推到一旁,打开钱包,一张一张的数钱,数得依旧那么认真,那么努力。
最后把变得瘪瘪的钱包扔回给我,用她那热心的声音理所当然地说:“还不够啊,剩下的钱明天带过来!”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噗噗的笑出来。

助理还在讲,强调了过往的价格和打折的稀有,举了例子:“刚刚那个客人直接就买了二十节课,”她指的是我来时照面的那位短发女士。
“你看,你是支付宝?还是微信付款啊?”
蛛网一样的红血丝从她狐狸眼的眼白延伸出来,细细的眼线,开过的眼角,小小的疤痕组织随着眼睛一睁一闭若隐若现。
她的音量开始刺耳,直戳我的神经,“就是,你现在付款就会有优惠!”。她的左手在我面前上下比划着,“我们是可以支付宝,也可以微信的,你刷卡也行!”

我没说话。
说不出话来。
考虑要不要走的时候,心理医生走过来,她没让我失望,又一次攻破我的心防。

心理医生并不瘦,大概有165cm左右的身高,体重在60kg到65kg之间。让我惊讶的是,她穿着一身暗粉色旗袍,倾斜的领口处有几个中国结装饰,再无其他。
她在那里站着,房间的摆设也随着她的出现温柔流动起来,于是我知道那就是她的衣服。
“你好啊。”
“你好。”
我昏昏沉沉地跟她走进咨询室。

每次看到医生,我的感受都不尽相同,基本可以概括为:她就站在那里,一瞬间房子都温暖起来了。这给人带来一种错觉:这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有我在,你再也不用想着如何保护自己。
她又爱笑。
她笑的时候,好像全身都在发光,淡粉色的珠光圆润的把她包围住,不免又给人一种幻觉:没有人会强迫你,你是自由的,安全的。
放弃理智吧,让我来为你安心,低语呢喃在耳边悄悄响起:我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远离一切伤害。你可以从她的目光中得到这样强烈的暗示,又可以感觉到她在用笑容发问:我能怎么满足你?

“喝茶。”
医生把一杯茶摆到我面前,那只深蓝色釉质单把手的小壶只有巴掌大小,配了两个更加精致小巧的茶杯。
“这是普洱茶,之前同事旅游的时候带回来的,比一般的普洱更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起来小口小口地喝,清亮的茶汤一点一点的消失。
“这次你想聊什么?”她放下茶杯。
“这次?”
“是的,”医生的语气轻而柔软,“我们的课程如果是成打购买的话,会给顾客定制一套治疗课程,如果是单次购买,就只能看当天您想聊什么了。”
“哦。”是这样。
“我们得对顾客负责。”医生真诚对我说。
“唔……”我没应声。
恍惚间从身体里幻化出另一个我,她照镜子一样出现,坐在旁边的飘窗上,双手抱膝,百无聊赖的观察着。
我拿起茶杯,温度还有点烫,但已经可以一口喝下去,熟普柔和的口感与举止优雅、看起来过着轻盈而愉快的生活的女士十分搭配。

“您有什么想聊的话题吗?”
“嗯……”
我垂下眼试着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空空如也,没一会儿目光就飘向茶几,盯着它出神。它散发着一种质朴的复古感,厚厚的桌面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肯定不是三合板,要说是原木又有点勉强。
再次喝茶,抬头的时候,我看到医生的脚。
白色皮面的素雅高跟鞋,鞋尖处有金色锁扣状的装饰,从鞋面露出来脚背部分布满青筋,乱麻一样的青黑色血管,迂曲虬结着蔓延上去。

“可以谈谈您母亲吗?”
“母亲?”
“对。您上次和母亲联系是什么时候?”她停了一下,“或者说,您和母亲多久联系一次呢?”
“额……两个月?”事实上,我忘记有多久没有和母亲联系了,不知道是三个月、四个月,还是半年。
应该不超过半年,我眯着眼睛微微歪了一下头。
医生也歪了一下头,更准确的说,她是偏了一下身子,“两个月才联系一次吗?”
“有时候是一周一次,有时候是几个月一次,工作一忙就……”
“哦,这么忙。”她点点头,“那为什么要和母亲联系呢?”
为什么?这问题问得。
“应该和母亲联系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人子女应该定期和家里联系,让父母放心啊?就……这还需要问吗。

“应该?”医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
“嗯。”
“也就是说你本身不想和母亲联系是吗?”
“诶?”
“因为‘应该’是一种义务,是一种责任,”她用眼睛摄住我,“你本身并没有想要和母亲联系的想法,没有什么话想要和她说,不是吗?”
“……诶?”
我,不想和母亲联系?

我们之间有一个静默的空挡,医生继续问,“你和母亲之间的相处是怎样的呢?”
“挺好的呀。”
“嗯,挺好。具体是怎样呢?”
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医生就继续引导,“比如……一起聊什么呀,吃什么呀,做什么呀,你感觉开心呀,还是不开心呀,或者是紧张呀?有压力呀?。”
我还是想不起来,我和母亲没有一起吃什么,也没有一起聊什么。
我的感觉……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久远的词,突然从别人嘴里冒出来让人新鲜。
“……母亲,会和我聊天……”
“嗯。”
这是第一个闪过的画面,“嗯……陪我玩,我在学校被人排挤,受人欺负时,母亲就抱着我哭。”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母亲的眼泪会瞬间涌出来,呜呜的哭得像小女孩。
“妈理解你啊,妈理解你啊。“母亲一边说一边摇头。“妈上小学时,那些人……”母亲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就那样坏,外面的人都那么坏,世上哪儿有好人呢,呜呜呜呜……”
脑海中画面接连闪现。
“母亲说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说她也是受欺负的,她特别懂我,完全理解我的感受,然后我们一起哭。”然后再受欺负,再哭,印象中数不尽的和母亲抱头痛哭的夜晚。
那些画面,我好久没有想起来了,它们消失在无尽的往事里。
回忆中,医生突兀的冒出一句话,“原来你母亲把你当情绪垃圾桶啊!”

诶!?
我愣住了。
那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在我耳边炸开。
情绪垃圾桶?
它就像一道闪电劈下,瞬间照亮我前方的路,那瞬间的安心与踏实感充足又可靠,我什么都忘了,有那么一小会儿,身体轻飘飘的几乎要飞起来。

“对呀。”医生说,“她不就是把你当情绪垃圾桶吗?”
“母亲她……”才没有。
她一直陪伴着我,小学三、四、五、六年级,漫长的眼泪是母亲爱我的证据,她还说,“你放心,”母亲哭着哭着重重的擤了一把鼻涕,“你放心,只要有妈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肚子。”
她用那样坚定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通红的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我,就像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那画面那么深刻,即使后来母亲在不同的场景里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仍是八、九岁母亲抱着我在床上哭的样子。
“只要有妈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肚子。”
这句话通红通红的,就像乌姆里奇教授在哈利波特手背上刻下的文字。

“我母亲……”嗯,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是另外的事。“母亲一直很小心的保护我。”
“嗯。她怎么保护你的?”
“她……”没有离婚。
我有些小心,看着医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要不是为了孩子,谁跟你过!’一个高亢的女声,然后是男声,‘谁不是为了孩子,就你这样的,我早跟你离了。’再然后是一片混乱,我听不见清晰的声音。
头脑在飞快地转,“母亲她……非常不容易,要做很多家务,过年时只有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伺候一大家人,生我时月子没做好,身体留下很多问题,父亲对她也不好,有时候动手,她身上有大片的淤青……”
……淤青,说到这个词时记忆深处的什么被翻动了。

“你看到过他们打架吗?”医生突然打断我。
好像看到过,又好像没看到过,想起来的都是画面,暧昧又模糊不清,杂乱的家具和叮叮咣咣的声音,“应该……没看到过吧。”
“嗯。”医生点点头。“你说你母亲一直保护你。”
“嗯。”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我立刻想解释,但我立刻发现这无法解释。

更多的回忆混着泥水被翻上来。

我想起自己在门外听到父母对骂,“就你这种男人,要不是为了胜男,我早就不跟你过了。”
“想走就走啊,谁还留你了,谁不是为了孩子。”
我想起母亲抱着我哭,我劝母亲离婚,然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种哭天抢地的声音撕心裂肺,比电钻声还要恐怖,我几乎是本能的立刻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我不知道怎么办,母亲就继续哭得更惨。
几次劝母亲结果都是一样,我完全不懂,但是母亲用那种失望的眼光看着我,叹着气,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一样,我是她唯一的指望。
母亲的眼睛会说话,她那样看我,我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督促我,必须做点什么。
母亲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母亲一直说一直说,在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于是我也这样认为了。
我想到姥姥,据说她年轻时曾拿着枪和野狼搏斗,想到姨母,她早早跑去大城市跟丈夫一起打拼,想到小时候母亲带着我回过几次娘家,想到我长大后亲戚之间少有联系,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姥姥不在了,母亲说她的兄弟欺负她。

医生还是看着我,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把视线转移走。
每想一个母亲爱我的事实,就多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不消说出口我就立刻察觉到不能说出口。
要我跟心理医生解释,为什么母亲是这样爱着我,其实哪有为什么,因为母亲是母亲啊,照顾我,让我吃饱穿暖的人。

“我小的时候,母亲曾为了我和老师打架。”憋了半天,我找到这句话。
“和老师打架?”医生终于有所触动,她眉毛向上一挑,随后表情变得探究和好奇,“怎么会打架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这……
全部是母亲告诉我的。
上幼儿园的时候,是四岁,还是五岁的年纪,我忘记了,我六岁已经上小学,所以一定在那之前。
根据母亲的说法,我上幼儿园时是个专门挑事的孩子,老师让干什么就偏偏不干什么,有一天老师让我们睡午觉,我偏不睡,倔的像头牛一样坚决不上床,老师来哄我,我又像马一样朝她们尥蹶子。
那天回家我的神情不对,母亲一问听说我在学校受了欺负,心疼的不得了,直冲冲找到学校跑去跟老师理论,论着论着就打起来了。据说,所有的老师都在旁边看着,还有路远的家长。
“你不听老师话,回家还说自己受了欺负,害我冲到学校去和人打架,”母亲气急败坏的教训我,“我站在那儿被那群老师一顿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啊,你说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言犹在耳,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母亲的声音如同谶语。
于是在我长大的每一个瞬间总会遇到点坎坷的事,这时母亲就把它拿出来念叨:鞋子踩脏的时候,和同学吵架的时候,上学迟到的时候,吃饭弄脏新衣服的时候,三好学生没评上的时候……那么多个时候,它们彼此独立,又可以连为一体。
到我上大学,母亲掌握的资料可以让她信手拈来,自由发挥,但是不知为何,午睡这件事受到她特别的钟爱。
渐渐的,我好像能想起午睡那天了,我可以影影绰绰的看到几个女老师,她们穿着白大褂,桌上摆着搪瓷杯,背景里有一张一张排列好的小床……
我开始给医生描述那小床是什么样的,白色的床单,铁制的骨架,摸起来凉冰冰的,和幼儿园的大门一样,院子里干枯的狗尾巴草,院门上刷着白漆,拱形的门顶上是铁做的尖刺, “好像……是桃心形的。”我絮絮叨叨说出许多不相干的梦话。

“你是说尖刺的形状是桃心形状的?”
“对,”我用手做出心形,“尖尖朝上。”
“门有多高呢?”
“应该……2米左右。”
“你觉得自己能爬上去吗?”
“好像可以。”
“嗯。”医生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又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当时多大?”
“……多大?”
“嗯。”
我开始回想,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这样问。
从没有在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让这件事进行的格外费力,很难把它想清楚,午睡那天的事我也是一点一点想起来的。
“你上幼儿园时是多大?”
“……不知道。”据说我很早就被送进幼儿园了,具体多大我也不清楚。
医生无声的叹了口气,突然加重了声音,“就是肯定不超过六岁对不对?”
“嗯。”
“然后你母亲觉得你应该为她被老师训斥这件事负责?”
我看着她眨了两下眼睛,“负责?”
张嘴变得艰难,我的身体里有种熟悉的东西被唤起。直觉告诉我医生快要忍不住了,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无法再忍的不耐烦,可我看着她,医生的表情,那确确实实是关心我的表情。
我便有点安心,很久没看到了。

医生的话我没听懂。
什么负责?负谁的责?谁要负责?
然后,你母亲,觉得,你应该为,她被老师训斥,这件事,负责?这句话断成一截一截的,组合在一起就让人听不懂。
不是为了我吗?
母亲不是为了我才忍耐,不敢跟老师还嘴的吗?都是为了我,让我以后不要受到老师孤立对待,不要受到同学欺负。所以才一直站在那里被老师骂,忍受着她不该忍受的屈辱。
都是我不懂事,伤害了母亲。
是因为我……

我愣愣的看着医生,一堆话挤到嗓子眼,又咽下去,然后又沸腾着,密密麻麻的挤上来,心脏被什么东西压紧,头发晕,还有点喘不过气来。
医生也看着我,想说什么的样子,提着一口气,又呼出来。
“你母亲当时多大?”
“……三十?”我一时想不起具体的年纪,“左右……”
“嗯。”
医生不再说话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5#
发表于 2023-11-27 18:42:45 |只看该作者
4.迎春花
没有人说话。
积年累月的记忆深处,事物单纯的堆积着,打着瞌睡。
我希望它们永远沉睡下去。

母亲非常温柔。
无论我哪一个阶段的同学、老师、亲戚和朋友,以及常去买菜的菜市场大妈、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娘、总来店里讲价的熟客……,她们都这样说。
母亲温柔又关心我。
“是不是让妈妈太担心了?”她们问我。母亲就抻一抻拉着我的手,“说话!”
“我……”我说不出话来,一般我伤心的时候会彻底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头脑乱作一团。
这时母亲就不好意思的笑笑,‘你看看这孩子的样子。’然后母亲再说一两句解释的话,她们就点点头,‘啊,明白了’。
“妈妈怎么可能……(做出什么什么事情),都是因为太关心你啊。”,这话犹如春风,像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庞。
我拿来回应的只有抽泣的不规律呼吸声。
她们停顿一会儿,跟母亲聊了几句(这给了我喘气的时间),又低下头对我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妈妈好好说啊,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妈妈要看店,还要照顾你,每天多辛苦啊,要站在妈妈的角度想一想。”
啊,好温柔的话语。
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一想。
和善又体谅。
那正是母亲平日里教我的。
“我……”我还想说什么,可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觉得她们说得也有道理,我便泄了气,“……哦。”
哦,我低下头。

人们说记忆暧昧不清,编造自己的记忆如同编造自己的生活,一边自我责备一边又乐此不疲的持续,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的记忆就像一百层上等的蚕丝羽绒被,将我安安全全的包裹起来,一切都那么美好。母亲的灵魂笼罩着我。

“长大了孩子就走了,嗐,能指望上她什么。”
“哎呀,你家胜男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哪像我们家那小子,一出去就没影儿了。”
“唉哟,你家那个是小子,长大了就知道心疼爹妈了。”
“希望如此吧。还是你家好,姑娘贴心。”
“好什么呀,一样气人。”
“胜男?不会吧,我看她挺听你话的呀。”
“这倒是,我家孩子就这点让人放心。”
“是吧?哈哈。”
“哈哈……我啊,也不图胜男什么,只要她能好,我就放心了。”
“……”

“太虚伪了。”母亲说,“那些谁谁谁,太虚伪了。”
母亲认为自己很真实,完全把自己袒露在人前,她也教我要这样做。
真诚。

我读的那所小学里,老师从三年级开始教我们写周记,摘抄大段的课文,然后模仿。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看着。
我9岁那年。十一过后,天气变冷的时候,在过年之前,母亲递给我几个信封,“你有什么话不愿意给妈说的,可以给妈写信啊。”母亲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她很关心我。
“你写信给妈,还能锻炼你的文笔,妈也会给你回信的。”
“……哦。”
“那行,妈把信封放桌子上了。”
“……哦。”
看着那些信封,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母亲离去后,我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颈背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我把信封收在抽屉里,却好像把它们收在我心里一样,老是挂在我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非常关心我的学习。

四年级时,小区里在隔壁班念书的女同学发表一篇文章,登在在校报上。
“看看人家!”母亲拿着校报给我看,“看看人家,写篇迎春花儿都能写得这么好,你怎么就写不出来呢。”
母亲问我。
她拿着我从学校带回家的校报,激动又兴奋。
“看看,“母亲又对我说,“文笔好到哪都不会吃亏的,我早就让你写日记你不干,现在知道了吧,人家雨婷天天在家写日记呢,你也学学,写写日记吧,多练一练。”
“……”我看着母亲。

“妈。”
“干嘛?”
“老师说要订校报,需要5元钱。”
“什么校报啊,要那么多钱,从哪冒出的校报,成天变着法的要钱。”
“……老师说的,明天早上交。”
“……”母亲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正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拉起我的手,“你有什么想买的啊?”
“……?”
“妈也不是不给你,5块钱而已,有什么想买的就和妈说。”
“你这孩子,和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说话啊!”
“我告诉你爸剌!”
……

“啊?”、“啊?”,有人在用手推搡我,是母亲。她推一下就发出一声询问,已经把话题从夸奖别人跳到督促我写日记上。
“……”我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对我而言,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是出乎意料的事。
我缺少这方面的经验。
摘抄或者是背诵,计算一点儿都不费力气,其他的作业我都完成的很好,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直到写周记脱离了连词成句,和连句成段。
我总是磕磕巴巴的写着,周一交给老师,然后再磕磕巴巴的写,如此循环往复于周记,母亲也只是看着干着急,除了不停的催促我,再无其他办法。
信封静静的躺在抽屉里。
我不知道后来它们去哪儿了。

“什么都行,写什么都可以,想到什么写什么。”
“我……”
“你就写每天早上几点起床,几点上学,写流水账也行啊。”
什么东西?有什么从我的意识中溜走了,我抓不住它。

“……流水账?”
“对啊,你就每天写,写着写着就会了。”
写着写着……刚刚我在想什么来着?
“慢慢来,一天写一点,很快就有感觉了。”
慢慢……
母亲坐在我旁边,她的气息一呼一吐,掺进我的呼吸里,一呼,一吸,我立刻放弃了原本想做的事,顺着母亲的思路,开始想自己能写什么,想啊想,母亲就在旁边看着我。然后有什么一闪,就像闪着雪花的老式电视机突然对上信号一样,每天要给钢笔吸满墨水囊这件事蹦了出来。
“那写这个行吗”
“行啊,写什么都行。”
母亲答应的痛快。

“‘墨’字怎么写?”
“查字典,给你买字典干什么的?”
“哦……”
查完“墨”字,我又查了“囊”字,翻来翻去的,我查得很慢。
“哎呀,不会写的你先用拼音嘛。”
“……哦。”

那时,老师让我们写“一件小事”,鲁迅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也叫“一件小事”,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系。
我恨死鲁迅了。

那两节连着的作文课,老师先是让同桌之间互相批改作文,后来又宣布要前后四人形成小组互相提建议。
我到现在也无法忘记,一双瞧不起的向上翻的眼睛,一双强势的、拼命想打压我的眼睛,还有一双开始时心虚友善,后来明目张胆催促嫌弃的眼睛。
“你再想想?就没有什么可写的?”
“你也可以写小白鞋这件事啊,当时你为什么不说他?”
两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这有什么不好写的?就你多事。你是吃特殊饲料长大的吗?
“小白鞋……”
我看向同桌。
“哎呀,你赶紧写啊,写什么不行!”他更着急的催促我。
“就是!快要收作文了!”,前桌的一个女生。
“切!”,另一个女生。
“……”

我也无法忘记那时同桌的表情。

对于这个粗心大意的男同桌,我做过最多的事情是在他越过三八线时把他推回去,还有把他踢到我这边的垃圾踢回去,以及对他用铅笔扎橡皮这件事表示讨厌,在他无数次向我借笔、借橡皮、借笔记的时候表示拒绝……
讨厌的男生。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向他表示过善意,包括小白鞋这种事,从家里把包好的小白鞋带到学校,到用得时候再换上,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人穿着到处跑,踩脏了再想办法蒙混过关呢?
我不理解。
“有这回事吗?”
“嘿嘿……嘿嘿嘿嘿”,他看着我挤眉弄眼的笑,好像我们之间达成了什么无声的协议。

最后我写了同桌辅导我数学题的故事。

同桌写得是某一天校园活动要求大家穿小白鞋,他一不小心把我的小白鞋弄脏了,不知怎么办好的时候,我告诉他“不要在意,我有办法。”,然后用粉笔覆盖污渍,成功蒙混过关的故事。
前桌的女生写得是写了上学路上捡到5元钱,不知怎么处理刚好遇到失主来找,最终皆大欢喜的故事。
前桌女生的同桌写得是放学时下雨没带雨伞,幸好同学送她到家,甚至为此绕了路互助友爱的故事。
我们都得了很高的分数。

一个10岁的小男孩可以把表情演绎的那么活灵活现吗?
不可思议。
我总是怀疑自己记错了,或者心眼太阴暗。

记得参加奥数选拔时,那间教室里都是熟面孔。
除了一个男生。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半咧的嘴唇,看起来脑袋不太好使的样子,衣服很邋遢。让我猜他平时会做什么的话,我一定说:他会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动也不需要动一下。
奇怪的人。
我回家和母亲谈到考试的时候提起他。
“那孩子啊,指不定他妈怎么头疼呢。”
她说那种孩子的母亲都很辛苦。
“啊?”为什么?
全家都要因为他过痛苦的生活,不孝顺的孩子,“不知道给她妈添了多少麻烦呢,真是……啧啧。”
“……哦”
看着母亲的表情,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对那个男生存在一种淡淡的优越,还有一种无名的自豪感。

他是唯一通过奥数选拔的人。

但我懂事。

懂事又孝顺。

我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呢,我也不知道。
母亲总是说我笨,她一边检查我的日记一边叹气,看着她,我的脑海中总闪过斑驳的树影,那是下午的阳光照在树枝上的投影,投在我家墙壁上。
晦暗的光线下,母亲在揉面,她从大面团上揪下一块小面团来给我,“拿着,那边去玩,啊。”
我便拿着这新鲜的橡皮泥,把它颠来倒去,揉成各种形状。玩得时候,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她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用眼睛爬过我的脊背,就像毛毛虫爬过树干。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在那个眼神里,我窥见了命运的一角。
“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能找你爸那样的啊!”

嗯,我会的。
我的人生会无止尽的向下坍塌崩坏,我会嫁给一个男人,把大半精力用来服侍他,剩下的一小半则毫无保留的奉献给自己的倒影,像熬油一样熬尽我的人生,再把这样的使命代代相传。
不需要明确的语言,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无处不在的母亲的投影。
我的未来,在灿烂金黄的阳光的反面。

“你要用心。”母亲看完我的日记抬起头来,“生活中只要留心处处都是新鲜事,你得留心啊。”
“哦……”我看着母亲眨眨眼。
母亲也看着我,“唉……”
我不知道说什么,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没什么可新鲜的。
母亲盯着我看了半天,放下日记本,拉起我的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妈讲啊。”
“……”啊?什么事?
“妈还能骗你吗?谁最无私,只有母亲对女儿最无私。”
“……”怎么了?
她又在说什么?
某种预感在冥冥在传递给我。

母亲又要哭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汹涌澎湃的风暴。
它积累已久,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它敦促着我,想要驱使我做出某种行为,在我体内叫嚣着横冲直撞。
身体想推开母亲,腿想冲到街上,喉咙想要大声呼喊,直到所有人用怪异的眼光看我,直到一辆失控的轿车把我的身体撞飞。
“胜男?胜男啊,”母亲的眼睛变得水润,声音里有明显的鼻音,“妈都是为你好啊,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妈对你好吗?”
“……嗯。”
母亲的眼睛红红的,鼻翼跟随着抽气声一张一翕,蒜头一样的鼻头微微抖动着,她哭起来不算美,或者说跟美完全扯不上关系,但不知为什么就会给我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能触动我的心。
“你怎么什么事都不告诉妈啊?”
“……也没什么事啊。”
“你写吧,把日记本当成你的朋友,写出来你就舒服点,啊。”
啊。
那种来自母亲的恳求,那种眼泪带来的强烈紧张和焦虑,那种巨大的压力和深深的恐惧,不安却像地震一样排山倒海。
我没有做女儿的天赋吗?

我知道我可以用稚嫩的想象力填满日记本。
可以让母亲开心。
我开始写两个男生去抬水,结果一不小心踩滑水洒一地;写一个女生做什么都要人陪,上厕所也是,最后忍耐不住在上课时请假;写后桌的女生看到男同桌越过三八线用自动铅笔扎他胳膊,在我的日记里,他疼得哎哎直叫唤。
这样母亲就开心了。
我也就轻松了。
啊。
多简单。

母亲看得时候呵呵直笑,“哎呀,她拿自动铅笔扎人家干嘛,现在这孩子……”母亲摇摇头,拿着我的日记本笑着叮嘱我,“你可不能这样啊,和同桌要好好处,要对人家好点儿,知道吗?”
“哦。”
“嗯。”母亲点点头,又嘱咐我,“离那孩子(扎人的那个)远点,知道吗?”
“……哦。”

我又写了冬天的打雪仗,夏天的吃冰棍,等等,等等。
每写出一篇日记,我的心就像失去一块,一页一页,不过是连绵起伏的幻觉,荒诞的戏剧。

“要不是我当初逼着你写日记,你这成绩啊,啧啧,还不愿意写。”她上上下下用视线描摹着这张小纸片,一遍一遍,像是要把高考成绩刻进心里。
灰尘在阳光里漂浮,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还怨妈不?”母亲笑着问我,“我都知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
“唉,妈老了,现在你能考上个好大学,妈也就放心了。”
看着地上新买的行李箱,我还是没说话。

为什么要看行李箱呢?
我不知道。
就像“妈也就放心了”一样。
我从没有想明白过这句话。

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自己正在慢慢靠近另一种生活,一种我当时无法清楚预见的生活。头脑中那套千百年来沉积下来的牢固体系与其他的一切事物一样,会随着时代转变而流逝,尽管它曾为我描绘了一种据说很稳定、很轻松的幸福。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自然,就像有一部分的我早就在等待了。
这样一个时刻终于到来,在过去的漫长人生里,早在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有个声音告诉我,“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于是我就等着,等了好久好久,时间和空间轻而易举将我困住,好像我永远不能挣脱,好像为了顺应生活而改变自己是理所当然,我已经忘记会有那一刻的到来。

小学升三年级那个暑假过完的时候,或许早有迹象,我变得沉默,仿佛不受意识支配一样,各种各样的事情变得无关紧要,以前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我总爱和母亲说的。
太奇怪了。
那时我有说不完的话,像朵开放的花苞,每伸展开一片叶子,一片花瓣,就一定要有人来欣赏,“看看我!”,“看看我!”,我快活的叫着,一旦有人过来,我便把新长的地方展示出来,“摸摸我。”,“摸摸我。”
要是有人过来抚摸我,用他的指尖轻轻碰一碰我,我便要用脑袋蹭他,求他多摸一会儿,直到我每一条脉络都舒展起来。
这样我就很开心。
有的时候我又像只小鸟飞来飞去,站在枝头蹦蹦哒哒,一边卖弄我纤细灵动的小短腿,一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感觉生命的脉动与我同在,世界对我歌唱。

同样是那年,小区门口的迎春花丛开得热热闹闹,大家习以为常。大人们路过的时候不会多看一眼,小孩子们也很少关注。
我在花丛旁发现一只飞不起来的蜜蜂,哪里受伤了的样子,我蹲下,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上,它那么漂亮,精致的身体,小小的胸脯上包裹着绒绒的毛。
我小心翼翼的伸出食指,想拨一拨它的翅膀。
引人喜爱的小东西,它把尾巴撇向我,一个黏黏的东西从下面探出来,过程进行的和慢动作一样,有根刺伸进我的手指,又从我的手指抽出去。
这小家伙更加虚弱了。
生命一点一滴从那个小身体流失掉,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弄得我有点心疼,不知该怎么是好。
肿痛是后来才注意到的。
迎春花下多了一座小小的墓,偶尔我会想起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12 02:39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