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与阿伽

王敖

吉尔伽美什与阿伽”



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拱玉书教授



    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与阿伽”是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但倍受古人的喜爱，[1] 也得到现代学者的青睐。[2] 本文作者也在即将出版的《苏美尔文明探秘》（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书里翻译了该史诗，并就史诗中涉及的民主问***发表了一点粗浅看法。近来，在教学过程中，对史诗中涉及的一些问***又有了新的理解，同时也产生一些疑惑。在此，我把它们一并道出，以求得到读者的指正和赐教。

    为了便于讨论，我们首先把史诗的汉译附在下面：[3]

1.   恩美巴拉格西之子阿伽的信使，

2.   从基什前往乌鲁克，来见吉尔伽美什。

3.   吉尔伽美什问计于城中众长老，

4.   共把国是来商讨：

5.  “很多井待完成，很多国家的井待完成，[4]

6.   很多国家的小井待完成，

7.   很多深井与戽水井待完成。[5]

8.   我们是向基什王室屈膝？

     还是举戈迎击?”

9.   与会众长老

10.  如此回答道：

11. “很多井待完成，很多国家的井待完成，

12.  很多国家的小井待完成，

13.  很多深井与戽水井待完成。

14.  我们还是向基什屈膝，

     不要举戈迎击!”

15.  吉尔伽美什，库拉巴的“恩”，[6]

16.  这个信任伊南娜的人，

17.  长老们的话他没有放在心。

18.  吉尔伽美什，库拉巴的“恩”，

19.  又来问计与城里的年轻人，再把国是来讨论。

20. “很多井待完成，很多国家的井待完成，

21.  很多国家的小井待完成，

22.  很多深井与戽水井待完成。

23.  我们是向基什屈膝，还是举戈迎击?”

24.  与会年轻人，这般答其问：

25. “（不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7]

26.  时刻得把（基什的）王子保护着，

27.  还得把马屁拍着，

28.  谁能一辈子这样活着。

29.  你们（指长老们）没有不向基什屈膝的理，

     我们没有不举戈迎击的理。

30.  乌鲁克，众神的作坊，

31.  埃安纳，从天而降的庙堂，

32.  诸神塑造了它们的形状。

33． 它（乌鲁克）的宏伟城墙，似尘雾，接地连天，

34.  它（乌鲁克）的崇***住所，是安神所建。

35.  这里的一切都由你掌管，

     你是英雄的国王，

36.  你是安神宠爱的魁梧***大的男子汉。[8]

37.  他(信使)到来后你为何如此胆战?

38.  敌军微不足言，轻而易举就可驱散，

39.  他的士兵不敢正眼把你看。”

40.  吉尔伽美什，库拉巴的恩，

41.  听罢年青人的这番话，

     心里豁然开朗，

     顿时欢喜异常。

42.  他对仆人恩启都说：

43. “战斗的武器舒卡拉已备好，

44.  让战斗的武器回到你的身旁!

45.  让它发出魔光，

46.  他（指阿伽）到来之后，愿她(指乌鲁克)承受住我的魔光，

47.  他会六神无主，他会言语无方。”

48.  还不到五日，更未到十天，

49.  恩美巴拉格西之子阿伽就已兵临城下，

50.  乌鲁克顿时人心大乱。

51.  吉尔伽美什，库拉巴的恩，

52.  发令给他的英雄们：

53. “我的勇士们，是我选择了你们，

54.  有胆的站出来，我要派他去见阿伽!”

55.  比尔胡图拉，国王的侍卫官，

56.  把他的国王赞美了一番：

57. “见阿伽，我昂首阔步去，

58.  管叫他六神无主，词穷理又屈!”

59.  城门开处走出了比尔胡图拉，

60.  他一出城门口，

61.  就地被擒拿，

62.  一顿痛打后，皮肉开了花。

63.  然后被带到阿伽前，

***.  他冲着阿伽陈词一番。

65.  他的话还没完，

     乌鲁克的扎巴达就爬到了城墙上面，

66.  俯下身来往下看。

67.  阿伽把目光转向他那边，

68.  然后对比尔胡图拉开了言：

69. “奴才!那人可是你的国王?”

70. “那人不是我的国王!

71.  如果那人是我的国王，

72.  他的额头就会暴青筋，

73.  他的眼睛就会象野牛，

74.  他的胡须就会坚如天青石，

75.  他的手指就会带好运，

76.  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向他冲去，

     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起来(挑衅)，

77.  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搅得尘埃四起，

78.  就不会有这么多敌邦四处林立，

79.  国家的入口就不会如此乌烟瘴气，

80.  船只的首柱就不会折断在地。”

81.  基什之王阿伽（听罢）盛怒冲天，

82.  他们把他(比尔胡图拉)痛打一番又一番，

83.  直打得他皮开肉绽才算完。

84.  跟着乌鲁克的扎巴达，

     吉尔伽美什也登到城墙的上面。

85.  魔光使库拉巴的男女老幼岿然不动，

86.  乌鲁克的年轻人把武器拿在手中。

87.  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他们严阵以待，

88.  恩启都从城门内走出来。

89.  吉尔伽美什从城墙上俯身往下看，

90.  这一举动，被阿伽看见。

91. “奴才!那人可是你的国王?”

92. “那人正是我的国王!”

93.  他的话还未说完，

94.  无数(敌人)向他冲去，

     无数(敌人)起来挑战，

95.  无数(敌人)搅得尘埃四起，

96.  所有夷邦都背信弃义，

97.  国家的入口乌烟瘴气，

98.  船只的首柱折断在地。

99.  基什之王阿伽盛怒冲天，

100. 吉尔伽美什，库拉巴的恩，

101. 冲着阿伽大声喊：

102.“阿伽，你是我的吾古拉，你是我的奴班达，

103. 你是我的沙基纳，

104. 阿伽，你给了我呼吸，你给了我生命，

105. 阿伽，你敞开怀抱接纳逃跑的人，

106. 阿伽，你(撒下)麦粒喂食逃跑的鸟儿。”，

107. 乌鲁克，众神的作坊，

108. 它（乌鲁克）的宏伟城墙，似尘雾，接地连天，

109. 它（乌鲁克）的崇***住所，是安神所建，

110. 这里的一切都由你掌管。

     你是英雄的国王，

111. 你安神宠爱的魁梧***大的男子汉！”

112. 他把阿伽放回基什：

113. “在乌图那里，我已经回报了你的善意。”

114. 吉尔伽美什，库拉巴的恩，

115. 一切赞美归于你。

   

下面，我就下列问***谈谈我自己的理解与困惑：

一、谁是第1-2行的主语。Kramer的译文是“The envoys of Akka…proceeded from Kish…”（Kramer, The Sumerians, Chicago 1963, 187页），Römer的译文是“(Die) Boten Akka\'s…waren aus Kiš…hingegangen”（Römer, Das Kurzepos, 38页），我们的上述译文与西方学者的译文相同。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第1行不应该以ke(4)结尾，而应该以ka结尾，即ka = 双属格-(a)k-a(k)。所以，我认为，第1行的结尾ke(4)应该是ak-e（属格-做格）的书写形式，施动者应该是“阿伽”，“信使”应该是“阿伽”的直接宾语，而动词re7 应该等于ušālik“he caused to go”，即德语的“er läßt gehen”。因此，这句话应该译成“恩美巴拉格西之子阿伽让信使从基什前往乌鲁克，去见吉尔伽美什。

二、第4行的动词形式ì-kin-kin-e是marû还是hamţu？我们从Kramer的译文“（Gilgamesh）put the matter, seeks out their word”（Kramer, The Sumerians, 187页）中可以得知，Kramer把ì-kin-kin-e理解为marû，而Römer的译文是“…untersuchte die Sache immer wieder”（Römer, Das Kurzepos, 38页），他把ì-kin-kin-e理解为hamţu，我们的上述译文与Römer的译文相同。从内容上看，hamţu不成问***，但从动词的形态上看，hamţu就非常成问***，因为ì-kin-kin-e是典型的marû形式。如果把kin-kin理解为hamţu free reduplication，那么，-e就无法按照现有的语法规则解释了。如果我们不墨守成规，那么至少应该肯定以下两点：一、动词形式ì-kin-kin-e是hamţu（按照现有的语法理论应该是marû）；二、它是一种第三人称形式（按照现有的语法理论本处hamţu的第三人称单数应该是i.n.kin，复数应为i.n.kin.eš）。但目前还不能肯定它是第三人称单数还是第三人称复数，因为这句话既可以被理解为“The matter was put by Gilgamesh before the elders of his city, and he (Gilgamesh) examined the matter again and again”，也可以被理解为“The matter was put by Gilgamesh before the elders of his city, and they (the elders) examined the matter again and again。”

三、基什的使者提出了什么要求？史诗的第一句话就是基什王“阿伽…派使者到乌鲁克去见吉尔加美什”。基什王阿伽派遣使者到乌鲁克去做什么，提出了什么要求，史诗并没有明确地交代。学者们历来认为史诗的第5-7行（后来这几句话不断重复出现）就是基什国王阿伽提出的要求，既要求乌鲁克“挖井”。我现在对此有不同看法：我认为“挖井”不一定是基什王阿伽对乌鲁克提出的要求。原因有二：第一，关于“挖井”的几句话并不是直接从基什的使者口中说出的，而是出自吉尔伽美什之口，因此，不一定就是阿伽的要求。第二，在后来的文献中有“吉尔伽美什之井”[9]的说法，说明吉尔伽美什确实挖了井。但这些“井”决不是按照基什王阿伽的要求挖的，因为在史诗中吉尔伽美什并没有接受基什的要求（假如基什的要求就是“挖井”的话）。换言之，在下列三者中——1、甲方要求乙方挖井，2、乙方不答应，3、乙方挖了井——必有一个是不真实的，因为，如果甲方的挖井要求遭到乙方拒绝，就不会产生乙方挖了井的结果；如果乙方拒绝了某事（不是挖井），而事实上挖了井的话，说明乙方拒绝的恰恰不是“挖井”。基于以上***虑，我认为阿伽的要求不一定是挖井。那么，基什使者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史诗没有明确交代，因此，我们今天已无从得知。没有明确交代的原因可能是使者的使命对当年的作者来说（大概也包括其他人）是不言自明的，无需特别交代。但无论如何，它都应该是一种要求，一种过分的要求，甚至是一种带有时间期限的最后通牒，涉及到乌鲁克是受制于人还是独立自主的问***，可能涉及生死存亡的问***。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国事，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召集了城中的长老和到了服役年龄的年轻人，分别征求意见。长老主和，青年人主战，出现了针锋相对的局面。从这些描述中，许多学者不但看到了古代的民主行为，甚至看到了古代的民主机构：两院制。因此，下面我请教民主问***。

四、如何看待古代民主制？从“吉尔伽美什与阿伽”中，美国学者克莱默不但看到了民主，更看到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两院制”，长老会议就有如现代某些国家实行的民主体制中的“上议院”，而由达到服兵役年龄的轻人参加的会议就相当于“下议院”。他在《历史始于苏美尔》一书中详细地阐述了他的这种观点，他说：在人类的成文史上，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上议院”和“下议院”的两院早在公元前2800年左右就开始运做了。这个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两院制出现在什么地方呢？您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地方一定是西方，是欧洲大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您可能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地方就是我们所说的近东，就是那个我们认为是专制独裁的发源地，就是那个在我们眼里看来不知政治议会为何物的东方，就是地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的人类文明的摇篮苏美尔。[10] 后来，克莱默又一再重述他的观点。[11] 他的***见使广大读者耳目一新，在学术界也产生很大影响，同意他的观点的人非常多，包括中国著名历史学家林志纯（日知）。林先生认为，在《吉尔伽美什与阿伽》中保留了最早的城邦三机构：首领、长老会和民众会。[12]

“吉尔伽美什与阿伽”并不是唯一的、可以让我们在其中捕捉到一点古代民主制的影子的文献，在有关恩美尔卡的故事、甚至妈尼什图舒方尖碑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古代民主制的影子。[13] 古代某些国家实行的“巴拉”（bala “turns”）制也是民主的一种形式。[14] 从埃安纳吐姆（Eannatum）开始，一国之君购买果园、房屋和土地时，必须履行其他普通人购买动产或不动产时必须履行的手续。[15] 在这里国王和其他土地购买者一样，没有享有任何特权，也没有简化任何手续，说明国王在与国民的交易中并没有特殊的地位，国王也是一个公民。 在“可怜的尼普尔人”中，[16] 一个普通的尼普尔人可以直接向国王租一挂马车，尼普尔市长也把自己称为“尼普尔公民”，都反映了民主。不过，笑料可能有夸大事实的嫌疑，不能全信。从咒语中我们有时也可能看到一点民主的影子，如“愿伊施塔撤消他的王位和他的统治，把它们给其他人”。[17] 神可以授予某人王权，也可以夺取王权，把它送给别人，这意味着王权不是不可侵犯的，是可以变换的。

民主作为民众享有参与国事和对重大国事有发表意见的权利的一种机制或政治体制，在人类历史上是普遍存在的，尤其是在人类刚刚迈入文明门槛的初期，在个人的绝对权威尚未完全建立之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国家形成之前的“军事民主”或其他形式的民主具有历史惯性的缘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政治权力越来越集中于少数人手里。[18] 到了吉尔伽美什时期，民主制与以前已经有很大不同。在“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第11块泥板中，乌特纳皮施提（Utnapišti）对吉尔伽美什说，是众神大会决定让他永生的，所以，吉尔伽美什永远不能获得永生了，因为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神为他招集众神大会。[19] 政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和演变，这是必然的，所以，乌特纳皮施提时期（洪水之前=史前？）的政体与吉尔伽美什统治时期的政体应该有所不同。可是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二者如何发展，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但可以肯定，在吉尔伽美什统治时期，“两院”虽然仍然存在，但最后的决定权仍然握在国王手里，至少国王是个举足轻重的“砝码”，当“长老会”与“民众会”发生分歧时，国王这个“砝码”放到哪边，哪边就是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一边。

此外，史诗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长老们的话他没有放在心”（17行）。这句话过去一直没有引起人们注意。在我看来，这句话恰好是国王权力的特写。国王先来征求“长老们”的意见，但当他们的意见不符合他的意愿时，他便不把它放在心上，也就是没有接受长老们的建议，于是才来问计于城里的年轻人。仅就语言逻辑而言，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判断：如果吉尔伽美什对长老们的建议感到满意，他就不会再去征求年轻人的意见。这样，吉尔伽美什向长老和年轻人征求意见的行为可能是国王的自愿，而不是他的必须采取的行为。

     最近，著名学者西威尔在谈到这一话***时，认为“两院制”是“过***估计”，而那种认为吉尔伽美什不能独自一人决定国家大事的说法是“夸大其词”。[20]

     五、长老们的回答与年轻人的回答有什么不同？在回答这个问***之前，我们先来比较一下吉尔伽美什与长老们和年轻人的问答（只举几个保留完好的版本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