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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读】《午夜的孩子》(语音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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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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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21#
发表于 2007-8-4 13:39:59 |只看该作者

第一部第九章

<p></p><p></p><p>萨尔曼•拉什迪著</p><p>刘凯芳译</p><p>9. 渔夫手指远方</p><p>难道有可能吃文字的醋吗?难道会将我晚上涂抹的那些东西看得像是情敌的血肉之躯一样吗?对博多的古怪举动,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这一解释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它和她发的脾气同样不可思议,今晚她看到我千不该万不该写出了(而且还大声念出了)我本不应说出来的那个词儿,她真是气得要命……自从那个江湖郎中来过以后,我就觉察出博多身上那种奇怪的不满情绪,我嗅到了从她的分泌腺(或者泌离腺)散发出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气味来。她半夜里面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的“另一根铅笔”,也就是我裤裆里那条没用的黄瓜调动起来,但是完全无效,也许这使她很丧气吧,她变得越来越牢骚满腹了。(此外,她听到我昨晚诉说自己出生的秘密后心里很不痛快,还有我对一百卢比不以为然的态度也使很她生气。)我得怪自己不好,我一心扑在我的自传上,忽略了她的感情,今晚一开始就走了调,写出了那个最糟糕的词儿。</p><p>“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迫使我注定要过分成片断的生活,”我写道,并且大声读了出来,“但是我要比我外公幸运,因为阿达姆·阿齐兹一直是那条床单的受害者,而我呢却成为它的主人 - 这会儿被它迷住的人是博多。我坐在自己具有魔力的影子底下,每天让她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人 - 而她呢,蹲在一边,如痴如醉地看着我。她满脸迷惑,看得忘了神,就像一只獴看着一条颈部膨胀的眼镜蛇瞪着眼睛摆动着,身子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 使她陷入到这种麻木状态的是 - 对了! - 是爱情。”</p><p>就是这个词儿:爱情。写下来后,又读了出来。它使她发出一声异乎寻常地尖利的叫声,它使她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如果我仍然对词语敏感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爱你?”我们的博多刻薄地嘲笑道,“爱你什么呀,老天?小王子,你有什么用处呀?” -接下来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 - “你能算个情人吗?”她伸出胳膊,汗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满脸鄙夷地用食指朝我这个无可否认确实无用的裤裆的方向指了指。这个又长又粗的手指,因为嫉妒的缘故直僵僵地伸着,糟糕的是,它只使我想起另一只断掉一截的手指来……由于她射出的这根箭没有中靶,她气得大声嚷道:“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那位大夫说得一点也不错!”立刻心烦意乱地冲出了房间。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从金属楼梯上传来,一直走到下面工厂里,穿过用黑布遮盖的酱缸直往外冲;接着,门闩一拔,砰的一声关上了。</p><p>这样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别无选择,又回过来继续写下去。</p><p>渔夫手指远方:这是挂在白金汉别墅天蓝色的墙壁上一幅画上令人难忘的中心内容。这幅画就挂在那个天蓝色摇篮的上方,我,萨里姆娃娃,午夜的孩子,就在那个摇篮里度过了我的最初的日子。在柚木的画框里面,小雷利[①] - 还有谁呢?- 坐在一个正在补渔网的满面风霜的老渔夫脚边 - 他是不是长着像海象那样的胡子?- 他的右臂伸得笔直,直指着海平面,一边说着那些海上故事,小雷利听得入了迷 - 还有谁呢?因为画中自然还有一个孩子,他两腿交叉,穿着荷叶边领子和一直扣到底下的束腰外衣……这会儿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次生日晚会,晚会上自豪的母亲和同样自豪的保姆给一个长着特大号鼻子的小孩戴上这样的领子,穿上这样的外衣。一个裁缝坐在天蓝色的房间里,就在渔夫的手指底下,仿照图画上英国绅士的服装裁剪……“瞧,多可爱呀!”丽拉·萨巴尔马提大声嚷嚷道,她的话始终叫我觉得很难堪,“就像刚刚从画儿上走下来的!”</p><p>在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中,我坐在瓦尔特·雷利身旁,眼睛随着渔夫手指的方向望去,拼命睁大眼睛望着地平线。在地平线以外是 - 是什么呢?- 也许是我的未来,我的非同一般的命运,对此我一开始就有所觉察了。它在那个天蓝色的房间里,像是一片闪烁着的灰色暗影,起初很不清楚,但却无法对它置之不理……因为渔夫手指的更在闪烁着的地平线之外,它超出了柚木画框,越过短短一段天蓝色的墙壁,使我的眼睛朝另一个镜框看去。挂在这个镜框里面,永远压在玻璃底下的就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这里面是一张特大号的婴儿特写照,下面配着预言式的文字说明。就在照片旁边,还有一张优质仿羊皮纸的信笺,信笺上压印有国徽的图案 - 几头萨尔纳特[②]雄狮站在法轮上,这封总理的来信是我的相片在《印度时报》刊出之后一礼拜邮差维西瓦那斯送来的。</p><p>报纸为我庆贺,政治家正式认可了我的地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写道:“亲爱的萨里姆娃娃,请接受我对你诞生这一大喜事的迟到的祝贺!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p><p>玛丽·佩雷拉大为惊恐。“是政府啊,太太?它会密切地注意这个孩子吗?为什么呢,太太?他出了什么岔子吗?” - 阿米娜无法理解保姆说话时口气为何如此惊惶,她说:“这只是说说而已,玛丽;这话哪能当真?”但是玛丽仍然很紧张,每当她走进婴儿室时,她的眼睛总会慌乱地朝镜框里那封信溜过去。她又会朝四处张望,想要知道政府是不是真的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急切地想弄明白,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看见了?……至于我呢,在我长大之后,我对母亲的解释并不完全赞同,但是它却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因此,尽管玛丽的怀疑也多多少少传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p><p>也许渔夫的手指并没有指着镜框里的那封信。因为假如你顺着它再往前看,你就会随着它穿过窗户,从两层楼高的小丘往下,穿过华尔顿路,越过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看到与图画中的海洋不同的另一片海洋。在这片海洋上,科里人的三角帆船的船帆在夕阳的余晖中一片通红……这个带着谴责意味的手指,迫使我们朝城里失去家园的人那边看去。</p><p>或者,这个指头也许 -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想法使我打了个寒噤 - 是一种警告,它的目的就是要别人把注意里集中到它的本身。是的,它很可能预示了另一个手指,干吗不呢,这个手指跟它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出现在我的故事中,那将会引发阿尔法与欧米加[③]那个可怕的逻辑……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挂在我摇篮上方有多少与我的未来有关的东西,等着我去理解呢?给了我多少警告 - 有多少我又没有注意到呢?……不。我不会成为“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这个活灵活现的说法是博多的。我不会让自己随便被引到一些随便说笑的枝节问题上去,至少在我还有力量抗拒这些裂缝时不会。</p><p></p><p>在阿米娜·西奈和名叫萨里姆的娃娃乘坐借来的史蒂倍克车回家时,阿赫默德·西奈还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在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酱菜瓶子,瓶子里面的酸橙卤汁都已经倒掉,瓶子洗干净煮过、消了毒 - 这会儿里面又装得满满的。铁瓶盖上蒙着橡胶隔膜,再用橡皮筋箍紧,瓶口封得严严的。在这个牛皮纸包里的玻璃瓶中,橡胶瓶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是这件东西:与父亲母亲和娃娃一起回家的是一瓶生理盐水,盐水中飘浮着一条脐带。(但这条脐带究竟是我的呢,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那我就说不准了。)当新雇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坐公共汽车去梅斯沃德山庄时,一条脐带却在电影大王那辆史蒂倍克车仪表板上放零星物品的小箱里隆重地回来了。在萨里姆这个娃娃长大成人时,浸在盐水里的脐带一直挂在一个柚木衣柜里面。多年以后,等我们全家流亡到巴基斯坦这一“圣洁的国土”,在我努力想要净化自己时,脐带在短时间内风光了一番。</p><p>什么都没有丢掉,孩子和胞衣都留下来了。这两者都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两者到时候都会登场表演一番。</p><p>我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婴儿。那几张婴儿特写照显示出我月亮般的大圆脸太大,也过分圆了一点。在下巴那部位像是少了点什么。我脸上皮肤倒是白白的 - 但是有几块胎记破了相。我右面发根处有几块黑色的胎记往下延伸,而左耳上有块大黑斑。我的鬓角太突出,就像鼓出来的拜占庭式建筑[④]的圆顶。(松尼·易卜拉欣和我天生就应该成为朋友 - 在我们两人头顶头时,我那鼓出来的鬓角恰好放在松尼给产钳夹出来的凹痕里,就像木匠的榫头那样伏贴。)阿米娜·西奈看见我只有一个脑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以加倍的母爱注视着娃娃,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可爱之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那双奇怪的天蓝色的冰冷的眼睛,像是发育不良的牛角似的鬓角,甚至连那个大得像疯长的黄瓜一样的鼻子也不在意。</p><p>萨里姆娃娃的鼻子大得出奇,而且还老是流鼻涕。 </p><p>我童年的相貌实在令人着迷,尽管我已经够大够难看了,但似乎我还不满足。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仿佛心中有数,为了挑起未来的重担,我需要一个很大的体魄。)到9月中旬,我已经把母亲的奶水吸干了,尽管她的乳水供应还是相当富足的。于是临时雇了个奶妈,但只过了半个月,她便打了退堂鼓,因为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得像沙漠一样干,她抱怨说萨里姆这个娃娃用他没长牙齿的牙龈把她的奶头几乎咬下来。于是只好给我喂奶瓶,就这样大量的东西给我喝下去,奶瓶的奶嘴也遭了殃,证明奶妈的话不是无中生有。在记事册上对我的成长作了仔细的记录,记录表明我一天长得比一天大,这一点肉眼几乎就可以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没有对我鼻子的长度进行测量,因此我没法说清我的呼吸器官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生长速度是否完全一致,或者会不会更快一些。我得说的是我的新陈代谢十分旺盛,大量的废物从相应的出口排泄出来。我的鼻子上老是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不断地有大批的手帕和围涎送到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箱里去……由于废物通过不同的渠道排了出去,我的眼睛老是干干的。“这娃娃真乖,太太,”玛丽·佩雷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p><p>乖孩子萨里姆很安静,我常常笑,但却不出声。(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是先进货,先是认真听别人说,然后再笑出声来,最后才开始说话。)有一段时候,阿米娜和玛丽有点担心这孩子耳朵会不会聋。但就在她们要想把这事告诉孩子的父亲的当儿(她们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让他知道 - 做父亲的不会喜欢有缺陷的孩子),他却突然出了声,至少在这一方面变得完全正常起来。“好像是,”阿米娜低声同玛丽说,“他决定让我们放下心来。”</p><p>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阿米娜和玛丽过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整天忙个不停,使我仿佛有了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母亲。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她们的眼睛见到的只是那些臭烘烘的内衣,而没有发现我的眼皮一眨也不眨。阿米娜记起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重得要命,使她仿佛觉得时间像一潭死水那样静止不动,这时候她开始纳闷,如今会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 也就是这孩子会不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与他直接有关的时间跑得飞快,因此母亲和保姆两人总是来不及做完需要干的事情,而娃娃呢以一种显然是疯狂的速度成长。她抚今追昔,做着这种白日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后来,她总算将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向自己解释说我只是个好端端的大块头婴儿,胃口大,长得快。只有到这时,母爱的层层帷幕才落下来,使她和玛丽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们同声叫道:“瞧啊,老天啊老天!瞧啊,太太!瞧啊,玛丽!这小家伙从来不眨眼睛!”</p><p>这双眼睛太蓝了,克什米尔的蓝色,掉包孩子的蓝色,眼眶里面装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使它更蓝,蓝得不会眨眼睛了。在喂我进食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童贞女玛丽把我托在她肩膀上,说道:“啊呀,这么沉,耶稣呀!”这时候,我打着饱嗝,也还是不眨眼。阿赫穆德·西奈拖着他开花的大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摇篮跟前,我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他那噘着的嘴唇……“太太,也许我们弄错了,”玛丽说,“小少爷也许只是在学我们的样 - 我们眨眼他也跟着眨。”阿米娜说:“我们轮流眨眼试试看。”于是她们的眼皮一张一闭,同时认真观察我那蓝得冰冷的眼睛,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阿米娜亲自动手,伸手到摇篮里替我把眼皮抹了下来。眼皮合上了,我的呼吸节奏也立刻随之改变,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这之后,接连好几个月里,母亲和保姆两人轮流帮我睁眼闭眼。“太太,他学得会的,”玛丽安慰阿米娜说,“这孩子乖得很,他肯定学得会的。”我学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直睁大眼睛面对世界的。</p><p></p><p>这会儿,以我婴儿时代的眼光回顾往事,我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 说来也怪,你只要努力一下,你竟然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来。我能看见的是什么呢?是这个城市,它像只吸血的蜥蜴一样伏在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孟买,它形状像一只手,但它其实是一个嘴巴,老是张开着,老是饿得要命,老是吞食从印度其他地方来的食物和有才能的人。它还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蚂蟥,出产的只有电影片子、丛林茄克衫和鱼……在印巴分治以后,我看见邮差维西瓦那斯骑着旧的印度阿朱那牌自行车朝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驶来,车座后面的邮袋装着那个仿羊皮纸信封,经过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旁边 - 尽管这会儿雨季还没到,这辆车让司机给扔了,其原因是司机突然决定去巴基斯坦,于是他关起发动机就走,让整整一车乘客待在车上。有的人吊在车窗上,有的人抓着车顶的行李架,有的人挤在过道里……我能够听到他们在咒骂,猪猡崽子、狼心狗肺,但大家还是赖在好容易抢到的座位上不肯离开,就这样整整拖了两个小时才散去,把汽车丢在路边上。还有呢,还有印度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游泳健将,普西帕·罗伊来到了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的大门口。这个普西帕头上戴着桔黄色的游泳帽,绿色的躯体上围着国旗颜色的毛巾,来向游泳池只准白人入内的规则挑战。他拿着一块迈索尔[⑤]的檀香皂,挺起胸膛,大步迈进大门……这时雇来看门的帕坦人连忙挡住了他,就像往常那样,把欧洲人从印度人暴动中救出来的还是印度人。尽管他勇气十足地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四个人抓住手脚扔到外面华尔顿路上,跌到尘土里面。横渡海峡的健将被扔到街心,像是扎猛子一样,几乎撞到骆驼、出租车、自行车上(维西瓦那斯连忙拐弯绕开他那块肥皂)……但是这吓不倒他,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声称明天还要来。在我童年的那些岁月里,每天总可以见到头戴桔黄色游泳帽、披着国旗颜色毛巾的游泳健将普西帕满心不情愿地在华尔顿路上扎猛子。最后他这场英勇无畏的斗争取得了某种形式的胜利,因为如今游泳池已经对某些印度人 - “上等人”- 开放,他们可以跨到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池子里去了。但是普西帕不是上等人,他现在年纪大了,人们都把他忘了,他只是老远地望着这个池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 例如当年著名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她只肯同男人摔跤,并且威胁说谁能把她打败就嫁给谁,她这样一说,结果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有(这会儿离家更近了)在我家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圣者,他名叫普鲁肖塔姆,我们(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和我)总是称他为普鲁古鲁,他认为我是受到真主保佑的穆巴拉克,一直留神照看着我,每天不是教我父亲看手相,就是为我母亲施法术去除鸡眼。此外还有在老仆穆萨和新来的保姆玛丽之间的钩心斗角,他们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到了最后终于爆发出来。总而言之,到1947年底,孟买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热气腾腾,形形色色,也像往常那样千奇百怪……唯一的例外只是我出生了。我已经开始在宇宙的中心占据我的位置,等到我完成了这事以后,我会赋予所有一切以意义。你不相信我的话?听,玛丽·佩雷拉在我摇篮旁边唱着一首儿歌:</p><p></p><p>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p><p>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p><p></p><p>等到高瓦里亚坦克路王家理发馆一个兔唇的理发师来给我行割礼的时候(我刚刚满两个月),我在在梅斯沃德山庄已经很受欢迎了。(顺便提一下行割礼的那件事,我仍然可以发誓我能够记得那个咧着嘴笑的理发师,他抓住我的包皮,而我的阴茎就像条游动的蛇那样死命扭动。剃刀割了下来,那阵疼痛啊。但是别人告诉我,就在那时候,我眼皮还是一眨都没有眨。)</p><p>是的,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家伙。我的两位母亲,阿米娜和玛丽对我百看不厌。在所有生活问题上,她们是最亲密的同盟者。在我行过割礼以后,她们一起给我洗澡,看到我那个包皮给割掉的阴茎在洗澡水里面气鼓鼓地乱动,她们咯咯笑了。“太太,这孩子我们最好得当心些,”玛丽调皮地说,“他那个小玩意儿像是自个儿会活动呢!”阿米娜说:“啐,啐,玛丽,你真说得出来……”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要背气。“瞧,太太,瞧他那个小雀雀!”因为它又动了起来,扭来扭去的,就像是食管给割开的鸡一样……她们一起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在情感问题上,她们却是不共戴天的敌手。有一次,她们将我放在童车里带我到马拉巴尔山的空中花园去散步,阿米娜在无意中听到玛丽告诉其他保姆说:“瞧,这就是我的大块头儿子” - 说来也怪,她心中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在那之后,萨里姆娃娃变成了她们表现慈爱之情的战场。她们互相较劲,看谁能表现出更多的母爱来。而孩子呢,这时会眨眼睛了,只是大声咯咯笑着,享受着她们的抚爱,利用这一点来加快自己的成长。他一天天长大,不断地被拥抱、亲吻、抚弄下巴,朝着他将要获得人类的基本特征的时刻奋勇前进,那就是,每天在难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同手指远方的渔夫为伴的时候,我总要想竭力在我的小床上站起来。</p><p>(就在我徒劳地想要站起来时,阿米娜也徒劳无益地下着决心 - 她企图将她那个不能提名道姓的丈夫的梦从她心目中驱除出去。在我出生之后的那一夜,这个梦取代了粘蝇纸的梦。这个梦太像实有其事了,以致她在醒着时也没法摆脱它。在梦中,纳迪尔汗到了她的床上,使她怀上了孩子。这个梦的荒唐无稽之处在于,它竟然使阿米娜搞糊涂了,弄不清儿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因此这个梦给我这个午夜的孩子又带来了一个父亲,加上温吉、梅斯沃德和阿赫默德·西奈,这是第四个了。我母亲阿米娜在这一梦境的困扰下,心烦意乱,一筹莫展,她从那时候起就隐约产生了一种负疚感,这种感觉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像一个暗黑的花环一样套在她的头上。)</p><p></p><p>我从来没有听说维伊·维里·温吉的黄金时代。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几乎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之后,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声音嘶哑,带上了一些苦涩的成分。他告诉我们说这是哮喘的缘故,他还是每星期来梅斯沃德山庄表演一次,唱的那些歌子就同他本人一样都成为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的遗迹了。他唱“女士们晚安”,为了跟上时代,又在他的曲目中加上“云彩很快就会散开”,不久以后还有“橱窗里那只小狗要多少钱?”他唱歌时,把一个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圆滚滚的膝盖的大块头婴儿放在凹地里他身边的小席子上,他唱的那些歌子充满了怀旧之情,没人忍心叫他走开。威廉·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留下的遗物不多,温吉和渔夫的手指是其中的两件,因为自从那个英国佬走掉以后,他的豪宅的新住户将他留在里面的东西出空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留下了自动钢琴,阿赫默德·西奈留下了那个威士忌酒柜,易卜拉欣老头对吊扇倒是习惯了。但是金鱼死掉了,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因为喂食过多,结果涨破了肚子,只见一些鳞片和未经消化的鱼食像轻雾一样漂在水里。狗变野了,最后在山庄里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旧衣橱里面那些褪色的衣服分给了山庄里扫地的女人和其他仆人,因此在好些年当中,服侍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穿着他们昔日的东家的衬衫和印花布衣裙,变得越来越破。不过温吉和我墙上那幅画还保留着,卖唱艺人和渔夫成为我们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鸡尾酒时间一样,鸡尾酒时间已经深入人心,没法改变的了。“每一小滴泪水和忧愁,”温吉唱道,“只会使你离我更近……”他的声音越来越糟糕,最后就像锡塔琴[⑥]上用漆葫芦做成的共鸣鼓给老鼠咬破了一样。“是哮喘病,”他顽固地坚持说。在他去世前他完全没了声音,大夫最后诊断说是患了喉癌。但是他们也还是不对,因为温吉并不是病死的,他是因失去妻子伤心而死,他从来没有怀疑到妻子会对他不忠。他用生殖和毁灭之神的名字给儿子起名叫湿婆,儿子早年就坐在他脚下,因为觉得自己是父亲日趋衰弱的原因(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而默不作声。一年年过去,我们渐渐地注意到他眼睛中充满着一种无法表述的愤恨之情。我们看到他两个拳头抓住了小石子向四处乱扔,起初还扔不到什么,但随着他年龄增加,就变得越来越危险。丽拉·萨巴尔马提的大儿子八岁时,去逗小湿婆说他脾气坏,又说他的短裤没有上浆,还说他两个膝盖圆滚滚太难看。这个由于玛丽的罪行而被迫与贫穷和手风琴为伴的孩子随手拣起一块扁石片,边缘尖得像剃刀,朝那家伙扔去,结果使他的右眼就此瞎掉。在出了眼睛片儿这件事以后,维伊·维里·温吉来梅斯沃德山庄都是独自一人,让他儿子在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黑暗环境中去摸索,只有一场战争才能把他从里面搭救出来。</p><p>维伊·维里·温吉声音越来越糟,儿子又是这么凶顽,那么梅斯沃德山庄怎么还会让他继续来呢?这是因为他曾经给他们在人生问题上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启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说过,“会使你觉得真正有了个家。”</p><p>作为温吉这一启示的直接结果,我在婴儿时期大受欢迎。阿米娜和玛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山庄里每一户人家里面都有人想要我去。阿米娜原先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身边的,但看到儿子如此讨人喜欢,她大为自豪,最后她终于同意将儿子借出去,轮流到山庄各个人家去作客。于是玛丽·佩雷拉用一辆天蓝色的童车推着我,神气十足地在红瓦的豪宅之间巡游,轮流光临每户人家,使得户主觉得这儿真正是自己的家。因此,现在以萨里姆娃娃当时的眼光回想往事,我能够说出大多数邻居家里的秘密,因为成年人在我面前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他们没有料到,多年以后,有个人会回想起他婴儿时代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老底全给抖出来。</p><p>这里是易卜拉欣老头,他终日忧心忡忡而憔悴不堪,因为非洲一些国家的政府要把他的剑麻农场收归国有了。这是他的大儿子伊夏克,为了他的旅馆业务而发愁,他的旅馆债台高筑,不得不向地方上的黑帮借钱。还有伊夏克的两只眼睛,老是对他弟媳色迷迷的,不过我永远弄不懂鸭子纳西埃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得男人动心。还有纳西埃的丈夫、当律师的伊斯梅尔,他从儿子被产钳夹出来这件事中得出一个重要教训。“人生中没有什么会是水到渠成的,”他告诉他像鸭子般的老婆,“你非得加点外力不可。”他把这个见解用到律师事务上,开始贿赂法官,买通陪审员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有改变他们父母的力量,松尼就把他父亲改造成为一个大获成功的骗子。然后,我们移到凡尔赛别墅,这里有杜巴西太太,她在套间的屋角放了个象头神的神龛,她们那个套间乱七八糟得不成样子,结果在我们家里,“杜巴西”这个词儿变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弄得乱七八糟”……“噢,萨里姆,你又杜巴西你的房间了,你这家伙!”玛丽总是叫嚷。物理学家阿迪·杜巴西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这个研究原子的天才,最会把一切弄得凌乱不堪,他这会儿俯在我童车的车篷上,伸手来抚弄我的下巴。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居鲁士大帝在她肚子里,她缩在后面,眼角中露出狂热的光芒,等待着时机,那一直要到杜巴西先生去世后才会出现。杜巴西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一天他妻子忘记替他把橙子的籽去掉,结果他就给呛死了。我从来没有应邀去讨厌小孩的产科医生纳里卡尔大夫家里去。但是在丽拉·萨巴尔马提和霍米·卡特拉克家里,我却偷看到不少秘密,我这个娃娃见到了丽拉无数次的不贞的行为,最后还亲眼见到这个海军军官太太同那个电影大王、赛马的主人如何开始了他们的暧昧关系。这一点,到了一定时间,在我要策划某次报复行动时会对我有用。</p><p>甚至就是婴儿也面临着如何对自己进行界定的问题。我必须声明,我早年大得人心这件事也有令人困惑的方面,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各样的看法向我袭来,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既是水龙头底下那位古鲁口中受到神灵保佑的孩子,又偷看到丽拉萨巴尔马提不少的秘密。在鸭子纳西埃眼里,我是她孩子松尼的敌手,而且还是个占上风的敌手(不过说句公平话,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恼恨,而且也同别人一样提出接我到她家里去);而对我的两颗脑袋的母亲来说,我是所有与婴儿有关的爱称 - 她们称呼我小乖乖,小宝贝,还有小月亮瓣儿。</p><p>但是,归根到底,一个婴儿对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他只有把所有的说法都照单全收下来,希望将来能够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我眼睛上没有一滴泪,耐心地把尼赫鲁的来信和温吉的预言都吸收到自己肚子里,但是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的却是霍米·卡特拉克的白痴女儿,她将她的想法通过圆形凹地送到了我的小脑瓜里面。</p><p>托克西·卡特拉克脑袋长得出奇地大,老是流口水。托克西老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顶层窗户后面,浑身一丝不挂,以完全自我厌恶的动作抚弄自己的性器官。她常常朝栅栏外面用力吐唾沫,有时候吐到我们头上……她二十一岁了,智力迟钝,只会口齿不清地胡扯,完全是多年来近亲婚配的结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很美丽,因为在她身上仍然可以见到每个婴儿天生就有的东西,而人生是会渐渐地将这些东西腐蚀掉的。我记不起托克西在将她的思想低声告诉我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咯咯笑着吐唾沫吧。但是她将我心灵中的一扇门轻轻推了一下,因此当洗衣箱中的事件发生时,促成此事的很可能就是托克西。</p><p>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p><p></p><p>阿赫默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默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默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p><p>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默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p><p>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跟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拣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⑦]”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地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默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p><p>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作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1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⑧]。还有威士忌。阿赫默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p><p>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默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p><p>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就连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 阿赫默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 - “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 - 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 - 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付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 - 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p><p>阿赫默德捏女秘书大腿,阿米娜一直忍耐着。假使她能显得比较在意的话,他或许倒会更高兴一些呢。</p><p>玛丽·佩雷拉说:“对不起,太太,那些名字并不滑稽可笑,它们都是正经的基督教名字。”阿米娜想起了阿赫穆德的表妹佐赫拉取笑黑皮肤那件事 - 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结果也犯了佐赫拉同样的错误:“噢,你不在内,玛丽,你想我怎么会取笑你呢?”</p><p>我这个头上长角、鼻子像黄瓜似的婴儿躺在小床上听着,所有那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在1948年1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时,纳里卡尔大夫来看我父亲。他们像平常那样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脊。“来下盘棋怎么样?”我父亲按照老规矩问,因为这样的来访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会照印度古老方式下沙特兰吉棋,借助于棋盘上简单的厮杀,使自己从生活的琐事中得到解脱。阿赫默德接着便会花费个把钟头梦想着修订古兰经的事情,然后呢,差不多就是六点钟,鸡尾酒时间到了,又该同精灵斗了……但今天晚上纳里卡尔却说:“不下。”阿赫默德问:“不下?干吗不呢?来,坐下来,下吧,再聊聊……”纳里卡尔打断他的话说:“西奈老弟,今晚我得跟你说件事情。”他们这会儿坐到了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里,纳里卡尔用曲轴把车发动之后,跳进车子里。他们沿着华尔顿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左边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右边的惠灵顿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将跑马场抛在后面,在海堤旁的霍恩比大道转游;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出现在眼前,那里竖着天下无敌的女摔跤手巴诺· 德维和大力士达拉·辛格的巨幅纸板画像……海边有卖炒豆子的小贩和遛狗的人。“停,”纳里卡尔发出命令说,随即下了车。他们面对大海站着,海风吹在脸上很是凉快。有一条狭窄的水泥小道通往波涛之中,路的尽头有个小岛,上面有神巫哈吉·阿里的坟墓。朝拜的人从大道上走到坟墓那里去。</p><p>“瞧,”纳里卡尔大夫指着,“那边是什么?”阿赫默德莫名其妙,回答说:“没什么呀,只有坟墓,还有人。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纳里卡尔大夫说:“不是那些。是那边!”这会儿阿赫默德看到纳里卡尔大夫手指着水泥小道……“海里的步行道吗?”他问,“那又怎么啦?过一会儿涨潮,海浪就会把它淹没了,人人都知道……”纳里卡尔大夫的脸色像灯塔一样亮得红通通的,讲起哲学问题来。“是啊,阿赫默德老弟,是的。陆地和大海,大海和陆地,永远在斗争着,对吗?”阿赫默德一头雾水,没有做声。“从前有七个小岛,”纳里卡尔大夫提醒他,“沃尔里、马西姆、萨尔塞特、马通加、科拉巴、马扎贡和孟买,是英国人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阿赫默德老弟,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升了上来,不会被潮水淹没了!”阿赫默德一心惦念着要去喝威士忌,他噘起嘴唇,眼看朝拜的人慌忙从小道上下来。“什么意思呢?”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得意的样子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意思呢,阿赫默德老弟,就是这东西!”</p><p>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两英寸高的小石膏模型,是个四脚混凝土块!它就像是立体的奔驰汽车标记,三条腿立在他的巴掌上,第四条腿就像男性生殖器一样翘起在夜色中,我父亲看到发了呆。“这是什么东西?”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开口了:“老弟,就是这个娃娃,它会使我们变得比海得拉巴更富有!这小东西会使你,还有我成为那边的主人!”他指着海浪冲刷中空无一人的水泥小道说……“朋友,是海底的土地!这种东西我们得制造几千个 - 几万个!我们投标填海造地,一大笔财产在等着我们呢。老弟,别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呀!”</p><p>我父亲怎么会跟着产科大夫做起这个发财的迷梦来的呢?渐渐地,他也同容光焕发的大夫一样,越来越沉湎在那一片诱人的前景之中,仿佛看见大量的四脚混凝土块投入到海堤外面,造出了一片陆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默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所有海岛居民的幻想 一 妄图征服波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又一次迷失方向走上岔路吧;也许是因为不好拒绝一起下沙特兰吉棋的老朋友吧;或者是纳里卡尔大夫的话诱惑力太大 - “你有钱,我有关系,阿赫默德老弟,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个城市里每位大人物都有儿子是我接生的,无论什么人我都找得到。你管制造,合同就包在我身上!我们对半分成,再公平也没有!”不过,在我看来,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在妻子心目中的份量被儿子取代了,威士忌和精灵把他脑子弄得胡里糊涂,他竭力想要恢复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规模宏大的蠢事之中。他写了许许多多的信,上了好多人家的门,塞了不知多少黑钱。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阿赫默德·西奈的名字在监督官官邸走廊里传开了 - 在国务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听说有这么一个穆斯林把卢比乱扔,就像打水漂似的。阿赫默德·西奈喝了酒之后倒头便睡,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p><p></p><p>在这段时期,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信件的左右。总理来信时我出生才七天 - 在我还不会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我收到了《印度时报》读者中追星族的大量来信。1月份的一天上午,阿赫默德·西奈也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p><p>那天他红着眼睛吃了早饭,刮过脸以后去办公。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口可乐女郎吃了一惊,叽叽咯咯地笑着。一张椅子吱呀一声被拉到铺着绿色漆布的写字台前,接着是金属裁纸刀碰在电话上的喀啷声。随后信封嘶嘶地被裁了开来,一分钟过后,阿赫默德奔上楼梯,尖声叫喊我母亲,嚷嚷道:</p><p>“阿米娜!快来呀,老婆!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p><p>在阿赫默德收到将他财产冻结的正式通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开口说起话来……“老天哪,先生,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阿米娜说 - 这是我的想象吧,难道躺在天蓝色小床上婴儿会脸红吗?</p><p>纳里卡尔大夫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全怪我不好,我们太张扬了。这是什么日子啊,西奈老弟 - 据说,他们冻结了穆斯林的财产,他就只好逃到巴基斯坦去,财产没法带走。抓住蜥蜴的尾巴,蜥蜴会挣断后跑掉!这个所谓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真鬼,想出这种缺德的点子来。”</p><p>“所有的东西,”阿赫默德·西奈说,“银行帐户、储蓄公债,库尔拉地产的房租 - 全禁止动用,冻结起来了。通知说是奉命冻结的。他们奉命连四个安那都不给我,老婆 - 连看西洋镜的钱都没有了!”</p><p>“全要怪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阿米娜断定。“要不然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呢?真主啊!先生,怪我不好……”</p><p>“连买一包炒豆子的十派士[⑨]都没有,”阿赫默德·西奈又说,“要给叫化子一安那的钱都没有。冻结起来了 - 就像放到冰箱里一样。”</p><p>“要怪我不好,”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应该早点关照你的,西奈兄弟。我听说到要进行冻结的事 - 自然只是挑选一些有钱的穆斯林。你得跟他们斗……”</p><p>“……要跟他们拼命!”霍米·卡特拉克坚持说,“像头狮子一样!就像奥朗则布[⑩]一样 - 那是你祖先,不是吗? - 像詹西女王[11]一样!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p><p>“这个国家还有法院,”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又说;纳西埃一边给松尼喂奶,一边呆呆地笑着。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儿子脑袋上凹痕,往上揉两下,往下揉两下,节奏稳稳的老不改变……“我来为你打官司,”伊斯梅尔跟阿赫默德说,“分文不收,好朋友。不,不,绝对不收。我们是好邻居,怎么能讲到钱上去呢?”</p><p>“破产了,”阿赫默德说,“冻结起来了,就像水一样。”</p><p>“跟我来吧,”阿米娜打断了他。她的献身精神突然高涨起来,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去……“先生,你得躺一会儿。”阿赫默德问:“老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时刻 - 分文不名,完蛋了,像冰一样给压得粉碎 - 你倒想要……”但她关起房门,踢掉拖鞋,伸出胳膊搂住了他。一会儿以后,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移去,接着她叫了起来:“噢,天哪,先生,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粗话呢,想不到竟然真是这样!冰冰冷,真主啊,冰冰冷,就像是两个小冰球一样!”</p><p></p><p>真有这样的事情;在国家冻结了我父亲的财产之后,我母亲觉得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冷。这第一天怀上了铜猴儿 - 还算赶上了,因为自那以后,尽管阿米娜每天晚上都陪丈夫睡觉,想给他暖暖身子,尽管她紧紧偎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感到他在发抖。一股凉气从他下腹部往上升起,他无能为力,气得要命,而她再没有伸手去触摸,因为他那两个小冰球太冷了,她不敢去碰。</p><p>他们 - 或者说我们 - 早就应该知道会出乱子。那年1月,在乔帕迪海滩,还有居胡和特龙贝出现了不祥的兆头,到处都是死鲳鱼,这些死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就像带着鳞片的手指一样指着海岸。鱼怎么会死的,没人知道一丁点儿原因。</p><p></p><p></p><p>[①] 瓦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 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p><p>[②] 萨尔纳特(Sarnath),古城名,在贝拿勒斯附近。释迦牟尼曾在该地的鹿野苑说法。</p><p>[③] 阿尔法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欧米加是其最后一个字母,它们连在一起用,有“始与终”、“全部”、“要点”之意。阿尔法又相当于英文字母A,欧米加相当于字母O,分别可以代表A型血和O型血。</p><p>[④] 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其建筑风格极为华丽。</p><p>[⑤] 迈索尔(Mysore),印度西南部城市,也是卡纳塔克邦的旧称。</p><p>[⑥] 锡塔琴(sitar),印度乐器,类似吉它。</p><p>[⑦] 此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p><p>[⑧] 这里“精灵”一词英文是djinn, 与“杜松子酒”即gin同音。</p><p>[⑨] 派士(pice),辅币名,六十四个派士等于一卢比。</p><p>[⑩] 奥朗则布(Aurangzeb, 1618-1707)莫卧儿帝国皇帝。</p><p>[11] 詹西女王(Rani of Jhansi)19世纪曾领导人民与英国殖民者进行英勇的斗争。</p><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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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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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03 |只看该作者
<p></p><p>萨尔曼•拉什迪著</p><p>刘凯芳译</p><p></p><p>蛇梯棋[①]</p><p>还有其他的兆头。在巴克湾上方的天空中人们见到彗星爆炸,据报道还有人看见花儿里面流出真正的血来,到2月时有蛇从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溜了出来。还有谣言说一个名叫吐布利瓦拉的疯疯癫癫的孟加拉驯蛇人在全国游荡,他像彼得·潘[②]那样,吹起笛子把关在笼子里的蛇引出来,使它们逃离养蛇场(例如沙阿普斯特克的研究所就是,他在那里对蛇毒的医疗功能进行研究,并且制造抗毒药物),以此对他亲爱的金色的孟加拉被一分为二进行报复。过了一段时候,谣言又变成吐布利瓦拉长着一身鲜艳的蓝色皮肤,有七英尺高。他是黑天下凡来惩罚人类的,他也是传教士说的那个颜色跟天空一样的耶稣。</p><p>在我出生被掉包以后的那段时期,在我以快得危险的速度长大的同时,一切有可能出毛病的地方似乎都开始出毛病了。在1948年初毒蛇乱爬的那个冬季,以及后来的炎热的雨季,一桩桩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到9月份铜猴儿出生时,我们大家都给搞得精疲力竭,人人都指望能够安稳地息上几年。</p><p>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眼镜蛇钻到了下水道里,在公共汽车上也发现了带条纹的金环蛇。宗教领袖把蛇的出逃说成是一种警示 - 他们拖长了调子说,蛇神给放出来了,作为对这个国家正式放弃神的信仰的惩罚。(“我们这个国家宗教信仰自由,”尼赫鲁宣布,莫拉尔吉和帕特尔和梅农全一致同意;但阿赫默德·西奈仍然在财产冻结的影响下发抖。)有一天,玛丽问道:“太太,我们现在日子怎么过呀?”霍米·卡特拉克把我们介绍给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本人。他八十一岁了,嘴唇薄得像纸一样,舌头不住地伸出来缩进去,他愿意出现金租用俯瞰阿拉伯海的顶层套房。阿赫默德·西奈那时卧床不起;他全身冰冷,连床单都没有一丝热气。他灌下了大量的威士忌进行治疗,但身上还是热不起来……因此是阿米娜作主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租给了蛇医。在2月底,蛇毒也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p><p>有关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这个人的荒唐故事多得要命。在他研究所里一些很迷信的勤杂工发誓说他这个人有办法每晚梦见被蛇咬,因此对蛇毒产生了免疫力。还有人低声说他本身就是半蛇半人的怪物,他是他母亲同一条眼镜蛇生出来的杂种。他对金环蛇毒 - bungarus fasciatus - 感兴趣到痴迷的程度。对金环蛇毒世上还没有解毒剂,但沙阿普斯特克却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种抗毒血清。他从卡特拉克的马厩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买下一些衰老的马匹,然后给它们注射小剂量的蛇毒。但那些马匹却没能产生抗毒血清,反而嘴吐白沫,站在那里就死掉了,只好运去熬成胶。人们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还有人叫他做“快刀屠夫老爷[③]”)如今本事大得要命,他只要拿着针筒走到马儿跟前,马就立刻会死掉……不过阿米娜对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不加理睬。“他是个正派的老先生,”她同玛丽·佩雷拉说,“随那些人胡说去,我们才不管呢。他付房租,我们才活得下去。”阿米娜对这位欧洲蛇医很是感激,尤其是在财产冻结的那段时间里,阿赫默德似乎没有胆量起来斗争。</p><p>“我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米娜写道,“以我的眼睛和脑袋发誓,我真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阿赫默德是个好人,但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要是你们能给女儿出一些主意的话,她正求之不得呢。”收到女儿来信之后三天,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便乘坐边境邮车来到了孟买中央车站。阿米娜开着我们那辆1946年的罗弗车接他们回家,她从边上的车窗望出去,看到了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她那个大胆的冒险想法最初就是在这时候萌芽的。</p><p>“这种现代的装饰对你们年轻人当然很好,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不过你还是给我个老式的座子坐坐吧。这些椅子太软,叫什么名字来着,坐在上面就像要陷下去似的。”</p><p>“他病了吗?”阿达姆·阿齐兹问,“要不要我给他检查一下,开点儿药?”</p><p>“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躲在床上?”母亲大人断然说道,“他得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p><p>“爸爸妈妈,你们两老气色多好呀,”阿米娜叫道,心里觉得父亲真的成了个老头,这些年来,他个子也仿佛越来越矮了。而母亲大人呢,胖得要命,单人沙发尽管很软,但她一坐上去也被压得吱咯吱咯直响……有时候,灯光从某个角度照过去,阿米娜仿佛看见她父亲身子中间有个暗影,就像是个窟窿。</p><p>“在这个印度还剩下什么呀?”母亲大人说,手往下一劈。“走吧,把这些全扔掉,到巴基斯坦去。瞧那个佐勒非卡尔现在干得多出色 -他会帮忙你们创业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孩子 - 起来,一切从头再干!”</p><p>“他现在不想讲话,”阿米娜说,“他得休息。”</p><p>“休息?”阿达姆·阿齐兹吼了起来。“这男人是个脓包。”</p><p>“就连艾利雅,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单枪匹马的,去了巴基斯坦 - 就连她也干得不坏,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里教书,据说很快就要当校长啦。”</p><p>“嘘,母亲,他想睡……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p><p>“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得醒过来!听着,穆斯塔法在做公务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一个月挣好几千卢比。你丈夫做什么呀?他太娇贵,不能干活了吗?”</p><p>“母亲,他心情很坏。他的体温低得很……”</p><p>“你给他吃些什么呀?从今天起,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来掌管厨房。如今的年轻人啊 - 就像娃娃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p><p>“就听您的,母亲。”</p><p>“我来跟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全要怪报纸上那些相片。我写信告诉你 - 我不是写过吗? - 搞那些东西没有好事。相片把你身上的元气摄走了。我的天哪,叫什么名字来着,在我看到你的照片时,你都透明得很,我透过你的脸可以看到反面印的那些字!”</p><p>“但那只是……”</p><p>“别同我提你那些故事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感谢老天你从那些照片当中恢复了过来!”</p><p>从那天以后,阿米娜从操持家政这些要紧的事情中解放了出来。母亲大人吃饭时坐在首座,把食物派给大家(阿米娜端盘子送给床上的阿赫穆德,他不住地悲叹:“粉身碎骨了,老婆!就像冰锥子一样 - 断掉了!”)。这时候在厨房里,玛丽·佩雷拉为了招待客人,正在做一些世界上最精致最好吃的芒果泡菜、酸橙酸辣酱和黄瓜卤汁。这会儿,阿米娜在自己的家里又恢复了做女儿的身份,她开始觉得别人做的饭菜里面的情感渗透到自己身上 - 因为母亲大人递给大家的正是带有毫不妥协意味的咖喱和肉丸,这些东西中满含做饭人的性格特征。阿米娜吃下去的鱼和焖肉饭使她决心不肯低头。尽管玛丽的酱菜可以起到一定的反作用 - 因为她在调制这些菜肴的时候也掺进了自己良心上的不安,以及对罪行败露的恐惧,因此,那些东西尽管很好吃,但却能够使吃的人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疑惑,并且梦见自己处在千夫所指的境地 - 母亲大人提供的食物使阿米娜心中气愤难平,甚至在她一蹶不振的丈夫身上也出现了一丝起色。这样,终于到了做决定的时候 - 有一天,阿米娜看我在澡盆里面笨手笨脚地玩弄一个檀香木马,闻到了洗澡水浸出来的檀香香味。她突然又找回了自己身上那种冒险的精神,那是她从日益衰老的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正是这种冒险精神使阿达姆·阿齐兹从山谷里走了出来。阿米娜转身对玛丽·佩雷拉说:“我受够了,既然家里没有人去把事情纠正过来,那么只有我出面了!”</p><p>阿米娜让玛丽替我擦干身子,自己走回卧室。这时,她感到玩具木马在她眼睛后面飞驰而过。那天看到的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将莎丽和衬裙推到一边。她想到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打开了那只旧铁皮箱的盖子……将里面的硬币和卢比纸币放满了一钱袋,那些钱不是当年病人为表示感激送给她父亲的,就是她结婚的贺礼,接着,我母亲就去赛马场了。</p><p>我母亲肚子里怀着铜猴儿,她还是大步来到了这个以财富女神名字命名的赛马场。尽管她早上恶心呕吐,又患了静脉曲张,她也顾不上了。她在下注的窗口前排队,将钱押在三匹马累计赌注和赔率很大赢面很小的选手身上。她对马的好坏一窍不通,都是给那些大家都知道耐力较差不大可能赢得长距离的母马下注,她还把钱押在那些她觉得笑容很可爱的骑手身上。她手上紧紧捏着的钱袋里装满了她的陪嫁钱,这些钱自从母亲给她包起来放进箱子以后就没有动过,她随便在一些看起来应该送进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的雄马上下注……结果呢,却赢了又赢,赢了又赢。</p><p>“好消息啊,”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 “我一向认为你们应该跟那些狗娘养的斗。我要立刻开始诉讼程序……但需要一些现金,阿米娜,你有没有现钱?”</p><p>“钱是弄得到的。”</p><p>“不是我要,”伊斯梅尔解释说,“我说过,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完全免费。但是,对不起,你肯定知道办这种事的规矩,总得送些小礼物给有关的人,打通关节……”</p><p>“这些给你,”阿米娜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次够了吧?”</p><p>“天哪,”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吃了一惊,信封掉到地上,大面额的卢比纸币散落开来,弄得他客厅的地板上全是钱。“你是哪里搞到的呀……”阿米娜说:“你最好还是别问 - 我也不会问这笔钱你要怎样用。”</p><p>沙阿普斯特克付的房租够我们糊口了,但打官司的钱要靠赛马。我母亲在赛马场上一直很走运,简直像是挖到了富矿,这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却一点不假……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她还是在发型干净顺眼的骑手或者毛色漂亮的花斑马身上下注,每次回家都带回一个塞满了钞票的大信封。</p><p>“事情办得很顺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告诉她,“阿米娜大姐,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些钱来路正当吗?合法吗?”阿米娜回答:“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事情没有办法只好忍耐,我这样做是出于无奈。”</p><p>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赢了大笔的钱,但她从来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过。因为压在她身上的不仅是她肚子里胎儿的份量 - 母亲大人做的咖喱里面充满了古老的偏见,吃了那些东西之后,她深信赌博是世界上除了酗酒之外的第二号坏事。因此,尽管她没有犯法,但她内心老是受到罪过的熬煎。</p><p>她脚上生了鸡眼,很是疼痛,尽管圣者普鲁肖塔姆(他老是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滴下来的水使他头顶心茂密的头发秃了一块)很有办法,能够念咒将它们除去。但在毒蛇乱爬的整个冬季和后来的热天,我母亲都在为她的丈夫进行斗争。</p><p>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家庭妇女,无论多勤劳,无论有多么坚强的决心,怎么会天天、月月在赛马场上赢钱呢?你会寻思:啊哈,对啦,霍米·卡特拉克是赛马的主人,人人都知道大多数赛马的输赢是暗中定好的,阿米娜只要到邻居那里打听内情就可以了!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卡特拉克先生本人输的次数同他赢的一样多。他在赛马场看到我母亲,对她的好运气大为奇怪。(“卡特拉克先生,”阿米娜对他说,“这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赌博是件可怕的事情,要是让我母亲知道,她是会受不了的。”卡特拉克莫名其妙地点头说:“你叫我不说我就不说。”)所以成功的秘密并不是有这个帕西人暗中帮忙 - 但我或许能够提供另一种解释。是这样一回事,在墙上有个渔夫手指远方的天蓝色房间里的天蓝色小床上,躺着萨里姆这个娃娃。每当他母亲捏紧了满是秘密的钱包出门,他总是露出一付极其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明确坚定,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结果他的眼睛变成了深深的海军蓝色。他的鼻子奇怪地抽动着,仿佛是在注视远方某一事件,并且在遥控事件的进程,就像月亮控制潮汐一样。</p><p>“马上就要开庭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想你基本上可以放心了……天哪,阿米娜,你是找到了所罗门国王[④]的宝藏了吗?”</p><p><br/>等我长大得可以玩棋子时,我爱上了蛇梯棋。噢,奖励和处罚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噢,似乎是靠掷骰子随意决定胜负!沿着梯子往上爬,遇到蛇就往下滑,我觉得玩蛇梯棋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在我遇到麻烦时,我父亲要我学会下沙特兰吉棋,我却要他来一盘蛇梯棋,让他在梯子和那些咬人的蛇当中试试运气,使他大为光火。</p><p>所有的游戏中都包含着深刻的寓意,蛇梯棋中包含了其他活动根本无法具有的永恒真理。那就是你爬上每一格梯子时,都有一条蛇在角落里等着你;而每当你遇到了蛇,梯子又会对你作出补偿。但还不仅如此,这并不仅仅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问题。因为这种游戏中隐含着事物的两面性,如上与下、善与恶这一永恒的对立。梯子扎实可靠,是理性的代表,而蛇蜿蜒曲折,充满了神秘感,这两者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在楼梯和眼镜蛇的二元对立中隐喻着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的对立现象,如阿尔法对欧米加、父亲对母亲;这里还有玛丽和穆萨之间的斗争,以及膝盖和鼻子的截然不同……但是我小时候就早早发现,这种游戏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尺度,那就是模棱两可的尺度 - 因为,正如将来的一系列事件证明的,你也有可能从梯子上滑下来,但却依靠蛇的毒液登上胜利的顶峰……不过,我暂时还是把问题说得简单一点吧,我记录的是这样一回事:就在我母亲刚在赛马场赢钱,找到了通向胜利的梯子时,立刻就有事情提醒她别忘记这个国家的贫民窟里还爬满了毒蛇。</p><p><br/>阿米娜的弟弟哈尼夫没有去巴基斯坦。他从小就梦想当电影导演,在阿格拉麦田里他还把这事低声告诉了三轮车夫拉希德,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来到孟买,在一家大制片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人对一切都过早地充满信心,他不仅成为印度电影史上执导影片的最年轻的导演,而且还把电影界最出色的明星之一,貌似天仙的皮亚追求到手。皮亚那张面孔就是她的财产,她穿的莎丽用的料子世间少有,显然设计者是为了证明有可能将人们知道的所有颜色都织到一块衣料上。母亲大人看不惯貌似天仙的皮亚,但是在她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哈尼夫不把她的教训放在眼里。他身材魁梧,笑起来像船夫泰伊那样声音低沉,像他父亲阿达姆·阿齐兹那样为人坦率、脾气火爆。他同妻子住在航海小道一个小套房里,一点也不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他同她说:“等我出了名,有足够的时间过帝王一般的日子。”她默默地接受了。她在他的第一部故事片中担任女主角,这部影片是由霍米·卡特拉克和D.W. 罗摩影片公司共同投资拍摄的 - 影片的名字叫《克什米尔的情人》。在阿米娜·西奈去赛马场的那段时期当中,有天晚上她去参加影片的首映式。她父母亲没有去,因为母亲大人一向讨厌电影,对此阿达姆·阿齐兹已经没有精力理论了 - 就像他在妻子称赞巴基斯坦(当年他同米安·阿布杜拉一起反对这个国家)时,他也不再和她争论一样。但在一个问题上他坚决不让步,那就是他决不移民去巴基斯坦。阿赫默德·西奈在岳母的饭菜的调理下慢慢恢复了活力,但他对她老待在这儿不走很不高兴,这天晚上他也起来同妻子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的座位是在哈尼夫和皮亚以及影片的男主角旁边,那位男主角I. S. 纳亚尔是印度最出色的“情人”之一。尽管他们毫无知觉,但是却有一条毒蛇在一边等待着……不过我们还是先让哈尼夫·阿齐兹风光一下吧。因为《克什米尔的情人》中包含着一个想法,这会使我舅舅获得惊人的尽管是短时间的成功。在那时候银幕上男情侣是不准碰到女主角的,因为怕男女接吻的镜头会在青年人中间起到不好的影响……但是在《情人》一剧上映了三十三分钟以后,首映式的观众中间低低响起了表示惊诧的嗡嗡声,因为皮亚和纳亚尔开始接吻 - 并不是互相接吻 - 而是吻东西。</p><p>皮亚性感地用她涂了口红的丰满的嘴唇吻了吻苹果,然后把它递给纳亚尔。充满阳刚之气的纳亚尔呢,热情地咬住了苹果的另一面。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之为间接接吻的起源 - 这一观念要比当前我们影片中的镜头复杂多少倍呀,这其中又包孕了多少渴望多少情欲的成分呀!观众(当今的电影中常常是一男一女突然消失在灌木后面,灌木随之可笑地摇动起来,观众一看到这样的场面立刻就闹哄哄地叫好 - 我们联想的水平变得多么低下呀)紧紧盯着银幕,看得呆住了。在达尔湖和一片冰蓝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背景衬托下,皮亚和纳亚尔亲吻盛满了克什米尔红茶的杯子;在沙利马尔泉水旁边他们亲吻宝剑,以此来表达着爱情……但这会儿,就在哈尼夫·阿齐兹大获全胜时,毒蛇不肯再等待了。在它的影响下,电影院里灯光亮了起来。这时银幕上比真人还大的皮亚和纳亚尔正在配乐声中边亲吻芒果边咬下一口来,一个留着不很像样的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手持麦克风,从银幕后面走到台前。毒蛇会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这会儿,它就化成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影院经理的模样,喷出毒液来。皮亚和纳亚尔的形象逐渐淡出,最后消失了。留胡子的人的声音在喇叭里响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有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声音哽住了 - 毒蛇在抽噎,使它的毒牙更加有力!- 他接着说,“今天下午,在德里贝尔拉大厦,我们亲爱的圣雄遇刺了。某个疯子朝他腹部开枪,女士们先生们 - 我们的导师逝世了!”</p><p>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观众们就尖叫起来。他这几句话中的毒液进入到他们的血管里面 -成年男子捂住肚子在过道上打滚,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喊,啊呀!啊呀!- 女人们扯着头发:城里最出色的理发师在中了毒的女士耳朵周围栽了跟头 - 电影明星就像卖鱼女人那样高声喊叫,在空气中闻到一种可怕的气味 - 哈尼夫低声说:“快走吧,姐姐 - 如果这事是穆斯林干的,那就完了。”</p><p>对每一格梯子来说,都会有一条蛇在等着……在《克什米尔的情人》那次半途而废的映出之后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们全家都待在白金汉别墅里面(“用家具抵住大门,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命令,“有没有印度教的佣人,有的话叫他们回去!”),阿米娜也不敢去赛马场了。</p><p>但对每一条蛇来说,又都有一格梯子:最后收音机里宣布,刺客名叫纳塞拉姆·高德斯。“谢天谢地,”阿米娜忍不住说,“这名字不是穆斯林!”</p><p>甘地的遇刺使阿达姆一下又老了许多,他说:“没有什么好感谢这个高德斯的!”</p><p>但是,阿米娜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头晕目眩地慌忙爬上这个得到解脱的长梯子……“归根到底,干吗不呢?正因为他叫高德斯,我们才得救了!”</p><p><br/>阿赫默德·西奈从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病床上起来之后,一举一动仍然像个病人。他用像毛玻璃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同阿米娜说:“那么,你同伊斯梅尔说了去打官司。很好,不过我们是打不赢的。你得向这些法庭上的法官塞钱才行……”阿米娜匆匆赶去找伊斯梅尔,对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钱的事告诉阿赫默德,男人有自尊心。”后来,她又同丈夫说:“先生,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不,肚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累人,你安心休息,我得去买东西 - 也许还要去看看哈尼夫 - 你是知道的,我们女人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日子呀!”</p><p>回家时又带着塞满了卢比的信封……“拿着,伊斯梅尔,他现在起床了,我们得赶快,还得小心一些!”每天晚上她都孝顺地陪母亲坐坐,“是的,您讲的当然不错,阿赫默德很快就会有钱的,等着瞧好了!”</p><p>法院里一拖再拖,信封一个个都掏空了。孩子越长越大,最后阿米娜快要挤不进那辆1946年罗弗车的驾驶座上去了。她的好运还能长久吗?穆萨和玛丽像两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一样争吵着。</p><p>是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成为对头的呢?</p><p>是玛丽剩下的那点儿负疚、恐惧和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肚肠里发酵,从而使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来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挑衅吗? - 或是鼻子朝天以表示其身份高人一等;或是在那位虔诚的穆斯林眼皮底下挑衅地数着天主教的念珠;或是泰然地让山庄其他的仆人称她为毛西,即小母亲,使穆萨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呢,就是她同太太亲得不得了 - 她们俩老是躲在角落里咯咯地轻声笑着,但正经古板,循规蹈矩的穆萨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p><p>随着穆萨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打破花瓶、打翻烟灰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无论玛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诸如有朝一日会被辞退之类的言语,这些言语使他时时不得安生,日复一日,这些闲言碎语引起的憎恨之情越来越大。这难道不会结怨到挑起这些事情的人的头上吗?</p><p>此外(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地位的不平等又起着怎样一种恶劣的影响呢?穆萨只好睡在火炉黑糊糊的厨房后面的仆人住房里,同园丁、打零工的和其他男仆挤在一起 - 而玛丽呢,却阔气地睡在新生的婴儿旁边一张草席上。</p><p>玛丽这一方还有什么错呢?她没法去教堂 - 因为在教堂里有告解室,在告解室里是没法保守秘密的 - 这使她内心郁闷无法排除。结果她脾气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乖张,容易出口伤人了呢?</p><p>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探讨一下与心理无关的问题,从其他方面寻求答案?例如也有一条蛇埋伏在玛丽身边,而穆萨注定对梯子模棱两可的特性渐渐有所了解。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超出蛇梯棋的范围,看一看命运是如何插手他们之间的争吵的 - 例如,为了使穆萨回来时成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魔鬼,为了使他能扮演孟买炸弹的角色,必须要使他先离开才行……或者,我们且把这些大道理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滑稽可笑的事情……穆萨后来罪行的性质赶得上和玛丽一样严重,这事会不会和玛丽完全无关,而是因为阿赫穆德·西奈的缘故呢?他灌多了威士忌,瓶子里的精灵激得他对那位老仆粗暴不堪,结果刺伤了他的自尊心。</p><p>别再提什么问题了,我还是就事论事吧:穆萨和玛丽两人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是的,阿赫穆德侮辱了他,阿米娜尽管尽力劝解,但是不起作用。是的,老年昏愦使他确信他随时随地都会被解雇掉。因此,在8月份一天早晨,阿米娜发现家里失窃了。</p><p>警察来了。阿米娜把失窃的东西一一列举出来,其中有一个天青石镶嵌的银痰盂、好些金币、几个镶宝石的茶炊和好几套银茶具、还有一只绿色铁皮箱子里面的东西。仆人们都叫来在厅里排成一排,由约翰尼·法基尔警长盘问。“喂,快点招出来”- 包着铁皮的竹子警棍轻轻敲着自己的腿 - “不然就要给你们好看了。你们想不想整天整夜单腿站着?要不要用滚烫的或者冰冷的水劈头盖脸给你们浇下来?我们警察局里面法子多着呢……”仆人中间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求情声,不是我,警长老爷,我是正派人。可怜可怜我吧,搜我的东西好了,老爷!阿米娜说:“先生,这样做太过分。反正,我知道我的玛丽是清白的,我可不让你盘问她。”警长硬是将怒气压下去,决定对仆人的东西进行搜查 - “还是查一查好,太太。这些家伙聪明得有限 - 您报案得早,也许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些赃物转移呢。”</p><p>搜查获得了成功。在老仆人穆萨的铺盖卷里找到了银痰盂,金币和一个银茶炊包在他那个小衣服包里,一套丢失的茶具藏在他的吊床底下。这时穆萨跪倒在阿赫穆德·西奈跟前,向他求情:“饶了我吧,老爷!我发疯了,我以为你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但阿赫穆德·西奈听都不愿意听,他仍然处在冻结的状态中。“我身体不好,”他说,走出了房间。大惊失色的阿米娜问:“可是,穆萨,你干吗发那么可怕的誓呢?”</p><p>……因为,在走廊里排队接受盘问后,赃物还没有从仆人房间里找到时,穆萨曾经跟东家说:“老爷,不是我。我要是偷了您东西,就得麻风病!让我这老头全身溃烂!”</p><p>阿米娜满脸恐怖,等穆萨回答。老仆的脸气得扭歪了。他的话脱口而出:“太太,我偷的只是你们值钱的东西,可是你跟你的老爷,还有他父亲却偷走了我的一生。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还弄来一个基督徒保姆来羞辱我。”</p><p>白金汉别墅里无声无息 - 阿米娜不肯送他进监狱,但穆萨得走了。他背起铺盖卷,走下铁螺旋楼梯,从而发现梯子既能上也能下。他走下小丘,诅咒着这所房子。</p><p>同时(这是不是那个诅咒的作用呢?)玛丽·佩雷拉很快就会发现,即使你取得了胜利,即使楼梯对你有利,你还是逃不掉毒蛇。</p><p><br/>阿米娜说,“我没法再给你钱了,伊斯梅尔;你钱够了吗?”伊斯梅尔说:“我想差不多了吧 - 不过这事很难说 - 有没有什么机会再……?”但阿米娜说:“问题是,我身子这么大,连汽车都坐不进去了,只能就这样了。”</p><p>……对阿米娜来说,时间又一次放慢了步伐。她的眼睛又一次望着铅框玻璃,上面绿梗子的红色郁金香又一次共同起舞。她的目光第二次落到了钟塔上面,那座钟自从1947年雨季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又下起雨来,赛马季结束了。</p><p>一座淡蓝色的钟塔,孤零零地蹲在坡上,不起作用了。它矗立在圆形凹地另一头的铺了黑色沥青的水泥地上 -华尔顿路边上的房子是平屋顶,与我们这一两层楼高的小丘毗邻。因此,要是你从白金汉别墅的围墙爬出去,脚底下就是平平的黑色沥青屋顶。在黑色沥青屋顶下面,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在学期中的每天下午,从那里都传出哈里森小姐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弹的总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幼儿歌曲。再往下便是商店,有读者乐园、法特波伊珠宝店、齐马尔克玩具店和孟买里糖果店,它的橱窗里放满了巧克力长卷。按理说通往钟塔的门是上锁的,但用的锁是纳迪尔汗会认出来的那种印度货。就在我第一个生日之前,接连三天夜里,玛丽·佩雷拉站在我房间里窗前,看到一个黑影在屋顶上轻飘飘地走动,手上还拿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她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到了第三天后,她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于是立刻报警,法基尔警长又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随身还带来了一小队第一流的警察 - “全是神枪手,太太;您尽管放心,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这些人化装成扫地的,枪藏在破衣服里面,一边清扫凹地,一边监视钟塔。</p><p>天黑了下来,梅斯沃德的居民躲在窗帘和竹帘子后面,战战兢兢地朝钟塔的方向望去。可笑的是,扫地的在夜色中还在干活儿。约翰尼·法基尔在我家的阳台上选好了有利的位置,藏好了枪……就在午夜时分,一个黑影翻过布里奇·坎迪学校的围墙,朝钟塔走过来,黑影肩膀上背着一个口袋……“得让他进去,”法基尔告诉阿米娜,“我们要等有十足的把握再下手,逮住那家伙。”那家伙穿过铺了沥青的屋顶,走到钟塔前面进去了。</p><p>“警长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呀?”</p><p>“嘘,太太,这是警察的事。您请进屋去吧。等他出来时抓住他,记住我的话,逮住他,”法基尔得意洋洋地说,“就像在笼子里逮耗子一样。”</p><p>“那人是谁呀?”</p><p>“谁知道呢?”法基尔耸耸肩膀说,“反正是哪里来的恶棍。如今遍地都是坏蛋。”</p><p>……接着,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有人在钟塔里面拼命抵住了门,门还是给用力扭开了。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冲到了黑色沥青屋顶上。法基尔警长一下跳起身,拔出枪,就像约翰·维恩[⑤]那样飞快地射击。扫地的神枪手也从扫帚里面抽出枪来,乒乒乓乓打了一通……妇女激动得大喊大叫,仆人们呼天抢地……接着是一片沉寂。</p><p>躺在黑色沥青屋顶上面,那个像蛇一样卷曲的带条纹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个流着黑黝黝的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沙阿普斯特克在顶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气愤地嚷嚷道:“你们这班蠢货!全是些兔崽子!一无用处的龟孙子!”……在法基尔冲上沥青屋顶时,舌头咯咯作响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p><p>在钟塔门里面呢?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倒下来发出这么一声巨响呢?是谁的手将门扭开?在谁的脚后跟上可以看见两个满是毒液、鲜红的血直往外流的洞眼的呢?这种毒液,至今还没有找到能对付它的抗毒血清,它毒死的老马足以装满好几个马厩。那些化装成扫地工的便衣像是出丧一样,从钟塔里抬出去一个尸体,没有棺材,那人究竟是谁呢?当月光照在死者面孔上时,玛丽·佩雷拉像一袋土豆一样倒在地上,戏剧性地突然昏厥过去,眼珠直往上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p><p>在钟塔里面,沿着内墙放着一排排奇怪的机械装置,上面装了廉价的计时器,那些究竟是什么呢?那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塞满了破布的瓶子呢?</p><p>“太太,真是运气,您把我手下人找来了,”法基尔警长说,“这人是乔瑟夫·德哥斯塔 - 是我们通缉的首犯。我们追捕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绝对是个黑心肠的恶棍。你去钟塔里面看看就知道了!沿墙一直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放满了土炸弹,爆炸力大得足够把这个小山头炸飞到大海里面去!”</p><p><br/>一出出的传奇剧接踵而至,生活带上了孟买有声电影的色彩。蛇跟在梯子后面,梯子又跟在蛇身后。在这多事之秋,萨里姆娃娃病倒了。这么多的事情似乎使他消化不了,他眼睛紧闭,满脸通红。在那段时间里,阿米娜正在等待伊斯梅尔控告邦政府的结果;铜猴儿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玛丽处在一种丧魂落魄的状态中,只有等到乔瑟夫的鬼魂回来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算完全恢复过来;那个装了脐带的酱菜瓶和玛丽的酸辣酱使我们梦中满是指着远方的手指;母亲大人主管着厨房,这时候,我外公为我作了检查,宣布道:“事情很清楚,这孩子患上了伤寒。”</p><p>“啊,天上的真主啊,”母亲大人叫了起来,“是什么黑色魔鬼,叫什么名字来着,跑到这幢房子里来啦?”</p><p>这场病在我还没有开始人生时就几乎把我断送掉,根据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情况大致如下:在1948年8月底,我母亲和外公日夜守护在我身旁。玛丽也从她的负罪心理中挣脱出来,在我额头上敷冷毛巾。母亲大人唱着催眠曲,用汤匙给我喂食。就连我父亲也暂时忘记了他自己身上的不适,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听着。但是,有一天夜里,阿齐兹大夫就像是一匹老马那样满面沮丧地说:“我是无能为力的了,到早上这孩子就会断气了。”女人们嚎啕大哭,我母亲心急如焚,又出现了即将临产的早期症状,玛丽·佩雷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在闹哄哄乱成一团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仆人通报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来了,他递给我外公一个小瓶子,说道:“我就照直说了,这东西不是送命,就是能治好毛病。只能用两滴,然后等着吧。”</p><p>我外公无计可施,双手抱着脑袋坐着,他问:“这是什么呀?”将近八十二岁的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舌头舔着嘴角,说道:“是稀释过的眼镜王蛇毒素,据说很有效。”</p><p>蛇会通往胜利,正像梯子也会下降一样。我外公知道我反正没救了,就给我服用了眼镜蛇毒试试。全家人站在一边,眼看蛇毒传遍孩子全身……六个小时之后,我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从此以后,我的生长速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惊人了。但是有失也有得,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对蛇的模棱两可之处很早就有了认识。</p><p>就在我体温降下来的当儿,我妹妹也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里出生了。那是9月1日,她的出生顺顺当当,毫不费力,因此在梅斯沃德山庄几乎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因为就在那一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去医院看我父母,通知他们说官司打赢了……就在伊斯梅尔庆祝胜利的那当儿,我抓住小床的栏杆;就在他嚷道:“解冻了!你们的财产有归自己了!高等法院作出了裁决!”的当儿,我满脸通红地喘气和重力斗争;就在伊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宣布:“西奈兄弟,法制赢得了一场光荣的胜利!”避而不看我母亲充满笑意的得意洋洋的眼睛的当儿,我,萨里姆娃娃,恰好一岁再加半个月,在婴儿床上站起身来。</p><p>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等我长大,我就此成了罗圈腿,因为我站得太早了;二是铜猴儿(她得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长了一头浓密的金红色的头发,她头发的颜色到九岁时才变深)也就此明白,假如她在人生中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的话,那么她非得弄出很大的声音来不可。</p><p>[①] 蛇梯棋,英国儿童的棋类游戏,棋盘上标有蛇和梯子的图案,棋子走到蛇头一格要退至蛇尾,走到梯脚一格可进至梯顶一格。</p><p>[②] 彼得·潘是民间故事中的人物,他吹起笛子能把老鼠引出来。</p><p>[③] 英文是Sharpsticker, 与沙阿普斯特克发音接近。</p><p>[④] 所罗门(Solomon, 公元前986-932),以色列国王,以智慧和富有著称。</p><p>[⑤] 约翰·维恩(John Wayne 1907-1979),美国电影明星,常演西部片中的英雄角色。</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20 15:37:24编辑过]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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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 I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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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19 |只看该作者
<p>我昨天晚上连着听了四章~过瘾.</p>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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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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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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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2 |只看该作者

第一部第十一章

<p>&nbsp;</p><p>&nbsp;</p><p>11.洗衣箱中的事件</p><p>萨尔曼•拉什迪著</p><p>刘凯芳译</p><p>自从博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的牛粪莲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在芒果卤汁缸旁的位置 - 她腰身也很粗,前臂上同样汗毛很重;但在我的看来,别人根本无法代替博多!一种平衡给打破了,我觉得身上从头到脚裂痕变宽了。因为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没有那只必不可少的耳朵来听我说话,那是不够的。我不觉勃然大怒,我的一个信徒怎么会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呢?在我之前也有其他的人讲故事,但其他的人并没有被别人这样无礼地抛弃。当《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在对象头神口述他的杰作时,象头神有没有半途离开呢?当然没有。(注意,尽管我出生于穆斯林家庭,我这个孟买人对印度教的故事是熟悉得很的,事实上,我还十分喜欢那个认真进行笔录的长鼻子、大耳朵的象头神的形象!)</p><p>没有了博多又怎么办呢?她无知而迷信,而我却无所不知,心中充满了奇迹,这两者相生相克,取得了平衡,我怎么能放弃这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呢?她精神上那种自相矛盾的率直粗鄙一向使我(曾经使我?)也能脚踏实地。没有了她,我又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底下有两个相等的神在支撑着,一个是对往事的回忆这一无法无天的神灵,另一个就是现时这个莲花女神……那么,我现在是不是非得妥协,在一条狭窄的单维直线上走下去呢?</p><p>我也许是想用所有这些问题来进行遮掩吧。对了,也许这样说并不错。我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不要以问题作掩护,我们的博多走了,我很想她。是的,就是这么回事。</p><p>不过还有活儿要干,例如:</p><p>在1956年夏天,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仍然比我个头大时,我妹妹铜猴儿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老要放火烧鞋子。就在纳赛尔将船凿沉在苏伊士运河里,迫使船只绕道好望角,从而延缓了世事的进程之时,我妹妹也试图阻碍我们的进程。她极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心中老是希望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即使是些不愉快的事件也罢(归根到底她是我妹妹;但是总理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那个圣者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注视她的成长;没有人给她算命,也没有记者给她拍照,她一出世就得靠自己奋斗)。她在鞋子那个天地里发动了战争,也许是希望以焚烧鞋子的方式使我们大家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从而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我父亲走进房间,看到自己一双黑色牛津鞋在熊熊燃烧,铜猴儿呢,手上拿着火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牛皮的无法比拟的臭味,里面还混杂有樱花牌鞋油和一点儿三合一油的气味……“瞧,爸爸!”猴儿娇媚地说,“瞧,多漂亮呀,就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p><p>尽管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那年夏天,我妹妹痴迷其中的快乐的红花还是在山庄各处蓬勃开放了。鸭子纳西埃的凉鞋、电影大王霍米·卡特拉克的鞋子上都开了花;头发颜色的火焰吞食了杜巴西先生那邋遢的翻皮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细高跟鞋。尽管火柴藏了起来,仆人们奉命时时保持警惕,铜猴儿还是自有办法,惩罚和恐吓对她不起作用。一年当中,梅斯沃德山庄时不时会冒出鞋子燃烧的烟雾来。最后,她的头发颜色加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棕色,直到那时,她对火柴才像是失去了兴趣。</p><p>阿米娜·西奈一向就痛恨打骂孩子的做法,她天性又不会提高嗓门叫唤,几乎弄得无计可施。一天又一天,对铜猴儿的处罚便是不准她开口。这便是我母亲对孩子管教的方法,她没法打我们,便只有命令我们闭上嘴。毫无疑问,这也是她自己母亲当年管束她父亲的方法的回声,她就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折磨阿达姆·阿齐兹的 - 因为沉默也可以有回声,那种回声要比任何声音的回响更为低沉而持久 - 她常会用力地说一声“住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命令我们不许做声。这种处罚对我总是非常有效;但铜猴儿却不像我那样容易就范。她像她外婆那样紧闭嘴唇,不出一声,但还是动脑筋烧皮鞋 - 就像多年以前,在另一个城市里另一个猴儿干的好事,它最终使得漆布仓库化为灰烬……</p><p>我相貌很丑,但她却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皮包骨)。但她一懂事就像旋风那样调皮,像人群那样吵闹。被她有意无意打破的窗玻璃和花瓶不知有多少,再有你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吃饭时把盘子打翻,使食物流出来,弄脏珍贵的波斯地毯。不准开口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过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天真无邪地站在一大堆被她弄坏的椅子和扯破的装饰品中间。</p><p>玛丽·佩雷拉说:“那个小丫头!真是个猴子!她天生该长四条腿的!”但阿米娜心里仍然念念不忘儿子有两个脑袋的预言,很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正常的儿子而感到庆幸。她嚷道:“玛丽!你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想都不能去想!”……尽管我母亲厉声抗议,但铜猴儿的确一半像人一半像其他动物。梅斯沃德山庄的所有的仆人和小孩都知道,她能够同小鸟和猫交谈。也能同狗说话,但在她六岁时,一天被一条怀疑染上狂犬病的野狗咬了一口,家里人不顾她又哭又闹,硬是把她抱到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去在肚子上打针,接连三个礼拜,每天下午都要去。从此以后,她似乎忘记了狗的语言,要不就是再也不肯同狗打交道了。她从小鸟那里学会了歌唱,从猫身上学会了一种颇具危险性的独立精神。只要有人同她说到爱她的事,铜猴儿就会怒不可遏。她内心渴望着温情,可是处在我的压倒一切的阴影底下,她感受不到爱情。因此在有人试图将她渴求的东西给予她时,她会马上翻脸,似乎是在保护自己,免得可能上当受骗。</p><p>就像那一回,松尼·易卜拉欣鼓起勇气对她说:“嘿,听着,萨里姆的妹妹 - 你这人很靠得住。我,嗯,是这样,倒是很喜欢你……”她立刻走到逍遥别墅花园里去找他父母,他父母正在饮酸奶汁呢。她走上前去说道:“纳西埃阿姨,我不知道你家松尼在搞什么鬼。不过刚才我在灌木后面看见他和居鲁士用他们的小鸡鸡擦来擦去的!”……</p><p>铜猴儿在饭桌上不懂规矩。她在花圃里面乱踩,因此赢得了问题儿童的雅号。但是,尽管有镶在镜框里的德里来信,还有水龙头底下的圣者这些事,她同我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她当作是对手,而是当作盟友。结果呢,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在家里享有特权地位而责怪过我。她说:“怪你什么呀?他们把你看着是大好佬,这是你的错吗?”(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犯下了跟松尼同样的错误时,她也同对付他那样对待我了。)</p><p>正是因为铜猴儿回了有人打错的电话,才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最后导致了我在一个木板条钉成的白色洗衣箱中遇到的事件。</p><p></p><p>就在我将近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以下这件事情,那就是每个人都对我有所期待。午夜和婴儿快照,算命大师和总理在我周围造出一重亮闪闪的不容规避的期望的迷雾……在这其中,我父亲在鸡尾酒时间很凉快的当儿把我拉到他松软的大肚皮跟前,对我说道:“大事业!儿子啊,你将来还会缺少什么呢?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人生!”我在他噘起的嘴唇和大脚趾中间拼命挣扎,因为老是不停地流鼻涕,把他的衬衫都弄湿了,我憋得满脸通红,尖声高叫:“放开我,阿爸!大家都会看见的!”他呢,哈哈大笑,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说:“让他们看好了!让整个世界看看我多么爱自己的儿子!”……我外婆有年冬天来我家,也教导我说:“只要把你的短袜拉上了,叫什么名字来着,这整个辽阔的世界上就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在这阵充满了期望的烟雾中飘浮,已经感受到那个没有形体的动物开始在我体内骚动,这个动物在这些没有博多的夜里,在我的肚皮里面咬嚼着抓着。由于给我的头上加了那么多的期望和绰号(我已经有了拖鼻涕和吸鼻子两个外号了),我变得害怕大家会不会都搞错了 - 我这个被人们大吹大擂的人,最后也许会一事无成,我的生活会空空如也,没有一丁点儿目的。正是为了躲避这个野兽,我从很小时候起就喜欢藏到我母亲那个大大的白色洗衣箱里面去。因为尽管那个动物是在我肚子里面,躲在脏床单当中令我觉得很是舒服,这样似乎会使得那东西安睡过去。</p><p>在洗衣箱外面,我四周都是的人似乎都具有清楚得要命的目的感,我便埋头在童话里面。哈提姆·塔伊和蝙蝠侠,超人和辛巴德[1]帮助我度过了将近九年的岁月。在我跟着玛丽·佩雷拉出去买东西时(她看着鸡脖子就知道这只鸡有多大岁数,又能够坚定不移地看着死鲳鱼的眼珠,使我敬畏有加),我成了在神奇的洞穴里旅游的阿拉丁。在看着仆人们以一种既庄重又费解的热诚态度给花瓶掸灰时,我就想象阿里巴巴所四十大盗就藏在那些掸过灰的花瓶里面。眼看着花园里圣者普鲁肖塔姆被水一点点地侵蚀,我变成了神灯里的巨人。这样,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避而不想那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应该成为怎么样的人,或者应该怎样规范自己的行为。我站在我房间窗口前,看着欧洲姑娘在海边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玩水时,人生的“目标”这几个字悄悄来到了我的心头。“你们从哪里找到目标呢?”我大声嚷了起来,同我合住一个房间的铜猴儿吓得几乎跳起来。那时我将近八岁,她快要到七岁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为人生的意义伤脑筋了。</p><p>但仆人们是被排除在洗衣箱之外的,校车也不在其中。在我将近九岁时,我上学了,学校是在老城堡区奥特拉姆路上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每天早上梳洗过后,我便到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去等车,我穿着白色短裤,扣着一根蓝色条纹的松紧裤带,搭扣是蛇形的,肩上背着书包,我这个像条大黄瓜样的鼻子照样流着鼻涕。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松尼·易卜拉欣和早慧的居鲁士大帝也一起等车。校车上座位咯咯直响,车窗玻璃上的裂缝令人回想起往事,在车上有多少确定的事呀!将近九岁的孩子对未来由有多少把握呢?松尼吹牛说:“我将来要当斗牛士;西班牙!彻姬塔[2]!嘿,公牛,公牛!”他把书包在前面舞着,就像是马诺来特[3]的红布一样,他在车上对自己理想的未来进行表演。校车吱吱咯咯地绕过坎普角,经过托马斯·坎普公司(药房),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的广告牌下经过(“再见,乐迷!我要坐印航班机去伦敦了!”),还有一个广告牌,我整个童年时期,在那上面始终画着科里诺小孩,这个牙齿闪闪发亮的小淘气戴着小巧的绿色叶绿素帽子,盛赞科里诺牙膏的效用:“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清洁光亮!使牙齿洁白!”广告牌上这个小淘气,校车里这些孩子,被明确的未来熨平成为单维的直线,他们都知道生活的目标。这里有个叫格兰迪·凯斯·科拉可的孩子,由于甲状腺亢进,长得像个气球似的,嘴唇上已经毛茸茸的了。他说:“我要接管我父亲的电影院,你们这些王八蛋要看电影吗,都得跑来求我卖票给你们!”……还有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他的肥胖完全是因为吃得过多的缘故,他同格兰迪·凯斯是班上的特权人物,专门欺负别人,他说:“呸!那算什么!我要有许多钻石、翡翠和月亮宝石!珍珠大得像我的卵子一样!”胖墩佩斯的父亲开着城里另一家珠宝店,他的头号敌手是法特波伊先生的儿子,他身材矮小,比较聪明,在睾丸像珍珠那样大的孩子的打斗中老是处于下风……眼睛片儿宣称,他将来要代表国家板球队打球,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缺了一只眼球。头发油呢,不像他哥哥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头发光溜溜的很是干净,他说:“你们这帮家伙真自私。我要像爸爸一样当海军来保卫国家!”校车喀啷喀啷地经过乔帕迪沙滩,他随身带的尺、指南针和乌黑的弹丸在他身上喀啦喀啦直响……校车又向左拐,在我最喜欢的舅舅哈尼夫住的那套公寓旁边驶离了航海小道,经过维多利亚汽车站直往弗罗拉喷泉驶去,一路上又经过却奇盖特火车站和克劳福特市场。我一声不响,就像好脾气的克拉克·肯特[4]一样决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喂,拖鼻涕!”格兰迪·凯斯叫道,“你们想想看,我们这个吸鼻子将来会做什么呀?”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尖叫道,“成为匹诺曹[5]!”其余的人闹哄哄地合唱起来:“我的身上没有牵线!”……这时候居鲁士大帝像个天才似地静静坐着,计划着这个国家的首屈一指的核研究机构的未来。</p><p>在家里,铜猴儿还是烧鞋子,我父亲从他濒于垮台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又干上了四脚混凝土块的蠢事……“你们从哪里找到人生的目的呢?”我在我房间的窗口问。墙上渔夫的手指指着大海,其实是在误导我。</p><p>不准进洗衣箱的有“匹诺曹!黄瓜鼻子!鼻涕面孔!”这些叫声。我躲在藏身之处,也不必去回想卡帕迪亚小姐了。她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的老师,在我第一天上学时,她正在黑板上写字。她转过脸来同我打招呼,一看到我的鼻子,便大吃一惊,结果手上的黑板擦都掉下来,砸破了她的大脚趾指甲,疼得她尖叫起来,这同当年我父亲的那件出名的意外异曲同工,不过没有那么严重罢了。我钻在脏手帕和皱巴巴的睡衣里面,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丑陋。</p><p>伤寒几乎要了我的命,金环蛇毒把我治好了。我早年过分迅速的生长速度放慢了下来。到将近九岁时,松尼·易卜拉欣要比我高一英寸半了。但萨里姆娃娃有一个器官似乎既不受疾病又不受蛇毒的影响。它在我两只眼睛之间,朝外朝下面蓬勃发展,似乎我全身所有的扩展力都集中到这单一的器官之上,使它以无法比拟的速度生长……在我两只眼睛中间和嘴唇上方,我的鼻子就像个得大奖的西葫芦一样。(但那时候我没有长智齿,人不应该忘记自己也有走运的事情。)</p><p>鼻子里有什么呢?平常的回答是:“那很简单,有呼吸器官、嗅觉器官,还有鼻毛。”但是,对我来说,答案还要更简单,尽管我得承认那有点儿令人恶心:在我的鼻子里就是鼻涕。对不起,不幸的是,我还是非得把详情介绍一下不可。由于鼻塞,我只好用嘴巴呼吸,这就使我看起来有点像是喘气的金鱼似的。由于长期鼻塞,使我从小就不知道香水为何物,后来也闻不出麝香和昌贝丽花以及芒果酱和自制冰淇淋的香气,也闻不出脏衣物的气味。这在洗衣箱外面的世界是个缺陷,但当你钻到里面去,这就有了用处,不过只有当你躲在里面时才有用。</p><p>我念念不忘人生的目的这个问题,为我的鼻子担起心来。我的衣服都是我那位当校长的姨妈艾利雅定期寄来的,我穿着这些饱含着仇恨的衣服上学、打法国式板球、打架、闯入到童话的世界里……同时又在担心。(在那段时期,我姨妈艾利雅开始不断地给我们寄来儿童服装,她将老处女的积怨缝到了那一针一线之中。铜猴儿和我穿的都是她送的衣服,起初是浸透了她的苦涩心情的婴儿衣物,然后是带有她的愤恨的连衫裤。我从小到大一直穿着她用嫉妒的心态浆得笔挺的白短裤,而铜猴儿则穿着艾利雅以显而易见的妒忌之情做成的花裙子……我们一直打扮得漂漂亮亮,殊不知这些衣物将我们套牢在她复仇的罗网上了。)我的鼻子就像象头神的鼻子那样大,我想它本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呼吸器,不妨说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嗅觉器官,谁知它却一直不通,简直就像是木头做的锡克烤肉一样无用。</p><p>够了,我坐在洗衣箱里,忘记掉我的鼻子。忘记掉1953年登上埃佛勒斯峰[6]这回事 - 有天邋遢的眼睛片子咯咯笑着说:“嘿,伙计们!你们想想看,登京格有没有法子爬到吸鼻子的面孔上去?” - 也忘记掉我父母为我的鼻子多次争吵的事,为了这个鼻子,阿赫默德·西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怪阿米娜的父亲:“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长过这样的鼻子的!我们家人的鼻子都出色得很;骄傲而带有王家的气魄,老婆!”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已经把他编给威廉·梅斯沃德听的出身显贵的故事信以为真了。他的脑袋给瓶中的精灵弄得胡里糊涂,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莫卧儿王族的血液……也忘记了我八岁半时,有天夜里,我父亲嘴里喷着酒气,走进我房间里,一把扯掉我的床单问道:“你这是搞什么鬼?猪猡!是什么地方来的猪猡吗?”我一付睡眼惺忪的样子,天真无邪;莫名其妙。他大声吼着:“去,去你的!肮脏透了!老天惩罚干这种事的孩子!他已经让你的鼻子长得像杨树那么大了。他会叫你长不大,他会让你的鸡鸡缩成一团的!”我母亲穿着睡衣,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说道:“先生,做做好事吧;孩子在只是在睡觉呀。”我父亲已经完全处在精灵的控制之下,精灵通过他的嘴唇喝道:“瞧他那张脸吧!有哪个人睡觉睡出那样一个鼻子来呀?”</p><p>在洗衣箱里没有镜子,无论是粗鲁的笑话,还是指着远方的手指都进不去。置身于用过的床单和扔掉的乳罩中间,父亲们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我躲在洗衣箱里,就像纳迪尔汗藏在地底下一样,摆脱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必为满足父母和历史对我的要求而绞尽脑汁……</p><p>……我父亲把我拉到他又松又软的肚皮跟前,突然一阵冲动,说话声几乎哽住了:“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是个好孩子。无论你想要怎样,你都可以如愿,只怕你自己的志向不够大而已!现在去睡吧……”玛丽·佩雷拉附和着他,又唱起她那两句歌儿:“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那时我已经认识到我们家里绝对相信良好的商业原则,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期望得到丰富的回报。小孩子有吃有住,还有零用钱和长长的假期,还得到关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免费奉送的,大多数小傻瓜认为这是他们被父母生出来后理应得到的补偿。“我的身上没有牵线!”他们唱道。但是我这个匹诺曹却看到了牵线。父母都受着利益的驱动 - 就是这么回事。对于他们付出的关爱,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巨额红利,那就是成为伟人。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并不在意。那时候,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渴想满足他们的期望,也就是算命大师和装在镜框里的信对他们许诺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伟大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怎么才能搞到一些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我七岁时,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来我们家了。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乖乖地让自己给打扮得像渔夫那幅画上的孩子一样。穿着那身洋里洋气的服装虽然又热又紧,我还是笑了又笑。“瞧,我的小月亮瓣儿!”阿米娜叫道,切开一个上面饰有糖做的牛羊的蛋糕。“太乖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因为又热又不舒服,再加上在那一大堆礼物之中没有巧克力长卷,我正想要大哭一场呢,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拿起一块蛋糕送给母亲大人,她生病躺在床上。别人递给我一付大夫的听诊器,让我套在脖子上。她让我对她进行检查,我给她开了个锻炼的方子,告诉她:“您必须从房间里这头走到衣柜那里,再往回走,每天一次。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是大夫。”她听从了我的话,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英国绅士搀着长了巫婆样的黑痣的外婆穿过房间,一瘸一拐的,吃力地走着。在这样治疗了三个月以后,她病完全好了。邻居们带着甜奶饼和油煎杏仁饼来向她祝贺,母亲大人威严地坐在厅里的座子上,告诉大家说:“看见我外孙了吗?是他把我治好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天才!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那么,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是不用担心了呢?天才是不是完全与追求、或者学习,或者知识、或者能力的大小无关呢?这东西会不会像一条精心织成的完美无缺的羊绒围巾,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就飘落到我的肩上来了呢?伟大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斗篷,绝不用送到洗衣工那里去。没有人会把天才像衣服那样放在石头上捶打……我外婆偶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个暗示,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说得并不太离谱。(那一事件很快就会来到我身上,午夜的孩子们在等着呢。)</p><p></p><p>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在巴基斯坦,阿米娜·西奈头上的屋顶塌了下来,把她压得比米粉煎饼还要扁,就在那一夜,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旧洗衣箱的形象。当它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时,她像对一个并不特别欢迎的表兄弟那样跟它打招呼。“那么,你又来了,”她跟它说,“嗯,干吗不呢?最近各种各样的东西老是回到我的眼前。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没办法把它们完全抛到脑后去。”她就像我们家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未老先衰了,洗衣箱使她回忆起她第一回感到老之将至的岁月。1956年,天热得要命(玛丽·佩雷拉告诉我这是那些看不见的炽热的小虫子引起的),她只觉得耳朵里又嗡嗡作响起来。“我脚上的鸡眼疼得要命,”她大声说,来上门通知执行灯火管制的民防官员忧愁地暗自笑着想:战争时期老年人总是沉湎在往事之中,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随时去死。他从房子里面堆积如山的的次品毛巾里面爬了出去,让阿米娜可以私下里商量她那些脏衣物如何处置……纳西埃·易卜拉欣,也就是鸭子纳西埃以前常常对阿米娜表示钦佩:“亲爱的,你的仪态真是美极了!风度真好!我发誓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你走来走去,那么轻巧,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可是,在那个热虫子肆虐的夏天,我的风度优雅的母亲最后输掉了她跟鸡眼的斗争,因为圣者普鲁肖塔姆的魔法突然失灵了。水在他头顶心滴出一个秃班,这么多年来不停地滴水,他吃不消了。他是不是对他保佑的孩子,他的穆巴拉克的幻想破灭了呢?他的符咒失效,是不是我的过错呢?他带着满脸的烦愁,告诉我母亲说:“不要紧,要有耐心,我会把你的脚治好的。”但阿米娜的鸡眼越来越严重,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用绝对零度的二氧化碳的冰冻疗法。但那一来,复发起来就加倍厉害,结果她也瘸了起来,她那轻快的步伐一去不复返了,她认识到这明确无误是老年的征兆。(我脑袋中充满了幻想,把她想象成是个童话中的人物 - “阿妈,你其实恐怕是条美人鱼,为了爱上了男人,化成人的模样 - 因此,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样!”我母亲微微一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p><p>1956年,阿赫默德·西奈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时争论起来 - 我父亲坚决反对纳赛尔,而纳里卡尔公开对他表示钦佩。“那家伙对做生意没有好处,”阿赫默德说。“但他很有主见,”纳里卡尔反驳说,光起火来,“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他。”与此同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为了国家的五年计划向星象家求教,以避免再出现一个卡拉姆斯坦。就在世人将侵略和神秘学结合在一起之时,我躲在那个其实已经有点嫌小、因此不很舒服的洗衣箱里,而阿米娜·西奈呢,变得心中充满了负疚感。</p><p>她一直试图将她在赛马场的那段经历完全忘却掉,但是她母亲的饮食给她的罪恶感却无法逃脱。因此,她便很自然地联想起鸡眼的事,把它看成是对她的惩罚……她感到内疚的不仅是多年以前在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的越轨行为,还有她没能将丈夫从发给酗酒者的那些粉红色的小条子中解救出来;还有铜猴儿那种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举动;以及她独生儿子那大得异乎寻常的鼻子。如今再回想起她来,我觉得似乎有一团罪过的雾环绕在她的头上 - 她的黑皮肤发出的乌云挂在她的眼前。(博多是会相信这一点的,博多是会懂得我的意思的!)随着她的负疚感越来越强,那团雾也越来越浓 - 对啦,干吗不呢?- 有时候,你几乎看不清她脖子上的脑袋!……阿米娜已经成为那些为数极少的将世间的罪恶扛到自己肩膀上的人之一,她开始发出自觉自愿对罪过进行忏悔的磁力。从那时起,每一个同她接触的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要向她坦白自己不为人知的罪过。当他们屈服在我母亲的力量之下时,她会甜蜜而忧愁地朝他们发出朦胧的微笑,他们便如释重负地回去,将他们的一腔心事撂到她的肩膀上,这样负疚的雾更浓了。阿米娜听到人们向她诉说仆人挨打、官员接受贿赂的事情。在我舅舅哈尼夫和他的貌若天仙的妻子皮亚来看她时,他们把夫妻争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丽拉·萨巴尔马提将自己不贞的行为也告诉我母亲,她耐心而优雅地认真倾听,尽管她耳朵里已经听够了。玛丽·佩雷拉时时刻刻感到一种要坦白自己罪行的冲动,几乎招架不住,只是硬把它压了下去。</p><p>面对世人的罪恶,我母亲朦胧地微笑着,紧紧闭上了眼睛。等到屋顶在她头上塌陷下来时,她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她仍然可以看见洗衣箱。</p><p>我母亲这种负疚感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呢?我说真正的,也就是说在鸡眼和瓶中精灵以及忏悔这些现象后面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神不宁,一种连提也不能提的折磨,这不再局限于有关那个地下丈夫的梦境……我母亲已经被电话给迷住了(我父亲也很快会给迷住的)。</p><p></p><p>在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热得像是蒸笼,电话常常会响起来。阿赫默德·西奈在他房里睡觉,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那段脐带藏在他的衣橱里面,在嗡嗡作响的热虫子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脚上生了鸡眼的母亲一拐一拐地来厅里接电话。瞧,她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像是干掉的血斑,那是怎么回事呀?……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嘴唇像鱼那样一张一翕的,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呀?……在听了整整五分钟之后,我母亲才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声音像是碎玻璃那样难听,这是为什么呀?她的眼皮上怎么又闪烁着钻石呢?……铜猴儿凑在我耳朵上说:“等下一次电话铃响,我们去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秘密。”</p><p>五天过后,又是在下午。但今天阿米娜不在家,她到鸭子纳西埃那儿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快!快,要不然会把阿爸吵醒的!”铜猴儿真像猴子那样眼明手快,在阿赫默德·西奈打鼾的节奏还没有改变之前就把听筒抓在手里了……“喂,什么?这里是70561,喂?”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但有那么一会儿听筒里没有声音。接着,就在我们正想要把听筒放回原处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噢……是的……喂……”铜猴儿几乎嚷了起来:“喂,请问你是谁呀?”又没了声音,想来那个忍不住要问话的声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接着,它又响了起来:“……喂……请问是山提·普拉萨卡车租赁公司吗?……”铜猴儿反应快得像是闪电,立即回答说:“是啊,请问有事吗?”又停了停,那个声音说道:“我想租辆卡车,”口气听起来很尴尬,几乎像是在道歉。</p><p>噢,电话里这个站不住脚的托词!噢,它显然是荒谬的骗人的鬼话!电话里根本不像是租车人的声音;它柔和,听起来稍微有些肉嘟嘟的,像是个诗人的声音……但在这之后,电话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响起来。有时候是我母亲去接,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像鱼儿那样一张一翕,最后,隔了好久以后,才说:“对不起,你打错了”。还有些时候,铜猴儿和我簇拥在电话旁边,两人耳朵一起凑在听筒上,铜猴儿呢就接受对方租车的订单。我好奇地问:“嘿,铜猴儿,你觉得怎样?那家伙怎么从来不奇怪他订的车老是不来呢?”她呢,睁大眼睛,口气很有些犹豫地回答:“哎,你是不是以为……也许车会来呢!”</p><p>但是我却看不出这怎么可能。一粒小小的怀疑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这是小小一个闪念,就是我们的母亲也许心里藏着个秘密 - 我们的阿妈!她老是说:“把秘密藏着,它会在你心里烂掉。不把事情讲出来,你会肚子疼的!”- 我在洗衣箱里的经历会把这个小小的火花煽成燎原的烈火。(因为你瞧,这一次,她给了我证据。)</p><p>这会儿,终于可以来谈一谈脏衣物的事了。玛丽·佩雷拉老是喜欢告诉我:“孩子,你要是想成为大人物的话,就必须注意整洁,勤换衣服,”她说,“经常洗澡,去洗吧,孩子,要不然我要把你送到洗衣工那里去,他会把你放在石头上用劲捶打的。”她还用虫子来吓唬我:“好吧,由你邋遢去吧,没人会爱你,只有苍蝇会喜欢你。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在你身上,会在你皮肤下面产卵!”我所以选择洗衣箱作为我的藏身之处,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表示反抗的举动。洗衣工和苍蝇全吓不倒我,我躲在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从床单和毛巾上获得了力量,我的鼻涕自由自在地流在那些要在石头上面捶打的床单上。每当我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钻出来时,脏衣物总在我身上留下了带着一丝忧愁的成熟的智慧气息,教导我它的那种保持冷静和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尊严的哲学,并且使我明白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肥皂打磨的可怕命运。</p><p>6月份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踮着脚尖沿走廊朝我选中的藏身之地走去。我偷偷地从我睡着的母亲身边走过,钻到她铺着白瓷砖的寂静的浴室里,把洗衣箱的盖子掀起来,钻进许多许多柔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里面去,我只记得以前钻进来时体验到的快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箱盖关上,让短裤和背心抚摩着我,减轻我的痛苦,我快到九岁了,然而生活仍然毫无目的。</p><p>空气中像是通了电流,热浪就像蜜蜂样嗡嗡叫着。天空中某处悬着一件斗篷,到一定时候便会轻轻落到我的肩头上……在某个地方,一只手指正朝一个电话拨号盘伸去。拨号盘嗡嗡地转着,电脉冲沿着电话线传来,7-0-5-6-1,电话响了起来。铃声传到一个将近九岁的男孩很不舒服地藏身其中的洗衣箱里,变得不很清晰……我,萨里姆,由于担心被人发觉,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因为这时候又有其他声音传到洗衣箱里来了。床垫弹簧咯咯吱吱响了几下后,传来拖鞋沿着走廊走过来的轻柔的喀嗒声。铃声响了一半停住了,接下来 - 这会不会出于我的想象?她的声音会不会太轻柔,无法听见? - 是说话声,又像平时那样太迟了一些:“对不起,打错了。”</p><p>这时候,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回到了卧室里,躲在洗衣箱里的孩子吓得要命。门把手转动了,对他发出了警告,像是在刀口上走路似的脚步声沿着清凉的白瓷砖传来,深深地刺在孩子心上。他像冻僵似地一动不动,鼻涕静静地流到脏衣服上。一条睡衣带子 - 像蛇一样的报凶信的使者 - 钻到他左边鼻孔里。一打喷嚏就完蛋,他坚决忍住了。</p><p>……他恐惧得要命,不知不觉中眼睛透过脏衣服的缝隙望了出去……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浴室里哭泣,雨点从厚厚的乌云中落了下来。这会儿又有了别的声音,别的动作。他母亲开始说起话来,是两个音节,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也动了起来。内衣挡在耳朵边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 一个音节是迪尔?比尔?还是迪勒?- 另一个呢,是哈?还是拉?不,是纳。哈和拉两个字都不对,迪勒和比尔也错了。孩子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名字纳迪尔,这个名字自从穆姆塔兹·阿齐兹变成阿米娜·西奈之后从来没有提起过,纳迪尔,纳、迪尔、纳。</p><p>她的双手在移动,忘情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是在阿格拉地窖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之后的事情,两只手快乐的在她的面颊上舞动。双手又握住胸脯,比任何乳罩都要紧。这会儿它们抚摩起她裸露的上腹部,又朝更下面的地方移去……是的,这是我们常做的,我的爱人,这就够了,对我足够了,尽管我父亲迫使我们,你跑了,如今来了电话。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握住电话的双手这会儿握住身上的肉,这时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呢?在将话筒放回原处之后,另一只手去拿什么了呢?……不要紧,因为在这儿,在儿子正在窥测着的她这个隐蔽之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名字,最后她嚷了出来:“哎纳迪尔汗,你这会儿从哪里来了啊?”</p><p>秘密,一个男人的名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手的动作。孩子心中充满了不很清楚的想法,受到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想法的折磨。在左面的鼻孔里,睡衣的带子像蛇一样往上不停地钻了又钻,你没法不去理睬它……</p><p>这会儿 - 噢无耻的母亲!表里不一的大暴露,这种感情在家庭生活中是绝对不应该有的。还不止这些,噢恬不知耻地将黑芒果裸露出来! - 阿米娜·西奈擦干泪水,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又干起更加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就在她儿子的右眼透过洗衣箱上部的缝隙朝外张望的时候,我母亲解开了她身上的莎丽!我呢,一声不响地躲在洗衣箱里:“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但我没法闭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珠看到了莎丽落到地上的颠倒的图象,这个图象也像平常那样,在心中得到了纠正。通过冰一般湛蓝的眼睛,我看见了衬裙随着莎丽也脱了下来。接着 - 噢可怕!- 透过衣物和木板箱的缝隙,我看见母亲弯下身去拣衣服!就在那时,就像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一样 - 是我母亲的臀部,像黑夜一样黑,圆圆的曲线,跟一个其大无比的阿方索黑芒果再相像不过的了!我躲在洗衣箱内,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拼命跟自己较劲……自我控制变得绝对必要,但同时又不可能做到……在黑色芒果那晴天霹雳一样的影响之下,我的神经顶不住了,睡衣带子得胜了。这时阿米娜·西奈坐在马桶上,我……什么?不是打喷嚏,没有喷嚏那么严重。也不是发痒,要比发痒厉害些。让我明说了吧:那双音节的声音和舞动的双手粉碎了萨里姆·西奈的信念,黑色芒果更是使他心力交瘁,他的鼻子对母亲表里不一的举动作出了反应,母亲暴露的臀部使它抖动起来,再也抗不住睡衣带子了,于是鼻子终于无可挽回地灾难性地一吸 - 这个动作改变了一切。一阵疼痛,睡衣带子又在鼻孔里上升了足足半英寸。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东西也一起往上升去,在这样用力一吸的同时,鼻涕也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鼻涕克服了地心吸力的自然规则,不断地往上倒流。鼻窦管承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最后,在这个将近九岁的孩子的脑袋里面,发生了爆炸。鼻涕飞快地上升,冲破了堤坝来到了暗黑的渠道中。鼻涕上升到了这种粘液从未可能达到的高度。这种应该排泄出去的液体也许到达了大脑的边缘……一阵冲击,像是带电的东西碰到了水。</p><p>痛死我了。</p><p>他的脑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说话!……在一个白色木头洗衣箱了里面,我的脑壳一片昏暗,我鼻子唱了起来。</p><p>但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听,因为有一个声音确实就在旁边。阿米娜·西奈打开了洗衣箱下面的门。我滚了又滚,衣物包在脑袋上,就像是个头饰。睡衣带子从我鼻孔里冲了出来,这会儿在我母亲周围的乌云里面闪过一道道电光 - 我这个藏身之处就此完蛋了。</p><p>“我没有偷看!”我在袜子和床单堆里嚎着,“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妈,我发誓。”</p><p>多年以后,阿米娜坐在没人要的毛巾中间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送着夸大了战争捷报,她仍然记得她如何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她扯谎的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到同平常一样在天蓝色的房间里的藤席上睡觉玛丽·佩雷拉前面去。她仍然记得她说:“这个驴崽子,没出息的东西,今天一整天不许开口。”……就在屋顶坍塌下来压到她身上之前,她大声地说:“要怪我不好。我对他的教育太糟糕了。”随着炸弹在空中爆炸,她温和但却坚定地对洗衣箱的鬼影说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滚远些吧,你这东西我已经看得够了。”</p><p></p><p>在西奈山上,先知穆萨或者摩西[7]听到了空中响起的戒律。在希拉山上,先知穆罕默德(也可以成为穆哈默德,马哈美特,天下最后第二人和马洪德)对大天使说话。(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8],随你高兴。)在附属于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舞台上我的朋友居鲁士大帝和平常一样扮演女子角色,他听见圣女贞德[9]用萧伯纳剧本中的句子说话的声音。但居鲁士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像在田野中听见声音的贞德,而是像穆萨或者摩西,像天下最后第二的穆罕默德,我在山上听见了声音。</p><p>穆罕默德(我得加上一句,愿他的名字不受干扰,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听到一个声音说:“宣读!”以为自己要疯了。起初,我脑袋里面响起了许多人乱七八糟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没有调好电台的收音机。由于母亲命令我闭嘴,我没法寻求安慰。四十岁的穆罕默德从妻子和朋友那里寻求并且得到了安慰。“千真万确,”他们说,“你是真主派来的使者。”而将近九岁的我受到处罚,既不能向铜猴儿求助,也不能从玛丽·佩雷拉那里寻求安慰的言语。整个晚上和夜里,还有第二天上午,我紧闭着嘴,独自一个人努力试图了解我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终于看见天才的围巾就像一只绣花蝴蝶一般飞了下来,伟大的斗篷落到了我的肩膀上。</p><p>在那个炎热的寂静无声的黑夜(我默不作声,在我身子外面,大海就像是远处的纸张那样悉悉索索地响着,羽毛轻柔的乌鸦在恶梦中咭咭呱呱,从华尔顿路上传来慢吞吞的出租汽车的噗噗声。铜猴儿在睡觉之前不断求我:“算了,萨里姆,没人听见,你干了什么事啦?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但不久之后,她带着一脸的好奇,沉沉地睡着了……而这时,在我内心,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撞击着我的脑壳),我激动得浑身发热 - 激动的情绪就像乱糟糟的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面飞舞 - 因为最后,托克西·卡特拉克曾经在我心灵中轻轻推了一把的门给打开了,究竟是怎样打开的我并不十分明白。通过这扇门我可以瞥见我所以会出生的原因 - 尽管是隐隐约约的,无法说清的一个谜。</p><p>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告诉穆罕默德:“宣读!”宣读开始了,在阿拉伯语中便称之为《古兰经》:“你应当奉你的创造者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那是在麦加行政长官外面的希拉山上讲的。而在布里奇·坎迪游泳池对面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也有一些声音指示我宣读:“明天!”我激动地想着:“明天!”</p><p>太阳升起时,我已经发现这些声音可以调控 - 我成了个收音机,可以将音量缩小或者放大,我可以在其中进行挑选。我甚至可以借助意志的力量,将我新近发现的内在的耳朵关上。说来也怪,我立即忘却了恐惧,到早上时,我想的是:“老兄,这要比全印广播电台强,老兄,比锡兰广播电台强。”</p><p>为了表示姐妹之间的情谊,二十四小时一到,铜猴儿就跑到我母亲房间里去。(我想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许不是 - 那年夏天因为语言问题经常举行游行示威,为了避免校车沿途遇到暴力的危险,学校常常停课。)</p><p>“时间到了!”她嚷嚷道,把正在午睡的母亲摇醒了,“阿妈,醒醒,时间到了,他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吧?”</p><p>“好的,”我母亲说,来到天蓝色房间里拥抱了我,“现在你得到宽恕了,不过再也不要躲在那里了……”</p><p>“阿妈,”我急切地说,“阿妈,请听我说,我有要紧事跟您讲,非常要紧的事。不过请您先叫醒阿爸,好吗?”</p><p>在问了一连串的“什么事?”“干吗?”和“当然不行”之后,我母亲发现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急忙去把阿赫默德·西奈叫醒了,她说:“先生,请过来,不知道萨里姆脑瓜里面出了什么毛病。”</p><p>全家人和保姆一起来到了厅里。我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四周是刻花玻璃花瓶和鼓鼓的软垫子,头顶上方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大家焦急地望着我,我笑眯眯地准备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这样一回事,他们的投资开始有回报了,这是我的第一份红利 - 第一份,我肯定,将来还会有更多……我的皮肤黑黑的母亲,噘嘴唇的父亲,像个猴子样的妹妹和心中隐藏着罪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p><p>说出来,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你们是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人,”我说,尽力使我的话带上成人的语调,接着我告诉他们了,“昨天我听见了好些声音,这些声音在我脑袋里跟我讲话。我觉得 - 妈妈,爸爸,我真的觉得 - 大天使们开始同我讲话了。”</p><p>好了!我想,好了!说出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会拍我的背,还会给我糖果,当众宣布,也许又会拍照片。这一来他们心中会充满了自豪感。噢小孩子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老老实实说真话,诚心诚意、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 - 却不料受到了各方面的攻击。就连铜猴儿也说:“噢,真主,萨里姆,费了那么大的劲来表演,就为了说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笑话吗?”比铜猴儿更糟的是玛丽·佩雷拉,她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上帝!罗马教皇啊,真想不到我今儿个会听到这种亵渎神圣的话!”比玛丽·佩雷拉更糟的是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这会儿黑芒果藏起来了,她自己那些个千万不能提及的名字不久前还挂在她嘴上,她嚷道:“天理难容!这孩子会让房顶塌下来压在我们头上的!”(难道那也是我的错吗?)阿米娜继续说:“你这个魔鬼!流氓!噢萨里姆,是不是你的脑筋出毛病了?我亲爱的儿子怎么回事了呀 - 你是不是会变成个疯子 - 专门来折磨人啦?”比阿米娜的尖叫更糟的是我父亲的沉默,比她的担心更糟的是他额头上郁结的强烈的怒气。最最糟糕的是我父亲的手,他结实得像头牛,手指粗粗的,指关节硬硬的,手突然伸出来,朝我脸上用力扇了个耳光。我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在房间里一片惊诧、各人都觉得甚为愤慨的状态之中,把一块不透明的绿色玻璃台面打得粉碎。从此以后,我的左耳的听力就出了毛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确定的感觉,我跌在绿雾般的带着锋利的刃口的玻璃碎片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不能把我脑海中的一切告诉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进入到那个令人觉得天旋地转的天地里,绿色的碎片割破了我的双手,在这个天地里,我注定要不断地为我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而时刻苦恼。等到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了。</p><p>在一个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里的一只洗衣箱旁边,我母亲为我涂抹红药水。纱布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这时我父亲在门外喝着:“老婆,今儿不准给他吃饭。听见了吗?让他饿着肚子开玩笑去!”</p><p>那天夜里,阿米娜·西奈会梦见拉姆拉姆·赛思,他浮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眼睛翻得像蛋白一样,唱道:“脏衣物会把他藏起来……声音会给他指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梦总是压在她心头。随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这个脸皮丢尽的儿子,他那番骇人听闻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答的口气极其克制,就像他儿时从来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一样:“阿妈,我只是胡说八道,就像您说的,是个蠢得要命的玩笑。”</p><p>九年之后她死了,永远没有知道真相。</p><p></p><p></p><p>[1] 哈提姆·泰伊,不详。蝙蝠侠和超人是美国连环画和影视节目中的人物,辛巴德以及下文的阿拉丁、四十大盗和神灯里的巨人等都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p><p>[2] 彻姬塔(Chiquitas),西班牙语“姑娘们”。</p><p>[3] 马诺来特(Manolete,1917-1947),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p><p>[4] 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是“超人”的名字。他幼时从另一行星来到地球,被肯特一家收养,取名克拉克。</p><p>[5] 匹诺曹,童话《木偶奇遇记》中的木偶。</p><p>[6] 埃佛勒斯峰,即珠穆朗玛峰,下文中的登京格是尼泊尔人,1953年首次登顶的人之一。</p><p>[7] 穆萨是伊斯兰教中的先知,在基督教中称为摩西。</p><p>[8] 加百列是基督教中的天使,而同一人在伊斯兰教中称为哲布勒伊来。</p><p>[9] 圣女贞德(1412-1431)是英法战争中法国的民族英雄,又称奥尔良少女。萧伯纳以她为题材写过一个剧本。</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20 15:40:21编辑过]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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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 I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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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2 |只看该作者
<p>对人力所不可抗拒的事件发生表示遗憾。对张一一的遭遇深表同情与慰问。</p>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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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有小鸟衔鸡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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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3 |只看该作者
有没有《魔鬼诗篇》,原儿?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霸得蛮,耐得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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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 I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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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23 |只看该作者
<p>我没有台湾电子版,纸书有人能从香港能买到,要200多人民币,你要肯出血我给你联系.</p>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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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43 |只看该作者
好了!问题是我发觉这个网隔一段时间就不能听,在线播放器会换一个地址,所以如果发现不能在线那就下载,或者这个:<a href="http://people.aeeboo.com/vvzhang103/">http://people.aeeboo.com/vvzhang103/</a>&nbsp;东西全在上头啦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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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 I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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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43 |只看该作者
技巧越来越牛悲了啊~尤其是模仿说话人语气~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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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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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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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0:43 |只看该作者
<p>[em04][em04][em04]</p><p>大概是因为读了两遍的关系……</p><p>&nbsp;</p>
我们连黑暗都能看见, 可是为什么却看不见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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