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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推荐】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完成)【41楼有文本PDF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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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嘴不吐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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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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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7 15:47:01 |只看该作者
当当,掏宝,都能买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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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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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2:49:14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上帝的力量</font></strong></p><p><br />  柯蒂斯·哈特门牧师是温士堡长老会的牧师,任职已有十年了。他四十岁,天性沉默寡言。站在讲台上当着众人布道时,对于他总是一大难事,所以从星期三早晨到星期六晚上,他只想到星期日他必须讲的两篇布道。星期日大清早他便到教堂钟楼上一间叫做书房的小室中去祈祷。他的祈祷里有一种始终占优势的基调。“主啊,请你赐给我力量与勇气来为你服务!”他双膝跪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为了摆在他面前的任务低首下心,向上帝祈求。<br />  哈特门牧师是个高大身材、棕色胡子的人。他的妻子,一个肥胖的、神经质的妇人,是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内衣制造商的女儿。牧师本人在城里的人缘很好。教会长老们喜欢他,因为他文静谦恭,而银行家太太怀特夫人,以为他有学者风度,文质彬彬。<br />  长老会对温士堡其他教会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比较起来,它的教堂大些,庄严些,牧师的薪俸也高些。他甚至有一辆自备马车,夏天晚上,时常和他的妻子一起乘了车子,在城里兜风。他驰过大街,往返于白克埃街上,庄重地向人们鞠躬,而他的妻子心里燃着秘密的骄傲,从眼角里瞅着他,担心马儿万一会受惊溜缰。<br />  柯蒂斯·哈特门到温士堡好几年以来,诸事顺利。他不是激起会里信徒们热烈感情的人,但在另一方面,他也不是树敌的人。事实上他颇为诚笃,往往长期自怨自艾,因为他不会到城里大街小巷中去高唱上帝的福音。他怀疑圣灵之火是否真的在他内心燃烧,他梦想那一天会到来,其时一股崭新的强大优美的力量,会象一阵大风似的吹进他的声音和他的灵魂,使听众在显现于他身上的上帝的圣灵面前战战兢兢。“我是一个可怜的呆木头,这种奇迹才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呢,”他沮丧地沉思默想,然后脸上透出一丝甘心忍受的微笑。“哦,算了吧,我想我现在也作得够好的了,”他富有哲学意味地补充道。<br />  教堂钟楼上的小室只有一扇窗子,星期日早晨牧师总到这里来祷告,祈求自己心内上帝的力量得以增进。这窗子长而狭,装有铰链,象门一样向外开。窗子上有用铅镶嵌的小玻璃组成的图画:基督伸出手来按在一个孩子的头上。夏季里一个星期日早晨,牧师坐在小室里书桌旁边,面前摊开着一本大型《圣经》,散置着几张布道的稿笺,他出于意外地看到邻居楼上房间内,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一面吸烟一面看书。柯蒂斯·哈特门踮着脚走到窗口,轻轻地把窗关上。他想到一个女人居然抽起烟来了,不禁诚惶诚恐,想到自己的眼睛刚刚从《圣经》上抬起头来,竟看见一个女人赤裸裸的肩膀和雪白的颈子,也就不寒而栗了。脑子里昏昏然的,他走下楼去,跑上讲坛,作了一个长长的布道,一次也没想到他的姿势和声音。这次布道引起了异常的注意,因为讲得明白有力。“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静听着,我的话是否给她的灵魂带来启示,”他想,他开始盼望自己在将来的礼拜日早晨布道时,能讲得感动这个显然秘密犯罪已深的女人,使她觉醒过来。<br />  长老会教堂毗邻的楼房里——透过它的窗子,牧师看到了使他心烦意乱的景象——住着两个女人。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是个头发灰白、样子能干的寡妇,在温士堡国立银行里存着款子,她和她的当小学教员的女儿凯特·斯威夫特一起住在那里。那小学教员三十岁,模样儿干净整饬。她几乎没有朋友,是个出名的快嘴利舌的姑娘。当柯蒂斯·哈特门开始想到她时,记起她到过欧洲,在纽约城里住过两年,“也许她的吸烟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想。他开始记起他在大学作学生时,偶尔也看些小说,说也奇怪,有一回落到他手里的一本书内,竟也描写着见过世面的善良女人抽烟的事情。怀着涌上来的新的决心,他把一星期的工夫,都花在准备讲经上面,热心地要打动那个新听讲者的耳朵与灵魂,他把讲坛上的窘迫,星期日早晨必须在书房里祷告等等,统统忘掉了。<br />  哈特门牧师关于女人的经验是相当有限的。他是从印第安纳州门西市来的板车商的儿子,半工半读地读完了大学课程。有个内衣制造商的女儿,就住在他读书时所寄宿的一所房子里;经过了一个正式的长期的求婚阶段(大体上是女方亲自安排的),他便娶了她。在他结婚的日子里,内衣制造商给他的女儿五千元陪嫁;并且答应在遗嘱里留给她至少两倍于此的遗产。牧师以为他的婚姻是幸福的,从来不让自己想另外的女人。他也不愿意再想另外的女人。他所盼望的是安静认真地做上帝的工作。<br />  牧师的心里激起了一场斗争。他要讲道给凯特·斯威夫特听,以教义渗透她的灵魂,因此便起意要再看看静卧床上的雪白的肉体。一个星期日早晨,他胡思乱想,不能成眠,便起了床,到街上去散步。当他走下大街,快近老理契蒙家时,他停下来拾起一块石子,马上奔到钟楼上的小室里。他用石子打破窗子的一角,然后锁起房门,坐在摊开《圣经》的书桌前等待。凯特·斯威夫特房间里窗子上的遮光帘拉起时,他便可以从那打破的窗洞里,直望到凯特的床上,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也已经起身,出去散步了,拉起遮光帘的乃是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的手。<br />  得以从“窥视”的肉欲中拯救出来,牧师欢喜得几乎泪下,便跑到家里颂赞上帝。心慌意乱之际,他可忘却了把窗洞补好。窗上打破的一角玻璃,恰好弄掉了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用喜悦的眼睛凝视耶稣面容的那个孩子的赤裸脚踵。<br />  那个星期日的早晨,柯蒂斯·哈特门忘掉了他的讲词。他跟他的会众谈话,谈话中他说大家把他们的牧师当做与众不同的人,天性生得要过无疵无垢的生活,那是错误的。“我从我自己的经验上知道,扰乱你们的诱惑,也一样使我们这些传上帝之道的人受到困扰,”他说。“我曾经被诱惑过,并且曾经屈服于诱惑之下。而拯救我起来的,全赖上帝托住我头脑的手。上帝既然会拯救我,也就会拯救你们。不要失望。在你们犯罪的时光,抬头仰望上苍,你们就会一再得到拯救。”<br />  牧师坚决地驱除他心里对那躺在床上的女人的遐想,并且开始在他的妻子面前作得象个情人似的。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驾车出游时,他策马驰离白克埃街,在自来水厂水池之上,福音山的黑暗之中,他的手臂搂住了萨拉·哈特门的腰。他早晨吃过早饭,预备到房子后面书室里去时,他绕过桌子来吻他妻子的面颊。每逢关于凯特·斯威夫特的种种遐想兜上心来时,他总是微笑,抬头仰望苍天。“主啊,求你为我开脱,”他喃喃祷告道:“使我坚守小路①一心为你服务。”<br />  生着棕色胡髭的牧师的灵魂里,现在可开始真正的斗争了。他碰巧发现凯特·斯威夫特有一个习惯,晚上总要躺在床上看书。一盏灯放在床边桌子上,光线流在她雪白的肩膀上和裸露的颈子上。在发现这个习惯的那天晚上,牧师在小室内书桌旁边,从九点钟一直坐到十一点钟,她的灯光熄灭时,他才踉踉跄跄走出教堂,而在街上散步和祷告,竟又花了两个钟头。他倒不想吻凯特·斯威夫特的肩膀和颈子,他也不许可他的心里动这个念头。他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我是上帝的孩子,他一定会把我从自身的腐败中拯救出来的,”在街上游荡之际,他在树下荫影中喊道。他站在一棵树的旁边,仰望流云遮蔽的天空。他开始恳切而亲密地同上帝说话。“天父啊,求你不要忘记我,赐给我力量,让我明天到书房里去补好窗洞。求你使我抬起眼睛,重睹苍天。当你的仆人最需要保佑的时候,求你与我同在。”<br />  牧师在岑寂的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多少天多少星期,他的灵魂都被骚扰着。他弄不明白那袭击他的诱惑是什么,而袭击他的缘故,他也无从推测。他有点儿开始责备上帝了,他跟自己说,他一向竭力站定脚跟,遵循真理的道路,从来没有离经叛道追逐罪恶。“在我年轻的日子里,以及住在这儿的所有的岁月里,我一直安安分分地进行我的工作,”他说。“为什么我现在倒要受到诱惑呢?我作了什么孽,非要我背上这种负担不可呢?”<br />  那一年的初秋和冬天,柯蒂斯·哈特门三次从家里溜到钟楼上的小室里,坐在黑暗中,望着躺在床上的凯特·斯威夫特的身影,然后到街上去蹀躞祈祷。他对自己也莫明其妙。有好几个星期,他竟一点也不想那小学教员,他对自己说是已经克服了偷看她的肉体的情欲了。接着却又出了点事。当他坐在自己家里的书室中,致力于草拟讲稿时,他往往变得心神不宁,开始在室内往来蹀躞。“我要到街上去,”他对自己说道,甚至听任自己踏进教堂的大门时,他还坚决否认那促使他来到那儿的原故。“我偏不修补这个窗洞,我决意锻炼自己,夜间要到此地来,坐在这女人面前,却不抬起眼睛看她。在这件事情上,我决不会失败。上帝设下这诱惑,来考验我的灵魂,我决心要在黑暗中摸索出路来,走向光明正大的地方。”<br />  正月里的一夜,天气严寒,温士堡的街上积雪很厚,柯蒂斯·哈特门向教堂钟楼上的小室作最后一次的访问。他离开自己的家时,已经九点多钟,仓卒出门,套鞋也忘记穿上。大街上除巡夜的霍普·希金斯外,寂无一人,而且除了巡夜人和坐在《温士堡鹰报》馆办公室里想写一篇小说的年轻的乔治·威拉德之外,全城的人都早已睡熟了。牧师沿着通往教堂的街道,踏着积雪,向前跋涉,心里想这一回他可要完全屈服于罪恶了。“我要看看这女人,并且要遐想吻她的肩膀,我要让自己爱想什么便想什么,”他硬着头皮说道,泪水涌上了眼睛。他开始想到他会辞去牧师的职务,设法另外干别的营生。“我要到城里去做生意,”他说。“假使我天性如此,无法抵制罪恶,我老实不客气地为非作歹就是了。至少我不致做一个伪君子,嘴里空讲着上帝的道理,心里却想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的肩膀和颈子。”<br />  在这正月之夜,教堂钟楼上的小室里是寒冷的,柯蒂斯·哈特门几乎一进门就知道,他若待在这里,便会生病的。他在积雪中跋涉过来的脚是湿透了的,而室内又没有火炉。毗邻的房子里,凯特·斯威夫特可还没有在室内出现。这人狠狠地下定了决心,坐下来等待。他坐在椅子里,抓着放置《圣经》的书桌边缘,凝视着黑暗,想着平生最黑暗的念头。他想起他的妻子,此时此刻,他几乎有点恨她了。“她总是以情欲为羞耻,而且欺骗了我,”他想。“男子有权利希望女人具有活泼的情欲和美丽。男子没有权利忘记自己是一个动物,我本人就有点儿希腊人的气味。我宁可抛弃我的妻子,追求别的女人。我要围攻这小学教员。我要做得肆无忌惮;假使我是个肉欲的动物,那末,我就要为我的肉欲而生活。”<br />  这个精神错乱的人,自顶至踵,浑身都在发抖,一部分是由于寒冷,一部分是由于内心的挣扎。几个钟头过去了,一阵寒热侵袭他的身体。他的喉咙开始作痛,他的牙齿上下磕碰。他踏在书房地板上的一双脚,冻得象两块冰。他仍旧不肯半途而废。“我一定要看看这女人,一定要想想我从来不敢想的念头,”他对自己说,抓着书桌边缘等待着。<br />  这夜在教堂里苦苦等待的结果,柯蒂斯·哈特门冻得差点儿死去,可是他在所发生的事情中,也发现了他认为是他自己的生活之路。他在别的晚上等待的时候,穿过玻璃上的小洞,他只能看见小学教员放床铺的地方,房间里其余的部分都看不见。他在黑暗中等待,直等到那女人突然出现,穿着她的白睡衣坐在床上。灯拧亮了,她引身向上,靠在一堆枕头上看一本书。有时她吸一支烟。仅仅看得见她的赤裸的肩膀和颈子。<br />  在这正月之夜,他几乎冻得要死,他的脑子当真再三滑进了古怪的恍惚之境,他得运用意志的力量,才能迫使自己恢复意识。在他落到了这种地步之后,凯特·斯威夫特可出现了。邻室内点起了一盏灯,这等待着的男人两眼紧瞅着她的空床。就在他的眼前,一个赤裸裸的女人和身倒在床上。她脸庞向下,躺着哭泣,还用拳头打着枕头。在最后一阵放声大哭之后,她半坐起了身子,就在这等着看她的、胡思乱想的男子面前,这罪恶的女人开始祷告了。在灯光下,她的身影,苗条而健壮,看上去象是窗子上铅镶嵌成的、站在耶稣面前的孩子。<br />  柯蒂斯·哈特门简直不记得他怎样走出教堂的了。他大叫一声,站了起来,把笨重的书桌在地板上一拖。《圣经》落下来,在寂静中发出了砰然巨响。邻居屋里的灯熄灭了,这时他踉跄走下楼梯,跑上街道。他沿街跑去,奔向《温士堡鹰报》馆的大门。乔治·威拉德正踯躅于办公室内,经历着他自己的内心的斗争;牧师便对他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上帝之道可不是世人所能了解的啊!”他嚷道,他马上奔进室内,随手把门关上。他开始逼近年轻人,眼光灼灼,声音中响着热情。“我找到了光明了,”他喊道。“我在这城里待了十年,上帝才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对我显圣。”他的声音降低,开始悄声耳语。“我以前不明白,”他说。“我以前认为这是对我的灵魂的一种考验,原来这不过是精神上崭新而更加美丽的热烈虔信的一种准备。在裸体跪在床上的小学教员凯特·斯威夫特身上,上帝已对我显示了他的圣灵了。你认识凯特·斯威夫特吗?尽管她自己不知不觉,然而她便是上帝的工具,给我带来了真理的启示。”<br />  柯蒂斯·哈特门牧师转过身来,奔出报馆。他跑到门口又站住了,上下打量了寂无人影的街道之后,又回身面向乔治·威拉德。“我得救了。不用害怕了。”他举起一个流血的拳头给那年轻人看。“我打碎了窗上的玻璃,”他大声喊道。“现在这窗子得整个儿重新换过了。我心里有了上帝的力量,我便用拳头把它打碎了。”<br />——————————<br />  ①&nbsp;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三——十四节:“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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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2:54:13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教师</font></strong></p><p><br />  温士堡街上积雪很深。早晨十点钟光景开始下的雪,又起了风,刮得雪象云霾似的在大街上直飞。通到城里去的、结冻的泥路,平整光滑,有几处冰覆盖着泥泞。“滑起雪橇来真好,”威尔·亨德森站在埃德·格里菲思酒吧间的卖酒柜台旁边说道。他走出酒吧间,遇见药剂师西尔威斯特·韦斯特穿着一种叫做“阿蒂克斯”的御寒防水厚套鞋踉跄行来。“大雪会引得大家在星期六进城来的,”药剂师说。两个人站停了谈论他们的事情。威尔·亨德森,只穿一件薄大衣,套鞋也没穿,冷得右脚尖踢着左脚跟。“大雪对于小麦倒是有益的,”药剂师贤明地评论道。<br />  无事可为,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很高兴,因为他今天不想工作。周报已经印好,星期三晚上送到了邮局,星期四便开始下雪了。八点钟光景,早车开过了,他在口袋里放一双溜冰鞋,跑到自来水厂的水池去,却没有在那里溜冰。他走过水池,取道于一条沿瓦恩河而行的小径,直走到一丛山毛榉树之前。他在那儿的一根木头旁边生一个篝火,然后坐在木梢上沉思。天开始下雪刮风时,他连忙拾取生火的柴薪。<br />  这年轻的记者正想着曾做过他教师的凯特·斯威夫特。前天晚上,他曾到她家去借一本她要他看的书,单独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个钟头。已经是第四或第五次了,这女人以极大的热诚同他说话,他可弄不明白她说话的用意。他开始相信,她可能爱上他了,而这个想法,是令人又高兴又懊恼的。<br />  他从木头上跳起身来,开始把木柴堆在火上。他左顾右盼,弄明白确实是独个子在那儿,他便大声说话,假定是当着那女人的面。“啊,你只是在装模装样,你自己知道的,”他说。“我就要弄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儿,你等着瞧吧。”<br />  这年轻人站起身来,循着小径向城里走回去,丢下篝火在树林中燃烧着。他在街坊中走过时,溜冰鞋在他的口袋里铿锵发响。在威拉德新旅社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在壁炉里生了一个火便在床头上躺下。他开始动了欲念,他拉下遮光帘,闭上眼睛,面壁而卧。他拿一个枕头抱在手里,起初当它是小学教师,她的话激起了他内心的情欲,后来又当它是海伦·怀特,城里银行家的苗条的女儿,他和她象是恋爱似的已有好久了。<br />  这天晚上九点钟时,街上积雪很深,天气严寒。行路可就艰难了。店铺里墨黑一团,人们都悄悄溜到家里去了。从克利夫兰来的晚车到得很迟,可是也无人关心晚车的到达。十点钟时,城里一千八百个居民中,除掉四个人之外,都已上床睡觉了。<br />  巡夜人霍普·希金斯是半醒半睡的。他是个跛子,拄一根粗大手杖。黑夜里他提一盏灯。九点到十点之间,他巡逻一周。他在大街的积雪中来回地踉跄而行,推着店铺的门,试试是否关紧。然后他走进巷子试试各家的后门。发现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紧关好了,他才急急忙忙转过街角跑到威拉德新旅社去敲门。他打定主意在火炉旁边度过余下来的大半夜。“你去睡好了。我不会让炉火熄掉的,”他对睡在旅馆办公室床上的男仆说道。<br />  霍普·希金斯在火炉旁边坐下,脱掉他的鞋子。男仆去睡觉时,他开始想起他自己的事情。他要想在春天油漆他的房子,便坐在火炉边计算着油漆和劳务要花多少钱。这引起了别的打算。巡夜人六十岁了,他想退休。他在内战中当过兵,所以有一小笔养老金。他盼望能找到新的谋生方法,极想做一个专门养雪貂的人。他在家中地窖里,已经养了四只这种奇形怪状小野兽,那是猎人用来追逐兔子的。“我现在有一只雄的和三只雌的,”他想。“假使我运道好,到了春天我就可以有十二只或者十五只了。再过一年,我便可以在体育报纸上登广告,开始出售雪貂。”<br />  巡夜人安坐在他的椅子里,他的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他并没睡去。既不睡熟又不清醒的,坐在椅子上度过漫漫长夜,多年来他已习以为常了,到了早晨,他又神清气爽,几乎跟睡过觉一样。<br />  霍普·希金斯安安稳稳窝在火炉背后的椅子里时,温士堡只有三个人未曾睡觉。乔治·威拉德在《鹰报》馆里假装致力于小说的写作,其实却继续沉浸在早晨树林里篝火边的那种情绪里。在长老会教堂的钟楼上,柯蒂斯·哈特门牧师正坐在黑暗中,准备接受上帝给他的启示;而小学教师凯特·斯威夫特正离开她的家,在风雪中散步。<br />  凯特·斯威夫特出去时,十点已敲过了;她这次散步,事先没有考虑过。仿佛是因为那一老一少正想着她,才把她驱策到冬天的街上去似的。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为了跟她所投资的事业的抵押有关的事,到本县县府所在地去了,要到第二天才回来。在屋内起坐间里,一个叫做“大暖炉”的大火炉旁边,那女儿坐在那里看书。突然她跳起身来,在大门口架子上抓了一件大衣,奔出屋子去了。<br />  三十岁的凯特·斯威夫特,在温士堡不以美女闻名。她面色不好,脸上斑斑点点,显示健康欠佳。在黑夜里冬天的街上踽踽独行,她却是可爱的。她的背脊是笔挺的,她的肩膀是方的,而她的相貌,可拟之于夏天黄昏薄暗之中花园雕座上的小女神的相貌。<br />  这天下午,小学教师曾到韦林医生处去检查身体。医生责备她,并且指出她有失聪的危险。所以凯特在风雪中跑出去是傻的,不但傻,而且或许是危险的哩。<br />  闯在街上的女人不记得医生的话,即使记得,她也不肯转身回来。她很冷,走了五分钟后,又不在乎冷不冷了。起初她走到她家前面的街道尽头,后来便横过两个放在仓库前面地上的柴秤,向特鲁霓虹峰走去。她从特鲁霓虹峰走到内德·温特的仓库,向东转弯,沿一条两旁都是低矮木屋的街道走去;这街道越过福音山,衔接塞克路,这路下通浅谷,经过伊克·司米德养鸡场,直达自来水厂水池。当她一路行来时,原来驱她出门的大胆而激动的情绪,消失了,然后又重新兜上心来了。<br />  凯特·斯威夫特的性格,有点儿辛辣,令人不敢亲近。大家都感到这一点。在教室里,她是缄默、冷淡而严峻的,却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她的学生很亲密。长时期中她难得有一次心血来潮,感觉快乐。教室里的孩子都体会得出她的快乐的效果。他们好一会儿不工作,只是靠在椅子上望着她。<br />  这小学教员两手反握在背后,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很快地讲话。她心中想到什么题材,似乎是无关紧要的。有一次她跟小孩们讲起查尔斯·兰姆①,对那已故作家的生活,臆造了许多新奇而亲切的小故事。她讲故事的神气,竟象是在查尔斯·兰姆家住过,熟悉他的私生活里一切秘密似的。小孩子们被她弄得有点糊里糊涂,以为查尔斯·兰姆一定是在温士堡住过的什么人了。<br />  另外一次,这教员跟小孩子讲起本文那多·切利尼②。这回他们大笑了。她竟把这老艺术家说成是一个吹牛、狂暴、大胆、可爱的角色!她也杜撰了一些关于他的轶事。她讲起住在米兰城里切利尼楼上的一个日耳曼教师,使得孩子们哄然大笑。萱伽斯·麦克纳兹是个脸颊红红的胖孩子,他笑得太厉害,竟昏头昏脑地从座位上摔了下来,而凯特·斯威夫特还跟着他哈哈大笑哩。接着,她又变得冷酷严峻了。<br />  在寂无人影的积雪的街上行走的那天冬夜,小学教员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个危机。虽然温士堡没有人猜疑到这一点,她以前的生活倒曾经是十分冒险的。现在呢,也仍旧是冒险的。无论是在教室里上课或是在街上散步,悲哀、希望和情欲日复一日地在她内心战斗着。在冰冷的外表之下,最为奇怪的事情在她心里起哄。城里的人认为她是个一成不变的老处女,又因为她说话尖刻和刚愎自用,大家以为她缺乏种种人的感情,那在构成和败坏他们自己的生活上颇起作用的感情。其实,她倒是他们中间最热烈多情的人。自从她远游回来,在温士堡定居、当小学教员以来,五年中她曾不止一次地不得不跑出屋子,在外面徘徊到深更半夜,以战胜内心汹涌的斗争。有一天下雨之夜,她竟在外面待了六个钟头,回家时和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吵了一场。“幸亏你不是个男人,”母亲厉声说道。“我曾不止一次地等你父亲回家来,不晓得他又闹了什么新的乱子。我自有我的一份不安,如果我不愿看到你父亲败坏的品性再现在你身上,你也不能怪罪于我。”</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凯特·斯威夫特想着乔治·威拉德,心中如焚。在他作学生时所写的东西里,她以为她发现了天才的火星,她有意要把这火星吹旺。夏天一日,她到《鹰报》馆去,看见他没有事情,便带着他走过大街,走到集市广场上,两个人就在青草埂上坐下谈话。小学教员竭力要让少年懂得做一个作家必然遇到的各种困难。“你得了解人生,”她说,她的声音因真心诚意而颤抖。她抓住乔治·威拉德的肩膀,把他转过身来,让自己可以紧瞅着他。过路人可能误会他们在准备拥抱了。“假使你想做一个作家,你得摒绝文字游戏,”她解释道,“在你的创作准备未曾成熟的时候,你最好是放弃动笔的念头。现在是去生活的时候。我并不想吓唬你,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你想努力的事业的重要意义。你千万不可以只成为一个文字贩子。你要明白的是人们想什么,不是人们说什么。”<br />  在星期四风雪之夜的前夕,当柯蒂斯·哈特门牧师坐在教堂上等着瞧她的肉体时,年轻的威拉德曾到教师家里去借一本书。使得这少年惶惶惑惑、莫明其妙的便是那时所发生的事。他把书挟在胁下,正预备走了。凯特·斯威夫特可又热诚地谈起来了。夜色四合,室内逐渐幽暗。当他转身欲走时,她柔声叫他的名字,以一种冲动的姿态,抓住了他的手。因为这记者正在迅速地长大成人,他的某种男子汉的气概,与少年的魅力混成一片,骚动了这孤寂的女人的心。一种要他懂得人生的意义,要他学习真实而又诚实地解释人生的强烈的欲望,流贯她全身。她俯身向前,她的嘴唇刷了一下他的面颊。与此同时,他第一回感到了她体态的惊人之美。他们两人全窘了,她为了解脱自己的感情,变得粗暴而专横。“有什么用呢!十年以后,你才会开始懂得我同你说话时我心里的意思哩。”她激动地大声说道。</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风雪之夜,牧师坐在教堂里等待凯特之时,凯特到《温士堡鹰报》馆去了,想和那少年再作一次谈话。在雪中长途跋涉之后,她是寒冷、孤寂和疲倦的。她走过大街时,看见印刷所的窗子里透出灯光照在雪上,她一阵冲动之下,便推门进去。她在报馆里火炉旁边坐了一个钟头,谈着人生。她用全副热诚谈着。驱使她到大雪中来的冲动,涌进了谈话。她变得灵感横溢,就象她有时候在学校里孩子们面前一样。对于这个曾经是她的学生,她认为具有理解人生的天才的少年,她满心怀抱着极为迫切的热望,要为他开启人生的门。她的感情是那末强烈,竟变得带几分肉体上的意味了。她的手又抓住他的肩膀,扳他旋过身来。在暗淡的灯光中,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她站起身来,一面大笑,不象惯常那么声色俱厉,却是古怪而迟疑的神志。“我得走了,”她说道。“要是我待下去,我一忽儿就要吻你了。”<br />  报馆办公室里一阵手忙脚乱。凯特·斯威夫特转身走向门口。她是个教师,但她也是个女人。当她瞅着乔治·威拉德时,要想被男子爱慕的那种热烈的欲望,以前千万次象暴风似的扫过她的肉体的,现在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在灯光下,乔治·威拉德看上去不再象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准备做出男子汉模样儿来的男子汉了。<br />  小学教员让乔治·威拉德把她抱在怀里。这温暖的小办公室里,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而她变得浑身无力了。她倚在门口一条低柜台上等待。当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时,她转过身来,一任她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他的身上。在乔治·威拉德那一面,慌乱之情立刻增加了。有一会儿,他抱着这女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接着,她的身体便挺得直僵僵的了。两个猛烈的小拳头开始打他的脸。小学教员跑了出去,丢下他一个人时,他在办公室里往来蹀躞,恶狠狠地咒骂着。<br />  柯蒂斯·哈特门牧师闯着的,便是这一纷扰。当他撞进来时,乔治·威拉德以为全城都疯了。牧师在空中挥动着一个流血的拳头,竟宣布那刚才还抱在乔治怀里的女人,倒是上帝的一个工具,带来了真理的启示。</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乔治·威拉德吹熄窗边的灯,锁上印刷所的门,便回家去了。踏进旅馆办公室,经过神往于养雪貂的梦想的霍普·希金斯,他走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火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他只好在严寒中脱掉衣服。他睡到床上时,被褥象是干雪做成的毯子。<br />  乔治·威拉德在床上转辗反侧,今天下午,他抱着枕头,遐想着凯特·斯威夫特,也就躺在这床上啊。他以为是突然发疯的牧师的话,在他的耳朵中回响。他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室内。愤慨是受挫的男人的一种常情,如今愤慨消失了,他竭力要想明白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他弄不明白。他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想着这件事。好几个钟头过去了,他开始想到必定是又一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了。四点钟时,他把被子拉到他的头颈附近,设法睡去。当他变得蒙蒙咙咙而闭上眼睛时,他擎起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有一些东西我没有领会。我没有领会凯特·斯威夫特竭力告诉我的一些东西,”他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接着他便睡熟了,他是这一冬夜全温士堡最后一个睡熟的人。<br />——————————<br />  ①&nbsp; 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英国散文家。曾与其姐玛丽·兰姆(Mary Lamb,1764—1847)合编《莎士比亚故事集》。<br />  ②&nbsp; 本文那多·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金饰匠和作家。</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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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2:59:25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寂寞</font></strong></p><p><br />  他是亚尔·罗宾逊太太的儿子。她一度曾拥有一片农场,在温士堡东方,离城二英里处,一条从特鲁霓虹峰通过来的横马路旁边。农舍漆成棕色,面对大路的几个窗子上,老是一律遮着厚厚的窗帘。房子前面的大路上,两只雌珍珠鸡带着一群小鸡,躺在厚厚的尘灰里。在那些日子里,伊诺克和他的母亲住在这屋子里面;及至他是个少年时,他便到温士堡中学去读书了。老居民们记得他是个文静微笑的年轻人,不爱开口。他进城去时总在大路当中走,有时还要看一本书。赶车的人不得不大嚷大骂,叫他明白他走在什么地方,他才会转离行车的老路,让车马过去。<br />  伊诺克二十一岁时到了纽约,在那里作了十五年的城里人。他研读法文,进了一个艺术学校,希望培养自己的绘画才能。他自己心里计划要到巴黎去,要在大师们的熏陶下完成他的艺术教育,可是这计划始终没有实现。<br />  伊诺克·罗宾逊始终一事无成。他能够画得不坏,有许多古怪美妙的思想潜伏在脑子里,本来可以用画家的彩笔把它们表现出来;然而他始终是个孩子,这对于他取得世俗的成就是一个障碍。他从来没有长大成人,势所必然的,他不能够了解别人,也不能够使别人了解他。他的童心使他触犯各种事情,触犯许多现实问题,诸如金钱,性欲,舆论之类。有一回他给电车一撞,弹在一根铁柱上。这事使他成了跛子。这不过是妨碍了伊诺克·罗宾逊取得成就的许多事情中的一桩而已。<br />  在纽约城里,当伊诺克初次到那里生活、还没有被实际生活搅得昏头昏脑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结交了一大群年轻人。他参与一个青年艺术家的集团,集团里男的女的都有,晚上他们时常到他房间里来拜访他。有一回他喝醉了,被抓到警察分局里,一个警官把他狠狠地吓唬了一顿。有一回他在住所门口人行道上碰到一个本城的女人,想和她发生关系。这女人和伊诺克一同走了三段路,这年轻人便害怕起来,逃走了。女人喝过酒,这件意外事情使她觉得有趣。她倚在一座房子墙上,纵情大笑,另外一个男人为之驻足,陪着她一起大笑。这两个人终于一起走掉了,仍旧大笑着,而伊诺克悄悄地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发抖而且生气。<br />  年轻的罗宾逊在纽约所住的房间,面对着华盛顿广场,房间又长又狭,象一条走廊。你牢牢记住这一点,颇为重要。事实上,伊诺克的故事之为房间的故事,几乎甚于人的故事。<br />  晚上,年轻的伊诺克的朋友们就到这房间里来了。他们没有特别出人意表的地方,只是一种空口说白话的艺术家而已。人人知道空谈的艺术家是怎么一回事。自从有史以来,他们就是聚在房间里谈天说地。他们谈艺术,而且严肃认真,情绪热烈,几乎是发热病一般。他们对于艺术的估量,大而无当。<br />  这些人就这样地聚在一起,吸着纸烟,谈天说地,而伊诺克·罗宾逊这个从温士堡附近农场来的少年,也在那里。他待在一个角落里,大部分时间不说什么话。他那大而蓝的孩子气的眼睛左右凝视!墙上是他绘的画,全是粗糙幼稚的半成品。他的朋友们品评这些画。他们坐在靠背椅子里,摇来晃去地谈之又谈。谈着关于线条,价值和结构的话,许许多多的话,全是老生常谈。<br />  伊诺克也想讲话,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讲法。他兴奋过分,说话就不连贯。他竭力说话时,结结巴巴,期期艾艾,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声音别扭而且刺耳。这就使他停止说话。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是他也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把它说出口。当他绘的一张画正在被人讨论的时候,他想发表大致如是的谈话:“你们没有抓住要点,”他想解释。“这张你们看到的画中,并没含有你们所见所论的东西。另外有一种你们根本见不到的、你们也不想见到的东西在。瞧瞧那边的一张画,在门旁边,窗里透进来的光线落在上面的那张画。你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路边的那个黑点,你们要知道,一切都起源于那个黑点。那边有一丛接骨木树,就是经常生长在俄亥俄州温士堡城我家前面路畔的那种树木。而且在接骨木树丛中,有点东西藏着。那是一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她是从一匹马上给摔下来的,这马已经奔跑得看不见了。你们不看见一个赶车的老人关切地东张西望吗?他便是查德·格雷拔克,大路那一头有他的农场。他正运玉蜀黍到温士堡康姆斯托克磨坊去磨成粉。他知道接骨木树丛中有点儿东西,有点儿隐藏的东西,然而他还弄不大清楚。<br />  “你瞧,这是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这是个女人,而且,她是多么可爱啊!她受了伤,正在疼痛,可是她哼也不哼一声。你看不明白吧?她十分平静地躺在那里,苍白而且平静,美从她的身上透出来,流布在万物之上。美流布在她背后天空中,美遍及四周各地。当然罗,我不想画那女人。她是美丽得无从描绘的。尽讲那些结构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多无聊呢!为什么你们不象我孩提时在俄亥俄州温士堡那么习以为常的,看看天空,然后跑开呢?’’<br />  年轻的伊诺克·罗宾逊,战战兢兢地要说给他寄居纽约时到他房间里来的客人们听的,便是这种话,然而结果他总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他恐怕他所感受到的东西,没有在他所作的画里表现出来。出于几分愤怒的心情,他停止邀请人家到他的房间里来,并且立刻养成了闭门谢客的习惯。他开始认为来访的客人已经够多了,他不再需要什么人了。他以灵敏的想象力,开始臆造出他自己的人物,对着这些人物,他才能够真正谈天说地,解释他对活人无法解释的东西。他的房间里开始住着男男女女的精灵,他出入于他们之间,挨到他说话时说说话。仿佛伊诺克·罗宾逊所遇到的人,个个都留下某种精华,某种他能够浇铸改变,使之合乎他的幻想,了解诸如画中接骨木树后受伤的女人之类的东西。<br />  这温和的、蓝眼睛的俄亥俄年轻小伙子,是一个十足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正象一切孩子都是自我中心者一样。他不需要朋友,理由很简单,没有一个孩子需要朋友的。最主要的是,他需要合乎他的心意的人,他能够实实在在与之谈话的人,他能够随时叫嚣詈骂的人,要知道,总得是他的幻想的奴仆。处在这种人之间,他常常是自信而勇敢的。他们固然不妨说话,甚至可以有他们自己的意见,但总是他最后一个讲,讲最有力的话。他象一个忙碌于自己头脑中创造出来的人物之间的作家;住在纽约城里面对华盛顿广场的、六块钱一月的房间里,他是某一种小小的蓝眼睛的国王。<br />  接着,伊诺克·罗宾逊结了婚。他开始感到寂寞,盼望用他的手抚摸真正的血肉之躯的人。日子过去,他的房间似乎空空如也。肉欲侵袭他的肉体,情欲在他心中萌动。夜间,奇怪的热情,在他的心中燃烧着,使他不能入睡。他娶了一个在艺术学校里坐在他旁边座位上的姑娘,一起住到布鲁克林一家公寓里。他娶的女子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伊诺克则在绘广告画的地方谋得一个职业。<br />  伊诺克的生活的另一面,这就开了头。他开始玩一个新的游戏。有一个极短的时期,他对于自己扮演世界公民的角色,颇为骄傲。他摒弃事物的精髓,玩弄现实。在秋天,他在一次选举中参加投票,每天早晨便有一份报纸投在他的门廊里。晚上办公回来时他走下电车,在几个商人后面庄重地迈着步子,竭力做出十分显赫高贵的样子。作为一个纳税人,他以为他应该通晓社会的潮流。“总有一天,我要在州里在城里,在这一切地方大显身手,干出一番真正的事业来,”他对自己说道,露出一种有趣的具体而微的了不得的神气。有一次他从费城回家来,同火车上遇到的一个人讨论了一番。伊诺克讲起铁道应该国有和国营,那人便送他一支雪茄。照伊诺克的意见,政府方面若采取这样的措施,那就会是一件德政,他说话时,变得十分兴奋。后来,他高兴地回忆起自己说的话。“这个家伙,我指点一些事情给他去动动脑筋,”他上楼到他那布鲁克林公寓房间去时喃喃自语道。<br />  无疑的,伊诺克的婚姻并不美满。是他自己把这婚姻拆散的。他开始感到公寓里的生活局促而窒息,对于他的妻子,甚至对于他的孩子们,他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感_,就象他对于过去来访的朋友感到厌恶一样。他开始撒些小小的谎言,说是有生意上的约会,借口脱身,夜间独自在街上散步,而且,机会凑巧,他秘密地重租了面对华盛顿广场的房间。接着是亚尔·罗宾逊太太在温士堡附近的农场上逝世,他在保管她的财产的银行里得到八千元遗产。这笔钱使伊诺克完全脱离了人的世界。他把钱给他的妻子,告诉她他不能再伴着她住在公寓里了。她号哭,愤怒,威吓,但他只是瞪着眼睛对她看看,依然一意孤行。事实上,那妻子倒也不大在乎。她以为伊诺克稍为有点儿神经病,也有点儿怕他。看来确确实实他永远不会回来时,她带了两个孩子住到康涅狄格的一个乡村里,她孩提时曾经在那边住过。结果她嫁给一个买卖不动产的男人,也就心满意足了。<br />  伊诺克·罗宾逊这就待在纽约的房间里,和他的幻想中的人物共处,同他们玩耍,跟他们谈话,跟孩子一模一样的快乐。这些伊诺克的人物,他们是古怪的一群。他们是,我想,根据他所见到的人臆造出来的,这些人由于某种难以索解的缘故,对他自有一种感染力。其中有一个执刀的妇人,一个走来走去总有一条狗跟着的白色长须老人,一个长统袜子老是掉下来倒在鞋帮上的年轻女子。至少有二十多个幻影,由伊诺克·罗宾逊童稚的心灵所臆造,和他一起生活在房间里。<br />  而伊诺克是幸福的。他走进房间,锁上门。他用一种可笑的象煞有介事的神气,高声谈话,口授指示,批评人生。他快乐而满足地继续在广告公司谋生,直到出了点事情。当然出了事。他之所以回到温士堡去住,我们之所以熟悉他,全由于此事。是一个女人的事。大概是这样发生的。他太幸福了。势必有点儿东西,跑进他的世界里来。势必有点儿东西驱策他走出纽约的房间,终其一生,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愚蠢的小人物,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城里,在晚上,在太阳落到韦斯理·莫耶的马车行背后的时候,在大街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br />  至于所发生的事情呢,有一夜伊诺克把它告诉了乔治·威拉德。他要跟人讲话,他就拣中了这年轻的报馆记者,因为这两个人碰巧凑在一起时,正值年轻的那一个具有理解他人的心情。<br />  青春的悲哀,年轻人的悲哀,岁尾年底乡村里的正在长大成人的少年的悲哀,打开了这老人的话匣子。这悲哀藏在乔治·威拉德的心中,而且这悲哀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伊诺克·罗宾逊觉察到了。<br />  他们两人遇见而谈话的那天晚上,天下着雨,一种淅淅沥沥的润湿的十月雨。一年的收成结果的时节已经到来,该是月亮当天的良夜,空气中透出冰霜将至的凛冽的寒意;然而事实不然。天下着雨,大街上的路灯照亮了一个个小小的水潭。在树林里,集市广场背后的黑暗中,水一滴滴地从黝黑的树木上滴下来。树木下面,淋湿了的树叶粘贴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上。在温士堡各家人家的后园里,干瘪枯萎的马铃薯藤蔓散乱地爬在地上。吃过了夜饭的人们,原来打算到住宅区一些店铺背后去谈天说地消磨黄昏的,改变了他们的主意。乔治·威拉德在雨中踯躅,因为下雨而高兴。他感觉如是。他仿佛是晚上走出房间独个儿到街上来漫步的老人伊诺克·罗宾逊。他仿佛如此,不过乔治·威拉德已经成为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他以为哭泣和娇憨作态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他的母亲病重已一个多月了,这和他的哀愁有些关系,然而关系不大。他想到他自己,而年轻的人想到自己总是要带来哀愁的。<br />  伊诺克·罗宾逊和乔治·威拉德相遇于一个木篷之下,那木篷架在伏爱特货车店前面莫米街的人行道上。莫米街是从温士堡大街分岔出来的。他们从那里一同走过雨水洗过的街道,向海甫纳街区三层楼上老人的房间里走去。年轻的记者对此行十分情愿。两个人谈了十分钟之后,伊诺克·罗宾逊便邀他同去。这少年有点儿害怕,可是他平生从来没有这回这样地好奇。他听见人家讲过上百次了,说这老人有点儿神经错乱,他竟跟他同行,他以为自己十分勇敢,颇有男子汉的气概。起初,在下雨的街上,老人怪腔怪调地讲着,竭力要讲起华盛顿广场的房间以及他在那房间里生活的故事。“你就会明白的,假使你用心听的话,”他断然说道。“你在街上走过我身边时,我已经看到你,我就想到你能够明白的。这并不难。你只须相信我讲的一切,只要听而相信,那就成了。”<br />  就是在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老伊诺克在海甫纳街区和乔治·威拉德谈着话,谈到那致命的事情,那女人的故事,那把他驱逐出城市使他在温士堡孤独而一蹶不振地终其一生的故事。他坐在窗畔的一张帆布床上,手托着头,而乔治·威拉德却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一盏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房间里虽然几乎空无家具,却收拾得清洁干净,一丝不苟。老人讲话时,乔治·威拉德开始觉得他应该从椅子上站起来也坐到帆布床上去。他要用手去抱这个小老头子。在半明半暗中,这老人讲,这少年听,充满哀愁。<br />  “房间里好几年没有人来之后,她经常来了,”伊诺克·罗宾逊说道。“她在屋子的走廊里看见我,我们便结识了。我连她在她自己房间里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到她那边去过。我以为她是个音乐家,拉小提琴的。她时常来敲我的门,我便去开门。她走进来,坐在我身旁,只是坐下朝四处看看而已,话也不说。无论如何,她没说过一句紧要的话。"<br />  老人从帆布床上站起来,在室内蹀躞。他穿的大衣被雨淋湿了,水不断地滴在地板上,发出柔和轻微的滴答声。他重新坐在帆布床上时,乔治·威拉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他的身旁去。<br />  “我对她产生了感情。她和我坐在房间里,相形之下,房间太小,她太大了。我觉得她正在把室内其余的东西统统赶出去。我们只是讲些零星小事,可是我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我要用手指去抚摩她,我要吻她。她的手是那末强壮,她的脸是那末美好,她自始至终盯着我看。”<br />  老人的颤抖的声音沉寂了,他的身体象寒战似的发抖。“我害怕,”他低声说道。“我害怕得厉害。她敲门时我想不让她进来,可是我坐不住了。‘不,不,’我对自己说,然而我还是站起来去开门。她长得那么成熟丰满,你瞧。她是一个女人哪。我以为她在那边房间里要比我大。”<br />  伊诺克·罗宾逊凝视乔治·威拉德,他那双孩子气的蓝眼睛在灯光中闪闪发亮。他又颤栗了。“我需要她而又始终不需要她,”他解释道。“于是我开始把我想象中的人物,把我觉得有点儿意思的一切,都告诉她。我想保持缄默,对自己的事讳莫如深,可是我办不到。我觉得就象开门一样。有时我真巴望她走开,永远不再回来。”<br />  老人跳起身来,他声音激动得发抖。“一天夜里,出事情了。我变得疯疯癫癫的要她了解我,知道我在这房间里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我要她明白我是多么重要。我反三复四地告诉她。她要想走出去时,我跑过去锁上了门。我钉住她。我讲啊讲啊,于是事情突然砸了。一种神气出现在她的眼睛里,我就知道她是一明二白的了。也许她始终是明白的。我暴怒。我不能忍受。我要她明白,可是,你不觉得吗,我又不能让她明白。我觉得从此她会知道一切,觉得我会被淹没、溺死了。你瞧。就是这么回事。我也莫明其妙。”<br />  老人落在灯旁的一把椅子里,那少年听着,心中充满敬畏之情。“走吧,孩子,”那人说道。“别再和我一同待在这里了。我以为告诉你是一件好事,可是不然。我不愿意再多说了,走开吧。”<br />  乔治·威拉德摇摇头,声音里露出一种命令式的腔调。“现在不要停顿。告诉我其余的事。”他厉声命令道。“后来怎么样呢?把全部故事告诉我。”<br />  伊诺克·罗宾逊跳起身来,奔向俯瞰温士堡寂无人迹的大街的窗子。乔治·威拉德跟他过去。这两个人,高大迂拙的孩子气的大人和矮小皱眉的大人气的少年,一同站在窗畔。孩子气的热切的声音继续叙述故事。“我咒骂她,”他解释道。“我说着下流的话。我命令她走开,不许回来。唷,我说了许许多多可怕的话。起初她假装不明白,可是我不断地詈骂。我喊着嚷着,在地板上顿足。我弄得房子里全是咒骂的声音。我决不要再看见她了,而我也明白,在我说了这些不中听的话后,我也不会再见到她了。”<br />  老人的说话中断,他摇摇头。“事情砸了,”他平静而悲哀地说道。“她从门里走出去了,而房间里的一切生命也跟着她出去了。她把我的人物全带走了。他们都跟着她从门里走出去了。事情就是这样的。”<br />  乔治·威拉德转身走出伊诺克·罗宾逊的房间。当他从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能听见轻微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临窗呜咽诉苦。“我是孤独的,完全孤独的在这里啊,”这声音说道。“我的房间里从前是温暖而友爱的,现在我可完全是孤独的了。”</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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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3:00:49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一觉</font></strong></p><p><br />  蓓尔·卡彭特生得黑皮肤,灰眼珠,厚嘴唇。她高大强壮。愁闷兜上心头时,她就生气,但愿自己是个男人,好用拳头打人。她在内特·麦克休夫人开设的女帽店里工作,白天坐在店铺后面的窗畔,修饰着帽子。她是温士堡第一国家银行的簿记员亨利·卡彭特的女儿,她和他住在老远的白克埃街尽头一所阴沉古旧的房子里。房子四周都是松树,树下连青草也没有。屋后檐头上,一个发锈的铅皮水落管已脱了钩,风吹动时打在一个小棚子顶上,发出凄凉的乒乓之声,有时竟终夜不绝。<br />  蓓尔是个年轻女孩子时,亨利·卡彭特弄得她的生活几乎不堪忍受,可是她从女孩长成女人时,他就无力管教她了。这簿记员的生活,是由许多琐琐屑屑的小事构成的。早晨到银行里去时,他踅进藏衣小室,穿上一件破旧的黑色羊驼毛外套。夜间回家时,他穿上另外一件黑色羊驼毛外套。每天黄昏他压挺上街穿的衣服。为了压挺衣服,他发明了一套木板。上街穿的那套衣服的裤子,是放在两块木板中间,木板则用硕大的螺丝夹紧。早晨他用一块湿布将木板揩干净,笔直地竖在餐室门背后。要是夹板在白天被人搬动了,他就气得话也不说,一个礼拜不能心平气和。<br />  这银行簿记员有点儿欺软怕硬,而且怕他的女儿。他心里明白:她知道他虐待她母亲的事,因此恨他。有一次,她在中午回家来,带了一把在街上拾的烂泥,走进屋子。她把那烂泥涂在压挺裤子用的夹板上面,然后再回去工作,心里觉得出了一口气,兴高采烈。<br />  蓓尔·卡彭特时常在晚上和乔治·威拉德出去散步。秘密地,她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可是她的无人知道的恋爱,使她大为焦急。她是在和格里菲思酒吧间的侍者埃德·汉德拜恋爱;她跟年轻的记者散步,是作为她的感情上的一种宽慰。她以为她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允许她抛头露面地和侍者结伴同行,便和乔治·威拉德在树下散步,让他吻她,聊以慰藉她本能上甚为热炽的渴望。她觉得她能使这年轻人不致撒野。对于埃德·汉德拜,她可没有把握。<br />  汉德拜这酒吧间侍者,是个三十岁的男子,身体魁梧,肩膀宽阔,住在格里菲思酒吧间楼上一个房间里。他的拳头粗大,他的眼睛异乎寻常地小,而他的声音呢,仿佛竭力要掩盖他的拳头的力量似的,是柔和而文静的。<br />  埃德二十五岁时从印第安纳的一个叔父那里,得到了一个大农场的遗产。埃德把农场卖了,弄到八千块钱,在六个月内便把钱花光了。他跑到桑达斯基,在爱俪湖上,开始纵情声色,个中故事,后来使他的乡梓大为惊讶。他跑来跑去,到处挥霍金钱,他驾车招摇过市,设酒宴款待大群男女,下大注打牌,搞女人竟花上好几百块钱替她添置衣饰。有一夜在一个叫做杉场的游宴之地,他跟人打架,杀气腾腾地奔来奔去,象是一头野兽。他用拳头打破了一家旅馆的盥洗室的大镜子,后来又跑来跑去地把舞厅里的窗子打碎椅子折断,为的是寻寻开心,听听玻璃乒乒乓乓地落在地板上,看看那些带了情人们从桑达斯基赶到游宴之地来消磨黄昏的小职员们眼中的惊惶之色。<br />  埃德·汉德拜和蓓尔·卡彭特之间的事,表面是无所谓的。只有过一个晚上,他得以和她结伴同游。那晚他在韦斯理·莫耶的马车行里租了一辆车子和一匹马,带她出去兜风。他深信她是他天性所需要的女人,他必须使她终身靠他过活,而且他把他的欲望告诉了她。这侍者准备结婚,并且开始设法赚钱来养活他的妻子,但他的天性是那么单纯,竟觉得难以解释他的心愿。他的身体为肉体上的欲望所苦,他便用他的肉体来表现他的心愿。他把女帽工人揽在怀中,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地拥抱着,直吻得她无可奈何。然后他带她回到城里,让她走下马车。“我再把你抱在手里时,我就不放你走了。你要耍我可办不到,”他转车驰去时说道。接着,跳下车来,他用他强壮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下次我永远不放你走了,”他说道,“你还是对这事打定主意的好。这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我等不及安排妥当就要娶你的。”<br />  正月里的一个新月之夜,乔治·威拉德出去散步。在埃德·汉德拜的心目中,乔治·威拉德是他接近蓓尔·卡彭特的唯一障碍。这天近黄昏时,乔治同赛思·理契蒙和城里屠夫的儿子阿特·威尔逊一起,到过兰塞姆·瑟贝克赌场。赛思·理契蒙背靠着墙站着,一声也不响,乔治·威拉德可谈着话。赌场里挤满温士堡的小伙子,他们谈论女人。年轻的记者便插进去胡调。他说女人应该自己留神提防,出了什么事,跟女人一块儿出去玩的男子是不必负责的。他说话时左顾右盼,急于要引入注意。他当众讲了五分钟,于是阿特·威尔逊开始说话了。阿特正在卡尔·普罗斯店里学着理发的手艺,早已开始自以为是某几种事情的老手,譬如棒球罗,跑马罗,喝酒罗,搞女人罗。他开始讲起他和温士堡来的两个人跑到本县首府妓院里去的一夜间的事。这屠夫的儿子口角边衔一根雪茄,一面说话一面把痰吐在地板上。“那里的女人没有法子捉弄我,尽管她们挖空心思地对付我!”他夸口道。“妓院里有一个女人要想做出放肆的样子,我却捉弄了她。她一开口,我就走过去坐在她的膝上。我吻她的时候,房间里的人个个大笑。我教训她不要惹我。”<br />  乔治·威拉德走出赌场,走上大街。好几日来,天气苦寒,劲风从北方十八英里外的爱俪湖上直刮到城里,但那天夜间风已消失,一勾新月使夜色异常可爱。也没想要到哪里去和要做什么事,乔治走出大街,开始在灯光昏暗的、两旁满是木板房子的街道上走着。<br />  在室外,在星星满布的黑色天空下,他忘记了他的赌场中的伙伴。因为天是漆黑的,他是孤独的,他便开始高声说话。他怀着一种玩笑的心情,在街上踉跄而行,学着醉汉的腔调;接着又想象自己是一个兵,穿着长及膝盖的闪光的皮靴,身上挂着一把剑,走路时铿锵发响。既然是兵了,他就幻想自己是一个检阅员,在一长列立正的士兵跟前走过。他开始检查这些士兵的装备。他站定在一棵树木跟前,开始训斥。“你的背包不整齐,”他厉声说道。“这事我要说多少次呢?这儿一切都得有个秩序。咱们面前有着艰苦的任务,没有秩序,什么艰难的任务都完不成的。”<br />  这年轻人被他自己的说话弄得糊里糊涂,在木板人行道上踉跄前行,说了更多的话。“有一条适合于军队,也适合于一般人的规律,”他喃喃自语,想出了神。“这规律导源于小事情,更扩张而及于万事万物。每件小事,人们的工作场所罗,穿的衣服罗,想的念头罗,都得有个规矩。我自己必须循规蹈矩。我必须学习那规律。我必须和那循规蹈矩的、巨大的、象明星般终夜闪动的东西保持接触。我必须从我的小范围开始学习一点东西,按照规律,用生命来作出贡献,用生命来闪动和工作。”<br />  乔治·威拉德站定在靠近路灯的一道尖杙栅栏旁边,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象刚才兜上心来的这种念头,他不明白这种念头由何而来。当时他疑心是他散步的时候,外界另有一种声音在说话。对于自己的心领神会,他是又惊又喜,当他重新行走时,他热烈地讲着这件事。“走出了兰塞姆·瑟贝克赌场,竟想到象这样的念头。”他低语道。“还是孤独的好。假使我象阿特·威尔逊一样讲话,小伙子们会明白我的,可是他们就不会明白我在这里所思索的一切。”<br />  就象二十年前属于俄亥俄州的一切小城市一样,温士堡小城里有一个住着打短工的苦力们的区域。工厂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苦力们在田里干活,或者在铁路的分段上做工。他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辛苦了漫长的一天,赚个块把钱。他们住的房子是狭小的,是因陋就简地用木头搭成的东西,后面有个园子。他们之中比较宽裕的人,养些母牛,或是养只把猪,关在园子后面的小棚子里。<br />  乔治·威拉德头脑里充满了强烈的念头,在这清朗的正月之夜,走上了这样的一条街道。街上灯光昏暗,有几处连人行道也没有。四周的景色中,有些东西刺激着他的已经萌动的幻想。一年来他把所有的余暇都花在读书上面,他所读到的那些中世纪古老世界城镇里的生活故事,此刻十分清晰地回想起来了,他蹒跚前行,心中怀着一种奇怪的旧地重游的感觉。一阵冲动之下,他走出街道,折入一条黑色小巷,小巷在饲养母牛和猪仔的棚子背后。<br />  他在小巷里待了半个钟头,嗅着住得太挤的牲畜们的强烈臭味,让他的头脑玩味着袭上心来的新奇思想。清新甜蜜的空气里肥料的恶臭,唤醒了他脑子里使他兴奋的东西。煤油灯所照亮的贫穷的小房子,从烟囱里笔直地升腾到清新空气中的炊烟,猪的咕哝声,穿了廉价的印花布衫在厨房里洗涤着碗碟的妇人们,从家里走到大街上店铺和酒馆里去的男子们的足音,吠叫的狗和啼哭的孩儿——凡此种种,都使隐在黑暗中的乔治·威拉德仿佛古怪地超脱于众生之外。<br />  这兴奋的年轻人,感到他自己的思想分量很重,不胜负担,他开始谨慎小心地沿小巷而行。一条狗向他窜来,他不得不用石子赶开狗,于是有人出现在一所房子门口,咒骂那条狗。乔治踅入一块空地,抬头仰望天空。他觉得自己大得不可言说,觉得自己被他刚才经历的单纯的经验改造过来了;在这种热烈的情绪之下,他举起双手,伸入他头上的黑暗之中,口中喃喃自语。说话的欲望压倒了他,他便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让话在舌头上反反复复地滚动着;而他之说这些话,因为它们都是豪言壮语,意义丰富。“死亡,”他喃喃说道,“夜,海,恐怖,美好。”<br />  乔治·威拉德走出空地,重新站在面对房屋的人行道上。他觉得小街上所有的人必定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但愿他自己有勇气把他们从屋子里叫出来握手言欢。“假使这里只有一个女人,我会握住她的手,然后我们会一同奔跑,直跑得精疲力尽,”他想。“那会使我在感情上好过一点。”他头脑里想着女人,走出街道,向蓓尔·卡彭特所住的房子走去。他以为她会了解他的心情的,他能够当着她的面达到他想望已久的境地。过去,当他和她在一起并且吻过她的嘴唇时,分别之后,他的心里充满了对于自己的气恼。他觉得,他是象被人利用达到某种暧昧不明的目的的人,自己并没有享受到那份感情。现在他以为他突然长大了,大得不会受人利用了。<br />  乔治到蓓尔·卡彭特家时,在他之前,已经有一个拜访者了。埃德·汉德拜曾经来到门口,他把蓓尔唤出屋子,竭力要和她讲话。他要请求这女人和他一同出去,请求她做他的妻子,可是当她出来,站在门口时,他却失掉了自信力,变得愠怒了。“你和那小家伙断绝往来,”他咆哮道,心中想着乔治·威拉德,接着,他不晓得再说些什么话才好,便转身就走。“要是我撞见了你们在一起的话,我就打断你的骨头,也打断他的骨头,”他补充道。侍者是来求婚的,不是来威吓的,因为失败,他对自己生气了。<br />  她的情人离去后,蓓尔就走进屋里,匆匆跑上楼去。从楼上的一个窗子里,她看见埃德·汉德拜横过街道,坐在一家邻居房子面前的乘马踏台上。在昏暗的灯光中,这人两手捧着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这景象使她高兴,乔治来到门口时,她热情欢迎,连忙戴上她的帽子。她想,她和年轻的威拉德在街上走过时,埃德·汉德拜会在后面跟踪,她要让他心疼难受。<br />  在黑夜甜蜜的空气里,蓓尔·卡彭特和乔治·威拉德在树下散步了一个钟头。乔治·威拉德满口是豪言壮语。在小巷的黑暗里兜上心来的力量之感,仍旧滞留在他的身心之中,他大胆地讲着话,两足踉跄前行,两手挥舞。他要使蓓尔·卡彭特明白,他已觉察他以前的弱点,已经变了。“你会发觉我截然不同了,”他说,两手插入袋子,大胆地盯着她看。“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事实是如此。你得把我当作男子汉看待,否则就不要招惹我。就是这么一回事。”<br />  这女人和这少年,在新月下安静的街上走来走去。乔治的话讲完时,他们折入一条横街,走过一道桥,踏上了通往山坡的小径。这山始于自来水厂蓄水池,绵延而上,直达温士堡集市广场。山坡上长着浓密的灌木和小树,灌木间有小小空地,地上毯子似的铺着长草,如今已发硬冻结了。<br />  乔治·威拉德在这女人背后走上山去时,他的心开始跳得快了,他的肩膀也挺直了。突然他断定蓓尔·卡彭特就要委身于他了。他觉得,显现在他身上的那股新的力量,已开始对她起着作用,使她被征服了。这遐想使他感到了男性的力量,有点儿自我陶醉了。虽然在他们散步时,她似乎并不在听他讲话,他因此有点儿生气,可是她陪他走到这个地方的事实,却使他的一切怀疑冰释了。“这是截然不同的。件件事情都变得不同了,”他想,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身来,他站在那里瞅着她,他的眼睛闪着骄傲。<br />  蓓尔·卡彭特并不抗拒。他吻着她的嘴唇时,她倒在他的身上,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向黑暗中直瞅。在她整个的态度上,显出一种有所等待的神气。又来了,就象在小巷里一样,乔治·威拉德的头脑里又涌出了许多字眼,他紧紧地抱着那女人,一字字低声送入静夜。“情欲,”他低语道,“情欲和夜和女人。”<br />  乔治·威拉德不明白那天夜间在山坡上他碰到了怎么一回事。后来,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他要想哭,又怒又恨的,有点儿神经失常了。他恨蓓尔·卡彭特,并且确信他要终生继续恨她。在山坡上,他曾经领这女人到灌木丛中一小块空地上去,曾经在她身旁跪下。正如在那空地上,在那苦力们的屋子附近一样,他举起双手,感谢他身心之中新的力量,正等待着那女人开口时,埃德·汉德拜出现了。<br />  酒馆侍者认为,那小伙子在设法拐走他的女人,可他不想打他。他知道打是大可不必的,他自有力量不用拳头便达到他的目的。他抓住乔治的肩头,把他拉了起来,他一手扭住他,一面瞅着坐在草地上的蓓尔·卡彭特。接着他的手很快地用劲一甩,把那年轻人甩得扑倒在灌木丛中,于是他开始威吓那已经站起来的女人。“你这人不行,”他粗暴地说道。“我真有点儿不想和你纠缠了。若不是我那末需要你的话,我就让你去胡搅算了。”<br />  乔治·威拉德双手双膝着地,趴在灌木丛中,呆望着眼前的情景,竭力思索。他预备跳到羞辱他的人的身上去。挨打似乎比这样不光采地被掷在一边好得多。<br />  这年轻的记者三次扑到埃德·汉德拜的身上,酒馆侍者每次都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掷回灌木丛中。这年龄较大的人似乎准备把这运动无限地继续下去,可是乔治·威拉德的头撞在一棵树根上,他躺着不动了。于是埃德·汉德拜挽着蓓尔·卡彭特的手臂,大模大样地把她带走了。<br />  乔治听见这男人和这女人从灌木丛中走出去。当他爬下山坡时,他的内心懊丧极了。他恨他自己,他恨那给他带来屈辱的命运。当他的脑子回想到独个儿在小巷里的时候,他迷惑不解,他停留在黑暗之中静听着,希望重新听到——在不久以前把新的勇气投进他心里的——那外界的声音。回家途中,再度走上木屋小街时,他受不了那一副景象,便开始奔跑,希望快点离开他现在看来全然肮脏和庸俗的街坊。</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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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3:01:44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font size="4"><strong>“古怪”</strong></font></p><p><br />  温士堡考利父子商店背后,象牛蒡似的粘附着一个粗糙的木板棚子。店里的小老板埃尔默·考利,坐在木棚里的箱子上;透过龌龊的玻璃窗,他可以望见《温士堡鹰报》的印刷所。埃尔默正在把新鞋带穿在他的皮鞋上。鞋带轻易穿不进去,他不得不把皮鞋脱下来。他手里拿了皮鞋,坐着打量他的一只袜跟上的一个大洞。接着,他迅速地抬起头来时,看见温士堡唯一的新闻记者乔治·威拉德站在《鹰报》印刷所的后门口,茫茫然左右凝望。“咳,咳,又有什么花样来了呢!”这年轻人嚷道,手里拿着鞋子,跳起身来,悄悄地离开窗口。<br />  埃尔默·考利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的手开始发抖。在考利父子商店里,一个跑码头的犹太推销员站在柜台旁边,正在和他的父亲说话。他料想记者可以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愤愤然了。他手里仍旧捏着一只皮鞋,站在棚子角落里,用那只穿袜子的脚顿着地板。<br />  考利父子商店并不面对温士堡大街。它的前门在莫米街上,街的那边,是伏爱特货车行和一个给农夫的马匹遮风挡雨的棚子。这店的旁边,是横在大街店铺背后的一条小巷,整天有四轮大车和运货马车来来往往,忙着装卸货物。这商店本身可难以形容。威尔·亨德森有一回说它是什么都出售也什么都不出售。面对莫米街的橱窗里,放着象苹果桶那么大的一块煤,表示经营定购煤的生意;在那墨黑的一大块煤旁边,有三蜂房的蜂蜜,搁在木架子上,颜色已经发褐,肮肮脏脏的。<br />  蜂蜜摆在橱窗里已经有六个月了。蜂蜜是供出售的,就象挂外套的架子,专利的吊带钮扣,漆屋顶用的一罐罐油漆,治疗风湿病用的一瓶瓶的药,以及咖啡的代用品,都是供出售的一样。这些商品陪伴着蜂蜜,心甘情愿地耐心等待着为公众服务。<br />  埃比尼泽·考利是个瘦长个儿,看上去象没有洗过脸似的,他站在店里,静听跑码头商人嘴里落出来的又急又快的说话。在他的瘦棱棱的颈子上,生一个大粉瘤,一部分被灰白色的胡须遮掩住了。他穿一件长长的“亚尔培亲王”式的外套。这外套是买来作为结婚礼服用的。在他改行经商之前,埃比尼泽是个农民,结婚后,星期日上教堂去,星期六下午到城里去做生意,他总穿上“亚尔培亲王”式的外套。他变卖了田产改营商业时,便经常穿这外套了。年深月久,外套已发褐色,而且满身都是油渍,可是埃比尼泽穿上了它,他总觉得衣衫楚楚,可以到城里去周旋一天了。<br />  作为一个商人,埃比尼泽不是胜任愉快的,而作为一个农民,他也不曾胜任愉快过。可他依旧生存下去。他的家庭(包括一个叫做梅布尔的女儿和这儿子)同他一起住在店铺楼上的房间里,也花不了多少生活费用。他的困难不在钱财方面。他做商人之不能胜任愉快,在于一有跑码头的人带了货物踏进大门来推销,他就害怕。他站在柜台背后摇头。他第一怕自己会固执地拒绝买进,因而失掉了再把它们卖出去的机会,第二怕自己会不够固执,竟在一阵软弱之下,收购了卖不出去的东西。<br />  埃尔默·考利看见乔治·威拉德站在《鹰报》印刷所后门口显然在窃听的那个早晨,店铺里出现了一种常常激起儿子愤怒的情景。跑码头的人讲,埃比尼泽听,他浑身都表现出犹豫不定的神情。“你瞧,很快就别上了,”跑码头的人说道,他是来推销一种小而平的、替代领扣的金属别针。他一手迅速地解开他衬衫上的领子,随即把它重新别好。他装出一种谄媚的甜言蜜语的腔调。“我对你说吧,人们快不用这些领子钮扣了。你正可以利用这正在时兴的变化来发财,我让你在这城里独家经售。你买二十打这种别针,我就不到别家去兜揽了。我让你去做这生意。”<br />  跑码头的人倚在柜台上,用他的手指弹着埃比尼泽的胸膛。“这是个好机会,我希望你不要错过,”他怂恿道。“我的一个朋友,同我提起你的。‘去拜访那个叫做考利的人,’他说。‘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br />  跑码头的人暂停说话,等待答复。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本簿子,开始写定单。埃尔默·考利手里仍旧捏着皮鞋,穿过店铺,经过这两个心无二用的人,走到靠近大门的一个玻璃柜前。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支廉价的手枪,左右挥舞。“你滚出去!”他锐声喊道。“我们这儿不要什么领子别针。”他计上心来。“注意,我不是在恐吓你,”他补充道。“我没有说我要打你一枪。也许我只是把枪从柜子里拿出来看看。可是你还是出去的好。是的,先生,我是这样劝你。你还是快点拿了你的东西走吧。”<br />  小老板的声音升高,变成尖声叫喊,他跑到柜台后面,开始向两人冲过去。“我们在这儿当傻瓜的日子过去了。我们不要再买什么东西了,我们开始卖得出去时才买哩。我们不再做得古里古怪,惹起人家注目窃听了。你滚出去!”<br />  跑码头的人走了。他把领子别针的样品从柜台上搂进黑色皮袋,就跑了。他是个矮小的人,两腿弯曲得利害,所以跑得很难看。那黑色袋子在门上勾住了,他一踬便跌倒了。“疯了,他就是疯了——疯了!”他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时,气急败坏地说道,赶紧跑掉了。<br />  在店里,埃默尔和他的父亲你瞅着我我瞅着你。此刻,盛怒的直接对象已经逃走,这年轻人倒窘了。“哦,我故意这么做的。我以为我们也古里古怪得够长久了,”他说道,跑到玻璃柜跟前,重新摆好了手枪。他坐在一只圆桶上,把他捏在手里的皮鞋穿上脚,缚好带子。他是在期待父亲说些谅解的话,可是当埃比尼泽开口时,他的话却只是重新激起儿子心中的盛怒,年轻人也不答话,跑出店铺去了。商人用长而脏的手指,捋着自己的灰白胡须,用他对付跑码头的人的那种同样犹豫不定的神情,凝望着他的儿子。“我要被浆硬了,”他低声说道。“咳,咳,我要被洗净,烫挺,浆硬了!”<br />  埃尔默·考利走出温士堡城,沿着和铁路线平行的乡村大路而行。他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或是要做什么事。大路陡的向右转弯后,便在铁道下面经过,他就在这掘出来的深沟的荫蔽处,停下步来,而促成他在店里发脾气的那股愤激之情,开始重复获得了表现。“我决意不古怪了——不做惹人注视偷听的人了,”他大声声明道。“我决意要做另一种人。我要做给乔治·威拉德看看。他就会看明白的,我要做给他看看!”<br />  这精神错乱的年轻人,站在大路的中央,回头灼灼虎视小城。他并不了解那个记者乔治·威拉德,他对这个在城里到处奔跑采访新闻的高大少年,也没有特殊的感情。那记者之出现于《温士堡鹰报》馆的办公室和印刷所,只不过是代表这年轻商人脑子里的某种东西罢了。他认为这个在考利父子商店门前一再经过的、在街上停下来和人讲话的少年,一定是在想着他,或许还在嘲笑着他哩。他觉得,乔治·威拉德属于城市,象征城市,就在他身上体现了城市的精神。埃尔默·考利没法相信:乔治·威拉德也有他的不愉快的日子,也有朦胧的饥渴和隐秘而说不出的欲望袭上他的心头。难道他不是代表公众的舆论,难道温士堡公众的舆论不曾指责考利父子古怪吗?难道他没有吹着口哨,大笑着走过大街吗?打击了他,岂不就是打击了那更大的敌人——那微笑着我行我素的东西——那温士堡的裁判吗?<br />  埃尔默·考利异常高大,他的手臂长而有力。他的头发,他的眉毛,以及开始在他颔上长出来的绒毛似的胡髭,都是灰白的,几乎接近于白色了。他的牙齿突出在嘴唇之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温士堡孩子们带在衣袋里的叫做“艾吉司”的一种大弹子的素净蓝色。埃尔默在温士堡住了一年,没有结交到朋友。他觉得,他是注定了终生没有朋友的人,他想到这一点就恨。<br />  这年轻人两手插在裤袋里,愠怒地沿着大路踯躅。刮着阴飕飕的风,天气是寒冷的,但太阳立刻开始照耀了,大路变得柔软而泥泞。泥路上尽是一条条冻结的垅脊,顶上开始融解了,烂泥粘在埃尔默的皮鞋上。他的脚觉得冷。他走了几英里路,便转离大路,横过一片田野,进入一丛树林。他在树林里拾柴生火,坐在那篝火旁取暖,身心很苦痛。<br />  他在篝火旁的木头上坐了两个钟头,这才立起身来,谨慎小心地爬过一丛灌木,他走到一道栅栏跟前,眼光越过一片田野,遥望矮棚子环绕的一座小农舍。一丝微笑出现在他的唇边,他开始用他的长手臂向一个正在田里剥玉米的人作手势。<br />  这年轻商人在他痛苦的时刻回到了农场,他曾在农场度过他的童年,农场上有另外一个他觉得可以对他解释自己的人。农场上的这个人叫摩克,是个痴头怪脑的老家伙。他从前受雇于埃比尼泽·考利,田地卖掉时,他仍旧留在农场上。老人住在农舍背后一个从未油漆过的棚子里,他整天在田野里闲荡。<br />  这痴头怪脑的摩克,生活得很快乐。他怀着幼稚的信念,深信跟他同住在棚子里的畜生是有灵性的,他寂寞时就和牛呀,猪呀,甚至在谷仓前的空场上跑来跑去的鸡呀,作着长谈。把关于洗衣的词儿作为表达方式传给老东家的,就是他。什么事情使他激怒或是惊讶时,他就茫然微笑,咕咕哝哝的说道。“我要被洗净和烫挺了。咳,咳,我要被洗净,烫挺,浆硬了。”<br />  当这个痴头怪脑的老人丢下剥玉米的事,走到树林里来和埃尔默相会时,他对于这年轻人的出现,既不惊讶,也不特别感兴趣。他的脚也是冰冷的,他便在篝火旁的木头上坐下,他对温暖是感谢的,对埃尔默不得不说的话,显然是漠不关心的。<br />  埃尔默认真而十分畅快地讲着话,走来走去,两手挥舞。“你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你当然不关心罗,”他说道。“我可不同啊。你瞧我总是摆脱不掉啊。父亲是古怪的。母亲也是古怪的。甚至母亲惯常穿的衣服,也与旁人穿的不同,再瞧瞧父亲在小城里来来去去穿的那件外套,他还自以为穿得衣衫楚楚哩。他为什么不买一件新的呢?这花不了多少钱。我要把此中缘故告诉你。父亲不知道,母亲活着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梅布尔可不同罗。她知道,可是她什么也不愿说。然而,我决意要说。我不愿意再让人瞠目而视了。还有一件事,摩克,你瞧,父亲不明白他在城里开的商店简直是古里古怪,乱七八糟,他进的货,他永远卖不出去。他一点儿也不懂行。有时候,他眼看没有生意,有点儿焦急,于是他便出去再进些别的货。晚上他坐在楼上火炉旁边,说是不久生意就要来了。他不焦急。他古怪。他懵懵懂懂,所以他倒不焦急。”<br />  这激动的年轻人变得更激动了。“他不明白,可是我明白,”他喊道。他停下步来,俯身凝视这痴头怪脑的人哑巴似的毫无反应的脸。“我太明白了。我不能忍受。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可不同了。我工作,到了夜间便上床睡觉。我并不经常看到人们;不象我现在这样伤脑筋。在晚上,在那边城里,我到邮政局去,或是到火车站去看火车进站,没有人跟我说什么话。人人站在四周大笑,他们互相谈话,可一句话也不同我谈。于是我觉得那么古怪,我竟也没法说话了。我走开。我什么也不说。我没法说。”<br />  这年轻人愤怒得没法控制。“我不愿意忍耐了,”他仰望着树木的秃枝字大叫大嚷。“我不是天生来忍耐这些的。”<br />  坐在篝火旁木头上的人痴呆迟钝的脸,把埃尔默气得疯了,埃尔默转过身来,对老人灼灼虎视,就象他循着大路回首向温士堡灼灼虎视一样。“回去继续干活儿吧,”他尖声嚷道,“跟你说话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念头兜上心来,他的声音骤然降低了。“我也是个懦夫,是吗?”他喃喃而语。“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徒步溜到这里来?我不得不告诉人,而你是我唯一可以告诉的人。你瞧,我搜出了另外一个怪物。我溜出来了,就是这样。我不能忍受象乔治·威拉德之类的人。我不得不到你这里来。我应该告诉他。我一定要告诉他。”<br />  他的声音又提高成为叫喊,他的手又左右飞舞。“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愿意古怪。他们怎么想,我不在乎。我不愿意忍气吞声了。”<br />  埃尔默·考利奔出树林,丢下这痴头怪脑的人坐在篝火前的木头上。老人立刻站起身来,爬过栅栏回去剥玉米了。“我要被洗净,烫挺,浆硬了,”他说,“咳,咳,我要被洗净,烫挺了。”摩克发生了兴趣。他沿一条小径,走到两头母牛站在那儿吃着一堆青草的田里去。“埃尔默刚才来了,”他对母牛说。“埃尔默发疯了。你们最好跑到草堆背后他看不见你们的地方。可他还是会伤害个把人的,埃尔默会的。”<br />  那天晚上八点钟,埃尔默·考利在《温士堡鹰报》馆办公室门口探头进去,乔治·威拉德正坐在那儿写作。他的便帽拉得向下遮住了眼睛,脸上是一种愠怒的毅然决然的神气。“你同我一块儿出来,”他走进门去,把门关上了,说道。他的手一直握在门钮上,仿佛准备阻挡任何别人进来似的。“你就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br />  乔治·威拉德和埃尔默·考利在温士堡大街上散步。夜是寒冷的,乔治·威拉德穿了一件新大衣,看上去很是潇洒体面。他把手插在大衣袋里,询问地瞅他的同伴。他早已想和这年轻商人交朋友,探究他头脑里的思想。他以为此刻他碰到了机会,很是高兴。“我不明白他有什么事?也许他以为他有一段可以登报的消息。总不会是失火吧。因为我没有听见警钟的声音,也没有什么人在那里奔跑,”他想。<br />  在寒冷的十一月的黄昏,只有几个居民出现在温士堡的大街上,这些人匆匆而行,想要赶到什么店铺后面的火炉旁边去。店铺的窗子冰冻,风吹得挂在通向韦林医生诊所的楼梯进口处的铅皮招牌乒乓乒乓发响。韩家杂货店的门前,有一篮苹果和一满架新扫帚放在人行道上。埃尔默·考利停下步来,面对乔治·威拉德站着。他竭力要想说话,他的手臂上下挥动。他的脸痉挛地牵动。他仿佛快要叫喊起来似的。“唷,你回去吧,”他嚷道,“不要和我待在这里。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我根本没有话要同你说。”<br />  这困恼的年轻商人,在温士堡居住区的街上彷徨了三个钟头,他由于宣布不了决不古里古怪下去的决心,竟气得两眼发黑。失败之感苦苦地凝结在他的心中,他想哭泣。在整个下午庸人自扰地作了好几个钟头的无益的喋喋之后,在这年轻记者面前塌了台之后,他以为自己的前途是没有希望的了。<br />  接着,一个新的主意渐露端倪。他开始在四周的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他向现在已经很暗的商店走去(考利父子在这店里徒然等待生意已经一年多了),他偷偷地爬进去,在屋子后部火炉旁边的一只圆桶里摸索。圆桶里刨屑下面,放有一只洋铁皮匣子,匣子里藏着考利父子商店的现款。每天晚上,埃比尼泽·考利打了烊上楼睡觉时,总是把匣子放在圆桶里。“人们永远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不惹眼的地方的,”他跟自己说,心里想着盗贼。<br />  埃尔默从一小卷钞票里拿了二十块钱(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那笔钱是变卖田产剩下来的,大概有四百元光景。随后他把匣子重新放在刨屑下面,悄悄地走出前门,又在街上行走了。<br />  他自以为可使他的一切不幸结束的那个主意,是很简单的。“我要离开这儿,离家远走高飞,”他告诉他自己。他知道有一班区间货车半夜经过温士堡,清晨开抵克利夫兰。他要偷乘这区间车,到了克利夫兰,他便会湮没在那边的人海里。他可以在商店中谋得工作,和别的工人交朋友。他会逐渐变得象别人一样,不会被人认出。他就可以谈笑。他就不再古怪,就有朋友了。对于他,人生就会有温暖有意义了,就象对别人一样。<br />  这高大笨拙的年轻人,大踏步地走过街道,嘲笑着自己,因为他曾经发怒,曾经有点儿怕乔治·威拉德。他决定在他离开小城之前和这年轻的记者谈一次话。他要告诉他一些事情,也许要向他挑战,通过他向温士堡所有的人挑战。<br />  埃尔默心中燃烧着新的自信力,走到威拉德新旅社的办公处去打门。一个睡眼朦咙的童仆睡在办公处的一只小床上。他有饭无工资,以“夜班职员”的头衔自豪。当着这童仆的面,埃尔默是勇敢的,坚持的。“你去叫醒他,”他吩咐道。“你叫他到火车站来。我要会见他,我就要搭区间车走了。叫他穿了衣服就来。我时间不多。”<br />  午夜区间车已完成了它在温士堡的工作,铁路工人正在挂车厢,摇晃着灯,准备重新向东行驶。乔治·威拉德擦擦眼睛,又穿上新大衣,满怀好奇心,直奔车站月台来了。“喂,喂,我来了。你要什么?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啊?”他说道。<br />  埃尔默竭力要想解释。他用舌头舔湿他的嘴唇,望望那开始叫啸和开动的火车。“哪,你瞧,”他开言道,接着便无法控制他的舌头了。“我要被洗净,烫挺了。要被洗净,烫挺,浆硬了,”他不大连贯地咕哝道。<br />  在月台上,在叫啸着的火车旁边,埃尔默·考利愤怒得两脚乱跳。灯光在空中跳跃,在他的眼前摇摇晃晃。他从袋里摸出那两张十块钱的纸币,塞在乔治·威拉德手里。“拿去,”他喊道,“我不要这钱。把这钱给我父亲。我偷他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转过身来,他的长手臂开始悬空乱抓。他象一个被对方双手抱住了、要想挣脱出来的人似的,大打出手,一拳复一拳地打在乔治·威拉德的胸膛上,颈子上,嘴巴上。年轻记者被那拳头的可怕力量所击倒,半昏迷地在月台上翻滚。埃尔默跳上正在行驶的火车,跑过几节车的车顶,向下跳在一节没有车篷的平板货车上,他俯卧着回头看望,竭力要望见那跌倒在黑暗中的人。他心中涌起自豪感。“我叫他明白了,”他喊道。“我想我叫他明白了。我并不那么古里古怪。我想我叫他明白我不是那么古里古怪了。”</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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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3:02:34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没有说出口的谎言</font></strong></p><p><br />  雷·皮尔逊和黑尔·温特斯,都在温士堡北方三英里外的一个农场上当长工。星期六下午他们来到城里,跟别的从乡下来的人们一起在街上闲逛。<br />  雷是个文静的、颇为神经质的五十岁模样的人,生着褐色的胡须,因为劳动过分繁重辛苦,肩膀发圆了。他的天性和黑尔·温特斯截然不同,两个男子间能有多大的不同,他俩就有多大的不同。<br />  雷是一个完全严肃的人,他的妻子面貌尖削,声音也是尖锐的。这夫妻俩和六个腿脚瘦小的孩子,住在一所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里,那房子就在雇佣雷的威尔斯农场后面一条小河旁边。<br />  他的同事,长工黑尔·温特斯,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可并不属于内德·温特斯家族,那是温士堡很体面的人们;他是叫做温德彼得·温特斯的老人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老人在离城六英里处靠近佑宁维尔的地方有一个锯木厂,温士堡的人,个个认为他是一个堕落成性的老无赖。<br />  温士堡位于俄亥俄州的北部,由于老温德彼得异乎寻常地惨遭死亡,从北部来的人们都会记得他的。一天晚上,他在城里喝醉了酒出发,沿着铁道驾车回佑宁维尔的家里去。住在那条路上的屠夫亨利·勃拉顿堡,在城边拦住他,告诉他准会碰到下行火车的,可是温德彼得却用鞭子抽打他,仍旧驱车而行。火车撞过来,辗死了他和他的两匹马时,一个农夫和他的妻子在邻近的一条路上驾车而行,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祸。他们说,老温德彼得站在他的马车的座位上,咒骂着那冲过来的火车头,而且,当那两匹马被他不断鞭打得狂怒撒野,直向无可怀疑的死亡冲过去的时候,他分明是在欣然大叫。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和赛思·理契蒙之类的少年,会活龙活现地记住这场撞车案的,因为,虽然我们小城里人人都说这老家伙会径直进入地狱,社会上没有他倒要好些,但他们都有一种秘密的信念,以为他是明白他自己当时的作为的,而且还仰慕他那愚蠢的勇气。大部分少年,都有一个时期巴望他们能够光荣地死去,以代替只是做个杂货店伙计、过单调乏味的生活。<br />  但,这里要说的不是温德彼得·温特斯的故事,也不是和雷·皮尔逊一同在威尔斯农场上干活的、他的儿子黑尔的故事。这里要说的是雷的故事。然而,必须稍稍讲到一点年轻的黑尔的事,这样你才能领略这故事的精神。<br />  黑尔是个坏东西。大家都这么说。温特斯家里有三个男孩,约翰,黑尔和爱德华,都是象老温德彼得本人一样虎背熊腰的大个儿,都是打架和猎艳的好手,总的说来,都是一无是处的坏东西。<br />  黑尔是这帮人中最坏的一个,老是做些邪恶的事。他有一回从他父亲的厂里偷了一堆木板,在温士堡卖掉了。他用这钱替自己买一套廉价的花花哨哨的衣服。接着他就喝得酩酊大醉;他的父亲咒骂着到城里来找他时,他们在大街上一见面便伸出拳头互殴,这就一起被捕,关到监牢里去了。<br />  黑尔到威尔斯农场去工作,是因为那边附近有一个乡村女教师引起了他的遐想。他那时只有二十二岁,但他早已到温士堡人所谓“咸肉庄”的地方去过两三次了。听到他看中了女教师,人人都断定这事不会有好结果。“他只会使她吃苦头,你们等着瞧吧,”便是到处在说的话。<br />  却说在十月下旬的一天,雷和黑尔在一块田里干活。他们正在剥玉米,偶然说说笑笑。沉默接踵而来。雷,比较敏感而多所关心,生着坼裂的手,手在疼痛。他把手塞在外套口袋里,越过田野眺望开去。他处在一种悲伤困恼的心境之中,并且为乡村的美丽所感动。假使你熟悉秋天的温士堡乡村,知道矮矮的小山上是怎样的溅泼着一块块的黄色和红色,你就会懂得他的情绪了。他开始想起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一个和他的父亲(那时是温士堡的面包师)住在一起的小青年的时候,以及在这些日子里,他曾怎样地逛到树林里去,采集坚果,猎取兔子,或者只是抽着他的板烟,到处闲逛。他的结婚,就是肇端于他的闲逛的日子中的一天。他引诱一个在他父亲店里帮着做生意的女人,引她和他出去,事情这就发生了。当一种抗议的精神在他心里觉醒的时候,他正想着那天下午的事,以及这事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忘记了黑尔在身边,便自言自语起来。“上了上帝的当,上了人生的当,被愚弄了——我就是这样,”他用一种低低的声音说道。<br />  黑尔·温特斯象是懂得他的心事似的,开口道。“那末这事值得吗?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结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怎么样啊?”他问道,随即大笑。黑尔要想不断地笑下去,然而他也处于一种诚挚的心境之中。他开始诚恳地说话。“一个人总得这样做吗?”他问。“他总得套上羁轭,象一匹马似的终生奔波吗?”<br />  黑尔并不要等待一个回答,却跳起身来,在一堆堆的玉米之间徘徊。他是愈来愈激动了。突然俯下身去,他捡起一根黄色的玉米穗,掷在栅栏上面。“我害得内儿·冈瑟难做人了,”他说。“我是告诉你了,你可要闭嘴不说出去才是。”<br />  雷·皮尔逊立起身来,站着凝望。他几乎要比黑尔矮一英尺,那年轻人走过来两手按在比他年纪大的人的肩膀上时,形成了一幅图画。他们站在广大而空虚的田野里,背后是一列列的平静的玉米堆,远处是红色和黄色相杂的小山,而且他们从两个互不关心的长工,变得热情相待了。黑尔感到这一点便笑出来了,因为大笑是他的表达方式。“哦,老爹,”他尴尬地说道,“来吧,来替我出个主意吧。我害得内儿难做人了。也许你自己碰到过同样的困境。大家所说的应该做的事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怎么说呢?我应该结婚,就此安身立命吗?我应该套上羁轭,象老马一样地鞠躬尽瘁吗?你了解我的,雷。无人可以使我就范,可是我能使我自己就范。我应该这样做去呢,还是告诉内儿滚她妈的蛋呢?来吧,你告诉我。无论你怎么说,雷,我就依你的话做去。”<br />  雷无法回答。他摆脱掉肩上黑尔的手,转身直向谷仓走去。他是一个善感的人,他的眼睛里有眼泪。对于老温德彼得·温特斯的儿子黑尔·温特斯,他知道只有一种话可说,他知道只有一种话是他的一切教养和人们的一切信条所能赞许的,然而他无论如何无法说出他知道他应该说的话。<br />  那天下午四点半钟,他的妻子沿了傍着小巷的小径走来唤他时,他正在仓前空场上闲荡。跟黑尔谈过话之后,他不曾回到玉米田里去,只是在谷仓附近干活。他已经做好晚上的杂事,并且看见黑尔穿戴好了,准备到城里去狂欢一夜,他看见他从农舍里出来,走上大路。他沿着回家的小径,在他妻子背后疲惫而行,望着大地,思索着。他想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每次他抬起眼睛,看到残照中的乡村美景时,他总想做些他从来没做过的事,大嚷或尖叫,或是用拳头打他的妻子,或是同样出人意外的吓人的事情。他沿小径而行,抓着头,竭力要想出那不对的地方。他拚命注视他的妻子的背影,可是她仿佛一点也没有不对的地方。<br />  她只是要他到城里去买杂货,她把她所需要的东西一一告诉了他,便开始诟骂。“你老是懒洋洋的,”她说。“现在我要你赶紧了。屋里做晚餐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你得赶快进城去,赶快回来。”<br />  雷走进他自己的房子,在门背后的钩子上取下他的大衣。大衣的袋子破了,领子发光了。他的妻子走进寝室又立刻走将出来,一手拿一块脏布,一手拿三块银元。一个小孩在屋子里什么地方苦苦地哭泣,一只在火炉边睡觉的狗站起身来,打着呵欠。妻子又骂了。“孩子们要哭个不歇了。为什么你老是懒洋洋的?”她责问道。<br />  雷走出屋子,爬过栅栏,进入一片田畴里。天正在暗下来了,展开在他眼前的景色是可爱的。所有的小山都泼上了色彩,甚至栅栏旁边角落里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灌木,也美丽得生意盎然。在雷·皮尔逊看来,似乎整个世界,在互相辉映之下变得生气勃勃了,就象他和黑尔站在玉米田里相对凝视时,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一样。<br />  在那一个秋天的晚上,温士堡附近的乡村美景,对于雷是太诱人了。只是如此而已。他简直无法消受。突然,他忘记了作一个安分的老长工的一切本分,丢下破烂的大衣,开始奔过田野。他一面奔跑,一面喊出了抗议,对于他的生活,对于众人的生活,对于一切使人生丑恶的东西的抗议。“没有约定的诺言,”他向着展开在他前面的空间叫喊,“我什么也没有允诺我的明妮,黑尔对内儿也不曾作过什么诺言。我知道他不曾。她同他到树林里去,是因为她要去。他所需要的也就是她所需要的。为什么我要作出牺牲?为什么黑尔要作出牺牲?为什么有谁要作出牺牲?我不要黑尔衰老和心力交瘁。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愿听之任之。我要在黑尔到达城里之前追上他,我一定要告诉他。”<br />  雷笨拙地奔跑,有一回,他脚一绊便跌倒了。“我必须追上黑尔告诉他,”他继续想着,虽然气喘吁吁,却仍旧愈来愈猛烈地奔跑着。他奔跑时,一面想着多年不曾涌上心头的事情——他结婚的时候曾计划向西跑到俄勒冈州波特兰他的叔父那里——他不肯做长工,却想在他到达西部时出海去当一名水手,或是在牧场里找一个职业,骑匹马到西部的市镇上去,嚷着笑着,以他的粗犷的声音叫醒屋子里的人们。接着,在他奔跑时,他记起了他的孩子们,在幻想中感到他们的手在抓住他。他的一切关于自身的思想都涉及黑尔,他以为孩子们也在抓住这年轻人。“他们只是人生中的意外事件,黑尔,”他喊道,“他们不是我的或你的。我和他们毫无关系。”<br />  雷·皮尔逊一直往前奔跑的时候,黑暗正开始笼罩田野。他的呼吸成了唏嘘。当他来到大路边栅栏跟前时,他碰到了黑尔·温特斯,对方穿得体体面面,抽着一支板烟,意气洋洋地走过来,他就没有法子把他所想的或是他所要说的话告诉他了。<br />  雷·皮尔逊丧失了勇气,而这就是他的种种遭遇的故事的终结了。他走到栅栏跟前,两手按在上面的板条上,站在那里瞠目而视,这时候,天差不多已经黑了。黑尔·温特斯跳过一条沟,向雷走近来,两手插在袋里大笑。他似乎对于刚才在玉米田里产生的心境,连自己也不理会不感觉了,当他伸出强壮的手,拉住雷的外套的衣襟时,他摇撼着这老人仿佛摇撼着一头做错了事的狗似的。<br />  “你来告诉我的吧?”他说。“哦,不必费神告诉我什么了。我不是懦夫,我已经打定了我的主意了。”他又是哈哈大笑,重新跳过沟去。“内儿不是傻瓜,”他说。“他并不要求我娶她。是我要娶她。我要安身立命,生儿育女。”<br />  雷·皮尔逊也哈哈大笑了。他觉得象是在嘲笑他自己和全世界。<br />  当黑尔·温特斯的形体消失在通向温士堡的大路上的薄暗中时,雷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去,横过田野,到他丢下破烂大衣的地方去。他行走之际,在小河旁破破烂烂的屋子里跟腿脚瘦小的孩子们一起度过愉快黄昏的某种回忆,一定已兜上他的心头,因为他在喃喃自语。“这样也好。无论我告诉他什么话,都会是谎言。”他低声说道,于是他的形体也消失在田野的黑暗中了。</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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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3:03:29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font size="4"><strong>酒醉</strong></font></p><p><br />  汤姆·福斯特从辛辛那提到温士堡来,是在他依然年轻、能够得到许多新印象的时候。他的外祖母是在靠近小城的一个农场上养大的,小女孩时曾在那边上学,其时温士堡是一个十二户或十五户的村庄,簇拥在特鲁霓虹峰巅上的一家百货商店的四周。<br />  自从她离开了拓居地以后,这老妇人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啊,而她又是一个多么强壮能干的小老太婆!她丈夫是个机械工人,在他去世之前,她跟着他到处旅行,到过堪萨斯,加拿大,纽约城。后来她和她的女儿待在一起,女儿也嫁给一个机械工人,住在肯塔基州的科文顿,由辛辛那提过河便是。<br />  汤姆·福斯特的外祖母的困苦岁月这就开始了。先是她的女婿在一场罢工中给警察打死了,接着汤姆的母亲得了病也死了。外祖母曾积攒一点儿钱,可是由于女儿生病和两场丧葬费,钱都扫数花光了。她变成了一个半衰老的卖苦力的老太婆,带着她的外孙住在辛辛那提一条横街上的一家旧货铺楼上。她在一个办公大楼里擦了五年地板,随后在一家饭店里谋到了一个洗碗的差使。她的双手扭曲得不成样子。当她拿一个拖把或是一个扫帚柄时,那双手看上去象一支老葛藤的枯茎绕着一棵树木。<br />  这老妇人一有机会,便回温士堡来了。一天晚上,她下工回家时,拾到一只皮夹,里面有三十七块钱,这钱给了她生路。这场旅行对于这个孩子是一大奇遇。外祖母在苍老的手中紧握着皮夹回家时,是夜间七点多钟,她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坚持要在当夜离开辛辛那提,说是他们若待到早晨,失主一定会寻到她,这可麻烦了。汤姆那时十六岁,他不得不和老妇人吃力地步行到车站去,带着他们的全部家产——包在破毯子里,背在他的背上。他的身旁是外祖母,且走且催促他赶路。她那老年人的没有牙齿的嘴巴,紧张不安地牵动着,汤姆觉得累,要想把包袱放在十字路口时,她抓起了包袱,若不是他拦阻她,她真会背到自己的背上去的。他们上了火车,火车驶离城市时,她高兴得象一个小女孩,少年以前从来没有听见她这样谈笑风生。<br />  火车隆隆前行之际,外祖母彻夜同汤姆讲起温士堡的故事,以及他将如何如何地享受他的生活,在那边田里工作,在树林里猎取野物。她无法相信五十年前的小小村庄,会在她外出的时候成了一个繁荣的小城,早晨火车到达温士堡时,她不想下车。“这不是我想象的温士堡。你在这儿恐怕日子要不好过了,”她说道,这时火车驶走了,他们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温士堡车站的行李负责人亚尔培特·朗沃思的面前,不晓得上哪儿去。<br />  可是汤姆·福斯特的日子过得很好。他是个到处可以过日子的人。银行家的妻子怀特太太,雇佣他的外祖母在厨房里做事,他呢,在银行家砖砌的新马厩里当马夫。<br />  在温士堡雇仆人不容易。需要有人照料家务的妇人,雇一个“女佣”,而女佣却坚持要和主人家同桌吃饭。怀特太太讨厌女佣,便抓住这机会把那城市里的老妇人弄到了手。她供给少年汤姆一个在马厩楼上的房间。“马儿无需照料时,他可以刈割草地,也好差他跑跑腿,”她对她的丈夫解释道。<br />  按汤姆·福斯特的年龄说来,他是颇为矮小的,他生就一个大头,头上生满了竖得笔直的硬而黑的头发。头发使他的头显得更大。他说话的声音柔和之至,人们想象不出比它更柔和的了。他本人又是那么温和和文静,因此,他悄悄潜入温士堡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br />  人们不由得奇怪,汤姆·福斯特是在哪里培养成他的温文尔雅的。在辛辛那提他所住的地方,左右邻含的小流氓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闯来闯去,而在他早年身心发育的全部时期中,他是一直跟着小流氓们跑来跑去的。有一个时候,他是电报局的送讯员,在妓院密布的区域中送着电报。妓院里的女人认识他,喜欢他,小流氓们也喜欢他。<br />  他从来不为自己要求什么。这便是帮助他自拔的一个动力。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站在生活之墙的阴影里,而且有意站在阴影之中。他看到妓院中的男男女女,并且感觉到他们的临时的可怕的爱情纠葛,他看到小青年们打架,听到他们讲偷窃酗酒的故事,然而不为所动,奇怪地不受影响。<br />  有一回,汤姆当真偷窃了。那是他住在城里的时候。其时外祖母在生病,他自己失业。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就跑到横街上的一家马具店里,在放钱的抽屉里偷了一元七角半钱。<br />  马具店是一个蓄着长唇髭的老人开的。他看见孩子躲在那里,也不以为意。当他跑到街上和一个驭马的人谈话时,汤姆打开抽屉拿了钱走了。后来他被捉到了,便由他的外祖母出来解决这件事情,她主动提出给店里擦洗门窗地板,每星期两次,一个月为满。孩子是羞惭了,可是他也很高兴。“羞惭是应该的,并且使我懂得新的事情,”他对外祖母说道,她不明白孩子所说的话,但她是那么溺爱他,明白与否,倒也无所谓的。<br />  汤姆·福斯特在银行家的马厩里待了一年,便丢了他在那边的差使了。他不大经心马匹,而且是经常惹得银行家太太生气的祸根。她叫他刈草地,他忘掉了。于是她就差他到店里或邮政局去,他却一去不回,他夹在一群大人小孩中间,跟他们一起混掉整个下午:他站在旁边听着,偶然在别人对他说话时开几声口。就象在城中妓院里或是在夜间跟小流氓们在街上乱闯一样,他处身于温士堡居民之间,总是有办法成为他四周的生活的一部分而又分明地超然独立。<br />  汤姆丢了他在银行家怀特那儿的差使后,他便不和他的外祖母住在一起了,不过她时常在晚上来看他。他在属于老鲁弗斯·怀丁的一座小木板房子的后部租了一个房间。这房子座落在杜衡街上,就在大街的尽头,几年来,老人一直把它作为法律事务所。老人要执行他的律师业务,已经太衰弱和健忘了,可是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力不从心。他喜欢汤姆,一块钱一个月便把房间租给他了。下午四五点钟时,律师回家去了,这少年便独占这地方,好几个钟头地躺在火炉旁的地板上想着种种事情。晚上外祖母来了,坐在律师的椅子里抽板烟,而汤姆则一声不响,他在每一个人面前始终是一声不响的。<br />  老妇人时常兴致勃勃地谈谈说说。有时她愤愤于银行家家里发生的事,竟骂上几个钟头。她用她自己挣的钱买一个拖把,定期打扫律师事务所。那地方给弄得纤尘不染,发出清洁的气味时,她就点燃她的陶器烟斗,和汤姆一起抽着板烟。“你预备要死时,我就决心也要死了,”她对那躺在她椅子旁边地板上的少年说道。<br />  汤姆·福斯特欣赏温士堡的生活。他干些杂差,例如替厨房里的炉灶劈柴罗,刈割房子前面的青草罗。在五月下旬和六月初旬,他在田里摘草莓。他有余暇闲逛,而且他喜欢闲逛。银行家怀特曾给他一件旧的外套,他穿起来嫌大,但是他的外祖母替他改小了;他还有一件大衣,也是银行家给的,那可是镶着毛皮的里子。毛皮有几处脱落了毛,外套却是暖和的,汤姆在冬天就拿它裹着身体睡觉。他以为他那生活的方法是够好的了,对于温士堡给他提供的生活方式,他是快乐而心满意足的。<br />  最荒唐的小事情,也使汤姆·福斯特快乐。我想这便是人们喜欢他的缘故吧。星期五下午韩家杂货店里要炒咖啡,以备星期六生意兴旺时供应顾客,咖啡浓烈的气味弥漫在大街的下段。汤姆·福斯特这就出现了,他坐在店铺背后的一只箱子上。有一个钟头,他动也不动,只是十分文静地坐在那儿,饱嗅着使他快乐得半醉的香味。“我喜欢这香味,”他温文地说道,“这香味使我想起遥远的事情,想起象这样的地方和事情。”<br />  一夜,汤姆·福斯特喝醉了。这事发生得稀奇古怪。以前他从未醉过。在他一生中,不论什么酒,的确从来没有喝过一滴,可是他觉得他必须喝醉那么一次,这就去喝醉了。<br />  汤姆住在辛辛那提的时候,他在那儿发现了许多事情,关于丑恶,犯罪,肉欲的事情。的确,他对这些个事情,比温士堡任何人都见多识广。特别是关于性的事,曾以一种十分可怕的状态呈现在他的眼前,在他的头脑里造成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看见了寒夜里站在肮脏房子前面的女人以及停下来和她们说话的男人眼中的神情之后,他以为他要把性行为完全逐出他的生活之外去了。邻居中有个女人一度引诱他,他跟她走进一个房间去。他永远忘不了那房间中的气味和出现在女人眼睛里的急色贪欢的神情。这使他厌恶,并以一种十分可怕的方式在他心上留下了一个伤疤。以前他总以为女人是完全清白无辜的,就象他的外祖母一样,但在房间里那一次的经历之后,他把女人从他头脑中驱除掉了。他的本性温和得无法憎恨任何事情,并且由于无法理解,他就决心忘却了。<br />  直到他到温士堡为止,汤姆当真是忘却的。他在温士堡住了两年以后,某种东西在他内心萌动了。他到处看见年轻人在恋爱,而他自己便是一个年轻人。他不知其然而然地也恋爱了。他爱上他东家的女儿海伦·怀特,他发现自己在夜间想着她。<br />  对于汤姆,这倒是个问题,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这问题。无论什么时候,海伦·怀特的形象一兜上他的心头,他就听任自己去想她,他别的不管,只是关心他的思想的方式方法而已。他有一场战斗,一场他自己的平静而坚毅的战斗,他要把他的欲望纳入他认为它们应该纳入的正轨,但在整个战斗上说来,他是胜利的。<br />  接着便是他喝醉的春夜。这夜汤姆是疯了狂了。他象是树林里的一只天真幼稚的鹿,吃了什么疯药草。事情在一夜之间开端,发展,终结,你可以确信,尽管汤姆发狂发热,温士堡可没有人因此境况更差。<br />  首先,夜是使天性敏感的人沉醉的夜。小城里住宅区街上的树木,都披上了柔嫩绿叶,在屋后的园子里,人们正在菜圃中蹓跶,空气里有的是寂静,一种颇使血液激荡的、有所期待的岑寂。<br />  汤姆离开杜衡街的房间时,正值年轻的夜开始引人入胜。起先他在街上散步,轻轻地静静地向前走去,思索着他设法用文字表达出来的遐想。他说海伦·怀特是在空中飞舞的火焰,他是分明地兀立在天空之下的一棵没有叶子的小树。接着他说她是一阵风,起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黑暗中的、一阵强烈可怕的风,而他是被渔夫丢在海边的一只小船。<br />  这遐想使这少年高兴,他漫步逍遥,玩味着这遐想。他走上大街,坐在辣克烟店门前的栏石上。他逗留了一个钟头,听人们谈话,可是他对谈话并不感到多大兴趣,便悄悄地走掉了。于是他决意要酩酊大醉,他走进威利酒吧间,买一瓶威士忌。他把酒瓶放在衣袋里,走出小城,要想独自喝威士忌,作更多的思索。<br />  汤姆坐在城北一英里处大路旁青草新生的河岸上,喝醉了。他的前面是条白色的大路,他的背后是个花朵盛开的苹果园。他从瓶中喝一口酒,随即在草地上躺下。他想起温士堡的早晨,以及银行家怀特的住宅旁砂砾车道上的小石子,被露水沾湿了,在晨光中闪烁。他想起马厩中的下雨之夜,他醒着躺在那里,听着雨点的滴嗒之声,嗅着马儿和干草的温暖气味。接着他便想起几天之前在温士堡喧腾而过的一场暴风雨。他于是追溯过去,重温了他和外祖母从辛辛那提来时,两个人在火车上度过的那一夜。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安安静静地坐在客车里,感觉到那带动火车彻夜行驶的引擎的力量,当时在他心目中是多么新奇啊。<br />  汤姆在很短的时光中便喝醉了。思绪涌至,他不断地从瓶中喝着酒;当他开始头昏脑胀时,便站起身来,沿着大路背离温士堡而行。出温士堡、向北通达爱俪湖的大路上有一座桥,这喝醉的少年便取道这条大路,向那座桥走去。他在桥边坐下。他试试再喝点儿酒,可是当他把塞子从瓶中拔出来时,他觉得难过了,便很快把塞子塞好。他的头左右摇晃,所以他就坐在接近桥的石头上叹息。他的头仿佛玩具风车般旋转着,接着头悬空一冲,手足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br />  十一点钟时,汤姆回到了城里。乔治·威拉德看见他在徘徊,便把他带到《鹰报》印刷所里。接着他恐怕这喝醉的少年会把地板弄得一塌糊涂,又扶他到小巷里去了。<br />  记者被汤姆·福斯特弄得心烦意乱。酒醉的少年讲起海伦·怀特,说是他曾和她到一个海边去,跟她谈恋爱。乔治曾经看见海伦·怀特黄昏时和她的父亲在街上散步,他断定汤姆是喝得昏头昏脑了。隐藏在他心底里的对于海伦·怀特的感情燃烧起来了,他发怒了。“现在你别再说下去啦,”他说。“我可不愿意让海伦·怀特的名字拉扯到这上面来。我不愿意让这样的事发生。”他开始摇撼汤姆的肩膀,竭力使他明白。“你别说啦,”他又说道。<br />  那末奇怪地碰在一起的这两个年轻人,在印刷所里待了三个钟头。当汤姆有点儿清醒时,乔治便带他出去散步。他们来到乡下,坐在靠近树林边缘的一根木头上面。静夜里某种东西拉得他们互相接近,醉少年的头脑开始清醒时,他们便谈话了。<br />  “喝醉是好的,”汤姆·福斯特说道。“它教给我一些东西。我不想再喝醉了。我在这次酒后,必将想得更加清楚明白。你瞧,就是这么一回事。”<br />  乔治·威拉德不明白,然而他那涉及海伦·怀特的愤怒是消失了,他觉得他对这个苍白不安的少年的同情,是他以前对任何人不曾有过的。他用了慈母般的请求,坚持要汤姆站起来走走。他们重新回到印刷所里,默默地坐在黑暗之中。<br />  记者无法在他的脑子里把汤姆·福斯特的行为的意图弄个明白。当汤姆又提到海伦·怀特时,他又发怒了,并且开始咒骂。“你别说啦,”他厉声说道。“你不曾跟她在一起。你凭什么说你跟她在一起过?凭什么你老是说着这种事?现在你就丢开这事别说,你听见吗?”<br />  这使汤姆伤心。他无法和乔治·威拉德吵架,因为他没有吵架的能力,所以他站起身来要走。当乔治·威拉德非要他回答不可时,他伸出他的手,按在比他年纪大一点的少年的胳膊上,试作解释。<br />  “咳,”他柔声说道,“我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快乐的。你瞧,就是这么一回事。海伦·怀特使我快乐,而夜色也使我快乐。我要想受点苦,要想受到几分损害。我以为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我之要受苦,你得明白,是因为人人受苦和做错事情。我想到要做许多事情,可是都没有用。因为它们都损害他人。”<br />  汤姆·福斯特的声音提高了,生平只此一回变得几乎激动了。“这就象恋爱一样,我的意思便是如此,”他解释道。“你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么?我做我所做过的事,这使我感到痛心,也使一切变得奇怪。那便是我这么做的缘故。我也很高兴。它教给我一些东西,对啦,那便是我所需要的。你难道不明白吗?我要学习一些东西,你瞧。那便是我要喝醉的缘故。”</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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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3:04:22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死</font></strong></p><p><br />  里菲医生的诊所设在海甫纳区巴黎绸缎布匹公司的楼上,通达诊所的楼梯,只是昏暗地照着灯光。楼梯口挂一盏玻璃罩稀脏的灯,灯是按在墙上的一个托架上的。灯上有一个洋铅皮的反光器,锈得发褐色了,而且积满灰尘。上这楼梯的人,是循着以前走过的许多人的脚印而搬动脚步的。这楼梯上软软的木板,屈服于脚步的压力,一级级的显着深深的凹痕。<br />  在楼梯顶上,向右手一转,便是里菲医生的门。左手是一条塞满废物的昏暗走廊。旧椅子,木匠用的架子,小梯子和空箱子,都堆在黑暗里,等候着蹭破人腿上的皮肤。这堆废物属于巴黎绸缎布匹公司。店里的一只柜台或是一排架子变得无用时,伙计们便把它搬上楼来,丢在这一堆上面。<br />  里菲医生的诊所大得象个仓库。一个圆肚子的火炉摆在房间当中。火炉底的四周堆着木屑,由钉在地板上的厚板拦着。门旁放了一只巨大的桌子,那原是赫里克服装店的一件家具,用来陈列定做的衣服的。桌上堆满了书籍、药瓶和外科手术的器械。靠近桌子边上放着三四只约翰·司班尼亚德留下的苹果,这树苗栽培人是里菲医生的朋友,他打门口进来时从口袋里把苹果悄悄地掏出来的。<br />  中年时期的里菲医生,是高大而笨拙的。他后来所生的灰白胡须还没有出现,只是在上唇生了一抹棕色的胡髭。他不是一个仪态万千的人,因为人在逐渐衰老,心里老是为手足没处放的问题发愁。<br />  伊丽莎白·威拉德有时在夏天下午踏上破楼梯,到里菲医生的诊所里去,那时候她已经结婚多年,她的儿子乔治已是个十二岁或十四岁的孩子了。这妇人天生颀长的身躯已经开始伛偻,她没精打采地拖着身体在走动。表面上,她去看里菲医生是为了她的健康,但在她去看他的时候,倒有六七次和她的健康压根儿毫无关系。她跟医生固然谈起她的健康,然而他们大部分谈的是她的生活,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以及他们在温士堡生活时兜上他们心头来的许多想法。<br />  在巨大空虚的诊所里,这男人和这妇人坐着互相注视,他们在许多地方是相似的。他们的身体是不同的,他们的眼睛的颜色,他们的鼻子的长度,他们的生存环境,亦然不同,但在他们的内心,自有某种东西存在,具有同样的意义,需要同样的解脱,在旁观者的记忆中会留下同样的印象。后来,当他的年纪再老些,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时,医生时常跟妻子提起他跟那病妇人在一起消磨的时光,说透了许多他对伊丽莎白未能说透的事。在他老年时期,他几乎是一个诗人,他对于发生过的事情的看法,总带着一层诗意。“我的生涯进入了非祈祷不可的时期,所以我就空想出诸神来,向他们祈祷,”他说道。“我并不以语言作我的祈祷,我也不下跪,我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我的椅子里。在下午四五点钟,天气炎热,大街上清清静静的时候,或是在冬季,天色阴沉沉的时候,诸神便到诊所里来了,而且我想是没有人知道诸神的。接着我发觉伊丽莎白这妇人竟是知道的,她也崇奉那些神祇。我有一个想法,她之到诊所里来,是因为她以为诸神会在诊所里,发现无独有偶,她依然是快乐的。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经验,虽然我料想它是常常发生在各种地方的男人和女人身上的。”</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夏天午后,伊丽莎白和里菲医生坐在诊室里谈起他们两人的生活时,他们也谈到别人的生活。有时医生说些哲学的警句。于是他欣然含笑。间或在一段沉默之后,说出一句话,作出一种暗示,奇怪地照明了说话者的生活,一个愿望变成了一个欲望,或者是一个半死的梦幻突然生气蓬勃了。大部分的话出于那妇人的口,她说话时并不看望那男子。<br />  这旅馆老板的妻子,每逢她来看望医生一次,说话总比较自由自在点儿,在他的面前待了一两个钟头以后,走下楼梯,走上大街时,她总觉得精神振作一新,抵挡得住她的日常生活的沉闷无聊。身上带着近乎小姑娘时期摇摇摆摆的劲儿,她向前走去,但当她回到她的房间中窗畔椅子里时,当黑暗来临,一个妞儿从旅馆餐室里给她送来一盘晚餐时,她竟听任它冷掉了。她浮想联翩,想起了她热烈地渴望冒险的少女时期,她并且记起了她可能冒险时那拥抱她的男子的胳膊。她特别记得有个曾经作过她的情人的男子,在情热之际,曾对她不止一百次地大叫出声,一遍复一遍的疯狂地说着同样的话:“心肝宝贝!心肝宝贝!你这可爱的心肝宝贝啊!”她以为这话表达了她要想在人生中完成的某种东西。<br />  在破破烂烂的旧旅馆中她自己的房间里,旅馆老板的生病的妻子开始哭泣,双手捧着脸,摇晃不定。她的朋友里菲医生的话,在她耳中鸣响。“爱情象是一阵风,在黑夜里吹动树下的青草,”他说道。“你大可不必试将爱情确定。这是人生中神圣的偶然事件。若是你设法把它弄碍确定可靠,并且生活在柔和的夜风吹拂的树木下面,那末,悠长炎热的、失望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路过的车辆所扬起的灰沙,便要积聚在因接吻而燃烧着的温柔的嘴唇上了。”<br />  伊丽莎白·威拉德没法记起她的母亲来,母亲在她只有五岁时便死了。她的女孩时期,是以一种可想而知的最乱七八糟的方式生活过来的。她的父亲是一个喜欢清净自在的人,旅馆的事务可不由他清净自在。他也是一个生前和临终都是病恹恹的人。每天他带着欢乐的笑容起身,可是,到了早晨十点钟光景,一切的欢乐都从他心底消失了。顾客埋怨旅馆餐室内的食物不好的时候,或是收拾床铺的女人中有一个结了婚走掉的时候,他便顿足咒骂。夜间上床时,他想起他的女儿正在川流不息地出入于旅馆中的人们中间长大起来,为之不胜忧愁。少女逐渐长大并且开始和男子在晚上出去散步时,他要想跟她谈话,可是试谈时却又谈不成了。他老是忘记他想说的话,并且把时间耗费在抱怨他自己的事情上了。<br />  伊丽莎自在她女孩期以及少女期,曾竭力要做一个人生的真正的冒险家。十八岁时,人生那么频频扣她的心弦,她已不复是一个处女了,虽然她在嫁给汤姆·威拉德之前有六个情人之多,但她的冒险结识私情,从来没有一次单是由于情欲而起的。象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她需要一个真正的情人。老是存在着她盲目地热烈追求的某种东西,人生中某种隐秘的神奇的东西。这个曾经和男子们在树下散步的、走路摇摇摆摆的高大美丽的小妮子,永远向黑暗中伸出她的手,试着要握住别人的手。从她冒险结交的男子唇上落下来的喋喋不休的说话里,她竭力要找出对于她是真实的话语。<br />  伊丽莎白嫁给了他父亲旅馆里的一个伙计,汤姆·威拉德,因为他近在眼前,而且凑巧她打定主意要出嫁的时候他要想娶妻。有一个时候,她象大部分年轻女人一样,以为结婚会改变生活的面目。对于和汤姆结婚的后果,要是她心中有一点儿疑惧,她就轻轻地把它置之度外。她的父亲那时病得要死,她恰巧卷了进去的一桩爱情纠葛的毫无意义的结果,又把她弄得不知所措。温士堡城里跟她同年的姑娘正在嫁给她司空见惯的男子们,杂货店的伙计,或是年轻的农民。晚上她们和她们的丈夫在大街上散步,她走过时,她们对她愉快地微笑。她开始想到结婚这件事可能充满了隐秘的深长意味。跟她谈话的年轻妻子们,温柔而羞涩地说话。“有一个你自己的人儿,事情就不同了,”她们说道。<br />  在她结婚的前夕,这困惑的小妮子和她的父亲作过一次谈话。后来她就怀疑:那和病人单独相处的日子,是否导致了她下定决心结婚。父亲讲起他自己的生活,规劝他的女儿要避免蹈他的复辙。他辱骂汤姆·威拉德,惹得伊丽莎白为那伙计辩护。病人为之激动,要想爬出床来。当她不肯放他走动时,他开始抱怨了。“我从来没有清静自在过,”他说道。“虽然我曾辛辛苦苦地工作,我可没使旅馆赚过钱。甚至现在我还欠银行里的钱。我去世了你会发觉这事情的。”<br />  病人的声音因诚挚而变得紧张。他没法起身,便伸出手来,把女儿的头往下拉到他自己的头旁。“有一个出路,”他低语道。“不要嫁给汤姆·威拉德或是温士堡城里的任何人,我有八百块钱藏在我的箱子里的一只洋铁皮匣子里。你拿了钱出门去吧。”<br />  病人的声音又变得怨愤不平的了。“你得作出诺言,”他声明道。“要是你不愿意作出不结婚的诺言,那你就起誓:你永远不把这笔钱告诉汤姆。这是我的钱,假使我把钱给你,我有权利提出这个要求。把钱藏起来。我枉为你的父亲,这钱便是给你的一点补偿。这笔钱有时可能对你成为一个门,一个伟大的洞开的门。我告诉你,我快要死了,事到如今,你对我作出你的诺言吧。”</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在里菲医生的诊所里,伊丽莎白,这个疲惫瘦削的、四十一岁的老妇人,眼望地板,坐在靠近火炉的一个椅子里。近窗一只小写字台旁边坐着医生。他的双手玩弄着一支放在写字台上的铅笔。伊丽莎白象个已婚妇人般的讲起她的生活。她谈得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并且忘掉了她的丈夫,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等闲的角色来点明她的故事而已。“于是我结了婚,结果是希望完全落空,”她苦恼地说道。“我一结婚就开始害怕了。也许是以前我懂得太多,也许是在我和他的初夜我明白得太多。我不记得了。<br />  “我真是个傻瓜啊。父亲给我钱,竭力劝我打消结婚的念头的时候,我竟不肯听他的话。我想起已婚的女人所说的关于结婚的话,我就也要结婚。我需要的不是汤姆,是结婚。父亲睡熟时,我倚在窗口,想起我所过的生活。我不想做一个坏女人。小城里充满了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甚至开始担心汤姆要改变他的主意了。”<br />  妇人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里菲医生不知其然而然地开始爱上她了,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幻觉。他以为在她说话之际,她那妇人的身体正在变化,正在变得比较的年轻、挺拔、强壮。当他无法摆脱这幻觉时,他的脑子给了它一个职业性的曲解。“这种谈话,对她的身心都有益处,”他喃喃自语道。<br />  妇人开始讲述她结婚数月后一天下午发生的一件意外事情。她的声音变得稳定些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独自驾车兜风。”她说。“我有一辆轻便马车和一匹灰色小驹寄存在莫耶马车行里。汤姆正在把旅馆里的房间油漆和重糊花纸。他需要钱,我争取打定主意把父亲给我的八百块钱告诉他。可我没法儿下定决心这么办。我不怎么喜欢他。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手上脸上老是沾着油漆,他这个人也发出油漆的气味。他正在竭力整饰旧旅馆,要弄得它焕然一新,漂漂亮亮。”<br />  这个激动的妇人在椅子里坐得直挺挺的,当她说到独自在春天下午驾车兜风时,她的手做出一种敏捷的女孩子气的动作。“那天天色阴霾,风雨欲来,”她说道。“黑云映衬得树木和青草的绿色十分鲜明,光彩夺目。我走过了特鲁霓虹峰有一英里或一英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支路。小马飞速地上山又下山,我很不耐烦。思潮涌至,我要把思潮驱散。我开始鞭打马儿。黑云低垂,开始下雨了。我要以骇人的速度飞驰,永远向前飞驰,飞驰。我要摆脱城市,摆脱我的衣服,摆脱我的婚姻,摆脱我的身体,摆脱一切。我勒令马儿奔驰,几乎把马儿都弄死了,当马儿再也不能奔驰时,我跳下马车,徒步向黑暗中奔去,直到我摔了一交腰部受了伤,方始罢休。我要奔离一切,可是我也要奔向某种东西。哦,你总也明白这种心境的吧?”<br />  伊丽莎白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开始在诊所里走来走去。她走过来又走过去,里菲医生认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走路象她那个模样的。她浑身有一种摆动,一种节奏,使他迷醉。当她走过来跪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时,他拥抱她,开始热烈地吻她。“我一路叫喊着回家,”她说道,竭力要把她如疯如狂地驾车疾驶的故事讲下去,可他并不谛听。“心肝宝贝!你这可爱的心肝宝贝!哦,你这可爱的心肝宝贝!”他喃喃说道,并且以为他抱在手里的,并不是一个心力交瘁的四十一岁的妇人,而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妮子,这小妮子借了某种奇迹,竟得以从这心力交瘁的妇人躯壳里脱颖而出。<br />  一直到她死后,里菲医生方始再见到这个曾经抱在他手里的妇人。夏天下午在诊所里,当他快要变成她的情人时,一件有点儿奇怪的小小意外事件很快地把他的求爱了结了。当这男子与这妇人互相紧紧地拥抱时,沉重的脚步正踏着通达诊所的楼梯。这两个人跳起身来,战战兢兢地站着静听。楼梯上的声音是巴黎绸缎布匹公司的一个伙计弄出来的。他砰的一声把一只空箱子丢在走廊里的废物堆上面,然后沉重地走下楼梯去了。伊丽莎白几乎是立刻跟着他走下楼去的。她和她的朋友谈话时内心里复活过来的东西,突然死掉了。她是歇斯底里的,里菲医生亦然如此,她不愿继续谈下去了。她沿街而行,她的身体内的血液仍旧在激荡翻腾,但,她转出大街,看见前面威拉德新旅社的灯光时,她便发抖起来,她的双膝颤栗,一时之间,她以为她要跌倒在街上了。<br />  这病妇人在渴望着死亡的心境中度过了她的最后几个月。她沿着死亡之路行走,探索着,渴求着。她把“死亡”人物化,有时把他当作一个翻山越岭的黑发强壮少年,有时把他当作一个身受谋生烙印和疤痕的严峻冷静男子。在她的房间的黑暗中,她从被头下面擎出手来,伸在外面,她以为“死亡”象一个活物似地在向她伸出他的手来了。“要忍耐啊,爱人,”她悄悄地说道。“使你自己长保年轻和美丽,而且要有耐性。”<br />  晚上,她的病势沉重,计划落空了,她无法把藏起来的八百块钱告诉她的儿子乔治了,这时她从床上起来,爬过半个房间,请求“死亡”让她延长一个钟头的寿命。“等一等,亲爱的。孩儿呀!孩儿呀!孩儿呀!”她一面恳求着,一面竭尽全力抵挡着她那末热诚需要的“情人”的拥抱。</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伊丽莎白死于三月里的一天,那年她的儿子乔治十八岁,这年轻人可没体会到她去世的意义。只有时间能使他体会到这一点。有一个月,他看见她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地默默无言地躺在床上,接着是一天下午,医生在走廊里拦住他,关照了几句话。<br />  年轻人走进他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他的肚子里,有一种古怪的空虚的感觉。他坐着凝视地板,一忽儿以后又跳起身来,出去散步。他沿着车站月台行走,走遍住宅区的街道,经过高大的校舍,几乎完全想着他自己的事情。他把握不住死的观念,他的母亲竟在这天死去,事实上他有点儿不高兴。他刚接到城里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一张便条,是对于他的一张便条的回音。“今夜我本来可以去看她,现在这事可得取消了,”他半带愠怒地想道。<br />  伊丽莎白死于星期五下午三点钟。早晨天气寒冷、下雨,下午太阳可出来了。在她死之前,她全身瘫痪躺了六天,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有她的脑子和眼睛是活的。六天中她有三天在那儿挣扎,想着她的孩儿,竭力要说几句关于他的前途的话。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那么令人感动的求诉的神情,看见的人都在他们的脑子里保存了好几年这垂死妇人的记忆。汤姆·威拉德原是一向有几分怀恨他的妻子的,甚至他也忘掉了恨,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来,积聚在他的胡髭里。胡髭已开始转成灰白色,是汤姆把它染黑的。染色的药中有油,泪水沾在胡髭上,被他用手擦掉,便化成了微细的雾一般的蒸气。悲哀伤心的汤姆·威拉德的脸,看上去象一头在外边儿饱经风霜的小狗的面孔。<br />  在他母亲死的那天,乔治在天黑时沿大街走回家去,到自己的房间里刷刷头发和衣服后,便沿着走廊走去,踅入尸体所在的房间。门口梳妆台上放着一支蜡烛,里菲医生坐在床边一只椅子里。医生起立,预备走出去。他伸出手来,仿佛招呼这年轻人似的,然后又尴尬地把手缩回去了。有这两个怕难为情的人在场,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闷了,那老人便匆匆外出。<br />  死者的儿子在一只椅子里坐下,眼看地板。他又想起他自己的事情,打定主意要离开温士堡,使他的生活起个变化。“我要到城市里去。也许我能在什么报馆弄到一个职业的,”他想,然后他的心思又转到他本来可以和她一起消磨黄昏的小妮子身上,他又有点儿愤愤于事情的演变竟不许可他去看她了。<br />  在那躺着死去的妇人的、灯光暗淡的房间内,这年轻人开始遐想。他的头脑玩味着人生的思想,正如他的母亲曾玩味过死亡的思想一样。他闭上眼睛,遐想海伦·怀特的年轻的红嘴唇接触他自己的嘴唇。他的身体颤栗,他的双手发抖。接着便出了点事。这少年跳起身来,直僵僵地站在那里。他注视被单下死去的妇人的身躯,因为自己竟在胡思乱想,羞惭之感扫遍全身,他开始哭泣。一个新的念头袭上心来,他转过身子,内疚地四顾,仿佛害怕他会被人看穿似的。<br />  乔治·威拉德变得如疯如狂,要想把他母亲尸体上的被单揭起来,看看她的脸。兜上心来的念头,猛烈地揪住他不放。他竟深信躺在他面前床上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别的不相干的人。他那么信以为真,以致几乎不堪忍受。被单下面的尸体是长长的,死后看来,年轻而且文雅。少年被某种奇怪的幻想迷住了,觉得尸体秀丽得不可言说。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尸体是活的,再过一会儿,一个秀丽可爱的女人会从床上跳起来和他见面,他这感觉是那末强烈,以致他受不了目前悬而不决的状态。他一再地伸出手来。有一回他碰到了,一半儿掀起了,那盖着她的被单,可是他的勇气消失了,他象里菲医生一样,转身走出房间去了。他在外边儿的走廊里停下步来,浑身发抖,不得不用手扶在墙上撑持自己。“那不是我的母亲。躺在房间里的不是我的母亲,”他对自己低语道。他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将信将疑而又发抖了。当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姑母(她是来照料尸体的)从邻室走出来时,他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里,呜咽起来了,他的头左右摇摆,悲哀得有点儿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母亲死了,”他说道,接着便把那女人忘掉了,他转过身来,呆望着他刚从那边出来的门。“亲人,亲人,可爱的亲人啊。”这少年被身外的某种冲动所驱策,高声咕哝道。</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至于那八百块钱,死了的妇人藏了好久、要给乔治·威拉德在城市里立身创业之用的钱,是放在一个洋铁皮匣子里的,那匣子又藏在他母亲的床脚边墙壁灰泥后面。伊丽莎白在结婚一星期后,用棍棒打掉了灰泥,藏在那里的。这之后,她找了一个那时她丈夫为旅馆雇用的工人来修补墙壁。“我让床角把墙壁撞坏了。”她曾经对她的丈夫解释道,那时她可无法放弃她要求解脱的梦想。这种解脱,在她的一生中,归根结蒂只光临了两次,那便是她的爱人“死亡”和里菲医生先后把她抱在怀中的当儿。</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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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3:05:25 |只看该作者
<p align="center"><strong><font size="4">成年</font></strong></p><p><br />  那是深秋的一天傍晚,温士堡的全县集市吸引了成群结队的乡下人来到城里。白天晴朗,夜来温暖宜人。大路由城里伸出来,到了特鲁霓虹峰,便伸向现在盖满枯黄叶子的浆果田间;路过这里的车子扬起的灰尘,蔚为烟云升腾而上。小孩子们,缩成一个个小球,就睡在车上散乱的草铺上。他们的头发上满是灰尘,他们的手指污黑粘腻。灰尘在田野里滚滚而去,夕阳映得它彩色缤纷。<br />  在温士堡大街上,人群挤满了店铺和人行道。夜来了,马儿嘶鸣,店里的伙计们发疯似地跑来跑去,孩子们晕头转向,纵声大叫,一个美国的小城正在拚命致力于寻欢作乐。<br />  年轻的乔治·威拉德从大街上的人群中挤出来,躲在通到里菲医生诊所的楼梯上,望着行人。他用狂热的眼光,注视着在店铺灯光下涌过的脸。种种思想侵入他的头脑,他不愿意去想。他不耐烦地用脚顿着楼梯板,不放松地四处张望。“哦,她要和他混上一整天吗?我就白白等待她吗?”他喃喃自语。<br />  乔治·威拉德这个俄亥俄的乡下孩子,正在很快地长大成人了,许多新的思想一直在进入他的心灵。这一整天,混在赶集的人堆中,他跑来跑去总觉得孤寂。他快要离开温士堡,远走大城市,希望在大城市的报馆里弄到一个差使,而且他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他所产生的那一种心境,大人是了解的,孩子可不懂得。他觉得老了,而且有点儿疲倦。记忆在他内心苏醒。在他想来,他的新的成熟感使他内心分裂,把他造成一个近似悲剧的角色。他希望有人能了解他在母亲死后所产生的心境。<br />  在每一个少年的生命中,总有一个时期会第一次对生活作个回顾。也许这便是他跨过界线进入成人期的时刻。这少年正在他的小城里街上行走。他想着将来,以及他将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雄心和懊悔在他内心觉醒。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他在一棵树下停下步来,仿佛在等待一个呼唤他的名字的声音。往事的幻影溜进他的意识,他身外的种种声音,低语着关于人生有限的启示。对于自己和自己的将来,他从本来满有把握的,变得根本没有把握了。如果他是个富于想象的少年,那么,一扇门打开了,他第一回向门外观看世界,便看见了数不清的憧憧人影仿佛是成群列队在他面前走过。他们在他的时代之前从虚无出生,度过一生,又消失于虚无之中。成年的惆怅已经来到这少年的心头。他有点儿喘着粗气,看到自己不过是他的乡下街上随风飘荡的一片落叶而已。虽然他的朋友们讲得头头是道,他知道他必定生死无常,只是一件随风飘泊的东西,一件注定了要象谷物般在太阳下枯萎的东西。他打了个冷颤,热切地张望。他活过的十八年,似乎不过是片刻,是人类悠长历程中的一刹那而已。他已经听见死亡在呼唤。他全心全意地要和另一个人接近,用他的手去接触那人,让那人的手来接触他。假使他但愿那人是女子,那是因为他相信女子是温和的,能够了解他的。他最需要的,便是了解。<br />  成年之感兜上心头时,乔治·威拉德便想到了温士堡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他始终意识到这小姑娘在长大成人,正如他在长大成人一样。有一次,在他十八岁那年的夏夜,他曾和她在一条乡间道路上散步,他当着她的面,一时冲动,大吹其牛,要想在她的眼睛里显得长大了和了不得。现在他为了另一个目的要想看到她。他要把涌上心头的新冲动告诉她。当他根本不是个成人的时候,他曾经要她把他当做成人看待,而现在他要和她在一起,要设法使她感觉到他以为已经在他身心上发生的变化。<br />  至于海伦·怀特,她也达到了变化的时期。乔治所感觉到的,她也可以少女的身心感觉到了。她不再是一个女孩子了,她渴望着要达到成年女人的优雅和美丽。她从她念大学的克利夫兰回来,预备在集市上玩它一天。她也开始有了回忆。白天里她和一个年轻人坐在大看台上,他是大学里的一个讲师,是她母亲的客人。这年轻人的脑子迂腐,她立刻觉得,他这个人她是不中意的。在市集上,她倒乐于被人看见他和她作伴,因为他衣衫考究,又是陌生人。她知道有他在身旁,会引人注目的。白天里她是快乐的,夜来她就开始逐渐烦躁了。她要把那讲师撵走,不想看见他。当他们一块儿坐在大看台上时,以前的同学们的眼睛都盯牢他们,她过分关注她的男伴,以致他发生了兴趣。“一个学者需要钱。我应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他暗暗自忖。<br />  海伦·怀特正想念着乔治·威拉德,甚至就象他在人丛中悒郁地徘徊着想念她一样。她记起有一个夏天晚上,他们一同散步过,而且想再和他去散步。她觉得:她在城市里消磨的岁月,上戏院子去,以及望着大群的人来往于雪亮的通衢等,把她深深的改变了。她要他感觉到、意识到她的身心的变化。<br />  两个青年男女都铭记在心上的那个一起度过的夏晚,十分明智地看起来,是过得颇不高明的。他们沿着乡间的大路走出温士堡。接着便在尚未成熟的玉米地附近栅栏旁边停下,乔治脱下了他的外套,挎在他的手臂上。“哦,我一直待在这温士堡——是的——我还没有出过门,可是我现在长大了,”他当时说道,“我一直在读书,一直在思索。我要试试看,在人生中做出一番事业来。”<br />  “唔,”他解释道,“这话没说到点子上。也许我还是不说的好。”<br />  这昏头昏脑的少男把他的手按在少女的手臂上。他的声音发抖。这两个人开始沿着大路向城里走回去。失望之余,乔治便吹牛。“我要做一个大人物,这儿温士堡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人物,”他说道。“我希望你做一番事业。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也许这同我毫无关系。我要你努力做得和别的女人截然不同。你大概明白这一点。我告诉你,这本来同我毫无关系。我希望你做一个美丽的女人。你总明白我的意思。”<br />  这少男的话停顿了,两个人默默地走回城里,沿着街走向海伦·怀特的家。在园门口他竭力要说些给人深刻印象的话。他想说的话来到他的头脑里,可是这些话似乎完全不知所云。“我本来想——我从前时常想——我心里想,你会嫁给赛思·里奇蒙的。现在我知道,你是不会嫁给他的。”这便是她走过园门向她家门口走去时,他所能找到的说话了。<br />  在这温士堡的秋日黄昏,站在楼梯上看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乔治·威拉德想起尚未成熟的玉米地旁的谈话,对于自己当时扮演这种角色,觉得羞惭。街上的人们象关在栏里的牛羊般涌来涌去。马车和货车几乎阻塞了狭隘的通路。一个乐队在奏乐,小孩子们在人行道上赛跑,在大人的裤裆下乱钻。红光满面的年轻小伙子臂上挽着少女,笨手笨脚地走来走去。一家铺子的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将要举行跳舞会,提琴手在调弄他们的乐器。断续的乐声从一扇打开的窗子里飘浮下来,混杂在喧哗的人声和乐队嘹亮的喇叭声里。各种各样的声音把年轻的威拉德弄得头痛脑胀。到处有拥挤的感觉、熙熙攘攘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要独自溜开去想想。“假使她要同那家伙混在一起,就让她去好了。我又何必摆在心上呢?对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咕哝道,走上大街,穿过韩家杂货店,转到横街上去了。<br />  乔治觉得全然孤寂和沮丧,他真想哭,可是他的骄傲使他挥舞着两手赶紧向前走去。他来到韦斯特利·莫耶的马厩边,停留在阴影里听一群人在谈着赛马,韦斯特利的种马托尼·蒂普下午在集市上跑了个第一。一大群人聚在马厩前面,韦斯特利在众人面前踱来踱去,吹牛。他手里拿一根鞭子,不断地在地上轻抽着。一团团的灰尘在灯光里飞扬。“啐,你别说了,”韦斯特利嚷道,“我并没有担心,我自始至终知道会打败他们的。我才不担心呢。”<br />  往常对于骑师莫耶的吹牛,乔治·威拉德总是会深感兴趣的,现在可使他生气。他转过身,连忙沿着街道走掉了。“这吹牛的老浑蛋,”他唾沫四溅地说。“他干么要吹牛?他干么不闭嘴呢?”<br />  乔治走进一块空地,因为匆匆赶路,跌倒在一堆垃圾上面。一只空桶上突出的钉子撕破了他的裤子。他坐在地上咒骂。他用一只别针别住了撕破的地方,然后站起来往前走去。“我要到海伦·怀特家里去,这便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我要直闯进去。我要说我想见她。我要直闯进去,坐下来,这便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他扬言道,爬过一道栅栏,开始奔跑起来。</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在银行家怀特的阳台上,海伦坐立不安、心神不定。那讲师坐在母亲和女儿中间。他的谈吐使姑娘厌倦。虽然他也是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城镇长大的,讲师却开始摆出一副城里人的派头。他要想装得象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很喜欢你使我有这样一个机会来研究我们大部分女子出身的背景,”他说道。“怀特太太,这是你的好意厚爱,让我下乡来玩那末一天。”他转向海伦大笑。“你的生活仍旧脱不了这种城镇的生活范围吧?”他问道。“这儿有你感觉兴趣的一些人吗?”在这姑娘看来,他的话说得自负而又世故。<br />  海伦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里去。在通达后花园的门口,她站停了静听。她的母亲开始说话。“这里没有人配和海伦这样教养优良的姑娘往来的,”她说道。<br />  海伦奔下屋背后的楼梯,进入花园。她在黑暗中停下脚步,站着发抖。在她看来,仿佛世界充满了说空话的没有意义的人。她怀着火一般的热望,奔出园门,在银行家的马厩那儿拐弯,走上了一条小小的横街。“乔治,你在哪儿啊,乔治?”她喊道,满心是神经质的兴奋。她停止奔跑,倚在一棵树上歇斯底里地大笑。沿着黑暗的小街来了乔治·威拉德,仍旧在自言自语。“我要直闯进她的家里去,我要直闯进去,坐下来,”他一面向她走近来,一面还在表决心。他停了步,傻里傻气地望着她。“来吧,”他说道,并且握住了她的手。他们低着头,在树下沿着街道走出去。枯叶在脚下飒飒发响。现在乔治找到她了,倒不知道怎样做、怎样说才是。</p><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 ★</p><p>  在温士堡的集市广场北头,有一个陈旧、半朽的大看台。看台从来没有油漆过,木板全高低不平,走了样子。集市广场座落在突出于瓦恩河流域的小山顶上,夜间从大看台上望出去,越过玉米地,可以看见小城的灯光反射在天空里。<br />  乔治和海伦取道于经过自来水厂蓄水池的小径,爬上小山,来到集市广场上。在小城拥挤的街头,萦绕在这年轻人心头的孤寂和茕独之感,由于海伦的到来而消灭了,同时也可以说是增强了。凡是他所感觉到的,也都反映在她的心里。<br />  在青春时期,总有两种力量在内心斗争着。热烈的不动脑筋的小野兽同反省和记忆的东西相搏斗;乔治·威拉德的年纪愈大,就被愈加成熟的情绪所左右。海伦体会到他的心境,充满敬意地在他身边走着。他们走近了大看台,便爬到看台的屋顶下,坐在一条长凳般的座位上了。<br />  在一年一度的集市结束后的夜里,踏进中西部城镇边上的集市广场,便会体会到某种值得纪念的东西。这种感觉是永远不会忘怀的。四面八方都是憧憧的影子,不是鬼影,而是人影。这儿,就在刚过去的白天里,从小城里和四乡涌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带了妻子儿女的农夫们、从几百栋小木屋里来的人们,都曾经聚集在这些木板墙的里面。年轻的小妮子曾经大笑过。留着胡髭的男子汉曾经高谈过他们的生平大事。这个地方曾经挤得满满的,生命洋溢。生命曾在这里发痒和扭动,而今黑夜来临,生命都消失无遗了。这种寂寞简直使人害怕。默默地躲在树干旁边,天性上反省的倾向便会加强。想到人生的无意义时,身体便会发抖,而同时,设若小城里的人都是自己人,又会热爱生命,以至泣下。<br />  在黑暗中,大看台的屋顶下,乔治·威拉德坐在海伦·怀特的旁边,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在芸芸众生的宇宙里自己的渺小。小城里的人百事繁忙,东赶西跑,看见了真惹气,现在他走出了小城,气全消了。海伦在他身边,这使他重新振作精神。仿佛是她的女人的手,帮助他对他的生命的机构作了精密的调整。他开始以近乎尊敬的心情,想起经常和他一起生活的城里人。他对海伦是尊敬的。他要爱她,也需要她爱他,但他不愿在此刻被她的成人风度所窘住。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当她悄悄挨近时,就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一阵风开始吹来,他打了个寒颤。他用足全力设法把握和了解那兜上心头的情绪。在黑暗中的这个高处,这两个敏感得出奇的人类的分子,互相紧紧地拥抱,等待。两人的头脑里都是同样的思想。“我来到这冷静的地方,而这里还有这另一个人,”这大致便是他们的感受。<br />  在温士堡,熙熙攘攘的白天已经逝去,变成深秋的长夜了。农家的马,拖着它们的疲倦的主人,沿了孤寂的乡下的大路,缓缓归去。伙计们开始把人行道上的货物样品收进来,锁上了店门。歌剧院里,聚着一大群人在看一场表演,大街上再过去点儿的地方,提琴手们把他们的乐器调好了弦,挥汗奏乐,让青年们的脚在舞厅的地板上飞快地旋转。<br />  在大看台的黑暗里,海伦·怀特和乔治·威拉德保持默默无语。使他们出神的幻境偶或破灭,他们便转过身来,竭力借着暗淡的光线,互相仔细端详。他们接吻,但这种冲动并不持久。集市广场北头有五六个人在检查下午曾参加竞赛的马。他们生了火,用水壶在烧水。火光里只见到他们来回走动的腿子。风一吹,火焰就疯狂地跳跃。<br />  乔治和海伦站起身来,向黑暗中走去。他们沿着一条小径走过未收割的玉米地。风在干燥的玉米叶间簌簌低语。在他们走回城里去的时光里,有一会儿,使他们入神的幻境又破灭了。当他们走到自来水厂山顶上时,他们停留在一棵树下,乔治又伸出手去,按在姑娘的肩上。她热烈地拥抱他。然后他们又迅速地从这个冲动里退了回来。他们停止接吻,站得稍稍分开一点儿。他们内心里越来越互相尊敬了。他们两人全窘住了,为了要摆脱他们的窘境,便落入了青春的动物性里。他们哈哈大笑岁开始互相拉拉扯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被他们感受到的情绪所纠正和净化,他们变成了,不是男子和女子,不是男孩和女孩,只是两只兴奋的小动物而已。<br />  他们就这样跑下山来。他们在黑暗中嬉戏,象是两个出色的小东西在一个年轻的世界里嬉戏一般。有一次,海伦迅速往前跑过去,故意把乔治绊倒了。他一面扭动一面叫喊。他哈哈大笑,滚下山去了。海伦在后面追他。她在黑暗中站停了片刻,只是片刻。海伦的头脑里想过的究竟是什么成年妇女思想,那是无法知道的,但是,到了山麓,她便走近少年,在庄重的静默中挽住他的胳膊,在他身旁行走。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静默的黄昏里,他们俩都已得到了所需要的东西,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对此无法说明。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们总有一刻工夫,把握住那个使现代世界上男男女女可能过成熟的生活的东西。</p><p>【听听那冷雨校录,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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