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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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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某天醒来,发觉自己成为了色盲。
  
  如此说法想必有人会感觉是隐喻或者是反语。翻开我们所阅读的文字材料。为博取注意力,文字工作者们无一不在殚精竭虑的接近文字表达的极限。但我并无此意。不外是叙述事实。恰如叙述候鸟秋天南飞,莲花夏天开放这类事实而已。

  回忆起来,那天也不算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既无流星雨爆发,也无飞机坠毁,亦无明星绯闻爆出。了无有大事发生之前必然的凶兆--姑且把我的色盲当做是不好的事好了,那么其兆头当是凶兆。当然可能对某些人来说是吉兆。我亦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平常的冬夜。在入睡之前,我接了H的电话,做了四页微积分的题目,看了两课英文课本,其间听了巴赫的布兰登堡序曲,喝了一杯XXXX的香草速溶咖啡--倘若饮用速度够快,那么与糖水也无分别--而我后来似乎是非常迅速的堕入了梦乡,那么此咖啡的效果也颇为可疑。不过,想来想去这些事都和我陡然间成为色盲没有太大关系。

  我还记得临睡前,我在窗前眺望了半天夜景。那晚的夜色颇为温柔,恰如味道地道的咖啡--透明然而醇浓,自有其优美柔滑的一面。无形无质而又浓酽馥郁的氤氲于风中。山峦的曲线在夜色中蜿蜒曲折,渐行渐远。鳞次栉比的宿舍楼外观在夜色里看来线条明晰流畅,颇为顺眼。
  回忆一下,当时对色彩虽然没刻意追究,但是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幽蓝的夜色。明亮如银沙的群星。餐厅里的黄色灯光。青灰色的山峦。红色的咖啡杯。紫色的吉他。绿色的衣柜。等等等等。

  但是,莫名其妙的是,第二天醒来,便成为了色盲。
  
  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墙壁。而后便是被子--红色的被子,然而现在看去,却变成了暗灰色--确切说来,也不是暗灰色。无非是看黑白片的感觉。那是红色,确然无疑。然而眼中望去却不是红色。如此而已。
  游目四周,周遭一切莫不如此,仿佛尘埃一夜之间洗濯了一切,一切都是暗淡的灰色--或者是斩截的白色。黑白分明,简洁明晰。
  不详之兆。

  我把被子拉上来一些以御宿舍里的寒冷--呼吸的空气有冰般的质感--一边四处张望。所见之处无不黑白分明,简约素淡。视野中绝无丝缕色彩。恰似在学校餐厅出售的面条:淡而无味,绝无任何可资调味之物。淡泊之极。
  我呆呆看了许久。其实对事实早已明了,呆呆注视的时间,倒有一大半是在接受事实。其间很想咬舌头来确定是否梦境,又觉得颇为傻气遂作罢。少倾又想揉揉眼睛,但手举到半空,省悟到现在眼睛正处极不理想的状况--应用新闻社论的说法则是极微妙的状况--若贸然用手一触,想必对眼睛的恢复没有正面效果。于是又一次半途而废。如此数次行动未遂,又寻思许久,才对眼下情景有了大致认识,归纳如下:
  我,莫名其妙的成为了色盲--至于这究竟是否真正的色盲,待考--显然是不合常理的,但是确实发生了。眼下惟有接受--不接受又如何?--而后细细构想可有改造之法。幸好是星期六--是星期六吗?假设不是在梦里,那么确定无疑是星期六。--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来筹划。倘若是星期一,面对发言含混不清的微积分老师和他寒怆无力的粉笔字,恐怕连听课都难以为继。还好,一切不是最糟。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穿衣服。

  穿好衣服,梳洗已毕,对镜子里一望,颇为陌生的人--因为色盲之故,看见镜中的自己也成了黑白片的男主角一般似乎古老了许多,也假模假样的有了几分黑白片的悠远之气。脸色看去白得未免惨淡。头发也黑得有欠精神。除却黑白分明外,冷眼一看,与脸色凄惶往各家门缝里塞广告函件的青年毫无二致。我虽对此形象有心理准备,还是颇感不快。收拾了书桌上昨夜未收拾的书本笔记咖啡杯等事物,各归各位。又开始整理床铺。色盲对收拾房间倒似无多大影响。毕竟收拾房间与弹吉他和弦是一类行当,一旦做得多了,习惯成自然,无须投入注意也可协调完成。少倾,收拾已毕,我站在房间中央扫视周围,房间里与平时倒也相似,虽然与一尘不染井然有序相去甚远,但勉强算得齐整。但是惟其了无色彩,又似乎浸染了某种令人不快的忧郁气氛。那光景大可贴上“欢迎参观”的标签而后置于博物馆做风俗研究。便是这般的呆滞感。
  罢了。我暗叹一声。经历了变化,人多少都会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
  我暗自问道。
  倘若从此再也无法看见色彩,我所见的一切都将毫无色彩,黑白分明,如黑白电影一样。不可避免的带有太平间和博物馆气息。
  一念至此,多少有点害怕。

  既已色盲,便不想出去,于是拿了抽屉中残余的饼干,用热水瓶里不冷不热的水冲了袋泡红茶--那红茶看去与板蓝根有异曲同工之妙--就着红茶将饼干冲入胃中。因为不饿,饼干又显得不那么可口--色盲之故--吃了几片便偃旗息鼓。零落散碎的饼干趴在桌上,看去仿佛碎落在地的枯叶,令人殊为不快。我把余下的裹入口袋,放归原处,喝光了红茶,把色泽毫无可爱之处的红茶袋扔入垃圾箱,洗净杯子。

  接下来做什么呢?我暗自问。无论如何,这也不算是小事--当然,比起美国与伊拉克彼此勾心斗角反唇相讥以及印度巴基斯坦的平民死亡事故来只能算是小事,但是比起什么某系某班某学生获得该系某某竞赛某等奖来大约还是有点轰动性的--这便是大学学报上所登的玩意。当然那获奖者定然深感他的奖项来之不易与之相比我的色盲不值一提。这也是。一个中国东南沿海城市的大学一年级学生陡然患了色盲有什么稀罕的呢?无论我色盲与否,政府依然勾心斗角,客机依然不断晚点,垃圾唱片依然不断被推出,高考依然在进行。了无趣味。

  我思虑良久,决定先不通知父母。对他们而言,这不啻于一个大打击。H的话也暂时不必告诉。任哪个女孩知道自己的男友得了色盲症都不会舒服。我从抽屉里翻出学校联系电话--即是出了什么事即可通知的地方--打电话。
  “你好。某某大学校园服务处。您是?”
  干巴巴的了无兴味的声音。男声。仿佛机器在发声。起承转合的痕迹全无,一派僵硬枯死之感--比之于我现在的视野更乏味的声音。
  我踌躇了一下,实在不是很想与此人打交道。不过即已打通,那也没什么办法。
  “你好。我是某某号宿舍的张佳玮。是这么回事:我今天早上患了色盲。”
  电话那头呆了一会儿。想必那人接受培训时只受了诸如谁谁谁晕倒了谁谁谁丢了教科书一类的应对之法,哪个服务处的领导都不会料到该校有人变生不测摇身一变而成了色盲。
  “喂,我不是在开玩笑。请问我该怎么办?”我继续问。
  电话那头似乎低声咕哝了一声,一如被僵滞在水泥里的圆球被拨动那般,那个声音说:
  “这样,你带上学生证去医务室。我们会派人去的。”
  似乎过于简单。但我也想不起还该叮嘱些什么。只得虚晃一枪,哦一声了事。电话那头挂了。
 
  我看着窗外。晴天。对江南之冬来说是绝好的天气。鸟鸣清越跃动。如闪烁不定的明亮光线。汇成一片。常青的树木卓然挺立。线条流畅优美。山峦一如昨日,虽少了青灰色的沉稳色泽,但是动人依旧--一如黑泽明早期电影的感觉。同学们身着黑白分明的服饰在楼下来来往往。黑白的潮流流转不休。虽则我已没有了色彩分辨能力,但依然还可以感觉到这一切。
  不过,多多少少,少了一点味道--便恰似喝着清澈透明的水,固然使嘴唇得以接受水的慰藉,得以温润得以解除干渴,却没有茶那般袅袅氤氲的香气与悠然不绝挥之不去的甘美余韵来使口中更弥漫鲜明动人的感觉。淡然。明澈到极点的淡然。

  我到医务室时,医生正在拨弄手机。医生拨弄手机倒也颇为少见。我静待一旁,等他拨弄完了--想必是发完了短信--才开门见山跟他说明来意。
  想必这种症状医生也是第一次听到。我叙述的过程中,他呆呆望着我,眼神空漠得一如垂钓者注视钓钩上的破靴子一般。想必我的叙述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我于是也不那么细致入微,只是草草了事。反正我也没指望他给我的眼睛带来什么决定性的恢复。
  待我说完,他应了几声,不得要领的挠了挠头,似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取了一个手电筒,示意我坐下。然后便将我眼皮翻动,手电筒探照不休。如此折腾了半天,似乎了无成果。倒是门口有人敲门了。医生放下手电筒--没关--放在桌子上,起身去开门。我替他把手电筒关掉了。

  进门的是几个冷眼一看殊无善意之人。一望而知即是精明强干专门与违法乱纪者打交道的工作人员。带头的一个人肤色黝黑,头发短得斩钉截铁,颇似练在体育馆练散打的选手。他们与医生低语片刻。期间我扬起头来看着报架上所挂的报纸。
  似乎医生交代完毕,散打选手走过来,用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的个子不算小,手也颇大,但跟他粗大的手掌一比,显然相形见绌--用事务性的语气问道:“打电话说患上色盲症的,是你吗?”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脸看去风霜饱经,端肃庄重。跟此等人是不适宜开玩笑的。我遂点了点头。不想多生枝节。
  他挠了挠头,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跟来的几人也散坐在椅子上,继而都盯着我。好象一群猎犬看见一棵白菜。我身处其中,不免有栗栗之感。医生无所适从的站在门口。我觉得他在这场景中颇有点不协调。本来,这一幕整个的不协调。
  散打选手挠完了头,从沙发上拿起一个黑皮本子,问道:“说一下看,这,是什么颜色?”
  “黑色。”
  散打选手皱了皱眉,把本子一把扔下。“不是没错吗?看得清颜色啊。”
  “再色盲的人,黑色和白色总分得清吧。看黑白片不也分得清黑白么?”我耐着性子道。
  散打选手的属下们鼻子里低声应了一下,意谓赞同。有几个人掏出口香糖,嚼了起来。
  散打选手又看了我半晌,说:“看到的是什么?说一遍。”
  我耐着性子答道:“看见的东西,颜色都象是看黑白电影一样。没有颜色。只看得清黑啊白的。”
  医生插口道:“他刚才跟我说过了。我想这的确是色盲的症状。毫无疑问。”
  散打选手抬起头来,颇为费力的看着医生。似乎从这时起他才意识到医生还存在在这房间里。医务室内气氛沉闷。几个人想打呵欠又压抑住了。我貌似泰然自若的坐着,心里感到极端无聊。
  “什么时候色盲的?”
  “今天早上。一醒来就这样了。”
  “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他的语气透出颇为压抑的焦躁,令人觉得仿佛在说:“本店降价最后一天欢迎光顾。”
  “给女友打了电话。看微积分。读英语。听音乐。喝XXXX。”
  “XXXX?”
  “一种咖啡。”我解释道。怕他再问,又补了一句。“速溶咖啡。”
  “还有。你女友是本校的吗?”
  “不是。”
  散打选手又一次眼神空洞。我也觉得无聊透顶。开始后悔来到医务室。对了,那个接线生不知道此时在干什么呢。
  散打选手站了起来,与医生一起走出医务室。几个属下依然环伺周围。我极度无聊,又恐惹怒他们--他们看上去都处于临界点,紧张得很,稍一撩拨便会火星暴跳。我转而在桌子上用手指比画昨天晚上背下的英文单词。
  写了26个单词又4个字母之后,医生和散打选手重新进来。看上去神色都颇为郁闷。散打选手对我说:“先回宿舍。具体问题以后再说。让医生给你开张假条。这两天暂时不要上课了。不要和同学说这回事。”
  我听着觉得颇为古怪,但又想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哦一声了事。
  
  临走前,医生给我开了点药。“或许会好一点。”医生说。“每天服一次。温水送服。”
  我道谢,接下了药片。

  当天下午平静的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百无聊赖的听音乐。听了一张巴赫,一张马友友精选集,一张王菲的《唱游》。
  黄昏,窗外开始下雨。古怪得很。早晨不还是晴空万里么?当然对我而言,色盲这么反常的事都已发生,区区一场雨也无甚大碍。
  我把椅子放在窗前,坐下来看雨。透明的雨幕使窗外世界看去摇曳不定。加之我的色盲,这个世界看上去仿佛概念电影的场面。奇异得很。在视觉上来说不失为一个有趣的东西。雨无声无息打湿一切。浸润一切,空气中荡漾着雨水的味道。
  我想起以前高中,秋天下雨时,墙角爬行的蜗牛。柔软而纤弱。现在它在哪里呢?
  我到走廊里的引水机上倒了杯热水,坐在窗前静静的喝。冬雨漫漫。

  电话铃声。
  我接起电话。是散打选手。
  “我想问一下,那个,你是不是在上大学前就得过色盲?”
  “没有。”我说。“高考前不是有层层体检把关吗?那时候都不曾有问题的。”
  电话那头呼气声颇重,可以想象散打选手粗大的手正挠着自己的头。
  “你家族以前有色盲病史吗?”
  “没有。”我说。
  “你以前眼睛出过问题吗?”
  “也没有。”我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高三时还因为我视力出众,被学校选拔去参加飞行员体检呢。”
  散打选手咕哝了几句,我没听明白。然后忽然“咔”一声,电话挂断。
 
  电话挂断了好一会儿,我还呆在那里。
  莫名其妙。
  可是,从散打选手的语气来看,似乎没有积极的消息。

  雨越下越大。薄暮之时,开始象瀑布一般泻落。无数明晰的线条在窗外穿行。在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大约晚上,8点。又一个电话。
  “您好,请问是张佳玮同学吗?”
  来者的声音听上去干净利落,柔滑顺畅,象设计精良的餐具一样。一听而知经过仔细雕琢。
  “是的。”
  “啊您好。”该声音稍微热情了一点。“我听说您今天早上忽然眼睛出了问题,是吗?”
  我把电话筒放在面前看了看。
  “能不能不要用‘您’这个字呢,听着不是很习惯。”
  “没办法,这是我们的规章制度。与对象通话必须用‘您’。当然您如果不喜欢的话……”
  “无所谓的。”
  “那很好那很好。是这么回事。我希望您能够具体说明一下。”
  “……”
  我望着窗外的雨。昏暗的暮色下,雨还在不断下着。
  “今天早上醒过来,发现看不清颜色了。”
  “谢谢谢谢。啊我想问一下,看不清颜色了,那么原有视力是否还保存呢?没有因此变成近视眼吧?或者眼睛有何痛感吗?”
  我挠挠鼻子。原有视力?
  “似乎没有变成近视眼……我想。因为都还看得清的,就是看不清颜色了。眼睛也不是很痛。”
  “对不起,什么叫不是很痛?应该还是痛的对吗?”
  “昨天晚上看书来着,所以多少有点痛。”
  “哦,那么您昨天晚上看什么书呢?”
  “微积分和英语。”
  “是课本吗?”
  “是的。”我耐着性子说。对方委实细致入微,无微不至。令我想起古代印度擦洗宫殿墙角的奴仆。
  “那么,是第几册课本,什么出版社出版的呢?”
  事到如今,我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怪圈。无法跳出去。既已如此,惟有想法迅速摆脱。我遂以实告之。
  “哦,除此而外,您昨晚还干了什么。”
   我暗自沉吟了一下,决定不提H的名字。不想把她牵连进去。
  “喝了XXXX香草咖啡。”我说。我怕此人与散打选手一样无知,加了一句:“一种速溶咖啡。”
  “啊,能麻烦您把这个英文词拼写一下吗?”
  事到如今,我反而镇静下来。一五一十的如实告之。对方似乎相当满意。
  “好得很好得很。那么请问您以前眼睛有过类似问题吗?”
  “视力一向出类拔萃,十九年来一直健康,家族也无遗传病史。”我抢先说完,省得他再继续纠缠。
  “呵,谢谢谢谢。那么您观察过您的眼睛色盲之后有何变化?比如眼珠的颜色?”
  “嘿,我已经是色盲了,即使眼珠颜色变了,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我没好气的说。
  “哦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您对提问不满意吗?”
  “……”我颇想如实告之:“你的问题实在无聊透顶!”但又想没必要如此,遂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还好。”
  “哦,这样,谢谢您的回答,再见。”
  “嘿,等一下。”我想有必要问一下的。因为这家伙问的问题着实令人觉得具有某种专业性。“请问你为何要问这些问题?你属于哪个机构?”

  电话挂断。
  我呆呆站在那里。半晌。

  想自言自语,可是心里涌起来的都是不成片的字句。思绪如黑夜受暴风雨肆虐的海面一般起伏不定。
  我站着,努力把脑海中流转不定的思绪聚合在一处,寻思半晌,只轻声说出了一句话:
  “算了,睡吧。”

  医务室开的假条放在桌上。我知道这几天都不必上课。也好。用不着开闹钟。我把假条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沉厚如巨岩的雨云。
  合上窗。
  我睡了。

  第二天清早,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本来还沉湎于梦乡中,一阵急若骤雨的敲门声把我震醒过来。张目四顾,宿舍里的舍友一个都不在。唯我一人。
  急忙披了两件衣服,跑到门前,开门。
  散打选手。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固非所料,但也相去不远。
  “早上好。”我说。
  他看着我,好半天才咕噜了一句:“早上好。”
  默立了一会儿,他说:“可以进去么?走廊里冷得很。”  
  诚如所言。虽然我不太愿意他进门。不过走廊里确实冷得很。

  他走进门来,坐在椅子上,四处扫视一番,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房间。书本、吉他、泡面包装袋、速溶咖啡包,杯子,CD盒,饼干盒,散乱摆放。倘若让检查卫生的老人家看到,定然皱眉不已。不过看他神色,似乎都没兴趣,看这房间的眼神好象微积分教师观看中生代动物化石一样漠然。扫视一遍,更接近于一种礼仪性的参拜。我于是懒得随他,站起身来,拿了包袋泡红茶,给自己冲了一杯,然后问他:“需要?”
  “什么?”散打选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红茶。需要?”
  他定定注视着我的杯子,仿佛拳击手望着沙袋,良久,才说:“不,不需要了。”
  我点点头,坐下来。喝茶。

  气氛有点沉闷。偶尔有晨鸟的鸣啭。校外卡车的巨响也时时荡漾。接下来便是我喝红茶的声音。红茶的颜色枯如死灰。
  “是这样。”他说,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报纸。“可看过这个?”
  我拿起报纸,看了下刊头。是本地一家无足轻重的报纸。印象里是去年创刊的。该报最大的特征是每期都要刊载主编的例行汇报和照片,汇报固然枯燥得不值一哂,其人照片也着实无足轻重。看去笑得极为尴尬,大可贴上“尴尬的表情”的标签然后载入教科书的。
  “第二版,本地新闻。”
  
  我依言翻过去,便瞅见一行黑得醒目的大字--即使从色盲眼中看来也够醒目了--“本市某高校学生某某昨日早晨忽患色盲!原因核查中!”副标题是“当代社会又添富贵病?”以下是看去危言耸听的事件概述,然后是采访录--采访录!登的正是昨天与我电话对答者的对话。前言里忧心忡忡说道:“当某某某学生发现自己色盲后,立刻致电本报。”后记里又说:“从其与记者对话语气中,不乏对病症的茫然和对学校的愤慨。究竟造成学生健康威胁的是谁呢?”然后在主编例行的总结中,含沙射影的指摘了大学对此事应负的责任,抨击了电脑网络游戏--“正是网络游戏的流行使得当今社会的精英大学生们无不沉湎其中,最终引起了视力下降,在这一切都不引起社会重视之后,终于导致了突发性色盲这一21新疾病的诞生。”--而且还引用了某某医学院某某名教授的言论--该人声称:“突发性色盲这一疾病我早在5年前就预言了它的诞生。它与现代社会日渐猖獗的工业化浪潮与辐射是相关的”云云--最后用一篇耸人听闻的题为“明天,您的孩子也会是色盲吗?”的社论做结。底版加了一个矫正近视仪器的广告。 
  一整版看去冠冕堂皇,气派雄浑,非同小可。
  
  我抬起头来,散打选手正看着我。“你给报社打电话了?”他问。
  “没有。”我说。
  “采访录是怎么回事?”他问。
  “一个人打电话问了我几个问题。我本以为是学校医务室的。”我说。“至于什么网络游戏什么愤慨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几乎不打电脑游戏。对学校也毫无愤慨可言。”
  “我知道。OK。现在的问题是,这报纸一发出去,对学校声誉不是很好。我想,你能不能发表一下声明,声明他们所说的都是一派胡言呢?” 
  “什么?否认我自己是色盲?”
  “当然不是。色盲是事实,无法辩驳。我的意思是说……”散打选手似难以启齿。“你得了色盲,说到底和学校关系不是很大,是吗?并不是学校的教学任务过重导致你色盲,可对?”
  我看着他。散打选手在琢磨着措辞,继续说。
  “这样的言论对学校是不利的。我想,是不是你先发布一下声明,说明学校与你的色盲无关。然后呢,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我冷冷看着他,他抬头看见我的眼色,立刻补充:“当然,保留学籍,作为特殊情况休学一年,然后等你有所恢复--或者,或者这件事过去之后,再重新入学。可以吗?”
    我默然不语。
  散打选手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如果你一直是色盲,那倒没什么问题--当然,可能会算做健康原因无法被大学录取--但是那也无妨。问题是,你是忽然由健康人变成了色盲。那……那就难以应付了。如果你不做这个声明的话,我们只能宣布你在入校前就是色盲。那样就牵涉到你的高中和体检记录,非常麻烦。明白?”

  我喝了一口红茶,望着窗外还在微雨飘零的天空。灰色的天空。灰色浸染的世界。一切都黯然而萧瑟。
  “明白了。”我颔首。“但是不要这么急可好?我想再静两天。这两天不去上课不和外人说就是。”
  散打选手点了点头。“那样最好。”他说。“你千万不要误会。学校不是要赶你走。而是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学校的声誉。”
  声誉?
  我挠了挠鼻子。
  声誉。
  一个学生得了色盲居然让学校如此如临大敌。呵。
  声誉。

  散打选手临出门前,在桌上放下一张纸,对我说:“我已经安排你同宿舍的人住到别的宿舍去了。现在这宿舍就归你一个人住。如果想回家也可以。但得给我打个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在这上面。明白?”
  我拿过纸条,了无兴趣的瞥了一眼。一个古怪的电话号码。执拗难记。但我再懒得多费唇舌,点了点头。
  散打选手离开了。
  
  我把纸条放在桌上,坐下。桌上放着药片,准假条,纸条。看上去无一不是荒谬绝伦之物。
  我看着这些东西,喝一口业已凉下来的红茶,开始研究我所处的环境。无疑,我现在处于被隔离的孤独状态。不允许--或曰不鼓励--与外界接触。面临休学。成为媒体--如果这家报纸还能算媒体的话--的报导对象。一切仅仅因为我患了色盲症。
  
  我戴上耳机,换了一张帕格尼尼幻想曲。我是听了巴赫的布兰登堡序曲后成为色盲的。想来听听帕格尼尼幻想曲虽然不至于可以让我恢复,但想必也不会恶化。我又喝了一口红茶。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曼妙之极。流转不定的音符,秀雅精致的音色,飞动不已的旋律,使我找回了已不存在的色彩感:五彩斑斓,绚丽多姿。流逝的时间在意识里被浸染成带有某种忧郁气息的暗紫色。
  我想到开普顿。英国的开普顿。那个预言行星运转方式的人。他也是色盲。不过似乎未曾接受如我这般的礼遇。

  我无疑已然进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我在旋涡中心。短时期内毫无损伤,平静如昔,但是其后定然有非常不妙的结果。我隐隐约约看到藏在事件背后的巨大灾祸--我已经被主流社会用一种礼貌的方式拒之门外。
  一切仅仅因为,我是色盲。不,不是的。世界上色盲很多啊。
  
  “问题是,你是忽然由健康人变成了色盲。那……那就难以应付了。”
  一言中的。正是如此。

  睁开眼来,眼前的一切依然是那样。黑白分明。氤氲着无可救药的浅灰尘埃。倘说有所不同,便是浅灰色较之昨日更深重了一点。
  下雨的缘故吧。
  我走到窗前,凝视天空。雨已经停了。云霭飘摇不定,阴郁低敛。
  我久久望着天空。看着模糊的云层在天空不断的变化。远山在云下轮廓幻灭。久而久之,有一种愈见朦胧之感--好象有人在我眼前不断的蒙上丝丝缕缕的云翳。云翳越积越厚。
  看久了的缘故。我想。我闭上眼睛,呼吸了几下。空气里有雨味道。一切都在不断消逝不断遗忘的感觉。
  好一会儿,我睁开眼睛。看天空。
  如故。依然有云翳。

  我呆呆的站着。我一时之间无法清楚感知到这一变化的真实含义。我只是隐约感到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
  
  我回首看着宿舍中。灰黯的宿舍。一切都积压着厚厚的云翳。比之于昨日,明显黯淡得多。
  我打开日光灯。黯淡如故。

  房间越来越暗。一丝一丝。一点一点。黑白分明的世界在逐渐变灰。
  我坐下来。深深的呼吸一口带雨味的空气。
  我知道情况在不可逆转的变坏。

  电话铃响。
  好一会儿,我只是茫然看着它。电话响起似乎与我没有必然联系。或曰我没有意识到电话与我有多大关系。好歹清醒过来,我走过去接起电话。
  “你好。请问是某某大学的张佳玮同学吗?”
  此人听来竟与那报纸的采访者相似乃尔。声音上没什么共通之处,然而那般蕴藏其中的语调和口吻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
  “是这样的。我们阅读了关于您不幸感染色盲症的报道,深表遗憾。”
  感染?
  色盲症居然是感染的?
  我颇想骂一句“白痴。”不过想来此公一向打这种慰问电话惯熟了,一时随口说出,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我现在心情实在不好,懒得听此人废话。于是默不做声。
  
  “是这样。我们呢代言了本地XXXX咖啡的销售。非常荣幸您成为我们的消费者。在此对您对我们产品的喜爱表示衷心感谢。”
  声音流利如公车上喇叭录制的“本车下一站……”的感觉。果真是训练有素。
  我默不做声。该死的报纸。细致入微到如此程度就是换来如此后果么?
  “但是,关于您感染色盲的报道中,谈及您在色盲前饮用了我们的产品。那,这当然无可厚非。您也清楚我也明白您的色盲跟本产品关系不大。可是呢,会有消费者被蒙蔽被误导。势必影响本产品的销售。那么我的意思呢,是可否请您做一个声明?”
  “声明我根本就没有饮用过你们的产品,可对?”我冷冷的问。
  “是是是,正是如此。当然,我们不会毫无代价的请您这么做。我们会给予相应补偿……”
 
  我默不做声的挂断了电话。

  我扬头望向窗外的远山。天空与山的界限已经模糊之极。看不清。恍惚我周围是一整个灰色的压抑的世界排山倒海向我而来。
  有什么在不断离我而去。这个世界冷冷和我对视,而我只能冷对它。无法拉住失去的一切。
  究竟是什么促使我到了如今如此尴尬绝伦的情况呢?

  云翳渐渐加深。

  我凝望窗外之时,电话铃又数次响起。不过我现在已经对此毫无兴趣了。电话铃如得狂犬病的狗一样狂吠一通之后,戛然而止。如同狂吠的狗忽然被一刀砍断了脖子。

  时近中午。我丝毫不感到饿。或者说,我的肚子感到的空虚感仿佛是身外之感。与我本人毫无维系。看来视觉的逐渐丧失使我的感觉器官在某种程度上有极微妙的恶化。

  我拿出手机,打开。慢慢的按H家的号码--逐个数字的回忆,我怕连她的号码都忘记。
  拨完号码,我端详着手机屏上的那串数字,吸了一口气。
  按下“OK。”
 
  “喂,你好。”
  H如春日午后阳光般绚烂明媚的声音。晴朗明快。
  “H。是我。”
  “哦?怎么啊?有事?”
  “下午有空吗?”
  “有。怎么?”
  我看了一下手表。依稀是11点16分。
  “中午12点半。可以么?我想见你。”
  电话那头响起H用手指甲轻扣牙齿的声音。“好的。什么地方?”
  “你家附近的公园门口吧。”

  挂了电话,我打开衣柜,找出一身最喜欢的服饰,穿上。因为颜色看不清,只能按记忆中的款式来猜。反正今日之后未必还能看清什么东西。
  穿好衣服,把那张报纸载有关于我色盲内容的那版揣在怀里。临出门前,想到还要给散打选手打个电话。可是提不起兴致来。踌躇半晌,决定对其置之不理。一个即将失明--假定即将失明--的人哪里还有心思管那些。

  我走下楼来,室外的光照比室内明亮许多。可以清楚的看见光线穿越杳然氤氲的云翳。地上有积水。常青的树木间荡漾着冬日木叶的清香。叶子低垂在水面上。校园内人来人往。每个人看去都是一样。既不神采飞扬,也不垂头丧气。与我毫无二致。可见色盲与心情没有直接关系。

  我走到校外,等公共汽车。等公车的过程中,习惯性的去看公车站台的广告。平日里一扫而过,也未细看,但依稀记得那广告牌是姹紫嫣红的。眼下看来,枯丧乏味之极。字也看不清楚。

  公车行进的过程中,我认真的看着窗外。视力的确在恶化。沿街的一切在不断的黯淡不断的变灰。仿佛一片岛屿渐渐沉入大海。

  我提前一刻钟来到公园。左右无事。我买了一包爆米花吃。平素是不吃此物的。不过今天日子特殊,不妨做些特殊的事。我坐在长椅上,眼望公园门口,顺手将爆米花不断送入口中。吃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口渴。到超市去买了一听COCA COLA。在货架上还看见XXXX咖啡的简易装。谁会知道这个边吃爆米花边喝COCA COLA的人已经被剥夺了当众喝XXXX咖啡的权利呢。

  H提前5分钟来了。

  “坐。”我说。
  她坐在长椅上,跟我一起吃着爆米花,看着天空。我也仰头做观望状。云似已散开。天空有放晴之兆。但我眼前的云翳还是在不断加深。
  如此我和她谁也不说话,只是认真吃爆米花。我喝光了COCA COLA,扔进了垃圾筒。然后把左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她侧了侧头,让被我手压住的一绺头发顺肩滑下。
  一切都一如往日。某些令我深感熟悉与温馨的方式。

  吃完了爆米花,我们俩心满意足的仰着头,看了半天天空。虽则我色盲又加视力减退,但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还是能看个大概。昏暗的视界里,天空看去竟如此神秘如此宏伟。

  “怎么忽然想到叫我出来?”她问。
  我挠挠鼻子。无论色盲与否,习惯性的动作总忘不了。
  “想看看你。”我说。“我怕以后看不到了。”
  H很缓慢的侧过头来,注视着我。我隐约可见她疑问的眼神。

  我从口袋中把那张报纸拿了出来,翻到关于我色盲的那版,递给她。

  H阅读一向一目十行。须臾已经尽得大概。看完,她合上报纸,抬起头来,把手伸到我眼前。
  “看得清么?”
  “手。”我说。
  “手表呢?”
  “看得清。”
  “几点?”
  “1点07分。”
  “手表的颜色呢?”
  “看不清。”
  H陷入了沉默。如沙漠干涸一般的沉默。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云翳渐厚。

  “除此以外呢?还有什么症状?”
  “视力开始减退。开始什么都看不清了。而且不断恶化。”
  “意思是?”
  “意思是恐怕不久就会失明。”

  H第二次盯着我,那样子好象埃及游客注视金字塔。
  “会瞎?”
  “是的。我猜可能会。”
  “医生怎么说?”
  “措手无策。再者,现在学校、医生和企业都希望我不要把事实示众才好。”
  H呆呆的看着我。
  “而且,这种奇怪之极的现象,让医生看也徒然。我只想乘没有瞎之前再看看你。还有这世界--虽然,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清这世界。”

  H轻轻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说实话。我留恋这个世界。真的留恋它。这个可以看到的触手可及的世界。我想看见这一切繁华优美的色彩,这些缤纷鲜明的色彩。我喜欢日出时浑然一体恢弘绚丽的红色,我也喜欢秋日午后阳光那如加勒比沙砾的纯金色,还有夏日柔和澄明的暮色,草坪那明亮蓬勃的绿色,SUNTORY啤酒纯澈的金黄色,秋日天空的蔚蓝色,等等等等。可是这一切都在被不断剥夺。仅仅因为色盲,我就被剥夺了这些色彩,以及其他的许多东西:我可能将不被大学承认,可能将失去饮用咖啡的机会,成为舆论的论据和棋子。等等等等。眼下又在不断失去视力,最终将无法看见这个世界。
  
    我与H都悄然不语。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我的视觉的丧失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悲伤任何人关心。我想。报刊会将此作为新闻,学校会严令封锁消息,饮料商会否认一切。除此而外,唯一与之相关的便是我。我将无法再看到这个世界。我深切的感到在这可能是最后时刻,我眼中的世界产生了扭曲。我无法看清楚它的原貌。究竟是它在变化还是我在变化,我无从得知。
  固然我已经看不清这世界的变化--或许我从来没明白这世界的变化--我依然珍惜它。我不想失去我的视觉。我想再一次站在夏日的球场上看绿色的芒草习习飘舞,看青翠的树林絮絮低语,看见青山,看见蓝天。虽然世界在不断变化,但是总有些事是一直保持原貌的。

  H的头轻轻枕在我肩头,如此者久久。我们静静看着天空变化。
  夕阳西下。

  我眼前的云翳越来越沉重,我只能隐约看清白云的轮廓。世界在不断黯然。
  我感到H的头发碰到我的脸。她在我耳边。
  “不必怕的。纵然你失明,纵然从此你只能面对永恒的黑夜,我会在这里。你能感觉到的。记下你看到过的一切,记下你曾经看到过的世界。我会在这里。为你看着。为你感觉。为你注视世界的变化。”
  我的眼前已经几乎无法再看到什么。我知道光线正在变暗。
  “睡吧。即使你醒来再也无法看见这世界。但是我会在你旁边。你可以感觉到我的。不是吗?”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温暖而真实。
  
  或许我再也无法看到这一切。然而这世界依然在运转。
  我依言闭上眼睛。色彩。图象。光线。天空。远山。草坪。白云。这一切,渐渐远去。它们悄然的游移到记忆的深处。
  
  或许在这最后一刻,在我失去色彩的时刻,在我跌入永恒黑夜的时刻,我才明白了这世界的真正样子。

  我闭上眼睛,睡意如黑色的云翳骤然袭来。意识世界刹那间一片黑暗。
  恍惚间我看见黑色的大海。大海上风云激荡。一切在不断变暗。我可以感知到这世界在变暗。
  我睡着了。

  
  
  清晨。我被鸟鸣吵醒。
  刺目的晨光直射我的眼帘。我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一下。
  阳光耀目。
  
  我睁开眼睛。四顾。
  
  蓝色深得恍若无底的天空。 明媚如初春般的阳光如明亮的雨线洒在碧绿的草坪上。云流如初雪一般绵延天际。鲜明的白色。四处有晨鸟的鸣声。青翠的林木在风中摇曳不休。晨练的人们在浅灰色的小径上来来往往。喧闹、流动的生之潮流。
  
  晴朗的天气。鲜明跃动的世界。
  我低下头看一眼。H的头搁在我肩上。睡得正熟。一身酒红色的外套,如夕阳的颜色。头发拂在脸上。
  
  我深深呼吸了一声。抬起手,蓝色的手表。深青色的袖子。
  一切恢复如初。
  
  一如一场大梦。

  我抬起头。一切似乎都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一切似乎都显得前所未有的美丽。世界又一次充满了生机充满了跃动的色彩。数公里外有人嬉戏。数公里外有人唱歌。数公里外有人跑步。仿佛这世界原先曾经蒙上的一层薄纱被揭开一般。
  我久久凝视着这世界。这本来对我而言已经失去的一切。这美丽的一切,鲜活的一切。现在在这里跳动、运转。这世界重新现出了它妩媚的脸。
  它是如此的美丽。我吸了一口气,然后确认什么般吐出。然而我的脑海里依然可以回忆起那黑白的一幕幕。那似乎是一个遥远得无法追索的世界。
  然而截然不同。

  我轻轻抬起手,把盖在H脸上的发缕扫去。她静静的睡着。红红的脸。仿佛一个孩子。
  “H。醒一下。”我轻声说。
  “早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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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流氓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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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00 |只看该作者
怎么看起来像卡夫卡的变形记和王小波的变形记的结合体……
秋风习习,秋雨凄凄。 我竟何故,与世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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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00 |只看该作者
和王二无关
基本叙述调子是学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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