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鱼儿洛夫》

马牛

第一场：

旁白：革命胜利前夜，敌我斗争最艰巨的关头，所有小说家都用小说作武器，为我军鼓劲儿助威去了，鱼儿洛夫却没去。据当时的便衣说，他仍赖在香拉湖畔那间小木屋，对着情人的照片发呆，流泪。关于那个情人意外身亡的故事，他不知在小说中复述过多少遍了，他那少得可怜的一小拨读者早就声称已经忍无可忍，如果下一部小说还是老一套，他们会联合起来共同拒买。但鱼儿洛夫根本不考虑书卖不卖得出去，也不考虑这回出版社会不会出，他只想再写一遍，把情人意外身亡的事前前后后再仔细过一遍。

（鱼儿洛夫上场）

鱼儿洛夫独白：我做了一个向你道歉的梦（温文尔雅地向台下鞠躬）。莫明其妙地，我要向你道歉。你呢？你不知为什么，没有接受。道歉未果，我甩开你的手，去过马路。红灯就一直那么亮着，一小时一小时地亮着，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还有它们的主人整整齐齐地站在白线那边，长时间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表现出迷茫的样子。）我要过马路。我的脚一迈过白线，有个警察把我拎走了。他把我带到另一条我没去过的街道。街道上和两旁的店铺都空无一人，奇怪的是每家店铺的门口，都放一只铁笼（用手比划铁笼的大小），笼子里都关着一个人一样的动物。或许，它们原来就是人（双眼瞪大，惊愕极了！），长期的笼中囚禁使他们正向动物退化。头伸在笼外的，笼子上的一根铁棍穿着他的脖子，迫使眼珠向外突起；头顶着笼顶的，不断地被笼顶上的一个电动钻头钻着，粘稠的黑血顺着脸和胸膛汩汩流下，却总也钻不透，就一直那么钻着；脸上长出草的，经风一吹，随风摇曳的草使那张脸疼痛地抽动不已；还有，还有正被一团一团的蛆蚕食的发达的肌肉……
警察在不远处的一只空笼子旁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撒腿就跑。我要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回到汗臭、香水和泥土味儿混杂的人群里。跑了很久，却没见到一个人。甚至我回到刚才红灯一直亮的地方，也是空荡荡的，那些人已经走了。无论我跑到哪里，背后总会响起那个警察的脚步声，嗵嗵，嗵嗵，伴随着他无声的微笑。

（鱼儿洛夫退场）

第二场：

时间：早上十点
地点：军营，联长办公室
人物：小苍联长（地方上的民兵联联长，一个胡子长得满脖子都是的黑老粗）
      便衣（由俘虏转化而成）

便    衣：报告！那个落后份子，他在泪流满面地准备下一部小说。
小苍联长：鱼肉洛夫，是鱼肉洛夫吗？还是……他叫什么名字？
便    衣：不是鱼肉洛夫，是鱼儿洛夫，长官。

（便衣说完，又轻轻地立了个正。）

小苍联长：不要叫我长官，我不是长官，我是民兵联联长小苍诺夫。
便    衣：是，联长。
小苍联长：记住喽，我们这儿不兴叫长官，长官是你们对头头的称呼，来了快半年了，还不长记性，活该你当我军的俘虏！
便    衣：是，小苍联长。

（说完，便衣又立了一个正。这回的动作，幅度明显大过刚才。）

（在办公桌一块吃剩的瓜皮上拧灭烟屁股后，联长好像经历了一场遥远的异地之旅，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小苍联长：你刚才说那个鱼儿诺夫，对，是鱼儿诺夫，你说他不支持革命？
便    衣：小苍联长，据小人观察，那家伙每天除了基本的吃喝，就是没完没了地沉湎于往事，听说他死了情妇，若换作我，我肯定不那样……
小苍联长：喂！喂！

（不等便衣说完，小苍诺夫就用一个劈杀的手势打断了他。）

小苍联长：小人？什么小人？我再次警告你，跟我说话不要以小人自称，封建社会的奴才才那样，我们上级知道了，处份我民兵联精神文明建设没搞上去不说，他非剥了你的皮不可！你他妈素质也太低了，我怎么会分到你这样的俘虏？
便    衣：真抱歉，联长，真是不败不知道，败了吓一跳，自从来被贵军俘虏，来到贵军宝地，323

（便衣飞快地掏出便衣证，以闪电般的速度扫一眼上面的编号，继续说）来到宝地，323无时无刻不在惊讶于贵军的精神面貌和弟兄们高贵的人格情操！323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自身的素质，争取早日成为贵军一名光荣的合格战士！

小苍联长：好了好了，我不吃这套，我要出去一趟，鱼肉洛夫的情况，你要随时向我汇报！

（联长从人造革摇椅上站起身来，便衣很及时地取下衣架上的外套，给联长披上，并对联长出门而去的农民背影，再次立正。）

第三场：
时间：早上
地点：香拉湖畔
人物：鱼儿洛夫

旁    白：便衣和鱼儿洛夫的第一次对话，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进行。那时香拉湖还在沉睡，烟雾缭绕的湖面上飘浮着薄薄一层蚊虫的尸体。

（鱼儿洛夫离开窗台，吱扭一声，打开木屋的门，）

鱼儿洛夫（对着覆了一层薄膜似的香拉湖，自言自语）：那是因为夜间飞行的疲惫和不小心所致。很快，太阳一出来，它们就会从湖面褪去，退到湖的四岸。

旁    白：因为长年独居，鱼儿洛夫习惯自言自语。不过，他的自言自语不是为了与自己交流，他是在同意外身亡的情人娅娅尼娃沟通。

鱼儿洛夫：十年了，再过两个月就十年了，在你离开的十年里，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呢？除了在固定的日子为你扫墓，除了日夜守着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小屋，迷离恍惚地把玩你用过的任何一件物品，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哦，我至死不渝的恋人啊，请你给我暗示，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鱼儿洛夫：湿润的感觉真好，像是被你拥抱着。

（他猛得一转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鱼儿洛夫：对了，我还能写小说，我会再为你写一部，不，我以后的每一部小说都为你而写。直至那一天，死神找到我的那一天到来，我将在它的陪伴下再一次将你真实地拥抱。

旁    白：这天早晨，就在鱼儿洛夫准备返回小木屋时，他又一次看到了湖对岸小树林里飘过的身影。

鱼儿洛夫（神情恍惚地）：哦，娅娅，你看，是谁在那儿？那可怜的人好像遗失了什么珍贵物品，他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毫不气馁地找来找去。今天，请你随我一道，过去看看吧。

（便衣上场）

鱼儿洛夫：你在找东西吗？
便    衣：对，是，是在找东西。
鱼儿洛夫：是不是在找一个女人？和我一样，在找一个离你而去的恋人？

（鱼儿诺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胖不瘦毫无特点的年轻人）

便    衣：不，不是，我丢了一串钥匙。
鱼儿洛夫：呵呵，被我猜对了吧？

（鱼儿洛夫露出自认为明察秋毫的笑。）

鱼儿洛夫：多么鲁莽的年轻人啊，一定是把女朋友房间的钥匙搞丢了？
便    衣：不，先生，我找的钥匙和女朋友无关。我还没恋爱呢。

（便衣觉得鱼儿诺夫有点儿迷糊，翘起一个嘴角笑了。）

鱼儿洛夫：和恋人无关的钥匙有那么重要么？值得你天天来找？好奇怪的人。我本来打算帮你，现在看来，还是你一个人找合适。

（鱼儿诺夫转身要走）

便    衣：先生，您是住在对岸的小木屋吧？
鱼儿洛夫：是，那是我和娅娅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你口渴，可以进去喝水。
便    衣：哦，不了，我是说，你成天呆在木屋里，都干些什么？不觉得烦闷吗？
鱼儿洛夫：烦闷？我可没想过。要知道我是一个作家，我正为下一部小说作准备。和上两部一样，也是关于娅娅的。
便    衣：那您对大革命不关心吗？我是说，所有的小说家都开始为革命写作，吃革命饭了，您为什么还……
鱼儿洛夫：你的意思我明白，告诉你吧，虽然我的娅娅不是死于战火枪炮，但我对战争深恶痛绝。我不会让那玩艺儿玷污我的笔墨的。


第四场：

时间：下午两点
地点：军营，联长办公室
人物：小苍联长
   便衣

便    衣：报告联长，据３２３最近的观察，鱼儿诺夫不只是沉湎于儿女情长，他天生就厌恶革命，不肯为革命出一份力。

（联长转动他的皮革转椅，想了想）

小苍联长：我早就听说，鱼儿诺夫这家伙顽固得很，但请他不要忘了，现在是革命的紧要关头，是革命胜利前的黑夜，需要每个人都出一份力。鉴于他的作家身份，我们不能收他为民兵送他上战场，但应该给他找点儿事做。你看联里缺哪方面的人手？
便    衣：报告长官，不，报告联长，323已经调察过了，喂猪的孙老大最近吃馊饭大小便失禁了，鱼儿诺夫刚好补上。

旁    白：于是，鱼儿洛夫被迫结束了他香拉湖畔的独居生活，操起了民兵联喂猪的行当。
革命胜利前的黑夜冰冷而漫长，鱼儿诺夫在民兵联猪圈喂猪的第四个年头，才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便    衣：革命胜利啦！前方传来捷报，革命胜利啦！

（便衣一路小跑，挥舞着手臂，跑进小苍诺夫联长的办公室。）
便    衣：革命胜利啦！联长！我们已经夺取了政权！
小苍联长：323，请你时刻不要忘记自己的俘虏身份！什么‘我们已经夺取了政权’？你也能算‘我们’？
（联长转到他的皮革转椅，很沉重地吐一口烟，眉头紧皱。）

小苍联长：323，你跟了我也好几年了，我知道你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诚实，善良，人缘不错，工作也很积极。但，问题是，这些丝毫也改变不了你的俘虏身份，尽管你也为革命胜利出了一点儿力，比如监视鱼儿诺夫，但，那是你作一个俘虏应尽的义务。说来说去，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革命胜利了，我们可以高兴，可以庆祝，但你不能。你明白吗？你这样一个俘虏和我们一共庆祝革命的伟大胜利，我们觉得不舒服。

（便衣泪光闪闪。）

便    衣：那，那鱼儿诺夫呢？当初是我把人家送进猪圈的，现在一切都变了，我要不要把他放了？他可是你们的人啊。
小苍联长：你把他带进来！


鱼儿洛夫：你为什么叫小苍？你难道是一只苍蝇吗？我在你的猪圈工作了四年，竟然今天才见到你，你看上去和人们说得差不多，五大三粗，但这并不说明你不是一只苍蝇！

（鱼儿洛夫的衣服到处都是破洞，看上去，整个人就像一只站立着的马蜂窝。）

小苍联长：你是说，我是……

（联长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扑扇了两下，做出振翅欲飞的样子。）

小苍联长：嗡嗡嗡——嗡嗡嗡——

（现在，他已经从转椅上起来，开始在鱼儿洛夫面前更逼真地模仿苍蝇的样子。他快速地围着鱼儿诺夫转来转去，转得鱼儿诺夫有点儿头晕眼光。）

鱼儿洛夫：娅娅，我的娅娅，你看到了吗？这个无耻的人，他在学苍蝇飞……

（过了一会儿，苍蝇停止飞行，眼睛死盯着鱼儿诺夫）

小苍联长：我记得你好像是个小说家？
鱼儿洛夫：那又怎样？我写不写小说与你是不是只苍蝇毫无关系。
小苍联长：那你要不要在我的猪圈再继续工作四年？
鱼儿洛夫：哦，天呐，我亲爱的娅娅，你看我是不是喂猪喂糊涂了？竟然和这样一个人说这么长的话？娅娅，你能原谅我么？亲爱的……


旁    白：那天，情绪很不稳定的鱼儿洛夫从小苍联长的办公室一出来，就被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车送回了香拉湖。

第五场：

时间：下午五点
地点：文化馆，刘书记办公室
人物：姚同志
刘书记

姚 同 志：您不应该受到打扰，先生。

（一个看似文弱但眼光坚毅的年轻人说完，不知是真的有急事要办，还是鱼儿洛夫身上散发的刺鼻猪骚味，很快他就向湖畔四周作吟哦状的其它年轻人招招手，离开了。）

旁    白：革命胜利后，新政权刚刚建立，国家正急需一大批文艺工作者轰轰烈烈加入歌颂新政权的队伍时，鱼儿洛夫仍躲在冷冷清清的香拉湖畔，守着那个意外身亡的旧相好娅娅，再就是，继续写他那部未完的新小说。

姚 同 志：看来，他在民兵联喂的那四年猪，算是白喂了！他和我们的新政权一点儿亲合力也没有，您说咋办吧刘书记。
刘 书 记：对于鱼儿洛夫这样的老同志，即便是喂猪，也是为革命多少出过力的同志，我们不能像对待艾诺维治那样，把他一棒子打死。

（刘书记喝一口用双喜牌山楂罐头瓶冲的砖茶，嚼着一片茶叶，一脸的深明大义。）

姚 同 志：那您说咋办吧？刘书记，您说咋办就咋办，我和咱文化馆的同志都听您的。
刘 书 记：教育，再教育教育。鱼儿洛夫同志现在年纪也大了，祖国换了新天地，可能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我们允许他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姚 同 志：好，明天我就和小王再到香拉湖跑一趟。


第六场：

时间：早晨七点半
地点：香拉湖畔
人物：鱼儿洛夫
   姚同志
   小王

（鱼儿洛夫正沿着湖畔散步，文化馆的姚同志和小王就来了。）

姚 同 志：鱼儿洛夫同志，早上好。一大早您身上就有一股子浓浓的猪尿味儿啊。
鱼儿洛夫：这回是又要我写宣传稿吗？

（鱼儿洛夫抖一抖身子，做出思维被人打断时的经常性动作。）

姚 同 志：不是，不是宣传稿的事，对了，这是小王，我们馆新来的同志。

（姚同志转身面向小王）

姚 同 志：这就是鱼儿诺夫，几十年前他可是红极一时的作家啊。

（小王伸出手要和鱼儿洛夫握手，却被姚同志及时拉住了。）

姚 同 志：别忘了，他可是待教育对象啊。

（两人嘀嘀咕咕着）

鱼儿洛夫：说吧，同志们，告诉我你们这次来的目的。
姚 同 志：鱼儿洛夫，昨天我们馆开过会了，大家针对您现在的情况，都畅所欲言了，鉴于您的特殊身份，最后都觉得您对我们新政权的文艺事业还不了解……
鱼儿洛夫：不要转来转去，直接说。
姚 同 志：是这样的，像您这样的老同志，咱们区还有一部份，我们成立了一个新文艺培训班，我们决定让你参加。
鱼儿洛夫：我不参加，我为什么要参加？
姚 同 志：培训培训，对您个人的发展肯定有好处。
鱼儿洛夫：我现在很好，还发展什么？我不需要发展。
姚 同 志：不，你看你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么，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需要发展，一个人更需要发展。而且越是艰苦的环境，个人的发展越是要跟上。你常年呆在风景优美的拉香湖畔，迫切需要换个环境。我们建议您参加培训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

（听姚同志提到香拉湖畔，鱼儿洛夫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那神情就像重新看到了自己遗失多时的珍宝。）

鱼儿洛夫：娅娅，这个人这么说，说要我换个环境，离开你。娅娅，我在这木屋守侯多年，等到无数人的聒噪，却等不来你一个暗示……

旁    白：和喂猪一样，最后鱼儿诺夫还是进了新文艺培训班。这年他五十一岁，《娅娅的暗示》已经完成了九章。
五年后，新文艺培训班还没结业，一场瘟疫就带走了他。文化馆和培训班的同志们用两天半的时间将他埋葬。
本来两天时间就够了，但他胸前的两臂交叉得那样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使他的双手贴于裤缝。一个老同志说，他像是拥抱着什么……

阿呆

老马很奋，版面主题贴海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