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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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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Miguel deCarvantes Saaredral547~1616)


  西班牙伟大的作家、戏剧家和诗人。出身于马德里近郊的一个潦倒外科医生家庭。只上过中学,曾当过红衣主教的随从,参军抗击土耳其军队时左手残废,后又被海盗俘虏,在任军需员和税吏时还曾数次被诬入狱,终身穷困潦倒。1577年他开始文学创作,写过哀歌、诗简、14行诗、长诗、悲剧、喜剧、幕间短剧、田园牧歌体小说、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作品从不同角度深刻地反映了16世纪末西班牙王国走向衰落时期的社会现实,塑造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流氓妓女的各阶层人物形象,暴露了封建制度的黑暗,宣扬了人文主义思想。在创作的指导思想上,他主张作家的想象力应与历史真实性统一起来,作品中进行道德说教应与作品的艺术性统一起来。
  著名长篇小说《堂·吉柯德》(1602~1615)是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小说全名为《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柯德·德·拉·曼却》共2卷,主要描写一个瘦弱的没落贵族吉柯德因迷恋古代骑士小说,竟像古代骑士那样用破甲驽马装扮起来,以丑陋的牧猪女作美赛天仙的崇拜贵妇,再以矮胖的农民桑丘·潘札作侍从,3次出发周游全国,去创建扶弱锄强的骑士业绩。以致闹出不少笑话,到处碰壁受辱,被打成重伤或被当作疯子遣送回家。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近700个,描绘的场景从宫廷到荒野遍布全国。揭露了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正在走向衰落的西班牙王国的各种矛盾,谴责了贵族阶级的荒淫腐朽,展现了人民的痛苦和斗争,触及了政治、经济、道德、文化和风俗等诸方面的问题。小说塑造了可笑、可敬、可悲的吉柯德和既求实胆小又聪明公正的农民桑丘这两个世界文学中的著名典型人物,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既有朴实无华的生活真实,也有滑稽夸张的虚构情节,在反映现实的深度、广度上,在塑造人物的典型性上,都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小说曾受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及席勒、歌德、司各特、拜伦、海涅、别林斯基等革命导师、著名作家的高度赞誉,在世界各国翻译出版了1000多次,成为世界各国读者普遍熟悉和喜爱的世界文学名著之一。


译本序言


刘京胜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评论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时这样说:“到了地球的尽头问人们:‘你们可明白了你们在地球上的生活?你们该怎样总结这一生活呢?’那时,人们便可以默默地把《唐吉诃德》递过去,说:‘这就是我给生活做的总结。你们难道能因为这个而责备我吗?’”
  《唐吉诃德》描述了一个看来是荒诞不经的骑士,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部讽刺骑士文学的小说。它很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从创作手法看,它本身的两重性,或者其种种强烈的对比,也许能说明这一点。主人公是个无视社会现实、日夜梦想恢复骑士道的疯癫狂人;但就像书中介绍的那样,只要不涉及骑士道,他又是非常清醒明智的,而且往往能高瞻远瞩地褒贬时弊,道出了许多精微至理。
  有的作家评论说,塞万提斯在《唐吉诃德》一书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人类的想象力,杜撰出了各种超常规的奇遇。但书中又几乎是采用了纪实的手法,来记述历史上的真实事件。
  书中介绍到的莱潘托战役就是世界史上一次非常著名的战役,当时西班牙与威尼斯结成“神圣同盟”,1571年在希腊海的莱潘托湾里同奥斯曼帝国强大的海军舰队进行了一次异常激烈的战斗,打掉了土耳其人的海上势力,从而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读者看完全书后,如果再翻一下书后的《塞万提斯生平简历》,便很容易联想到书中哪些部分是对作者某段生活的真实写照。此外,作者还借所谓历史学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之口,一再向读者声称他写的某些东西都是有根有据的。
  唐吉诃德余勇可贾,结果丑态百出,令人捧腹,最后败归故里,直到寿终正寝之前才翻然悔悟。这仿佛是喜剧,却更像悲剧。究竟是喜是悲,读者可自下结论。但译者以为,它就像人们说《红楼梦》那样,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人们肯定会从跌宕诙谐的故事情节中领略到它的堂奥。
  塞万提斯是受到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影响的几位重要作家之一。同时,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又对后来的一些著名作家产生了影响。笛福曾自豪地称鲁滨逊具有一种唐吉诃德精神;菲尔丁曾写过一部名为《唐吉诃德在英国》的喜剧;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若想看懂他的《白痴》,必须首先阅读《唐吉诃德》;福克纳更是每年读一遍《唐吉诃德》,声称“就像别人读《圣经》似的”。
  作者塞万提斯命途多舛,一生坎坷,曾作过士兵、军需官、税吏,度过了多年俘虏生活,又数度被陷害入狱。据说,甚至连《唐吉诃德》这部小说也始作于狱中。作者最后竟落得个坟茔不知下落的下场,更是让人感到了一种凄风苦雨。
  塞万提斯在下卷的献辞《致莱穆斯伯爵》里戏谑说,中国的皇帝希望他把唐吉诃德送到中国去。译者以为这表达了作者的一种愿望,企盼他这部作品能够流传到整个世界。在西方人的观念里,中国是最遥远的地方,能够传到中国,就意味着已传遍了全世界。可以令作者欣慰的是,他这部举世公认的不朽名著迄今一直是在中国最为人们熟知的西班牙文文学作品。
  感谢漓江出版社的领导和吴裕康老师的热情鼓励,使我有勇气承担起翻译此书的重任,并且为读者创造了一次了解此书的机会。致贝哈尔公爵
  希夫拉莱昂侯爵、贝纳尔卡萨尔—巴尼亚雷斯伯爵、阿尔科塞尔城子爵及卡皮利亚、库列尔、布尔吉略斯诸镇的领主。揆度阁下眷注优秀艺术,垂顾诸色经籍,尤其惠爱风雅脱俗之作品,我不揣冒昧,仰承阁下之鼎鼎大名,把《唐吉诃德》付梓。兹恭请大驾荫庇,以求本书斗胆问世。纵使它全无文人雅士佳作之精美装帧与渊博学识,亦任凭浅薄鲰生挑剔。谨禀告阁下明鉴我一片真诚,不负我恳切愿望。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

上卷前言


  闲逸的读者,你一定会以为我希望我杜撰的这本书尽善尽美,优美绝伦。可我却悖逆不了自然界物造其类的规律。像我这样思维贫乏、胸无点墨的人,就像一个出生在纷扰尽生、哀声四起牢房里的人①,除了编造一个枯瘦任性、满脑怪谲的孩子的故事,还能编什么呢?如果生活安逸,环境清幽,田园秀丽,天空晴朗,泉水低吟,心绪平静,再贫乏的创作思维也会变得丰富,从而为社会提供各种作品,让社会洋溢着美好和欢乐。有的父亲得了面目丑陋、毫不可爱的孩子,可是父爱蒙住了父亲的眼睛,对孩子的短处视而不见,反而认为是聪明漂亮,向朋友们说孩子机灵标致。我呢,就像唐吉诃德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继父,却不愿意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几乎是眼噙泪水,求尊贵的读者宽恕或掩饰你所看到的我儿子的短处。既然你不是孩子的亲戚,也不是他的朋友,你有自己的灵魂和意志,又聪明绝顶,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是一家之主,那么完全可以为所欲为。你知道,俗话说,“进我披风,国君可弑”。因此,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不承担任何义务,对这个故事任意评论。请不必担心,说它不好,没有人指责你,说它好,也没有人奖励你。
  --------
  ①塞万提斯曾两度身陷囹圄,也有资料认为,《唐吉诃德》始作于狱中。
  我只想给你原原本本地讲个故事,而不用前言和卷首惯有的许多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来点缀。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编这个故事小费气力,却绝没有写这篇序言那么困难。多少次,我提笔欲写,却又因无从写起而搁笔。有一次,我面前铺着纸,耳朵上夹着笔,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托脸颊,正冥思苦索,忽然来了一位朋友。他活泼可爱,熟谙世事,看见我若有所思,就问我在想什么。我直言不讳,说我正想为唐吉诃德的故事写个序言,还说我简直不想写了,也不想把这位贵族骑士的业绩公之于众了。“一想到那位被称之为大众的严厉的法官,我怎能不惶惶然呢?他看到我默默无闻多年①,已是一大把年纪,现又复出,编个故事竟干如针茅,毫无创新,风格平淡,文思枯窘,学识泛泛,会怎么说呢?而且这本书边白没有批注,书末没有集释,不像其他书,即使粗制滥造,也满篇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一堆哲学家的格言,令读者肃然起敬,认为作者是博学多闻、文才横溢的人。他们引用《圣经》,不过是为了表示他们是圣托斯·托马斯②或其他神学家嘛!他们这行字刻画一个放荡的恋人,另一行字却是基督教说教,令人赏心悦目,又巧妙地保持了自己的持重。所有这些,我的书里都没有。我在边白没有什么可批注的,书尾也没有什么可集释的,更不知道有哪些我所参考的作者的名字可以列在卷首,不像其他人,按照字母A、B、C的顺序,从亚里士多德到色诺芬③、索伊洛④或宙克西斯⑤,逐一列注,虽然索伊洛只不过是批评家,而后一位是画家。我的书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起码连公爵、侯爵、伯爵、主教、贵夫人或著名诗人的十四行诗都没有,尽管我如果向我的两三个做官的朋友求诗的话,他们会给我写的,而且写得绝不亚于我们西班牙最有名气的那些人。
  --------
  ①塞万提斯在1585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加拉特亚》第一部,然后一直到1605年,才出版了《唐吉诃德》上卷。
  ②圣托斯·托马斯是基督教神学家。
  ③色诺芬是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
  ④索伊洛是古希腊批评家。
  ⑤宙克西斯是古希腊的画家。
  “总之,我的朋友,”我又接着说,“我决定还是让唐吉诃德先生埋没于他留在曼查的故纸堆里,直到有一天,苍天造就了能够装点其门面的人。反正我回天无力,才疏学浅,而且生性怠惰,懒得到处求人说那些我自己也能说的东西。因此我才发愣。你刚才听我说的这些事就足以让我发愣了。”
  听到这儿,我的朋友拍了一下额头,大笑着对我说:
  “看在上帝份上,兄弟,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才刚刚醒悟过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可现在看来,你远非如此,而且跟我料想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本来在短时间内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却居然把像你这样饱经世故的人吓懵了,想罢手不干了。其实,你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太懈怠了,懒于思索。你想想看我说的对不对?那么,请听我说,著名的唐吉诃德是所有游侠骑士的光辉楷模,你却怯于出版他的故事。你会看到,我如何在转瞬之间就克服你说的那些困难,把那些装门面的东西都填补上。”
  “你说吧,”我听了他的话说道,“你打算怎样除掉我的疑虑,解开我的谜团呢?”
  他说:“你首先考虑的是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而且还得要风雅文士和贵族之作,其实,这些你只须用些微之力自己作就行了。你把它任意加上几个名字,加上教士国王①或特拉彼松达②皇帝的名字,据说他们都是著名诗人。即使他们不是诗人,而且有腐儒和多嘴家伙在背后嘀咕并诋毁你,你也毫无损失。他们就算查清了那是虚构,也不能把你写字的手砍掉。
  --------
  ①教士国王是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指阿比西尼亚王或鞑靼王。
  ②特拉彼松达是古希腊时代的一个帝国。
  “至于书页边白上,你可以引用经典以及那些经典的作者,只须凭记忆写些相应的格言或拉丁文就行了。或者你费点力气查一查,例如,谈到自由和禁锢,你就写上:
    为黄金,失自由,并非幸福。
  然后,你就可以写上贺拉斯①或其他什么人的名字。如果谈到死亡的力量,你就引用:
    死神踏平贫民屋,
    同样扫荡君王殿。
  如果说到上帝让我们对敌人也要友爱,你就引用《圣经》。你随便一翻就能找到上帝的原话:‘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讲到邪念,你不妨援用《福音》:‘从心里发出来的有恶念。’如果朋友不可靠,那么有卡顿②呢,他会告诉你:
    顺利之时朋友多,
    危难之时门冷落。
  有了这类拉丁文的东西,人们至少把你看成是语言学家,这在当今可以名利双收呢。要说书尾的集释,你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如果你想在书里加上一位巨人的名字,你就写巨人歌利亚。这本来不费你什么事,还可以大做注释。你找到有关章节就可以注上:‘据《列王记》,巨人歌利亚或者歌利亚特,是腓力士人,在特雷宾托山谷③被牧人大卫用一块石头猛击而死。’
  --------
  ①贺拉斯是古罗马的杰出诗人。
  ②卡顿是古罗马的政治家。
  ③据《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应为以拉山谷。
  “然后,如果你要炫示你对人文学和宇宙学有研究,就要尽量在你的故事里提到塔霍河,接着你就可以再作一段精彩的注解,写道:‘塔霍河得名于一位西班牙国王。它发源于某地,又沿着著名的里斯本城墙,流入海洋,据说它含有金沙等等。’若是涉及小偷,我可以告诉你卡科①的故事,这我还记得。谈到风尘女,蒙多涅多主教会向你提供拉米亚、列伊达和弗洛拉,这个注释会让你信誉倍增。说到狠毒的人,奥维德②会举荐美狄亚③。要说女魔法师和女巫师,荷马有卡吕普索④,维吉尔⑤有喀尔刻⑥。论骁将,尤利乌斯·凯撒会挺身而出,献上他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普鲁塔克⑦会告诉你上千个亚历山大。提及爱情,你只需知道托斯卡纳语⑧之皮毛,就可以找到莱昂·埃夫雷奥,满足你的需要。倘若你不愿意到国外去找,家里就有丰塞卡的《上帝之爱》,你和旷世智者需要的材料在那里应有尽有。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开列出这些名字,或者把我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塞进你的故事,由我负责写批注和集释。我保证把边白都填满,书尾再补上四页。
  --------
  ①卡科是古罗马神话中火神的儿子,因窃牛被杀。
  ②奥维德是古罗马诗人。
  ③美狄亚是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会巫术,后为伊阿宋之妻。年迈时伊阿宋另娶。美狄亚送新娘一件婚服,新娘披上即被焚死。美狄亚还杀死了两个儿子和她的弟弟。
  ④卡吕普索是古希腊神话中俄古癸亚岛的女神。
  ⑤维吉尔是古罗马诗人。
  ⑥喀尔刻是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和佩耳塞之女,精通魔法。
  ⑦普鲁塔克是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⑧托斯卡纳语是意大利一个地区的语言。
  “现在,咱们再来说说参考作家的名单吧。别人的书里都有,而你的书却没有。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你只须找一个作者名单,就像你说的那样,按照字母顺序从A到Z列到你的书上。尽管一看就是假的,因为你大可不必参阅那么多作者,那也没关系,说不定真有人头脑单纯,相信你为写这个简单普通的故事参阅了那么多作者呢。这个长长的名单即使没什么用,也至少可以给你的书额外地增加权威性。而且,也不会有人去调查你是否参阅了那些作者,这跟他没关系。尤其是我忽然想到,你说你这本书缺少那些装门面的东西,我觉得其实大可不必。这本书是讽刺骑士小说的,而骑士小说亚里士多德从未提及,圣巴西利奥也不置可否,西塞罗①又看不懂。这个故事的真实程度以及它是否有占星学的观测力,都不必听他们信口雌黄。至于是否有几何学的精确尺度,有修辞学的标准论据,都对你这本书无关紧要。你也无须将人的东西和神的东西混为一体,告诉某人说这本书是个综合体。任何一种基督教意识都不会认为应该有这种装饰。你只能依靠在写作的过程中摹仿得益。摹仿得越贴切,写得就越好。你这本书的宗旨是为了消除骑士小说在社会上和百姓中的影响和地位,因此不必到处乞求哲学家的警句、《圣经》的箴言、诗人编造的神话、修辞学家的词句和圣人的奇迹,而是要直截了当,言之有物,用词得体,写出的句子动人诙谐,尽可能地表现出你的意图,有条不紊、文从字顺地陈述你的观点。你还应该争取做到让人读了你的故事以后,忧郁的人转忧为笑,愉快的人夸其创意,苛求的人不睥睨视之,矜持的人也赞不绝口。实际上,你的目的就是要推翻骑士小说胡编滥造的那套虚幻的东西。很多人厌恶骑士小说,但更多的人喜欢它。你要是能达到你的目的,收获不小呢。”
  --------
  ①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哲学家。
  我洗耳恭听朋友的忠告,条条在理,打动我心。我深信不疑,欣然采纳,按照他的意见写了这个序言。在这个序言里,温和的读者,你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是多么聪明,我又是多么走运,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到了这位顾问,而你也松了一口气,看到了曼查著名的唐吉诃德的真实故事。据蒙铁尔地区的所有居民说,多年来,唐吉诃德在那一带一直称得上是最忠实的情人,最勇敢的骑士。我不想强调是我向你介绍了这位尊贵正直的骑士,但希望你感谢我让你即将认识他的侍从,那位著名的桑乔·潘萨。我认为,我已把那些空洞的骑士小说里侍从的所有滑稽之处都集于他一身了。现在,愿上帝保佑你健康,毋忘我。
  请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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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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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著名贵族唐吉诃德的品性与行为


  曼查有个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着一位贵族。他那类贵族,矛架上有一支长矛,还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马和一只猎兔狗。锅里牛肉比羊肉多①,晚餐常吃凉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鸡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雏鸽,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的收入,其余的钱买了节日穿的黑呢外套、长毛绒袜子和平底鞋,而平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穿着上好的棕色粗呢衣。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管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甥女,还有一个能种地、能采购的小伙子,为他备马、修剪树枝。
  --------
  ①当时羊肉比牛肉贵。
  我们的这位贵族年近五旬,体格健壮,肌肉干瘪,脸庞清瘦,每天起得很早,喜欢打猎。据说他还有一个别名,叫基哈达或克萨达(各种记载略有不同)。推论起来,应该叫吉哈纳。不过,这对我们的故事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谈起他来不失真实就行。
  人家说这位贵族一年到头闲的时候居多,闲时常读骑士小说,而且读得爱不释手,津津有味,几乎忘记了习武和理财。他痴心不已,简直走火入魔,居然卖掉了许多田地去买骑士小说。他把所有能弄到的骑士小说都搬回家。不过,所有这些小说,他都觉得不如闻名遐迩的费利西亚诺·德席尔瓦写得好,此人的平铺直叙和繁冗陈述被他视为明珠,特别在读到那些殷勤话和挑逗信时更是如此。许多地方这样写道:“以你无理对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觉理亏,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还有:“高空以星星使你的神圣更加神圣,使你受之无愧地接受你受之无愧的伟大称号而受之无愧。”
  这些话使得这位可怜的贵族惶惑不已。他夜不能寐,要理解这些即使亚里士多德再生也理解不了的句子,琢磨其意。他对唐贝利亚尼斯打伤了别人而自己也受伤略感不快,可以想象,即使高明的外科医生治好了病,也不免会在脸上和全身留下伤疤累累。然而,他很欣赏书的末尾说故事还没有完结,很多次,他甚至提笔续写。如果不是其它更重要的想法不断打扰他,他肯定会续写,而且会写完的。
  他常常和当地的神父(一位知识渊博的人,毕业于锡古恩萨)争论,谁是最优秀的骑士,是英格兰的帕尔梅林呢,还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可是同村的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却说,谁都比不上太阳神骑士。如果有人能够与之相比,那么,只能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他具有各方面的条件,不是矫揉造作的骑士,而且不像他兄弟那样爱哭,论勇敢也不比他兄弟差。
  总之,他沉湎于书,每天晚上通宵达旦,白天也读得天昏地转。这样,睡得少,读得多,终于思维枯竭,神经失常,满脑袋都是书上虚构的那些东西,都是想入非非的魔术、打斗、战争、挑战、负伤、献殷勤、爱情、暴风雨、胡言乱语等。他确信他在书上读到的所有那些虚构杜撰都是真的。对他来说,世界上只有那些故事才是实事。他说熙德·鲁伊·迪亚斯是一位杰出的骑士,可是与火剑骑士无法相比。火剑骑士反手一击,就把两个巨大的恶魔劈成了两半。他最推崇卡皮奥的贝尔纳多。在龙塞斯瓦列斯,贝尔纳多借助赫拉克勒斯①把地神之子安泰②举起扼死的方法,杀死了会魔法的罗尔丹。他十分称赞巨人摩根达。其他巨人都傲慢无礼,唯有他文质彬彬。不过,他最赞赏的是蒙塔尔万的雷纳尔多斯,特别是看到故事中说,他走出城堡,逢物便偷,而且还到海外偷了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像的时候,更是赞叹不止。为了狠狠地踢一顿叛徒加拉隆,他情愿献出他的女管家,甚至可以再赔上他的外甥女。
  --------
  ①赫拉克勒斯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
  ②安泰一旦离开地面就失去了力量。
  实际上,他理性已尽失。他产生了一个世界上所有疯子都不曾有过的怪诞想法,自己倒认为既合适又有必要,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还可以报效他的国家。他要做个游侠骑士,带着他的甲胄和马走遍世界,八方征险,实施他在小说里看到的游侠骑士所做的一切,赴汤蹈火,报尽天下仇,而后留芳千古。可怜的他已经在想象靠自己双臂的力量,起码得统治特拉彼松达帝国。想到这些,他心中陶然,而且从中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快感,于是他立即将愿望付诸行动。他首先做的就是清洗他的曾祖父留下的甲胄。甲胄长年不用,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已经生锈发霉。他把甲胄洗干净,尽可能地拾掇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毛病,就是没有完整的头盔,只有一个简单的顶盔。不过,他可以设法补救。他用纸壳做了半个头盔接在顶盔上,看起来像个完整的头盔。为了试试头盔是否结实,是否能够抵御刀击,他拔剑扎了两下。结果,刚在一个地方扎了一下,他一星期的成果就毁坏了。看到这么容易就把它弄碎了,他颇感不快。他又做了一个头盔。为了保证头蓝不会再次被毁坏,他在里面装了几根铁棍。他对自己的头盔感到满意,不愿意再做试验,就当它是个完美的头盔。
  然后,他去看马。虽然那马的蹄裂好比一个雷阿尔①,毛病比戈内拉②那匹皮包骨头的马毛病还多,他还是觉得,无论亚历山大的骏马布塞法洛还是熙德的骏马巴别卡,都不能与之相比。
  --------
  ①此句为双关语。“蹄裂”的原文又是一种辅币夸尔托。一个雷阿尔等于八个夸尔托。
  ②戈内拉是意大利的滑稽家,有一匹瘦马。
  他用了四天时间给马起名。因为(据他自言自语),像他这样有名望、心地善良的骑士的马没有个赫赫大名就太不像话了。他要给马起个名字,让人知道,在他成为游侠之前它的声名,后来又怎么样。主人地位变,马名随之改,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得起个鼎鼎煊赫、如雷贯耳的名字,才能与他的新品第、新行当相匹配。他造了很多名字,都不行,再补充,又去掉。最后,凭记忆加想象,才选定叫罗西南多。他觉得这个名字高雅、响亮,表示在此之前,它是一匹瘦马,而今却在世界上首屈一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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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照原文发音,罗西南多为“瘦马”和“第一”的合音。
  给马起了个称心如意的名字之后,他又想给自己起个名字。这又想了八天,最后才想起叫唐吉诃德。前面谈到,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认为他肯定叫基哈达,而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叫克萨达。不过,想到勇敢的阿马迪斯不满足于叫阿马迪斯,还要把王国和家乡的名字加上,为故里增光,叫高卢的阿马迪斯,这位优秀的骑士也想把老家的名字加在自己的名字上,就叫曼查的唐吉诃德。他觉得这样既可以表明自己的籍贯,还可以为故乡带来荣耀。
  洗净了甲胄,把顶盔做成了头盔,又为马和自己起了名字,他想,就差一个恋人了。没有爱情的游侠骑士就好像一棵树无叶无果,一个躯体没有灵魂。他自语道:“假如我倒霉或走运,在什么地方碰到某个巨人,这对游侠骑士是常有的事,我就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或拦腰斩断,或者最终把他战胜,降伏了他。我让他去见一个人难道不好吗?我让他进门跪倒在我漂亮的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夫人,我是巨人卡拉库利安布罗,是马林德拉尼亚岛的领主。绝代骑士曼查的唐吉诃德以非凡的技艺将我打败了,并且命令我到您这儿来,听候您的吩咐。’”哦,一想到这段话,我们的优秀骑士多得意呀,尤其是当他找到了他可以赋予恋人芳名的对象时,他更得意了。原来,据说他爱上了附近一位漂亮的农村姑娘。他一直爱着那位姑娘,虽然他明白,那位姑娘从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这件事。她叫阿尔东萨·洛伦索。他认为,把这位姑娘作为想象中的恋人是合适的。他要为她起个名字,既不次于自己的名字,又接近公主和贵夫人的名字。她出生在托博索,那就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吧。他觉得这个名字同他给自己和其他东西起的名字一样悦耳、美妙、有意义。

第二章 足智多谋的唐吉诃德初离故土


  事已就绪,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他要铲除暴戾,拨乱反正,制止无理,改进陋习,清理债务,如果现在不做,为时晚矣。在炎热的七月的一天,天还未亮,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全副武装,骑上罗西南多,戴上破头盔,挽着皮盾,手持长矛,从院落的旁门来到了田野上。看到鸿图初展竟如此顺利,他不禁心花怒放。可是刚到田野上他就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差点儿让他放弃了刚刚开始的事业。原来他想到了,自己还未被封为骑士。按照骑士道,他不能也不应该用武器同其他任何一个骑士战斗。即使他已被封为骑士,也只能是个新封的骑士,只能穿白色的甲胄,而且盾牌上不能有标志,标志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得才会有。这样一想,他有点犹豫不决了。不过,疯狂战胜了他的其他意识,他决定像小说里看到的许多人所做的那样,请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封自己为新封的骑士。至于白色甲胄,他打算有时间的时候把自己的甲胄擦得比白鼬皮还白。这么一想,他放心了,继续赶路,信马而行。他觉得是一种冒险的力量在催马前行。
  这位冒险新秀边走边自语道:“有谁会怀疑呢?将来有关我的举世闻名的壮举的真实故事出版时,著书人谈到我如此早又如此这般初征时肯定是这样写:‘金红色的阿波罗刚刚把它的金色秀发披撒在广袤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小鸟啼声宛转,甜甜蜜蜜地迎接玫瑰色曙光女神的到来。女神刚刚离开多情丈夫的软床,透过门户和阳台,从曼查的地平线来到世人面前。此时,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放弃了多年不用的羽毛笔,跨上名马罗西南多,开始行走在古老而又熟悉的蒙铁尔原野①上。’”他的确是走在那块田野上。接着,他又自语道:“幸运的时代,幸运的世纪,我的功绩将载在这里。它应该被铭刻在青铜器上,雕琢在大理石上,画在木板上,留芳千古。哦,还有你,杰出的智者,这部游侠的故事由你来写。我请求你不要忘记始终处处伴随我的良马罗西南多。”然后,他好像真的在恋爱,又说,“哦,杜尔西内亚公主,你拥有我这颗被俘虏了的心!你撵我,斥责我,残酷地令我不得再造访你这位国色天香,已经严重伤害了我。美人儿,请你为想起这颗已经属于你的心而高兴吧,它为了得到你的爱情已饱经了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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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铁尔原野是著名的古战场。
  他又说了一串胡话,而且词句上也尽力模仿书上教他的那套。他自言自语,走得很慢,可是太阳升得很快,而且赤日炎炎。如果他还有点头脑,这点头脑也被烈日照化了。他几乎全天都在走,可是并没有碰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他感到沮丧。他想马上碰到一个人,以便比试一下自己健臂的力量。有人说,他的第一次历险是在拉皮塞隘口,另一些人说是风车之战。可我的考证结果和曼查编年史的文字记载却是他全天都在游荡。傍晚,他的马和他疲惫不堪,饥饿至极,举目四望,看是否能发现一个城堡或牧人的茅屋,暂避一时,以便充饥、方便。他看到离路不远处有个客店,便仿佛看到了一颗星星,一颗不是引他去客店,而是引他去救生之地的福星。他加紧赶路,到达时已是日暮黄昏了。
  恰巧门口有两个青年女子,人们称之为风尘女。她们随同几个脚夫去塞维利亚,今晚就投宿在这个客店里。我们这位冒险家所思所见所想象的,似乎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和他在书上看到的一样。客店在他眼里变成了城堡,和书上描写的一样,周围还有四座望楼,望楼尖顶银光闪闪,吊桥、壕沟一应俱全。接近那家在他眼里是城堡的客店时,他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待某个侏儒在城堞间吹起号角,通报有骑士来到了城堡。可是迟迟不见动静,罗西南多又急于去马厩,他只好来到客店门口。看到门口两个女子,他宛如看到了两个漂亮的少女或两位可爱的贵夫人在城堡门口消磨时光。
  就在这时,一个猪倌从收割后的地里赶回一群猪来。猪倌吹起号角,猪循声围拢过来。这回唐吉诃德希望的机会到来了,他认为这是侏儒在通报他的光临。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快乐,来到客店和那两个女人面前。两个女人看到他这副打扮,还手持长矛、皮盾,都惊恐不已,意欲躲进客店。唐吉诃德估计她们是因为害怕而企图逃避,便掀起纸壳做的护眼罩,态度优雅、声音平缓地对她们说:
  “你们不必躲避,也无须害怕任何不轨。有骑士勋章作证,勇士不会对任何人图谋不轨,更何况对两位风范高雅的娇女呢。”
  两个女子望着他,用眼睛搜寻他那张被破眼罩遮护着的脸,听到称她们为“娇女”,与她们的身份相距甚远,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唐吉诃德直不好意思,对她们说:
  “美女应该举止端庄,为一点小事就大笑更是愚蠢。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惹你们生气,而是为你们好。”
  两个女子听了更是迷惑不解,再看我们这位骑士的模样,愈发笑得厉害,唐吉诃德却生气了。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店主走出来,事情就闹大了。店主很胖,所以很和气。看到这个人的反常样子,配备的胫甲、长镫、长矛、皮盾和胸甲也都各式不一,店主并不像两个女子那么开心。可是他害怕那堆家伙,决定还是跟唐吉诃德客客气气地说话。他说:
  “骑士大人,您若是找住处,这里什么都富余,就是缺少一张床。”
  唐吉诃德把客店看成城堡,把店主看成谦恭的城堡长官,回答说:
  “卡斯蒂利亚诺①大人,我随便用什么东西都行,因为‘甲胄是我服饰,战斗乃我休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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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斯蒂利亚诺”有多种含义,可以理解为城堡长官,也可以是卡斯蒂利亚人。此处唐吉诃德是指城堡长官。
  ②此处唐吉诃德和下面店主均引用了一首古谣:“甲胄是我服饰,/战斗乃我休憩,/坚石为我床铺,/不寐系我睡眠。”
  店主听到称他为卡斯蒂利亚诺,以为自己的样子像卡斯蒂利亚人。其实他是安达卢西亚人,是圣卢卡尔海滩那一带的人,论贼性不比那个卡科差,论调皮也不比学生或侍童次。
  他答道:
  “既然如此,‘坚石为您床铺,不寐系您睡眠’。看来您可以下马了,您完全可以在寒舍一年不睡觉,何止一个晚上呢。”
  说有,店主来扶唐吉诃德下马。唐吉诃德很困难、很吃力地下了马。他已经一整天未进食了。
  他吩咐店主悉心照料他的马,因为世界上所有吃草料的动物中数它最好。店主看了看马,觉得它完全不像唐吉诃德说的那么好,连一半都不及。把马安顿在马厩之后,店主又回来看唐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这时两个女子正在帮唐吉诃德脱甲胄,他们已经言归于好。虽然她们脱掉了唐吉诃德的护胸、护背,却脱不掉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脱掉护喉和破头盔,这些都用绿带子系住了,结子解不开,只能剪断带子。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带着头盔,那副滑稽怪诞的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想,那两个帮他脱甲胄的女子一定是城堡的贵小姐或贵夫人,便也谈吐文雅起来,说:
    自古从无骑士,
    幸如唐吉诃德。
    纵然来自乡村,
    却得佳丽侍奉。
    夫人侍候勇士,
    公主照料骏骑。
  “哦,罗西南多,这是我的马的名字,我的美女们。曼查的唐吉诃德是我的名字。我本来不想暴露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我为诸位效劳的事迹会告诉你们我是谁。就因为借助兰萨罗特岛①古老民谣来应景,我才让诸位提前知道了我的名字。不过,以后定会有机会听候阁下的吩咐。我的臂膀的力量将证明我为诸位效劳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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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大西洋加那利群岛最东端的岛,属西班牙的拉斯帕尔马斯省。上面引的诗模仿了兰萨罗特岛的民谣。
  两位女子不习惯听这种辞令,所以无言以对,只是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吧,”唐吉诃德说,“因为我觉得我该吃点东西了。”
  恰巧那天是星期五,整个客店里只有几份鱼,那种鱼在卡斯蒂利亚叫腌鳕鱼,在安达卢西亚叫咸鳕鱼,有的地方叫鳕鱼干,有的地方叫小鳕鱼。她们问阁下能不能吃点小鳕鱼,没有别的鱼可吃。
  “既然有很多小鳕鱼,”唐吉诃德说,“你们不如给我来份大鳕鱼,就好比八个雷阿尔的零币和一枚八雷阿尔的钱币,对我来说都一样。更何况小鳕鱼还好呢,就像牛犊比牛好,羊羔比羊好一样。可是,不管怎样,得赶紧拿来,这副甲胄又沉又累人,空肚子已经受不了啦。”
  客店门口放了张桌子,那儿凉快。店主给他端来一份腌得不好、烹得极差的咸鱼,还有一块像他的盔甲那样又黑又脏的面包。他吃饭的样子真能当作大笑料。他吃饭时仍戴着头盔,只是把护眼罩掀了起来,因此,如果别人不把食物放到他嘴里,光靠自己的手,他什么东西也吃不到嘴里。于是一位女子给他喂食。但喂水还是不行。多亏店主捅通了一节芦竹,一头放进他嘴里,从另一头把酒灌进去。他耐心地吃喝,只求不要把头盔的带子弄断。这时,一位劁猪人恰巧来到客店。他一到就吹了四五声芦笛,这一下唐吉诃德更确定他是在一个著名城堡里了,音乐是为他而奏的,还认定小鳕鱼就是大鳕鱼,面包是精白面的,风尘女是贵夫人,店主是城堡长官,由此断定他决心出征完全正确。不过,今他沮丧的是他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他觉得没有骑士称号就不能合法从事任何征险活动。

第三章 唐吉诃德受封为骑士滑稽可笑


  他心中不快,迅速吃完了那可怜的晚餐,叫来店主,两人来到马厩里。他跪在店主面前,对他说:
  “勇敢的骑士,我得劳您大驾。有件事有利于您,也造福于人类。您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店主看到客人跪倒在脚下,又说了这番话,瞪着眼迷惑不解。店主请他起来,他坚持不起来,店主只好说同意帮忙。
  “我知道您宽宏大量,我的大人。”唐吉诃德说,“是这样,我要劳您大驾而您又慷慨应允的事,就是要您明天封我为骑士。我今晚就在城堡的小教堂守夜①,明天,我说过,就可以完成我的夙愿,就可以周游四方,到处征险,为穷人解难了,这是骑士和像我这样的游侠的责任。我生来就渴望这样的业绩。”
  店主是个比较狡诈的人,对客人的失常已有所察觉。听完这番话,他对此已确信无疑,为了给当晚增添点笑料,决定顺水推舟,于是对他说,他的愿望和要求很正确,这是像他这样仪表堂堂的杰出骑士的特性。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投身于这项光荣事业,周游各地,到处征险,连马拉加的佩切莱斯、里亚兰岛、塞维利亚的孔帕斯、塞哥维亚的阿索格拉、巴伦西亚的奥利韦拉、格拉纳达的龙迪利亚、圣卢卡尔海滩、科尔多瓦的波特罗、托莱多的小客店和其他一些地方②都去过,凭着手脚利索,勾引过许多寡妇,糟蹋过几个少女,还欺骗了几个孤儿,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几乎在西班牙所有法院都挂了号。最后,他引退在这座城堡里,靠自己和别人的钱过日子,还接待各种各样的游侠骑士。这纯粹是出于对骑士的热爱,同时也希望骑士们分些财产给他,作为对其好心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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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骑士受封前应在教堂守夜,看护甲胄。
  ②塞万提斯在这里列数了西班牙地痞、流浪汉的集中地。
  他还说,城堡里没有用以守夜看护甲胄的小教堂。原来的小教堂已经拆了,准备盖新的。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知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守夜。那天晚上,他可以在城堡的院子里守夜,待第二天早晨,有上帝为证,举行适当仪式,他就被封为骑士了,而且是世界上最标准的骑士。
  店主问他是否带了钱。唐吉诃德说身无分文,因为他从未在骑士小说里看到某位游侠骑士还带钱。
  店主说,他搞错了。骑士小说里没写带钱是因为作者认为,像带钱和干净的衬衣这类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就不必写了,可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们没带钱和衬衣。他肯定,所有游侠骑士(把那么多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腰缠万贯,以防万一。此外,他们还带着衬衣和一个装满创伤药膏的小盒子,因为并不是每次在野外或沙漠发生格斗时受了伤都有人医治的,也没有英明的魔法师朋友乘云托来一位少女或侏儒,送来神水,那水功力之大,骑士只要喝一滴,伤口立刻痊愈,恢复如初。所以,过去的骑士都让侍从带着钱和其他必需品,如纱布、药膏。有的骑士没有侍从(这种情况不多,很少见),他就自己把所有东西都装在几个精巧的褡裢里,挂在马屁股上。褡裢很小,几乎看不见,似乎里面装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上述情况,带褡裢的方式一般不大为骑士们所接受。所以,店主劝导他(现在他可以像对待教子一般对他讲话,因为他一会儿就要做教父了),以后出门不要忘了带钱和其他备用品,他将会看到带着这些东西是多么有用,至少得这么想。
  唐吉诃德答应按照店主的劝导一一照办。店主又让他到客店一侧的大院子里去看护甲胄。唐吉诃德收拾好全副甲胄,放在一个水井旁的水槽上,然后手持皮盾,拿着长矛,煞有介事地在水槽前巡视。此刻已是垂暮之时。
  店主把他如何发疯,要看护甲胄,等待受封为骑士的事都告诉客店里所有的人。大家对他这种奇特的发神经方式感到惊诧,纷纷从远处张望。大家看到他举止安祥,忽而来回巡视,忽而靠在长矛上,长时间盯着甲胄。暮色已完全降临,然而皓月当空,犹如白昼,这位新骑士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一位住宿的脚夫忽然想起要去打水饮马,这就得把唐吉诃德放在水槽上的甲胄拿下来。唐吉诃德看到脚夫走来,便高声说道:
  “喂,你,大胆的骑士,无论你是谁,要是想来动这位最勇敢可是从未动武的勇士的甲胄,就小心点儿!你要是不想为你的莽撞丢命的话,就别去碰它!”
  脚夫并没有从他这番话里觉悟过来(要是觉悟过来就好了,那就可以安全无事),却抓起甲胄的皮带,把甲胄扔得老远。这被唐吉诃德看见了。他仰望天空,心念(他觉得心里在念)他的情人杜尔西内亚,说:
  “我的心上人,当第一次凌辱降临到这个已经归附你的胸膛的时候,请助我矣!请你在我的第一次战斗中不吝恩泽与保佑!”
  说完这些和其它诸如此类的话,他放下皮盾,双手举起长矛,这次对着脚夫的脑袋奋力一击,把脚夫打翻在地。脚夫头破血流,如果再挨第二下,就不用请外科医生了。唐吉诃德打完后,收拾好甲胄,又像开始那样安祥地巡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脚夫。他并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个脚夫还未苏醒),准备打水饮骡子。他刚要挪开甲胄,腾出水槽,唐吉诃德二话不说,也不请谁保佑,就又拿起皮盾,举起长矛,这次倒是没把第二个脚夫的脑袋打碎,只是打成了三瓣还多——一共四瓣。听到声音,客店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了,包括店主在内。看到这种情况,唐吉诃德又拿起皮盾,扶剑说道:
  “哦,美丽的心上人,我这颗脆弱的心灵的勇气和力量!被你征服的骑士正面临巨大的险恶,现在是你回首垂眸的时刻了!”
  他似乎由此获得了非凡的力量,即使全世界的脚夫向他进攻,他也不会后退。脚夫的伙伴们从远处用乱石袭击唐吉诃德,他只能用皮盾尽力抵挡,却不敢离开水槽,怕他的甲胄失去保护。店主大声呼喊那些扔石头的人赶紧住手,因为已经告诉过他们,唐吉诃德是个疯子,所以,即使他把那些人都杀了,也不会受到制裁的。唐吉诃德喊的声音更大。他把那些人叫作叛逆,还说城堡长官是个坏骑士,竟然纵容他们这样对待游侠骑士。要是他已经接受了店主授予的骑士称号,决不会轻饶这个背信弃义的臭店主。“至于你们这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我并不理会你们。你们扔吧,来吧,使出你们的全部本事攻击我吧。你们如此愚妄,看着吧,一定会得到报应!”
  他的威严震慑了那些攻击他的人,再加上店主的劝阻,那些人不扔石头了。于是,唐吉诃德也允许他们把受伤的人抬走,然后继续安然地看护甲胄。
  店主觉得这位客人的胡闹太不像话,决走趁着还没有再出乱子,尽快授予他那个晦气的骑士称号。店主找到唐吉诃德,为那些蠢人对他的无礼行为表示歉意,说他自己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那些人也由于他们的愚蠢行为受到了惩罚。店主说原来已讲过,城堡里没有小教堂,所以其它的形式也就不必要了。根据自己对授衔仪式所知,最重要的就是击颈击背,而这在田野里也可以进行,更何况他早已达到了看护甲胄的要求。本来,看护两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他已经看护了四个小时。
  唐吉诃德信以为真,说他悉心遵命,以便尽快完成仪式。受封以后如果再受到攻击,他不会让城堡里留下活人,除非是长官关照的那些人。出于对长官的尊敬,他将饶那些人一命。这位城堡长官听了这话后不寒而栗。他让人马上找来一本记着他给脚夫多少麦稭和大麦的帐博,让一个男孩拿来一截蜡烛头,再带上那两位女子,来到唐吉诃德面前,命他跪下,然后念手中那本帐簿(就好像在虔诚地祷告)。念到一半时,店主抬起手,在唐吉诃德的颈部一记猛击,然后又用唐吉诃德的剑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嘴里始终念念有词。然后,店主命令一个女子向唐吉诃德授剑。那个女子做得既利索又谨慎,因为她们必须注意,在举行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不至于大笑起来。她们曾目睹新骑士的英勇行为,终于没敢笑出来。授剑后,一位贵女子说:
  “上帝保佑你成为幸运大骑士,在战斗中为你赐福。”
  唐吉诃德问她叫什么,为的是永远记住应该向谁报恩。他想把将来靠自己臂膀的力量获得的荣誉分给她一份。女子非常谦恭地回答说,她叫托洛萨,是托莱多一位修鞋匠的女儿,住在桑乔·别纳亚的那些小铺附近。还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愿意侍候他,把他奉为主人。唐吉诃德说,出于爱,他赐予她“唐”称①,从那以后她就叫唐娜托洛萨。她答应了。另一名女子为他套上马刺,唐吉诃德又把同授剑女子说的那套话对她说了一遍。问她姓名,她说叫莫利内拉,父亲是安特奎拉一位有威望的磨坊主。她也请求唐吉诃德赐予她“唐”称,叫唐娜莫利内拉,以后会为他效劳尽力。仪式以前所未有的快速结束之后,唐吉诃德迫不及待地要飞马出去征险。备好罗西南多后,他骑上马,拥抱店主,感谢店主恩赐他骑士称号,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无法转述。店主看到他已出客店门,便用同样华丽却又简单得多的话语回答他,也没向他索要住宿费,就让他欢天喜地地走了。




第四章 我们的骑士离开客店后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时,天已渐亮。他有了骑士称号,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差点把马的肚皮给乐破了。他忽然想到店主曾劝导他要带好必要的物品,特别是钱和衬衣,就决定回家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再找一个侍从。他打算找邻居的一个农民。那农民虽穷,还有孩子,可是作骑士的侍从特别合适。这么一想,他就掉转了罗西南多的头。马似乎也知恋家,立刻蹄下生风一般地跑起来。
  没走多远,他就似乎听到右侧的密林中传来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呻吟。于是他说:
  “感谢苍天如此迅速赐给我机会,让我尽自己的职责,实现夙愿,旗开得胜。这声音一定是某个贫穷男人或女人在寻求我的照顾和帮助呢。”
  他掉转缰绳,催马循声而去,刚进森林,就看见一棵圣栎树上拴着一匹母马,另一棵树上捆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孩子,上身裸露,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健壮的农夫正在用腰带抽打这个孩子,每打一下还训斥一声,说:
  “少说话,多长眼。”
  那孩子再三说:
  “我再也不敢了,主人。我向上帝起誓,我再也不敢了。
  我保证以后多加小心,照看好羊群。”
  看到这情景,唐吉诃德不禁怒吼道:
  “无理的骑士,你真不像话,竟与一个不能自卫的人战斗。骑上你的马,拿起你的矛(拴母马的那棵树上正靠着一支长矛),我要让你知道,你这样做不过是个胆小鬼。”
  农夫猛然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人在他面前挥舞长矛,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客客气气地回答:
  “骑士大人,我正在惩罚的这个孩子是我的佣人,负责照看我在这一带的羊群。可是他太粗心了,每天丢一只羊。我要惩罚这个冒失鬼、无赖。他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个吝啬鬼,想借此赖掉我欠他的工钱。我向上帝,向我的灵魂发誓,他撒谎!”
  “卑鄙的乡巴佬,竟敢在我面前说谎!”唐吉诃德说,“上有太阳作证,我要把你用长矛一下刺穿。你马上付他工钱,否则,有主宰我们的上帝作证,我现在就把你结果掉。你马上把他放开。”
  农夫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为孩子解开了绳子。唐吉诃德问那个孩子,主人欠他多少钱。孩子说一共欠了九个月的工钱,每个月七个雷阿尔。唐吉诃德算了一下,一共六十三个雷阿尔。他告诉农夫,如果不想丢命的话,就立刻掏钱。惊恐的农夫说,生死关头绝无假话,凭他发的誓(他其实没有发过誓),并没有那么多钱,因为还得扣除他给佣人三双鞋的钱和佣人生病时两次输血花的一个雷阿尔。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鞋钱和输血的钱也被你无缘无故地抽打他抵消了。就算他把你给他买的鞋穿破了,可是你也把他的皮打破了;就算他生病时理发师为他输了血,他没病时你却把他打出了血。这样说来,他就不欠你钱了。”
  “骑士大人,问题是我没带钱。让安德烈斯跟我到家去,我如数照付。”
  “跟他去?”孩子说,“没门儿!不,大人,我不去。等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准会像对圣巴多罗美①那样扒了我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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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巴多罗美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被剥皮而死。
  “不会的,”唐吉诃德说,“只要我命令他听我的,他就得以骑士规则的名义向我发誓,我才放他走。他保证会付给你工钱。”
  “大人,”孩子说,“您是这么说,可我的主人不是骑士,也没有接受过任何骑士称号。他是老财胡安·阿尔杜多,是金塔纳尔的邻居。”
  “这无关紧要,”唐吉诃德说,“阿尔杜多家族里也有骑士,更何况要以事观人嘛。”
  “是的,”安德烈斯说,“可是我这位主人赖了我的血汗钱,该如何以其事观其人呢?”
  “我不会赖帐,安德烈斯兄弟。”农夫说,“请跟我来,我以世界上所有骑士的称号发誓,按照我刚才说的付给你全部工钱,而且还会多些。”
  “多些就不必了,”唐吉诃德说,“你只要如数照付,我就满意了。你发誓就得做到,否则,我也同样发誓会再去找你,惩罚你。即使你比蜥蜴藏得还好,我也一定要找到你。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在命令你,好让你更加切实地履行诺言,那么我告诉你,我是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专爱打抱不平。再见吧,不要忘记你答应过和发过誓的事情,否则,你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说完,唐吉诃德双腿夹了一下罗西南多,很快就跑远了。农夫看着他跑出森林,已经无影无踪了,便转向佣人安德烈斯,对他说:
  “过来,孩子,我想把欠你的钱全部还清,就像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骑士命令的那样。”
  “这我敢肯定,”安德烈斯说,“你得执行那位优秀骑士的命令。他是位勇敢而又善良的判官,应该活千岁。如果你不付我工钱,他就会回来,按照他说的那样惩罚你。”
  “我也敢肯定。”农夫说,“不过,我太爱你了,所以我想多欠你一点儿,好多多还你钱。”说着农夫抓住孩子的胳膊,又把孩子捆在圣栎树上,狠狠鞭打孩子,差点把他打死。“现在,安德烈斯大人,你去叫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人吧,看他怎样打这个不平吧,尽管我觉得,要打抱不平,他年纪还不算老。我真想剥了你的皮,你最怕我剥你的皮。”
  不过,农夫最后还是放开了孩子,让孩子去找那位判官来执行他的判决。安德烈斯有些沮丧,临走发誓要去找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让农夫受到加倍的惩罚。虽然嘴上这么说,孩子还是哭着走的,而农夫却在那里笑。英勇的唐吉诃德就是如此打抱不平的,而且他自己还得意至极,觉得自己在骑士生涯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其顺利和高尚的开端,对自己非常满意,一面往村里走一面轻声说道:
  “你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托博索美丽绝伦的杜尔西内亚!你有幸拥有英勇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在你面前俯首听命。众所周知,他昨天得到了骑士称号,今天又讨伐了最无耻、最残忍的罪恶行径。今天,那个残忍的敌人无缘无故地鞭打那个瘦弱的孩子,他从那个敌人手里夺下了鞭子。”
  这时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忽然想起游侠骑士常在交叉路口考虑该走哪条路。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才考虑成熟了。他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任它选择。马凭着它的第一感觉,朝着有马群的方向走。走了大约两英里,唐吉诃德看到一大群人,后来才知道,是托莱多的商人去穆尔西亚买丝织品。有六个人打着阳伞,四个佣人骑着马,还有三个骡夫步行。刚从远处发现他们,唐吉诃德就想到又遇上了新的冒险行动。他尽力模仿书上的情节,只要有可能,他就模仿。他觉得又有了一次机会。于是他风度翩翩,威风凛凛地在马上坐定,握紧长矛,把皮盾放在胸前,停在路当中,等待那些游侠骑士到来。他觉得那些人就是游侠骑士。待那些人走到跟他可以互相看得见、听得着的距离时,他傲慢地打了个手势,提高声音,说道:
  “如果你们这些人不承认世界上没有谁比曼查的女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更漂亮,就休想过去。”
  听到这番话,商人们都停了下来。看到说话人的奇怪样子,再听他那番话,商人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疯子。不过他们不慌不忙,还想看看他这番话的下文。其中一个人爱开玩笑却又很谨慎,对他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知道谁是您说的那位美丽夫人,让我们见见她吧。如果她真像您说的那么漂亮,我们诚心诚意地自愿接受您的要求。”
  “你们见到了她,才能承认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吗?”唐吉诃德说,“不管你们是否见过她,重要的是你们得相信、承认、肯定、发誓并坚持说她是最漂亮的。否则,你们这些高傲自大的人就得同我兵戎相见。现在,你们或者按照骑士规则一个个来,或者按照你们的习惯和陋习一起上,我都在这里等着你们。我相信正义在我一边。”
  “骑士大人,”那个商人说,“我以在场所有王子的名义请求您,让我们承认我们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事情,实在于心不安,而且,这会严重伤害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①的那些女皇和王后们。烦请您让我们看看那位夫人的画像吧,哪怕它只像麦粒一般微小。这样一了百了,我们满意了,放心了,您也高兴了,满足了。我们渴望瞻仰她的芳容。即使她在画像上是个独眼,另一只眼流朱砂和硫磺石,为了让您高兴,我们也会按照您的意愿夸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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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是当时西班牙最落后的地区,并非两个国家。
  “无耻的恶棍,”唐吉诃德怒气冲天地说,“她眼里流出的不是你说的那些东西,而是珍贵的琥珀和麝香。她也不是独眼或驼背,而且身子比瓜达拉马的纱锭还直。你们亵渎我如此美丽的夫人,该受到惩罚。”
  说罢,他抓起长矛向刚才说那些话的人刺去。他愤怒至极,要不是幸好罗西南多失蹄跌倒在路上,那位大胆的商人就遭殃了。罗西南多一倒地,它的主人也摔得滚了很远。他想站起来,可是长矛、皮盾、马刺、头盔和沉重的盔甲碍手碍脚,就是站不起来。他挣扎了一番还是站不起来,嘴里仍在说:
  “别跑,胆小鬼,卑贱的人,你们等着。我站不起来,这不怨我,是马的错。”
  其中一个骡夫,也许人不太好,见他倒在地上还如此狂妄,忍不住要把他痛打一顿。那骡夫走过去,抓住长矛,撅成几截,拿起一截抽打唐吉诃德。虽然唐吉诃德身着甲胄,可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商人们直喊骡夫别打得那么厉害,赶快放了他。可骡夫已经怒不可遏,直打到怒气全消才住手。然后,骡夫捡起其余几截断矛,扔在唐吉诃德身上。唐吉诃德虽然见到乱棍如雨般打在他身上,却仍然不住嘴地吓天吓地,吓唬那些他认为是坏蛋的人。
  骡夫打累了,商人一行又继续赶路,一路上一直谈论这个被打的可怜虫。唐吉诃德看到只剩自己一人了,又试图站起来。可是他身体无恙时都站不起来,现在被打得遍体鳞伤,又怎能站起来呢?他暗自解脱,认为这是游侠骑士必遭之祸,而且全是马的错。他浑身灼痛,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第五章 我们这位骑士的遭遇续篇


  看到自己动弹不得,唐吉诃德想起了自己的老办法——回想小说中的某一情节。他又疯疯癫癫地想起巴尔迪维诺在山上被卡尔·洛托打伤后遇到曼图亚侯爵的故事。这个故事孩子们知道,青年人知道,老年人更是大加赞赏,深信不疑,就像笃信穆罕默德的故事一样。唐吉诃德觉得这个情节与自己的处境极其相似,便作悲痛欲绝状,在地上打滚,嘴里还气息奄奄地说着据说是那位受伤的绿林好汉当时说的话:
  你在哪里,我的夫人?
  难道对我毫不怜悯?
  夫人也许真的不知,
  还是
  虚情假意,早已变心?
  然后,他又继续念小说里的歌谣,一直念到那句韵文:
    哦,显贵的曼图亚侯爵,
    我的舅父,长辈大人!
  刚念到这句,当地的一位农夫,他的邻居,正巧送麦子到磨坊经过此地。农夫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就过去问他是谁,哪儿不舒服,何以如此伤心地呻吟。唐吉诃德认定这人就是他的舅父曼图亚侯爵,所以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念叨歌谣,诉说自己的不幸,还有什么皇子和他夫人偷情等等,全是按照歌谣的内容说的。
  听了这番疯话,农夫惊讶不已。农夫掀开唐吉诃德的护眼罩,护眼罩已经被打碎了,拂去他脸上的灰尘,认出了他,说:
  “吉哈纳大人(在他尚未失去理性,由安分的贵族变成游侠骑士之前,大概是这样称呼他的),谁把您弄成这个样子?”
  可是不管农夫问什么,唐吉诃德只是继续说他的歌谣。这位好心人只好脱掉唐吉诃德的护胸护背,看看是否有伤,结果并没有发现血迹和伤痕。农夫把他从地上使劲扶了起来,又觉得还是自己的驴稳当,就把他扶到自己的驴上,费力可真不少,然后又收拾好甲胄,连同断矛一起捆在罗西南多的背上,牵着马和驴的缰绳回村,路上仍一直琢磨唐吉诃德那些胡言乱语的意思。唐吉诃德也不好受,遍体鳞伤的身躯在驴上摇摇晃晃,不时仰天长叹,于是农夫又问他哪儿难受。看来魔鬼又适时给他的记忆带来了故事,否则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忘了巴尔多维诺斯,却想起了摩尔人阿温达赖斯被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捉住,送往要塞辖区的事呢。因此,农夫再问他感觉怎样时,他就用阿温达赖斯回答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的话回答农夫。这些话是他从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故事《迪亚娜》里读到的。农夫听他这么胡说八道,简直跟见了鬼似的,便明白了自己的邻居神经已经不正常,于是加紧往回赶,以免让唐吉诃德的滔滔不绝搅得心烦意乱。最后,唐吉诃德说:
  “您应该知道,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大人,我刚才说的美人哈丽法就是当今托博索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已经为她、正在为她并且将继续为她创造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辉煌的骑士业绩。”
  农夫回答说:
  “大人您看看,请恕罪,我不是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也不是曼图亚侯爵。我是您的邻居佩德罗·阿隆索。您既不是巴尔多维诺斯,也不是阿温达赖斯,而是光荣的贵族吉哈纳大人。”
  “我知道我是谁,”唐吉诃德说,“我知道我不仅可以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人,而且还可以当法兰西十二廷臣,甚至当世界九大俊杰。他们的业绩无论从总体看还是以个别论,都比不上我。”
  他们边说边走,回到村庄时天已渐黑。不过,农夫还得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免人们看到这位遍体鳞伤的贵族骑着这匹劣马。农夫觉得到时候了才进村,来到唐吉诃德家。唐吉诃德的家里熙熙攘攘,其中有村里的神甫和理发师,他们都是唐吉诃德的好朋友。女管家正高声对他们说:
  “佩罗·佩雷斯神甫(这是神甫的名字),您估计我的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已经两天没露面了,马也没了,皮盾、长矛和甲胄都不见了。真倒霉!现在我才明白,事情本该如此,就像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一样。那些可恨的骑士小说他读起来没完,结果把人读傻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以前我经常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要去做游侠骑士,到各地去冒险。这些小说是教人学撒旦和巴巴拉①的,这不,全曼查最精明的人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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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巴拉是耶稣在耶路撒冷被捕时的监内一囚犯。
  他的外甥女也这么说,而且还说:
  “您知道吗,尼古拉斯师傅(这是理发师的名字),有很多次,我舅舅连续两天两夜读那些晦气的勾魂小说,看完后,把书一扔,拿着剑对墙乱刺,刺累了,就说自己已经杀死了四个高塔般的巨人,累出的汗是搏斗中受伤流的血。然后,他喝一大罐凉水,才安静下来,还说那水是他的朋友大魔法师埃斯费贤人送给他的圣水。不过,都怪我,没有告诉您我舅舅这些疯疯癫癫的事,趁他还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管管他,把那些邪书都烧了。他的很多书都应该像对异教邪说那样一把火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明天一定要公审那些书,并且处以火刑,以免让那些读了这种书的人像我的善良的朋友一样做出那些事。”
  这些话全被农夫和唐吉诃德听到了。农夫这才明白唐吉诃德得的是什么病。于是他大声说:
  “请你们给巴尔多维诺斯大人和曼图亚侯爵大人开门,他伤得很重;还有摩尔人阿温达赖斯大人,他把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那位勇敢的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给抓来了。”
  农夫这么一喊,大家都跑了出来,有些人认出这是他们的朋友,两个女人也认出了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唐吉诃德还骑在驴上,下不来,大家只好跑过去抱住他。他说:
  “你们听着,我受了重伤,这全怪我的马。你们把我送到床上去。如果可能的话,叫乌甘达女巫来治治我的伤吧。”
  “您看,真不幸,”女管家说,“我的心灵告诉我,我主人的条腿跛了。您正好上床去,不用找什么乌疙瘩了,我们知道怎么给你治。那些该上百次诅咒的骑士小说把您害成了这个样子。”
  人们把他抬到床上检查伤口,可是一个伤口也没找到。他说,他的伤全是在他的坐骑罗西南多跌倒时摔的。当时他正同十名世界罕见的胆大妄为的巨人搏斗。
  “好啊,好啊,”神甫说,“这回还有巨人!我向十字架发誓,明天天黑之前我要把他们都烧死。”
  大家向唐吉诃德提了很多问题,可是他一个问题也不愿回答,只是要求给他吃的,让他睡觉,现在这最重要。于是,神甫详细地询问农夫是如何找到唐吉诃德的。农夫把碰到唐吉诃德时他的丑态,以及带他来时半路上说的那些疯话都介绍了一遍。这回神甫听了愈发想找一天做他想做的那件事了。第二天,神甫叫上他的朋友尼古拉斯理发师,一同来到唐吉诃德家。


第六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足智多谋的贵族书房里进行了别有风趣的大检查


  唐吉诃德还在睡觉。神甫向唐吉诃德的外甥女要那个存放着罪孽书籍的房间的钥匙,他的外甥女欣然拿出了钥匙。大家进了房间,女管家也跟着进去了。他们看到有一百多册装帧精美的大书和一些小书。看到这些书,女管家赶紧跑出房间,然后拿回一碗圣水和一把刷子,说:
  “拿着,神甫大人,请你把圣水洒在这个房间里,别留下这些书中的任何一个魔鬼,它会让我们中邪的。我们对它们的惩罚就是把它们清除出人世。”
  女管家考虑得如此简单,神甫不禁笑了,他让理发师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递给他,看看都是什么书,也许有些书不必处以火刑。
  “不,”外甥女说,“一本都不要宽恕,都是害人的书。”最好把它们都从窗户扔到院子里,做一堆烧掉。要不然就把它们弄到畜栏去,在那儿烧,免得烟呛人。”
  女管家也这么说,兴许,让那些无辜者去死是她们的共同愿望。不过神甫不同意,他起码要先看看那些书的名字。理发师递到他手里的第一本书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四卷集》。神甫说:
  “简直不可思议,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在西班牙印刷的第一部骑士小说,其他小说都是步它的后尘。我觉得,对这样一部传播如此恶毒的宗派教义的书,我们应该火烧无赦。”
  “不,大人,”理发师说,“据我所知,此类书中,数这本写得最好。它在艺术上无与伦比,应该赦免。”
  “说得对,”神甫说,“所以现在先放它一条生路。咱们再来看旁边的那一本吧。”
  理发师说:“这本是《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此人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嫡亲儿子。”
  “实际上,”神甫说,“父亲的功绩无助于儿子。拿着,管家夫人,打开窗户,把它扔到畜栏去。咱们要烧一堆书呢,就用它垫底吧。”
  女管家非常高兴地把书扔了,《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被扔进了畜栏,耐心地等候烈火焚身。
  “下一部。”神甫说。
  “这本是《希腊的阿马迪斯》。”理发师说,“我觉得这边的书都是阿马迪斯家族的。”
  “那就都扔到畜栏去。”神甫说,“什么平蒂基内斯特拉女王、达里内尔牧人以及他的牧歌,还有作者的种种丑恶悖谬,统统烧掉。即便是养育了我的父亲打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也要连同这些东西一起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理发师说。
  “我也是。”外甥女说。
  “是这样,”女管家说,“来吧,让它们都到畜栏去。”
  大家都往外搬书,书很多,女管家干脆不用楼梯了,直接把书从窗口扔下去。
  “那本大家伙是什么?”神甫问。
  理发师回答说:“是《劳拉的唐奥利万》。”
  “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写《芳菲园》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两本书里究竟哪一本真话多,或者最好说,哪一本书说假话少。我只知道这本胡言乱语、目空一切的书也应该扔到畜栏去。”
  “下一本是《伊尔卡尼亚的弗洛里斯马尔特》。”理发师说。
  “怎么,还有弗洛里斯马尔特大人?”神甫说,“虽然他身世诡怪,经历奇特,可是文笔生硬枯涩。把它和另外那本书都扔到畜栏去,管家夫人。”
  “很荣幸,我的大人。”女管家高高兴兴地去执行委派给她的事情。
  “这本是《普拉蒂尔骑士》。”理发师说。
  “那是本古书,”神甫说,“我没发现它有什么可以获得宽恕的内容。别费话,也一起扔出去。”
  然后,神甫又打开一本书,书名叫《十字架骑士》。
  “此书名字神圣,可以宽恕它的无知。不过常言道:‘十字架后有魔鬼。’烧了它!”
  理发师又拿起另一本书,说:
  “这是《骑士宝鉴》。”
  “我知道这部大作,”神甫说,“写的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和他的伙伴,个个比卡科还能偷。还有十二廷臣和真正的历史学家图尔平。说实话,我准备判它个终身流放,因为他们一部分是著名的马泰奥·博亚尔多的杜撰,接着又由基督教诗人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来添枝加叶。如果我在这儿碰到他,他竟对我讲他母语之外的其他语言,我就对他不客气;他要是讲自己的语言,我就把他奉若上宾。”
  “我倒有本意大利文的,”理发师,“不过我看不懂。”
  “你不懂更好,”神甫说,“这回咱们就宽恕卡皮坦先生吧,他并没有把这本书带到西班牙来,翻成西班牙文。那会失掉作品很多原意,所有想翻译诗的人都如此。尽管他们小心备至,技巧娴熟,也绝不可能达到原文的水平。依我说,实际上,把这本书和你们找到的其他谈论法兰西这类事情的书,都扔到枯井里存着,待商量好怎样处理再说。不过,那本《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和另一本叫《龙塞斯巴列斯》的例外。只要这两本书到了我手里,就得交给女管家,再扔到火里,绝不放过。”
  理发师觉得这样做很对,完全正确,觉得神甫是一位善良的基督教徒,热爱真理,对世上之事绝不乱说,所以他完全赞同。再翻开一本书,是《奥利瓦的帕尔梅林》,旁边还有一本《英格兰的帕尔梅林》。神甫看到书便说:
  “把那本《奥利瓦》撕碎烧掉,连灰烬也别剩。那本《英格兰》留下,当作稀世珍宝保存起来,再给它做个盒子,就像亚历山大从大流士①那儿缴获的战利品盒子一样。亚历山大用那个盒子装诗人荷马的著作。这部书,老兄,以两点见长。其一是本身写得非常好,其二是作者身为葡萄牙的一位思维敏捷的国王,所以颇有影响。米拉瓜尔达城堡里的种种惊险,精彩至极,引人入胜。这部书的语言文雅明快,贴切易懂,非常得体。所以我说,尼古拉斯师傅,这部书和《高卢的阿马迪斯》应该免遭火焚,其他书就不必再审看了,统统烧掉,您看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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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流士是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国王。
  “不行,老兄,”理发师说,“我这本是名著《唐贝利亚尼斯》。”
  神甫持异议:“对第二、三、四部需要加点大黄,去去它的旺肝火。所有关于法马城堡的内容和其他严重的不实之处也得去掉,再补以外来语。修改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宽恕还是审判它。现在,老兄,你先把它放在你家,不过别让任何人阅读它。”
  “我愿意。”理发师说。他不想再劳神看那些骑士小说了,就吩咐女管家把所有大本书都敛起来,扔到畜栏去。
  女管家不傻也不聋,而且她烧书之心胜于织布之心,不管那是多宽多薄的布。听了理发师的话,她一下子抓起八本书,从窗口扔出去。因为拿得太多,有一本掉在理发师脚旁。理发师想看看是谁写的书,一看原来是《著名白人骑士蒂兰特传》。
  “上帝保佑!”神甫大喊一声,说道,“白人骑士蒂兰特竟在这里!递给我,老兄,我似乎在这本书里找到了欢乐的宝库,娱乐的源泉。这里有勇敢的骑士基列莱松·德蒙塔尔万和他的兄弟托马斯·德蒙塔尔万以及丰塞卡骑士,有同疯狗战斗的英雄蒂兰特,有刻薄的少女普拉塞尔·德米比达,谈情说爱、招摇撞骗的寡妇雷波萨达,还有爱上了侍从伊波利托的女皇。说句实话,老兄,论文笔,它堪称世界最佳。书里的骑士也吃饭,睡在床上,死在床上,临死前也立遗嘱,还有其他事情。这些都是其他此类书所缺少的。尽管如此,作者故意编造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还是应该罚他终生做划船苦役。你把它拿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我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不过,剩下的这些小书怎么办呢?”
  神甫说:“这些书不会是骑士小说,大概是诗集。”说着他打开一本,是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就说恐怕其他的也都是这类书。
  “这些书不必像其他书那样都烧掉,它不像骑士小说那样害人或者将要害人,都是些供消遣的书,不会坑害其他人。”
  外甥女说:“哦,大人,您完全可以下令像对其他书一样把这些书都烧掉。否则过不了多久,我舅舅洽好骑士病后,读这些书,又会心血来潮地想当牧人,游历森林和草原,边唱边伴奏,或者更糟糕,想当诗人,那病就没法治了,而且还传染呢。”
  “小姐说得对,”神甫说,“最好提前解除这种不幸和危险。咱们就先从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下手吧。我觉得书可以不烧,不过,所有关于仙姑费丽西亚和魔水的内容以及大部分长诗都得删掉,适当保留散文,这样它仍然不失为此类小说中的一流作品。”
  “接着这本又是《迪丽娜》,题为《萨拉曼卡人续集》,”理发师说,“另一本也叫《迪亚娜》,作者是吉尔·波罗。”
  “萨拉曼卡人的那本,让它跟着那些该扔到畜栏去的书一起去充数吧。”神甫说,“吉尔·波罗的那本要当作阿波罗的作品保存起来。咱们得快点,老兄,时间不早了。”
  “这本书,”理发师说着打开了另一本书,“是撒丁岛人安东尼奥·德洛弗拉索写的《爱运女神十书》。”
  “我凭我的教职发誓,”神甫说,“自从有了阿波罗、缪斯和诗人以来,从没有任何著作像这部书这样既有趣又荒诞。由此说来,它也是所有这类书中最优秀绝世之作。没读过这部书,就等于没有读过任何有趣的东西。给我吧,老兄,这比给我一件佛罗伦萨呢绒教士服还珍贵呢。”
  神甫极其高兴地把书放在一旁。理发师又继续说道:“后面这几本是《伊比利亚牧人》、《草地仙女》和《情嫉醒悟》。”
  神甫说:“没别的,把它们都交给女管家。别问我为什么,否则就说个没完了。”
  “下面这本是《菲利达牧人》。”
  “那不是收人,”神甫说,“而是个谨小慎微的大臣。把它当成珍品收藏起来。”
  “这部大书名为《诗库举要》。”理发师说。
  神甫说:“诗不多,所以很珍贵,不过要从这部书的精华里剔除糟粕。这个作者是我的朋友。看在他还写过一些如史诗一般高尚的著作份上,就把这本书留下吧。”
  “这本是《洛佩斯·马尔多纳多诗歌集》。”理发师接着说。
  “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诗一经他口,就倾倒听者。他朗诵的声调十分和婉,很迷人。就是田园诗长了些,不过好东西不怕长。把它和挑出来的那儿本放在一起。旁边那本是什么?”
  “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加拉特亚》。”理发师说。
  “这个塞万提斯是我多年的至交。我知道他最有体会的不是诗,而是不幸。他的书有所创新,有所启示,却不做结论。不过,得等等第二部,他说过要续写的。也许修改以后,现在反对他的那些人能够谅解他。现在,你先把这本书锁在你家。”
  “我很高兴,老兄。”理发师说,“这儿有三本放在一起了。它们是唐阿隆索·德阿尔西利亚的《阿拉乌加人》、科尔多瓦的陪审员胡安·鲁福的《澳大科亚人》和巴伦西亚诗人克里斯托瓦尔·德比鲁埃斯的《蒙塞拉特》。”
  “这三本书,”神甫说,“是西班牙语里最优秀的史诗,可以同意大利最著名的史诗媲美,把它作为西班牙诗歌最珍贵的诗歌遗产保存起来。”
  神甫已没心思再看其它书,想把剩下的所有书都烧掉。可这时理发师又打开了一本,是《天使的眼泪》。
  “如果把这本书烧了,我倒要流眼泪呢。”神甫说,“这个作者是西班牙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曾翻译过奥维德的几个神话故事,译得非常通顺。”

第七章 我们的好骑士唐吉诃德第二次出征


  这时,忽听唐吉诃德咆哮起来:
  “来吧,来吧,勇敢的骑士们,是显示你们勇敢臂膀的力量的时候了,现在是宫廷骑士得势。”
  人们都循吵闹声赶去,其他书就没有再继续检查,估计《卡罗莱亚》、《西班牙的狮子》和路易斯·德阿维拉的《皇帝旧事》顷刻之间已化为灰烬。这几本大概都藏在剩下的那堆书里,神甫倘若看到这几本书,也许不会让它们遭受这样严厉的处罚。
  大家赶到时,唐吉诃德已经起床了,正继续大喊大叫,到处乱扎乱刺,那个精神劲儿,一点儿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大家抱住他,硬把他按在床上。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对神甫说:
  “特平大主教大人,我们这些号称十二廷臣的人竟让这些宫廷骑士在这场战斗中大获全胜,真是奇耻大辱。前三天,我们这些征险骑士还连战连捷呢。”
  “您安静点儿,老兄。”神甫说,“上帝会保佑我们时来运转的。‘失之今日,得于明天’,您现在需要注意身体。我觉得您大概太累了,要不就是受了重伤。”
  唐吉诃德说:“没有受伤,不过浑身仿佛散了架,这倒是真的。那个婊子养的罗尔丹用圣栎木棍差点把我打散架。他完全是出于嫉妒,就因为我是他斗勇的敌手。待我能从床上起来时,不管他有多少魔法,我都要报仇,否则我就不叫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现在,先给我弄点吃的,我知道这对我最合适。报仇的事就留给我吧。”
  吃的拿来了,他又睡着了。他疯成这样,使大家目瞪口呆。
  那天晚上,女管家把畜栏里和家里所有的书都烧了。那些本应留作永久资料的书,命运和懒惰的检查官并没有放过它们,也烧掉了。这就应验了那句俗语:“刚正常为罪恶受过”。
  神甫和理发师拯救朋友的一个办法,就是把唐吉诃德那间书房砌上砖堵死,让他伤好后找不到那些书(说不定会病除根断),说魔法师把书房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他们说做就做。两天后,唐吉诃德起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书。可是他找不到原来放书的房间,就逐间搜寻,走到原来是门的地方,用手摸了摸,四处张望,默默无语。过了好一阵,他问女管家书房在什么地方。女管家很清楚该怎样回答,对他说:
  “您找什么房,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书也没有房,都让魔鬼带走了。”
  “不是魔鬼,”外甥女说,“是位魔法师。您走后的一个晚上,魔法师腾云而来。他从蛇背上下来,走进房间。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不一会儿,他从房顶飞出,房间里全是烟。待我们想起过去看看他究竟干了什么,已经是书、房皆空了。我和管家记得十分清楚,那个老东西临走时大声说,他和那些书籍以及房间的主人有私仇,对那间房子的处置随后就可见分晓。他还说他是圣贤穆尼亚通。”
  “大概说的是弗雷斯通。”唐吉诃德说。
  女管家说:“我也不知道是说弗雷斯通还是弗里通,只知道最后一个字是‘通’。”
  “是啊,”唐吉诃德说,“那是一个狡猾的魔法师,我的大敌,对我嫉恨如仇。他先天有灵,预知过一段时间后,会有他手下的一个骑士来同我展开恶战。我定会取胜,他却无可奈何,所以他要对我竭尽破坏之能事。我断定,苍天安排好的事,他很难违拗和逃脱。”
  “这还用问吗?”外甥女说,“可是舅舅,谁让您去管那些事?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别到处去管闲事难道不好吗?况且弄不好的话,‘毛未剪成反被剪’呢。”
  “你搞错了,外甥女,”唐吉诃德说,“谁想剪我的毛,不等他碰到我一根头发梢,我早已把他的毛全都剃光拔掉了。”
  两个女人怕再勾起唐吉诃德的火气,不再言语。这样,唐吉诃德在家安安静静地住了十五天,没有再想出外疯跑的迹象。在这期间,他成天向两个老朋友神甫和理发师作有趣的讲述。他说世界上最需要的就是游侠骑士,而且他对游侠骑士的崛起责无旁贷。神甫有时表示反对,有时不得不让步。如果不采取这种方法,就无法和唐吉诃德谈下去。
  这时候,唐吉诃德又去游说相邻的一位农夫。那农夫是个好人(如果这个称号可以送给穷人的话),就是缺少头脑。唐吉诃德对农夫又说又劝又许愿,总之,那个可怜的农夫决定跟他出走,去做他的侍从。唐吉诃德为了让农夫心甘情愿地跟他走,说也许会在某次历险之后,转眼之间得到一个岛屿,那就让农夫做岛屿的总督。如此这番许愿之后,桑乔·潘萨,也就是那个农夫,决定离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充当邻居的侍从。
  唐吉诃德然后下令筹款。有的东西卖了,有的东西典当了,反正都廉价出手,终于筹集了一笔钱。他戴上从朋友那儿借的护胸,勉强扣上破头盔,把他打算上路的日期和时辰通知了侍从桑乔,让桑乔收拾好必需品,特别嘱咐别忘了带个褡裢。桑乔说,定会带上,同时,他还有头驴很不错,也想带上,因为他还不习惯走远路。关于驴的问题,唐吉诃德考虑了一下,回想是否有某位游侠骑士带着骑驴的侍从,结论是前所未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桑乔带上驴,并打算等到以后有机会,碰上一个无礼骑士,就夺其马,给桑乔换个体面的坐骑。唐吉诃德按照那店主对他说的,带上了衬衣和其他可能带的东西。一切就绪之后,一个夜晚,桑乔没有向老婆和孩子告别,唐吉诃德也没有向女管家和外甥女辞行,就离开了村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们连夜赶路,待到天亮时断定,即使人们找他们也找不到了。
  桑乔带着褡裢和酒囊,骑在驴上神态威严,渴望现在就成为主人承诺的岛屿总督。唐吉诃德碰巧又到了蒙铁尔原野上,也就是他初征失利的地方。这次不像上次那么难受了,正值清晨,太阳斜射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感到疲惫。
  这时,桑乔对他的主人说:
  “游侠骑士大人,您别忘了您许诺的那个岛屿。无论岛有多大,我都能管理。”
  唐吉诃德回答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古时候游侠骑士征服岛屿或王国之后,就封他的侍从做那儿的总督。这是很流行的做法,我决不会破坏这个好习惯,而且我要做得比他们还好。有些时候,也许更多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侍从老了,不愿意再白天受累、晚上吃苦地侍奉他们了,才给侍从封个不大不小的村镇或县区的伯爵,最多是个侯爵。只要你我都活着,我完全可以在六天之内征服一个王国,再加上几个附庸国,你正好可以做一个附庸国的国王。对此你别太当回事。有些前所未闻、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往往会在骑士身上发生。我给你的会比我承诺给你的还多,这很容易做到。”
  桑乔说:“那么,我就可以在您说的某次奇迹中当上国王,我老婆安娜·古铁雷斯至少是王后,我的儿子也成王子了。”
  “难道还有谁对此怀疑吗?”唐吉诃德说。
  “我就怀疑,”桑乔说,“对于我来说,即使上帝让王国似雨点一般从天而降,也不会有一个正好落在玛丽·古铁雷斯①头上。您知道,大人,王后也算不上什么,当女伯爵最好。这得靠上帝相助。”
  --------
  ①桑乔说他妻子叫胡安娜,此处又称玛丽。在下文中,他妻子则自称特雷莎·卡斯卡霍。
  “那你就向上帝乞求吧,”唐吉诃德说,“他会给你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不过你别太自卑。你至少得做个总督才行。”
  “我不做总督,大人。”桑乔说,“我愿意跟随尊贵的主人。所有的职位,只要对我合适,我又承担得起,您都会给我的。”

第八章 骇人的风车奇险中唐吉诃德的英勇表现及其他


  这时他们发现了田野里的三十四架风车。
  唐吉诃德一看见风车就对侍从说:
  “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还好。你看那儿,桑乔·潘萨朋友,就有三十多个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们战斗,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有了战利品,我们就可以发财了。这是正义的战斗。从地球表面清除这些坏种是对上帝的一大贡献。”
  “什么巨人?”桑乔·潘萨问。
  “就是你看见的那些长臂家伙,有的臂长足有两西里①呢。”唐吉诃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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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为西班牙里程单位,简称为西里,一西里为5572.7米。
  “您看,”桑乔说,“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长臂的东西是风车翼,靠风转动,能够推动石磨。”
  唐吉诃德说:“在征险方面你还是外行。他们是巨人。如果你害怕了,就靠边站,我去同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
  说完他便催马向前。侍从桑乔大声喊着告诉他,他进攻的肯定是风车,不是巨人。可他全然不理会,已经听不见侍从桑乔的喊叫,认定那就是巨人,到了风车跟前也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高声喊道:
  “不要逃跑,你们这些胆小的恶棍!向你们进攻的只是骑士孤身一人。”这时起了点风,大风车翼开始转动,唐吉诃德见状便说:
  “即使你们的手比布里亚柔斯①的手还多,也逃脱不了我的惩罚。”
  --------
  ①布里亚柔斯是希腊神话人物,又称埃盖翁,据说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
  他又虔诚地请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保佑他,请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帮助他。说完他戴好护胸,攥紧长矛,飞马上前,冲向前面的第一个风车。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乔催驴飞奔而来救护他,只见唐吉诃德已动弹不得。是马把他摔成了这个样子。
  “上帝保佑!”桑乔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看看您在干什么?那是风车,除非谁脑袋里也有了风车,否则怎么能不承认那是风车呢?”
  “住嘴,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战斗这种事情,比其它东西更为变化无常。我愈想愈认为,是那个偷了我的书房和书的贤人弗雷斯通把这些巨人变成了风车,以剥夺我战胜他而赢得的荣誉。他对我敌意颇深。不过到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
  “让上帝尽力而为吧。”桑乔·潘萨说。
  桑乔扶唐吉诃德站起来,重新上马。那匹马已经东倒西歪了。他们谈论着刚才的险遇,继续向拉皮塞隘口方向赶路。唐吉诃德说那儿旅客多,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险。他最难过的是长矛没有了。他对侍从说:
  “我记得在小说里看到过,一位叫迭戈·佩雷斯·德巴尔加斯的西班牙骑士,在一次战斗中折断了剑。他从圣栎树上砍下了一根大树枝。那天他用这根树枝做了很多事情,打倒了许多摩尔人,落了个绰号马丘卡。从那天起,他以及他的后代就叫巴尔加斯和马丘卡。我说这些是因为假如碰到一棵圣栎树或栎树,我就想折一根大树枝,要和我想象的那根一样好。我要用它做一番事业。你真幸运,能看到并证明这些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靠上帝恩赐吧,”桑乔说,“我相信您说的话。不过请您坐直点,现在身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大概是摔痛了。”
  “是的,”唐吉诃德说,“我没哼哼,是因为游侠骑士不能因为受伤而呻吟,即使肠子流出来也不能叫唤。”
  “既然这样,我就没什么说的了。”桑乔说,“不过只有上帝知道,我倒是希望您既然痛就别忍着。反正我有点儿痛就得哼哼,除非规定游侠骑士的侍从也不能叫唤。”
  看到侍从如此单纯,唐吉诃德忍不住笑了。唐吉诃德对他说,不论他愿意不愿意,他可以随时任意哼哼,反正直到此时,他还没读到过认为这违反骑士规则的说法。桑乔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他的主人却说还没必要,而桑乔想吃也可以吃。既然得到了准许,桑乔就在驴背上坐好,从褡裢里拿出吃的,远远地跟在主人后面边走边吃,还不时拿起酒囊津津有味地呷一口,那个样子,就是马拉加①最有福气的酒店老板见了也会嫉妒。桑乔呷着酒,早把主人对他许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觉得这样到处征险并不怎么累,挺轻松的。
  --------
  ①马拉加是西班牙的著名酒产地。
  最后,他们在几棵树之间的空地上度过了那个夜晚。唐吉诃德还折了一根干树枝,把断矛上的铁矛头安上去,权当长矛。唐吉诃德彻夜未眠。他要模拟书中描写的样子,想念杜尔西内亚。书里的那些骑士常常在荒林中几夜不睡觉,以想念夫人作为排遣。桑乔可不是这样。他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天亮。阳光照耀在他脸上,小鸟欢欣鸣啭,新的一天到来了。要不是主人叫醒他,他还不起来呢。起来后,他摸了一下酒囊,发现比前一天晚上瘪了些,不禁一阵心痛,他知道没有办法马上补充这个酒囊。唐吉诃德还是不想吃东西,就像前面说的,他要靠美好的回忆为生。他们又踏上了通往拉皮塞隘口的路程。大约三点钟,他们看见了隘口。
  唐吉诃德一看见隘口就说:“桑乔·潘萨兄弟,我们会在这里深深卷入被称为冒险的事业。不过你要注意,即使你看见我遇到了世界上最严重的险情,只要冒犯我的人不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就不要用你的剑来保护我。如果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可以帮助我。但如果是骑士,你就不能来帮助我。这是骑士规则所不允许的,除非你已经被封为骑士。”
  “是的,大人,”桑乔说,“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尤其是我本人生性平和,不愿招惹是非。可是说真的,要是该我自卫了,我可不管那些规则,因为不管是神的规则还是世俗的规则,都允许对企图侵犯自己的人实行自卫。”
  “我也没说不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不过,在帮助我进攻骑士这点上,你还是得约束自己的冲动天性。”
  桑乔说:“我会像记着礼拜日一样记着这点,照此行事。”
  他们正说着话,路上出现了两个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骑着两匹骆驼一般大的骡子,戴着风镜,打着阳伞。后面跟着一辆车,车旁边有四五个骑马的人和两个步行的骡夫相随。后来才知道,车上是位比斯开贵夫人,要去塞维利亚,她的丈夫正在那儿,准备赴西印度群岛荣任官职。教士虽然同那一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并不是那位夫人的随行人员。唐吉诃德一发现他们,便对桑乔说: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大概就是前所未有的奇遇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可能是——不,肯定是几个魔法师,他们劫持了车上的公主。我必须全力铲除这种罪恶行为。”
  “这比风车的事还糟糕,”桑乔说,“您小心,大人,那是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那辆车肯定是某位过路客人的。您小心,我跟您说,您看看您在干什么吧,千万别让魔鬼搞昏了头。”
  唐吉诃德说:“我对你说过,桑乔,关于征险的事情你知道得不多。我说的是真的,你马上就会看到。”说完,他冲上去,迎着两个教士站到路中间。待估计他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唐吉诃德高声喊道:
  “你们这些罪恶的魔鬼,把你们劫持的公主立刻放掉,否则,你们马上就会为你们的罪恶行径而受到正义的惩罚。”
  两个教士勒住缰绳,被唐吉诃德的装束和话弄得莫名其妙,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是罪恶的魔鬼,而是圣贝尼托教会的两个教士。我们赶自己的路,不知道这辆车上是不是有被劫持的公主。”
  “花言巧语对我不起作用。我认识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
  唐吉诃德说。
  不等两人回答,唐吉诃德便催马提矛冲向走在前面的教士。他怒气冲冲,凶猛至极,要不是那个教士自己滚落下马,唐吉诃德准会把他刺下马,那就严重了,即使不死,也得重伤。第二个教士看到自己的同伴这个样子,便夹紧那匹快骡的肚子,朝田野疾风般遁去。
  桑乔·潘萨看到教士落地,便立刻下驴,跑到他身边,开始剥他的衣服。这时,教士的两个伙计赶来,问他为什么要扒教士的衣服。桑乔说,作为主人唐吉诃德打胜这一仗的战利品、这衣服理所当然属于他。两个伙计不懂得竟有这等荒唐事,也不明白什么战利品、打仗之类的事情,看到唐吉诃德正在同车上的人说话,便冲上去,把桑乔打倒在地,把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拔光了,还猛踢一顿,打得他躺在地上,不见气息,晕了过去。
  那教士又惊又怕,面无血色,不敢滞留片刻,赶紧翻身上骡,催骡向逃跑的教士方向跑去。那个教士正远远地观望,看这场意外的遭遇如何收场。两个教士不愿等到最后结局,便继续赶路,一路上还划着十字,仿佛身后有什么魔鬼跟着似的。
  上面说过,唐吉诃德正在和车上的夫人说话。他说:
  “尊贵的夫人,您可以任意行动了。现在,劫持您的匪徒已经被我有力的臂膀打得威风扫地。您不必打听解救您的人的名字,您知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一位游侠骑士和冒险家,托博索美丽无比的杜尔西内亚的追随者。作为您从我这里所得好处的报答,我只希望您能够到托博索去,替我拜见那位夫人,告诉她我为解救您所做的一切。”
  唐吉诃德的这番话被一个跟车的侍从听到了。他也是比斯开人,看到唐吉诃德无意放车前行,而是说让他们回到托博索去,就走到唐吉诃德面前,抓住唐吉诃德的长矛,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和更蹩脚的比斯开语说道:
  “滚开,骑士,真讨厌。我向创造我的上帝发誓,如果你还不让车走,你就是自取灭亡!”
  唐吉诃德听得十分清楚。他十分平静地回答:
  “但愿你是骑士,正因为你不是骑士,我才没有对你如此放肆无礼予以惩罚,臭东西!”
  比斯开人说:
  “我不是骑士?我向上帝发誓,就像你这个基督教徒向上帝撒谎一样!如果你投矛拔剑,你就会看到‘水把猫冲走有多快’!陆地上的比斯开人,在海上是英雄,面对魔鬼也是英雄!而你呢,只会胡说八道,还会干什么?”
  “阿格拉赫①说,看剑!”唐吉诃德说。
  --------
  ①阿格拉赫是《高卢的阿马迪斯》里的一个人物。他常持剑说:“看剑!”
  唐吉诃德把长矛扔在地上,拔出剑,端着护胸盾,向比斯开人冲去,一心要把他置于死地。
  比斯开人一看唐吉诃德这架势,想下骡应战。真要打,那租来的破骡子靠不住。可是已经晚了,他只好抽剑迎战,又顺手从车内抽出一个坐垫当盾牌。两人对打起来,仿佛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其余的人让他们别打了,可是他们不听。那个比斯开人还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不让他们交战,他就要把女主人和所有干扰他的人都杀掉。车上的夫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失魄,目瞪口呆。她让车夫把车赶远些,遥遥观看这场激战。比斯开人从护胸盾牌上侧向唐吉诃德的胳膊砍了一剑。要不是唐吉诃德有所防备,早就被齐腰劈成两半了。
  唐吉诃德觉得肩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便大叫一声:
  “哦,我的宝贝夫人,绝世佳丽杜尔西内亚,请您来帮助您的骑士吧!为了报答您的恩宠,他现在正挺身迎战。”
  说完,他握紧剑,拿好护胸盾,马上向比斯开人进攻,决意一剑见高低。
  比斯开人看到唐吉诃德这么凶猛地冲来,决定以勇对勇。可那骡子已疲惫不堪,并且也不习惯这类事情,依然寸步不移。比斯开人无可奈何,只好用坐垫挡住自己的身体。
  前面说过,唐吉诃德举剑向那狡猾的比斯开人冲去,决意把他劈成两半。比斯开人也同样举着剑,用坐垫挡护着自己,迎战唐吉诃德。观战的人都心惊胆战,提心吊胆,唯恐这番激战惹出什么事来,威胁到自己。车上的夫人和其他女仆不停地向西班牙所有神像和寺院祈祷,乞求上帝把比斯开人和她们从巨大的危险中解救出来。
  可最糟糕的是,这个故事的作者讲到此时戛然而止,推诿说,除了谈过的内容之外,没有找到更多有关唐吉诃德事迹的材料。而这部著作的第二位作者实在不愿意相信这部奇书会被人遗忘,不愿意相信曼查的文人会如此冷漠,没有在他们的资料或写字台里保留一些有关这位著名骑士的文献。这样一想,他就对找到有关这个平淡故事的最后结局有信心了。天助也,他居然找到了。至于如何找到的,请看故事的第二部分①。

第九章 洒脱的比斯开人和英勇的曼查人恶战结束


  前面我们谈到,英勇的比斯开人和著名的曼查人都高举利剑奋力向对方劈去。要是真劈着了,两人都会从头到脚被劈成两半,变成两个裂开的石榴。可是这个有趣的故事在关键时刻却戛然而止,作者也没有交代下文。
  我十分沮丧。阅读伊始吊起的胃口现在变成了难觅其余的惆怅。我意识到其余部分对这个有趣的故事十分重要。我觉得不可能也不应该,竟没有某位贤人负责把这位优秀骑士前所未闻的业绩记录下来。人们说,所有游侠骑士的历险经历他们都了解,因为每个游侠骑士都理所当然地有一两个贤人负责记录他的行动,而且还描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思想变化和细节琐事,不管它们有多么隐秘。所以,如此优秀的骑士不应该如此不幸,更何况连普拉蒂尔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骑士都不乏贤人为他们写传呢。我不相信如此动人的故事会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只能归咎于可恶的时间,它吞噬了所有的一切,也隐匿或湮没了这个故事。
  可是又一想,我觉得既然他的藏书里有《情嫉醒悟》与《草地仙女和牧人》之类的现代书,那么,有关他的故事也应该是现代的。即使没有写成文字,也应该留在他的村庄及其周围居民的记忆里。这样一想,我更加坐立不安,更想了解我们西班牙这位著名的唐吉诃德的真正生活和奇迹了。他是曼查骑士的精英。在当今灾难深重的年代里,他率先投身于游侠事业,除暴安良,帮助寡妇,保护少女。那些黄花女子跃马扬鞭,翻山越岭,若不是遭到强盗、手持利斧和头戴头盔的村夫或某个巨人强暴,即使活到八十岁也不会在外面宿夜,进入坟墓时仍守身如玉。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英勇的唐吉诃德应当不断被传诵,我为寻求这个动人故事的结尾所付出的努力也应该得到承认。这个故事要是认真读,得用两个小时。我完全清楚,如果苍天、机遇和命运不助我一臂之力,世界上就不会有这部消遣之作。故事的其余部分是这样被发现的:
  有一天,我在托莱多的阿尔卡纳碰到一个小孩,他正在向个丝绸商兜售几个笔记本和一些旧纸。我爱看书,连街上扔的碎纸也要看看。被这种嗜好驱使,我拿过一个笔记本翻看,认出上面的字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能认出来,可是看不懂,于是就四处寻找,想找个懂阿尔哈米亚文①的摩尔人,结果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倘若找其他更复杂、更古老语言的翻译,也能找到。总之,我凑巧找到了一个翻译。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他把书本拿在手里,从中间翻开,读了一点儿就笑开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书的边白上加的一个注释。我让他告诉我那上面说了什么,他边笑边说:
  “我说了,边白上这样写着:故事里常常提到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据说是曼查所有妇女中腌猪肉的最佳能手。”
  我一听说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先是一惊,然后才想起来,那几个笔记本里一定有唐吉诃德的故事。于是,我就催他把笔记本的开头部分念给我听。他当即把阿拉伯文翻译成西班牙文,说是“曼查人唐吉诃德的故事,阿拉伯历史学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著”。
  我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掩饰我听到这个书名时的喜悦。我只花了半个雷阿尔,就把那孩子的所有纸张和笔记本从丝绸商那儿截了过来。如果那孩子再仔细点儿,发现我需要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再讨价还价,卖到六个雷阿尔以上。我随即和那个摩尔人来到一个大教堂的回廊里,让他把笔记本里所有关于唐吉诃德的内容原原本本地翻译成西班牙文,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他。他只要两阿罗瓦②葡萄干和两法内加③小麦,并答应尽快又好又准地翻译过来。我为了我们合作得更顺利,而且也不愿意让这样珍贵的发现离开我,就把他带到我家。他用了一个半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都翻译过来了,其内容如下。
  --------
  ①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西班牙文。
  ②重量单位,一阿罗瓦相当于11.5公斤。
  ③容量单位,一法内加在不同地区分别相当于22.5或55.5公升。
  第一个笔记本里有一幅唐吉诃德同比斯开人战斗的插图,画得非常逼真,完全就是故事里讲述的那个架势。两个人都举着剑,一个戴着头盔,另一个抱着坐垫。比斯开人的骡子也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是头租来的骡子。比斯开人脚下还注着“唐桑乔·德阿斯佩蒂亚”,这无疑是他的名字。罗西南多脚下注着“唐吉诃德”。罗西南多画得简直绝了,又长又细,弱不禁风,弯腰拱背,病入膏肓,使罗西南多这个名字的特性一览无遗。旁边是桑乔·潘萨,牵着驴,脚下注明的是桑乔·桑卡斯。按照图上的画法,他是个大肚子,矮身材,长腿,大概因此才叫他潘萨和桑卡斯①吧。故事里有时候也是用这两个名字称呼他的。还有一些琐闻,不过都无关紧要,并不影响故事的真实性。所有琐闻都是真实的。
  --------
  ①在西班牙文中“潘萨”为大肚子,“桑卡斯”为长腿。
  如果有人对它的真实性持异议,那无非因为作者是阿拉伯人。说谎是那个民族的特性之一。既然他们跟我们嫌隙颇深,故事里面真话只少不多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本来可以对这位优秀骑士浓笔酣墨地大加赞扬的地方,作者却故意闭口不谈。这种做法很可恶,想法也可恶。历史学家应当力求准确真实,不能掺杂自己的感情,更不能凭自己的情趣、恐惧、仇恨和喜好去歪曲事实。历史造就了真理,它要经受时间的考验。它记述了各种行为,是往昔的见证,是当今的圭臬,是未来的预示。我知道在这部传讯里可以找到一切需要的情节。如果它有所缺憾的话,我觉得那全是作者的毛病,而不是题材本身的过失。总之,按照译文,以下是第二部分的开头。
  两位愤怒的勇士高举利剑,只是利剑仿佛直指天空,直指深渊,这就是他们的勇气和风采。首先出击者是悻然的比斯开人。这一剑有力凶猛,要不是劈偏了,完全可以把比斯开人桀骜的对手干掉,我们的骑士及其征险生涯也就结束了。然而幸运的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这位骑士去完成,所以利剑劈偏,只是把他左半边的甲胄、大半个头盔和半只耳朵由左肩劈下,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使骑士十分难堪。
  上帝助我!现在谁能恰当地描述这位曼查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时怒火攻心的样子呢?闲话免谈,只说他重新翻身上马,双手持剑,气势汹汹地刺向比斯开人,正中坐垫和比斯开人的脑袋。比斯开人的脑袋可没戴头盔,结果如山压顶,鼻、嘴和耳朵开始流血,要不是他抱着骡子的脖子,早就栽下来了。不过,比斯开人的脚已经脱离了马镫,手后来也松开了。骡子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坏了,沿着田野狂奔起来,几个跳跃就把主人摔到了地上。
  唐吉诃德极其沉着地看着,看到比斯开人落马,便纵马悠然走到比斯开人面前,用剑尖指着他的眼睛,令他投降,否则,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比斯开人已经惊魂失魄,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吉诃德正在气头上,幸亏车上那几位一直在惊恐地观战的夫人来到唐吉诃德面前,衰求他大发慈悲,饶恕她们的侍从。唐吉诃德极其骄矜地说:
  “是的,美丽的夫人们,我十分愿意遵命,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这位骑士得答应去托博索,以我的名义去拜见至尊的唐娜杜尔西内亚,由她打发这位骑士去做她愿意做的任何事情。”
  惊恐万状的夫人们其实并没有弄清唐吉诃德要求的是什么,也没问谁是杜尔西内亚,就答应让她们的侍人按照他的吩咐去办。
  “我相信你们的话,就不再惩罚他了。他本来是不该轻饶的。”

第十章 唐吉诃德和侍从桑乔的有趣对话


  桑乔·潘萨被教士的伙计打了一顿,这时也站了起来。他一直关注着主人唐吉诃德的战斗,心里祈求上帝保佑主人胜利,能够夺取某个小岛,让他如约当个总督。因此,他看到战斗结束,主人准备翻身上马时,便抓住马蹬,不等主人上马便跑在主人面前,抓住主人的手吻了一下,说:
  “我的唐吉诃德大人,请您把在这场激战中赢得的小岛赐予我吧。不管它有多大,我自认为有能力像世界上其他管理小岛的人一样,管理好这个岛。”
  唐吉诃德答道:
  “听着,桑乔兄弟,这次征险以及其它此类征险并不是争岛之险,只是路遇之战。这种战斗只能落个头破或耳缺。别着急,以后还会遇到征险,那时候你不仅可以当总督,而且可以做更大的官。”
  桑乔感激万分,他再次吻唐吉诃德的手和护马甲,扶唐吉诃德上罗西南多,自己也骑上驴,没同车上的夫人告辞或再说点什么,就快步跟在主人后面,走进旁边的一片树林。桑乔紧催他的驴追赶,可是罗西南多走得很快,眼看他已落在后面,只好拉开嗓门,让主人等等他。唐吉诃德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这位疲惫不堪的侍从赶上来。桑乔刚一赶上,就说:
  “大人,我觉得咱们最好先到某个教堂去暂避一时。刚才同您战斗的那个人受了伤,很快就会向圣友团①报告,追捕咱们。若是把咱们抓住了,要逃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
  ①圣友团是西班牙于1476年建立的民团,旨在保护居民不受盗匪侵犯。
  唐吉诃德说:“住嘴!游侠骑士可以杀人累累,哪儿有被抓起来的!你见到过或读到过吗?”
  “我对杀人罪一无所知,”桑乔说,“也从来没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圣友团专管野外争斗的事。”
  “别担心,朋友,”唐吉诃德说,“即使你落在迦勒底人手里,我也会把你救出来,更别说圣友团了。不过你说实话,你看世界上是否还有比我英勇的骑士?在你读过的传记里,是否有人比我更能攻善守、巧制强敌?”
  桑乔答道:“实际上,我既不会念,也不会写,从没读过任何传记。不过我敢打赌,比您更神勇的主人,我这一辈子从没服侍过。愿上帝保佑,您这种神勇别在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受挫。我要请求您的是给自己治伤。您那只耳朵流了很多血。我的褡裢里有纱布,还有些白药膏。”
  “这些都不需要,”唐吉诃德说,“要是我早想到做一瓶菲耶拉布拉斯①圣水,只需一滴,便可以即刻痊愈。”
  “那是什么圣瓶、什么圣水呀?”桑乔问。
  唐吉诃德说:“那种圣水的配方我还记得。有了那种圣水就舍身无所惧,受伤不致亡了。我把圣水做好了就交给你。你要是看到我在战斗中被拦腰斩断(这种事常有),就在血还未凝固之前,把我轻巧落地的上半身非常仔细地安放在鞍子上另外那半截身子上,要注意安放得完好如初。然后,你再喂我两口我刚才说的那种圣水,你就会看到,我依然完好无恙。”
  “如果有那种圣水,”桑乔说,“我从现在起就放弃原来当海岛总督的要求。作为对我诸多周到服侍的回报,我不要别的,只求您把那种圣水的配方告诉我。我估计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盎司圣水都可以卖两个雷阿尔以上。有了它,我就可以过一辈子体面舒服的日子了。不过我想知道,要做那种圣水是不是得花很多钱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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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已故牧人的绝望诗篇及其他意外之事


  克里索斯托莫之歌
  狠毒的你,既然愿意,
  把你的冷酷
  公诸于众,任人街谈巷议,
  我只好让这地狱
  传达我
  抑郁心胸的悲歌,
  它的声音已经扭曲。
  我要全力诉说
  我的苦痛和你的劣迹。
  那声调一定骇人,
  交织着
  我饱受折磨的辛酸凄厉。
  听吧,你仔细听,
  不是和谐的旋律,
  而是我
  苦闷肺腑的声音,
  是我的爱慕、你的负心
  带来的谵语。
  狮子咆哮豺狼嗥,
  让人心悸,
  披鳞毒蛇咝咝鸣,
  何处怪物悚人啼,
  乌鸦呱呱兆不吉,
  海狂风更急。
  斗败的公牛震天吼,
  失伴的斑鸠凄惨兮,
  遭妒的鸱鸮声声哀,
  黑暗的地狱尽哭泣,
  伴随痛苦之幽灵
  汇成新曲调,
  唱诉出
  我的极度的悲戚。
  塔霍之父竞技场,
  著名的贝蒂斯橄榄园,
  却听不到
  这哭泣的回声。
  我的极度悲伤
  以僵硬的语言,
  逼真的词句,
  传播在
  危岩深洞,
  暗无天日的僻野,
  渺无人烟的荒滩,
  阳光从不光顾的地域,
  或者那
  利比亚平原的野兽群里。
  我嘶哑的不幸声音
  与你的冷酷绝情,
  飘荡在
  偏僻的荒野,
  缅怀着我短促的生命,
  飞向无垠的寰宇。
  藐视荼毒生灵,
  猜忌攘除平静,
  欲火强烈害非浅,
  长久分离扰生息。
  恐惧被遗忘,
  却遏制了
  美好命运的希冀。
  四方皆死亡,
  而我,真是罕见的奇迹,
  猜忌欲置我于死地,
  我却依然活着,
  热情、孤单、遭嫌弃而诚心意。
  我的热情在忘恩负义中燃烧,
  在这煎熬里
  看不到希望的踪迹。
  我不再无谓地追求,
  宁愿极度沮丧,
  永无叹息。
  恐惧犹存希望?
  希望造成恐惧?
  纵使春情在前,
  却看到
  裸露的灵魂百孔千疮,
  我是否应该
  合上我的眼皮?
  当人们面对蔑视,
  猜疑痛苦变事实,
  纯洁真言化谎语,
  谁不开门迎狐疑?
  在可怕的爱情王国里,
  不可遏制的情欲呀,
  请为我套上手铐,
  让鄙夷给我套上
  不公的绳索吧,
  而你,
  虽然冷酷得胜利,
  却被我的痛苦
  抹去了
  对你的回忆。
  我终将逝去,
  无论生与死,我都
  执著地憧憬,
  从未企盼过运气。
  我再说,
  爱当真心爱,
  投入真情,
  灵魂才飘逸。
  我要说,我的冤家啊,
  你的灵魂一如形体美,
  你负我心,
  造成我不幸,
  是我咎由自取。
  你的桀骜
  要让爱安谧。
  你的鄙视导致我
  带着如此痴迷,如此桎梏,
  缩短我的生存期。
  我让身心随风去,
  安然遁迹悄无息。
  你对我的无礼
  使我厌弃生命。
  你清楚地看到,
  这颗倍受创伤的心灵,
  心甘情愿地
  忍受你的严厉。
  如果你认为,
  我为你而死引得
  你美丽的明眸黯然,
  我要说,
  完全不必。
  我把亡灵奉献给你,
  你无须负疚。
  你会在葬礼上
  愉快地看到,
  我的终结
  是你的喜庆大吉。
  你会得知,
  我生命仓促结束之日,
  正是你得意之期。
  来吧,此其时矣,
  焦渴难忍的坦塔洛斯①,
  身负重石的西叙福斯②,
  兀鹫在身的提梯俄斯③,
  旋转不停的艾西翁④,
  徒劳无息的同胞姐妹⑤,
  皆从地狱走来,
  向我致哀;
  向这未装裹的遗体
  低吟起伤感的挽歌。
  三脸狱吏和成千的魑魅魍魉
  参加了沉痛的殡殓。
  这是对已故情人
  最高的奠祭。
  当你离我而去时,
  绝望的歌啊,
  不必再叹息。
  既然
  我的不幸
  增加了你的欢娱,
  在这坟茔,
  你也不必凄迷。
  --------
  ①坦塔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被罚入冥界后,关在一个湖中央。他低头想喝水时,水便退去,抬头想吃树上的果子时,树枝便抬高。西方语言中常用“坦塔洛斯的痛苦”来形容可望不可及而引起的痛苦。坦塔洛斯被打入地狱的原因据说是他向人间泄露了宙斯的决定。
  ②根据荷马的描写,西叙福斯是个自私、狡猾、罪恶多端的人,死后受到惩罚,要永不停息地向山上推石头。石头刚推上去便滚下来,他又得重新开始。
  ③提梯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盖亚之子(又说是宙斯和尼拉拉之子)。因为欲对阿波罗之母勒托非礼,被宙斯打入地狱。在地狱中,有两只鹰不停地啄食他的肝脏。
  ④艾西翁因亵渎宙斯之妻,被罚入地狱,缚在旋转不息的火轮上。
  ⑤在希腊神话中,达那俄斯被迫将自己的五十个女儿嫁给埃古普托斯的五十个儿子。他秘嘱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把新郎全部杀死,结果有四十九个女儿照办。传说她们后来在冥界受罚,永不停息地向无底桶内倒水。
  大家听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歌,都觉得不错,尽管念诗的人说,他觉得这与他听说的有关马塞拉的情况不符。他听说马塞拉正派善良,可克里索斯托莫却在诗里说什么情欲、猜疑、分离,这有损于马塞拉的良好声誉。安布罗西奥最了解朋友内心的思想,说:
  “大人,我一讲你就会明白,这位不幸的人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与马塞拉分手了。他是故意离开马塞拉的,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忘掉她。这位失恋的人对所有事情都烦躁,都恐惧,所以杜撰出那些情欲、猜疑等等,而且都当真了。马塞拉的善良名声依然如故。她冷酷,有点傲慢,看不起人,不过这些都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这倒是真的。”比瓦尔多说。
  比瓦尔多正要从那些准备烧掉的手稿里再抽出一份来朗读,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仙女,原来是牧羊姑娘马塞拉出现在墓旁那块石头的上方。她真漂亮,比传说的还漂亮。原来没见过她的人看得张口结舌,原来经常见到她的人也目瞪口呆。可是安布罗西奥一看到她,就显得大为不快,说:
  “恶毒的山妖,你是来看被你凶残地害死的人伤口流血,还是来为你的罪恶行径洋洋自得?你是要像暴戾的尼禄①那样俯瞰你的罗马在焚烧,还是来高傲地践踏这位不幸者的尸体,就像塔奎尼乌斯②的忤逆女儿对他的父亲那样?你快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最了解克里索斯托莫,他生前对你百依百顺。因此,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叫所有自称是他朋友的人都按照你的意志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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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禄是古罗马暴君。公元64年罗马城遭大火,民间盛传是尼禄唆使纵火焚烧的。
  ②塔奎尼乌斯是传说中罗马的第五代国王。他篡夺王位后,又被女儿杀死。
  “噢,安布罗西奥,我并不是为你说的那些事情而来。”马塞拉说,“我是来说明,大家把克里索斯托莫的痛苦及死亡归咎于我是多么不合理。我请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我说。这不需要很多时间,也不用很多话,就可以说清楚。你们说,我天生很漂亮,你们都喜欢我,既然你们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你们。上帝给我的智慧告诉我,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可爱,可是没有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因为漂亮而被别人喜欢,他也就得喜欢别人。常常是喜欢漂亮的人自己很丑,而丑是讨厌的。所以,说‘我爱你美丽,你也应爱我,即使我很丑’,就不对了。
  “而且,就算两个人都很漂亮,也不一定就两厢情愿。并不是所有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有的美丽只悦目,却并不赏心。如果看见漂亮的人就喜欢,就动心,就会意乱情迷,无所适从。因为漂亮的人比比皆是,那么他的倾慕也就无止境了。我听说,真正的爱不是单方面的,而且应该是自觉自愿的。既然如此,我也这样认为,你们怎么能要求我,因为你们说爱我,我就得违心地爱你们呢?如果不是这样,你们说,假如我生来很丑,却抱怨你们不爱我,这合理吗?你们再想想,我的美貌并不是我挑选的,而是上帝赐予我的,我并没有要求或选择这种美貌。这就好比毒蛇有毒不能怪它一样,这是它的天性,因此能毒死人。我也不该因为漂亮就受到谴责。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名誉和品行是灵魂的装饰品,没有它们,再漂亮的身体也不算美。贞洁既然是美化人身体和灵魂的一种道德,那么,为什么因为漂亮而被爱的人就得迎合某些人去失掉贞洁呢?而那些人仅仅因为自己愿意就要千方百计地企图占有她?
  “我生来是自由人。为了生活得自在些,我选择了僻静的乡村。山上的大树是我的伙伴,清澈的泉水是我的镜子,我向大树倾诉我的思想,在泉水里观看我的美貌。我是孤火单剑。对于以貌取我的人,我直言相劝。至于说幻想造成了希望,无论是克里索斯托莫还是其他人,我都没有让他们存一点幻想。完全可以说,不是我的冷酷,而是他们的痴心害死了他们。如果有人说他们的要求是善良的,我就得答应,那么我告诉你们,当他在你们现在挖坟的这个地方向我表露他的善良愿望时,我就已经对他讲明了,我的愿望是一辈子单身,让大地享受我的美貌躯体。既然我讲得这样明白了,他还执迷不悟,逆风行舟,怎么能不迷途翻船呢?
  “我若是敷衍他,就算我虚伪;我若是迎合他,就违背了我的初衷。他明知不行却迷途不返;没人厌弃他,他却心灰意冷。你们说,现在把他的悲剧归罪于我,这像话吗?如果是我骗了他,他还有理由可怨;如果我答应了他又不履行诺言,他也有理由绝望;如果我勾引他,他信以为真,那还说得过去;如果我迎合了他,他也可以高兴;可是,我并没有欺骗他、答应他、勾引他、迎合他,这就不能说我冷酷,不能说我害死了他。直至现在,老天也没有让我爱上谁,要想让我任人挑选更是徒劳。
  “但愿我这番表白使每个向我求爱的人都有所鉴戒,知道从今天起如果有人为我而死,那他并不是殉情而死。因为我对谁也不爱,对任何人也不会给予热情。此外,回绝他也不应该算作蔑视。说我是妖魔鬼怪的人,就当我是妖魔鬼怪吧,别理我;说我无情义的人,不必向我献殷勤;说我翻脸不认人就别理我;说我冷酷就别追求我。我这个妖魔鬼怪,我这个负义、冷酷而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你们,向你们献股勤,套近乎,追你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焦虑和奢望害死了他,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把罪责推卸到我这个品行端庄的人身上呢?我洁身自好,与树为伍,可那些让我在男人们面前保持清白的人,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失节呢?你们都知道,我有自己的财产,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我生性开朗,不喜欢这个人,也不会去追求其他人;我不嘲弄这个人或拿那个人开心。同村里的牧羊姑娘们聊聊天,看护好羊群,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的愿望只限于这山上。如果超出了这些山,那就是为了欣赏美丽的天空,灵魂也随之走向冥府。”
  讲完这番话,她不想再听别人说什么,就转身走进附近山上的密林深处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的机敏和美貌惊呆了。有的人仿佛被她秀丽的目光撩拨得还想去追她,丝毫没有领会马塞拉刚才那番表白的意思。唐吉诃德见此情景,觉得是他发扬骑士精神帮助弱女的时候了。他手握剑柄高声说道:
  “任何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和等级,如果敢去追赶美丽的马塞拉,就别怪我发脾气了。她已经以明确充分的理由说明,她对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只负很少责任或根本就没有责任。她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请求。她应该受到的不是追求,而是世界上所有善良人的尊敬和爱戴,证明她是世界上唯一有高尚愿望的人。”
  也许是大家被唐吉诃德吓住了,也许是因为安布罗西奥要求大家把该对死者做的事情都做完,反正没有一个牧羊人去追赶马塞拉。坟坑挖好了,克里索斯托莫的手稿也烧完了,大家把他的遗体放进坑里,还流了不少眼泪。大家用一块大石头把坟封好。墓碑还没有刻好。安布罗西奥说,他打算刻上这样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位情人,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他本是一个牧羊人,
  因为失恋而殉情。
  他死于一位
  负心美人的冷酷之手,
  她的孤傲
  更加剧了他爱情的痛苦。
  然后,大家在坟上撒了些花束,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罗西奥表示了自己的哀痛,便纷纷告辞了。比瓦尔多和伙伴们告辞后,唐吉诃德也向牧羊人和旅客们道别。几位旅客邀请唐吉诃德随他们去塞维利亚,说那地方征险最合适,每条街、每个角落都会险象环生。唐吉诃德对他们的邀请和热情表示感谢,说他一时还不想去,也不应该去塞维利亚,他还要把山里的恶贼扫除干净,这山上恶贼遍野,臭名昭著。旅客们见唐吉诃德决心已定,便不再坚持。他们再次同唐吉诃德道别,继续赶路。路上不乏话题,有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故事,也有疯子唐吉诃德的故事。唐吉诃德想去寻找牧羊姑娘马塞拉,尽力为她效劳。可是按照信史的记载,以后的事出人意料。故事的第二部分到此结束。

第十五章 唐吉诃德不幸碰到几个凶狠的杨瓜斯①人


  ①杨瓜斯是西班牙的一个地方。  
  根据圣贤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记载,唐吉诃德告别了牧羊人以及在克里索斯托莫葬礼上见到的所有人,与他的侍从一起钻进了牧羊姑娘马塞拉走进的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走了近两个小时,四处寻找马塞拉,最后来到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地上,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此时正当夏日炎炎,他们不由自主地要在此午休。唐吉诃德和桑乔翻身下马,让罗西南多和驴子尽情吃草,自己也把褡裢来了个底朝上。主仆二人无拘无束,把袋子里的东西美美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桑乔没有给罗西南多套上绊索。他知道罗西南多很温驯,很少发情,科尔多瓦牧场的所有母马都不会令它动邪念。可是命运和魔鬼并不总是睡觉,那个地方正巧有杨瓜斯人喂养的一群加利西亚小母马在吃草。杨瓜斯人常常在这个地方午休,正好让他们的小马吃草饮水。这个地方很合他们的心意,而唐吉诃德停留之处也正是这个地方。结果,这回罗西南多忽然心血来潮地要同母马们开开心。它未经主人的许可,嗅着母马们的气味溜达着走过去,后来竟碎步跑起来,要去同母马合欢。可是,母马们当时觉得最需要的是吃草,而不是合欢,于是报之以蹄子踢和嘴巴啃。不一会儿,罗西南多就弄得肚带断,鞍子脱落,浑身光溜溜了。不过,最令它难忘的还是那些脚夫们看到罗西南多要对母马施暴,便手持木棒赶来,一顿痛打,打得它浑身是伤,躺在地上起不来。
  唐吉诃德和桑乔看到罗西南多被打,气喘吁吁地跑来。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依我看,桑乔朋友,这些人不是骑士,只是一群下人。我是说,你可以帮助我。现在罗西南多受到了伤害,我们得为它报仇。”
  “报什么鬼仇呀,”桑乔说,“他们有二十多人,咱们只不过两个人,也许还只能说是一个半人。”
  “我以一当百。”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不再说什么,持剑向杨瓜斯人冲去。桑乔受主人鼓舞,也跟着冲了上去。唐吉诃德首先刺中了对方一个人,把他的皮衣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背上的皮也撕掉了一块。
  那几个杨瓜斯人看到他们只有两个人,仗着自己人多,手持木棒拥上来,把两人围在中间,痛打起来,没两下便把桑乔打倒在地。唐吉诃德虽然技术高超,勇气过人,也同样被打倒了。他希望幸运能够降临到罗西南多脚下,可罗西南多终究还是未能站起来,可见那些粗人的怒棒打得多么沉重。杨瓜斯人看到闯了大祸,赶紧把货物放到马背上启程赶路,只剩下两个垂头丧气的征险者。
  桑乔首先醒来。他来到主人身边,声音凄惨地叫道:
  “唐吉诃德大人!哎,唐吉诃德大人!”
  “干什么,桑乔兄弟?”唐吉诃德说,声调和桑乔一样软弱凄惨。
  “如果您手里有那个什么布拉斯的圣水,”桑乔说,“能不能给我喝两口?兴许它能治断骨,也能治伤口呢。”
  “真倒霉!要是我手头有这种圣水,那还怕什么呢?”唐吉诃德说,“不过,桑乔·潘萨,我以游侠骑士的名义发誓,如果不是命运另有安排,用不了两天,我就会有这种圣水。”
  “您看我们过多少天才能走路呢?”桑乔问。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得过多少天。”唐吉诃德说,“这都怨我,我不应该举剑向那些人进攻。他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骑士。我违反了骑士规则。我觉得是战神让杨瓜斯人惩罚我。所以,桑乔·潘萨,你最好记住我下面说的话,这对咱们俩都很重要:如果你再看到这样的无赖跟我们捣乱,可别等我举剑向他们进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应该举剑进攻,任意处置他们。如果有骑士来帮助保护他们,我也会来保护你,全力惩治他们。你大概已经无数次地体察到我这雄健臂膀的力量了吧。”
  这位曾经战胜过勇猛的比斯开人的可怜大人显得不可一世。
  可是,桑乔·潘萨却对主人说的不以为然。他说道:“大人,我是个和气、安稳、本分的人。我还有老婆孩子,所以我可以容忍所有的挑衅。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听从您的指使。不管是无赖还是骑士,我都不会持剑进攻他们。而且从现在开始,直到见上帝的时候,不管什么人欺辱我,不管是高的、矮的、贫的、富的、贵人或是老百姓,我都宽恕他们,毫无例外。”
  唐吉诃德听后说道:
  “现在我这肋骨疼得厉害,我应该再有点精神,这样就可以说得轻松些,使你明白你的错误所左,桑乔。过来,罪人,咱们一直走背运。如果现在时来运转,鼓起咱们愿望的风帆,咱们肯定会驶进我许诺过的某个岛屿的港口。如果我征服了这个岛,把他封给你,你行吗?你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骑士,也不想是骑士,而且连为你所遭受的侮辱报仇,以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和企图都没有。你应该知道,在那些刚刚征服的王国和省份里,当地人的情绪不会平静,也并不那么服从新主人。新主人不必害怕他们兴风作浪、重蹈覆辙,或者像他们说的那样,碰碰运气。这就需要新的统治者有治理的才智和应付各种事件、保护自己的勇气。”
  “这种事情现在就发生了。”桑乔说,“我也希望具有您所说的那些才智和勇气。可是我以一个穷人的名义发誓,我最需要的是膏药,而不是训诫。您看看自己是否能站起来,或者咱们去帮帮罗西南多吧,尽管它并不配我们去帮助,因为它是造成咱们被痛打的主要原因。我从未想到罗西南多竟会是这样,我一直把它看成贞洁的,像我一样老实。反正俗话说得对,‘日久见人心’,‘世事莫测’。您向那个倒霉的游侠骑士猛刺之后,谁能料到还会有乱棍打在咱们的背上呢?”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背想必已习惯于风雨,可是我的背却弱不禁风,这回挨打,自然会疼得很厉害。可是我想,不,不是什么我想!我肯定,要习武就肯定会有这类痛苦,不然的话,我早就气死了。”
  桑乔说:
  “如果这些倒霉的事情是骑士的必然结果,那么请您告诉我,它是频频发生呢,还是在特定的时候才降临?我觉得像这种事情,如果上帝不以他的无限怜悯帮助咱们,咱们有两次也就完蛋了,用不着第三次。”
  “你知道,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的生活就是与成千的危险和不幸联系在一起的,不过,他们同样也有可能成为国王或皇帝,很多游侠骑士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我对此十分清楚。如果我身上不疼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讲几个游侠骑士的故事。他们仅仅凭着自己臂膀的力量爬到了我刚才说的那种高位,而在此前后他们经历过各种苦难磨砺。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就曾落到他的死敌阿尔卡劳斯魔法师手里。阿尔卡劳斯抓住他以后,把他捆在院子里的一根桩子上,用马缰绳打了他两百下,这是确凿无疑的。还有一位不大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可信的,说太阳神骑士有一回在某个城堡里掉进了陷阱。他手脚被捆着,一下子就落进了地下的深渊,还被喂了用水、雪、沙混合而成的所谓药品,差点儿丢了性命。要不是一位聪明的老朋友在这个倒霉的时候救了他,这位可怜的骑士可就惨了。
  “我也可以列入这类优秀人物。他们遭受的磨难比咱们现在遭受的要大得多。我可以告诉你,桑乔,被对方用随手拿起来的东西打出伤来并不算耻辱,这是决斗法规上明确写明的。假如修鞋匠随手用楦子打伤别人,不能说那个人被用棍子打了一顿,尽管楦子也是棍子。我这样说是让你别以为咱们在这次战斗里被打痛了,就是蒙受了耻辱。那些人用来打咱们的家伙不是别的,只是他们手里的木棒。我记得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使用了剑或者匕首。”
  “我倒没看那么仔细,”桑乔说,“当时我的手刚要拿剑,肩膀就被他们用松木棒狠揍了一通,什么也看不见了,脚也站不住了,倒在我现在躺的这个地方。我伤心的倒不是这顿棒打算不算羞辱,而是肩上背上被打的疼痛劲儿,那真是刻骨铭心啊。”
  “桑乔兄弟,我得告诉你,”唐吉诃德说,“时间长了,记忆就消失了;人一死,痛苦也就没有了。”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才能抹掉的记忆,比死亡才能结束的痛苦更为不幸呢?”桑乔说,“如果咱们的不幸是几块膏药就能够治好的,事情还不算很糟糕。可是我却看到,即使一座医院的所有膏药也不足以治好咱们的伤。”
  “别这么说,桑乔,你得从咱们的短处见出力量来,”唐吉诃德说,“我也会这样做。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吧,我觉得可怜的它对这场不幸倒一点不在乎。”
  “这倒没什么可夸耀的,”桑乔说,“它也是个游侠骑士呀。我可以夸耀的倒是我的驴没事,没有任何损失。咱们反正没少遭罪。”
  “幸运总是在不幸中网开一面,也让人有所安慰。”唐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这头驴现在可以弥补罗西南多的空缺。它可以驮我到某个城堡去,治治我的伤。我骑这样的牲畜也不算不体面。我记得那个好老头西勒尼①,快乐笑神的家庭教师和导师,进入千门城时就骑着一头很漂亮的驴,而且非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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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勒尼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神,终日饮酒作乐,睡眼惺忪,总要别人扶着或骑在驴上。
  “也许他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是骑着驴去的,”桑乔说,“不过,要是像个驴粪袋似的横搭在驴背上,那可跟骑着驴去大不一样。”
  “在战斗中受了伤是光荣,而不是耻辱;所以,潘萨朋友,别说什么了,而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尽力站起来,用你愿意的任何方式把我扶到你的驴上吧。咱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以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遭受袭击。”
  “不过我听您说过,”桑乔说,“游侠骑士每年都有很多时间是在荒山野岭度过的,他们觉得这很幸福。”
  “那只是在迫不得已或者恋爱的时候才如此。”唐吉诃德说,“不过,确实有的骑士苦行了足足两年时间,迎着烈日睡在岩石上;无论严寒酷暑都在野外露宿,连他的意中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这其中就有阿马迪斯,当时他叫贝尔特内夫罗斯,就在‘卑岩’上住了不知是八年还是八个月,我记得不很清楚了。反正他是在那里受苦,也不知道他夫人奥里亚娜怎么惹他了。不过,咱们别说这个了,桑乔,趁着你的驴和罗西南多没再遭别的难,你再使把劲儿。”
  “简直是活见鬼。”桑乔说。
  他们喊了三十声“哎哟”,叹了六十口气,咒骂了一百二十遍引他们到这里来的人,才筋疲力尽地爬起来,站在路中央,就像两只弯弓,总是站不直,费了半天劲,总算给驴备上了鞍。那只驴那天也太逍遥自在了,走起路来有些心不在焉。后来桑乔把罗西南多也扶了起来。如果它能说话,它发的牢骚肯定不比桑乔和唐吉诃德少。桑乔总算把唐吉诃德扶上了驴,又套上罗西南多,拉着驴的缰绳,向他们估计是大路的方向走去。幸亏情况慢慢好转了。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路,一条道路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路旁还有个客店,唐吉诃德认为那是城堡。桑乔坚持说是客店,主人则说不是客店,是城堡,他们争论不休,一直争到门前,桑乔领着一行人走进去,也不再争辩了。

第十六章 足智多谋的贵族在他认为城堡的客店里的遭遇


  店主看到唐吉诃德横趴在驴上,就问桑乔是哪儿不舒服。桑乔说他没什么,只是从一块石头上掉了下来,脊背难受。店主有个老婆,同其他客店的主妇不一样,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的遭遇难过。她赶来为唐吉诃德治伤,并且让她的一个漂亮闺女帮助自己照顾客人。客店里还有个女仆,是阿斯图里亚斯人,宽宽的脸宠,粗粗的后颈,扁鼻子,一只眼瞎,另一眼也不好。这女仆还有其他毛病,那就是她从头到脚不足七拃,背上总是如承重负,压得她总是不大情愿地盯着地。不过,这几个缺陷都被她那优美的体态弥补了。这位优雅的女仆又帮着店主的女儿在一间库房里为唐吉诃德准备了一张破床。那库房显然多年来一直是堆草料用的。库房里还住着一位脚夫,他的床虽然也只是用驮鞍和马披拼凑成的,却比唐吉诃德的床强得多。唐吉诃德的床只是架在两个高低不平的凳子上的四块木板,一条褥子薄得像床罩,还净是硬疙瘩。若不是从破洞那儿看得见羊毛,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鹅卵石呢。床单是用皮盾的破皮子做的,还有一条秃秃的毯子。要是有人愿意的话,那上面一共有多少根线都能数出来。
  唐吉诃德在这张破床上躺下来。客店的主妇和她的女儿把唐吉诃德从上到下都抹上了膏药,那个阿斯图里亚斯丑女仆在旁边照着亮。女主人看到唐吉诃德身上尽是瘀斑,就说这伤是打的,不是摔的。
  “不是打的,”桑乔说,“只是那块石头上有很多棱角,每个棱角都撞出一块瘀伤。”
  他还说:
  “夫人,请您把那块麻布省着点用,还会有人需要的。我的腰就有点疼。”
  “要是这么讲,”主妇说,“你大概也摔着了。”
  “我没摔着,”桑乔说,“只不过突然看到我的主人摔倒了,我的身上就也疼,好像挨了许多棍子似的。”
  “这完全可能,”那位姑娘说,“我有好多次梦见自己从一个塔上掉下来,可是从未真正摔到地上。一觉醒来,浑身疼得散了架,真好像摔着了。”
  “关键就在这儿,夫人,”桑乔说,“我什么梦也没做,而且比现在还清醒,可是身上的瘀伤比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少不了多少。”
  “这位骑士叫什么名字?”阿斯图里亚斯的丑女仆问。
  “曼查的唐吉诃德。”桑乔说,“他是征险骑士,可算是自古以来最优秀、最厉害的征险骑士。”
  “什么是征险骑士?”女仆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种新鲜事!”桑乔说,“告诉你吧,妹妹,征险骑士就是刚才还被人打,转眼间又成了皇帝。今天他还是世界上最不幸、最贫穷的家伙,明天就可以有两三个王国赐给他的侍从。”
  “既然你的主人这么出色,”女仆问,“你怎么好像连个伯爵都没混上呢?”
  “为时尚早,”桑乔说,“我们到处寻险,已经一个月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次险情。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歪打正着碰上了呢。要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这次真能治好伤,或者没摔坏,我也没事。即使把西班牙最高级的称号授予我,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希望。”
  唐吉诃德一直认真地听他们说话,这时也挣扎着坐起来,拉着主妇的手,对她说:
  “相信我,美丽的夫人,你完全可以因为在这座城堡里留宿了我这个人而自称为幸运之人。我并不是自吹,人们常说,自褒即自贬。不过,我的侍从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只对你说,你对我的照顾我会铭刻在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感谢你。我向天发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被爱情所俘虏,嘴里念叨着那个狠心的美人,还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不然的话,你这位美丽千金的眼睛就是我的灵魂的主人。”
  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那位女仆听着游侠骑士的话仿佛在听天书,莫名其妙,虽然她们能够猜测到那无非是些愿意效劳之类的殷勤话。她们还不习惯于这种语言,面面相觑,觉得这是个与其他人不同的人。她们用客店里的套话表示感谢,然后便离开了。丑女仆去看桑乔的伤。他同唐吉诃德一样需要治疗。
  脚夫已经同丑女仆商量好那天晚上要共度良宵。丑女仆对脚夫说,待客人们都休息了,主人也睡觉了,她就去找脚夫,让他随心所欲。据说这位善良的女仆只要说了这类的话,即使是在山里许的愿,并没有人做证,她也会如期赴约。她觉得自己很大方,对自己在客店里做这种事并不感到低人一头。她曾多次说,她生来就倒霉,总是有不幸和苦难。唐吉诃德那张拼凑起来的又硬又窄的破床摆在库房中间,后面摆的是桑乔的床,上面只有一张草席和一条毯子。那毯子不像是毛的,倒像是破麻布的。再往后是脚夫的床,像前面说的,那床是用驮鞍和两匹最好的骡子的装备拼凑成的。他总共有十二匹骡子,个个都膘肥体亮,远近闻名。据这个故事的作者说,他是阿雷瓦洛的脚夫大户。作者特意提到他,也很了解他,据说还和他有点亲戚关系。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是个对所有事情都喜欢刨根问底,而且记事准确的作者,这点很容易看出来,因为他对所记录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一一提及。那些讨厌的历史学家可以向他学习。那些历史学家凡事都叙述得简短扼要,大概是出于粗心、恶意或者无知,把最关键的东西刚送到嘴边,却又略去了。《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和另一本叙述托米利亚斯伯爵事迹的著作的作者是多么准确地描述了一切呀!
  且说那位脚夫照看完他的牲口,喂了第二遍草料,就躺在驮鞍上静等那极其守时的丑女仆。桑乔敷好了药膏也躺了下来。他想睡觉,可是背上疼得厉害,睡不着。唐吉诃德的背也疼,一直像兔子似的睁着眼睛。整个客店一片寂静,只有大门中央的一盏灯还发出光亮。这种宁静,以及这位骑士对那些导致他疯癫的书中种种情节的回忆,使他产生了一种荒唐至极的想法。他想象自己来到了一座著名的城堡(前面说过,他把自己投宿的所有客店都看作城堡),店主的女儿是城堡长官的小姐。她被自己的风度折服了,已经爱上了自己,答应那天晚上瞒着父母来陪他好好睡一觉。这些杜撰的幻景使他仿佛觉得确有其事,于是开始不安,觉得考验他是否忠诚的时候到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背叛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即使希内夫拉女王和她的侍女金塔尼奥斯来了也不能动心。
  唐吉诃德正在胡思乱想,恰巧那个阿斯图里亚斯女仆赴约的时间到了。她穿着衬衣,光着脚,头发盘在一个用绒布做的发套里,蹑手蹑脚地摸索着溜进他们三人的房间里,准备同脚夫幽会。她刚走到门边,唐吉诃德就察觉了。虽然身上涂着药膏,背很疼,唐吉诃德还是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来迎接自己的美丽夫人。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全神贯注地悄悄伸着手找她的情郎,手碰到了唐吉诃德的胳膊。唐吉诃德用力抓住女仆的一只手腕,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床上。女仆吓得不敢言语。唐吉诃德又触摸到女仆的衬衣。那衬衣虽然是用粗布做的,可唐吉诃德还是觉得它薄如细纱。女仆的手腕上戴着玻璃珠串,于是唐吉诃德仿佛看到了东方的明珠。女仆的头发在某种程度上像马鬃,可唐吉诃德却把它当作阿拉伯光彩夺目的金丝,照得太阳黯然失色。她的呼吸无疑散发出一股隔夜色拉的味道,可唐吉诃德觉得它是那么芬芳馥郁。最后,唐吉诃德在头脑里把她想得跟书里的一位公主一模一样。那位公主就像刚才描写的那么迷人。她被爱情驱使,来看望受伤的骑士。唐吉诃德已经鬼迷心窍,无论是对女仆的触摸还是她的气息或者其它东西,都不能让他清醒过来。除了脚夫以外,所有人都会对女仆的身体和气息作呕,可是唐吉诃德却觉得他搂着一位天姿国色。他搂紧女仆,情意绵绵地喃喃道:
  “美丽尊贵的夫人,承蒙大驾光临,不胜报答。可是命运偏偏不断地捉弄好人,让我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虽然我十分愿意满足您,却又不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对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表示了忠心。我在灵魂最深处认为她是我唯一的意中人。不然的话,我不会像个愚蠢的骑士那样放弃您赐予我的这次幸遇。”
  女仆被唐吉诃德紧搂着,已经烦恼万分,身上直冒虚汗。她并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听唐吉诃德说些什么,只想能默不作声地摆脱出来。脚夫被邪欲搅得不能入睡,他的姘头刚到门口他就知道了。他一直仔细听着唐吉诃德说的话,而且由于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失约投入别人的怀抱而醋意大发。他悄悄走近唐吉诃德的床,看唐吉诃德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可是,他看到女仆正竭力想挣脱出来,而唐吉诃德却缠着她不放,他觉得这太过分了。脚夫高举手臂,一记猛击打在这位多情骑士的尖嘴巴上,立刻打得他满嘴是血。脚夫觉得这还不够,又踩到唐吉诃德的背上,从头到脚把唐吉诃德踢了个够。这张床本来就不结实,床架也不牢,脚夫再一上来就更禁不住了,结果连人带床塌了下来。响声惊醒了店主。店主估计是女仆在闹腾。刚才店主喊过她,却没听到她应声。这么一猜,店主便起身点燃一盏油灯,向他估计正在打架的地方走来。
  女仆看到主人走过来了。她知道店主生性暴躁,吓得惊恐万状,赶紧藏到桑乔的床下,缩成一团。桑乔还睡着。店主走进来说道:
  “臭婊子,你藏在哪儿?我就知道准是你在闹事。”
  这时候桑乔醒了。他感觉到有个人影几乎压在他身上,以为是做恶梦,就挥拳乱打,有不少下打在了女仆身上。女仆被打疼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反手打了桑乔很多下。这回桑乔可醒了。他看到有人打他,但不知那人是谁,就赶紧坐起来,抱住女仆,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世界上最激烈也最滑稽的争斗。
  脚夫借着店主的灯光看到女仆这种状况,便放开唐吉诃德过去帮忙。店主也想过去,不过他另有目的,店主认为是女仆造成了这场混战,所以他是过去惩罚女仆的。这真可谓“猫追老鼠鼠咬绳,绳缚棍子忙不停”,脚夫揍桑乔,桑乔打女仆,女仆又打桑乔,店主追女仆,大家都忙个不停,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妙就妙在店主手里的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大家摸黑乱打,无所顾忌,手到之处,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恰巧有个所谓托莱多老圣友团的团丁住在客店里。他听到这种奇怪的激烈打斗声,便抓起他的短杖和铁皮头盔,摸黑走进房间,说道:
  “别动,是正义!别动,是圣友团!”
  团丁首先抓到的是已经饱尝恶拳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倒在他那已经倒塌的破床上,失去了知觉。团丁摸到他的胡子,不停地喊着:“服从正义!”可是看到被抓的人既不喊叫也不动,才意识到这人大概已经死了,那么其他在场的人就是凶手。这么一想,他就扯足嗓门喊道:
  “关上客店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跑掉,这里有个人被杀死了。”
  他这一叫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大家有都停止了打斗,店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脚夫回到驮鞍上,女仆也回到自己的茅屋里。只有倒霉的唐吉诃德和桑乔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团丁松开了唐吉诃德的胡子,出门找灯,准备寻找抓捕罪犯。可是灯没找到。原来店主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把油灯弄坏了。团丁好不容易才找到壁炉,费了不少周折和时间才点燃了另外一盏灯。

第十七章 错把客店当城堡,唐吉诃德和桑乔遇到了种种麻烦事


  唐吉诃德这个时候已经苏醒过来。他用前一天被人乱棍打倒在谷地时叫桑乔的那种声音叫道:
  “桑乔朋友,你睡着了?你睡着了吗,桑乔朋友?”
  “就我这样,还睡什么觉啊!”桑乔又怕又恼地说,“好像今天晚上所有的魔鬼都跟我过不去呢。”
  “你可以这么想,没问题。”唐吉诃德说,“或者是我见识太少,或者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你应该知道……不过你得发誓,对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情绝对保密,直到我死后才能说。”
  “我发誓。”桑乔说。
  唐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我不想败坏任何人的名声。”
  “我发誓,”桑乔又说,“我一定保密,直到有一天您老过世。不过,但愿上帝能让我明天就可以说出去了。”
  “我怎么惹你了,”唐吉诃德说,“你竟然希望我这么快就死?”
  “那倒不是,”桑乔说,“只是我最讨厌把什么都藏着掖着,把东西都放烂了。”
  “不管怎么说,”唐吉诃德说,“你对我敬爱和尊崇,这点我是信得过的。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今晚一次特别的神奇经历。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城堡长官的小姐刚才跑来找我,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漂亮的姑娘。我应该怎样形容她的相貌呢?怎样描述她机敏的头脑呢?怎样介绍她那些隐秘之处呢?为了保持对托博索我美丽夫人的忠诚,还是暂且不说吧。我只想对你说,老天看到我这送上门来的艳福都眼红了,或者也许(绝对是也许),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我正同她亲密地交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超级巨人的一只手,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打得我满嘴是血。昨天由于罗西南多放荡不羁,几个脚夫把咱们揍得够呛,这你知道。可今天我的状况比昨天还糟糕。因此我想,这个漂亮的宝贝姑娘大概是留给某个会魔法的摩尔人的,而不是属于我的。”
  “也不属于我。”桑乔说,“曾有四百多个摩尔人追打我,与之相比,这顿棍棒简直不算什么。不过,请您告诉我,大人,现在咱们弄到这种地步,您怎么还说是少有的妙事呢?您好歹还有过一个您说是美丽无比的姑娘;而我呢,除了挨一顿估计是我平生最厉害的毒打外,还得着什么了?我和养育了我的母亲真倒霉呀!我不是游侠骑士,也从未想过要当游侠骑士,可是那么多的厄运却都让我摊上了。”
  “你后来也挨打了?”唐吉诃德问。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也挨打了嘛,尽管我不是游侠骑士。”
  桑乔说。
  “别伤心,朋友,”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就做那种珍贵的圣水,咱们的伤立刻就会好。”
  这时,团丁刚刚点燃了油灯,进来看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桑乔见他穿着衬衣,头上裹着布,手里拿着油灯,面目极为丑恶,便问他的主人:
  “大人,难道那个再次惩罚我们的摩尔人魔法师就是他吗?”
  “不会是摩尔人,”唐吉诃德说,魔法师从来不会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却让人感觉得到,”桑乔说,“不信,我的背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的肩膀也能证明,”唐吉诃德说,“不过,这还是不能让人相信,能让人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
  团丁走进来,看到唐吉诃德和桑乔正不慌不忙地说话,不禁愕然。唐吉诃德依然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浑身是伤,而且涂满了药膏。团丁走过来问他:
  “怎么样,大好人?”
  “如果我是你,”唐吉诃德说,“说话就会更文明些。蠢货,你常常在这个地方同游侠骑士如此讲话吗?”
  团丁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哪里受得了。他举起装满了油的油灯,向唐吉诃德的脑袋砸去,打得他头晕眼花。四周一片黑暗,团丁走了。
  桑乔说:
  “毫无疑问,大人,他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好东西都是留给别人的,留给我们的只是遭拳打,遭油灯砸。”
  “是的,”唐吉诃德说,“不过,对于魔法这类的事情不必介意,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这种东西肉眼看不到,又很离奇,咱们就是再费气力,也不知道该向谁报仇。你要是能站起来,桑乔,就起来去叫这座城堡的要塞司令,想办法弄些油、酒、盐和迷迭香来,做点治伤的圣水。真的,我现在需要它。我被那个魔鬼弄伤的地方流了很多血。”
  桑乔忍着筋骨的剧痛站起来,摸黑向店主的方向走去,结果碰上了正打算探听敌情的团丁,便对他说:
  “大人,不管您是谁,请您开恩给我们一点儿迷迭香、油、盐和酒吧,好医治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他被这座客店里的摩尔人魔法师打得很严重,正躺在床上。”
  团丁听到这番话,断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既然天已经开始亮了,他就打开客店的们,告诉店主桑乔所需要的东西,店主如数给了桑乔,桑乔把这些东西带给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正捂着被油灯砸伤的脑袋呻吟。其实,他头上不过是被砸起了两个鼓包,他以为头上流了血,其实那只是由于厄运临头流的汗。
  最后,唐吉诃德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了很长时间,一直煮到他以为到了火候的时候。他又要瓶子盛药,可是客店里没有瓶子,就用铁皮水筒装。店主送给他一个水筒。唐吉诃德对着水筒念了八十遍天主经,又说了八十遍万福玛利亚、圣母颂和信经。每念一遍,他都划个十字,表示祝福。桑乔、店主和团丁一直都在场,而脚夫却已悄悄去照料他的骡子了。
  唐吉诃德想试试熬出的圣水是否有他想象的那种效力,就把剩在锅里的近半升的水喝了下去。刚喝完,他就开始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直吐得浑身大汗淋漓,只好让大家给他盖好被,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子盖好后,他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后他觉得身体轻松极了,身上也不疼了,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并且深信自己制成了菲耶拉布拉斯圣水,从此不用再惧怕任何战斗了,无论它们有多么危险。
  桑乔也觉得主人身体好转是个奇迹。他请求唐吉诃德把锅里剩下的那些水都给他。锅里还剩了不少,唐吉诃德同意都给他。桑乔双手捧着水,满怀信心、乐不可支地喝进肚里,喝得决不比唐吉诃德少。大概他的胃不像唐吉诃德的胃那么娇气,所以恶心了半天才吐出一口,弄得他浑身是汗,差点晕过去,甚至想到了他会寿终正寝。桑乔难受得厉害,一边咒骂可恶的圣水,一边诅咒给他圣水的混蛋。唐吉诃德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桑乔,我觉得你这么难受,完全是由于你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依我看,没有被封为骑士的人不该喝这种水。”
  “既然您知道这些,”桑乔说,“为什么还让我喝呢?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时圣水开始起作用了。可怜的桑乔马上开始上吐下泻。他刚才已经躺到了草席上,结果弄得床上和他盖的麻布被单上都有秽物。他的汗越出越多,越出越厉害,不仅他自己,连在场的人都认为他的生命这次到头了。这样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结果却不像主人那样,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骨头像散了架。前面说到唐吉诃德感觉身上轻松了,已经康复了,就想马上离开,再去征险,觉得他在这里耽搁,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需要他帮助和保护的穷人就失掉了他。而且,他对自己带的圣水信心十足,他受这种愿望驱使,自己为罗西南多和桑乔的驴上了驮鞍,又帮助桑乔穿好衣服,扶他上驴。唐吉诃德骑上马,来到客店的一个墙角,拿起一支短剑权当长枪。
  当时客店里足有二十多人,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店主的女儿也看着他,唐吉诃德同样地盯着店主的女儿,不时还深深地叹口气。大家想,大概是他的背还在痛,至少那天晚上看见他浑身涂满了药膏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在客店门前骑上了马。唐吉诃德又叫店主,声音极其平缓和沉重,对店主说:
  “在此城堡里承蒙您盛情款待,要塞司令大人,我终生感激不尽。作为报答,假如有某个巨人对您有所冒犯,我定会为您报仇。您知道,我的职业就是扶弱济贫,惩治恶人,请您记住,如果您遇到了我说的这类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保证,替您报仇,而且让您满意。”
  店主也心平气和地说:
  “骑士大人,我没有受到什么侵犯需要您为我报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自己会去报仇的。我只需要您为今晚您的两匹牲口在客店里所用的草料,以及您二位的晚餐和床位付款。”
  “难道这是个客店?”唐吉诃德问。
  “是啊,而且是个很正规的客店。”店主说。
  “我被欺骗了,”唐吉诃德悦,“以前我真的以为这是座城堡,而且是座不错的城堡。既然这不是城堡,而是客店,现在能做的只是请您把这笔帐目勾销。我不能违反游侠骑士的规则。我知道,游侠骑士无论在什么地方住旅馆或客店都从来不付钱,我从来没有在哪本书上看到他们付钱的事。作为回报,他们有权享受周到的款待。他们受苦受累,无论冬夏都步行或骑马,忍饥挨俄,顶严寒,冒酷暑,遭受着各种恶劣天气和世间各种挫折的袭扰,日夜到处征险。”
  “我与此没什么关系。”店主说,“把欠我的钱付给我,别讲什么骑士的事了。我只知道收我的帐。”
  “你真是个愚蠢卑鄙的店主。”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双腿一夹罗西南多,提着他那支短剑出了客店,没有人拦他。他也没有看桑乔是否跟上了他,便走出好远。店主看唐吉诃德走了,没有结帐,就向桑乔要钱。桑乔说,既然他的主人不愿意付钱,他也不打算付。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所以住客店不付钱的规则对他和他的主人都是一样的。店主愤怒极了,威胁说如果他不付帐,就不会有好果子吃。桑乔对此的回答是,按照他主人承认的骑士规则,他即使丢了性命,也不会付一分钱的。他不能为了自己而丧失游侠骑士多年的优良传统,也不能让后世的游侠骑士侍从埋怨他,指责他破坏了他们的正当权利。
  真该桑乔倒霉。客店的人群里有四个塞哥维亚的拉绒匠、三个科尔多瓦波特罗的针贩子和两个塞维利亚博览会附近的居民。这些人生性活泼,并无恶意,却喜欢恶作剧、开玩笑。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桑乔面前,把他从驴上拉下来。其中一个人到房间里拿出了被单,大家把桑乔扔到被单上,可抬头一看,屋顶不够高,便商定把桑乔抬到院子里,往上抛。他们把桑乔放在被单中,开始向上抛,就像狂欢节时耍狗那样拿桑乔开心。
  可怜桑乔的叫喊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唐吉诃德的耳朵里。他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下,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险情,最后才听清楚是桑乔的叫喊声。他掉转缰绳,催马回到客店门前,只见门锁着。他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院墙并不高,还没到院墙边,他就看见了里边的人对桑乔的恶作剧。他看到桑乔在空中一上一下地飞舞,既滑稽又好笑。要不是因为当时他正怒气冲冲,准会笑出声来。唐吉诃德试着从马背往墙头上爬,可浑身疼得要散了架,连下马都不行。他开始在马背上诅咒那些扔桑乔的人,用词十分难听,很难准确地在此表述。不过,院里的笑声和恶作剧并没有因为唐吉诃德的诅咒而停止。桑乔仍叫唤不停,同进还能听见他的恫吓声和求饶声。可是求饶也没有用,那些人一直闹到累了才住手。他们牵来驴,把桑乔扶上去,给他披上外衣。富于同情心的女仆看到桑乔已精疲力竭,觉得应该给他一罐水帮帮他。井里的水最凉,她就从井里打来一罐水。桑乔接过罐子,刚送到嘴边,就听见唐吉诃德对他喊:
  “桑乔,别喝那水。孩子,别喝那水,会要了你的命的。你没看到我这儿有圣水吗?”唐吉诃德说着晃了一下铁筒,“你只须喝两口就会好的。”
  桑乔循场转过头去,因为是斜视,桑乔的声音竟比唐吉诃德的声音还要大,喊道:
  “您大概忘了我不是骑士,要不就是想让我把昨天晚上肚子里剩下的那点东西全吐掉?把您那见鬼的圣水收起来,饶了我吧。”
  桑乔说完就赶紧喝起来,但一喝是井水,他又不想再喝了。他请求女仆给他拿点酒来。女仆很高兴地给他拿来了酒,这酒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据说她虽然是干那种事的人,可毕竟还有点基督徒的味道。桑乔喝完酒,脚后跟夹了一下驴。客店的门已经打开,桑乔出了门。他到底没有付房钱,最后还是得听他的,所以心里很高兴,尽管替他还帐的是他的后背。
  实际上,店主把桑乔的褡裢扣下抵帐了。桑乔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并没有发现褡裢丢了。店主看到桑乔出了门,想赶紧把门闩上。可是,刚才扔桑乔的那些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唐吉诃德即使真是圆桌骑士,也一文不值。

第十八章 桑乔同主人唐吉诃德的对话及其他险遇


  桑乔追上唐吉诃德时已经疲惫不堪,连催驴快跑的力气都没了。唐吉诃德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现在我才相信,好桑乔,那个城堡或客店肯定是中了邪气。那些人如此恶毒地拿你开心,不是鬼怪或另一个世界的人又是什么呢?我敢肯定这一点,因为刚才我从墙头上看他们对你恶作剧的时候,想上墙头上不去,想下罗西南多又下不来,肯定是他们对我施了魔法。我以自己的身份发誓,如果我当时能够爬上墙头或者下马,肯定会为你报仇,让那些歹徒永远记住他们开的这个玩笑,尽管这样会违反骑士规则。
  “我跟你说过多次,骑士规则不允许骑士对不是骑士的人动手,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下为了自卫。”
  “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也会报仇,不管我是否已经被封为骑士,可是我办不到啊。不过,我觉得拿我开心的那些人并非像您所说的那样是什么鬼怪或魔法师,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扔我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个人叫佩德罗·马丁内斯,另外一个人叫特诺里奥·埃尔南德斯。我听见店主叫左撇子胡安·帕洛梅克。所以,大人,您上不了墙又下不了马并不是魔法造成的。我把这些都挑明了,是想说,咱们到处征险,结果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幸,弄得自己简直无所适从。我觉得最好咱们掉头回老家去。现在正是收获季节,咱们去忙自己的活计,别像俗话说的‘东奔西跑,越跑越糟’啦。”
  “你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唐吉诃德说,“你什么也别说,别着急,总会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干这行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否则,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呢?还有什么可以与赢得一场战斗、打败敌人的喜悦相比呢?没有,肯定没有。”
  “也许是这样,”桑乔说,“尽管我并不懂。我只知道自从咱们当了游侠骑士以后,或者说您成了游侠骑士以后(我没有理由把自己也算在这个光荣的行列里),要是不算同比斯开人那一仗,咱们可以说从未打胜过一场战斗,而且就是在同比斯开人的那场战斗里,您还丢了半只耳朵,半个头盔。后来,除了棍子还是棍子,除了拳头还是拳头。我还额外被人扔了一顿。那些人都会魔法,我无法向他们报仇,到哪儿去体会您说的那种战胜敌人的喜悦呢?”
  “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你大概也为此难过,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以后我要设法弄到一把剑。那把剑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谁佩上它,任何魔法都不会对他起作用。而且,我也许还会有幸得到阿马迪斯的那把剑呢,当时他叫火剑骑士,而那把剑是世界上的骑士所拥有的最佳宝剑之一。除了我刚才说的那种作用外,它还像把利刀,无论多么坚硬的盔甲都不在话下。”
  “我真是挺走运的,”桑乔说,“不过就算事实如此,您也能找到那样的剑,它恐怕也只能为受封的骑士所用,就像那种圣水。而侍从呢,只能干认倒霉。”
  “别害怕,桑乔,”唐吉诃德说,“老天会照顾你的。”
  两人正边走边说,唐吉诃德忽然看见前面的路上一片尘土铺天盖地般飞扬,便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噢,桑乔,命运给我安排的好日子到了。我是说,我要在这一天像以往一样显示我的力量,而且还要做出一番将要青史留名的事业来。你看见那卷起的滚滚尘土了吗,桑乔?那是一支由无数人组成的密集的军队正向这里挺进。”
  “如此说来,应该是两支军队呢,”桑乔说,“这些人对面也同样是尘土飞扬。”
  唐吉诃德再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喜出望外。他想,这一定是两支交战的军队来到这空矿的平原上交锋。他的头脑每时每刻想的都是骑士小说里讲的那些战斗,魔法、奇事、谵语、爱情、决斗之类的怪念头,他说的、想的或做的也都是这类事情。其实,他看到的那两股飞扬的尘土是两大群迎面而至的羊。由于尘土弥漫,只有羊群到了眼前才能看清楚。唐吉诃德一口咬定那是两支军队,桑乔也就相信了,对他说:
  “大人,咱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唐吉诃德说,“扶弱济贫啊!你应该知道,桑乔,迎面而来的是由特拉波瓦纳①大岛的阿利凡法龙大帝统率的队伍,而在我背后的是他的对手,加拉曼塔人的捋袖国王彭塔波林,他作战时总是露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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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拉波瓦纳是锡兰的旧名,即现在的斯里兰卡。
  “那么,这两位大人为什么结下如此深仇呢?”桑乔问。
  “他们结仇是因为这个阿利凡法龙是性情暴躁的异教徒,他爱上了彭塔波林的女儿,一位绰约多姿的夫人,而她是基督徒。她的父亲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位异教的国王,除非国王能放弃他的虚妄先知穆罕默德,皈依基督教。”
  “我以我的胡子发誓,”桑乔说,“彭塔波林做得很对!我应该尽力帮助他。”
  “你本该如此,”唐吉诃德说,“参加这类战斗不一定都是受封的骑士。”
  “我明白,”桑乔说,“不过,咱们把这头驴寄放在哪儿呢?打完仗后还得找到它。总不能骑驴去打仗呀,我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做的。”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你能做的就是让它听天由命,别管它是否会丢了。咱们打胜这场仗后,不知可以得到多少马匹哩,说不定还要把罗西南多换掉呢。不过你听好,也看好,我要向你介绍这两支大军的主要骑士了。咱们撤到那个小山包上去,两支大军在那儿会暴露无遗,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他们来到小山包上。要是飞尘没有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完全可以看清,唐吉诃德说的两支军队其实是两群羊。可是唐吉诃德却想象着看到了他其实并没有看到、也并不存在的东西。他高声说道:
  “那个披挂着深黄色甲胄,盾牌上有一只跪伏在少女脚下的戴王冠狮子的骑士,就是普恩特·德普拉塔的领主,英勇的劳拉卡尔科。另一位身着金花甲胄,蓝色盾牌上有三只银环的骑士,是基罗西亚伟大的公爵,威武的米科科莱博。他右侧的一位巨人是博利切从不怯阵的布兰达巴尔瓦兰,三个阿拉伯属地的领主。你看他身裹蛇皮,以一扇大门当盾牌。据说那是参孙①以死相拼时推倒的那座大殿的门呢。
  --------
  ①参孙是《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后被喻为大力士。他被非利士人牵至大殿加以戏弄时,奋力摇动柱子,致使大殿倒塌,和非利士人一同被压死。
  “你再掉过头来向这边看,你会看到统率这支军队的是常胜将军蒂莫内尔·德卡卡霍纳,新比斯开的王子。他的甲胄上蓝、绿、白、黄四色相间,棕黄色的盾牌上有只金猫,还写着一个‘缪’字,据说是他美丽绝伦的情人、阿尔加维的公爵阿尔费尼肯的女儿缪利纳名字的第一个字。另外一位骑着膘马,甲胄雪白,持没有任何标记的白盾的人是位骑士新秀,法国人,名叫皮尔·帕潘,是乌特里克的男爵。还有一位正用他的包铁脚后跟踢那匹斑色快马的肚子,他的甲胄上是对置的蓝银钟图案,那就是内比亚强悍的公爵、博斯克的埃斯帕塔菲拉尔多。他的盾牌上的图案是石刁柏,上面用卡斯蒂利亚语写着:‘为我天行道’。”
  唐吉诃德就这样列数了在他的想象中两支军队的许多骑士的名字,并且给每个人都即兴配上了甲胄、颜色、图案以及称号。他无中生有地想象着,接着说:
  “前面这支军队是由不同民族的人组成的,这里有的人曾喝过著名的汉托河的甜水;有的是蒙托萨岛人,去过马西洛岛;有的人曾在阿拉伯乐土淘金沙;有的人到过清澈的特莫东特河边享受那著名而又凉爽的河滩;有的人曾通过不同的路线为帕克托勒斯的金色浅滩引流;此外,还有言而无信的努米底亚人,以擅长弓箭而闻名的波斯人,边打边跑的帕提亚人和米堤亚人,游牧的阿拉伯人,像白人一样残忍的西徐亚人,嘴上穿物的埃塞俄比亚人,以及许多其他民族的人,他们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可他们的面孔我很熟悉。在另一方的军队里,有的人曾饮用养育了无数橄榄树的贝蒂斯河的晶莹河水;有的人曾用塔霍河甘美的金色琼浆刮脸;有的人享用过神圣的赫尼尔河的丰美汁液;有的人涉足过塔尔特苏斯田野肥沃的牧场;也有的人在赫雷斯天堂般的平原上得意过;有头戴金黄麦穗编的冠儿、生活富裕的曼查人;有身着铁甲、风俗古老的哥特遗民;有的人曾在以徐缓闻名的皮苏埃卡河里洗过澡;有的人曾在以暗流著称的瓜迪亚纳河边辽阔的牧场上喂过牲口;还有的人曾被皮里内奥森林地区的寒冷和亚平宁高山的白雪冻得瑟瑟发抖。一句话,欧洲所有的民族在那里都有。”
  上帝保佑,他竟列数了那么多的地名和民族,而且如此顺溜地一一道出了每个地方和民族的特性,说得神乎其神,其实全是从那些满纸荒唐的书里学来的!桑乔怔怔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不时还回头看看有没有主人说的那些骑士和巨人,结果一个也没有发现,便说:
  “大人,简直活见鬼,您说的那些巨人和骑士怎么这里都没有呢?至少我还没有看见。也许这些人都像昨晚的鬼怪一样,全是魔幻吧。”
  “你怎么能这么讲!”唐吉诃德说,“难道你没有听到战马嘶鸣,号角震天,战鼓齐鸣吗?”
  “我只听到了羊群的咩咩叫声。”桑乔说。
  果然如此,那两群羊这时已经走近了。
  “恐惧使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桑乔。”唐吉诃德说,“恐惧产生的效果之一就是扰乱人的感官,混淆真相。既然你如此胆小,就站到一边吧,让我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就足以让我帮助的那方取胜。”
  唐吉诃德说完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托着长矛像闪电一般地冲下山去。桑乔见状高声喊道:
  “回来吧,唐吉诃德大人!我向上帝发誓,您要进攻的只是一些羊!回来吧,我倒霉的父亲怎么养了我!您发什么疯啊!您看,这里没有巨人和骑士,没有任何人和甲胄,没有杂色或一色的盾牌,没有蓝帷,没有魔鬼。您在做什么?我简直是造孽呀!”
  唐吉诃德并没有因此回头,反而不断地高声喊道:
  “喂,骑士们,投靠在英勇的捋袖帝王彭塔波林大旗下的人,都跟我来!你们会看到,我向你们的敌人特拉波瓦纳的阿利凡法龙报仇是多么容易。”
  唐吉诃德说完便冲进羊群,开始刺杀羊。他杀得很英勇,似乎真是在诛戮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跟随羊群的牧羊人和牧主高声叫喊,让他别杀羊了,看到他们的话没起作用,就解下弹弓,向唐吉诃德弹射石头。拳头大的石头从唐吉诃德的耳边飞过,他全然不理会,反而东奔西跑,不停地说道:“你在哪里,不可一世的阿利凡法龙?过来!我是个骑士,想同你一对一较量,试试你的力量,要你的命,惩罚你对英勇的彭塔波林·加拉曼塔所犯下的罪恶。”
  这时飞来一块卵石,正打在他的胸肋处,把两条肋骨打得凹了进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打成这样,估计自己不死也得重伤。他想起了他的圣水,就掏出瓶子,放在嘴边开始喝。可是不等他喝到他认为够量的时候,又一块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手和瓶子上。瓶子被打碎了,还把他嘴里的牙也打下三四颗来,两个手指也被击伤了。这两块石头打得都很重,唐吉诃德不由自主地从马上掉了下来。牧羊人来到他跟前,以为他已经死了,赶紧收拢好羊群,把至少七只死羊扛在肩上,匆匆离去了。
  桑乔一直站在山坡上,看着他的主人抽疯。他一边揪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诅咒命运让他认识了这位唐吉诃德。看到主人摔到地上,而且牧羊人已经走了,他才从山坡上下来,来到唐吉诃德身边,看到唐吉诃德虽然还有知觉,却已惨不忍睹,就对他说:
  “我说过,您进攻的不是军队,是羊群。难道我没有说过吗,唐吉诃德大人?”
  “那个会魔法的坏蛋可以把我的敌人变来变去。你知道,桑乔,那些家伙要把咱们面前的东西变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很容易。刚才害我的那个恶棍估计我会打胜,很嫉妒,就把敌军变成了羊群。否则,桑乔,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你去做一件事,就会恍然大悟,看到我说的都是真的。你骑上你的驴,悄悄跟着他们,会看到他们走出不远就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再是羊,而是地地道道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过你现在别走,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过来看看,我缺了多少牙,我觉得嘴里好像连一颗牙也没有了。”
  桑乔凑过来,眼睛都快瞪到唐吉诃德的嘴里去了。就在这时,唐吉诃德刚才喝的圣水发作了。桑乔正向他嘴里张望,所有的圣水脱口而出,比枪弹还猛,全部喷到了这个热心肠侍从的脸上。
  “圣母玛利亚!”桑乔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肯定是这个罪人受了致命的伤,所以才吐了血。”
  桑乔顿了一下,看看呕吐物的颜色、味道和气味,原来不是血,而是刚才唐吉诃德喝的圣水,不禁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又吐到了主人身上,弄得两个人都湿漉漉的。
  桑乔走到驴旁边,想从褡裢里找出点东西擦擦自己,再把主人的伤包扎一下,可是没找到褡裢。他简直要气疯了,又开始诅咒起来,有心离开主人回老家去,哪怕他因此得不到工钱,也失去了当小岛总督的希望。
  唐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他用左手捂着嘴,以免嘴里的牙全掉出来,又用右手抓着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既忠实又性情好,始终伴随着主人。唐吉诃德走到桑乔身边,看见他正趴在驴背上,两手托腮,一副沉思的样子。见他这般模样,唐吉诃德也满面愁容地对他说:
  “你知道,桑乔,‘不做超人事,难做人上人’。咱们遭受了这些横祸,说明咱们很快就会平安无事,时来运转啦。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可能持久。咱们已经倒霉很长时间了,好运也该近在眼前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遭受的这些不幸而沮丧,反正也没牵连你。”
  “怎么没牵连?”桑乔说,“难道那些人昨天扔的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丢失的那个褡裢和里面的宝贝东西难道是别人的吗?”
  “你的褡裢丢了,桑乔?”唐吉诃德问。
  “丢了。”桑乔答道。
  “那么,咱们今天就没吃的了。”唐吉诃德说。
  “您说过,像您这样背运的游侠骑士常以草充饥,”桑乔说,“如果这片草地上没有您认识的那些野草,那么咱们的确得挨饿了。”
  “不过,”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宁愿吃一片白面包,或一块黑面包,再加上两个大西洋鲱鱼的鱼头,而不愿吃迪奥斯科里斯①描述过的所有草,即使配上拉古纳②医生的图解也不行。这样吧,好桑乔,你骑上驴,跟我走。上帝供养万物,决不会亏待咱们,更何况你跟随我多时呢。蚊子不会没有空气,昆虫不会没有泥土,蝌蚪也不会没有水。上帝很仁慈,他让太阳普照好人和坏人,让雨水同沐正义者和非正义者。”
  --------
  ①迪奥斯科里斯是古希腊名医、药理学家。他的著作《药物论》为现代植物学提供了最经典的原始材料。
  ②拉古纳是16世纪的西班牙名医,曾将《药物论》译成西班牙文,并配上图解。
  “要说您是游侠骑士,倒不如说您更像个说教的道士。”桑乔说。
  “游侠骑士都无所不知,而且也应该无所不知,桑乔。”唐吉诃德说,“在前几个世纪里,还有游侠骑士能在田野里布道或讲学,仿佛他是从巴黎大学毕业的,真可谓‘矛不秃笔,笔不钝矛’。”
  “那么好吧,但愿您说得对,”桑乔说,“咱们现在就走,找个过夜的地方,但愿上帝让那个地方没有被单,没有用被单扔人的家伙,没有鬼怪,没有摩尔人魔法师。如果有,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你去向上帝说吧,孩子。”唐吉诃德说,“你带路,随便到哪儿去,这回住什么地方任你挑。你先把手伸过来,用手指摸摸我的上腭右侧缺了几颗牙。我觉得那儿挺疼的。”
  桑乔把手指伸了进去,边摸边问:
  “您这个地方原来有多少牙?”
  “四颗,”唐吉诃德说,“除了智齿,都是完好的。”
  “您再想想。”桑乔说。
  “四颗,要不就是五颗。”唐吉诃德说,“反正我这辈子既没有拔过牙,也没有因为龋齿或风湿病掉过牙。”
  “可是您这下腭最多只有两颗半牙,”桑乔说,“而上腭呢,连半颗牙都没有,平得像手掌。”
  “我真不幸,”唐吉诃德听了桑乔对他说的这个伤心的消息后说道,“我倒宁愿被砍掉一只胳膊,只要不是拿剑的那只胳膊就行。我告诉你,桑乔,没有牙齿的嘴就好比没有石磙的磨,因此一只牙有时比一颗钻石还贵重。不过,既然咱们从事了骑士这一行,什么痛苦就都得忍受。上驴吧,朋友,你带路,随便走,我跟着你。”
  桑乔骑上驴,朝着他认为可能找到落脚处的方向走去,但始终没有离开大路。他们走得很慢,唐吉诃德嘴里的疼痛弄得他烦躁不安,总是走不快。桑乔为了让唐吉诃德分散精力,放松一下,就同他讲了一件事。详情请见下章。


第十九章 桑乔的高见,路遇死尸及其他奇事


  “这几天咱们碰到了不少晦气,大人,我敢肯定,这是您违反了骑士规则而受到的惩罚。您没有履行您在夺取马兰德里诺(或者叫摩尔人,我记不清了)的头盔之前不上桌吃饭、不和女王睡觉以及其他的种种誓言。”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说实话,那些誓言我早就忘了。不过你也该明白,由于你没有及时提醒我,才发生了你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然而,我会设法弥补的,骑士界里有各种挽救损失的办法。”
  “难道我发过什么誓吗?”桑乔问。
  “是否发过誓倒无关紧要,”唐吉诃德说,“我只是大概知道你没参与,这就够了,不管怎样,采取补救措施总不会错。”
  “既然这样,”桑乔说,“这事您可别忘了,就好比别忘了誓言一样。也许那些鬼怪又会想起来拿我开心呢。要是它们看到您还是这么固执,说不定还会找您的麻烦呢。”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傍晚了,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糟糕的是他们饿得厉害,可褡裢丢了,所有的干粮也没有了。真是祸不单行。他们果真遇到了麻烦事。当时已近黄昏,可两人还在赶路。桑乔觉得既然他们走的是正路,再走一两西里,肯定会有客店。走着走着,夜幕降临。桑乔饥肠辘辘,唐吉诃德也食欲难捺。这时,他们看见路上有一片亮光向他们移动过来,像是群星向他们靠拢。桑乔见状惊恐万分,唐吉诃德也不无畏怯。桑乔抓住驴的缰绳,唐吉诃德也拽紧了罗西南多,两人愣在那里,仔细看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桑乔怕得直发抖,唐吉诃德的头发也直竖起来。他壮了壮胆,说:
  “桑乔,这肯定是咱们遇到的最严重、最危险的遭遇。现在该显示我的全部勇气和力量了。”
  “我真倒霉,”桑乔说,“如果这又是那伙妖魔做怪,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我的背怎么受得了啊?”
  “即使是再大的妖怪,”唐吉诃德说,“我也不会允许它们碰你的一根毫毛。那次是因为我上不了墙头,才让它们得以拿你开心的。可这次咱们是在平原上,我完全可以任意挥舞我的剑。”
  “如果它们又像那次那样,对您施了魔法,让您手脚麻木,”桑乔说,“在不在平原上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如何,”唐吉诃德说,“我求求你,桑乔,打起精神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本事了。”
  “上帝保佑,我会知道的。”桑乔说。
  两人来到路旁,仔细观察那堆走近的亮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很快就发现原来是许多穿白色法衣的人,这一看可把桑乔的锐气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开始牙齿打颤,就像患了疟疾时发冷一样。待两人完全看清楚了,桑乔的牙齿颤得更厉害了。原来那近二十名白衣人都骑着马,手里举着火把,后面还有人抬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棺材,接着是六个从人头到骡蹄子都遮着黑布的骑骡子的人。那牲口走路慢腾腾的,显然不是马。
  那些身穿白色法衣的人低声交谈着。这个时候在旷野里看到这种人,也难怪桑乔从心里感到恐惧,连唐吉诃德都害怕了。唐吉诃德一害怕,桑乔就更没了勇气。不过,这时唐吉诃德忽然一转念,想象这就是小说里一次历险的再现。他想象那棺材里躺着一位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去的骑士,只有自己才能为那位骑士报仇。他二话不说,托定长矛,气宇轩昂地站在路中央那些人的必经之处,看他们走近了,便提高嗓门说道:
  “站住,骑士们,或者随便你们是什么人。快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棺材里装的是什么。看样子,你们是干了什么坏事,或者是有人坑了你们,最好还是让我知道,好让我或者对你们做的坏事进行惩罚,或者为你们受的欺负报仇。”
  “我们还有急事,”一个白衣人说,“离客店还很远,我们不能在此跟你费这么多口舌。”
  说着他催马向前。唐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说:
  “站住,规矩点儿,快回答我的问话,否则,我就要对你们动手了。”
  那是一匹极易受惊的骡子。唐吉诃德一抓它的缰绳,立刻把它吓得扬起前蹄,将主人从它的屁股后面摔到地上。一个步行的伙计见状便对唐吉诃德骂起来。唐吉诃德立刻怒上心头,持矛向一个穿丧服的人刺去。那人伤得很厉害,摔倒在地。唐吉诃德又转身冲向其他人,看他冲刺的那个利索勇猛劲儿,仿佛给罗西南多安上了一对翅膀,使得它轻松矫捷。那些白衣人都胆小,又没带武器,无意恋战,马上在原野上狂奔起来,手里还举着火把,样子很像节日夜晚奔跑的化装骑手。那些穿黑衣的人被衣服裹着动弹不得,使唐吉诃德得以很从容地痛打他们。他们以为这家伙不是人,而是一个地狱里的魔鬼,跑出来抢夺棺材里的那具尸体,也只好败阵而逃。
  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很佩服主人的勇猛,心里想:“我这位主人还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勇敢无畏。”刚才被骡子扔下来的那个人身旁有支火把还在燃烧。唐吉诃德借着火光发现了他,于是走到他身旁,用矛头指着他的脸,让他投降,否则就杀了他。那人答道:
  “我有一条腿断了,动弹不得,早已投降了,如果您是位基督教勇士,我请求您不要杀我,否则您就亵渎了神明。我是教士,而且是高级教士。”
  “你既然是教士,是什么鬼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唐吉诃德问。
  “大人,您问是什么鬼?是我的晦气。”那人答道。
  “你要是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唐吉诃德说,“还有更大的晦气等着你呢。”
  “您马上会得到回答,”教士说,“是这样,您知道,刚才我说我是个教士,其实我只不过是个传道员。我叫阿隆索·洛佩斯,是阿尔科本达斯人。我从塞哥维亚城来。同来的还有十一个教士,也就是刚才举着火把逃跑的那几个人。我们正在护送棺材里的尸体。那个人死在巴埃萨,尸体原来也停放在那里。他是塞哥维亚人,现在我们要把他的尸体送回去安葬。”
  “是谁害了他?”唐吉诃德问。
  “是上帝借一次瘟疫发高烧送走了他。”
  “既然这样,”唐吉诃德说,“上帝也把我解脱了。要是别人害死了他,我还得替他报仇。既然是上帝送他走,我就没什么可说了,只能耸耸肩。即使上帝送我走,我也只能如此。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曼查的骑士,名叫唐吉诃德。我的职责就是游历四方,除暴安良,报仇雪恨。”
  “我不知道你这叫什么除暴,”传道员说,“你不由分说就弄断了我的一条腿,我这条腿恐怕一辈子也站不直了。你为我雪的恨就是让我遗恨终生。你还寻险呢,碰见你就让我够险的了。”
  “世事不尽相同,”唐吉诃德说,“问题在于你,阿隆索·洛佩斯传道员,像个夜游神,穿着白色法衣,手里举着火把,嘴里祈祷着,身上还戴着孝,完全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妖怪。这样我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向你出击。哪怕知道你真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得向你进攻。我一直把你们当成了地狱的魔鬼。”
  “看来我是命该如此了,”传道员说,“求求您,游侠骑士,请您帮忙把我从骡子底下弄出来,我的脚别在马鞍和脚蹬中间了。”
  “我怎么忘了这件事呢,”唐吉诃德说,“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再提醒我呀。”
  然后,唐吉诃德喊桑乔过来。桑乔并没有理会,他正忙着从教士们的一匹备用马上卸货,全是些吃的东西。桑乔用外衣卷成个口袋,使劲往里面装,然后把东西放到他的驴上,才应着唐吉诃德的喊声走过来,帮着唐吉诃德把传道员从骡子身下拉出来,扶他上马,又将火把递给他。唐吉诃德让他去追赶他的同伴们,并且向他道歉,说刚才的冒犯是身不由己。桑乔也对传道员说:
  “如果那些大人想知道打败他们的这位勇士是谁,您可以告诉他们,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他另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
  传道员走后,唐吉诃德问桑乔怎么想起叫自己“猥獕骑士”。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借着那个倒霉旅客的火把光亮看了您一会儿,”桑乔说,“您的样子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猥獕的样子。这大概是因为您打累了,或者因为您缺了很多牙。”
  “并非如此,”唐吉诃德说,“大概是负责撰写我的业绩的那位贤人找过你,说我最好还是取个绰号,就像以前所有的骑士一样。他们有的叫火剑骑士,有的叫独角兽骑士,这个叫少女骑士,那个叫凤凰骑士,另外一个叫鬈发骑士,还有的叫死亡骑士,这些名称或绰号尽人皆知。所以我说,准是那位贤人把让我叫‘猥獕骑士’的想法加进了你的语言和思想。这个名字很适合我,我想从现在起就叫这个名字。以后如果盾牌上有地方,我还要在我的盾牌上画一个猥獕的人呢。”
  “没必要浪费钱和时间做这种事情,”桑乔说,“现在您只须把您的面孔和您本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其他什么形象或盾牌,人们就会称您是猥獕骑士。请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敢肯定,大人,说句笑话,挨饿和掉牙齿已经让您的脸够难看的了,我刚才说过,完全不必要再画那幅猥獕相了。”
  唐吉诃德被桑乔这么风趣逗笑了,不过,他还是想叫这个名字,而且仍要把这幅样子画在盾牌上,就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我明白,桑乔,我现在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因为我对圣物粗鲁地动了手。‘受魔鬼诱惑者,与魔鬼同罪’,尽管我知道我动的不是手,而是短矛,而且当时我并不是想去袭击教士和教会的东西。对于教士和教会的东西,我像天主教徒和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尊重和崇拜。我只是想消灭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如果把我逐出教会,我就会记起锡德·鲁伊·迪亚斯由于当着教皇陛下的面砸了那个国王使节的椅子而被逐出了教会的事。那天罗德里戈·德比瓦尔表现得也很好,像个勇敢正直的骑士。”
  听到这些,传道员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去了①。唐吉诃德想看看棺材里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变成尸骨,桑乔不同意,说:
  “大人,您刚刚又冒了一次险,这是我见过的您受伤最少的一次。这些人虽然被打败了,但他们很可能想起来,他们是被一个人打败的,会恼羞成怒,再来找咱们的麻烦。驴已经安排好了,附近有山,咱们的肚子也饿了,最好现在就悠悠地启程吧。俗话说,‘死人找坟墓,活人奔面包’。”
  --------
  ①前一页说传道员已走,此处又说传道员离去,显系作者的疏忽。
  桑乔牵着驴,求唐吉诃德跟他走。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的有理,不再说什么就跟着桑乔走了。两人走了不远,来到两山之间一个人迹罕见的空旷山谷里,下了马。桑乔把驴背上的东西拿下来,两人躺在绿草地上,饥不择食地把早饭、午饭、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把送尸体的教士骡子上带的饭盒(他们一直过得很不错)吃了好几个,填饱了肚子。可是,还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桑乔觉得这事最糟糕,那就是教士们没有带酒,连喝的水也没有,两人渴得厉害。桑乔看着绿草如茵的平原,讲了一番话,内容详见下章。

第二十章 世界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进行了一次前所未闻却又毫无危险的冒险


  “我的大人,这些草足以证明附近有清泉或小溪滋润着它们。所以,咱们最好往前再走一点儿,看看是否能找个解渴的地方。咱们渴得这么厉害,比饿还难受。”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得对,便拿起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桑乔把吃剩下的东西放到驴背上,拉着驴,开始在平原上摸索着往前走。漆黑的夜,什么都看不见。走了不到两百步,就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仿佛是激流从高山上汹涌而下。两人为之振奋,停住脚步想听听水声的方向。可是,他们骤然又听到另一声巨响,把水声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特别是桑乔,本来就胆小。他们听到的是一种铁锁链有节奏的撞击声,还伴随着水的咆哮声,除了唐吉诃德,任何人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毛骨悚然。刚才说过,这是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恰巧又走进一片高高的树林,微风吹动着树叶,产生出一种可怕的响声。这种孤独、荒僻、黑夜和水声,再加上树叶的窸窣声,令人产生一种恐惧。尤其是他们发现撞击声不止,风吹不停,长夜漫漫。更有甚者,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因而惊恐万状。可是,唐吉诃德勇敢无畏。他跳上罗西南多,手持盾牌,举起长矛说:
  “桑乔朋友,你该知道,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就是为了重新恢复黄金时代,或者如人们常说的那个金黄时代。各种危险、奇遇和丰功伟绩都是专为我预备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恢复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廷臣和九大俊杰的。我将使人们忘却普拉蒂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和蒂兰特、费博和贝利亚尼斯,以及过去所有的著名游侠骑士,用我当今的伟迹、奇迹和战迹使他们最辉煌的时期都黯然失色。
  “你记住,忠实的合法侍从,今晚的黑暗、奇怪的寂静,这些树难以分辨的沙沙声,咱们正寻找的可怕水声,那水似乎是从月亮的高山上倾泻下来的,以及那些刺激着我们耳朵的无休止的撞击声,无论合在一起或者单独发出,都足以让玛斯①胆寒,更别提那些还不习惯于这类事情的人了。所以,你把罗西南多的肚带紧一紧,咱们就分手吧。你在这儿等我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回来,你就回到咱们村去,求求你,做件好事,到托博索去告诉我美丽无双的夫人杜尔西内亚,就说忠实于她的骑士为了做一些自认为是事业的事情阵亡了。”
  桑乔闻言伤心极了,对唐吉诃德说:
  --------
  ①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从事这件可怕的事情。现在是夜晚,谁也看不见咱们。咱们完全可以绕道,避开危险,哪怕再有三天没水喝也行。谁也没有看见咱们,更不会有人说咱们是胆小鬼。还有一层,咱们那儿的神甫您是很熟悉的,我听他多次说过,‘寻险者死于险’。所以,您别去招惹上帝,做这种太过分的事情。否则,除非产生奇迹,您是逃不掉的。老天保佑您,没让您像我那样被人扔,而且安然无恙地战胜了那么多护送尸体的人,这就足够了。如果这些还不能打动您的铁石心肠,请您想想吧,您一离开这里,要是有人来要我的命,我就会吓得魂归西天!
  “我远离故土,撇下老婆孩子,跟着您,原以为能够得到好处,可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本来只要您活着,我还可以指望得到您多次许诺的某个倒霉的破岛,可是现在换来的却是您要把我撇在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只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做这种缺德事吧。假如您非要这么做不可,至少也要等到天亮。根据我当牧羊人时学到的知识,从现在起到天亮最多不过三小时,因为小熊星座的嘴正在头上方,如果嘴对着左臂线就是午夜。”
  “桑乔,”唐吉诃德问,“天这么黑,一颗星星都不见,你怎么能看清你说的那条线、那个嘴和后脑勺在哪儿呢?”
  “是这样,”桑乔说,“恐惧拥有很多眼睛,能够看到地下的东西,天上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仔细推论一下,完全可以肯定从现在到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不管差多少时间,”唐吉诃德说,“反正不能由于别人哭了、哀求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我就该放弃骑士应该做的事情。桑乔,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既然上帝要我去征服这一罕见的可怕险恶,你只需照顾好我的身体就行了,自己也要注意节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勒紧罗西南多的肚带,留在这里。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是死还是活。”
  桑乔看到主人决心已下,而自己的眼泪、劝告和哀求都不起作用,就想略施小计,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拖到天明。于是他在给罗西南多紧肚带时,不动声色地用缰绳把罗西南多的两只蹄子利索地拴在了一起。因此,唐吉诃德想走却走不了,那马不能走,只能跳。桑乔见他的小计谋得逞了,就说:
  “哎,大人,老天被我的眼泪和乞求感动了,命令罗西南多不要动。如果您还这么踢它,就会惹怒老天,就像人们说的,物极必反。”
  唐吉诃德无可奈何。他越是夹马肚子,马越不走。他没想到马蹄会被拴着,只好安静下来,等待天亮,或者等罗西南多能够走动。他没想到这是桑乔在捣鬼,而以为另有原因,就对桑乔说:
  “既然罗西南多不能走动,桑乔,我愿意等到天明。我就是哭,也得等到天亮啊。”
  “不用哭,”桑乔说,“如果您不愿意下马,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在这绿草地上睡一会儿,养精蓄锐,待天亮后再去从事正期待着您的非凡事业,那么我可以讲故事,从现在讲到天明,给您解闷。”
  “你为什么叫我下马睡觉呢?”唐吉诃德说,“我难道是那种在危险时刻睡觉的骑士吗?你去睡吧,你生来就是睡觉的,或者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反正要我行我素。”
  “您别生气,我的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桑乔走近唐吉诃德,一手扶着马鞍前,另一只手放在马鞍后,拥着主人的左腿,不敢离开一点儿。他是被那不断发生的撞击声吓的。
  唐吉诃德让桑乔照刚才说的,讲个故事解闷。桑乔说,要不是听到那声音害怕,他就讲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凑合一个吧。只要我认真讲,不打断我,那肯定是个最好的故事。您注意听,我开始讲了。以前那个时候,好处均摊,倒霉自找……您注意,我的大人,以前故事的开头并不是随便讲的,而是要用罗马人·卡顿·松索里诺的一个警句,也就是‘倒霉自找’。这句话对您最合适,您应该待在这儿,别到任何地方去找麻烦,或者最好再去找一条别的路。反正也没人强迫咱们非走这条路。这条路上吓人的事太多。”
  “你接着讲吧,桑乔,”唐吉诃德说,“该走哪条路还是让我考虑吧。”
  “好吧,我讲,”桑乔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地方有个牧羊人,也就是说,是放羊的。我的故事里的这个牧人或牧羊人叫洛佩·鲁伊斯。这个洛佩·鲁伊斯爱上了一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那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是一位富裕牧主的女儿。而这个富裕牧主……”
  “你要是这么讲下去,桑乔,”唐吉诃德说,“每句话都讲两遍,两天也讲不完。你接着说吧,讲话时别犯傻,否则,就什么也别说。”
  “我们那儿的人都像我这么讲,”桑乔说,“我也不会用别的方式讲,而且,您也不应该要求我编出什么新花样。”
  “随你的便吧,”唐吉诃德说,“我命里注定该听你讲。你就接着说吧。”
  “于是,我亲爱的大人,”桑乔说,“我刚才说,这位牧人爱上了牧羊姑娘托拉尔瓦。她是位又胖又野的姑娘,有点儿男人气,嘴上还有点儿胡子,那模样仿佛就浮现在我眼前。”
  “那么,你认识她?”唐吉诃德问。
  “不认识,”桑乔说,“不过,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故事情节千真万确,如果再给别人讲,可以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后来日子长了,魔鬼是不睡觉的,到处捣乱,让牧人对牧羊姑娘的爱情变成了厌恨。原因就是有些饶舌的人说她对牧羊人的某些行为越轨犯了禁,所以牧羊人从此开始厌恶她。由于不愿意再见到她,牧羊人想离开故乡,到永远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托拉尔瓦觉得洛佩小看她,反而爱上他了,虽然在此之前她并不爱他。”
  “这是女人的天性,”唐吉诃德说,“蔑视爱她的人,喜爱蔑视她的人。你接着讲,桑乔。”
  “结果牧羊人打定主意出走。”桑乔说,“他赶着羊,沿着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原野走向葡萄牙王国。托拉尔瓦知道后,光着脚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拿着一支拐杖,脖子上挎着几个褡裢,里面装着一块镜子和一截梳子,还有一个不知装什么脂粉的瓶子。至于她到底带了什么,我现在也不想去研究了。我只讲,据说牧人带着他的羊去渡瓜迪亚纳河。当时河水已涨,几乎漫出了河道。他来到河边,既看不到大船,也看不到小船,没有人可以送他和他的羊到对岸。牧人很难过,因为他看到托拉尔瓦已经很近了,而且一定会又是哀求又是哭地纠缠他。不过,他四下里再找,竟看到一个渔夫,旁边还有一只小船,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只羊。尽管如此,牧人还是同渔夫商量好,把他和三百只羊送过去。渔夫上了船,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又送过去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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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唐吉诃德解放了一批被押送到他们不愿去的地方的不幸者


  曼查的阿拉伯作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极其严肃、夸张、细致、优美的虚构故事里讲到,曼查著名的唐吉诃德和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如第二十一章所述,讲完那番话后,唐吉诃德抬头看到路上迎面走来大约十二个人,一条大铁链拴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连成一串,而且那些人都戴着手铐。此外,还有两个人骑马,一个人步行。骑马的人带着转轮手枪,步行的人拿着长矛和剑。桑乔一看见他们,就对唐吉诃德说:
  “这是国王强制送去划船的苦役犯。”
  “什么强制苦役犯?”唐吉诃德问,“国王难道会强制某个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桑乔说,“是这些人犯了罪,被判去为国王划船服苦役。”
  “一句话,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唐吉诃德说,“这些人是被强迫带去,而不是自愿的。”
  “是这样。”桑乔说。
  “既然这样,”唐吉诃德说,“那就该行使我的除暴安良的职责了。”
  “您注意点儿,”桑乔说,“法律,也就是国王本人,并没有迫害这类人,而是对他们的罪恶进行惩罚。”
  这时,那些苦役犯已经走近了。唐吉诃德极其礼貌地请那几个押解的人告诉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押解那些人。一个骑马的捕役回答说,他们是国王陛下的苦役犯,是去划船的,此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连他也只知道这些。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我也想知道每个人被罚做苦役的原因。”
  唐吉诃德又如此这般地补充了一些道理,想动员他们告知他想知道的事情。另一个骑马的捕役说:
  “虽然我们身上带着这帮坏蛋的卷宗和判决书,可是现在不便停下拿出来看。您可以去问他们本人。他们如果愿意,就会告诉您。他们肯定愿意讲。这些人不仅喜欢干他们的卑鄙行径,而且喜欢讲。”
  既然得到允许,唐吉诃德就去问了。其实即使不允许,他也会我行我素。他来到队伍前,问第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个人说是因为谈情说爱。
  “仅仅为这个?”唐吉诃德说,“如果因为谈情说爱就被罚做划船苦役,我早被罚到船上去了。”
  “并不是像您想的那种谈情说爱,”苦役犯说,“我喜欢的是一大桶漂白的衣服。我使劲抱着它,若不是司法的力量把我强行拉开,我到现在也不会自己松手。我是被当场抓住的,用不着严刑拷问,审理完毕,我背上挨了一百下,再加上三年整的‘古拉巴’就完事了。”
  “什么是‘古拉巴’?”唐吉诃德问。
  “‘古拉巴’就是罚做划船苦役。”苦役犯回答。这个小伙子至多二十四岁,他说自己是皮德拉伊塔人。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二个人。那人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第一个人替他回答说:
  “大人,他是金丝雀。我是说,他是乐师和歌手。”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乐师和歌手也要做苦役?”
  “是的,大人,”苦役犯说,“再没有比‘苦唱’更糟糕的事了。”
  “我以前听说,‘一唱解百愁’。”唐吉诃德说。
  “在这儿相反,”苦役犯说,“一唱哭百年。”
  “我不明白。”唐吉诃德说。
  这时一个捕役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在这帮无赖里,‘苦唱’的意思就是在刑讯之下招供。对这个犯人动了刑,他才认了罪。他是盗马贼,也就是偷牲口的。他招认后,判在他背上鞭笞两百下,这个已经执行了,另外再加六年苦役。他总是沉默不语,愁眉不展,因为留在那边的罪犯和在这儿的苦役犯都虐待他,还排挤他,嘲弄他,蔑视他,就因为他招了,不敢说‘不’。他们说‘是’或‘否’都是那么长的音,而且罪犯见识多了,就知道他们的生死不由证人和证据决定,全在自己一张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这我就明白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又走到第三个人跟前,把刚才问别人的那几句话又问了一遍。那人立刻满不在乎地说:
  “我因为欠人家十个杜卡多①,要去享受五年美妙的古拉巴。”
  --------
  ①杜卡多是曾用于西班牙和奥匈帝国的金币,也是一种假想的币名。
  “我很愿意给你二十杜卡多,让你从这一苦难中解脱出来。”唐吉诃德说。
  “我觉得这就好比一个身在海上的人有很多钱,”苦役犯说,“他眼看就要饿死了,可就是买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我是说,如果我当时能够得到您现在才给我的这二十杜卡多,我至少可以拿它疏通一下书记员,活动一下检察官,现在则完全可以留在托莱多的索科多韦尔广场上,而不是在这儿像条猎兔狗似的被拴着。不过,上帝是伟大的。耐心等待吧,什么也别说了。”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四个人。第四个人长着尊贵的面容,一副白胡子垂到胸前。听到唐吉诃德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竟哭了起来,一言不发。第五个苦役犯解释说;
  “这位贵人被判了四年苦役,而且临走还被拉着骑在马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净是熟人的街上招摇过市。”
  “我觉得,”桑乔说,“那是当众羞辱他。”
  “是的,”苦役犯说,“给他判刑的罪名就是给人家的耳朵甚至整个身子牵牵线。其实我是说,这位是拉皮条的。此外,他还会点巫术。”
  “若不是因为他会点巫术,”唐吉诃德说,“单因为他拉皮条,就不该判他做划船苦役,而应该让他去指挥海船,做船队的头头。因为拉皮条这行当并不是随便可以干的。这是机灵人的职业,在治理有方的国家里特别需要,而且必须是出身高贵的人才行。此外,还得像其他行业一样,就像市场上的经纪人那样,有廉洁的知名人士来监督他们。这样可以避免一些蠢货从事这个行业所产生的弊病。像那些平淡无奇的娘儿们,乳臭未干、涉世不深的毛孩子和无赖,关键时刻需要他们拿主意的时候,他们却举棋不定,手足无措。我本来想再说下去,讲讲为什么要对这个国家从事这项必不可少的职业的人进行挑选,可是在这儿讲不合适。等到某一天,我再对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讲吧。
  “我只想说,看到这位两鬓斑白、面容尊贵的老人因为拉皮条被累成这个样子,我感到难过,可是再一想到他会巫术,我又不难过了,虽然我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像某些头脑简单的人想的那样,有能够动摇和左右人的意志的巫术。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没有任何迷魂药和魔法能够迫使它改变。一些粗俗的女人和居心叵测的骗子常常做些混合剂和春药,让人疯狂,让人们相信它们能催人纵欲,可是我要说,意志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说,“说真的,大人,关于巫术的事,我没有罪;拉皮条的事我无法否认,可我从未想到这是做坏事。我只是想让大家都痛痛快快,生活安定,无忧无虑。然而,我的良好愿望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还是得去那个回头无望的地方。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有尿道病,这闹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说到这儿,他又像刚才一样哭了起来。桑乔看他十分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值四雷阿尔的钱币周济他。
  唐吉诃德走过去问另外一个人犯了什么罪。这个人回答得比前面那个人爽快得多。他说:
  “我到了这儿,是因为我同我的两个堂妹和另外两个不是我堂妹的姐妹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结果我们的血缘队伍乱了套,连鬼都说不清了。事实确凿,没人帮忙,我又没钱,差点儿丢了脑袋。判我六年苦役,我认了,咎由自取嘛。我还年轻,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假如您,骑士大人,有什么东西能帮帮我们这些可怜人,上帝在天会报答你,我们在地上祈祷时也不会忘记求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祝您这样慈祥的人万寿无疆。”
  这时,来了一个学生装束的人。一个捕役说,这个人能言善辩,而且精通拉丁文。
  最后过来的是个相貌端庄的人,年龄约三十岁,只是看东西的时候,一只眼睛总是对向另一只。他的桎梏与其他人不同,脚上拖着一条大铁链,铁链盘在身上,脖子上套着两个铁环,一个连着铁链,另一个拴在一种叫做枷的械具上,下面还有两条锁链一直搭拉到腰间的两只手铐上,手铐上拴着一个大锁,这样他的手够不着嘴,头也不能低下来够着手。
  唐吉诃德问那人为什么他戴的械具比别人多。捕役回答说,因为他一个人犯的罪比其他人所有的罪还多。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即使这样锁着也还不放心呢,怕他跑了。
  “他犯了什么罪,又判了多少年苦役呢?”唐吉诃德问。
  “判了十年,”捕役说,“相当于剥夺公民权。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希内斯·帕萨蒙特就行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差官大人,”苦役犯说,“你注意点,别给人胡编名字和绰号。我叫希内斯,而不是希内西略。我的父名叫帕萨蒙特,而不是你说的帕拉皮利亚。各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江洋大盗先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是不想让我帮你住嘴,说话就小声点儿。”
  “人完全应当像上帝一样受到尊敬,”苦役犯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难道别人不是这样叫你吗,骗子?”捕役说。
  “是这么叫,”苦役犯说,“可我会让他们不这么叫的。否则,我就把自己身上几个地方的毛全拔掉。骑士大人,如果你能给我们点什么,就给我们个到此为止,抬腿走人吧。你总打听别人的事情,已经让大家烦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是希内斯·帕萨蒙特,我正在亲自记录我的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捕役说,“他正在写他自己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他在监狱里把书典押了二百雷阿尔。”
  “即使是二百杜卡多,我也要把它赎回来。”希内斯说。
  “书就这么好?”唐吉诃德问。
  “简直可以说太好了,”希内斯说,“与之相比,《托尔梅斯河的领路人》以及其他所有那类书都相形见绌。我可以告诉你,那里面写的全是真事,若是杜撰的,不可能写得那么优美风趣。”
  “书名是什么?”唐吉诃德问。
  “《希内斯·帕萨蒙特传》。”希内斯说。
  “写完了吗?”唐吉诃德问。
  “我的生活还没有完,书怎么能写完了呢?”希内斯说,“写好的是从我出生到上次做划船苦役。”
  “你原来做过划船苦役?”唐吉诃德问。
  “愿为上帝和国王效劳。我那次做了四年苦役,知道了干面包和鞭子的滋味。”希内斯说,“做划船苦役我并不很害怕,我可以在船上写我的书。我有很多话要说,而在西班牙的船上空闲时间很多。其实,我用于书写的时间并不要很多。我主要靠打腹稿。”
  “看来你很聪明。”唐吉诃德说。
  “也很不幸,”希内斯说,“不幸总是伴随着聪明人。”
  “也伴随坏蛋。”捕役说。
  “我已经说过,差官大人,”希内斯说,“你讲话客气点儿。那些大人只是让你把我们带到陛下指定的地方去,并没有给你侮慢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权力。你若是再不客气点儿,我发誓……行了,‘说不定哪天客店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呢’。谁也别说了,你好好待着,说话客气点儿。已经费半天口舌了,咱们赶路吧。”
  闻此狂言,捕役举棍要打帕萨蒙特。唐吉诃德立刻起身挡住,求他别打帕萨蒙特,说帕萨蒙特手被锁得那么紧,说话有点儿出圈也该谅解。然后,唐吉诃德转身对所有苦役犯说:
  “极其尊贵的弟兄们,听了你们讲的这些话,我弄清楚了,虽然你们是犯了罪才受惩罚,你们却不大愿意受这个苦,很不情愿。看来你们有的人因为受到刑讯时缺乏勇气,有的人因为没钱,有的人因为没有得到帮助,反正都是法官断案不公,你们才落到这种地步,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所有这些现在都要求我、劝说我甚至迫使我对你们起到老天让我来世上作骑士的作用,实现我扶弱济贫的誓言。
  “不过,我知道聪明一点儿的办法就是能商量的不强求。所以,我想请求这几位捕役和差官大人行行好,放了你们。若是愿意为国王效劳,比这更好的机会还多着呢。我觉得把上帝和大自然的自由人变成奴隶是件残忍的事情。况且,捕役大人,”唐吉诃德说,“这些可怜人丝毫也没有冒犯你们。咎由自取,上帝在天不会忘记惩恶扬善,正直的人也不该去充当别人的刽子手,他们本来就不该干这个。我心平气和地请求你们。如果能做到呢,我会对你们有所答谢,否则,我的长矛和剑,还有我臂膀的力量,就会强迫你们这样做。”
  “可笑的蠢话!”差官说,“说了半天,竟是这等蠢话!你想让我们把国王的犯人放了,就好像我们有权力或者你有权力命令我们把犯人放了似的!走吧,大人,戴好你脑袋上的那个盆儿,趁早赶你的路吧,别在这儿找三爪猫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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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成语,意即“自找苦吃”。
  “你就是猫,是老鼠,是混蛋。”唐吉诃德说。
  说完唐吉诃德便冲了上去。差官猝不及防,被长矛刺伤翻倒在地。还算唐吉诃德刺对了,那人身上带着火枪呢。其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不过他们立刻明白过来,于是骑马的人举起剑,步行的人拿起了标枪,向唐吉诃德冲来。唐吉诃德镇静自若地迎战。要不是那队苦役犯看到他们获得自由的机会已到,纷纷挣脱锁链,企图逃跑,这回唐吉诃德说不定就糟殃了。
  大乱中,捕役们得追赶逃散的苦役犯,又得同与他们激战的唐吉诃德周旋,顾此失彼。桑乔帮着放开了希内斯·帕萨蒙特。希内斯第一个摆脱锁链,投入战斗。他向已经倒在地上的差官冲去,夺下了他的剑和枪,然后用剑指指这个人,又用枪瞄瞄那个人,不过他一直没有开枪。面对希内斯的枪和苦役犯们不断扔来的石头,捕役们全部落荒而逃,整个原野上已看不到他们的踪影。桑乔对此很担心。他想到这些逃跑的人一定会去报告圣友团,那么圣友团马上就会出来追捕苦役犯。桑乔把自己的担心对唐吉诃德讲了,请求他赶快离开那里,躲到附近的山上去。
  “那好,”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现在最应该做什么。”
  唐吉诃德叫苦役犯都过来。那些苦役犯吵吵嚷嚷地已经把差官的衣服都剥光了。大家围在一起,听唐吉诃德吩咐什么。唐吉诃德对他们说:
  “出身高贵的人知恩图报,而最惹上帝生气的就是忘恩负义。各位大人,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你们从我这儿得到的恩典。作为对我的报答,我希望你们带着我从你们脖子上取下的锁链,去托博索拜见杜尔西内亚夫人,告诉她,她的骑士,猥獕骑士,向她致意,并且把这次著名的历险经过,一直到你们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都原原本本地向她讲述一遍。然后,你们就各奔前程。”
  希内斯·帕萨蒙特代表大家说:
  “大人,我们的救星,您吩咐的事情万万做不得。我们不可能一起在大路上走,只能各走各的路,争取进到大山深处,才不会被圣友团找到。圣友团肯定已经出动寻找我们了。您能够做的,也应该做的,就是把您对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进见礼,换成让我们按照您的意志念几遍万福玛利亚和《信经》。这件事我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逃遁还是休息,无论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都做得到。但是,如果以为我们现已回到了太平盛世,可以拿着锁链去托博索了,那简直是白日说梦,让我们缘木求鱼。”
  “我发誓,”唐吉诃德勃然大怒说,“我要让你这个婊子养的希内西略·帕罗皮略,或者就像他们叫你的那样,我一定要让你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带着整条锁链去!”
  帕萨蒙特本来就是火暴脾气。他听到唐吉诃德这番胡言乱语,什么要解放他们,却又让他们做蠢事,知道唐吉诃德精神不太正常。他向伙伴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退到一旁,向唐吉诃德投起石头来。石头似雨点般打来,唐吉诃德拿护胸盾遮挡都来不及。而罗西南多也像铜铸一般,任凭唐吉诃德怎么踢都一步不移。桑乔藏在驴后边,躲避向两人铺天盖地打来的石头。唐吉诃德躲避不得,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石头。石头来势凶猛,竟把他打倒在地。他刚倒下,那个学生就扑上来,夺过他头上的铜盆,在他背上砸了三四下,然后又在地上摔了三四下,差点把铜盆摔碎了。他们扒掉唐吉诃德套在甲胄上的短外套,又去脱他的袜子。要不是护胫甲挡着,连袜子也没了。那些人把桑乔的外衣也抢走了。桑乔被剥得只剩下了内衣。那些人把其他战利品也分了,然后就各自逃走了。他们着急的是逃脱圣友团的追捕,而不是带着锁链去拜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现在,只剩下驴和罗西南多,还有桑乔和唐吉诃德。驴低头沉思,不时还晃动一下耳朵,以为那场石雨还没有停止,正从耳边飞过。罗西南多躺在主人身旁,它也是被一阵石头打倒的。只穿着内衣的桑乔仍在为圣友团害怕。唐吉诃德看到自己本来对那些人那么好,却被他们弄成这副样子,气急败坏。
第二十三章 著名的唐古诃德在莫雷纳山的遭遇


  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我一直听说,‘善待无赖等于向海里泼水’。如果我早听你的,就不会有这场乱子了。不过事情已经做了,别着急,从现在起,引以为戒。”
  “您若真能引以为戒,我也就能变成突厥人了。”桑乔说,“不过既然您说了,如果当初听我的话,就不会吃这个亏,那么现在请您相信我的话吧,以免吃更大的亏。我告诉您,用骑士那套做法对付圣友团可行不通。在他们眼里,游侠骑士一钱不值。您知道吗,我觉得现在仿佛就能听到他们的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呢①。”
  “你天生是个胆小鬼,桑乔。”唐吉诃德说,“为了不让你说我这个人顽固不化,从来不听你的劝告,我想这次就听你这一回,躲开这帮让你如此恐惧的复仇分子。不过得有个条件,那就是不管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这次害怕了,只能说我是应你的请求,才在危险面前退却的。假如你说了别的,就是说谎。从现在到那时,从那时回到现在,我都会否认。每当你想说出来或者已经说出来的时候,我都会说你在说谎,而且还会再说谎。你别再说什么了。只要你想到我是由于恐惧作祟,才在某个危险、特别是这个危险面前退却,我就不准备走了,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仅等着你说你害怕的那个圣友团,还要等着以色列十二部落兄弟,等着七个马加比②,等着卡斯托尔和波卢克斯③,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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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友团通常将罪犯用箭射死,然后陈尸荒野。
  ②公元前2世纪统治巴勒斯坦的犹太祭司哈斯蒙尼家族的马塔蒂亚及其儿子,因骁勇善战,得绰号“马加比”,意为“锤子”。
  ③希腊神话里宙斯的孪生子,又合称狄奥斯库里,意为“宙斯的儿子们”。
  “大人,”桑乔说,“退却不等于逃跑,等着也不算聪明。如果危险超过了希望,明智的办法就是养精蓄锐,而不是孤注一掷。您应该知道,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能做到人们所说的克制。您如果听我的劝告,就不会后悔,那就是如果身体还行,您就骑上罗西南多,如果不行,让我来扶您上,然后跟我走。我的头脑告诉我,现在咱们最需要的不是动手,而是动腿。”
  唐吉诃德不再多说,桑乔牵着他的驴,两人从旁边的一个山口走进莫雷纳山脉。桑乔想越过山脉,到维索或坎普的阿尔莫多瓦尔去,在穷山僻壤待几天,圣友团就是找他们也找不到。他再一看,同苦役犯们厮打时被抢走了不少东西,可是驮在驴背上的食物居然保存了下来,桑乔更振奋了,觉得这是个奇迹。
  那天晚上,两人来到莫雷纳山脉深处。桑乔想在那儿过夜,然后再待几天,至少他们带的食物能维持多久就待多久。于是,两人在栓皮槠树林里的两块石头之间安歇下来。可是,就像某些从来没有真正信仰的人认为的那样,厄运总是如期而至。由于唐吉诃德的好心和糊涂而挣脱了锁链的著名骗子、盗贼希内斯·帕萨蒙特,出于对圣友团的恐惧,他当然有理由感到恐惧,也想在莫雷纳山脉藏身,而且居然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唐吉诃德和桑乔安歇的那个地方。希内斯立刻就认出了这两个人,不过没有惊动他们。两人依然睡着。坏人总是忘恩负义,不免干些不该干的事,而且为了眼前的利益放弃将来的利益。希内斯不知恩图报,反而居心不良,竟决定偷走桑乔的驴。不过,他没有动罗西南多,因为知道无论是典当还是出卖它,都得不到好价钱。桑乔睡觉的时候,希内斯偷走了他的驴,在天亮之前就逃之夭夭,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了。
  曙光初照,给大地带来了欢乐,却给桑乔带来了悲伤。他看到自己的驴不见了,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唐吉诃德被他的哭声惊醒了,听见他在说:
  “我的心肝宝贝呀,你生在我家,是孩子们的宠物,是我老婆的欢欣,连邻居们都嫉妒我。你减轻了我的负担,供养了我的一半生活,你每天挣的二十六个马拉维迪,完全可以支付我的一半伙食!”
  唐吉诃德见桑乔大哭不止,问清缘由后,极力好言相劝,叫他别着急,还答应给他立下一张凭据,把自己家里的五头驴送给桑乔三头。
  桑乔这才放下心来。他揩干眼泪,哭腔也没那么厉害了,感谢唐吉诃德给他的恩赐。唐吉诃德自从进了山,心情愉快,觉得这正是他寻险的理想之地。他又想起了游侠骑士在荒山野岭的种种奇遇,完全沉醉了,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东西。桑乔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后,也心中释然,用教士们剩下的那些残羹剩饭大饱口福。他背着那些本来是驴驮的东西,跟在主人后面,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
  他宁愿这样,不想再寻求什么冒险了。
  桑乔抬起头,看到唐吉诃德止住了脚步,试图用长矛把路上的一包东西挑起来。他赶紧过去帮忙。赶到跟前时,唐吉诃德正好用长矛挑起一个坐垫,上面系着一个手提箱。手提箱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或者说全烂了,不过还挺沉,桑乔只好用手去拿。唐吉诃德让他看看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桑乔赶紧看了看。虽然手提箱上有条锁链,还有一把锁,可是从箱子破漏的地方能看到里面。原来是四件荷兰细麻布衬衣,还有其它一些麻布织品,都挺干净。一块手绢里有不少金盾。桑乔一看见金盾就说:
  “老天有眼,给我们带来了外快!”
  桑乔继续翻看,发现有个装帧精美的备忘记事本。唐吉诃德要了笔记本,让桑乔自己把钱留下。桑乔见主人如此慷慨大方,吻了唐吉诃德的手,然后把箱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干粮袋里。唐吉诃德见状说:
  “桑乔,我觉得可能是某个迷路的人途经此地,遭到了歹徒袭击。大概歹徒已经把他杀了,然后转移到如此闭塞的地方埋了。”
  “不可能,”桑乔说,“如果是强盗,这钱就不会剩下了。”
  “你说得对。”唐吉诃德说,“既然这样,我就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等一等,咱们看看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看能不能找出咱们需要的东西。”
  唐吉诃德打开笔记本,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虽然是草稿,可字体写得很漂亮。他高声念起来,让桑乔也听听。诗是这样写的:
  或许爱情无知,
  或许爱情残酷,
  想来我不该
  屈受此痛苦。
  爱情若是神,
  学当五车富,
  残酷不应有,
  是谁使我受此苦?
  若说是你,菲丽,
  那是我的谬误。
  罪恶善良不相容,
  横祸绝非天上出。
  唯有我将逝,
  有目皆共睹。
  苦因尚不明,
  回天亦无术。
  “仅凭这首诗,什么也看不出,”桑乔说,“除非先理出个头绪来。”
  “这里有什么头绪?”唐吉诃德问。
  “大概,”桑乔说,“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头绪吧。”
  “我刚才只说了‘菲丽’,”唐吉诃德说,“这肯定是诗作者抱怨的那位贵妇人的名字。看来她是一位理智的诗人,或许我对诗懂得不多。”
  “您也懂得诗?”桑乔问。
  “懂得比你想象的多,”唐吉诃德说,“以后你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带信的时候就会看到,通篇都是用诗写的。我该让你知道了,桑乔,上个世纪所有或者大部分游侠骑士都是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音乐家。更确切地说,这两种才能或天赋是多情的游侠骑士的必备条件。不过,以前骑士的诗更注重情感,而不是辞藻。”
  “您再念点儿,”桑乔说,“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唐吉诃德又翻了一页,说道:
  “这是散文,像是一封信。”
  “是信函吗,大人?”桑乔问。
  “开头倒像是情书。”唐吉诃德说。
  “那么您大点声念,”桑乔说,“我对这些谈情说爱的事情挺感兴趣。”
  “好吧。”唐吉诃德说。
  既然桑乔求他,他就高声念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你虚假的诺言和我切实的不幸让我来到了这个地
  方。你首先听到的将是我的死讯,然后才是我的抱怨。负心人,你为了比我富有但是并不比我更有价值的人而抛弃了我。可是,品德比财富更重要。我不会对别人的幸运嫉妒,也不会为自己的不幸哭泣。你的美貌造就的东西又被你的行为摧毁了。凭你的美貌,我把你看成天使;
  凭你的行为,你不过是个女人。是你造成了悲剧。放心吧,但愿老天让你丈夫对你的欺骗永远不被揭露,你不必为你的行为后悔,我也不会为我并不喜欢的东西而去报复。
  念完信,唐吉诃德说:
  “那首诗比这封信上说的东西还要多。看得出,这是个被抛弃的情人。”
  唐吉诃德差不多翻遍了整个本子,又看到一些诗和信件。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懂,里面无非都是些抱怨和怀疑,有奉承和鄙夷,有信誓旦旦,也有哭哭啼啼。有的有趣,有的乏味。唐吉诃德翻看笔记本,桑乔则忙着翻手提箱,连箱角和坐垫也不放过,又查又找,每一道缝都扒开看,每一根线都捋一捋,无一疏漏,结果找到的金盾竟达一百多个,桑乔兴奋得不得了。虽然没有再找到其他东西,他还是觉得以前被人用被单扔,被圣水灌得直呕吐,以及棍棒的教训,脚夫的拳头,褡裢和外套的丢失,跟随主人忍饥挨渴受累,都不冤枉了。他认为所有这些都已由金盾作了极好的补偿。
  猥獕骑士特别想知道谁是手提箱的主人。从那些诗和信、金盾和高级衬衣来看,唐吉诃德估计一定是位有身份的恋人,由于受到他那位贵妇人的抛弃和冷遇而寻了短见。可是,在那个渺无人烟、道路崎岖的地方,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唐吉诃德也只好任凭罗西南多随意择路而行,脑子里仍一直想着,在这荆棘丛生之地一定会遇到险情。
  唐吉诃德边想边走,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山头上有个人在岩石杂草中极其轻盈地跳跃而行。那人似乎赤身裸体,胡子又黑又密,头发也乱蓬蓬,脚上没穿鞋,小腿也光着,大腿部穿条短裤,好像是棕黄色丝绒,可是也已经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露出肉来,头上什么也没戴。虽然那人跳跃得很轻盈,可这些细节都被猥獕骑士看在眼里。他想追赶却追不上,因为罗西南多不习惯走这种崎岖山路,而且步子小,行动迟缓。唐吉诃德估计坐垫和手提箱就是那个人的,想去追他,即使追一年,也一定要追上他。唐吉诃德让桑乔在山的一侧堵截那人,自己从山的另一侧过去,也许这样能找到那个在他们眼前转瞬消失的人。
  “我不能去,”桑乔说,“我只要离开您就害怕,觉得危机四伏。我告诉您,从现在起,我要一直守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那也好,”唐吉诃德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得到我的勇气的保护。哪怕你身体的灵魂没有了,这种勇气也会保护你。你现在跟着我慢慢走,尽可能把你的眼睛睁大些。咱们绕过这座小山,也许就会碰到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咱们捡到的那些东西肯定是他的。”
  桑乔答道:
  “最好还是别找了。假如咱们找到了他,而且钱也是他的,当然就得把钱还给他。所以,最好别瞎费那个劲。让我把钱好好保存着,等以后钱的真正主人以其它不那么神秘的方式出现。或许那时候钱也花完了,国王就会宽恕我。”
  “你这是自欺欺人,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已经猜出钱的主人是谁,而且几乎近在眼前,就有义务找到他,把钱还给他。如果咱们不找到他,咱们的这种猜测就足以让咱们内疚了,仿佛咱们真办了错事似的。所以,桑乔朋友,你别为找他而难过。如果找到他,我就不难过了。”
  于是,唐吉诃德用脚夹了一下罗西南多,桑乔背着东西步行跟在后面,这全是希内斯·帕萨蒙特办的好事。他们绕着山跑了一阵,在一条小溪里发现了一匹鞍辔俱全、已倒地而死的骡子。骡子已经被野狗和乌鸦吃了一半。这些都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刚才跑的那个人就是骡子和坐垫的主人。
  他们正看着,忽然听见一声像是牧羊人放羊的口哨声,接着左侧出现了一大片羊群。羊群后面,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出现了一位牧羊老人。唐吉诃德高声喊叫,请老人下到他们待的地方来。老人则高声问,是谁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来的。除了羊、狼和附近的其它野兽外,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人来到这个地方。桑乔让他下来,再跟他细说。老人下了山,来到唐吉诃德身边,说:
  “我打赌,你们正在看地上那匹死骡子。它倒在那儿已经六个月了。告诉我,你们碰到它的主人了吗?”
  “我们谁也没碰到,”唐吉诃德说,“只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坐垫和一个手提箱。”
  “我也发现了,”羊倌说,“不过我没有去拿它,也没有到它跟前去,怕那是什么祸害,或者让别人以为我做贼,再来跟我算帐。魔鬼很狡猾,人走过去,脚下的东西就会飞起来,稀里糊涂地就把人掀倒了。”
  “我也这样说。”桑乔说,“我看见了它,可是连块石头都懒得扔过去。东西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并不想招惹是非。”
  “请告诉我,善良的人,”唐吉诃德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吗?”
  “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大约六个月以前,”牧羊人说,“有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来到牧羊人住的棚子里,那个棚子离这儿有三西里远。他骑的就是那匹现在已经死了的骡子,带的就是你们见过却没有动过的坐垫和手提箱。他问我们,这山上什么地方最险峻、最隐秘。我们告诉他,就是咱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这是真的。假如你再往前走半西里路,恐怕就没路走了。我感到惊奇,不知你们怎么能够来到这个地方。没有一条路通向这里。总之,那个小伙子听到我们的回答后,掉转骡子,向我们给他指的地方走去。我们喜欢他那样子,可是对他的要求感到奇怪,对他来去匆匆也感到奇怪。此后就一直没见到他。过了几天,他在路上碰到我们当中的一位牧羊人,二话不说,上前就对牧人又打又踢,接着又向驮干粮的驴奔去,把所有的面包和奶酪都抢走了。然后,他又极其敏捷地藏进山里。我们几个牧羊人听说后,找了两天,连山上最荒僻的地方都找了,最后才在一棵又粗又挺拔的栓皮槠的树洞里找到他。
  “他出来迎接我们时,态度很和气。他的衣服已经破了,脸被太阳晒得已经扭曲,我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不过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了,我们还是认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候我们,然后有条有理简单地告诉我们,不要为看到他这个样子而感到奇怪。只有这样,才能对过去的许多错误进行忏悔。我们请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可他最终也没有说。我们还要求他,需要食品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他,我们会非常友好、非常认真地给他送去,人没有食品没法活。如果他不愿意给他送,他也可以出来要,而不用向牧羊人抢。
  “他对我们的帮助表示感谢,并且请求原谅他前几次的行抢。看在上帝份上,需要食品的时候,他会出来要,不会再对任何人非礼了。至于他的住所,他说只有那个睡觉的地方。说到最后,他竟轻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动情,除非我们是石头做的,否则一想到我们初次看到他时的样子,以及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为之落泪。我刚才说过,他本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从他的礼貌和得体的言谈中,可以断定他是个出身高贵的有教养的人。我们虽然是些粗人,可就是再粗的人,听他这么讲话,也知道他是位贵人。大家正说到兴头上,他忽然顿住了,沉默不语,两眼盯着地,一直盯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愣住了,不无怜悯地等着,想知道他为什么发呆。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地,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过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可是又咬紧牙关,眉头紧蹙。我们很容易就知道他一定受过什么刺激。
  “他很快就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他本来躺在地上,突然怒气冲天地从地上跳起来,疯狂地向他身边的一个人冲去。要不是我们把他拉开,他会把那人连打带咬地弄死。他一边发疯一边喊:‘哎,你这狼心狗肺的费尔南多,我要跟你算帐!我这双手要掏出你的心,你的心集万恶之大成,尤其是对我背信弃义!’
  “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话,都是骂费尔南多的,说他狡诈欺骗。我们把他拉开了,心里都很难过。他不再说什么,离开我们,跑进乱草丛中藏了起来,我们根本找不到他。我们猜想他犯病是有规律的,可能有个叫费尔南多的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而且把他坑害得不轻,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后来我们又多次发现,他出来时,有时向牧人们要他们随身带的食物,有时就硬抢。他犯病的时候,即使牧人们诚心诚意地给他吃的,他也不好好拿着,非得打人家几拳才行。可是他神态正常时,就会谦恭有礼地说‘看在上帝份上’之类的话,并且千谢万谢,还常常感激涕零。
  “说实话,大人,”牧人接着说,“我和四个人,其中两个人是伙计,两个是朋友,决定一起去找他,等找到他,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定要把他送到八西里之外的阿尔莫达瓦尔镇去。如果病能治,就给他治病,或者趁他明白的时候,问他叫什么,是否有什么亲戚,去报个信。两位大人,你们问的事情,我知道的就这些。还有,你们捡到的那些东西就是他的,他就是你们看见的那个赤身裸体、健步如飞的人(因为唐吉诃德刚才向牧人讲述了那个在山上跳着走的人)。”
  唐吉诃德听了牧人的话后很惊奇,并且更急于知道这位不幸的疯子到底是谁了。他心中暗想,一定要找遍整座山,所有隐蔽之处和山洞都不放过,直到找到他为止。真可谓天助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要找的那个小伙子从一个山口向他们走过来,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即使在近处都听不清,就更别提从远处了。他的衣服仿佛是花色的。可是等他走近了,唐吉诃德才看清,他穿的破烂皮坎肩是用龙涎香鞣制的。可以断定,穿着这种衣服的人身份不会低。
  小伙子走近他们,向他们问好,声音虽然嘶哑,却很有礼貌。唐吉诃德同样很客气地向他问好,并且下了马,文雅潇洒地同他拥抱,而且拥抱了好一会儿,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朋友。我们称唐吉诃德为猥獕骑士,那个小伙子,我们就暂且称他“褴褛汉”吧,他也同唐吉诃德拥抱,随后把唐吉诃德向后推开一点儿,双手放在他肩上,端详着他,仿佛看是否认识他。看到唐吉诃德这副样子和打扮,他感到惊奇,就像唐吉诃德初见他时也惊奇一样。拥抱过后,褴褛汉首先开口,说了下面一席话。


第二十四章 莫雷纳山奇闻续篇


  据记载,唐吉诃德全神贯注地听那位衣衫褴褛的“山林勇士”讲话。他说:
  “大人,虽然咱们不曾相识,但不论你是谁,我都要感谢你对我以礼相待。承蒙你热情接待,礼当回报,然而时运不佳,唯有以美好心愿酬谢厚遇之恩。”
  “我愿效劳,”唐吉诃德说,“此心甚诚。我甚至已下决心,如果找不到你,不了解清楚你内心深处的痛苦是否已找到了排遣的办法,我决不出山。必要的话,我还要想尽各种办法帮你排遣痛苦。如果你的不幸还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我想过,要陪你为你的不幸而尽情哭泣。能有人为自己的遭遇难过,总算是一种安慰。如果我的好意值得得到某种礼遇,那么我请求你,我看你特别内向,那么我再恳求你,大人,看在你一生中热爱过或最热爱的东西份上,告诉我,你是什么人,究竟为什么要到这荒山野岭中像野兽一般地了此一生。你住在这种地方与你的穿戴和你本人太不相称了。”唐吉诃德接着又说,“虽然我是个不称职的有罪骑士,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为了行使游侠骑士的职责,如果你能在这个问题上满足我的要求,大人,我一定以我应有的真诚为你效劳。假如你的不幸有办法补救,我就设法补救;否则就像我刚才答应你的那样,陪你哭泣。”
  “山林勇士”听猥獕骑士这么说,只是对他看了又看,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够了之后才说:
  “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东西,请看在上帝份上给我吧。吃完之后,我会悉听吩咐,以报答你们对我的一片好心。”
  桑乔和牧羊人从各自的袋子里拿出了食物给褴褛汉充饥。他接过食物,像个傻子似的一口紧接一口,迅速地吃着,与其说是吃还不如说是狼吞虎咽。他吃的时候,他和看他的人都一言不发。吃完后,他示意大家跟他走。大家跟他走了。他带着大家绕过一块略微突起的岩石,来到一块绿草地上。一到那儿,他就躺到绿草地上。其他人也躺下来,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后来,褴褛汉才端坐好,说:
  “各位大人,如果你们想让我简短地谈谈我的巨大不幸,就得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也不要打断我讲悲惨故事的思路。如果你们问了或打断了,故事就会悬在那儿。”
  褴褛汉的这几句话让唐吉诃德想起来,桑乔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没有记住过河的羊数,把故事悬在那儿了。褴褛汉又接着说:
  “我有话在先,是想把我的不幸故事尽快讲完。回忆往事只能让我的旧伤口上又加新伤。你们问得越少,我就可以越快地讲完。不过,重要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漏掉,足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唐吉诃德以所有人的名义答应了,他才放心地讲了起来:
  “我叫卡德尼奥,故乡也算是安达卢西亚一座最好的城市了。我出身高贵,父母阔绰。可是我的不幸太深重了,父母为我哭泣,亲属为我惋惜。意外的不幸常常是财富不能弥补的。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位宝贝,爱情赋予她整个光环,我也爱上了她。她就是美丽的卢辛达,一位尊贵的姑娘,和我一样富有。她比我幸运,却对我的真诚追求不够坚贞。对于这个卢辛达,我从年幼时就爱她,喜欢她,崇拜她。她也以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喜欢我。我们的父母知道我们的意思。他们并不担心,知道发展下去,最后无非是让我们结婚。
  这简直是门当户对的安排。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爱情也加深了。卢辛达的父亲觉得该尊重社会常规,所以反对我再进他家门。在这方面,他几乎完全模仿了那位被诗人讴歌的提斯柏①的父亲的做法。可这种反对只能是火上浇油,情上加亲。虽然他不让我们见面说话,却不能让我们的笔沉默。笔比舌头更容易表达人的内心灵魂。当着情人的面,最坚定的意志往往动摇,最灵巧的舌头也常常显得笨拙。哎,天啊,我写了多少页的情书呀!我收到了她多少优美动人的回信呀!我曾写过多少情歌情诗来表达我的情感,描述我炽热的追求,回忆美好的往事,陶醉我的身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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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提斯柏是希腊神话中的河神,后有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被述为巴比伦一少女,与皮拉摩斯相爱至深,两家又是近邻,但爱情受到了父母阻挠,只能隔着墙缝互诉衷曲,最后两人自杀。
  “后来,我急不可耐,我的灵魂被想见到她的愿望折磨着。我决定马上行动,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我最喜爱、最受之无愧的心上人。这个行动就是请求她的父亲允许她做我的正式妻子。我去求婚了。她的父亲回答说,他对我的请求深感荣幸,不胜感谢,而且他也愿意以相宜之礼让我感到荣幸。不过,既然我的父亲仍然健在,只有我父亲才有权向他提亲,如果没有我父亲诚心诚意的请求,卢辛达可不是随便就能娶走的。我感谢他的一番好意,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我一旦同父亲讲了,他也一定会来提亲。我即刻带着这种想法去见我父亲,告诉他我的要求。一走进父亲的房间,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把信递给我,对我说:‘卡德尼奥,你看看这封信吧,里卡多公爵有心要提拔你。’
  “这个里卡多公爵,各位大人,你们大概知道,他是西班牙的一位大人物,他的领地在安达卢西亚是最好的。我接过信看起来。信上言真意切,我觉得父亲如果不答应他的请求就太不合适了。信上希望我马上到他那儿去,做他的长子的伙伴,不是当佣人,他负责为我安排与我身份相符的职位。我默默地看完信,听见父亲说道:‘再过两天你就出发,卡德尼奥,听从公爵的安排吧。感谢上帝为你开辟了一条路,你可以得到你应得的东西了。’接着父亲又说了些嘱咐的话。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了卢辛达,也告诉了她父亲,请求他再宽限几天,把婚期推迟,先看看里卡多怎样安排我。她父亲答应了,她也对我山盟海誓不知多少遍,还晕过去不知多少次。
  “后来我到了里卡多公爵那儿。我受到很好的招待,自然也开始引起其他人的嫉妒。那些老佣人觉得公爵待我这么好,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不过,最欢迎我到来的是公爵的二儿子。他叫费尔南多,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雍容大度,风流倜傥。很快他就成了我的朋友,这也引得大家议论纷纷。公爵的长子对我也很好,很照顾我,可是不如费尔南多那样喜欢我,对待我。朋友之间,自然无所不谈,费尔南多对我的另眼看待也变成了友情。他把所有想法都告诉我,甚至他在情场上的一件心事。这件心事让他感到一些躁动。他很喜欢他父亲领地里的一位农家姑娘。她的父母很有钱。姑娘漂亮、端庄,守规矩,人又好,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说不清在这几方面中,她哪一方面最好、最突出。
  “这样好的农家姑娘让费尔南多风情难捺。为了得到她这个人,夺到她的身子,费尔南多答应做她的丈夫,否则就根本没有指望。我出于关心,尽我所能说明道理,尽我所知列举生动的事例,想劝阻他,让他打消他的念头。看到这些都不起作用,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里卡多。可是费尔南多诡计多端,他既怀疑又害怕我这样做。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忠实的仆人,肯定不会隐瞒这件有损我的公爵主人名誉的事。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他骗我说,为了从头脑里摆脱难以忘怀的漂亮姑娘,他必须离开几个月。这期间我们两人到我父亲家去,这样就可以托辞向他父亲说,要到我家所在的城市去看看,买几匹好马,说世界上最好的马都是那个地方产的。我听他一说就动了心。虽然他居心不良,我还是同意了,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难得机会,可以回去看看我的卢辛达。
  “出于这种想法和愿望,我同意他的主意,鼓励他这么做,让他尽快成行,因为离开一段时间后,即使再顽固的念头也会发生动摇。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据说他已经谎称要做姑娘的丈夫而占有了她。他怕他的父亲知道后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惩罚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其实,大部分年轻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情欲。情欲只是以享乐为最终目的,一旦满足了情欲,也就完了,那个像是爱情的东西也就向后倒退了,因为它不可能超越本能的界限,那种界限并没有被当作真正的爱情。我是说,费尔南多就是这样的人。他占有了农家姑娘后,欲望锐减,热情全消。表面上他装着躲出去是为了忘掉他的念头,实际上他是企图躲出去逃避履约。
  “公爵同意了他的请求,让我陪他去。我们来到了我家所在的那个城市,我父亲不失礼仪地接待了他。然后,我去看望卢辛达,我本来就没有泯灭和减弱的追求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很不幸地把这些都告诉了费尔南多。我本来觉得凭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该向他隐瞒什么。我向他夸耀卢辛达漂亮、娴静、机灵。我的夸耀勾起了他想看看这位完美姑娘的愿望。算我倒霉,我答应了他。一天晚上借着烛光,通过我正和卢辛达说话的窗口,我把卢辛达指给他看。费尔南多一见她,把以前见过的所有美女都忘了。他看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你们听我接着讲我的不幸故事,就知道他坠入情网到什么程度了。
  “费尔南多的欲念有增无减,而我对这些却还蒙在鼓里,只有老天知道。命运让我有一天看到了他的一封信,请求我向卢辛达的父亲去提亲。他措辞谨慎,一本正经,情真意切,在信上对我说,卢辛达把世界上其他女人的所有美貌和才智都集于一身了。现在我承认,说实话,尽管费尔南多对卢辛达的赞美合情合理,可那些赞美出自他之口,却让我很不舒服。我开始害怕,开始怀疑他,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想谈论卢辛达,总是拿她当话题,尽管常常是风马牛不相及,结果往往引起我一种说不出的嫉妒,这倒并不是害怕卢辛达的好感和忠诚会产生什么变化。尽管她再三向我保证,可是命运让我担心。费尔南多总是想看我写给卢辛达的信和卢辛达给我的回信,说是很喜欢我们两人的文笔。卢辛达很喜欢骑士小说,有一次,她向我借一本骑士小说,书名是《高卢的阿马迪斯》……”
  唐吉诃德一听他提到骑士小说,急忙说:
  “假如你一开始就提到尊贵的卢辛达夫人喜欢读骑士小说,不用你再夸,我就可以想象到她的高贵才智。如果她没有如此雅兴,我也不会相信她有你描述得那么好。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使用很多语言就可以向我表明她的美貌、品质和才智。只要知道了她的这种爱好,我就完全可以相信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女性。但愿你,大人,把《希腊的唐鲁赫尔》那本好书连同《高卢的阿马迪斯》一起借给了她。我知道卢辛达夫人一定很喜欢达雷达和加拉亚,喜欢机智的达里内尔牧师以及他朗诵的风雅、严谨而又轻松的田园诗。不过,这个缺憾以后可以得到弥补。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这一缺憾马上就可以补偿。我家里有三百多本书可以给你,那些书是我的精神享受,是我的生活消遣,尽管我得承认,由于嫉贤妒能的恶毒魔法师的破坏,现在已经一本不剩了。请原谅,我违反了刚才我答应的事情,打断了你的讲话。只要一说到骑士精神和游侠骑士的事,要想让我不开口,就像不让阳光发热,不让月光发潮一样。对不起,请继续讲下去,现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唐吉诃德讲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把头垂到了胸前,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唐吉诃德又说了两遍,请他继续讲下去,可是他既不抬头,也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
  “我脑子里有个意念无法驱除,世界上任何人也无法为我驱除,不能让我不这样想,谁不相信这点就是个笨蛋。现在,那个下流的埃利萨瓦特医生已经同马达西马女王姘居了。”
  “不,这不可能!”唐吉诃德暴跳如雷,“这是极其恶毒的中伤,或者最好说是卑鄙的行为!马达西马女王是位非常尊贵的夫人,这样高贵的夫人同一个破大夫姘居,这根本不可想象。谁这么想,就是十足的大坏蛋在撒谎,无论他是步行还是骑马,无论他有没有武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随他的便,我都会叫他明白过来。”
  卡德尼奥十分认真地看着唐吉诃德。现在他又犯病了,不能把故事讲下去了。唐吉诃德对有关马达西马的议论极为不满,也听不下去了。简直不可思议,他竟为马达西马大动肝火,仿佛她是唐吉诃德的正式合法夫人!这全是那些异教邪书造成的。且说卡德尼奥已经精神失常,听见说他撒谎、是坏蛋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咒骂,觉得玩笑开得过分了。他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打到唐吉诃德的胸上,把他打得仰面摔倒。桑乔看到主人这副样子,便攥紧拳头向卡德尼奥打去。褴褛汉一拳把桑乔打倒,然后骑在他身上,朝着他的肋部狠打了一通。牧羊人想去解救桑乔,也被打倒了。等把所有人都打得筋疲力尽,浑身是伤,褴褛汉才不慌不忙地躲进山里。
  桑乔站起来,看到自己平白无故地被打成这样,就去找牧羊人算帐,怨牧羊人不事先通知那人会发疯。如果知道他犯病了,就可以有所防备。牧羊人说他已经说过,假如桑乔没听见,那不是他的错。桑乔反驳,牧羊人再反驳,最后反驳成了互相揪胡子,拳脚相加。要不是唐吉诃德劝他们息怒,两人非得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桑乔抓着牧羊人对唐吉诃德说:
  “您别管我,猥獕骑士大人,在这儿他和我一样,都是乡巴佬,没有被封为骑士。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同他徒手对打,以解我心头之恨。”
  “话虽然可以这么说,”唐吉诃德说,“但是刚才的事,他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两人这才平静下来。唐吉诃德又问牧羊人是否还能找到卡德尼奥,因为他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牧羊人仍像他原来说的那样,说不知道卡德尼奥确切的栖身处。不过,只要努力在周围找,不管他犯病没犯病,都能找到他。


第二十五章 英勇的骑士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怪事,以及他仿效贝尔特内夫罗斯的苦修行


  唐吉诃德告别牧羊人,又骑上罗西南多,让桑乔跟着他。桑乔很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了。两人渐渐来到了山上的最崎岖之处。桑乔很想同主人聊聊天,但又想让主人先开口,这样就不会违反唐吉诃德的命令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唐吉诃德大人,请您行行好,开开恩。现在我想回家去,找我的老婆孩子。我同他们至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说话。您让我跟您日夜兼程,在荒郊野岭奔走,想跟您说话的时候还不能说,这简直是活埋我。如果命运让动物能说话,就像吉索①那时候一样,那还好点儿,至少我想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同我的驴说说话,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心里也好受些。可是整天到处征险,得到的却是挨脚踢,让人用被单扔,还有石头砸,拳头打,除此之外还得闭上嘴,心里有话不敢说,像个哑巴似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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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此处想说的是著名寓言家伊索。
  “我明白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受不了啦,想让我解除对你嘴巴的禁令。现在禁令解除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有个条件,这次解除禁令只限于我们在这座山上行走的时候。”
  “既然这样,”桑乔说,“我现在就开始说话了,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一开始享受这项特许,我就要说,您何必那么偏袒那个马吉马萨①或者随便叫什么名字的女王呢?还有,您管那个阿瓦特是不是她的情人呢。您又不是法官。如果您不理他,我相信这个疯子会把他的故事讲下去,咱们也不会挨石头打,挨脚踢,再饶上那至少六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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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在这里把马达西马错说成马吉马萨,在下一句把埃利萨瓦特错说成阿瓦特了。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要是像我一样知道马达西马女王是位多么高贵的夫人,你就会说我多有耐心了,因为我没把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打烂。别说用嘴讲,仅仅想到一位女王竟会同一个医生姘居,就是一种极大的亵渎。事实上,疯子说的那个埃利萨瓦特大夫很规矩,是个好谋士。他是女王的教师和大夫。可要是把女王当成他的情人,那纯粹是捕风捉影,理当受到严惩。你应该注意到,连卡德尼奥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神经并不正常。”
  “我也这么说,”桑乔说,“所以,没有必要去理会一个疯子的话。还算您走运,要是石头没打在您胸上,而是打在您脑袋上,咱们可就为维护女王的名誉受罪了,那真是老天瞎了眼。至于那个疯子,还是让他疯吧!”
  “不论是在正常人还是在疯子面前,游侠骑士都有义务维护女人的声誉,不管是谁,更何况是像马达西马这样尊贵的女王呢。我对马达西马女王的高尚品质有着特别的好感,不仅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品行端正,饱经磨难,她受过很多苦。埃利萨瓦特医生的教诲和陪伴对她很有益处,减轻了她的痛苦,她才得以耐心谨慎地度过难关。那个无知的乡巴佬别有用心地利用这点,不仅猜疑而且传说她是大夫的情妇,真是无稽之谈。我再说一遍,即使他们再重复两百遍,他们想的和说的也还是无稽之谈。”
  “我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桑乔说,“他们做他们的事,大家‘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们是不是情人,只有上帝明白,‘我走我路全不知’。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生活。‘拿了东西不认帐,钱包里面最有数’。‘我来世至今赤条条,不亏也不赚’,天塌地陷与我何干?‘以为有便宜占,结果扑个空’。‘别人的嘴谁能管,上帝还被瞎扯谈’呢!”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你哪儿来的这堆胡话,桑乔!你讲这堆俏皮话跟咱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我的天哪!桑乔,你住嘴吧。从现在起,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与咱们无关的事你不要做。你听清楚,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做的事都自有它的道理,完全符合骑士规则。在这方面,我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了解得还清楚。”
  “大人,”桑乔说,“咱们在这既没有道也没有路的山上漫无目的地走,寻找一个疯子,也是骑士规则的规定吗?咱们就是找到了疯子,说不定他还要结束他没有完成的事情呢,那倒不是讲故事,而是把您的脑袋和我的肋骨全部打烂!”
  “住嘴,我再跟你说一遍,桑乔。”唐吉诃德说,“我告诉你,我到这儿来不仅是要找到那个疯子,而且还要在这儿做番事业,以求在整个大地上留名千古,留芳百世。我要以此完成使游侠骑士一举成名的全部事情。”
  “那番事业很危险吗?”桑乔问。
  “不,”唐吉诃德一副猥獕的样子回答,“我们掷骰子时如果没有彩头,掷了坏点,倒有可能走运。不过,这全都看你机灵不机灵了。”
  “看我机灵不机灵?”桑乔问。
  “对,”唐吉诃德说,“如果你马上回到我派你去的那个地方,我的苦难马上就会结束,我的荣耀马上也就开始了。别这么傻等着听我说,这不合适。我想告诉你,桑乔,著名的高卢的阿马迪斯是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我说他是‘一位’不准确,他在那个时代是世界上仅有的、空前绝后的真正骑士。唐贝利亚尼斯和其他所有那些自称可以在某方面与他相提并论的人都纯粹是胡说八道,而且自欺欺人,我发誓是这样。我还要说,一个画家如果想在艺术上出名,就得尽力临摹他所知道的几位独到画家的原作。这个规律适用于所有可以为国争光的重要职业。谁要想得到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名声,就应该和必须这样做,就得学习尤利西斯①。荷马通过介绍他的人和事,已经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形象。维吉尔也通过埃涅阿斯②的形象描述了一个可怜孩子的坚毅和一位勇敢机智的领袖的精明。他们并没有按照这些人的本来面貌描述这些人,而是把这些人写成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以供后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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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尤利西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称呼,在希腊神话中称为奥德修斯,以勇敢、机智和狡猾闻名。
  ②维吉尔著名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王子,曾与迦太基女王狄多有过爱情。
  “阿马迪斯同时也是勇敢多情的骑士们的北斗星、启明星或太阳。我们所有集合在爱情和骑士大旗之下的人都应该学习他。既然如此,桑乔朋友,我作为游侠骑士,当然越是仿效他,就越接近于一个完美的骑士。有一件事特别表现了这位骑士的谨慎、刚毅、勇气、忍耐、坚定和爱情,那就是他受到奥里亚娜夫人冷淡后,到‘卑岩’去苦苦修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贝尔特内夫罗斯。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很适合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对于我来说,在这方面仿效他,就比仿效劈杀巨人、斩断蛇头、杀戮怪物、打败军队、破除魔法要容易得多了。在这个地方做这些事情可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天赐良机,我没有必要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桑乔说,“您到底要在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嘛,”唐吉诃德说,“我要仿效阿马迪斯,在这里扮成一个绝望、愚蠢、疯狂的人。同时,我还要模仿英勇的罗尔丹。罗尔丹在泉边发现了美女安杰丽嘉和梅多罗干丑事的迹象,难过得气疯了。他拔出大树,搅浑了清泉,杀死牧人,毁坏畜群,焚烧茅草房,推倒房屋,拖走母马,还做了其他不计其数的狂暴之事,值得大书特书,载入史册。罗尔丹或奥兰多或罗托兰多,这三个名字都是他一个人,我并不想对他所做、所说、所想的全部疯狂之举逐一仿效,只想大体把我认为是最关键的东西模仿下来。其实,只要模仿阿马迪斯就足以让我满意了。他不进行疯狂的破坏,只是伤感地哭泣,也像其他做了很多破坏之事的人一样获得了名望。”
  桑乔说:“我觉得这类骑士都是受了刺激,另有原因才去办傻事、苦修行的。可您为什么要变疯呢?哪位夫人鄙夷您了?您又发现了什么迹象,让您觉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同摩尔人或基督教徒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这就是关键所在,”唐吉诃德说,“也是我这么做的绝妙之处。一个游侠骑士确有缘故地变疯就没意思了,关键就在于要无缘无故地发疯。我的贵夫人要是知道我为疯而疯,会怎么样呢?况且,我离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了,这就是充足的理由。就像你以前听到的那个牧羊人安布罗西奥,没有同情人在一起,他就疾病缠身,忧心忡忡。所以,桑乔朋友,你不必费时间劝阻我进行这次罕见的幸福的仿效了。我是疯子,一直疯到托你送封信给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并且等你带来她的回信时为止。如果她对我依然忠诚,我的疯癫和修行就会结束。否则,我就真疯了。即使疯了,我也毫无怨言。你拿来回信时,我如果没疯,就会结束这场折磨,为你给我带来的佳音而高兴。我如果疯了,也不会为你带来的坏消息而痛苦。不过,你告诉我,桑乔,你还保留着曼布里诺的那个头盔吧?我看见你把它捡起来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想把它摔碎,可是没能摔碎。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你的细心。”
  桑乔回答说:
  “我的上帝哟!猥獕骑士大人,您说的一些东西我实在受不了。一提到这些,我就想起您说的所有关于骑士的事情,什么得到王国或帝国,什么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给予岛屿或其它恩赐,全都是空话谎话,都是胡咒,或是咱们说的胡诌。如果有人听见您把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很多天不认错,会怎么想呢?准得说讲这话的人脑子有毛病。铜盆就放在口袋里,全瘪了。要是上帝保佑,能让我见到老婆孩子,我就把它带回家去修理一下,刮胡子用。”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就像你以前发誓一样,我也发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侍从!怎么,你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游侠骑士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幻境、蠢事、抽疯,都是不顺当的吗?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有一帮魔法师在咱们周围,把咱们所有的东西都变了,然后再根据他们是帮助咱们还是给咱们捣乱的意图任意变回。所以,你认为是理发师铜盆的那个东西,在我看来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在别人眼里,它是别的东西。那是魔法师特别照顾我,让大家都认为那是铜盆,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曼布里诺头盔。原因就在于: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定会追着我想夺走它;可如果看到它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的铜盆,就不会去抢它了。那个人想把它摔碎,又把它丢在地上,这就是明证。如果那个人认出它来,绝对不会放过它。你留着它吧,朋友,我现在还不需要它。而且我还得脱去这身甲胃,像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假如我想模仿罗尔丹,而不是学阿马迪斯的样子修行的话。”
  说着话,他们来到一座高山脚下,那座山陡得简直像一块巨石的断面,四面环山,唯它孤峰独立。山坡上,一条小溪蜿蜒流淌,萦绕着一块绿色草地。草地上野树成林,又有花草点衬,十分幽静。猥獕骑士选择了这个地方修行。他一见此景就像真疯了似的高声喊道:
  “天啊,我就选择这块地方为你给我带来的不幸哭泣。在这里,我的泪滴将涨满这小溪里的流水,我的不断的深沉叹息将时时摇曳这些野树的树叶,以显示我心灵饱受煎熬的痛苦。哦,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栖身的山神呀,你们听听这位不幸情人的哀叹吧。他与情人别离多时,猜忌使他来到这陡峻之地,为那背信弃义的绝世佳丽仰天唏嘘。噢,森林女神们,轻浮淫荡的森林男神对你们的徒劳追求,从来没能扰乱你们的和谐宁静,可现在,请你们为我的不幸而哀叹吧,至少烦劳你们听听我的不幸吧。噢,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你是我黑夜中的白昼,你是我苦难中的欢欣,你是我引路的北斗星,你是我命运的主宰。求老天保佑你称心如意。你看看吧,没有你,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但愿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忠诚。形影相吊的大树啊,请你从现在起陪伴着孤独的我吧。请你轻轻地摆动树枝,表示你不厌弃我在此地吧。噢,还有你,我可爱的侍从,休戚与共的伙伴,请你记住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告诉她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说完唐吉诃德翻身下马,给马摘下嚼子,卸下马鞍,在马的臀部拍了一巴掌,说:
  “失去了自由的人现在给你自由,我的战绩卓著却又命运不济的马!你随意去吧,你的脑门上已经刻写着:无论是阿斯托尔福的伊波格里福,还是布拉达曼特付出巨大代价才得到的弗龙蒂诺,都不如你迅捷。”
  桑乔见状说:
  “多谢有人把咱们从为灰驴卸鞍的活计里解脱出来,也用不着再拍它几下,给它点吃的来表扬它了。不过,假如灰驴还在这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为它卸鞍,不为什么。它就像我这个主人一样,没有热恋和失望。上帝喜欢它。说实话,猥獕骑士大人,如果当真我要走,您真要疯,最好还是给罗西南多再备好鞍,让它代替我那头驴,这样我往返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如果我走着去,走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反正一句话,我走得慢。”
  “我说桑乔,”唐吉诃德说,“随便你,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不过,你过三天再走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为她所做所说的,以便你告诉她。”
  “还有什么好看的,”桑乔说,“我不是都看见了吗?”
  “你说得倒好!”唐吉诃德说,“现在还差把衣服撕碎,把盔甲乱扔,把脑袋往石头上撞,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让你开开眼呢。”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看,这样的石头怎么能用脑袋去撞呢?石头这么硬,只要撞一下,整个修行计划就算完了。依我看,您要是觉得有必要撞,在这儿修行不撞不行,那就假装撞几下,开开心,就行了。往水里,或者什么软东西,例如棉花上撞撞就行了。这事您就交给我吧。我去跟您的夫人说,您撞的是块比金刚石还硬的尖石头。”
  “我感谢你的好意,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不过我想你该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否则就违反了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让我们不要撒谎,撒谎就得受到严惩,而以一件事代替另一件事就等于撒谎。所以,我用头撞石头必须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不能耍一点滑头,装模作样。你倒是有必要给我留下点儿纱布包伤口,因为咱们倒了霉把圣水丢了。”
  “最糟糕的就是丢了驴,”桑乔说,“旧纱布和所有东西也跟着丢了。我求您别再提那该诅咒的圣水了。我一听说它就浑身都难受,胃尤其不舒服。我还求求您,您原来让我等三天,看您抽疯。现在您就当三天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情我都看到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会在夫人面前夸奖您的。您赶紧写好信给我吧,我想早点儿回来,让您从这个受罪的地方解脱出来。”
  “你说是受罪地方,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还不如说这儿是地狱呢。若是有不如地狱的地方,你还会说这儿不如地狱呢。”
  “我听说,‘进了地狱,赎罪晚矣’。”桑乔说。
  “我不明白什么是赎罪。”唐吉诃德说。
  “赎罪就是说,进了地狱的人永远不出来了,也出不来了。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腿脚不好,如果骑着罗西南多快马加鞭,很快就会赶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儿,把您在这儿已经做和正在做的疯事傻事糊涂事,反正都是一回事,告诉她。她就是硬得像棵树,我也得叫她心肠软下来。拿到温情甜蜜的回信,我马上就回来,让您从这个像是地狱又不是地狱的受苦地方解脱出来。现在您还有希望出来。我说过,地狱里的人是没希望出来了。我觉得您对此也不会不同意吧。”
  “那倒是,”唐吉诃德说,“可现在咱们拿什么写信呢?”
  “还要写取驴的条子。”桑乔补充道。
  “都得写。”唐吉诃德说,“既然没有纸,咱们完全可以像古人一样,写在树叶或蜡板上。然而,这些东西现在也像纸一样难找。不过我倒想起来,最好,而且是再好不过的,就是写在卡德尼奥的笔记本上。你记着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一碰到学校的老师,就请他帮忙抄到纸上。如果碰不到教师,随便哪一位教堂司事都可以帮忙。不过,不要让书记员抄,他们总连写,连鬼都认不出来。”
  “那签名怎么办呢?”桑乔问。
  “阿马迪斯的信从来不签名。”唐吉诃德说。
  “好吧,”桑乔说,“不过,取驴的条子一定得签。如果那是抄写的,别人就会说签名是假的,我就得不到驴了。”
  “条子也写在笔记本上,我签名。我的外甥女看到它,肯定会照办,不会为难你。至于情书,你就替我签上‘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吧。这个让别人写没关系,因为我记得,杜尔西内亚不会写字,也不识字,而且她从来没见过我的字体,也没见过我的信。我们的爱情一直是柏拉图式的,最多只是规规矩矩地看一眼。即使这样,我敢发誓,实际上,十二年来,尽管我对她望眼欲穿,见她也只不过四次,而且很可能就是这四次,她也没有一次发现我在看她。是她父亲洛伦索·科丘埃洛和母亲阿尔东萨·诺加莱斯把她教育得这么安分拘谨。”
  “啊哈,”桑乔说,“原来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洛伦索·科丘埃洛的女儿呀。她是不是还叫阿尔东萨·洛伦索?”
  “就是她。”唐吉诃德说,“她可以说是世界第一夫人。”
  “我很了解她,”桑乔说,“听说她掷铁棒①抵得上全村最棒的小伙子。我的天哪,她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壮妇!哪个游侠骑士要是娶了她,即使掉进淤泥里,也能让她薅着胡子揪出来!我的妈呀,她的嗓门可真大!听说有一次,她在村里的钟楼上喊几个正在她父亲的地里干活的雇工。虽然干活的地方离钟楼有半西里远,可雇工们就好像在钟楼脚下听她喊似的。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丝毫不矫揉造作,很随和,到哪儿都开玩笑,做鬼脸,说俏皮话。现在我得说,猥獕骑士大人,您为了她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发疯,甚至光明正大地绝望上吊!凡是听说您上吊的人都会说,即使被魔鬼带走,您自缢也是太对了。我现在得专程去看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大概她也变样了。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女人的脸是很容易变老的。
  --------
  ①西班牙的一种运动和游戏。
  “我承认,唐吉诃德大人,我原来对此一直一无所知,真的以为您热恋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是位公主或什么贵人呢,所以您才给她送去像比斯开人、苦役犯那样的贵重礼物。在我还没给您当侍从的时候,您大概还打过许多胜仗,估计也送了不少礼物吧。不过我想,您派去或者您将派去的那些战败者跪倒在阿尔东萨·洛伦索,我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面前的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因为很可能在那些人赶到那儿时,她正在梳麻或者在打谷场上脱粒,那些人会茫然失措,她也一定会觉得这种礼物又可气又好笑。”
  “我对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话真多。尽管你头脑发木,却常常自作聪明。我给你讲个小故事,你就知道你有多死心眼,我有多聪明了。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人开化,又有钱,还特别放荡。她爱上了一个又高又壮的杂役僧。杂役僧的上司知道后,有一天善意地规劝这位善良的寡妇,说:‘夫人,我感到非常意外,而且也有理由感到意外,就是像您这样高贵、漂亮而又富有的夫人,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蠢笨、低下而又无知的人呢?这儿有那么多讲经师、神学教师和神学家,您完全可以尽情挑选,说‘喜欢这个,不要那个’。可是寡妇却很风趣而又厚颜无耻地回答:‘您错了,我的大人。如果您以为他很笨,我选择他选择错了,您就太守旧了。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他,他比谁都清楚。’我也一样,桑乔,我爱杜尔西内亚如同爱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并不是所有按照自己的意志给夫人冠以名字,并加以称颂的诗人都确有夫人。你想想,书籍、歌谣、理发店、剧院里充斥的什么阿玛里莉、菲丽、西尔维娅、迪亚娜、加拉特娅、菲丽达和其它名字,都确有其人,都是那些歌颂者的夫人吗?并不是真有,只是把她们当作讴歌的对象,让人们以为自己恋爱了,而且他们有资格热恋。所以,我只要当真认为善良的阿尔东萨·洛伦索是位漂亮尊贵的夫人就行了。她的门第无关紧要,不用去了解她的家世,给她什么身份。我在心目中把她想象成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你应该知道,桑乔,热恋中最动人的两样东西就是美貌和美名。杜尔西内亚这两样东西俱佳。论美貌,无人能与之相比;论美名,多数人远不能及。总之,我觉得我说得恰如其分,并且是按照我的意愿对她的相貌和品德进行想象。海伦①逊她一筹,卢克雷蒂娅②为之失色,无论是古代、希腊时代、野蛮时代还是拉丁时代,没有一个著名女人能够超过她。随便别人怎样说,无知的人会由此而非议我,严肃的人却不会因此而指责我。”
  --------
  ①海伦是希腊神话中的美人。
  ②卢克雷蒂娅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被罗马暴君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后,要求父亲和丈夫为她复仇,随即自杀。
  “您说得有道理,”桑乔说,“我笨得简直像头驴。我怎么又提起驴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把信拿来,我该走了。”
  唐吉诃德拿出笔记本,退到一旁,十分平静地写起信来。写完后,唐吉诃德就叫桑乔,说想把信念给他听,让他背下来,以防路上万一丢了信,要知道命途多舛,万事堪忧呢。桑乔回答道:
  “您在笔记本上写两三遍再给我,我会仔细保管的。想让我背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我的记性太差了,常常连我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不过尽管如此,您还是给我念念吧,我很愿意听。信大概写得很好。”
  唐吉诃德说:“你听着,信是这样写的:
  唐吉诃德致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
  尊贵的夫人:
  最亲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诚致问候。离别的刺痛,心灵的隐伤,已使我心力交瘁。如果你凭美貌对我睥睨,居高傲对我厌弃,以轻蔑对我热忱,对我打击厉害而又长久,纵使我饱经磨难,亦难以承受。噢,美丽的负心人,我爱慕的仇人,我的忠实侍从桑乔会向你如实讲述。我为你而生存。你若愿意拯救我,我属于你。否则,你尽情享乐吧。对于你的冷酷和我的追求,唯有以死相报。
  至死忠贞的
  猥獕骑士
  “我的天啊,”桑乔说,“我还从未听过如此高雅的东西呢。看您把您想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再签上‘猥獕骑士’,多棒呀!说实话,您简直就是神,真是无所不能。”
  “我的职业需要无所不能。”唐吉诃德说。
  “那么,”桑乔说,“您就把取驴的条子写在背面吧。您把名字签得清楚些,要让人一目了然。”
  “好啊。”唐吉诃德说。
  写完后,唐吉诃德把条子念给桑乔听。条子上这样写着:
  外甥女小姐:
  凭此单据,请将我托付你的家里五头驴中的三头交给我的侍从桑乔·潘萨。兹签发此据,以此三头驴支付在此刚收到的另外三头驴。凭此单据及侍从的收条完成交割。立据于莫雷纳山深处。本年八月二日二十时立据。
  “好了,”桑乔说,“你就在这儿签字吧。”
  “不用签字了,”唐吉诃德说,“有花押就够了,跟签字的作用一样。凭这个花押,别说三头驴,就是三百头驴也能取走。”
  “我相信您。”桑乔说,“现在让我去给罗西南多备鞍吧。您为我祝福吧。然后我就走了,不打算再看您要做的那些蠢事了。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一点儿都不会漏下。”
  “至少我想让你看看我光着身子完成一两个疯狂之举,桑乔,这很有必要。我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做完。你如果自己亲眼看见,以后就可以信誓旦旦地随意添油加醋了。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让你讲都讲不完。”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让我看您赤身裸体,我会很伤心,肯定会哭的。昨天晚上我哭那头驴,哭得脑袋够难受的了,我不想再哭。您如果想让我看你再抽点疯,就穿着衣服做点简单有用的吧。况且,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早点回来。我一定会带来您希望和应该得到的消息。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让杜尔西内亚夫人小心点儿。她的回信要是不合情理,无论向谁我都可以发誓,我一定会连踢带打地从她那儿逼出个适当的回答来。哪儿有像您这样著名的游侠骑士无缘无故地受罪变疯,就为了一个……别让我再说夫人什么了。上帝保佑,别让我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我干这个在行!她是不知道我的厉害!要是知道,肯定怕我!”
  “依我看,桑乔,”唐吉诃德说,“你也不比我明白多少。”
  “我可不那么疯,”桑乔说,“我是生气。不过咱们先别说这个啦。我回来之前,您吃什么呢?您也得像卡德尼奥那样到路上去抢牧人的东西吃吗?”
  “您别担心这个,”唐吉诃德说,“即使有吃的,我也只吃这块草地和这些树给予我的绿草和果子。我修行的关键就在于不吃东西,而且还有其它一些受罪的事情。再见吧。”
  桑乔说:
  “可是,您知道我担心什么吗?我怕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太隐秘。”
  “您做好记号,我也不会离开太远。”唐吉诃德说,“而且您回来时,我还会登上这些高高的石头望您。不过要想不迷路,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你采些金雀花。这里有很多金雀花。你走一段路,撒一些金雀花,直到走上平原。这些金雀花可以当路标,你回来时就可以按照忒修斯迷宫线路①的方式找到我。”
  --------
  ①根据希腊神话,忒修斯进迷宫杀怪物时,公主阿里阿德涅给他一个线球,并教他将线的一端拴在迷宫入口处。忒修斯放线而去,杀死怪物后又沿线返回。
  “我会这样做的。”桑乔说。
  桑乔采了一些金雀花,请主人祝福他,然后向主人告别,两人还淌了几滴眼泪。桑乔骑上罗西南多,唐吉诃德千叮咛,万嘱咐,让桑乔像他本人那样照顾好罗西南多,要走平路,要按照他说的那样,走一段路就撒一些金雀花。唐吉诃德还想让桑乔再看他发点疯,可是桑乔已经走了。走了不过百步,桑乔又折回来,说:
  “大人,您说得很对,虽然我已经看见您在这儿抽了不少疯,可还是再看一次好,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发誓说看见您抽疯了。”
  “我早对您说过嘛。”唐吉诃德说,“您等一下,桑乔,我马上就做。”
  唐吉诃德迅速脱掉裤子,只穿件衬衣。然后二话不说,先跳跃两下,接着又翻了两个筋斗,来了个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露出了自己的隐秘部位。桑乔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一勒罗西南多的缰绳,高兴满意地掉头而去。这样他可以发誓说看见主人抽疯了。我们先让他赶路去吧。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第二十六章 唐吉诃德为了爱情在莫雷纳山修行细述


  再说那位上身穿衣下身光、翻了几个筋斗后倒立的猥獕骑士,见桑乔不愿再看他抽疯,已经离去,只好独自爬到一块高岩石顶上,继续思考一个他百思而不得要领的问题,那就是应该学习罗尔丹暴戾的癫狂呢,还是仿效阿马迪斯的凄恻痴迷?哪个对他最好最合适呢?他自言自语道:
  “即使罗尔丹像传说的那样,是位英勇善战的骑士,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已经掌握了魔法,谁也杀不死他,除非从他脚尖插进一根大针,而他又总是穿着七层铁底鞋。尽管他对付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的计策被对方识破,没有起到作用,但最后他还是在龙塞斯瓦列斯山把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扼死了。
  “且不说罗尔丹的勇敢,先说他的精神不正常吧。他的确精神不正常。他在泉水边发现了一些迹象,并且听一个牧羊人说,安杰丽嘉同那个摩尔小子,即阿格拉曼王的侍童梅多罗,至少睡了两次午觉。他认为这是真的,他的夫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当然马上就疯了。可是我并没遇上这样的事,怎么能去学着他的样子发疯呢?我敢发誓,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穿着摩尔人衣服的摩尔人。她至今仍守身如玉。如果我对她有什么怀疑,自己变成狂暴的罗尔丹那样的疯子,那显然是对她的侮辱。此外,我还看到高卢的阿马迪斯精神正常,并没有变疯,同样获得了多情的美名。按照故事上说的,他的意中人奥里亚娜鄙视他,让他未经许可不要在她面前露面,于是阿马迪斯隐退到‘卑岩’,与一位隐士为伍。他在那儿哭天号地,求上帝保佑。后来老天有眼,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他。事实如此,我为什么要费力劳神地赤身裸体?为什么要去伤害大树呢?它们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搅浑这清清的泉水呢?我渴的时候还得喝呢。
  “没齿不忘的阿马迪斯啊,值得曼查的唐吉诃德竭力学习。过去有句话,现在可以用于此,那就是事业未竟人欲动。我并没有受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睥睨,我说过,只是与她天各一方。来吧,干起来吧。想想阿马迪斯做过的事情,我该从何学起呢?不过,我知道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念经,祈求上帝保佑。可是我没有念珠,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唐吉诃德想起来该怎么办了。他从衬衣的下摆扯下一大条,系成十一个扣,其中一个特别大,他就拿这个扣当念珠,念了无数次“万福玛利亚”。他又苦于找不到一个隐士,以便向他忏悔,并且从那儿得到安抚。于是他就在这块草地上遛来遛去,在树皮和细沙上写写画画,尽是描述他伤感的诗句,有些还赞颂了杜尔西内亚。可是后来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并且能够看得清的只有下面这几句:
  高树参天青草绿,
  灌木丛生遍山地,
  倘若你们不笑我,
  请听我圣洁的怨泣。
  我的痛苦纵有天大,
  但愿不会扰你心,
  为我分忧也悲凄,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在此哭泣。
  最忠实不二的情人
  隐匿在此受淬砺,
  竟不知何为缘起。
  沉湎于悲哀的爱情,
  泪水横流,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在此哭泣。
  四方征险,
  奔走于高崖绝壁,
  诅咒她心肠如岩石,
  壁立千尺路崎岖,
  叫我忍受不幸倍感悲戚。
  爱情并非如柔带,
  却似皮鞭向我抽击,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在此哭泣。
  看到诗中杜尔西内亚的名字前面还加上了“托博索”,人们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猜测,唐吉诃德以为提到杜尔西内亚的时候若不加上“托博索”,人们就看不懂他的诗。唐吉诃德承认确实如此。他还写了很多诗,刚才说过,除了这三首外,其他的都字迹不清或残缺不全了。唐吉诃德在此写诗,在此叹息,在此呼唤农牧女神和森林女神,呼唤河流里的女神,呼唤以泪洗面的回声女神,请求她们回答他,安慰他,倾听他的诉说,以此消磨时间。在桑乔赶回来之前,他一直以草充饥。如果桑乔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星期才回来,唐吉诃德肯定会饿得判若两人,连他的生母都认不出他了。
  咱们暂且把他这些唉声叹气的诗放在一边,说说正肩负使命的桑乔吧。他走上大道以后,就循着托博索的方向赶路。第二天,他来到了他曾经不幸被扔的那个客店。一看到客店,桑乔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在空中飞腾,不想进去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能够也应该进去,要知道现在正是开饭的时候,而且桑乔也想吃点热东西。这几天他全是吃冷食。在这个愿望驱使下,他走近客店,可是对是否进去仍然犹豫不决。这时从客店里走出两个人,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
  “你看,教士大人,那个骑马的人是不是桑乔·潘萨?咱们那位冒险家的女管家说,他跟主人出去当侍从了。”
  “是的,”教士说,“那匹马就是咱们那位唐吉诃德的马。”
  原来这两个人就是桑乔家乡那次查书焚书的神甫和理发师,因此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桑乔。认出桑乔和罗西南多后,他们又急于知道唐吉诃德的下落,于是走了过去。神甫叫着桑乔的名字说:
  “桑乔·潘萨朋友,你的主人在哪儿?”
  桑乔也认出了他们。桑乔决定不向他们泄露唐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和所做的事情,就说他的主人正在某个地方做一件对主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发誓,就是挖掉脸上的眼睛也不能把实情说出来。
  “不,不,”理发师说,“桑乔·潘萨,你如果不告诉我们你的主人在哪儿,我们就会想象,其实我们已经想象到了,你把他杀了,或者偷了他的东西,否则你为什么骑着他的马?现在你必须交出马的主人,要不就没完!”
  “你不用吓唬我,我既不杀人,也不偷人东西。谁都是生死有命,或者说听天由命。我的主人正在这山里专心致志地修行呢。”
  然后,桑乔一口气讲了主人现在的状况和所遇到的各种事情,以及捎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一封信。他还说杜尔西内亚就是科丘埃洛的女儿,唐吉诃德爱她一往情深。神甫和理发师听了桑乔的话十分惊愕。虽然他们听说过唐吉诃德抽疯的事,而且知道他抽的是什么疯,但每次听说他又抽疯时,还是不免感到意外。他们让桑乔把唐吉诃德写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拿给他们看看。桑乔说信写在一个笔记本上,主人吩咐有机会就把它抄到纸上去。神甫让把信拿给他,他可以很工整地誊写一遍。桑乔把手伸进怀里去找笔记本,可是没找到。即使他一直找到现在恐怕也不会找到。原来唐吉诃德还拿着那个本子呢,没给桑乔,桑乔也忘了向他要了。
  桑乔没有找到笔记本,脸色骤然大变。他赶紧翻遍了全身,还是没找到。于是他两手去抓自己的胡子,把胡子揪掉了一半,然后又向自己的面颊和鼻子一连打了五六拳,打得自己满脸是血。神甫和理发师见状问桑乔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怎么回事?”桑乔说,“转眼之间我就丢了三头驴。每头驴都价值连城。”
  “这是什么意思?”理发师问。
  “笔记本丢了,”桑乔说,“那上面有给杜尔西内亚的信和我主人签字的凭据。主人让他的外甥女从他们家那四五头驴里给我三头。”
  于是桑乔又说了丢驴的事。神甫安慰他,说只要找到他主人,神甫就让唐吉诃德重新立个字据,并且按照惯例写在一张纸上,因为笔记本上的东西不能承认,不管用。桑乔这才放下心来,说既然这样,丢了给杜尔西内亚的信也不要紧,因为他差不多可以把信背下来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记录到纸上。
  “你说吧,桑乔,”理发师说,“待会儿我们把它写到纸上去。”
  桑乔搔着头皮,开始回忆信的内容。他一会儿右脚着地,一会儿左脚着地,低头看看地,又抬头望望天,最后叼上了手指头。神甫和理发师一直等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上帝保佑,神甫大人,魔鬼把我记住的信的内容都带走了。不过,开头是这样写的:‘尊鬼的夫人’。”
  “不会是‘尊鬼’,”理发师说,“只能是尊敬或尊贵的夫人。”
  “是这样。”桑乔说,“然后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心受创伤、睡不着觉的人吻您的手,忘恩负义的美人。’关于他的健康和疾病,我忘了是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到最后是‘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
  神甫和理发师对桑乔的好记性比较满意,对他赞扬了一番,又让他把信再背两遍,好让他们也背下来,找时间写到纸上去。桑乔又说了三遍,还乱七八糟地胡诌一气。最后他又讲了主人的情况,可是没说自己在客店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而那个客店他现在也不想进去了。
  桑乔还说,只要他能带回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好消息,唐吉诃德就会着手争取做国王,至少得做个君主,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就凭唐吉诃德的才智和他的臂膀的力量,这很容易做到。到了那个时候,就要为他桑乔完婚。到那时候他得是鳏夫,这才有可能把王后的一个侍女嫁给他。侍女是大户人家的后代,有大片的土地。那时候他就不要什么岛屿了,他已经不稀罕了。桑乔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自然,还不时地擦擦鼻子。看到他的精神也快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又感到惊奇不已。连唐吉诃德带的这个可怜人都成了这样,唐吉诃德疯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神甫和理发师不想费力让他明白过来。他们觉得桑乔这么想也不会碍什么事,索性就由他去。他们还想听听桑乔做的蠢事,就让桑乔祈求上帝保佑他主人的健康,而且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主人就像他说的那样当上国王,至少当个红衣主教或其他相当的高官呢。桑乔说:
  “大人们,如果命运让我的主人不做国王,而是做红衣主教,我现在想知道,巡回的红衣主教通常常给侍从什么东西。”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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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新鲜趣事


  曼查英勇无比的骑士唐吉诃德降生的年代真乃幸运之至,他竟堂而皇之地要重建几乎已在世界上销声匿迹的游侠骑士,以至于我们在这个需要笑料的时代里,不仅可以了解他的真实历史,而且还可以欣赏到他的一些奇闻轶事。有些部分真真假假,其有趣的程度并不亚于他那条理清晰、情节错综曲折的历史本身。上面说到神甫正想安慰卡德尼奥几句,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神甫止住话,只听那声音语调凄切地说道:
  “啊,上帝!我大概已经找到了可以秘密埋葬我这违心支撑的沉重身体的墓地!这孤寂的山脉肯定没有欺骗我。不幸之人啊,唯有这岩石草丛与我相随,给我一席之地,让我能够把我的不幸向天倾诉。当今之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为伴,遇迷津给我指点,遇忧怨给我安慰,遇困难给我帮助!”
  这些话神甫和另外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声音就是从附近发出的。事实正是如此。于是他们起身寻找那个说话人,走了不到二十步远,就在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一个农夫打扮的小伙子正坐在一棵白蜡树下。他正低头在一条小溪里洗脚,因此看不见他的脸。他们悄悄走过去,那人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只顾自己专心致志地洗脚。与小溪中的石头相比,他那两只脚简直像两块白玉。
  大家对着那两只又白又漂亮的脚发怔,觉得那可不是两只可以在泥土里耕种的脚,不是像他那种打扮的人的脚。既然没有被发现,走在前面的神甫就向另外两个人做了手势,示意他们在石头后面藏起来。藏好后,三人仔细看那人在干什么。小伙子上身穿一件棕褐色双兜短斗篷,一条白毛巾把斗篷紧紧束在身上;下身着棕褐色呢裤和裹腿,头戴一顶棕褐色帽子。裹腿裹住了半条肯定也是白石膏一般的腿。小伙子洗完他的纤秀的脚,从帽子下面抽出头巾,把脚擦干了。他抽头巾时抬了一下头,大家才看见他无比美貌。卡德尼奥对神甫低声说:
  “这个人若不是卢辛达,那就不是凡人,是仙人。”
  小伙子把帽子摘下来,向两侧甩了甩,头发开始散落下来,那潇洒的样子,连太阳见了都会嫉妒。这时大家才看清那个貌似小伙子的人竟是个娇嫩女子。神甫和理发师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卡德尼奥若不是早就认识了卢辛达,也大开眼界了。卡德尼奥断定,只有卢辛达才能与之媲美。那女人长长的金色秀发不仅遮盖住了她的背部,而且遮盖了她全身;若不是下面还露出两只脚来,简直可以说她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看不见了。这时,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如果说她的两只脚像两块白玉,那么她的两只手就像两块密实的雪块。
  三人见了都赞叹不已,而且更想知道她是谁了。
  三人觉得该露面了。他们刚站起来,那漂亮的女子就抬起了头。她用双手拨开眼前的头发,看是什么东西发出了动静。她一看见三个人,就赶紧抓起身旁一包像是衣服的东西,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走。可是没跑出几步,她的细嫩双脚就再也受不了地上的乱石,跌倒在地。三个人见状来到她面前。神甫首先开口:
  “站住,姑娘,不管你是谁,我们都愿意为你效劳。你没有必要逃跑。你的脚受不了,我们也不会让你跑掉。”
  姑娘惊慌失措,一言不发。三个人走过去。神甫拉着她的手,说道:
  “姑娘,你想用服装掩饰的东西,你的头发却把它暴露了。很明显,你如此漂亮,却打扮得如此不相称,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原因一定非同小可。幸喜我们现在找到你了,即使不能帮你解决什么困难,至少可以给你一些忠告。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应该拒绝别人的善意劝告,任何困难也不会大到让人拒绝劝告的地步。因此,我的小姐或少爷,或者随便你愿意当什么吧,不要因为我们发现了你而吓得惊慌失措。给我们讲讲你的情况吧,不管它是好是坏,看看我们这几个人或者其中某个人是否能为你分担不幸。”
  神甫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乔装打扮的姑娘只是痴迷地看着他们,嘴唇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个乡下人突然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稀世之物一样。后来,神甫又讲了些同样内容的话,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看来这荒山野岭并非我的藏身之地,这披散的头发也不再允许我说假话了。我现在再继续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如果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这样做主要是出于礼貌,倒不是为了其它什么原因。诸位大人,我感谢你们愿意帮助我,也正因为如此,我应该满足你们的各种要求。不过我担心,我的不幸不仅会让你们对我产生同情,而且还会让你们感到难过,因为你们找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安慰我。尽管如此,为了不让你们对我的品行产生怀疑,我就把我本来想尽可能隐瞒的事情告诉你们吧。否则,你们已经认出我是女人,而且年纪轻轻,只身一人,又是这身打扮,无论是加起来还是仅只其中一项,都足以使我的名声扫地了。”
  这个女人很美,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语调轻柔,使三个人不仅欣赏她的美貌,而且对她的机敏赞叹不已。三个人再次表示愿意帮助她,并且再次请求她讲讲自己的事。那女人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穿上鞋,把头发拢好,坐到一块石头上。等三个人在她周围坐好,她强忍住眼泪,声音平缓清晰地讲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
  “在安达卢西亚,有一块领地是一位公爵的,他在西班牙也称得上是个大人物了。公爵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继承了公爵的领地,似乎也继承了公爵的良好品行。小儿子继承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贝利多的背信弃义和加拉隆的奸诈他都学会了。我的父母是公爵的臣民。父母虽然门第卑微,却很富裕。如果他们的门第能与他们的财产匹配,他们也就心满意足,我也不用害怕自己落到这种境地了。大概,我命运不佳就是因为我没有出生于豪门贵族吧。父母的门第既没有低贱到自惭卑微的地步,也没有高贵到让我否认我的不幸就是因为家世孤寒的程度。总之,他们是农夫,是平民,与那些臭名昭著的血统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人们常说的,是老基督徒了。他们生财有道,理财有方,逐渐获得了绅士的名声。不过,他们最大的财富就是有我这么个女儿。父母很喜欢我,而且只有我这么一个继承人,可以说我是个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他们对我奉若神明,把我当成他们老年的依靠,凡事都同我商量,从我的需要出发,我总是能随心所欲。
  “同时,我还是他们的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财富的管家。雇用和辞退佣人,播种和收割多少,都得经过我手。还有油磨、酒窖、大大小小的牲口和蜂箱都由我管。一句话,凡是一个像我父亲这样富有的农夫可能拥有和已经拥有的一切,都由我管。我成了女管家,女主人。我很愿意管,他们也很高兴让我管,愿意得没法再愿意了。我每天给领班、工头和佣人们派完活,就做些姑娘该做的事情,例如针线活、刺绣、纺织等等。有时候为了活跃一下精神生活,我还读点我喜欢的书,弹弹竖琴。根据我的体会,音乐可以调节紧张的精神生活,减轻人的精神负担。这就是我在我父母家里的生活。我特别提到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者让你们知道我是富人家的女儿,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从那样好的生活环境落到现在这种不幸的状况,责任全不在我。
  “我就这样每天忙忙碌碌,而且深居简出,简直像个道士,我觉得除了家里的佣人,没有人能看见我。因为我去做弥撒的时候总是去得很早,而且有母亲和几个女佣陪伴,捂得严严实实,走路也规规矩矩,眼睛几乎只看脚下的那点地方。尽管如此,费尔南多爱情的眼睛,最好说是淫荡的眼睛,简直像猞猁一样敏锐,还是发现了我。这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公爵的小儿子。”
  一听说费尔南多这个名字,卡德尼奥的脸骤然变色,并且开始冒汗。神甫和理发师都注意到了卡德尼奥脸上的变化,生怕他这时又犯起他们听说他常犯的疯病来。不过,卡德尼奥仅仅是脸上冒汗、目光呆滞而已。他紧紧盯着那个农家女,思索她究竟是谁。可那个姑娘并没有注意到卡德尼奥的这些变化,继续讲道:
  “他后来对我说,他还没认清我的模样就已坠入了情网,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点。不过为了尽快讲完我的故事,不过多地回溯我的不幸,我就别再讲费尔南多如何费尽心机,向我表示了他的心愿,他又如何买通了我家里所有的人,向我所有的亲戚送礼了吧。我家那时每天白天都热热闹闹,夜晚音乐搅得谁也睡不了觉。还有那些情书,简直不知是如何到我手里的,尽是没完没了的山盟海誓。他的这些做法不仅没有打动我,反而叫我心肠更硬了,仿佛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搞这些动作,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但结果恰恰相反。倒不是我觉得费尔南多风度不够,也不是觉得他殷勤过分了。被这样一位高贵的小伙子倾慕,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看到他那些情书上的满纸恭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女人即使再丑,也愿意听别人说我们漂亮。只是我的品德和我父母对我的劝告让我对他的这些做法很反感。父母完全了解费尔南多的意图,因为他满不在乎地到处张扬。
  “父母常常对我说,我的品行牵涉到他们的声誉,他们要我注意到我同费尔南多之间的差距。从这儿可以看出他们考虑的是他们的好恶,而不是我的利益。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说,如果我愿意设法让他放弃其非分追求,他们愿意以后把我嫁给我喜欢的任何人,不管是我们那儿还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凭我家的财产和我的好名声,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既然父母这样允诺我,又讲了这些道理,我自然坚守童贞,从没给费尔南多回过任何话,不让他以为有实现企图的希望,更何况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大概把我的这种自重看成对他的蔑视了,也大概正因为如此,他的淫欲才更旺。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对我的追求。如果这是一种正当的追求,你们现在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我也就没有机会给你们讲这件事了。总之,费尔南多知道了我父母正准备让我嫁人,让他死了这条心,至少知道我父母让我防着他。这个消息或猜疑使他做出一件事来。那是一个晚上,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同我的一个侍女在一起。我把门锁好,以防万一有什么疏忽,我的名声会受到威胁。可不知是怎么回事,也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我这么小心防范,在那寂静的夜晚,他竟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的目光使得我心慌意乱,眼前一片漆黑,舌头也不会动了。我没有力量喊叫,我觉得他也不会让我喊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搂在怀里。我当时心慌意乱,已经无力保护自己。他开始跟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谎话编得跟真话似的。
  “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想用眼泪证实他的话,用叹息证明他的诚意。可怜的我孤陋寡闻,不善于应付这种情况,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开始以假当真了。不过,他并没有能通过怜悯、眼泪和叹息打动我。稍稍镇定之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有那样的勇气对他说:‘大人,我现在就在你怀里,可我即使被一头野狮搂抱着,如果要我做出或说出损害我贞洁的事才肯放开我,无论是怎样做或怎样说,我都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尽管你已经把我的身子搂在你怀里,我仍然坐怀不乱。如果你想强迫我再走下去,你就会看到你我的想法有多么不同。我是你的臣民,可不是你的奴隶。你的高贵的血统不能也不该让你有权力蔑视我的出身。你是主人,是贵族,应该受到尊重。我是农妇,是劳动者,也应该受到尊重。你的力气不会对我产生任何作用,你的财产在我眼里毫无价值,你的话骗不了我,你的眼泪和叹息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如果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有一样出现在我父母同意他做我丈夫的那个人身上,而且他合我意,我顺他心,因为那是光明正大的,我即使没兴趣,也会心甘情愿地把你现在想强求的东西交给他。我的这些话就是想说明,除了我的合法丈夫,任何人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那个负心的贵族说:‘如果你考虑的仅仅是这个,美丽无比的多罗特亚(这是我这个不幸者的名字),我现在就和你拉手盟誓,让洞察一切的老天和这座圣母像作证。’”
  卡德尼奥一听说她叫多罗特亚,又开始不安起来,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想看看事情的最后结局,其实,他对此几乎了如指掌。卡德尼奥说:
  “你叫多罗特亚,小姐?我也听说过一个同样的名字,而且她的遭遇也许和你差不多。请你继续讲下去,回头我再给你讲,肯定会让你既害怕又伤心。”
  多罗特亚听到卡德尼奥的话,又见他破衣怪样,就说,如果他知道有关这个姑娘的事就请告诉她。假如命运还给她留下了一点好东西的话,那就是她有能够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的勇气。她觉得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如果事实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小姐,”卡德尼奥说,“我会把我想的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下面还有机会,现在就说出来对你我都没必要。”
  “那就请便吧。”多罗特亚说,“我接着讲的就是费尔南多捧着我房间里的一座圣像,把它当作证婚物,信誓旦旦地说要做我的丈夫。不过他还没说完,我就告诉他,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还有,他父亲看到他娶了个自己管辖下的农家姑娘,一定会生气的,叫他不要为了我的容貌而冲动一时。因为这点并不足以让他为自己开脱。如果他出于对我的爱,真对我好,就应该尊重我的意志,尊重我的人格。不般配的婚姻并不幸福,而且很快就不会美好如初了。刚才说的这些话我都对他讲了,另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忘记了。可是这些都未能让他放弃自己的企图,就好比一个人本来就不想付款,所以他签约时并无担心一样。
  “这时候,我自言自语了几句:‘我肯定不会是第一个通过联姻爬到贵族地位的女人,费尔南多也不会是第一个被美貌或盲目的热情所驱使,结成了与自己贵族身份极不相称的姻缘的男人。如果命运给我提供了机会,我完全可以获得这个荣誉。即使他在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没有对我继续表现出他的热情,在上帝面前我还是他的妻子。假如我轻蔑地拒绝了他,最后他也会使用不应使用的手段,使用暴力,那样我还会丢人现眼,还得为我根本没有责任的罪孽替自己辩解。我怎么能让我的父母和其他人相信,这个男人是未经允许就进了我的房间呢?
  “这些要求和后果我顷刻之间全都考虑过了,而且它们开始对我产生了作用,并最终导致了我的失身,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费尔南多信誓旦旦,以圣母像为证,泪流满面,还有他的气质相貌,再加上各种真情的表示,完全可以俘虏一颗像我这样自由纯真的心灵。我叫来我的侍女,上有天,下有她为证,费尔南多再次重复了他的誓言。除了他刚刚说过的誓言,又补充了新的神圣誓言为证。他说如果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将来会受到各种诅咒。他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叹息也更深重了。虽然我并不同意,可是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的侍女后来又退出去了。最终我失去了童贞,然而他还是背叛了我。
  “我没想到费尔南多让我遭到不幸的那个夜晚会那么快来临,而他在心满意足之后,最大的愿望却是避免让人们在那儿见到他。费尔南多急于离开我。原来是我的侍女设法把他带进来的,这时又是她在天亮之前把他带到了街上。他离开我的时候,虽然不再像来时那样急切了,但还是让我放心,说他一定会履行诺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还掏出一个大戒指,套在我手上。
  “他走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还是忧。不过我可以说,我已心慌意乱,思绪万千,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精神恍惚,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想起来同我的侍女争吵,责骂她竟敢背着我悄悄把费尔南多放进我的房间,因为已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没有拿准。临走时,我告诉费尔南多,他可以按照他那天晚上来的路线,以后晚上再来找我,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直到某一天他愿意把这件事公诸于众。但他只是第二天来了一次,以后一个多月,无论在街上还是在教堂,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苦苦寻找,因为我知道他就在镇上,而且常常去打猎。他很喜欢打猎。
  “那些日子,我心里极度苦闷和害怕。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怀疑费尔南多了。我对侍女的胆大妄为也开始责怪,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责骂过她。我知道自己是在强忍眼泪,强作欢颜,以免父母亲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还得编一番话应付他们。
  “不过这些很快就结束了。如果一个人的尊严受到了损害,不再顾及面子,他就会失去耐心,让自己的内心思想昭然于天下。原来过了不久之后,我听说费尔南多在附近一个城市同一个品貌俱佳的姑娘结了婚。姑娘的父母有地位,但不很富裕,仅凭嫁妆是攀不上这门高亲的。听说她叫卢辛达,在他们的婚礼上还出了一些怪事。”
  卡德尼奥一听到卢辛达的名字,就不由得耸起肩膀,咬紧嘴唇,蹙紧眉头,眼睛里差点流出眼泪来。不过,他还是听着多罗特亚继续讲下去:
  “我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后,并没有心寒,而是怒火中烧,差点儿跑到大街上去大叫大嚷,把他对我的背叛公之于众。后来我的愤怒又转化为一种新的想法,而且我当晚就付诸实施了。我穿上这身衣服,这是一个雇工给我的衣服,他是我父亲的佣人。我把我的不幸告诉了他,请他陪我到我的仇人所在的城市去。他先是对我的大胆设想大加指责,可是看到我主意已定,就同意陪我去,还说哪怕是陪我到天涯海角。后来,我在一个棉布枕套里藏了一身女装和一些珠宝与钱,以防万一,然后就在那个寂静的夜晚,背着那个背叛了我的侍女,同那个雇工一起出门上了路,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想,事实既成已经无法改变了,不过我得让费尔南多跟我讲清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们走了两天半,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一进城,我就打听卢辛达父母的家在哪儿。我刚问了一个人,他就告诉了我,而且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他告诉了我卢辛达父母家的地址以及在卢辛达婚礼上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在城里已经众所周知,而且闹得沸沸扬扬。那人告诉我,费尔南多同卢辛达结婚的那天晚上,卢辛达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之后,就立刻晕了过去。她的丈夫解开她的胸衣,想让她透透气,结果发现了卢辛达亲手写的一张纸条,说她不能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因为她已经是卡德尼奥的人了。那人告诉我,说卡德尼奥是同一城市里的一位很有地位的青年。她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只是不想违背父命。“反正纸条上的话让人觉得她准备一举行完结婚仪式就自杀,而且还讲了她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人们从她的衣服的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匕首,证明了纸条上说的那些话。费尔南多看到这些,觉得卢辛达嘲弄蔑视了他。卢辛达还没醒来,他就拿起从卢辛达身上发现的那把匕首向卢辛达刺去。若不是卢辛达的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他就真的刺中卢辛达了。听说后来费尔南多就不见了,卢辛达第二天才醒过来,并且告诉父母,自己实际上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卡德尼奥的妻子。我还知道,举行婚礼仪式时卡德尼奥也在场。他看到卢辛达结了亲,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绝望之余,他离开了那座城市,临走前还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卢辛达伤害了他,还有他要到一个人们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这件事在城里已经家喻户晓,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后来听说卢辛达从父母家里出走了,满城都找不到她,人们议论得更厉害了。卢辛达的父母都快急疯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我听到的这些话又重新给我带来了希望,觉得虽然没有找到费尔南多,也比找到一个结了婚的费尔南多好。我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觉得大概是老天阻止他第二次成亲吧,让他认识到他应该对第一次成亲负责,让他知道他是个基督教徒,应该对社会习俗承担义务,更要对自己的灵魂承担义务。我还想入非非,用不存在的安慰来安慰自己,用一些渺茫黯淡的希望给自己已经厌倦了的生活增添乐趣。
  “我虽然到了城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找到费尔南多,我却听说有个公告,说谁若是能找到我,将得到重赏,并且公布了我的年龄和这身衣服的特征。人们以为我是被那个雇工从父母家拐走的,我从心底觉得这回丢尽了脸。我出走本来就够丢人的,现在又加上是私奔,本来很好的想法竟变成了这么卑贱的事情。我一听说公告的事,就带着那个雇工出了城。这时候,那个原来表示忠实于我的雇工也开始表现出犹豫了。那天晚上我们怕被人找到,就躲进了山上隐秘处。人们常说祸不单行,逃出狼窝又进了虎口,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个雇工本来人挺好,忠实可靠,可现在他见我处于这种境地,竟趁机向我求欢。他不顾廉耻,无视上帝,不尊重我,并不是我的美貌刺激了他,而是他自己邪念横生。他见我严辞拒绝,便不再像原来打算的那样,靠软的得逞,而是开始对我来硬的。
  “然而正义的老天很少或从来没有放弃主持正义。老天助我,尽管我力气小,却没费多少劲就把他推下了悬崖,也不知他最后是死还是活。然后,我又怕又累,赶紧跑到这山上,心里只想躲进山里,避免父亲和那些帮助他的人找到我。就这样我不知在山里过了几个月,后来碰到一个牧羊人,他把我带到这座山深处的一个地方给他帮忙。这段时间我一直给他放牧,为的是常待在野外,藏住我这长头发。没想到,这回暴露了。
  “不过,我的用意和打算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后来那个牧羊人发现我不是男人,就同我那个雇工一样产生了邪念。命运不会总是来帮助我,我也不是总能碰到悬崖,就像对我的雇工那样,把我的雇主推下去。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再次藏进大山深处,免得同牧人较劲或求饶。我是说,我又重新隐藏起来,寻找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叹息流泪,乞求老天同情我的不幸,指引我摆脱苦难的地方,不然就让我生活在这荒山野岭,让人们忘记这个被当地和外乡人无辜议论的可怜人吧。”

第二十九章 匠心妙计使我们的多情骑士摆脱了苦修行


  “各位大人,这就是我的真实的悲惨故事。现在你们看到了,也该认识到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唉声叹气,终日以泪洗面,尽情宣泄我的悲痛。你们想想我不幸的程度,就会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因为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我只请求你们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于你们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义不容辞,那就是告诉我,我应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此一生,而且不必害怕被那些寻找我的人发现。尽管我知道父母很爱我,肯定会热情地欢迎我,但只要一想到面对他们,我就羞愧难当。我已经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贞洁了,所以我宁愿远离他乡,永远不让他们再见到我,我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说到这儿,她止住了话,脸上蒙罩了一种从内心感到痛苦和惭愧的神色。几个人听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之后,深感同情和惊讶。神甫想安慰开导她几句,可是卡德尼奥却抢先说道:
  “姑娘,你就是富人克莱纳尔多的独生女儿,美丽的多罗特亚?”
  多罗特亚听到有人提起她父亲的名字,颇感意外,尤其奇怪提到他父亲名字的这个人竟是个落魄的平民,卡德尼奥的破衣烂衫清楚地表明了这点。多罗特亚问他:
  “你是什么人,兄弟?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我讲述自己不幸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
  “我就是你刚才讲到的被卢辛达称为未婚夫的那个失意人。”卡德尼奥说,“我就是倒霉的卡德尼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坏蛋,也把我坑到了这种地步。你看我衣衫褴褛,衣不蔽体,得不到真情安慰。更有甚者,我的神志已经失常,只有在老天开眼的时候,才让我清醒一段时间。多罗特亚,就是我曾目睹费尔南多的阴谋得逞,就是我听见了卢辛达说她‘愿意’做唐费尔南多的妻子,就是我在卢辛达晕倒时,连去看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也没有看她身上的那张纸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不幸同时出现,我的灵魂简直承受不了。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她家,只给一位客人留了一封信,请他把信交到卢辛达手里。我来到这荒山野岭,打算在这儿了结一生。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厌恶生活,仿佛它是我的不共戴天之敌。
  “不过命运并不想剥夺我的生命,它只是剥夺我的正常神志,这大概是为了让我有幸在此遇到你。我觉得,假如你刚才讲的都是真话,也许老天还为咱们俩安排了不幸中的万幸。既然卢辛达是我的,她不能同费尔南多结婚,而费尔南多又是你的,不能同卢辛达结婚,这点卢辛达已经明确讲过,咱们完全可以指望老天安排物归原主。这本是命中注定,无可变更的。我们可以从这并不遥远的希望里得到安慰,这并不是胡思乱想。我请求你,小姐,振奋精神,重新选择。现在我已另有安排,让你得到好运。我以勇士和基督徒的名义发誓,一定要照顾你,一直到你回到费尔南多身边。如果讲道理仍不能让费尔南多认识到他对你的责任,我就要行使我作为男士的权利,为他对你的无礼,名正言顺地向他挑战,而丝毫不考虑他与我的个人恩怨。我的仇留给老天去报,我在人间只为你雪恨。”
  听了卡德尼奥的话,多罗特亚不胜惊喜。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卡德尼奥,就想去吻他的脚,可卡德尼奥不允许。神父这时出来解围说,他同意卡德尼奥的说法。另外,他还特别请求并劝说他们,同他一起回乡,这样可以补充一些必需的物品,还可以计议一下如何找到费尔南多,或把多罗特亚送到她父母那儿,或者还有什么其它更合适的办法。
  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对此表示感谢,并接受了神甫的建议,理发师本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现在也像神甫一样十分友好地表示,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事情,都愿意效劳。理发师还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他和神甫来此的原因,以及唐吉诃德如何莫名其妙地抽疯,他们如何在此等待唐吉诃德的侍从,而他已经去找唐吉诃德了。卡德尼奥忽然想起来,他似乎在梦中同唐吉诃德争吵过一回,于是就把这件事同大家说了,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争吵。
  这时忽听有人叫喊,他们听出是桑乔的声音。原来是桑乔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喊起来。大家走出来,迎面碰到了桑乔。桑乔说已经找到了唐吉诃德,他身着单衣,面黄肌瘦,饿得半死不活,嘴里还唉声叹气地念叨着杜尔西内亚。桑乔已经告诉唐吉诃德,杜尔西内亚让他离开那个地方,到托博索去,杜尔西内亚在那儿等着他。可是唐吉诃德回答说,如果不干出些像样的事业来,他绝不去见杜尔西内亚。假如这样下去,唐吉诃德就当不成国王了,而这本来是他份内之事。而且,他连大主教也当不成了,他至少应该当个大主教。因此,桑乔请大家看看怎样才能把唐吉诃德引出来。神甫说不要着急,不管唐吉诃德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从那儿弄出来。
  然后,神甫向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讲述了他和理发师原来商量的解救唐吉诃德的办法,说至少得把他弄回家去。多罗特亚说,要扮成落难女子,她肯定比理发师合适,而且她这儿还有衣服,会扮得更自然。她让大家把这事儿交给她,她知道该怎样做,原来她也读过许多骑士小说,知道落难女子向游侠骑士求助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最需要的是行动起来。”神甫说,“我肯定是遇上好运了,真是没想到,这样你们的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我们的事情也方便多了。”
  多罗特亚随即从她的枕套里拿出一件高级面料的连衣裙和一条艳丽的绿丝披巾,又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一串项链和其它几样首饰,并且马上就戴到身上,变得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以防万一有用,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用上它们。大家都觉得她气度非凡、仪态万方和绰约多姿,更认为费尔南多愚蠢至极,竟抛弃这样漂亮的女子。不过,最为感叹的是桑乔,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事实也的确是如此。桑乔急切地问神甫,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到这偏僻之地干什么来了。
  “这位漂亮的姑娘,桑乔朋友,是伟大的米科米孔王国直系男性的女继承人。”神甫说,“她来寻求你主人的帮助。有个恶毒的巨人欺负了她。你主人是优秀骑士的名声已经四海皆知,因此她特意慕名从几内亚赶来找他。”
  “找得好,找得妙!”桑乔说,“假如我的主人有幸能为你报仇雪恨,把刚才说的那个巨人杀了,那就更好了。只要那个巨人不是鬼怪,我的主人找到他就能把他杀了。对于鬼怪,我的主人就束手无策了。我想求您一件事,神甫大人,就是劝我的主人不要做大主教,这是我最担心的。请您劝他同这位公主结婚,那么他就当不成大主教了,就得乖乖地到他的王国去,这是我的最终目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按照我的打算,他当主教对我不利。我已经结婚了,在教会也无事可做。我有老婆孩子,要领薪俸还得经过特别准许,总是没完没了的。所以,大人,这一切全看我的主人是否同这位公主结婚了。到现在我还没问小姐的芳名,不知应该怎样称呼她呢。”
  “你就叫她米科米科娜公主吧,”神甫说,“她的那个王国叫米科米孔,她自然就得这么叫了。”
  “这是肯定的,”桑乔说,“我听说很多人都以他们的出生地和家族为姓名,叫什么阿尔卡拉的佩德罗呀,乌韦达的胡安呀,以及巴利阿多里德的迭戈呀。几内亚也应该这样,公主就用她那个王国的名字吧。”
  “应该这样,”神甫说,“至于劝你主人结婚的事,我尽力而为。”
  桑乔对此非常高兴,神甫对他头脑如此简单,而且同他的主人一样想入非非感到震惊,他居然真心以为他的主人能当上国王呢。
  这时,多罗特亚已骑上了神甫的骡子,理发师也把那个用牛尾巴做的假胡子戴好了。他们让桑乔带路去找唐吉诃德,并且叮嘱他,不要说认识神甫和理发师,因为说不认识他们对让他的主人去做国王起着决定性作用。神甫和卡德尼奥没有一同去。他们不想让唐吉诃德想起他以前同卡德尼奥的争论,神甫也没有必要出面,因此他们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在后面慢慢步行跟随。神甫不断地告诉多罗特亚应该怎样做。多罗特亚让大家放心,她一定会像骑士小说里要求和描述的那样,做得一模一样。
  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远,就发现了乱石中间的唐吉诃德。他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不过没有戴盔甲。多罗特亚刚发现唐吉诃德,桑乔就告诉她,那就是他的主人。多罗特亚催马向前,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大胡子理发师。他们来到唐吉诃德面前,理发师从骡子上跳下来,伸手去抱多罗特亚,多罗特亚敏捷地跳下马,跪倒在唐吉诃德面前。唐吉诃德让她起来,可是她坚持不起来,嘴里说道:
  “英勇强悍的勇士啊,您若不答应慷慨施恩,我就不起来。这件事有利于提高您的声望,也有助于我这个忧心忡忡、受苦受难的女孩子。太阳若有眼,也不会视而不见。如果您的臂膀真像您的鼎鼎大名所传的那样雄健有力,您就会责无旁贷地帮助这位慕名远道而来、寻求您帮助的少女。”
  “美丽的姑娘,”唐吉诃德说,“你要是不站起来,我就不回答你的话,也不会听您说有关你的事。”
  “如果您不先答应帮助我,大人,我就不起来。”姑娘痛苦万分地说。
  “只要这件事不会有损于我的国王、我的祖国和我那个掌握了我的心灵与自由的心上人,我就答应你。”唐吉诃德说。
  “决不会有损于您说的那些,我的好大人。”姑娘悲痛欲绝地说。
  这时桑乔走到唐吉诃德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
  “您完全可以帮助她,大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去杀死一个大个子。这个恳求您的人是高贵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是埃塞俄比亚的米科米孔王国的女王。”
  “不管她是谁,”唐吉诃德说,“我都要奉行我的原则,按照我的义务和良心行事。”唐吉诃德又转向少女说,“尊贵的美人,你请起,我愿意按照你的要求帮助你。”
  “我的要求就是,”姑娘说,“劳您大驾,随同我到我带您去的一个地方,并且答应我,在为我向那个违背了人类所有神圣权利、夺走了我的王国的叛徒报仇之前,不要再穿插任何冒险活动,不要再答应别人的任何要求。”
  “就这么办,”唐吉诃德说,“姑娘,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可以抛弃你的忧伤烦恼,让你已经泯灭的希望得以恢复。有上帝和我的臂膀的帮助,你很快就可以重建你的王国,重登你的古老伟大国家的宝座,尽管有些无赖想反其道而行之。”
  可怜巴巴的姑娘坚持要吻唐吉诃德的手,可唐吉诃德毕竟是谦恭有礼的骑士,他怎么也不允许吻他的手。他把姑娘扶了起来,非常谦恭有礼地拥抱了一下姑娘,然后吩咐桑乔查看一下罗西南多的肚带,再给他披戴上甲胄。桑乔先把那像战利品一般挂在树上的甲胄摘下来,又查看了罗西南多的肚带,并且迅速为唐吉诃德披戴好了甲胄。唐吉诃德全身披挂好,说:
  “咱们以上帝的名义出发吧,去帮助这位尊贵的小姐。”
  理发师还跪在地上呢。他强忍着笑,还得注意别让胡子掉下来。胡子若是掉下来,他们的良苦用心就会落空。看到唐吉诃德已经同意帮忙,并且即刻准备启程,他也站起来,扶着他的女主人的另一只手,同唐吉诃德一起把姑娘扶上了骡子。唐吉诃德骑上罗西南多,理发师也上了自己的马,只剩下桑乔还得步行。桑乔于是又想起了丢驴的事,本来这时候他正用得着那头驴。不过,这时桑乔走得挺带劲,他觉得主人已经上了路,很快就可以成为国王了,因为他估计主人肯定会同那位公主结婚,至少也能当上米科米孔的国王。可是,一想到那个王国是在黑人居住的土地上,他又犯愁了,那里的臣民大概也都是黑人吧。但他马上就想出了解决办法,自语道:“那些臣民都是黑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把他们装运到西班牙去卖掉,人们会付我现金,我用这些钱可以买个官职或爵位,舒舒服服地过我的日子。不过别犯糊涂,你还没能力掌握这些东西呢,把三万或一万废物都卖出去可不容易。上帝保佑,我得不分质量好坏,尽可能把他们一下子都卖出去,把黑的换成白的或黄的①。看我,净犯傻了。”他越想越高兴,已经忘了步行给他带来的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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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换成金银。
  躲在乱石荆棘中的卡德尼奥和神甫把这一切都已看在眼里,但他们不知道怎样同他们会合才合适。还是神甫足智多谋,马上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神甫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剪刀,把卡德尼奥的胡子迅速剪掉,又把自己的棕色外套给他穿上,再递给他一件黑色短斗篷,自己只穿裤子和坎肩。这回卡德尼奥已判若两人,连他自己对着镜子也认不出自己了。他们这么收拾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很远,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大路上。那个地方的乱草杂石很多,骑马还不如走得快。他们来到山口的平路上时,唐吉诃德那一行人也出现了。神甫仔细端详着,装成似曾相识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神甫才伸出双臂,大声喊道:
  “骑士的楷模,我的老乡,曼查的唐吉诃德,耿介之士的精英,受苦人的保护神和救星,游侠骑士的典范,我终于找到你了。”
  神甫说完就跪着抱住唐吉诃德左腿的膝盖。唐吉诃德耳闻目睹那个人如此言谈举止,不禁一惊。他仔细看了看,终于认出了神甫,于是,他慌慌张张地使劲要下马,可是神甫不让他下马。于是,唐吉诃德说:
  “请您让我下来,教士大人,我骑在马上,而像您这样尊贵的人却站在地上,实在不合适。”
  “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神甫说,“请您仍然骑在您的马上吧。因为您骑在马上,可以完成当今时代最显赫的业绩和最大的冒险。而我呢,只是个不称职的教士,与您同行的几位都骑着马,只要你们不嫌,随便让我骑在某一位所骑的马的臀部就行了。我会觉得我仿佛骑着一匹飞马,或者是那个著名摩尔人穆萨拉克骑过的斑马或骠马。穆萨拉克至今还被魔法定在扎普鲁托附近的苏莱玛山上哩。”
  “这样我也不能同意。”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这位公主会给我面子,让她的侍从把骡子让给您。他坐在骡臀上还是可以的,只要他的骡子受得了。”
  “我觉得能够受得了,”公主说,“而且我还知道,不必吩咐,我的侍从就会把骡子让给您。他非常有礼貌,决不会让一位神甫走路而自己却骑在骡子上。”
  “是这样。”理发师回答。
  理发师马上从骡子背上跳下来,请神甫骑到鞍子上。神甫也不多推辞。而理发师则骑在骡子的臀部上。这下可糟了,因为那是一匹租来的骡子。只要说是租来的,就知道好不了。骡子抬起两只后蹄,向空中踢了两下,这两下要是踢在理发师的胸部或者头上,他准会诅咒魔鬼让他来找唐吉诃德。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吓得跌落到地上,稍不留意,竟把胡子掉到了地上。理发师见胡子没有了,便赶紧用两手捂着脸,抱怨说摔掉了两颗牙齿。
  唐吉诃德见侍从的胡子掉了下来,离脸那么远,却连一点血也没有,就说:
  “上帝呀,这简直是奇迹!胡子竟能从脸上脱落下来,就像是故意弄的一样!”
  神甫见事情有可能败露,便赶紧拾起胡子,走到那个仍在大声呻吟的尼古拉斯师傅身旁,把他的脑袋往胸前一按,重新把胡子安上,还对着他念念有词,说是大家就会看到,那是某种专门粘胡子用的咒语。安上胡子后,神甫走开了,只见理发师的胡子完好如初。唐吉诃德见了惊诧不已。他请求神甫有空时也教教他这种咒语。他觉得这种咒语的作用远不止是粘胡子用,它的用途应该更广泛。很明显,如果胡子掉了,肯定会露出满面创伤的肉来。因此,它不仅能粘胡子,而且什么病都可以治。
  “是这样。”神甫说,并且答应唐吉诃德,一有机会就教给他制作的方法。
  于是大家商定,先让神甫骑上骡子,走一段路之后,三个人再轮换,直到找到客店。三个骑马人是唐吉诃德、公主和神甫。三个步行的人是卡德尼奥、理发师和桑乔。唐吉诃德对公主说:
  “我的小姐,无论您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都愿意相随。”
  还没等她回答,神甫就抢先说道:
  “您想把我们带到什么王国去呀?是不是去米科米孔?估计是那儿吧,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什么王国。”
  姑娘立刻明白了应该这样回答,于是她说:
  “是的,大人,就是要去那个王国。”
  “如果是这样,”神甫说,“那就得经过我们那个镇,然后您转向卡塔赫纳,在那儿乘船。如果运气好,风平浪静,没有暴风雨,用不了九个年头,就可以看到宽广的梅奥纳湖,或者叫梅奥蒂德斯湖了,接着再走一百多天,就到您的王国了。”
  “您记错了,我的大人,”姑娘说,“我从那儿出来还不到两年,而且从来没有遇到过好天气。尽管如此,我还是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曼查的唐吉诃德。我一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听说了他的事迹。这些事迹促使我来拜见这位大人,请求他以他战无不胜的臂膀为我主持公道。”
  “不要再说这些恭维话了,”唐吉诃德说,“我反对听各种各样的吹捧。尽管刚才这些并不是吹捧,它还是会玷污我纯洁的耳朵。我现在要说的是,我的公主,我的勇气时有时无。无论我是否有勇气,我都会为您尽心效力,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只请求神甫大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您冒冒失失地只身到此,也没带佣人,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我简短地讲一下。”神甫说,“您知道,唐吉诃德大人,我和咱们的理发师朋友尼古拉斯师傅去塞维利亚收一笔钱。那笔钱是我的一位亲戚很多年以前从天府之国给我寄来的。数目不算小,大概有六万比索,不得了啊。昨天,我们在这个地方忽然碰上了四个强盗。他们把我们洗劫一空,连胡子都抢走了。胡子被抢走了,我就劝理发师安个假胡子。还有这个小伙子,他的胡子跟新的一样。好就好在这一带人们都说,袭击我们的强盗是些苦役犯。听说他们几乎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一个人释放的。那个人相当勇敢,尽管差役和捕快们反对,他还是把所有苦役犯都放了。这个人精神肯定不正常,要不就是和那些人一样是个大坏蛋,或者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因为他要把狼放进羊群,把狐狸放进鸡窝,把苍蝇放进蜜里。他辜负了正义的期望,违背了国王和上帝的意志,违反了他们的神圣命令。因此我说呀,他放了那些苦役犯就是放虎归山,给圣友团带来了麻烦,本来圣友团已经好多年没有事干了。反正一句话,他做这件事在肉体上并没有好处,同时却丢失了灵魂。”
  桑乔已经把苦役犯的事情告诉了神甫和理发师,说主人对此洋洋自得。因此,神甫特意提到这件事,看唐吉诃德怎么做或怎么说。神甫每说一句,唐吉诃德的脸就变一下颜色,没敢承认就是他把那些人放了。
  “就是那些强盗抢走了我们的钱。”神甫说,“慈祥的上帝,饶恕这个人,免了他该受的惩罚吧。”


第三十章 美丽机敏的多罗特亚及其他趣事


  神甫还没讲完,桑乔就说:“依我看,教士大人,做这事的就是我主人。我事先并不是没有提醒他,而且让他当心自己在干什么,那些人都是江洋大盗,给他们自由就是造孽。”
  “你这个蠢货,”唐吉诃德这时说话了,“游侠骑士在路上遇到受苦受罪、身带锁链、失去了自由的人,无须去了解他们原来做的事是对还是错。游侠骑士注意的是他们正在受苦,而不是他们犯过什么罪。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受苦人。我碰到的是一队垂头丧气、痛苦不堪的人。是我的信仰要求我这样做的,否则我才不管呢。那些说我做得不对的人,除了神圣威严、品行端方的神甫大人外,我只能说,他们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就像卑贱的小人一样信口雌黄。我会用我的剑让他明白这点,以儆效尤。”
  唐吉诃德在马上坐定,又把头盔戴上。那个头盔本是理发师的铜盆,可他非认定那是曼布里诺的头盔不可,虽然被苦役犯砸扁了,却仍一直挂在鞍头上,等待机会修理呢。
  机灵而又风趣的多罗特亚对唐吉诃德的愚蠢可笑行为早有耳闻,而且知道除了桑乔之外,大家都是在拿唐吉诃德取笑。于是她也不甘落后,见唐吉诃德已怒气冲冲,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可别忘了,您答应在给我帮忙之前,即使再紧急的事情也不参与。请您消消气,假如神甫大人知道是您放了那些苦役犯,他就是再忍不住,也会守口如瓶,不至于说出那些有损您尊严的话来的。”
  “我发誓是这样,”神甫说,“我甚至可以扯掉一绺胡子来证明这点。”
  “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的公主。”唐吉诃德说,“我会强压我胸中已经燃起的怒火,在完成我答应要帮您做的事情之前一直心平气和。不过,作为对我这种友好表示的回报,我请求您,如果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事让您如此悲愤。我要向他们理所当然地、痛痛快快地、毫不留情地报仇。那些人一共有多少,都是些什么人?”
  “要是这些可怜和不幸的事情不会惹您生气,我很愿意讲。”多罗特亚说。
  “我不会生气,我的小姐。”唐吉诃德说。
  于是,多罗特亚说:
  “既然如此,那你们都仔细听着。”
  她这么一说,卡德尼奥和理发师都赶紧凑到她身边,想听听这位机灵的多罗特亚如何编造她的故事。桑乔也很想听,不过他同唐吉诃德一样,仍被蒙在鼓里。多罗特亚在马鞍上坐稳后,咳嗽了一声,又装模作样一番,才十分潇洒地讲起来:
  “首先,我要告诉诸位大人,我叫……”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因为她忘记了神甫给她起的是什么名字。不过,神甫已经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赶紧过来解围,说:
  “我的公主,您一谈起自己的不幸就不知所措,羞愧难当,这并不奇怪。深重的痛苦常常会损害人的记忆力,甚至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您刚才那样,忘记了自己是米科米科娜公主,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的合法继承人。这么一提醒,您自然会十分容易地回想您的悲伤往事,就可以讲下去了。”
  “是的,”姑娘说,“我觉得从现在起,我不再需要任何提醒,完全可以顺利地讲完我的故事了。我的父亲蒂纳克里奥国王是位先知,很精通魔法,算出来我的母亲哈拉米利亚王后将先于他去世,而且他不久也会故世,那么我就成了孤儿。不过,他说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断定有个超级巨人管辖着一个几乎与我们王国毗邻的大岛,他名叫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听说他的眼睛虽然长得很正,可是看东西的时候,眼珠总是朝两边看,像个斜眼人。他就用这对眼睛作恶,凡是看见他的人无不感到恐惧。父亲说,这个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会大兵压境,夺走一切,甚至不留一个小村庄让我安身。不过,只要我同他结婚,这一灭顶之灾就可以避免。然而父亲也知道,这样不般配的姻缘,我肯定不愿意。父亲说得完全对,我从来没想过和那样的巨人结婚,而且也不会同其他巨人结婚,无论巨人是多么高大,多么凶狠。
  “父亲还说,他死后,潘达菲兰多就会进犯我们的王国,我不要被动防御,那是坐以待毙。如果我想让善良忠实的臣民不被彻底消灭,就得把王国拱手让给他,我们根本无法抵御那巨人的可怕力量。我可以带着几个手下人奔赴西班牙,去向一位游侠骑士求救。那位游侠骑士的大名在我们整个王国众所周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大概叫唐阿索德或唐希戈德。”
  “您大概是说唐吉诃德,公主,”桑乔这时插嘴道,“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
  “是这样,”多罗特亚说,“父亲还说,那位骑士大概是高高的身材,干瘪脸,他的左肩下面或者旁边有一颗黑痣,上面还有几根像鬃一样的汗毛。”
  唐吉诃德闻言对桑乔说:
  “过来,桑乔,亲爱的,你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先知国王说的那个骑士。”
  “可您为什么要脱衣服呢?”多罗特亚问。
  “我想看看我是否有你父亲说的那颗黑痣。”唐吉诃德说。
  “那也没有必要脱衣服,”桑乔说,“我知道在您脊梁中间的部位有一颗那样的痣,那是身体强壮的表现。”
  “这就行了,”多罗特亚说,“朋友之间何必认真,究竟是在肩膀还是在脊柱上并不重要,只要知道有颗痣就行了,在哪儿都一样,反正是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好父亲说得完全对,我向唐吉诃德大人求救也找对了,您就是我父亲说的那个人。您脸上的特征证明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骑士。您的大名不仅在西班牙,而且在曼查也是尽人皆知。我在奥苏纳一下船①,就听说了您的事迹,我马上预感到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
  ①这里多罗特亚不熟悉地理,以为曼查比西班牙更大,还以为奥苏纳是海港。
  “可您为什么会在奥苏纳下船呢?”唐吉诃德问,“那里并不是海港呀。”
  不等多罗特亚回答,神甫就抢过来说:
  “公主大概是想说,她从马拉加下船后,第一次听说您的事迹是在奥苏纳。”
  “我正是这个意思。”多罗特亚说。
  “这就对了,”神甫说,“您接着讲下去。”
  “没什么好讲的了。”多罗特亚说,“我真走运,找到了唐吉诃德。我觉得我已经是我的王国的女王或主人了,因为谦恭豪爽的他已经答应随我到任何地方去。我会把他带到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那儿,把那巨人杀了,重新恢复我那被无理夺取的王国。这件事只要我一开口请求,就可以做到,对这点我的好父亲蒂纳克里奥先知早就预见到了。父亲还用我看不懂的迦勒底文或是希腊文留下了字据,说杀死那个巨人后,骑士若有意同我结婚,我应当毫无异议地同意做他的合法妻子,把我的王国连同我本人一同交给他。”
  “怎么样,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这时说,“你没听到她刚才说的吗?我难道没对你说过吗?你看,咱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掌管的王国,有了可以娶为妻子的女王?”
  “我发誓,”桑乔说,“如果扭断潘达菲兰多的脖子后不同女王结婚,他就是婊子养的!同样,女王如果不结婚也不是好女王!
  女王真漂亮!”
  说完桑乔跳跃了两下,显出欣喜若狂的样子,然后拉住多罗特亚那头骡子的缰绳,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请求她把手伸出来让自己吻一下,表示自己承认她为自己的女王和女主人,接着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一番,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各位大人,”多罗特亚说,“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我要说的就是所有随同我从王国逃出来的人,除了这位大胡子侍从外,已经一个都不剩了,他们都在港口那儿遇到的一场暴风雨中淹死了,只有这位侍从和我靠着两块木板奇迹般地上了岸。你们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生活始终充满了奇迹和神秘。如果有些事说得过分或者不准确的话,那就像我刚开始讲时神甫大人说的那样,持续不断的巨大痛苦会损害人的记忆力。”
  “但是损害不了我的记忆力,勇敢高贵的公主!”唐吉诃德说,“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有多么严重,多么罕见,我都一定为您效劳。我再次重申我对您的承诺,发誓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始终追随您,一直到找到您那凶猛的敌人。我想靠上帝和我的臂膀,把他那高傲的脑袋割下来,就用这把利剑……现在我不能再说这是一把利剑了,我的利剑被希内斯·帕萨蒙特拿走了。”
  唐吉诃德嘀咕了这么一句,又接着说下去:
  “把巨人的头割掉之后,您又可以过太平日子了,那时候您就可以任意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我呢,记忆犹存,心向意中人,无意再恋……我不说了,反正我不可能结婚,甚至也不去想结婚的事,哪怕是同天仙美女。”
  桑乔觉得主人最后说不想结婚太可恶了。他很生气,提高了嗓门,说:
  “我发誓,唐吉诃德大人,您真是头脑不正常。同这样一位高贵的公主结婚,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您以为每次都能碰到像今天这样的好事吗?难道杜尔西内亚小姐比她还漂亮?不比她漂亮,一半都不如。我甚至敢说,比起现在您面前的这位公主来,她简直望尘莫及。如果您还心存疑虑,我想当个伯爵也就没什么指望了。您结婚吧,马上结婚吧,我会请求魔鬼让您结婚。您得了这个送上门的王国,当上国王,也该让我当个侯爵或总督,然后您就随便怎么样吧。”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竟如此侮辱他的杜尔西内亚,实在忍无可忍,他二话不说,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把他打倒在地。若不是多罗特亚高喊不要打,桑乔就没命了。
  “可恶的乡巴佬,”唐吉诃德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以为我总让你这么放肆吗?总让你办了错事再饶你吗?休想!你这个无耻的异己分子,你肯定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否则你怎么敢说天下绝伦的杜尔西内亚的坏话!你这个笨蛋、下人、无赖,如果不是她给我力量,我能打死一只跳蚤吗?你说,你这个爱说闲话的狡诈之徒,如果不是大智大勇的杜尔西内亚通过我的手建立她的功绩,你能想象我们会夺取这个王国,割掉那个巨人的头,让你当伯爵吗?事实确凿,不容置疑。她通过我去拚搏,去取胜,我仰仗她休养生息。你这个流氓、恶棍,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一旦平步青去,受封晋爵,就以诽谤来回报一直扶植你的人呢!”
  桑乔被打得晕头转向,并没有完全听清主人对他说的话。不过他还算机灵,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多罗特亚的坐骑后面,对唐吉诃德说:
  “您说吧,大人,要是您决意不同这位高贵的公主结婚,那么王国肯定就不是您的了。如果是这样,您有什么能赏赐给我呢?我就是抱怨这个。这位女王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您赶紧同她结婚吧,然后,您还可以去找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在这个世界上,姘居的国王大概是有的。至于她们的相貌,我就不妄言了,不过,要是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都不错,虽然我并没有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
  “你怎么会没见过呢,无耻的叛徒。”唐吉诃德说,“你不是刚刚从她那儿给我带信来吗?”
  “我是说,我并没有仔细看她的美貌,”桑乔说,“没能认真看她那些漂亮的部位,只是大体上看了,我觉得还不错。”
  “现在我向你道歉,”唐吉诃德说,“请原谅我对你发脾气。
  刚才我一时冲动,按捺不住。”
  “我也是,”桑乔说,“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说点什么。而且只要我想说,就非得说出来不可。”
  “可也是,”唐吉诃德说,“你看你总是说,桑乔,喋喋不休,难免……行了,我不说了。”
  “那好,”桑乔说,“上帝在天上看得清楚,就让上帝来裁判吧,究竟是谁最坏,是我说的最坏,还是您做的最坏。”
  “别再没完了,”多罗特亚说,“桑乔,过去吻你主人的手吧,请他原谅,从今以后,你无论是赞扬还是诅咒什么,都注意点儿,别再说那位托博索夫人的坏话了。我虽然并不认识她,却愿意为她效劳。你相信上帝,肯定会封给你一块领地,你可以在那儿生活得极其优裕。”
  桑乔低着头走过去,请求主人把手伸给他。唐吉诃德很矜持地把手伸出来,待桑乔吻完并为他祝福后,又让桑乔和他往前走一点儿,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他谈。桑乔往前赶了几步,唐吉诃德随后过去,对桑乔说:
  “自从你回来后,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有关我让你带的信和你带来的回信之事。现在天赐良机,你别错过这个告诉我好消息的良机。”
  “您随便问,”桑乔说,“我都会应答自如。不过我请求您,我的大人,以后别再那么记仇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这么说,”桑乔说,“是因为您刚才打我那几下,主要还是由于那天晚上我说了杜尔西内亚的坏话。其实我像对圣物那样热爱她,尊重她,虽然她并不是圣物,这全都因为她是属于您的。”
  “你小心点儿,别转话题,桑乔,”唐吉诃德说,“这会让我不痛快。我原谅你,你要知道人们常说的,‘重新犯罪,重新忏悔’。”
  正说着,路上有个人骑着驴迎面走过来了,走近才看出是个吉卜赛人。桑乔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有驴,他都要仔细看个究竟。他一下子就认出那人是希内斯·帕萨蒙特,于是由吉卜赛人认出了他的驴。果然如此,帕萨蒙特骑的就是他的驴。帕萨蒙特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也为了卖驴方便,已经换上了吉卜赛人的装束。他会讲吉卜赛语和其它许多语言,讲得跟自己的母语一样。可是桑乔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立刻喊起来:
  “喂,臭贼希内西略!你放开它,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宝贝,你别恬不知耻拿我的东西!你放开我的驴,我的心肝!躲开,你这婊子养的!躲远点儿,你这个贼!不是你的东西你别要!”
  其实桑乔完全不必这么叫骂。他刚喊第一声,希内斯就放开驴,狂奔起来,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桑乔过去抱住他的驴,对它说道:
  “你怎么样啊,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我的伙伴?”
  桑乔对驴又是亲吻又是抚摸,仿佛它是个活人。驴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桑乔的话,任凭他亲吻抚摸。大家都过来祝贺桑乔找到了驴,特别是唐吉诃德,他还说他给桑乔的那张交付三头驴的票据仍然有效。桑乔对此表示感谢。
  这边唐吉诃德和桑乔说着话,那边神甫称赞多罗特亚刚才的故事讲得很不错,既简短又符合骑士小说里的情节。多罗特亚说她常读骑士小说消遣,只不过不知道一些省份和海港在什么地方,因此才说是在奥苏纳下船的。
  “我知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神甫说,“所以赶紧过去说了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样就没问题了。不过,这位落魄贵族因为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同骑士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就轻易相信了,难道不奇怪吗?”
  “是很奇怪,”卡德尼奥说,“而且也少见。我简直想象不出,要编造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得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才行。”
  “另外还有一件事,”神甫说,“这位善良的贵族除了他的荒谬疯话之外,说到其他事情时侃侃而谈,看样子头脑很清楚。所以,只要不提起骑士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与此同时,唐吉诃德继续与桑乔说着他的事:
  “桑乔朋友,咱们消释前嫌吧,别再争吵了。你现在不要再计较什么恩怨,告诉我,你是何时何地以及如何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她当时在干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她看信时脸色如何?谁帮你誊写了我的信?你当时看到的情况我都要知道,都该问,你也不必添枝加叶,为了哄我高兴就胡编,或者怕我不高兴就不说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说实话,那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誊写信,因为我什么信也没带。”
  “这就对了,”唐吉诃德说,“因为你走了两天之后,我才发现记着我那封信的笔记簿还在我手里。我很伤心,不知道你发现没带信时怎么办。我觉得你发现没带信时肯定会回来。”
  “要是我没有把它记在脑子里,”桑乔说,“我就回来了。您把信念给我听以后,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一个教堂司事,他帮我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那个司事还说,他见过许多封把人开除出教会的函件,可是像这封信写得一样好的函件却从没见过。”
  “那么,你现在还能记起来吗?”唐吉诃德问。
  “不,大人,”桑乔说,“我把信的内容告诉司事之后,觉得已经没什么用了,就把它忘了。如果我还能记得一点的话,那就是‘尊鬼的夫人’,噢,应该是‘尊贵的夫人’,最后就是‘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中间加了三百多个‘我的灵魂、宝贝、心肝’等等。”

第三十一章 唐吉诃德与桑乔的有趣对话及其他


  “我对此还算满意。你接着讲下去。”唐吉诃德说,“你到的时候,那个绝世美人正在干什么?肯定是在用金丝银线为我这个钟情于她的骑士穿珠子或绣标记吧。”
  “不是,”桑乔说,“我到的时候,她正在她家的院子里筛两个法内加的麦子。”
  “那么你一定注意到了,”唐吉诃德说,“那些麦粒一经她手,立刻变得粒粒如珍珠。你是否看清楚了,朋友,那是精白麦还是春麦?”
  “是荞麦。”
  “我敢肯定,”唐吉诃德说,“经她手筛出的麦子可以做出精白的面包。不过你接着说,你把我的信交给她时,她吻了信吗?把信放到头上了吗?有什么相应的礼仪吗?或者,她是怎么做的?”
  “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桑乔说,“她正用力摇动筛子里的一大堆麦子。她对我说,朋友,把信放在那个口袋里吧,她得把麦子全部筛完之后才能看信。”
  “多聪明的夫人啊!”唐吉诃德说,“她大概是为了慢慢品味这封信。你往下说,桑乔,她在忙她的活计时,跟你说话了吗?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了吗?你是怎么回答的?你一下子都告诉我,一点儿也别遗漏。”
  “她什么也没问,”桑乔说,“不过我倒是对她讲了,您如何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正在山里苦心修行,光着上身,像个野人似的,眠不上床,食不近桌,不修边幅,边哭边诅咒自己的命运。”
  “你说我诅咒自己的命运就错了,”唐吉诃德说,“恰恰相反,我每天都在庆幸自己能够爱上高贵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
  “她确实够高的,”桑乔说,“至少比我高一拃多。”
  “怎么,桑乔,”唐吉诃德问,“你同她比过身高?”
  “我是这样同她比的,”桑乔说,“我帮她把一袋麦子放到驴背上,凑巧站在一起,我发现她比我高一拃多。”
  “她其实没有那么高,”唐吉诃德说,“可是她数不尽的美德却使她楚楚动人!有件事你别瞒着我,桑乔,你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是不是闻到了一种萨巴人的味道,一种芳香或是其他什么高级东西的味道,我叫不出它的名称来。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一种置身于某个手套精品店的感觉?”
  “我只能说我感觉到的是一股男人的气味,”桑乔说,“大概是她干活太多、出汗也太多造成的气味,不太好闻。”
  “不会的,”唐吉诃德说,“大概是你感冒了,或者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我知道她发出的是带刺灌木中的玫瑰、田野里的百合或者熔化了的琥珀发出的那种味道。”
  “这也可能,”桑乔说,“因为我身上常有那股味道,就把它当成您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味儿了。那种味儿并不一定就是从她身上发出的,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好吧,”唐吉诃德说,“她已经筛完了麦子,把麦子送到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没看信,”桑乔说,“她说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她把信撕成了碎片,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信,不愿意让当地人知道这些秘密。她已经知道了我告诉她的您爱她,并且为她苦心修行就行了。最后她让我告诉您,说她吻您的手,她不想给您写信了,只想见到您。她让我请求您,命令您,如果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就离开那些杂草荆棘,别再折腾了,即刻上路回托博索吧,她非常想见到您。我告诉她您叫猥獕骑士时,她笑得可厉害了。我问她以前是否有比斯开人去过她那儿,她说去过,那是个挺善良的人。我还问她是否有苦役犯去过,她说至今没见过一个。”
  “一切都很顺利,”唐吉诃德说、“不过,你告诉我,既然你替我送了信,你离开她时,她给你什么首饰了?游侠骑士和夫人之间自古就有个习惯,无论是替骑士给夫人送信,还是替夫人给骑士送信,总要给那些送信的侍从、侍女或侏儒一件贵重的首饰做赏钱,感谢他们送信来。”
  “这完全可能,我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不过,这大概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恐怕只给一快面包或奶酪了。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这样,我走的时候,她隔着院子的墙头给了我一块,说得具体点,是一块羊奶酪。”
  “她这个人非常随便,”唐吉诃德说,“如果她没给你金首饰,那肯定是因为她当时手边没有。不过,‘如愿虽晚却更好’。等我去跟她商量,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你知道什么事最让我惊奇吗,桑乔?我觉得你是飞去飞回的。因为你去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只用了三天多时间,可是从这儿到那儿有三十多里路呢。我估计准是有个很关心我、又对我很友好的魔法师帮助了你。肯定有这样的魔法师,也应该有,否则我就算不上优秀的游侠骑士了。我说呀,大概是这种人帮着你赶路,可是你自己却根本感觉不到。有的魔法师把正在床上睡觉的游侠骑士弄走了,连游侠骑士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如果不是这样,游侠骑士们就不能在危难时帮助别人。他们常常互相帮助。有时候,一个骑士在亚美尼亚的山里同一个怪物或野妖打斗,或者同别的骑士搏斗,情况紧急,眼看就要没命了,忽然,他的一位骑士朋友腾云驾雾或者驾着火焰战车出现了。他刚才还在英格兰,现在却突然来到,来帮助你,救你的命,晚上就在你的住处津津有味地吃晚饭了。两地之间常常相隔两三千里,这些全靠时刻关照勇敢骑士的魔法大师们的高超本领。所以,桑乔朋友,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到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我没什么信不过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一定有某个魔法师朋友带着你腾飞,而你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大概是这样,”桑乔说,“罗西南多跑得矫健如飞,简直像吉卜赛人的驴。”
  “它矫健如飞,”唐吉诃德说,“因为有很多鬼怪簇拥着它呢。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不间歇地跑路或者带着人跑路。不过,咱们暂且不说这些吧。我的夫人命令我去看她,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虽然知道必须听从她的命令,可是又不能不履行我对那位与咱们同行的公主许下的诺言啊。骑士法则规定我必须履行诺言,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方面,我对我的夫人望眼欲穿;另一方面,我答应的事情和我为此将得到的荣誉又使我欲罢不能。不过,我想,抓紧时间赶到那个巨人那儿,砍掉他的头,为公主重建太平,然后就立刻去看望那位给了我光明的宝贝。我会向她请求原谅。她会觉得我姗姗来迟是对的,因为她发现这增加了她的声誉。而我这一辈子,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凡是靠武力取得的声誉,全都是她保佑我、我忠于她的结果。”
  “唉,”桑乔说,“您的脑子真是有毛病了。请您告诉我,大人,您真想白跑一趟,放弃一门如此富贵的亲事吗?她有一个王国作嫁妆,而且我确实听说过,那个王国方圆两万里,里面人类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应有尽有,比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加起来的面积还要大。看在上帝份上,别再说什么了。您应该为您刚才说的话感到羞耻。听我的劝告,只要到了有神甫的地方,就赶紧结婚吧。或者,咱们这儿就有神甫,他能为您主持婚礼是再好不过了。您知道,我这个年龄,也有资格劝劝人了,而且我这个劝告对您很中肯。‘百鸟在天,不如一鸟在手’;‘弃善从严,咎由自取’。”
  “桑乔,”唐吉诃德说,“假如你劝我结婚是为了等我杀死巨人后你可以得到赏赐,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即使不结婚,要让你如愿也很容易。我可以在进行战斗之前就讲明,如果打胜了,即使不结婚,也得把她的王国分一部分给我,让我随意赏人。一旦得到了那部分王国,你说,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呢?”
  “那当然。”桑乔说,“不过您得注意挑选离海近的地方。万一我对那儿的生活不满意,还可以把我管辖的黑人装上船,按照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处理他们。您现在不必去看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只须一心去杀那巨人,先把这件事了结。上帝保佑,我敢保证,这是件名利双收的事情。”
  “我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得对,我会听从你的劝告,先跟公主走,而不是先去看杜尔西内亚。我得告诉你,桑乔,咱们刚才谈的事情,你对别人丝毫也不能透露,即使对与咱们同行的人也一样。杜尔西内亚是个谨慎的人,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所以,我或者其他人若是把她的事情说出去就不好了。”
  “如果这样,”桑乔说,“那么,您如何让所有被您打败的人去拜见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呢?那不就证明了您爱她,是她的情人吗?那些被迫前去的人必然得跪倒在她面前,说是受您差遣,前去听从她的吩咐,那么,你们俩的事怎么隐瞒得了呢?”
  “哎,你真是既愚蠢,又单纯!”唐吉诃德说,“你就不明白,桑乔,这是在抬高她的身价吗?你应该知道,在我们骑士看来,一位夫人有很多游侠骑士追求是很光荣的事情。骑士们追求她仅仅是为了追求而已。他们百般殷勤并无它求,只望她为自己有这么多骑士追求而高兴。”
  “我在听布道时听说过,我们对上帝就应该是这么个爱法。”桑乔说,“我们只求爱他,并不指望得到荣誉或者害怕受到惩罚。我倒是很愿意爱上帝,尽可能地为他效劳。”
  “你这个乡巴佬,”唐吉诃德说,“有时候说起话来倒挺聪明,好像还有点儿学问。”
  “可我确实不识字。”桑乔说。
  这时,尼古拉斯师傅叫他们等一等,大家想在一股清泉那儿喝点水。唐吉诃德停了下来,桑乔也挺高兴。他对如此说谎话已经厌倦了,怕主人会抓住他什么话柄。他虽然知道杜尔西内亚是托博索的一个农家女,却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
  卡德尼奥这时已经换上了多罗特亚最初穿的那身衣服。衣服虽然不算很好,还是比他自己原来那身强多了。此时大家都已饥肠辘辘,便下马来到清泉边,以神甫在客店弄到的一点儿食物来充饥。
  这时候,有个男孩子路过。他停住脚,仔细地看着清泉旁边这些人。忽然,男孩子奔向唐吉诃德,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说道:
  “我的大人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您仔细看看,我就是那个被捆在圣栎树上的孩子安德烈斯,是您解救了我呀。”
  唐吉诃德也认出了他,于是拉着他的手,转身对大家说:
  “诸位请看,在这个世界上,游侠骑士是多么重要,是他们制止了世界上无耻恶棍为非作歹。我告诉你们,前几天,我从森林边路过,听见喊声和凄惨的叫声,好像有人在遭受痛苦。我出于责任感,向传来喊叫声的方向走去,发现有个孩子被捆在一棵圣栎树上。这个孩子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我很高兴他在这里,因为他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他被捆在圣栎树上,上身裸露,一个农夫正在用马缰绳抽打他。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马上就问为什么抽打他。那个粗野的家伙说,这孩子是他的牧童,不仅笨,而且手脚不老实,办了错事。这孩子说:‘大人,他打我仅仅是因为我向他要工钱。’孩子的主人又说了一些话为自己辩解。我虽然都听到了,可没有相信。
  “反正,最后我让农夫放了孩子,责令他必须一文不少地照付全部工资,而且要再加点钱。这都是真的吧,安德烈斯?你当时注意到了吗,我责令他的时候多么威风,他答应一切照办时多么唯唯诺诺!你说吧,没什么可顾虑的,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这几位大人,让他们知道有游侠骑士巡游是不是好事。”
  “您刚才讲的都很真实,”男孩子说,“不过事情的结局与您想象的大不一样。”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难道那个农夫没付你工钱?”
  “不仅没付我工钱,”小伙子说,“而且,您刚刚离开树林,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就重新把我捆在那棵树上,又打起我来,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他每打一下,还说一句俏皮话嘲笑您。我要不是疼得厉害,恐怕也会笑起来。结果我被打得住进了医院,现在刚刚从医院出来。这都怨您。如果您赶自己的路,别顺着喊声过来,也别管别人的事情,我的主人打我几十下也就够了,然后他就会放开我,付给我应得的工钱。可您这一来,让他丢了脸,而且您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把他惹火了。可是他无法向您发作,于是就等剩下我们两人时拿我出气,我觉得这么一折腾,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
  “问题就出在我没等他向你付工钱就离开了那儿。”唐吉诃德说,“而且,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完全应该知道,这类乡下佬见到没人督促,就会自食其言。不过你还记得吧,安德烈斯,我说过,如果他不付你工钱,我还会找他。我肯定要找他。他就是躲进鲸鱼肚子里,我也要找到他。”
  “您确实这么说过,”安德烈斯说,“可是那也没什么用。”
  “你马上就会看到有没有用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说完马上就站了起来。他让桑乔备好马。大家吃饭的时候,马也在吃草。
  多罗特亚问唐吉诃德想怎么办。唐吉诃德回答说,他要去找那个无赖。不管世界上有多少个无赖,也一定要把那个无赖找出来,狠狠地惩罚他,让他把欠安德烈斯的钱全部付清。多罗特亚让唐吉诃德注意点儿,别这样做。按照他们的约定,在完成她的事之前,他不能插手其他事。这一点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请唐吉诃德先消消气,等从她的王国回来再说。
  “可也是,”唐吉诃德说,“这样安德烈斯就只好耐心等待了,就像公主您说的,等我回来再说。我再一次发誓,为安德烈斯报仇,让他得到工钱,否则誓不罢休。”
  “我对这些誓言已经无所谓了,”安德烈斯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弄点盘缠到塞维利亚去,而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该报的仇。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或带的东西,就给我一点吧。上帝与你们同在,诸位大人以及所有的游侠骑士。但愿游侠骑士们巡游时善待自己,就像他们善待我那样。”
  桑乔从他的口粮里拿出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递给小伙子,对他说:
  “拿着吧,安德烈斯兄弟,你的部分不幸已经影响了我们大家。”
  “哪一部分影响你了?”安德烈斯问。
  “就是我给你的这块面包和奶酪,”桑乔回答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否也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朋友,游侠骑士的侍从常常忍饥受难,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只有亲身体验才会知道。”
  安德烈斯拿着面包和奶酪,看见别人不会再给他什么东西了,就低头准备上路。临行前,他对唐吉诃德说:
  “看在上帝份上,游侠骑士大人,如果您再次碰到我,即使看到我被撕成碎片,也不要来帮我,还是让我自己倒霉吧。我就是再倒霉,也不会比您帮我之后倒霉得那么厉害。上帝会诅咒您,诅咒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
  唐吉诃德要站起来打安德烈斯,可是他拔腿飞跑,没人能赶上他。唐吉诃德被安德烈斯的话弄得羞愧难当。大家只好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免得唐吉诃德无地自容。


第三十二章 唐吉诃德一行人在客店里的遭遇


  吃完那顿美餐,大家又上了马,一路上没有什么可叙述的事情,第二天便到了那家让桑乔心惊肉跳的客店。桑乔不想进去,可是又走不脱。客店的主妇、主人、他们的女儿和丑女仆看到唐吉诃德和桑乔来了,都显出高兴的样子出来迎接。唐吉诃德摆出漫不经心的架势,让他们准备一张床,要比上次的那张床更高级。店主妇说,只要他愿意出比上次更高的价钱,可以为他准备一张极其舒适的床。唐吉诃德说他会出个好价钱,于是他们就在唐吉诃德上次住的那间库房里安排了一张还算说得过去的床。唐吉诃德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便昏沉沉地躺到了床上。
  刚关上店门,店主妇就揪住理发师的胡子对他说:
  “我凭我的信仰发誓,你不能再用我的尾巴当胡子用了。你得把尾巴还给我。我丈夫的那件东西老放在地上太难看,我是说,他那把插在这条高级尾巴上的梳子。”
  尽管店主妇揪着理发师的胡子不放,理发师还是不愿意把胡子还给他。后来,神甫让理发师把东西还给她,说现在已经不必再化装成那模样了,可以除掉这个伪装,还其真相了。可以对唐吉诃德说,理发师因遭到苦役犯们的抢劫,逃到了这个客店。如果唐吉诃德问起公主的侍从,就说公主已派他回她的王国,告诉人们她给大家带来了救星。
  理发师这才痛痛快快地把尾巴和所有为解救唐吉诃德而借用的东西还给了客店主妇。大家都惊叹多罗特亚的美貌和卡德尼奥的身材。神甫吩咐用客店里现有的东西给他们做些吃的。店主想多赚些钱,赶紧准备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唐吉诃德始终在睡觉,大家觉得不必叫醒他,他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吃而是睡。饭桌上,大家和店主、他的妻子、女儿、丑女仆以及其他旅客谈起了唐吉诃德莫名其妙的疯癫以及找他的经过。店主妇向他们讲起唐吉诃德和脚夫的事情,见桑乔不在场,又讲了桑乔被扔的事情,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神甫说,唐吉诃德是因为读了那些骑士小说才变得不正常的。店主这时说道:
  “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书了。我这儿就有两三本,还有一些这方面的手稿。我觉得它不仅给我,也给其他很多人带来了快乐。每到收获季节,这里都会聚集很多来收割的人,其中总有个把识字的。他手里拿着一本这样的书,有三十多人围着他。我们都认真地听他念,仿佛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至少,当我听到骑士们激烈地拼杀时,我也想来那么几下。哪怕让我不分昼夜地听,我都愿意。”
  “这我无所谓。”店主妇说,“反正只有在你去听骑士小说时,我才得安宁。你听得如痴如醉,就忘记吵架了。”
  “这倒是真的,”丑女仆说,“我觉得我也很喜欢听这类东西。它特别精彩,尤其是讲到一位姑娘在桔子树下和骑士拥抱时,还有女仆为他们望风,我真是既羡慕又紧张。我觉得这种事挺美滋滋的。”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小姐?”神甫问店主的女儿。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姑娘回答,“我也喜欢听。说实话,我虽然听不懂,可是挺爱听。不过,我不喜欢我爸爸爱听的打打杀杀,只喜欢听骑士们离别意中人时那种凄凄切切,真的,有时候我都哭了,他们都很可怜。”
  “那么,如果他们为你而哭泣,”神甫问,“你会好好安慰他们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姑娘说,“我只知道有的姑娘非常残忍,骑士们称她们是老虎、狮子,还有其它许多难听的称呼。天哪,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没心没肺,为了毁灭一个人,宁愿看着他死或者变疯。我不知道这种人为什么如此装蒜,如果她们为了显示自己正经,同人家结婚就行了,他们图的不就是这个嘛。”
  “住嘴,丫头,”店主妇说,“这种事你知道得太多了。姑娘家不该知道,也不该说这种事情。”
  “这位大人问我,”姑娘说,“我总得回答人家的问话呀。”
  “那好,”神甫说,“店主大人,请您把那些书拿来,我想看看。”
  “十分荣幸。”店主说。
  说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屋里拿出一个用锁链锁着的箱子,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大部头的书和一些写得很整齐的手稿。他拿出的第一本书是《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另一本是《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还有一本是大将军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的传记,还附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的生平。神甫看了前面两本书的题目,就回过头来对理发师说:
  “现在要是有我那位朋友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这儿就好了。”
  “用不着,”理发师说,“我也可以把它们送到畜栏或者壁炉里去,现在火正旺。”
  “你想烧我的书?”店主问。
  “只是这两本,”神甫说,“《西龙希利奥》和《费利克斯马尔特》。”
  “难道我的书是异端邪说或者异教分治,”店主说,“因此您想烧掉它们?”
  “应该是异教分支,朋友,”理发师说,“不是异教分治。”
  “是这样,”店主说,“不过您要是想烧的话,还是烧那本关于大将军与迭戈·加西亚的书吧。至于这两本书,我宁愿让您烧死我的孩子,也不愿意它们被烧掉。”
  “我的兄弟,”神甫说,“这两部书通篇谎话,一派胡言。这本关于大将军的书记载的倒是真人真事,里面还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利尔多瓦的事迹。他功绩卓著,堪称大将军,这样显赫的称号只有他受之无愧。而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则是一位有名的骑士,出生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特鲁希略市,是一位极其勇猛的战士。他生来力大无比,用一根手指头就顶住了一个正在旋转的磨盘。他手持长剑伫立桥头,大军就难以通过。他还做了其它一些事情。这些都是他自己讲、自己写的,所以有一种骑士和传记家的谦逊。如果由别人来写,那就可以不受什么约束,写得更符合实际,让人把赫克托、阿基莱斯和罗尔丹的事迹都忘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店主说,“挡住一个磨盘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您应该读一读我看的有关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的书。他反手一剑,就把五个巨人像斩豆角似的拦腰斩断了,就像小孩子们切凤头麦鸡一样。还有一次,他与一支极其强大的军队相遇。那支军队足有一百六十万人,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可是他竟把那支军队打败了,就像打散一群羊一样。至于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就更没的说了,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勇猛顽强。有一次他正渡河,忽然从水里窜出一条火蛇。他立刻扑上去。骑到了那条蛇的背上,双手用力掐住蛇的脖子。蛇眼看就要没气了,只好沉入水底。可骑士始终不撒手,于是把骑士也带到了水底。水底有宫殿,有花园,美丽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蛇变成了一位老人,对他讲了许多事情,这些就不用多说了。大人,您如果听到这些,非得乐疯了不可。您说的大将军和那个迭戈·加西亚算老几呀!”
  多罗特亚听到这些,悄悄对卡德尼奥说:
  “咱们这位店主也快要步唐吉诃德的后尘了。”
  “我也这样认为,”卡德尼奥说,“看样子,他把书上写的那些事情都当真了。就连赤脚僧侣也拿他没办法。”
  “兄弟,你看,”神甫又说,“世界上没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没有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也没有骑士小说里说的其他什么骑士。这些全都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文人杜撰的,供你们消遣,譬如在收割休息时用来解闷。我发誓,世界上从来没有那样的骑士,那些业绩或者蛮干也都不存在。”
  “你别来这套,”店主说,“就好像我们什么都不懂,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似的!上帝保佑,您别哄我们了,以为我们就那么笨。您想让我们相信,经过卡斯蒂利亚议会批准印刷的这些好书都是胡说八道,这未免太天真了。就好像他们同意把这些胡言乱语、打斗和魔法印出来,是为了让人们抽疯似的。”
  “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朋友,”神甫说,“那只是我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用来消遣的。这就好比在那些国泰民安的国家里,不愿意、不必要或不能够劳动的人可以下棋、打球、玩台球一样。在我们国家里可以印刷出版这种书,想来不会有人如此无知,竟把这种书当成真实的故事看待。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觉得有必要,诸位又愿意听的话,现在我可以讲讲一部好骑士小说应具有的内容,这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好处,而且他们也会对此感兴趣。不过,我更愿意将来同某个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共同探讨。至于现在,店主大人,请你听我的,把你的书拿走,不管书上说的是真是假,对你有没有好处,上帝保佑,可别让你变得跟唐吉诃德一样。”
  “这不会,”店主说,“我不会疯到去当游侠骑士的地步。我很清楚,现在不像过去了。据说那个时候,著名骑士都到处周游。”
  他们正说着话,桑乔出现了。他听人们说现在不时兴游侠骑士那一套了,说所有骑士小说都是一派胡言,不禁感到困惑,有些担心,心里盘算着在主人结束周游之后,看看结果如何。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好处,他就离开主人,回去和老婆孩子干自己的活儿去。
  店主拿起手提箱和书正要走,神甫对他说:
  “等一等,我想看看这是什么手稿,字写得倒很漂亮。”
  店主把手稿拿了出来,递给神甫。手稿足有八大张,上方有个大标题,上面写着《无谓的猜疑》。神甫看了三四行便说:
  “我觉得这本小说的题目确实不错,想把它全部读完。”
  店主说:
  “您真应该看看。我可以告诉您,有的客人看过这本书,很喜欢它,非要跟我借不可。但我不想借给他们,只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这一手提箱书和手稿是人家忘在这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取。我虽然也需要这几本书,但还是想物归原主。尽管我是个开店的,可我毕竟还是个基督徒呀。”
  “你说得很对,朋友,”神甫说,“但尽管如此,要是我喜欢这本书,你还是得让我抄一下。”
  “我很愿意。”店主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拿着书看起来了。他的看法同神甫一致。他请神甫把书给大家念念。
  “念念也好,”神甫说,“至少是出于好奇,我也想念念它。
  兴许还有点意思。”
  尼古拉斯师傅和桑乔也请求神甫朗读。神甫见大家都喜欢听,就同意了。他说:
  “那就请大家注意听,故事开场了。”

第三十三章 《无谓的猜疑》


  在意大利托斯卡纳省著名的繁华城市佛罗伦萨,有两位有钱有势的年青人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两人亲密无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称他们为“朋友俩”。他们都是单身,年龄相仿,情趣相同、所以你来我往,友谊与日俱增。安塞尔莫比洛塔里奥喜欢谈情说爱,洛塔里奥则更愿意打猎。不过,安塞尔莫常常撇下自己的志趣去服从洛塔里奥的爱好,洛塔里奥也常常让自己的爱好顺应安塞尔莫的志趣。两人总是心心相印,形同一人。
  安塞尔莫后来迷上了该城一位门第高贵、美丽漂亮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和姑娘本人都很不错。安塞尔莫同洛塔里奥商量,他凡事都同洛塔里奥商量,然后决定向姑娘的父母提亲,而且他也确实去提亲了。出主意想办法的是洛塔里奥,结果使安塞尔莫很称心,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卡米拉也很高兴安塞尔莫做她的丈夫,而且一直感谢老天和洛塔里奥给她带来了如此好运。婚礼很热闹。最初几天,洛塔里奥还像以往一样,常常到安塞尔莫家去,尽自己所能为安塞尔莫增加些热闹气氛。可是婚礼结束后,来祝贺的人逐渐少了,洛塔里奥也就不太常去安塞尔莫家了。他觉得,所有谨慎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不应该再像朋友单身时那样常去已婚朋友的家了。他觉得虽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很真诚,但还是不应该让人引起任何怀疑。结了婚的人名声很重要。即使在兄弟之间也会发生误会,更何况是在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莫发现洛塔里奥在疏远他,便对洛塔里奥大发牢骚,说如果自己早知道结婚会妨碍他们两人之间的交往,他就不结婚了。他还说自己单身时,两人来往甚密,以至于获得了“朋友俩”的美称,他不愿意仅仅因为出于谨慎就失去这个美称。如果他们之间可以使用“请求”这个词的话,他请求洛塔里奥像以前一样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随便出入。他还向洛塔里奥保证,他的妻子卡米拉同他的意见一致,她知道他们两人以前情谊甚笃,因此看到洛塔里奥躲避他们,颇为迷惑不解。
  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苦口婆心,劝他同以前一样常到自己家去。洛塔里奥很有节制地答应了,安塞尔莫对朋友的好意表示感谢。两人商定,洛塔里奥每星期去两次,再加上节假日,都要到安塞尔莫家吃饭。虽然两人是这么商定的,洛塔里奥还是说,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仅此而已。他把朋友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重要。他说得对,既然家有娇妻,就必须对到家里来的朋友加以选择,即使对妻子的女友也得注意,因为有些在广场、教堂、公共节日或去做私人祈祷时不便做的事情,在最信任的朋友或亲戚家里却可以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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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四章 《无谓的猜疑》续篇


  常言道,军队不可无将军,城堡不可无长官。我觉得,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更不可身边无丈夫。特别需要的时候除外。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情况很不好,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孤独。你如果不马上回来,我只好回我父母家去散心,不能为你照顾家了。我觉得你留给我的看护人,若是应当如此称呼他的话,他照顾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你的利益。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必再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安塞尔莫收到了这封信。他根据信上说的,以为洛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而且卡米拉也做出了他所希望的那种反应,感到很高兴。他给卡米拉带回口信,叫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家,他很快就会回来。卡米拉接到信后感到很意外,比以前更加迷惑不解了。她不敢离开自己家,也不敢到父母家去。留下来,她的名声可能会受到影响,可是,离开又违背了丈夫的命令。最后她作出了她认为是最坏的决定,也就是留下来,而且不躲避洛塔里奥,以免佣人们有什么议论。她后悔自己给丈夫写了那封信,生怕丈夫以为洛塔里奥发现她有些轻佻才敢放肆。不过她相信自己的情操,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的良好愿望,所以,无论洛塔里奥再跟她说什么,她也不再告诉丈夫了,以免引起什么争执和麻烦。而且她还寻思,如果丈夫回来问她为何想起要写那封信,她应该如何为洛塔里奥开脱。
  卡米拉的这些想法虽然用意良好,却并不正确,也是无益的。第二天,她一直听洛塔里奥说。洛塔里奥百般谄媚,渐渐动摇了卡米拉的意志。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洛塔里奥以眼泪和话语在她胸中激起的情感从她眼中有任何流露。洛塔里奥已经察觉到这些,于是欲火更旺。最后,他觉得应该利用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机会,加紧向这座堡垒进攻。他开始行动,对卡米拉的美貌大加赞扬。恐怕没有什么比虚荣更能攻破美女的高傲堡垒了。最后,洛塔里奥不择手段地用这种弹药攻破了她的洁身自好,卡米拉就是铁人也难以抵挡。洛塔里奥哭泣、乞求、许愿、吹捧、纠缠,装得情真意切。他装得很逼真,终于摧毁了卡米拉的防线,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卡米拉投降了,卡米拉屈服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这是洛塔里奥的友谊控制不了的。这个例子明确告诉我们,只有逃避才能战胜情感。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谁能无动于衷呢?要战胜人类这种本能,必须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只有莱昂内拉知道卡米拉的脆弱。这两个丑恶朋友和新情人的事瞒不了她。洛塔里奥不想把安塞尔莫当初的意图告诉卡米拉,也没说是安塞尔莫提供条件让他们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不愿意让卡米拉小看他的爱情,认为他本意并不想来追求她。
  几天后,安塞尔莫回到了自己家。他没有发现家里已缺少了一件东西,那件他最珍视却又忽略了的东西。随后,他去洛塔里奥家看望洛塔里奥。两人拥抱,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那件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安塞尔莫朋友,”洛塔里奥说,“就是你有一个堪称世界妇女楷模和典范的妻子。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我对她的许诺,她全都不放在眼里;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全都不接受;对我装出的几滴眼泪,她大加嘲笑。总之,卡米拉是美的精华,是个正直、稳重、端庄的人,集中了一个值得赞扬的幸福女人的所有美德。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朋友,它在我手里已经毫无用处了。洁身自好的卡米拉不会向这种馈赠和诺言之类的玩艺儿屈服。你该高兴了,安塞尔莫,以后别再进行这类考验了。女人往往是造成困扰和猜疑的苦海,你既然蹒跚渡过了这个苦海,就不要再重新陷进去了。老天给了你这条船,让你用它渡过了尘世之海,你就不要再找其他船员去试验这艘船的品质和坚固性了。你应该意识到,你已经抵达了一个可爱的港湾,应该认真地停在那儿,等着上帝来召唤,没有任何贵人能逃避召唤的。”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非常高兴,仿佛这是神谕似的,信以为真。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洛塔里奥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不过现在只是出于好玩,当作消遣,而且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用心计了。他只请求洛塔里奥写几首赞美诗,开头的名字用克洛莉,让卡米拉以为洛塔里奥爱上了一位叫克洛莉的小姐,这样就可以用这个名字来赞美卡米拉,而又不影响卡米拉安分守己的气节。如果洛塔里奥不愿意写,自己可以为他代劳。
  “这没必要,”洛塔里奥说,“缪斯对我倒不那么陌生,每年都来看看我。你只管把你编的有关我的爱情故事告诉卡米拉吧,我来写诗。如果诗写得并不很扣主题,至少我也是尽我所能了。”
  一个糊涂人和一个背叛了他的朋友就这样商定了。安塞尔莫回到家,问卡米拉为什么写信给他。而卡米拉正奇怪为什么安塞尔莫不问这件事呢。她说,原来觉得洛塔里奥比安塞尔莫在家时有些放肆,不过她已经看清了,是自己多心,因为洛塔里奥一直躲着她,避免同她单独在一起。安塞尔莫说,她完全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听说洛塔里奥已经爱上了城里一位尊贵的小姐,洛塔里奥还曾以克洛莉的名字为抬头,为她写诗呢。即使自己不在,也不必担心洛塔里奥的为人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果洛塔里奥事先没有告诉卡米拉,自己同克洛莉的爱情故事是虚构的,而且自己同安塞尔莫讲的那些诗实际上是赞美卡米拉的,卡米拉恐怕早就嫉妒了。由于事先已经知道了,卡米拉并没有感到意外或难过。
  第二天,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安塞尔莫请洛塔里奥说说他写给情人克洛莉的东西。卡米拉并不认识她,洛塔里奥想说什么都可以。
  “即使卡米拉认识她,我也不隐瞒什么。”洛塔里奥说,“因为一个人赞美他的情人漂亮,并且说她冷酷,丝毫也不会影响她的名誉。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们,我昨天为这个负心的克洛莉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样写的:<<十 四 行 诗>>
    夜色茫茫万籁静,
  世人皆入甜蜜梦。
  我对苍天和克洛莉
  凄切诉说我不幸。
    东方玫瑰红大门处,
  朝阳初露冉冉升。
  我又重新吐积怨,
  唉声叹气诉不平。
    太阳升起达金座,
  光芒直射映大地,
  哭泣愈频,呻吟更盛。
    夜幕再降临,我又述
  我的不幸,然而
  老天装聋作哑,克洛莉也充耳不听。
  卡米拉觉得这首诗不错,安塞尔莫更是赞不绝口,说那位小姐对这样的真情竟然不动声色,未免太残酷了。卡米拉接着说:
  “那么,那些坠入情网的诗人说的都是真的?”
  “诗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洛塔里奥说,“可那些坠入情网的人说得不多,却情真意切。”
  “说得对。”安塞尔莫支持洛塔里奥的说法。卡米拉不在意这是安塞尔莫的计策,她已经爱上了洛塔里奥。
  卡米拉对与洛塔里奥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而且她知道洛塔里奥想的、写的都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克洛莉。所以,她对洛塔里奥说,如果他还有什么诗,就请拿出来念念。
  “有倒是有,”洛塔里奥说,“不过我觉得它不像刚才那首那么好,或者说,比刚才那首差。你们不妨自己来判断一下。
  就是下面这首诗:<<十 四 行 诗>>
    我会死去,即使我不信,
  也必死无疑。
  我会死在你脚下,负心的美人,
  却并不后悔爱上了你。
    我不会再被人记起,
  没有了生命、荣耀和福气,
  可你会看到,你美丽的面孔
  已镌刻在我敞开的心里。
    那是我临终的至宝。
  你对我越冷酷,
  我的追求越凌厉。
    夜色漆黑,小船漂移,
  浩海迷茫,路途漫漫,
  不见港湾,不见北极。
  安塞尔莫对这首诗也像对前面那首一样赞赏。这等于又增加了绕在他身上的侮辱他的锁链。洛塔里奥越是羞辱他,他越觉得光荣;卡米拉越是藐视他,他越觉得卡米拉品行端正,声名俱佳。后来有一次,卡米拉同她的女仆在一起,她对女仆说:
  “莱昂内拉朋友,我感到惭愧,自己竟那么不自重,让洛塔里奥没费多少时间就得到了我的真心。我怕他因为我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而鄙视我,却忘了他当初费了多少力,才使我不得不依从他。”
  “不用伤心,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是否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这并不重要,而且谁也不会因为轻易许人就被人鄙视,只要许得对,同样会受到尊重。俗话说,‘给得干脆,价值双倍’。”
  “不过俗话还说过,‘便宜没好货’。”
  “您别信那个,”莱昂内拉说,“我听说,爱情有时飞跑,有时漫步,对某些人不冷不热,对某些人炽热难当;它可以伤害一些人,也可以杀死一些人;它在一个地方产生,又在同一个地方泯灭;往往早晨还在围攻一个堡垒,傍晚就把堡垒攻破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爱情。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可怕的?洛塔里奥也是如此,他趁我主人不在的时候,用爱情征服了您。爱情决定的事情必须趁安塞尔莫不在时完成,不能犹豫不决。等到安塞尔莫回来,事情就没法办了。爱情要如愿,最重要的是机会,尤其是在最初的阶段。这些事情我都清楚,不仅是听说来的,还有自己的经历。以后我会告诉您的,夫人,因为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少女。
  “而且,卡米拉夫人,您是首先从洛塔里奥的眼睛、叹息、话语、许诺和馈赠里看到了他的一片心,又由他的心和种种品德看出他是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才以身相许的。如果是这样,您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了,应该相信洛塔里奥敬重您,就像您敬重他一样,他为您坠入情网而高兴满足,他是靠勇气和尊重猎取了您。他不仅具有人们说的一个好情人应具有的四点①,而且还具有完全的ABC特性②。您如果不信,听我给您背背看。我觉得,他这个人一感恩,二善良,三威武,四慷慨,五多情,六坚定,七英俊,八正直,九高贵,十忠诚,十一年轻,十二优秀,十三老实,十四显赫,十五豁达,十六富有,还有刚才说的那四点,接着是内向和真心。X就别说了,这个字母不好听。Y已经说过了。Z就是注重您的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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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聪明、有个性、体贴人、能保密。
  ②下面引述的形容词在原文中是按照字首字母的ABC顺序排列的。
  卡米拉听到女仆的这番话不禁笑了,觉得她在谈情说爱方面也许做的比说的还内行。女仆向卡米拉承认,她正和本城一位出身高贵的青年谈情说爱。卡米拉有些慌了,怕发展下去会影响自己的声誉,赶紧追问她是否已经超越了谈与说。女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说已经超越了。女仆看到上梁不正,也就不怕说下梁歪了。卡米拉只好求她别把自己同洛塔里奥的事告诉她的情人,而且对她自己的事也保密,千成别让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知道。
  莱昂内拉说一定遵命,可她的行为确实让卡米拉担心,女仆的不检点会影响自己的名誉。大胆无耻的莱昂内拉自从发现女主人行为反常后,竟擅自让情人出入卡米拉的家。她相信女主人即使看见了,也不敢说出去。于是,就出现了女主人犯过失而带来的一种恶果,那就是她们自己反倒成了女仆的奴隶,不得不为女仆们掩饰其丑恶行径。卡米拉的情况就是如此。尽管她一再发现女仆同那个男青年在自己家的一个房间里,却不仅不敢说她,还得找地方让他们藏起来,为他们提供方便,以免让丈夫看到他们。可是有一天凌晨,洛塔里奥还是发现了那个青年。洛塔里奥不认识他,起初还以为是碰上了鬼影,但是见那人缩头缩脑地走路,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面。如果不是卡米拉及时补救,事情就全完了。洛塔里奥没有想到,那个人这种时候出入卡米拉家是为了莱昂内拉,他完全忘记了莱昂内拉在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想到卡米拉既然能轻易同他混到一起,也就很容易同别人混在一起。这就是罪恶女人得到的另一种恶果。她被殷勤和劝说引诱,投入了某个人的怀抱,丧失了自己的名誉,而那个人却以为她同样可以轻易地投入别人的怀抱,并且对自己的每一个猜疑都信以为真。洛塔里奥在这点上就考虑欠缺。他把自己以前的谨慎置于脑后,没有认真合理地考虑一下,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嫉妒之火,一心要报复卡米拉。安塞尔莫还没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对安塞尔莫说:
  “你知道吧,安塞尔莫,这些天来,我的内心一直在斗争,极力想让自己不对你说这件事。可是现在不说不行了,而且也太不像话了。你该知道,卡米拉这座堡垒已经被攻破,我完全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了。我原来没有告诉你真相,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一时糊涂还是为了考验我,坚贞地对待我按照你的吩咐同她建立的爱情。我原来觉得,如果她是咱们想象的那种正派女人,就会把我追求她的事告诉你。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明白了,她原来对我说,你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你保存贵重物品的内室里等我是真的(卡米拉确实有几次在那个地方等他)。我不想让你现在慌慌张张地报复,因为现在她还只是在想这件事,并没有去做。也可能从现在到开始行动的时候,卡米拉会有所改变,会后悔。你过去一直听从我的劝告,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办法,你照着去做,就可以明白无误地以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还像前几次一样,装着外出两三天,然后再设法藏到你的内室里去吧。内室里有壁毯和其它东西,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里面,你用你的眼睛,我用我的眼睛,看看卡米拉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什么意外的坏事,你也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迅速地为你受到的伤害报仇了。”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惊呆了。他以为卡米拉已经战胜了洛塔里奥的假意引诱,正享受胜利的快乐,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默默无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你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现在我还得听你的。你随便怎么做,而且对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就继续保密吧。”
  洛塔里奥答应了。不过他刚一离开安塞尔莫,就后悔跟他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自己完全可以报复卡米拉,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残忍卑鄙的手段。他诅咒自己的这种想法,斥责自己这种轻率的决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自己的这种做法或者找出某种合理的解决办法。最后他想起来,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卡米拉。他们一直有很多机会见面。洛塔里奥当天就去找卡米拉。卡米拉正只身一人,一看到洛塔里奥就说:
  “你知道吧,洛塔里奥朋友,我心里很难受,觉得胸口快要炸了,不炸才怪呢。莱昂内拉太无耻了,她每天都把一个小伙子带到这个家里来,一直到天亮。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名誉,谁看见那个小伙子在那种时候从我家出来,都会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麻烦的就是我既不能惩罚她,也不能说她。她知道咱们的事情,因而我总是欲言又止,我怕这样早晚会坏了事。”
  卡米拉刚开始说这件事时,洛塔里奥还以为卡米拉撒谎,说他看见的那个人是来找莱昂内拉,而不是来找她的。可后来看卡米拉哭得很难过,还让他想办法,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现在更加不知所措,更加后悔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卡米拉不要着急,他会想办法不让莱昂内拉太放肆。同时他还告诉卡米拉,自己被嫉妒之火烧昏了头,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安塞尔莫了,并且同安塞尔莫约定,让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卡米拉如何对他不忠。他请求卡米拉原谅自己的疯癫之举,并且请卡米拉设法把他从胡乱猜疑造成的这场麻烦中解脱出来。
  卡米拉听了洛塔里奥的话吓坏了。她非常气愤而又非常得体地数落了洛塔里奥,批评了他的胡乱猜疑和轻率决定。不过卡米拉天生有应急的智慧,这点比洛塔里奥强。每当特别需要洛塔里奥拿主意的时候,他就没主意了。对于这样已经几乎无法挽回的事情,卡米拉马上就想出了补救办法。她对洛塔里奥说,一定要让安塞尔莫藏到他们那天商定的内室里去,她想利用安塞尔莫藏身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便两人从此不再担惊受怕。不过,她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洛塔里奥,只让他注意,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的时候,莱昂内拉一叫他,他就赶紧来,卡米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好像不知道安塞尔莫能听见似的。洛塔里奥一定要卡米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这样他可以充分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没什么可准备的。”。卡米拉说,她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洛塔里奥,怕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又去寻找其他办法。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洛塔里奥走了。第二天,安塞尔莫推说要到朋友的那个村庄去,离开了家,然后又折回来藏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其实卡米拉和莱昂内拉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塞尔莫藏了起来,想到要亲眼目睹这件关乎自己名誉的事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眼看就会失掉心爱的卡米拉,他忐忑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断定安塞尔莫已经藏好,就走进了内室。脚刚落地,卡米拉就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哎,莱昂内拉朋友!在我做那件事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是什么事,免得你也来打扰我。我让你把安塞尔莫的那把短剑拿来,让它穿透我这卑鄙的胸膛,难道不好吗?不过你先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替人受过是不合理的。首先我想知道,洛塔里奥那双肆无忌惮、恬不知耻的眼睛究竟在我这儿看到了什么,竟敢藐视他的朋友和我的名誉,在我面前大胆地表露他的丑恶想法。莱昂内拉,你到窗口去喊他。他肯定在街上等着实现他的罪恶企图呢。然而,他遇到的将是一个冷酷而又正直的我!”
  “哎呀,我的主人,”聪明而又知情的莱昂内拉说,“你想用这把短剑干什么?你难道想用它要自己的命或者要洛塔里奥的命吗?无论你要谁的命,都只会让你失掉自己的声誉。你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你受到的侮辱吧,别让这个恶毒的男人现在进入这个家,看到只有咱们两人。你看,夫人,咱们都是纤弱女子,他是个男人,而且横了心。他抱着疯狂的情欲目的而来,也许你还没对他怎么样,他就已经对你下手了,这比要你的命还糟糕。我的主人安塞尔莫也够可恨的,竟把自己的家交给了这个无耻之徒!我看出你是想杀掉他,可你就是把他杀了,咱们又怎么办呢?”
  “什么,朋友?”卡米拉说,“咱们把他扔在那儿,等安塞尔莫回来再埋。把自己的耻辱埋在地下应该是件惬意的事情。你去叫他来。拖延时间,不为我所受到的侮辱而报仇,就是对我忠实于丈夫的一种侮辱。”
  这些话安塞尔莫全都听见了。卡米拉的每句话都对他有所触动。后来听到卡米拉想杀掉洛塔里奥,他就想出来,以免这种事情发生。不过,他又止住了,想等卡米拉这一正直的决心发展到一定程度,他再适时地出面阻止。
  卡米拉这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扑倒在床上。莱昂内拉哭起来,说:
  “哎呀,你多么不幸呀,你竟死在我的怀抱里!你就是世上贞洁的集中代表,是所有善良女人的光荣,是洁身自好的典范!”
  莱昂内拉又说了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谁听了都会把她当成世界上最令人同情、最忠实的女仆,而把她的主人当成又一个受到迫害的佩涅洛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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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佩涅洛佩是《奥德赛》的主人公之一。丈夫奥德修斯外出二十年,她想出种种办法和借口摆脱求爱者的纠缠,是忠于丈夫的妻子之典范。
  卡米拉一会儿醒过来了。她一醒来就说:
  “莱昂内拉,你为什么不去叫那个最不忠实的朋友?这种人白天的太阳没见过,晚上的月亮也没见过。你快去叫他,免得耽误了时间,让我的怒火熄灭,把我这种正义的报仇仅仅转为几句吓唬和诅咒的话。”
  “我就去叫他,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不过你得先把短剑交给我,以免我稍不留意,你就会做出让所有爱你的人都痛哭一辈子的事情来。”
  “你放心地去吧,莱昂内拉朋友,我不会那样做。”卡米拉说,“我即使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大胆而又头脑发热的人,也不会为了维护我的名誉而做出古罗马烈女卢克雷蒂娅那样的事情来。据说她没有任何过失却自杀了,也没有先杀死那个造成她不幸的人。如果要我死,我会死的,不过我得报了仇,让那个害我走到这种地步的人为他的冒失而哭泣才行,这中间并没有我的过错。”
  卡米拉再三乞求,莱昂内拉才出去叫洛塔里奥。莱昂内拉出去了。她回来时,看见卡米拉正在自言自语:
  “上帝保佑,我拒绝了洛塔里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吗?我以前已经多次拒绝了他。我不能让他把我当作不正经的坏女人,即使现在我也要花费时间向他讲清楚。拒绝他肯定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没有报仇,我丈夫的名誉还没有得到洗刷,不能让他这些罪恶想法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了结。背信弃义的人得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他的罪恶念头企图得到的东西。要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假如世界能够知道的话,卡米拉不仅保持了对丈夫的忠贞,而且向敢于冒犯她的人报了仇。不过,即使这样,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安塞尔莫知道这些。当初他去村庄时,我已经在写给他的那封信里点到了这件事,我觉得他没有像我给他点明的那样设法弥补过失,大概是出于好心和诚心,不愿意也不能够相信在他如此忠实的朋友心里会藏有损害他名誉的想法吧。若不是过了很多天之后,洛塔里奥竟公然无耻地赠送礼物,乱许愿,还流眼泪,我也不会相信这点。可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难道一个正确高贵的决定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没有必要。这里要的就是报仇!不管怎么样,让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滚吧!让那个虚伪的人进来,过来吧,走到这儿,让他死,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清清白白地属于老天赐给我的那个人,我也应该清清白白地离开他,若是我身上沾了这个世上最虚伪的朋友的肮脏血液,我的血液仍是完全纯洁的。”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履狂乱,似乎已经有些精神失常,简直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个绝望的无赖。
  安塞尔莫躲在壁毯后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意外,觉得他看到听到这一切已足以消除他的疑虑,甚至觉得洛塔里奥出面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担心会发生意外。他正要走出来拥抱妻子,向她做解释,突然看见莱昂内拉扯着洛塔里奥的手回来了,便止住了脚步。卡米拉一看见洛塔里奥,就用短剑在自己面前划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对洛塔里奥说:
  “洛塔里奥,你注意听我说,如果你敢越过这条线,或者你没有越过,可是我看到你企图越过这条线,我就让手中的这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现在我要你回答我的话。你先听我说几句,然后你随意回答。首先,我想让你告诉我,洛塔里奥,你是否认识我丈夫安塞尔莫,你觉得他怎么样。第二,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你回答我,不用慌,也不用考虑,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
  洛塔里奥并不笨。卡米拉叫他设法让安塞尔莫藏进小房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卡米拉想干什么了。现在,他机警而又适时地回答卡米拉的话,两人把假戏演得比真戏还真。对卡米拉的问话,洛塔里奥回答说:
  “美丽的卡米拉,我没有想到,你叫我来是为了问我一些与我到此的目的无关的事情。你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拖延实现你对我的承诺吧。其实你早就开始拖延了,对于渴望已久的东西,得到它的希望越临近,人的心绪也就越慌乱。为了不让你说我避而不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对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你了解得很清楚。我不想说这点,是因为我不愿正视爱情已迫使我对他造成了伤害,这样即使有再大的错误,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我认识你,我像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心爱的你,我也不会违背真正友谊的神圣法则,做出我不应该做的事情。现在,为了难以抵御的爱情,我已经破坏践踏了这些法则。”
  “既然你承认这些,”卡米拉说,“你就是所有真正值得爱的东西的死敌,你还有什么脸面,竟敢出现在我面前呢?你知道,他非常喜爱我,那你就该想想,你伤害他是多么没有道理。我真不幸,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分。这大概是由于我有点放纵自己吧,我不想用‘不知廉耻’这个词,因为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只是由于某种不在意。女人们觉得没有必要装模作样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你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对你的乞求什么时候表露过一丝让你得逞的希望?你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时候没有受到我的拒绝和严厉驳斥?你信誓旦旦,慷慨赠礼,我相信了吗,接受了吗?可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色欲没有一点得逞的希望,就不可能坚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想,你心术不正的责任还在于我,肯定是我不在意,助长了你的歹意,所以,我要惩罚自己,承担起你应当承担的罪责。
  “为了让你看到我将无情地对待自己,对你就更得无情,我要让你看看为我值得尊敬的丈夫的名誉受损而举行的祭奠。我的丈夫受到了你最大程度的蓄意伤害,也由于我不够谨慎,让你钻了空子,助长了你的罪恶企图,因而使他受到了我的伤害。我再说一遍,我怀疑由于我疏于防范才造成了你胡思乱想,并且为此而痛心疾首。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亲手惩罚自己,因为如果由别人来惩罚,事情可能会泄露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杀死一个人,让他同我一齐走,以此实现我的复仇愿望。这样,无论到哪儿,都可以让人看到,正义已经对此进行了无私的惩罚,并且没有放过把我逼上如此绝路的人。”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敏捷向洛塔里奥扑去,看样子是要把短剑插进洛塔里奥的胸膛。洛塔里奥一时难辨卡米拉这番动作的真假,只好靠自己的灵巧和力量来抵挡卡米拉,以免她刺中自己。卡米拉为了给自己这番把戏增加些真实色彩,便想用自己的鲜血渲染一下气氛。她看刺不中洛塔里奥,或者是她故意假装刺不中,就说:“如果命运不想全部满足我的正义愿望,至少它不能阻止我的愿望得到部分满足。”
  她用力掰开洛塔里奥按住短剑的那只手,把剑锋指向自己不会剌得很深的部位扎了下去,又把剑掩藏到左肩锁骨上方的衣服里,然后倒在地上,装出晕过去的样子。
  莱昂内拉和洛塔里奥被这情景吓坏了。他们见卡米拉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仍拿不定这是真的。洛塔里奥吓得一下子跑到卡米拉身边,拔出短剑。他见伤口不大,立刻消除了刚才的恐惧,心中再次佩服卡米拉办事精明、谨慎、周全。现在轮到他表演了。他趴在卡米拉身上,伤心地哀叹了很长时间,好像卡米拉真的死了似的,并且不停地咒骂,不仅咒骂自己,还咒骂把他推到了这种结局的人。他知道他的朋友安塞尔莫正在听他说话,就一通胡言,让人听了觉得即使卡米拉死了,也不如他可怜。莱昂内拉把卡米拉抱起来,放到床上,求洛塔里奥赶紧找人来悄悄为卡米拉治伤。她还同洛塔里奥商量,万一安塞尔莫回来时卡米拉的伤还没好,该如何向安塞尔莫解释女主人的伤。洛塔里奥说随便怎么解释吧,他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办法。他只让莱昂内拉想办法为卡米拉止住血,他自己得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他装出非常伤感的样子走出房间,见四周无人,就不停地划十字,暗暗赞叹卡米拉的手腕和莱昂内拉恰到好处的表演。他还料想,安塞尔莫会把自己的妻子当成第二个波尔恰①,并且同他一起庆贺这场骗局和伪装得维妙维肖的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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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尔恰是古罗马的烈女,丈夫战死后,她吞食燃烧的煤自杀。
  莱昂内拉止住了女主人的血。光是这点血就足以让人们相信卡米拉的骗局了。莱昂内拉用葡萄酒清洗了一下伤口,凑合着把伤口包好。她一边忙着,一边嘴里还说着。即使没有前面所说的那些话,现在这些话也足以让安塞尔莫相信卡米拉的贞洁形象了。莱昂内拉说,卡米拉也说。她说自己是胆小鬼,没有足够的勇气,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自杀。她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厌倦了。卡米拉还同莱昂内拉商量,是否要将全部事情都告诉自己的丈夫。莱昂内拉说,还是不要对他讲为好,否则安塞尔莫肯定会去找洛塔里奥算帐,那么安塞尔莫本人也会有危险。一个好女人不应该让自己的丈夫参加殴斗,而是应该尽可能避免各种事端。
  卡米拉说她觉得莱昂内拉说得很对,她就这样办。不过,最好还是想想该怎样向安塞尔莫解释这处伤,安塞尔莫肯定会发现这处伤。莱昂内拉说,她连开玩笑都不会编假话。
  “可是妹妹啊,”卡米拉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说呢?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说呀。如果咱们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好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吧,免得不能自圆其说。”
  “别着急,夫人,”莱昂内拉说,“今天晚上我再想想咱们该怎么说。伤口是在那么个部位,也许可以遮住,不让他看见。这个办法合情合理,老天会助咱们一臂之力。安静一下吧,我的夫人,尽量把你的情绪安定下来,别让我主人看到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交给上帝吧,上帝总是施恩于善良的愿望。”
  安塞尔莫十分认真地耳闻目睹了这场断送了他的名誉的悲剧。悲剧的演员们演得太逼真了,竟让安塞尔莫信以为真。他急于等到天黑,以便离家去找他的好朋友洛塔里奥,同他一起祝贺自己证明了妻子的清白,发现了这颗珍珠。
  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故意让安塞尔莫有出门的机会。安塞尔莫赶紧去找洛塔里奥。对于安塞尔莫同自己的拥抱,安塞尔莫高高兴兴叙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对卡米拉的赞扬,洛塔里奥都表现得很不自在,没有显出一分高兴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安塞尔莫受的骗有多深,而自己对他的伤害又是多么不合天理。安塞尔莫看出洛塔里奥并不高兴,还以为他是因为卡米拉受了伤,而且是由于自己受了伤才难过的,就劝洛塔里奥不要为卡米拉的事情难过,卡米拉肯定伤得不重,因为卡米拉和莱昂内拉已商定要对他瞒着这件事,既然这样,问题就不大。安塞尔莫劝洛塔里奥以后与他共享欢乐,因为正是靠洛塔里奥出主意帮忙,他才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以后,他只想以写诗赞美卡米拉为消遣,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都记住她。洛塔里奥对安塞尔莫的好主意表示赞赏,并说他将帮助安塞尔莫建立起这座丰碑。
  就这样,安塞尔莫成了上了当还最为得意的大傻瓜。是他亲自把断送自己名誉的人带到自己家,还以为带回了一个让自己获得荣誉的工具。卡米拉碰到洛塔里奥时满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显出气愤的样子。这个骗局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命运女神扭转乾坤,他们精心设置的骗局昭然若揭,安塞尔莫则因为自己无谓的猜疑而丢掉了性命。

第三十五章  唐吉诃德大战红葡萄酒囊,《无谓的猜疑》结束


  故事还差一点儿没有讲完,这时,桑乔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唐吉诃德住的那个顶楼上跑了下来,大声喊道:
  “诸位,快来吧,来帮帮我的主人吧,他正在进行一场我从没见过的激烈战斗呢。感谢上帝,他一剑就把同米科米科娜公主作对的巨人的脑袋像砍萝卜似的整个砍下来了。”
  “你说什么,兄弟?”神甫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发疯了吗,桑乔?那个巨人离这儿远着呢,你说的是什么魔鬼呀?”
  这时只听顶楼上一声巨响,唐吉诃德大声喊道:
  “站住!你这个盗贼、恶棍、歹徒!我已经抓住你了,你的破刀也没用了!”
  听声音好像是唐吉诃德在奋力砍墙壁。桑乔说:
  “你们别光站着听,倒是进去劝劝架呀,或者帮帮我的主人嘛。不过也许不需要了,那个巨人肯定已经死了,向上帝招认他以前的罪孽去了。我刚才看见地上流着血,巨人被砍掉的头颅落在一旁,体积有大皮酒囊那么大呢。”
  “我敢打赌,”店主说,“肯定是唐吉诃德或唐魔鬼把他床边的红葡萄酒囊扎破了,流到地上的葡萄酒大概就是这个好心人说的血吧。”
  店主说着走进顶楼,大家也都跟了进去,只见唐吉诃德穿着一身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服装。他只穿着一件衬衣,前面只能盖到大腿,后面比前面还短六指。他的两条腿特别长,还长满了汗毛,没有一点不带汗毛的地方。头上戴着店主那顶脏兮兮的红帽子,左臂上绕着桑乔最反感的被单,至于桑乔为什么对它反感,他自己当然知道。唐吉诃德的右手拿着一把短剑,正挥舞着到处乱剌,嘴里还说着什么,似乎真是在同什么巨人搏斗。
  好在唐吉诃德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仍然处于睡眠状态,做着梦同巨人作战。他急于完成自己的大业,所以梦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米科米孔王国,正在同自己的敌人战斗。他对着酒囊剌了很多下,以为自己正在剌向巨人,结果弄得满屋子都是葡萄酒。店主见状勃然大怒。他向唐吉诃德冲去,攥紧拳头猛打。若不是卡德尼奥和神甫把他拉开,那么,结束这场同巨人战斗的人就是店主了。即使这么打,可怜的唐吉诃德还是没有醒。直到后来理发师从井里弄来一大罐凉水,朝着唐吉诃德从头到脚浇下去,唐吉诃德才醒过来。不过,他还是没想起自己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多罗特亚见唐吉诃德穿得这么短又这么单薄,不好意思进来看这位游侠和她的对手作战。
  桑乔正在满地找巨人的脑袋,结果没有找到,就说:
  “现在我知道了,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魔法。上一次,我就是在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被人打了一顿老拳,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的,看不见任何人。这回,我刚才亲眼看到巨人的脑袋被砍掉了,血如喷泉从巨人的身体里涌出来,现在却找不到巨人那个脑袋了。”
  “什么血呀泉的,你这个上帝和神明的敌人!”店主说,“你没看到吗?笨蛋,血和泉就是从这房间被戳破的酒囊里流出来的红葡萄酒!我要让戳破酒囊的人的灵魂到地狱里去游荡!”
  “这些我都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若是找不到这个脑袋,我就会倒霉透顶,我的伯爵称号就会化为乌有。”
  桑乔没睡觉,却比唐吉诃德睡着觉还糊涂,这大概是他主人的诺言造成的。
  店主看到侍从糊涂,主人疯癫,简直气得绝望之极。他发誓绝不能像上次那样,让他们不付钱就跑掉。这次他们别想靠什么骑士的特权赖任何帐,就连修补酒囊用的钱也得让他们掏。
  神甫抓住唐吉诃德的双手。唐吉诃德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眼前站着的是米科米科娜公主。他在神甫面前跪了下来,说道:
  “尊贵著名的公主,从今以后,您不用担心那个恶棍再对您作恶了。我已经在高贵的上帝和我视为命根子的公主帮助下履行了我的诺言,从今以后也不再受它约束了。”
  “难道我没说过吗?”桑乔听了说道,“我并没有醉。你们看看,我的主人是不是已经把那个巨人打跑了!我的伯爵称号也妥了,果不其然!”
  谁听了主仆二人的胡话都会忍俊不禁。大家都笑了,只有店主气得要发疯。最后,理发师、卡德尼奥和神甫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唐吉诃德弄到床上。唐吉诃德看样子疲惫已极,倒头沉沉睡去。大家又到客店门口安慰桑乔,他正为找不到巨人的头而着急呢。不过,最主要的是让店主消消气。店主为突然损失了这么多酒囊而气急败坏。客店主妇也大声喊道:
  “这个游侠骑士到我们店里来,可算让我们倒霉透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们让我们赔了多少钱!上次赔了一个晚上的晚饭、床铺、稻草和大麦,这是他和他的侍从以及骡子和一头驴用的。他们说自己是征险骑士,是上帝让他们和世界上的所有冒险者走厄运,所以什么钱也不用付,还说游侠骑士的章程上就是这么写的。现在,还是为了他,又来了一位大人,拿走了我的尾巴,等到还回来的时候,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毛都秃了,我丈夫想用也没法用了。最可恶的就是弄破了我的酒囊,流了一地葡萄酒,我倒愿意这地上流的都是他的血呢。我以我已故父母的名义发誓,他们不能少给一文钱,休想!否则我就不叫我自己的名字,就不是我父母养的!”客店主妇说得怒气冲冲,丑女仆又在一旁帮腔。她的女儿一声不吭,只是不时地微笑一下。神甫一直在安慰她,说将尽可能地赔偿她的所有损失,包括酒囊和葡萄酒,特别是那只贵重的尾巴。多罗特亚安慰桑乔说,只要能证实他的主人砍掉巨人的头一事是真的,等她的王国太平了,她肯定会把王国里最好的伯爵领地赏给他。
  桑乔听了这话才放心了。他向公主发誓说,他的确看到了巨人的脑袋。说得更具体些,他看到巨人有一副直拖到腰部的胡子。如果巨人不见了,那肯定是魔法弄的。那间房子里的所有事都受到了魔法操纵,上次他在这儿住的时候就遇到这种情况。多罗特亚说她相信是这样。她让桑乔别着急,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大家都安静下来了,神甫就想把书看完,那本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卡德尼奥、多罗特亚和其他所有人都请求神甫把书读完。神甫为了让大家高兴,他自己也想看,就把故事讲了下去。故事是这样说的:
  且说安塞尔莫对卡米拉的品德很满意,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卡米拉故意冷冷地对待洛塔里奥,为的是让安塞尔莫有一种错觉。为了更保险,卡米拉还让洛塔里奥请求以后不再来他家了,因为卡米拉见了他会明显不高兴。可是被蒙在鼓里的安塞尔莫坚决不同意他这么做。这样,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安塞尔莫都使自己丢尽了脸,而他却以为这是自己的福气。与此同时,莱昂内拉觉得自己的情爱也得到了认可,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相信女主人会帮她掩盖,而且还会告诉她如何避免引起怀疑。结果有一天晚上,安塞尔莫觉得莱昂内拉的房间里有脚步声,他想看看是谁在走动,可是似乎有人在顶着门。这样安塞尔莫就更想进去看看了。他用力推开门闯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从窗口跳到街上。他想赶紧追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可是莱昂内拉紧紧抓住他不放,使他脱身不得。莱昂内拉说:
  “别着急,我的主人,您别再追那个跳出去的人了。这是我的事,他是我丈夫。”
  安塞尔莫不相信。他简直气昏了头,拔出短剑就要剌莱昂内拉,还说如果她不说实话就杀死她。莱昂内拉吓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竟说:
  “别杀我,我的主人,我还有您想象不到的重要事情要告诉您呢。”
  “快说,”安塞尔莫说,“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现在我可没法说出来,”莱昂内拉说,“我这会儿心慌意乱。让我明天早晨再告诉您吧,那时候您就会知道一件让您意外的事情。我保证刚才从窗户跳出去的是本城的一个青年,他已经同意和我结婚了。”
  安塞尔莫这才放下心来。他想等到莱昂内拉要求的第二天再说。他没想到这件事会与卡米拉有关,现在他对卡米拉的品行已经满意和放心了。他走出莱昂内拉的房间,把莱昂内拉锁在里面,对她说,如果她不把该说的事情告诉他,就别想出来。
  然后,安塞尔莫就去看望卡米拉,对她讲了刚才在女仆那儿发生的事情,还说女仆要同他说一件至关重大的事情。卡米拉是否慌了手脚,且不必说,反正她怕得要死。她完全相信,也有理由相信,莱昂内拉会把她知道的有关自己不忠的事情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没有勇气再等着瞧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当天晚上,她估计安塞尔莫已经睡着了,就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和一些钱收拾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家门,去找洛塔里奥。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洛塔里奥,求他或者把自己藏起来,或者两人一同逃到安塞尔莫肯定找不着他们的地方去。
  卡米拉这么一说,洛塔里奥也慌了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了。最后,他想到可以把卡米拉送到一个修道院去,他的一个姐妹在那儿当院长。卡米拉同意了。洛塔里奥把卡米拉火速送到了修道院,接着他自己也从城里悄悄地失踪了。
  第二天早晨,安塞尔莫没有发现卡米拉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只是急于知道莱昂内拉要告诉他的事情,起床后就到关莱昂内拉的房间去了。他打开门,走进房间,可是不见莱昂内拉,只见窗台上系着几条床单,看来莱昂内拉就是从那儿溜走的。他闷闷不乐地赶紧回来告诉卡米拉,可是无论在床上还是在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卡米拉,他感到很奇怪。他向家里的佣人打听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结果在找卡米拉的过程中发现卡米拉的首饰盒都打开着,里面的大部分首饰都没有了,他才意识到出事了,而且问题不在莱昂内拉身上。于是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便忧心忡忡地去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洛塔里奥。可是洛塔里奥也找不到了。佣人们告诉他,那天晚上,洛塔里奥就不见了,而且把所有的钱都带走了,大概是发疯了。更有甚者,安塞尔莫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男女佣人都不见了,家徒四壁,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慢慢才开始明白过来。瞬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了妻子,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佣人。他觉得天仿佛塌了,尤其是他已经名誉扫地了。卡米拉这一走,他可以断定,她已经堕落了。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到自己在乡间的朋友那儿去。当初这个悲剧发生时,他就是住在那儿的。他锁好家门,骑上马,迷迷糊糊地上了路。刚走到一半,他心绪纷乱,只好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并且在树旁躺下来,长吁短叹,一直呆到天快黑了。这时,他看见有人骑马从城里走来,便向他问好,然后问佛罗伦萨城里有什么消息。那人说道:
  “城里出了可以说是这些天来最新鲜的事。大家都在说,住在圣胡安的富翁安塞尔莫昨晚被老朋友洛塔里奥拐走了妻子卡米拉,安塞尔莫本人也不见了。这些都是卡米拉的一个女佣说的。昨天晚上,总督发现她用床单从安塞尔莫家的窗口溜了下来,把她逮住了。我也不知道详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整个城市都因为这件事轰动了。这种事情发生在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之间,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大家都说他们是‘朋友俩’。”
  “那么,你知道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吗?”安塞尔莫问。
  “总督全力查找,都没能发现他们,我就更不知道了。”那个城里人说。
  “再见吧,大人。”安塞尔莫说。
  “上帝与你同在。”城里人说完就走了。
  这不幸的消息对安塞尔莫打击太大了,他不仅快气疯了,而且快气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到了朋友家。那位朋友还不知道他的事情,但一看到他脸色蜡黄、心力憔悴的样子,就知道准是被某件严重的事情弄的。安塞尔莫请求让他躺下,并且要写字用的文具。朋友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留下他躺在房间里。安塞尔莫要求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且把门关好。这特大的不幸涌上心头,他感到了死亡的先兆,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让人们知道自己突然死亡的原因。他开始留言,可是还没写完,就咽了气。
  房子的主人见天色已晚,安塞尔莫却没叫他,就想进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结果看到安塞尔莫脸朝下趴着,半个身子坐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写字台上。写字台上有一张打开的便条,安塞尔莫手上还拿着一支笔。主人叫他,见他不回答,才发现他身体冰凉,已经死了。他的朋友既惊讶又难过,赶紧把家里的人都叫来,让他们也看到了安塞尔莫遭遇的不幸。最后,他看了纸条,认出这是安塞尔莫亲笔写的。
  纸条上这样写着:
  一个固执无聊的念头断送了我的生命。如果我的死
  讯能够传到卡米拉的耳朵里,就告诉她,我原谅她,因为她没有义务创造出奇迹来,我也不曾希望她创造出奇迹来。是我自己制造了我的耻辱,没有理由……
  安塞尔莫就写到这儿。可以看得出,他还没有写完就终止了生命。第二天,安塞尔莫的朋友将他的死讯通知了他的亲属,他们已经知道了安塞尔莫的丢脸事。那位朋友还通知了卡米拉所在的修道院。卡米拉差点陪丈夫走上同一条路,这倒不是因为她得知了丈夫的噩耗,而是因为她听说洛塔里奥不见了。后来人们听说她虽然成了寡妇,可是既不愿意离开修道院,也不肯出家作修女,直到很多天后,有消息说,洛塔里奥后悔不迭,已经在洛特雷克大人同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将军争夺那不勒斯王国的一场战斗中阵亡,她才出了家,并且几天之后在忧郁和悲伤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一场由荒谬引起的悲剧中几个人的结局。
  “我觉得这本书还不错,”神甫说,“不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如果是编的,那么这位作者编得并不好,因为无法想象世界上有像安塞尔莫这样愚蠢的丈夫,竟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考验妻子。在一个美男子和一位贵夫人之间,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然而在丈夫和妻子之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叙述的方式,我还算喜欢。”

第三十六章 客店里发生的其他奇事


  这时,站在客店门口的店主说:
  “来了一队贵客。如果他们在这儿歇脚,咱们可就热闹了。”
  “是什么人?”卡德尼奥问。
  “四个人骑着短镫马,”店主说,“手持长矛和皮盾,头上都蒙着黑罩。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坐在靠背马鞍上,与他们同行,脑袋上也戴着头罩。另外有两个步行的伙计。”
  “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吗?”神甫问。
  “太近了,马上就要到了。”店主回答。
  听到这话,多罗特亚又把脸蒙上了,卡德尼奥也走进了唐吉诃德的那个房间。店主说的那些人进来后,客店里几乎没地方了。四个骑马的人下了马,看样子都是一表人才。他们又去帮那个女人下马,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把那女人抱了下来,放在卡德尼奥躲着的那个房间门口的一把椅子上。那个女人和那几个人始终都没有把头罩摘掉,也不说一句话。只有那个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后,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胳膊垂了下来,宛如一个萎靡不振的病人。两个伙计把马牵到马厩去了。
  看到这种情况,神甫很想知道这些如此装束、一言不发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他跟着两个伙计,向其中一人打听。那人回答说:
  “天哪,大人,我无法告诉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们显得很有身份,特别是把女人从马上抱下来的那个人显得更有身份,其他人都对他很尊敬,完全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那女人是谁?”神甫又问。
  “这我也没法告诉你,”那个伙计说,“一路上我始终没有看到过她的面孔。不过,我确实听到她叹了很多次气,每叹一次气都仿佛要死过去似的。我们只知道我们看到的这些。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和我的伙伴是两天前才开始与他们同行的。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连求带劝,要我们陪他们到安达卢西亚去,答应给我们很高的报酬。”
  “你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吗?”神甫问。
  “一点儿也没听到。”那个伙计说,“因为大家走路都不说话。这倒有点儿奇怪,因为只能听到那个可怜女人唉声叹气,我们都觉得她挺可怜。我们猜她一定是被迫到某个地方去。从装束上可以看出她是个修女,或者要当修女了,这是肯定的。
  很可能她当修女并不是出于本意,所以显得很伤心。”
  “都有可能。”神甫说。
  神甫离开伙计,回到多罗特亚那儿。多罗特亚听到那蒙面女人叹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来到那女人身边,对她说:
  “您哪儿不舒服,夫人?如果是女人常得的病,而且我又有治这种病的经验,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可是可怜的女人仍然不开口。尽管多罗特亚一再表示愿意帮忙,那女人还是保持沉默。随后,来了一位蒙面男人,也就是伙计说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他对多罗特亚说:
  “您不必费心了,她没有对别人为她做的事表示感谢的习惯,除了从她嘴里听到谎言,您别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报答。”
  “我从来不说谎,”那女人直到这时才开了口,“相反,正因为我真心实意,不做假,才落到现在这倒霉地步。你自己明白,正因为我真诚,你才虚伪和狡诈。”
  这些话卡德尼奥听得一清二楚。他就在唐吉诃德的房间里,与那女人只有一门之隔,仿佛这些话就是在他身边说的。
  他大声说道:
  “上帝保佑!我听见什么了?我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那个女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却没看到人。她吓坏了,站起来就往房间里跑。那个男人看见了,立刻抓住她,使她动弹不得。那女人在慌乱和不安中弄掉了盖在头上的绸子,露出了自己的脸,虽然显得苍白和不安,却是一张美丽无比的脸。她的眼睛迅速向一切可以看到的地方张望,神态似乎有些不正常。她那副表情让多罗特亚和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那个男人从背后紧紧抓着她,自己头上的头罩都要掉了,也顾不上去扶一下。多罗特亚正搂着那女人。她抬头一看,发现把她同那女人一齐抱住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费尔南多。多罗特亚刚一认出他来,就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脑袋一阵晕眩,仰面向后倒去。若不是旁边的理发师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就会摔倒在地了。
  神甫立刻站起来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往她脸上喷水。神甫刚一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费尔南多就认出了她,差点儿被吓死。他呆若木鸡,不过并没有因此而放开抓着那个女人的手。而在费尔南多怀里挣扎的女人正是卢辛达。她已经听见了卡德尼奥的叹息,卡德尼奥现在也认出了她。卡德尼奥刚才听到多罗特亚的那声哀叹,以为那是卢辛达在哀叹,便慌忙跑出了房间。他首先看到费尔南多正抱着卢辛达。费尔南多也马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卢辛达、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多罗特亚看着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看着卡德尼奥,卡德尼奥看着卢辛达,卢辛达又看着卡德尼奥。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卢辛达。她对费尔南多说:
  “放开我,费尔南多大人,请你自重,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让我接近那堵墙吧,我是那墙上的常春藤。我依附于它,无论你骚扰威胁还是山盟海誓、慷慨赠与,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你看到了,老天通过我们看不见的神奇途径,又把我真正的丈夫送到了我面前。你经过百般周折,也该知道了,只有死亡才足以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掉。这些明确无误的事实只能让你的爱心变成疯狂,让你的好感变成厌恶。结束我的生命吧。如果我能在我的好丈夫面前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死得其所。也许我的死能够证明我对丈夫的忠诚。”
  多罗特亚一直在听卢辛达说话,现在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见费尔南多还抓着卢辛达不松手,对卢辛达的话也置之不理,就全力挣脱出来,然后跪在费尔南多脚下,流着泪说道:
  “我的大人,如果你怀中那蔽日的昏光没弄花你的眼睛,你就该看见,跪在你面前的是不幸的多罗特亚。如果你不给她幸福,她就不会幸福。我就是那个卑微的农家女子。你曾大发慈悲,或者一时高兴,想抬举我做你的妻子。我过去深居闺阁,无忧无虑,直到后来,在你似乎正当的纠缠骚扰下,向你敞开了我贞洁的大门,把我的自由的钥匙交给了你,以身相许,结果得到的却是忘恩负义。我来到这个地方,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迫不得已。尽管这样,我也不愿意让你错以为我是忍辱到此,是被你遗弃的痛苦和悲伤把我带到了这里。你当初想让我做你的人,现在你虽然不再想这样,但也不可能不属于我了。
  “看一看吧,我的大人,我对你的真心实意足以抵消你所喜欢的卢辛达的美貌和雍容。你不能属于美丽的卢辛达,你是我的;她也不能属于你,她是卡德尼奥的。如果你注意到了,你就会发现,对于你来说,把你的爱转向对你尊崇的人,要比让讨厌你的女人真心爱你容易得多。你大献殷勤,使我放松了自己;你百般乞求,得到了我的童身;你并不是不知道我的地位;你十分清楚,我是如何委身于你的。你没有理由说自己是受了欺骗。你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和男人,为什么要百般寻找借口推托,没有像过去说的那样,让我最终成为幸福的人呢?即使你由于我现在这种样子不爱我了,我仍是你真正的合法妻子,你至少还得爱我,把我当女奴接纳。我只有成为你的妻子,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
  “你不要抛弃我,让我成为街头巷尾被人们羞辱的话题。你不要害得我父母无法安度晚年,他们一直忠心为你服务,是你的好臣民,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如果你觉得你我的血混在一起就搞乱了你的血缘,你不妨想想世上很少有或根本没有哪个贵族的血缘是没被搀杂的。女人的血质并不是影响血统高贵的因素,相反,真正的高贵在于它的道德。如果你拒绝履行你应该对我做的事情,缺乏应有的道德,我的血统就比你的血统高贵。总之一句话,大人,我最后要对你说的就是:不管你愿意与否,我都是你的妻子。这有你的话为证。如果你自以为高贵,并且因此而鄙视我,就不应该食言。这里有你写的字据为证,有天为证,你对我许诺时曾指天为誓。如果这些都不算数,你的良心也会在你的快乐之中发出无声的呼喊,维护我所说的这个真理,使你在尽情的欢乐中总是惴惴不安。”
  可怜的多罗特亚声泪俱下的陈述使费尔南多的随行人员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费尔南多一言不发地听多罗特亚说话。多罗特亚说完后不禁哀声饮泣,心肠再硬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卢辛达也一直在看着多罗特亚,既对她的不幸深表同情,又为她的机敏和美貌而惊讶。卢辛达想过去安慰多罗特亚几句话,无奈费尔南多依然抓着她的胳膊,使她不能动弹。费尔南多内心也充满不安和恐惧。他一直盯着多罗特亚,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放开了卢辛达,说道:
  “你赢了,美丽的多罗特亚,你赢了。你这种真情是无法拒绝的。”
  费尔南多一放开手,本来就感到晕眩的卢辛达差点儿倒在地上。幸亏卡德尼奥就在旁边,他一直站在费尔南多身后,不愿意让他认出自己来。这时卡德尼奥忘记了恐惧,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扶住了卢辛达,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
  “老天若有情,会让你得到安宁的,我坚贞美丽的夫人。你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在我的怀里感到安全。你曾投身于我的怀抱,是命运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听到这话,卢辛达把目光投到卡德尼奥身上。她先是从声音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又看清确实是他,便不顾往日的庄重,忘情地搂住了卡德尼奥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卡德尼奥的脸上,对他说:
  “是你,我的大人,即使命途多舛,这个依附于你的生命再受到威胁,你仍是这个女囚的真正主人。”
  费尔南多和所有在场的人看到这奇怪的场景都怔住了。多罗特亚觉得费尔南多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她看见费尔南多伸手去抽短剑,看样子是要跟卡德尼奥拼命,便赶紧抱住费尔南多的双膝,让他的腿动弹不得,而且不停地流着泪说:
  “我唯一的支柱呀,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的妻子就在你的脚下,而你想强占的那个女人正在她丈夫的怀里。你想打破老天的安排,你觉得对不对,而且可能不可能呢?她置一切干扰于不顾,当着你的面,把爱情的烈酒洒在了她真正丈夫的脸庞和胸膛上,证实了她的坚贞爱情。你想与她结发为妻,你觉得合适吗?看在上帝份上,我哀求你;看在你自己的身份上,我乞求你;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你不仅不该怒从心头起,相反倒应该息事宁人,让这一对有情人在天赐的良辰顺利地结成眷属,这样才能显示出你高贵的宽广胸怀,让大家看到你的理智战胜了欲望。”
  在多罗特亚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虽然双手搂着卢辛达,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费尔南多。如果费尔南多有什么可能会伤害他的动作,他一定会奋起自卫,竭尽全力反击可能会伤害他的行动,即使牺牲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不过这时候,费尔南多的朋友们、神甫和理发师都赶来了,连老好人桑乔也来了。大家围着费尔南多,请求他顾惜多罗特亚的眼泪。他们相信多罗特亚刚才讲的都是真的,不要辜负了她如此合理的愿望,让他想想,大家在这个地方意外地相逢,看来不是偶然的,而是老天的刻意安排。神甫还提醒说,看来只有死亡才能把卢辛达和卡德尼奥分开,而且,即使短剑的锋刃可以把他们分开,他们也会把死亡视为最大的幸福。在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克制自己,表现出宽广的胸怀,诚心诚意地让他们享受老天赐予他们的欢乐,才算是勇气。只要他把自己的眼光放在美丽的多罗特亚身上,就会发现,很少有人或者根本没有人可以与她媲美,况且多罗特亚爱他是如此谦恭,一片赤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还自认为是个男子汉,是基督教徒,就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就是向上帝履行诺言,让所有规矩的人都满意。他们都知道,美貌是一个人的优越长处。即使她出身卑微,也可以上升到贵族的地位,并且不受抬举她的人歧视。爱情的不变规律里容不得任何罪恶,只要遵守这个规律,就摆脱了罪恶。
  费尔南多毕竟是个贵族,有着宽广的胸怀,听了大家这番说,他的心软了下来,只得面对现实,这个现实是他无法否认的。他只好服从大家的好言相劝,蹲下身来抱住多罗特亚,对她说:
  “站起来吧,我的夫人,让我的宝贝跪在我的脚下太不合理了。在此之前我没有对你作出明确表示,大概是老天见你忠实地热爱我,才有意让我知道应当如何珍视你。我请求你不要责备我的过错和我的粗心大意。当初我不愿意让我属于你,而现在我以同样的决心接受了你。如果你转过头去,看看卢辛达那双快乐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她已经原谅了我的所有过错,你就会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她已经得到了她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也从你这儿得到了我的东西。她可以放心地同她的卡德尼奥天长地久,我也会乞求老天让我同我的多罗特亚生活在一起。”
  说完,费尔南多又抱住了多罗特亚,把自己的脸深情地贴到她脸上,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泄露他无可置疑的爱怜与悔恨。卢辛达和卡德尼奥流的却不是这种眼泪,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是如此。大家热泪盈眶,有的人为自己高兴,有的人为别人高兴,可是样子就好像是遭了什么大难似的。桑乔也哭了,不过他哭是因为他这才知道,多罗特亚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什么米科米科娜公主,他本来指望从她那儿得到很多赏赐呢。大家感到一阵惊讶,而后,卡德尼奥和卢辛达又跪在费尔南多面前,感谢费尔南多成全了他们。他们言辞得体,费尔南多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也显得非常友好,非常有礼貌地把他们扶了起来,又问多罗特亚如何到了这个如此遥远的地方。她简明扼要地把原来对卡德尼奥讲过的那些事又讲了一遍,费尔南多和他的随行人员对此都很感兴趣,多罗特亚把自己的不幸讲得太生动了,他们都希望她讲得再长些。
  多罗特亚讲完后,费尔南多接着讲了他发现卢辛达怀里有张纸条,说她是卡德尼奥的妻子,因而不能再属于他等等事情。费尔南多说他想杀了卢辛达,若不是她父母阻止,他真会这样做。后来,他既沮丧又羞愧地离开了家,决心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报复。第二天,他得知卢辛达已经离开了父母家,去向不明。几个月后,他听说卢辛达在一个修道院里,还说如果不能同卡德尼奥一起生活,她就永远待在修道院里。费尔南多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就找了那三个人陪同他来到了修道院。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卢辛达,怕她知道后会有所防备,只是在外面等待。有一天,修道院的门开着,他就让两个人守住大门,自己带着一个人进去找卢辛达,发现卢辛达正在回廊里同一个修女说话。他不容分说,就把卢辛达抢走了。他们带她到了一个地方,做了一些准备。那个修道院地处原野,离村镇很远,因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卢辛达发现自己到了费尔南多手里,顿时晕死过去,醒来后,也只是边哭边哀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他们由沉默和眼泪伴随着来到了这个客店。算是老天开眼,世间的所有不幸都在这里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美丽公主米科米科娜的故事及其他趣闻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见美丽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成了多罗特亚,巨人变成了费尔南多,他所希望的伯爵称号也成了泡影,心里不免隐隐作痛。可是他的主人却依然鼾声大作,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此时的多罗特亚仍在怀疑自己得到的幸福是一场梦,卡德尼奥也这么想,卢辛达同样如此。费尔南多则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把他从险些断送名誉和灵魂的迷途中解救了出来。总之,客店里的所有人都为这件本来无望解决的棘手事情有了如此美满的结局而高兴。办事有方的神甫把问题解决得恰到好处,他祝贺每个人都各有所得。不过,最高兴的是客店主妇,因为卡德尼奥和神甫已经答应赔偿应由唐吉诃德赔偿的所有损失和财物。
  只有桑乔像刚才说的,显得很难过,很不幸,很伤心。他满面阴云地来到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刚睡醒。桑乔对他说:
  “猥獕大人,您完全可以任意睡下去,不用再操心去杀什么巨人,或者为公主光复王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这很好,”唐吉诃德说,“我刚才同那个巨人进行了一场估计是我这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我一个反手就把他的头砍落在地,流了那么多血,就像水一样在地上流淌。”
  “您最好说像红葡萄酒一样流淌,”桑乔说,“如果您不知道,我告诉您,那个死了的巨人是个酒囊,血是六个阿罗瓦的红葡萄酒,被砍掉的头呢……是养我的那个婊子,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你说什么?你疯了?”唐吉诃德问,“你头脑清醒吗?”
  “您起来吧,”桑乔说,“看看您做的好事吧,咱们还得赔偿呢。您还会看到,女王变成了普通少女,名叫多罗特亚。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哩。您知道后准会惊奇。”
  “我一点儿也不惊奇,”唐吉诃德说,“你想想,上次咱们在这儿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这次故伎重演也不足为奇。”
  “假如我被人用被单扔也属于这种情况,我当然相信,”桑乔说,“可惜并不是这样,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看见今天在这儿的店主当时抓住被单的一角,既开心又用力地把我往天上扔,虽然我头脑简单,是个笨蛋,可我还认得这个人,肯定没有什么魔法,有的只是痛苦和倒霉。”
  “那好,上帝会安抚你的,”唐吉诃德说,“你把衣服给我,我出去看看你所说的那些事情和变化。”
  桑乔把衣服递给他。这边唐吉诃德穿衣服,那边神甫则向卡德尼奥和其他人讲唐吉诃德如何抽疯,他们又是如何设计把他从“卑岩”弄回来的,当时唐吉诃德正胡想自己受到了夫人的藐视。神甫把桑乔告诉他的那些事几乎全讲了,大家听后觉得惊奇而又可笑,一致认为这是胡思乱想造成的最奇怪的疯癫。神甫还说,多罗特亚的好事使得他这个计划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此还得再想个办法,把唐吉诃德弄回老家去。卡德尼奥愿意把这件事继续下去,让卢辛达来扮演多罗特亚原来扮演的角色。
  “不必这样,”费尔南多说,“我倒愿意让多罗特亚继续把她的角色扮演下去。如果这位骑士的家乡离这儿不远,我倒愿意想办法治好他的病。”
  “离这儿不过两天的路程。”
  “即使再远的路,我也愿意去,做点好事么。”
  这时候,唐吉诃德全副武装地出来了。他头戴已经被砸瘪的曼布里诺的头盔,手持皮盾,胳膊还夹着那根当长矛用的棍子。唐吉诃德的样子让费尔南多和其他人感到吃惊。他的脸拉得很长,又黄又干,身上的披挂也是各式不一,神态矜持。大家都没有吱声,看他想说什么。唐吉诃德看着美丽的多罗特亚,极其严肃而又平静地说:
  “美丽的公主,我已经从我的侍从那儿得知,您的尊贵地位已经没有了,您的身份也没有了,您已经从过去的女王和公主变成了普通少女。如果这是您的会巫术的父亲的旨意,怕我不能给您必要的帮助,那么我说,他过去和现在对于骑士小说都是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如果他像我一样认真阅读骑士小说,随处都会发现,一些名气比我小得多的骑士,没费什么气力就杀死了某个巨人,不管那个巨人有多么高傲,从而完成了一些十分困难的事情。我没费什么时间就把那巨人……我不说了,免得你们说我吹牛。不过,时间会揭示一切,它会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您看看,您攻击的是两个酒囊,而不是巨人。”店主这时说道。
  费尔南多让店主住嘴,无论如何别打断唐吉诃德的话。唐吉诃德接着说道:
  “总之,失去了继承权的尊贵公主,如果您的父亲是因为我说的那个原因而改变了您的身份,您不必往心里去。在任何危险面前都没有我的短剑打不开的道路。用不了几天,我就会用这把剑把您的敌人的头砍落在地,把王冠戴到您头上。”
  唐吉诃德不再说话,等待公主的回答。多罗特亚心里明白,费尔南多已经决定把这场戏演下去,直到把唐吉诃德带回他的家乡,于是就风趣十足而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勇敢的猥獕骑士,无论谁对您说我的情况变了,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我确实出乎意料地交了点好运,可我并没有因此就不是以前的我了,而且我要依靠您战无不胜的臂膀力量的想法依然没有变。所以,我的大人,请您相信我的父亲,承认他是个精明而又谨慎的人,他养育了我,以他的学识为我找到了一条弥补我的不幸的真正捷径。我认为,如果不是由于大人您,我决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好事。我说的都是真话,在场的很多大人都可以证明这点。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咱们明天继续赶路,今天的时间不多了。至于我期望的更多的好事,就全仰仗上帝和英勇的您了。”
  机灵的多罗特亚刚说完,唐吉诃德就把头转向桑乔,满面怒容地说道:
  “现在我告诉你,你这个臭桑乔,你是西班牙最大的坏蛋!江湖骗子,你说,你刚才不是对我说,这位公主已经变成了叫多罗特亚的少女吗?你不是说我砍下的那个巨人的脑袋是养你的婊子吗?你还说了其他一些混帐话,把我都弄糊涂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糊涂过呢。我发誓,”唐吉诃德咬牙切齿地仰天说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让天下游侠骑士的所有敢撒谎的侍从都长点记性!”
  “您息怒,我的大人,”桑乔说,“就算我说米科米科娜公主的身份已改变是错了,可巨人脑袋的事,那些被扎破的酒囊,还有那些盘是葡萄酒,我都没讲错,上帝万岁,那些破酒囊就在您床边,屋里的红葡萄酒也流成河了。您若不信,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等店主让您赔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至于女王的身份没有变,我也和人家一样从心里感到高兴。”
  “现在我告诉你,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是个笨蛋。对不起,完了。”
  “行了,”费尔南多说,“别再说这些了。公主说明天再走。今天已经晚了,就这么办吧。今天晚上,咱们可以好好聊一夜,明天陪同唐吉诃德大人一起赶路,我们也想亲眼目睹他在这一伟大事业中前所未有的英勇事迹呢。”
  “是我为大家效劳,陪同大家赶路。”唐吉诃德说,“感谢大家对我的关照和良好评价。我一定要做到名符其实,即使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或者其他可能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也在所不辞。”
  唐吉诃德和费尔南多彼此客气谦让了一番。这时有个旅客走进客店,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从装束上看,那个人是刚从摩尔人那边来的。他上身穿着蓝呢半袖无领短上衣,下身是蓝麻布裤,头上戴着一顶蓝色帽子。脚上是枣色高统皮鞋,胸前的一条皮肩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他身后跟着一个摩尔装束的女人。那女人骑在驴上,一块头巾包住了整个脑袋,把脸也遮住了。她头上还戴着一顶锦缎帽子,从肩膀到脚罩着一件摩尔式长袍。那男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有些发黑,长长的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总之,看他那副样子,如果穿戴得再好些,人们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豪门巨子。他一进客店,就要一个房间。当他得知已经没有房间的时候,显得极为不快。他走到那个打扮像摩尔人的女人身旁,把她从驴背上抱了下来。多罗特亚、客店主妇和她的女儿,还有女仆,从没见过摩尔女人的装束,觉得很新鲜,就围了过来。多罗特亚总是那么和蔼、谦恭、机敏,她发现那个女人和同她一起来的人对没有房间感到很懊丧,就对那女人说:
  “别着急,我的夫人,这里的条件不大好,但客店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您愿意同我们住在一起,”多罗特亚说着指了指卢辛达,“这条路上的其他客店恐怕还不如这儿呢。”
  蒙面女人一言不发,只是从她原来坐的地方站了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深深一躬表示谢意。大家见她不说话,料想是摩尔人不会讲西班牙语。
  这时,那个俘虏①过来了,他刚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他见她们围着与自己同行的那个女人,而她对别人跟她说的话都不作答,就说:
  --------
  ①上文只提到这个人是个旅客,并未说明他是俘虏。
  “夫人们,这位小姐几乎不懂我们的语言,她只能讲她家乡的语言,所以问她话她也回答不了。”
  “我们什么也没问,”卢辛达说,“我们只是请她今晚与我们做伴。我们在我们的房间里给她腾个地方,这样她可以更方便些。我们愿意为所有外国人,特别是外国女人,提供便利条件。”
  “我以她和我个人的名义吻您的手,我的夫人。”那个俘虏说,“我很珍重您的关怀。从您在这种情况下的举动可以看出,您一定是个非常伟大的人。”
  “请告诉我,大人,”多罗特亚说,“她是信基督教的人还是摩尔人?她这身打扮,还有她始终不说话,让我们以为她是我们并不希望的摩尔人。”
  “装束和人是摩尔人,不过她的灵魂是个地地道道的信基督教的人。她特别想做基督教徒。”
  “那么,她受洗礼了吗?”卢辛达问。
  “自从她离开她的故乡阿尔及尔后,一直没有机会受洗礼。”俘虏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遇到什么死亡威胁,迫使她必须受洗礼。而且,她首先应该学习我们神圣信仰的各种礼仪。不过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要以与她身份相符的方式受洗礼了。她和我的衣服远远不能体现她的身份。”
  大家听到这几句话,都很想知道摩尔女人和这个俘虏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大家知道这两个人现在最希望的是休息,而不是人们打听他们的生活。多罗特亚拉起那女人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并请她摘掉头上的面罩。那女人看着俘虏,好像在问她们说什么。俘虏用阿拉伯语告诉她,她们让她把面罩摘了。那女人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多罗特亚觉得比卢辛达的脸还俏丽,卢辛达觉得比多罗特亚的脸还娇媚。在场的人都承认,如果说有谁的脸比多罗特亚和卢辛达的脸还漂亮,那么只有那个摩尔女人了,甚至有人觉得摩尔女人比她们俩更美。美貌历来都得宠,它能够令人动情,赢得好感,所以大家都愿意为摩尔女人尽心效力,殷勤备至。
  费尔南多问俘虏,摩尔女人叫什么名字。俘虏说叫莱拉·索赖达。摩尔女人听见了,知道费尔南多问的是什么,急忙嗔怪地说:
  “不,不是索赖达,是玛丽亚,玛丽亚。”她这么说显然是为了告诉人们,她叫玛丽亚而不是索赖达。
  她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话的感情让在场的几个人,特别是女人们,流下了眼泪。女人的性情就是心慈手软。
  卢辛达非常亲热地抱住她,对她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玛丽亚。”
  摩尔女人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索赖达马坎赫!”马坎赫的意思是“不是”。
  这时夜幕降临。店主按照与费尔南多同行的那些人的吩咐,精心准备了一顿他最拿手的晚饭。客店里既没有圆桌,也没有方桌,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就像仆人用餐一样,围坐在一条长桌前,把桌首的位置让给了唐吉诃德,尽管他尽力推辞。他觉得自己是米科米科娜的守护者,应该坐在她旁边。依次下去是卢辛达和索赖达。她们的对面是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接着是俘虏和其他男人,神甫和理发师坐到了女人们的一侧。晚餐吃得兴致勃勃。后来看到唐吉诃德又像那次同牧羊人吃饭那样,一时说兴大发,饭都不吃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唐吉诃德说:
  “只要你们注意一下,诸位大人,就会看到游侠骑士所从事的事业的确是空前伟大的。否则,假如现在有人从这座城堡的大门进来,看见了我们,怎么会想象得到我们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知道坐在我身旁的这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王,而我就是人们到处传颂的猥獕骑士呢?
  “毫无疑问,这项事业胜过人们从事的所有行业。它遇到的危险越大,越是受到人们的尊重。如果有人说舞文弄墨比舞刀弄枪好,就让他从我面前滚开吧,那是信口胡言。他们依据的理由就是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辛苦,舞刀弄枪使用的只是体力,就像臭苦力干活那样,只要有力气就行了;就好像我们从事的这个舞刀弄枪的行业不包括防御似的,而防御需要很好的智力;就好像一个率领军队或承担防守一座被围困的城市的斗士不需要动脑子一样,其实这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
  “你们想想,要揣测了解敌人的意图和计谋,要估计存在的困难,避免可能遇到的损失,光靠体力能做到吗?这全是动脑子的事情,与体力根本无关。而且,舞刀弄枪也同舞文弄墨一样,需要动用脑力。咱们不妨看看,文武相比,哪一项最辛苦。不过,这要看每个人追求的目的和结局。追求的目标越高尚,就越应该受到尊重。
  “咱们不说神职人员,神职人员的目的就是把人的灵魂送上天。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崇高目标。咱们就谈世俗文人的目的吧。他们的目的就是实现公平的分配,让每个人得其所应得,并且让公正的法律得到遵守。这的确是个宏伟、高尚、值得赞扬的目标。不过,它还无法与武士的目标相比,这些人把平安视为最终目标,平安才是人类生活可以企望的最高利益。所以,世界和人类最初听到的福音,就是我们在见到光明的那个晚上①听到的天使的声音。天使在空中唱道:‘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们最高的导师都教导他们的信徒和受到他们帮助的人,到某人家去的时候,最好的问候就是‘愿这一家平安’,并且常常教导他们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愿你们平安。’这平安就好比一件珍宝。没有这件珍宝,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都不会有任何幸福。这个平安就是打仗的真正目的,而从戎就是要打仗。
  --------
  ①此处指耶稣诞生之夜。下面的几句引语均出自《新约全书》。
  “如果是这样,打仗的最终目的是平安,而这个目的又比文人的目的要强得多。咱们现在看看文人和武将各自付出的辛劳吧,看看谁消耗的体力最多、最辛苦。”
  唐吉诃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听他讲话的那些人谁也不能把他看成是疯子。相反,其他男人都与从武的行业无缘,因此听起来津津有味。唐吉诃德接着说:
  “我认为文人的最大难处就是穷,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穷,我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把事情说绝对些。我觉得受穷就是一种不幸,因为穷人历来都不会有什么顺心的事。他们受贫穷之苦表现在几个方面,挨饿、受冻或缺衣少穿,或者是尽皆有之。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是没有吃的,只是不能按时吃,或者吃些富人的残羹剩饭。他们最大的难处就是这个‘吃乞食’。他们也不是没有火炉或壁炉,即使火不热,至少可以驱驱寒,总之他们可以在房间里睡得很舒服。其它一些琐事,我就不提了。譬如说他们缺衣少鞋,衣服单薄,如果有幸吃顿好饭就狠吃猛塞。
  “在我描述的这条艰辛道路上,他们在这里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一直到达他们所希望的地位。我们看到过很多这种情况,他们含辛茹苦,一旦达到了目标,就好像插上了时来运转的翅膀,开始坐在椅子上统治世界,饥肠辘辘变成了脑满肠肥,忍寒受冻变成了怡然自得,缺衣少穿变成了穿着阔绰,铺席而眠变成了铺绫盖缎。这些都是他们功德的合理所得。不过他们付出的代价如果与战士们相比,就差得太远了。下面我再继续讲。”

第三十八章 唐吉诃德妙论文武之道


  唐吉诃德接着说:
  “我们刚才谈到了文人学士的清苦和他们这方面的其它情况,我们再来看看他们是否比士兵有钱。我们可以看到,没有人比士兵更清苦了。他们靠的只是菲薄的军饷,而且这军饷还晚发或不发。有的就靠动手去抢,可这就得冒丧失性命和良心的极大危险。有时候简直衣不蔽体,一件破了洞的上衣既当礼服,又当衬衫。在严冬他们常常冒着酷寒在野外露宿,只能靠嘴里的哈气御寒。可是气出自空腹,据我了解,与常规相反,呼出的是凉气。他们等啊等,想等到天黑在床上暖和暖和。只要他们不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床倒是肯定窄不了,只要他们的脚走得到,都可以算是床,可以在上面尽情翻滚,不用担心床单掉地。
  “就这样,到了他们接受军阶的日子。有一天,战斗来临了。他们每个人头上戴着线做的帽缨,以便万一子弹打到太阳穴上或者打断胳膊和腿的时候治伤用。即使仁慈的老天让他们没有遇上这种情况,安然无恙,他们仍然同以往一样,一贫如洗,然后又得一次次地集合,一次次地战斗。即使他们每次都打了胜仗,也只能得到一点儿好处。而且这种奇迹极为罕见。
  “诸位大人,你们是否发现,为打战而受奖的人要比战死的人少得多?你们肯定会说这无法相比,因为死者不计其数,而得奖的人不过三位数。但文人的情况相反,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表面上有维持生计的手段。虽然战士们付出的代价大,可是得到的奖励却很少。据说,奖励两千个文人要比奖励三万个士兵容易得多,因为奖励前者,只需给他们一个符合他们专业的职位就行了,而要奖励后者,只能靠他们为之效力的那个人的财力。这是难以做到的,可它又进一步证明了我说的道理。咱们暂且不谈这些,这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还是谈谈武装比文治的重要性吧。这个问题还有待考证,因为各方都坚持己见。文士们认为,没有文治,武装就不可能生存,因为战争也有自己的法则,而法则是由文士完成的,法则受到文化和文人的制约。
  “可武官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没有武装力量的支持,法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保卫国家、维护王国、保护城市、保证道路交通、清除海盗,这一切都离不开武装力量。如果没有武装力量,民主国家、王国、帝国、城市、海路和陆路都会遭受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与混乱。谁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重要,就越应该受到重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谁要想在文化方面表现得突出,就得花费时间,熬夜不眠,忍饥挨饿,缺衣少穿,头脑发胀,消化不良,还有其它一些与此相关的事情,有一些刚才我已经谈到了。可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说法,谁要想成为好战士,同样要付出上面所说的代价,而且程度还更严重,简直无法比拟,因为他们随时都有丧失生命的危险。
  “文人面临的危险和清苦怎能和战士相比呢?战士们被围困在某个碉堡或工事里,站岗值班,知道敌人正在向他所在的地方挖坑道,可他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也不能逃避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他只能把发生的情况向班长报告,以便采取对策,可他自己只能留在那里,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身不由己地飞上天或者掉进地底下去。如果这个危险还不算大,我们不妨看看两只军舰在辽阔的大海上对撞是否能与之相比,或者比这更厉害吧。两只船碰撞在一起,战士们只能在船头的冲角上有两尺宽的立足之地。尽管他们看到敌方舰上的枪炮离自己的身体仅有一支长矛的距离,正像死神一样威胁着自己的生命,脚下一不小心还会掉到涅普图努斯①的肚子里去,但他们仍然被荣誉感激励着,勇猛向前,迎着枪弹,企图跃到敌舰上去。更令人钦佩的是,一个人刚刚倒下去,掉进无底深渊,另一个人立刻补充了他的位置。如果这个人也掉进海里,就好像大海在等待它的对手似的,后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紧接着冲上去,英勇赴死。这是所有战争中最壮观的情景。
  --------
  ①涅普图努斯原为罗马水神,同希腊神波塞冬混同后成为海神。
  “没有凶恶火器的年代该是多么幸福啊,对于这些火器的发明者,我看他们的罪恶的发明也正在地狱里等着要惩罚他们呢。这种发明使得一些无耻的胆小鬼可以夺取一个勇士的生命。一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战士,可能在转瞬间糊里糊涂地被一颗流弹夺走思想和生命。他本来应该生命长存,而那个射击的家伙却可能早已被这个可恶的东西发射时出现的火光吓跑了呢。由此想来,我不禁在心里为我在这个应该遭到唾弃的年代里当游侠骑士感到心情沉重。尽管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可是一想到火药和铅弹可能会夺走我依靠臂膀的力量和短剑的锋刃在世界上扬名的机会,我就不禁火冒三丈。
  “不过还是听天由命吧,即使我面临的危险比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面临的危险还要大,只要我能做到我要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受到比他们更多的尊重。”
  唐吉诃德侃侃而谈,其他吃饭的人竟忘了把食物放进嘴里。桑乔几次催大家吃饭,说吃完饭,大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在场的人忽然对唐吉诃德添了几分恻隐之心。看起来唐吉诃德的思路很清楚,可一说起骑士乌七八糟的事情就简直不可救药了。神甫说唐吉诃德为武士们的辩解很有道理。他自己虽然属于文职人员,也同意他的看法。
  吃完晚饭,撤去了桌子,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就去收拾唐吉诃德的那间顶楼。他们决定那间房子当晚给所有女人住。费尔南多让俘虏讲讲他的生活经历。看他陪索赖达来时的那个样子,他的经历一定很有趣。俘虏说很愿意听从费尔南多的吩咐,只是怕自己讲得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有趣。尽管如此,他还是遵命,以后会讲的。神甫和其他人表示感谢,并再次请求他现在就讲。俘虏见大家请求他说,说不用求,只要吩咐就行。
  “既然这样,你们诸位就注意听。这是真事,那些精心编造的故事也许还不如它好听呢。”
  他让大家坐好,别再说话了。他见大家不再吱声,等着他讲,就开始以柔和平稳的语调讲起来。

第三十九章 俘虏叙述其身世及经历


  “我的祖籍在莱昂山区的一个地方。门第似乎比财运更为照顾我的家族。不过在那些小村镇里,我父亲也称得上是富人了。如果父亲能精心维持这个家庭,而不是把家里的财产都乱花掉,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富人。他这个大手大脚的习惯是在他年轻时当兵的那几年里形成的。军队可以让人由小气变成大方,由大方变成挥霍无度。如果谁显得寒酸,就会被视为魔鬼。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我的父亲由大手大脚变成了挥霍无度。这对一个已经结婚、有了后代的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父亲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而且后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据他自己说,他见自己积习难改,就想剥夺自己挥霍无度的手段和病因,也就是剥夺自己的财产。没有了财产,即使是亚历山大大帝也会感到窘迫。于是有一天,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自己的房间,说了一番话。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我要说我爱你们,我只说你们是我的孩子就够了。我要说我不爱你们,我只须让你们知道,我并没有着意为你们保管财产就行了。为了让你们知道,我想从现在起做得像个亲爹的样子,而不是像个后爹似的毁了你们,我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多天,现在已经考虑好了。你们已经到了能够自立的年龄,至少有能力选择将来对你们有利的事情。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财产分成四部分,你们每人一份,平均一样多。还有一份我留下维持生活用,直到老天保佑我能够活到的那一天。不过我给你们指出几条路,希望你们每个人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后,能够选择其中的一条。在我们西班牙有句老话,我觉得说得很实在,这些老话是多年经验的精确总结,所以都很符合实际。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教会、海洋或王宫。若加以解释就是说:欲富欲贵者,或入教会,或海上经商,或进王宫服侍国王。俗话说,国王的残羹胜过领主的佳肴。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们其中一人从文,另一个人经商,还有一个人为国王打仗,因为要进王宫服侍国王很困难。虽然战争不能给人带来很多财富,却可以给人带来很高的地位和名声。八天之内,我把你们每人分得的钱全部给你们,一分也不会少,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们现在告诉我,你们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我是老大,父亲让我先说。我说家产不要分了,他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都是小伙子了,可以自己挣钱。最后,我说我会听从他的意志,我选择从军,为上帝和我的国王效忠。我的大弟弟也是同样的意见,他选择的是带着他那份财产到美洲去。小弟弟选择的是从事教会职业,或者到萨拉曼卡去完成他的学业。我觉得小弟弟最聪明。
  “我们刚一说完各自的看法和选择,父亲就拥抱了我们,并且在他说的日子里,把他说的事情全做到了,给了我们每人一份钱。我记得是每份三千杜卡多。有个叔叔不愿意家产外流,已经用现金买下了我们三人的产业。我们在同一天告诉了我们善良的父亲。当时我觉得我父亲已经老了,只给他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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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 俘虏再谈其遭遇


  “没过十五天,那个叛教者就买好了一艘质量上乘的船,能装三十人。为了把事情办得稳妥,像那么回事,他又去了一趟一个叫萨赫尔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奥兰那个方向,离阿尔及尔有三十西里远,无花果的交易很发达。他同那个塔加林人去了两三次。在贝韦里亚,人们称阿拉贡的摩尔人为‘塔加林’,称格拉纳达的摩尔人为‘穆德哈尔’;而在非斯王国,人们称穆德哈尔为‘埃尔切’,国王打仗时大多用这种人。每次划船经过一个离索赖达等待我的那个花园不远的小海湾时,他都有意和几个划船的摩尔人一起把船停泊在那儿,或者做祈祷,或者为他真要干的事做些假戏。他还到索赖达的花园去要水果。索赖达的父亲不认识他,就给了他水果。后来他对我说,他本想找机会同索赖达说话,说明自己就是奉我之命,要把她带到基督教国家去的那个人。这样她就会高兴,并且放心。可是,摩尔女人除非有丈夫或父亲的吩咐,一般不能让任何摩尔男人或土耳其男人看到自己,但是却可以同基督徒俘虏自由接触。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见到索赖达。假如他真的同索赖达讲了,我倒很不放心,怕索赖达看到她的计划已经被叛教者知道了会感到不安。
  “不过上帝自有安排。那个叛教者的愿望虽好,可是得不到实现的机会。他本来在萨赫尔来去都很安全,可以随时随地停船,而他的伙伴,那个塔加林人,也完全听他的吩咐。我当时已经赎了身。现在需要的就是找几个划船的基督徒。叛教者让我留意,除了几个已赎身的以外,我还想带走哪几个人,叫我下星期五就把计划告诉那几个人,他已经决定我们下星期五启程。于是我就找了十二个西班牙人,他们都是划船能手,人也勇敢,而且都能自由出城。能找到这些人已经不算少了。当时有二十条船外出掳掠,把划船手全带走了。若不是有一条双桅船的主人那年夏天修船,没有外出,连这些人也找不到了。对这些人,我只是让他们下个星期五一个个悄悄出城,到阿希·莫拉托花园的拐角处等我。我是分别对每个人讲的,而且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那儿看到其他基督徒,也只说是我吩咐他们在那儿等我的。
  “安排好这些后,我还得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计划告诉索赖达,让她事先知道,以免因为我们在她估计这条基督徒的船回来的时间之前去找她而把她吓着。于是我决定到花园去,看看是否有机会同她说话。启程的前一天,我借口去找点野菜,去了花园。我在花园首先碰到的就是索赖达的父亲。他对我讲的是一种在贝韦利亚以及君士坦丁堡,俘虏和摩尔人之间通用的语言,既不是摩尔语,也不是西班牙语,更不是其他某个民族的语言,而是一种各类语言的大杂烩,这样我们互相都能理解。他就是用这种语言问我在花园里找什么。我知道他有个很有势力的朋友叫阿尔瑙特·马米,于是就说我是阿尔瑙特·马米的奴隶,来找几种野菜做色拉。接着他又问我是否已经赎了身,我的主人要了多少钱。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美丽的索赖达从花园的房间里走出来。她原来已经见过我多次,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摩尔女人并不避讳在基督教徒面前露面,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向她父亲同我说话的地方走来。她父亲看见她,也叫她到自己身边来。
  “现在我不必侈谈在我眼里索赖达如何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以及她的服饰如何华丽了。我只需说,她清秀无比的脖子、耳朵和头发上戴的珠宝比头上的头发还多。在她的脚腕上按照她们的习俗裸露着一对‘卡尔卡哈’,摩尔语的意思就是戴在脚上的镯子。她那副脚镯是纯金的,上面还嵌满了钻石。她后来对我说,她父亲估计那副脚镯值一万罗乌拉①。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同样贵重的手镯。她身上还有很多贵重的珍珠,摩尔女人最大的奢侈就是用各种珍珠装饰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摩尔人的珍珠要比世界上其他各国的珍珠总和还多。索赖达的父亲拥有许多阿尔及尔最宝贵的珍珠是众所周知的。此外,他还拥有二十多万西班牙盾。所有这些现在都属于我这位夫人。至于她当时戴这么多首饰是否漂亮,你们看,她经历了这么多周折之后依然楚楚动人,那么,她春风得意之时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貌有时期性,会随着某些事情变弱或变强。所以,有时候情绪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容貌,而且更多的时候是破坏人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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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乌拉是西班牙古金币。
  “总之,可以说当时她靓妆华丽,容姿无比,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再一想到她曾给予我的照顾,我更觉得她是天女下凡到人间,给我带来了幸福,来拯救我。她刚走过来,她父亲就用他们的语言告诉她,我是他的朋友阿尔瑙特·马米的俘虏,到此来找野菜做色拉。索赖达用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大杂烩语言问我究竟是不是个男子汉,为什么没有给自己赎身。我说我已经为自己赎了身,从我付给我主人的赎金数量就可以看出我的主人对我多么重视,我付给了我的主人一千五百个索尔塔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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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尔塔尼是土耳其古金币。
  “她却说:‘如果你是我父亲的俘虏,你就是再付两倍的价钱,我也不会让我父亲答应放你。你们基督教徒总是说谎,你们装穷就是为了骗摩尔人。’
  “‘可能有这种事’我说,‘但是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我对我的主人都是诚实的,我对世界上所有人都诚实。’
  “‘你什么时候走?’索赖达问。
  “‘我想明天,’我说,‘因为这儿有一艘法国船,明天启航。我想乘那艘船走。’
  “‘等西班牙的船来了,乘西班牙的船走不是更好吗?’索赖达说,‘不要乘法国的船,他们又不是你们的朋友。’“‘不,’我说,‘除非有确切消息说,这儿停泊着一艘西班牙的船,我才会在此等待,否则还是明天走最保险。我要回到我的国土,同我热爱的人团聚的愿望太强烈了,别的船来得晚,即使条件再好,我也不能等待了。’
  “‘你大概已经在你们国家结婚了,’索赖达说,‘所以你急于回去见到你的妻子。’
  “‘我并没有结婚,’我说,‘不过我已经答应,到了那儿就结婚。’
  “‘你说的那位夫人漂亮吗?’索赖达问。
  “‘很漂亮,’我说,‘说实话,我觉得她特别像你。’
  “她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真主保佑,基督徒,如果她长得像我女儿,那确实很漂亮。我女儿在这个王国里最漂亮。不信你看看,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索赖达的父亲懂得西班牙语比较多,所以我同索赖达的对话都是由他翻译的。索赖达只能讲我刚才说的那种杂拌语,这种语言在当地通用。她表达自己的意思主要靠手势而不是语言。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摩尔人跑来大声说,有四个土耳其人从花园的墙跳进来,正在找水果,其实当时水果还没熟呢。老头子吓坏了,索赖达也吓得不轻。摩尔人似乎天生都害怕土耳其人,尤其是土耳其士兵。那些士兵对摩尔人非常粗鲁,对他们手下的摩尔人更是盛气凌人,像对待奴隶一样虐待他们。索赖达的父亲对她说:‘孩子,你赶紧回到房间去,关好门,我去同这些畜生说说。你,基督教徒,找你的野菜去吧。祝你走运,愿真主保佑你回国一路顺风。’
  “我向他鞠了一躬,他赶紧去找土耳其人了,只剩下我和索赖达。索赖达装着按照父亲的吩咐往回走。可她父亲刚刚消失在花园的树丛中,她就向我转过身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对我说:‘塔姆西西,基督徒,塔姆西西?’意思是问我:‘你要走吗,基督徒,你要走吗?’
  “我回答说:‘是的,小姐,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撇下你。下一个胡马你等着我。你看见我们时别害怕。咱们一定一起到基督教国家去。’
  “我说完这些,她就完全明白了我们刚才那番对话的含义。她伸出一条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慢慢向她的房间走去。如果不是老天帮忙,事情就糟了。我们两人正这样子走着,她的父亲把土耳其人赶走后又回来了,看见了我们这副样子,我们也看见他已经发现了我们。可是索赖达很机警,她不仅没有把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臂拿开,反而离我更近了,把头垂在我胸前,双腿弯曲,就像要昏过去的样子。我也装出迫不得已扶着她的样子。索赖达的父亲赶紧跑过来,见女儿这副样子,问她怎么了。可索赖达并不答话。
  “她父亲说:‘肯定是让刚才进来的那几个畜生吓晕了。’
  他把索赖达从我身边接过去,搂着她。
  “索赖达叹了一口气,眼里的泪水还未干,就说‘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
  “她父亲对她说:‘别着急,孩子,让基督徒走,他没有伤害你。那几个土耳其人已经走了。你别害怕,什么事也不会有了。我已经请那几个土耳其人从原路回去了。’“‘的确像您说的,是那几个人把她吓着了,’我说,‘不过既然她让我走,我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您放心吧,只要您允许,有必要的话,我还会来采野菜。我的主人说,要做凉拌色拉,哪儿的野菜也不如这儿的好。’
  “‘你喜欢什么野菜都可以采,’阿希·莫拉托说,‘我女儿那么说,并不是因为你或其他基督徒惹她生气了,她想说让土耳其人走,却说成让你走,或许是因为你该去采野菜了。’
  “我马上告别了他们两人。索赖达也装出非常痛心的样子同父亲回去了。我则借口找野菜,把花园仔细转了一遍。我仔细观察了花园的进口和出口、花园的防卫设施以及各种有助于我们行动的便利条件。事后,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叛教者和我的同伴们,然后急切地盼望着得到命运赐给我的索赖达。时间流逝,我们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们按照我们多次精心策划的步骤,进展很顺利。我在花园里碰到索赖达后的那个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者把船停泊在几乎面对绝代佳人索赖达所在花园的地方。
  “那些基督教徒划船手已经事先埋伏在周围。大家都兴高采烈又忐忑不安地等着我,准备一看见有船过来就动手。他们不知道叛教者的安排,以为必须动手杀死船上的摩尔人才能获得自由。我和我的几个同伴刚一露面,那些隐藏在周围的人就围了过来。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荒郊旷野上空无一人。人都凑齐了,我们就开始考虑究竟是先去接索赖达好,还是先去制服船上雇佣的摩尔划船手好。正在大家犹豫之时,我们的叛教者来了,说时候已到,现在正是摩尔人疏于防备的时候,而且大部分已经睡觉了,问我们还等什么。我们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制服那条船,这很容易办到,而且也没有任何危险,然后我们再去救索赖达。我们觉得他说得对,就立刻跟着他来到船边。叛教者第一个跳上船去,抄起一把大刀,用摩尔语对他们说:‘你们要想不丢掉性命,就都不要动!’
  “这时几乎所有基督徒都上船了。摩尔人本来就胆小,见他们的船主这么一说,全吓坏了,没有一个人去拿武器。他们的武器本来就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摩尔人一言不发,任凭基督徒们捆住他们的手。基督徒麻利地捆住了他们的手,又威胁他们说,只要有人出声,就把他们都杀了,随后,我们一半人留下来看守摩尔人,其余的人都跟着叛教者来到阿希·莫拉托的花园。我们运气不错,刚去推门,门就开了,好像没锁一样。我们不慌不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索赖达的住处。
  “绝代佳丽索赖达正在一个窗口等我们。她听到有人来了,就低声问我们是不是尼撒拉尼,也就是问我们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说是,让她下来。她一认出我,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就立刻下来打开门,展露出她那美丽的容貌和华贵的服装,漂亮得简直难以形容。我看见了她,就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她,叛教者和我的两个伙伴也吻了她。其他人不知缘由,看见我们这样,以为是她给了我们自由,所以我们才向她致谢。叛教者用摩尔语问她,她的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说在,正睡觉呢。
  “‘那得叫起他来,’叛教者说,‘我们得把他和这座花园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不,’索赖达说,‘无论如何不许你们碰我父亲。这座房子里值钱的东西我都带上了,够多的了,完全可以让咱们过得既富裕又快活。你们稍等一下就知道了。’说完她又转身进去,说马上就出来,让我们等着别出声。我问叛教者她怎么了,叛教者把情况告诉了我。我对叛教者说,要完全按照索赖达的意思办。索赖达出来时拿着满满一小箱金币,重得她几乎都拿不动了。
  “真倒霉,这时候索赖达的父亲醒了。他听见花园里有动静,就从窗户探出身子张望。他看到花园里站了许多基督徒,就拼命声嘶力竭地用阿拉伯语喊:‘基督徒,基督徒!有贼,有贼!’他这么一喊,我们都吓坏了,不知所措。我们的行动必须悄悄进行,叛教者见出现了意外,就极其敏捷地跑上去,有几个人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把索赖达单独撇下,她好像晕了,躺在我的怀里。那几个人很灵巧地上去了,不一会儿就把阿希·莫拉托带了下来,把他的手捆上了,嘴里还塞了块手帕,不让他出声,否则就要他的命。索赖达一看见他,就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父亲也吓坏了,而且他不知道索赖达是心甘情愿同我们在一起的。不过,那时候最需要的是赶紧离开。我们赶紧上了船,船上的人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我们,唯恐我们遇到什么不测。
  “我们没用两个小时就又回到了船上。我们在船上为索赖达的父亲解开了捆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堵在嘴里的手帕。不过叛教者又叮嘱他不许出声,否则就要他的命。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也在船上,心疼地长吁短叹。可是,他见我紧紧搂着索赖达,她却既不埋怨,也不躲避,还挺安心,也没敢说什么,以免叛教者威胁他的话变成现实。索赖达看到我们已经到了船上,就要划桨启程,而她的父亲和那些已经被捆住手的摩尔人还在船上,就让叛教者对我说,让我给那些摩尔人松绑,放她父亲走,否则她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看到她热爱的父亲由于她的原因成了俘虏。叛教者对我说了,我说我很愿意放开他们,可叛教者说这样不行,因为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就会到陆地上去求救,整个城市就要被惊动,人们就会出动轻型船只从陆地和海上追捕我们,那我们就跑不掉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我们抵达基督教国家后,马上就放了他们。
  “我们都同意这样做,并且也对索赖达讲了我们暂时不放他们的原因,她也同意了。随后,每一个勇敢的划船手都拿起了船桨,怀着喜悦的心情,暗暗请求上帝保佑我们,默默地把船迅速划向离我们最近的基督教地区马略尔卡岛。可这时刮起了一点儿北风,海面开始翻腾,我们已经不可能沿着马略尔卡的航向前进了,只好迫不得已沿海岸向奥兰方向划去。我们对此担心,怕被萨赫尔的人发现,那个地方离阿尔及尔只有六十海里远。我们还怕在那个地方碰到定期从德土安驶来的商船,尽管我们大家都认为,假如我们碰到的是条商船,而不是海盗船,我们不仅不会出事,还可以搭乘那条船,安全地完成我们的航程。在海上行船的整个过程中,索赖达始终把头埋在我的双手里,以免看到她的父亲。我可以感觉到,她一直在呼唤莱拉·马里安帮助我们。
  “我们划了大约三十海里的时候,天渐渐亮了。我们距陆地只有三个火枪射程之遥,可以看到陆地上荒无人烟,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尽力往海中间靠。这时候的大海已经开始平静一些了。又划了两海里远,我们让划船手轮班划船,这样大家可以吃点东西。船上的食物很充裕。可是划船手都说,在那种时刻,一刻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不划船的人喂他们吃,他们则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桨。
  “此时风力渐强,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放下手中的桨,扬帆向奥兰驶去。我们迅速升起帆,以每小时八海里的速度前进。这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碰上海盗船。我们也把食物分给摩尔人,叛教者还安慰他们说,他们并不是俘虏,只要有机会,就放了他们。对索赖达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却说:‘如果是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相信你们的慷慨大度。唯独放我这件事,你们别以为我会想得那么简单。你们绝不会冒险把我抢来,又随随便便地把我放了,何况你们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可以从我身上榨到的油水。为了我和我不幸的女儿,或者仅仅为了她,她是我灵魂的根本,你们可以开个价,我一定如数照付。’
  “说完这些,他开始恸哭,哭得我们大家都很难受。索赖达听到哭声也不由得抬起了头。看到父亲哭成这个样子,她的心也软了。她从我身旁站起来,走过去搂着他,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两人伤心地哭起来。很多在场的人都陪着他们掉泪。可是索赖达的父亲看到她身着盛装,还戴了很多首饰,就用摩尔语问她:‘怎么回事,孩子?昨天晚上,这件可怕的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我看见你穿着家常服装,可现在,你根本没有时间换衣服,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你刻意打扮嘛。你现在穿戴的是咱们最得志的时候我给你买的最好的服装,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比我现在遭受的不幸还突如其来。’
  “叛教者把索赖达的父亲对索赖达说的话都告诉了我们。索赖达一言不发。索赖达的父亲忽又发现了他平时保存珠宝的箱子放在船一侧。他清楚地记得他把箱子放在阿尔及尔了,并没有把它带到花园来。这回他更糊涂了,就问索赖达那个箱子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等索赖达答话,叛教者就说:‘大人,你别费心问索赖达那么多了。我说一句话,你就全明白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她是基督徒。是她解开了我们的锁链,给了我们自由。我想,她心甘情愿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弃暗投明,起死回生,由辱变荣。’
  “‘他说的是真的吗,孩子?’索赖达的父亲问。
  “‘是真的。’索赖达答道。
  “‘原来你是基督徒,’她父亲说,‘而且是你让父亲落到了敌人手里?’
  “索赖达对此答道:‘我是基督徒,可并不是我把你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从不想给你造成不幸,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你为自己什么,孩子?’
  “‘这个嘛,’索赖达说,‘你去问莱拉·马里安吧,她会比我说得清楚。’
  “索赖达的父亲一听这话,立刻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捷一头向海里扎去。若不是他那宽大的长袍托着他在水上漂浮了一阵,他肯定没命了。索赖达呼叫人们把他赶紧捞上来。大家都过来抓住他的长袍,把他拖了上来。他已经被淹得半死不活,失去了知觉。索赖达悲痛万分,趴在他身上伤心地哭起来,好像他真死了似的。我们把他头朝下翻过来,控出了许多水。过了两个小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时候风向已经变了,我们只好驶向陆地,而且还得用力向相反的方向划桨,以免船被冲到岸上去。我们还算走运,到达了一个海角旁边的小海湾,摩尔人称那个海角为‘卡瓦·鲁米亚’,翻译成西班牙语就是‘基督浪女’。摩尔人传说在那个地方埋葬着断送了西班牙的‘卡瓦’。在他们的语言里,‘卡瓦’就是‘浪女’的意思,‘鲁米亚’就是‘基督的’。他们认为在那儿停泊是不祥之兆。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们从不在那儿停留。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并不是浪荡女人的避风港,在汹涌的海浪中,它是我们的安全救急港。
  “我们派人上岸放哨,船上的人始终手不离桨。我们吃了叛教者准备的食物,发自内心地请求上帝,请求我们的圣母帮助我们顺利完成这件开头还算如意的事情。应索赖达的恳求,我们决定把索赖达的父亲和其他被捆绑的摩尔人都送到岸上去。索赖达心肠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同胞成为囚徒。我们答应索赖达,在启航的时候放了他们。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放了他们,已经不会对我们构成危险了。看来我们的祈求被老天听到了。天助我们,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我们又可以愉快地继续我们的航行了。于是我们给摩尔人松了绑,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岸。他们对此都感到意外。我们送索赖达的父亲上岸时,他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可是他却说:‘你们想想,基督徒们,为什么这个坏女人很愿意你们放了我?你们以为是因为她对我的孝心吗?不,并不是,而是因为我在这儿会妨碍她的邪恶活动。你们不要以为,她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因为她相信你们的信仰比我们的信仰优越,而是因为在你们的土地上,寡廉鲜耻比在我们的土地上更自由。’
  “他又转向索赖达。我和另一个基督徒拉着手,以防他对索赖达有什么不测。他对索赖达说:‘噢,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你鬼迷心窍,跟这些畜生,跟我们的敌人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悔不该养了你,悔不该对你娇生惯养!’
  “我看他没完没了,就赶紧把他送上岸。他又在岸上大声咆哮,继续诅咒,继续叹息,请求穆罕默德和真主帮助他拆散我们、羞辱我们、消灭我们。我们已经扬帆起航,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能看到他在那儿捋头发,揪胡子,在地上爬。有一句话是他使尽力气喊出来的,我们听到了。他说:‘回来吧,我亲爱的女儿,回到这块土地上来,我一点儿也不怪罪你。你把钱给那些人吧。就算你给他们的。你回来安慰你可怜的父亲吧。你要是撒下他,他就会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这些话索赖达全都听见了。她心如刀搅,泪如泉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说:‘祈求真主吧,爸爸,是莱拉·马里安让我成为基督徒的,让她安慰你那颗悲伤的心吧。真主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些基督徒并没有违背我的任何意志,虽然我想不同他们走,留在家里,可是这又绝对办不到。我的灵魂敦促我这样做。你觉得这是件坏事,我亲爱的爸爸,可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她的父亲此时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这几句话了,我们也看不到他了。我安慰索赖达,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划船。风也助我们。我们断定,这样下去,第二天早晨,我们完全能够到达西班牙的海岸。可是好事很少或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伴随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真不巧,要不就是索赖达的父亲对她的诅咒灵验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父亲,父亲的诅咒都令人胆寒。已经夜里三点了,船眼看就要驶进海湾,我们已经收起了桨,张起帆,充足的风力免去了我们划桨之劳。天上月光皎皎,我们看见一艘张满帆的船迎风而来,从我们前面通过。两船相距太近。我们怕撞上,连忙收帆。那艘船也奋力转舵,让我们的船得以通过。
  “有几个人来到船舷,问我们是什么人,到哪儿去,从哪儿来,不过他们用的是法语。叛徒者对我们说:‘谁也别答话。他们肯定是法国海盗,什么都抢。’他这么一说,谁也不答话了。过了一会儿,那条船调头顺风而行,用两门炮突然向我们射击,而且似乎打的是连弹①,一发炮弹把我们船上的桅杆栏腰打断,结果连桅杆带帆都掉到了海里。同时,另一门炮也开火了,炸弹落在我们船的中央,把船打成了两截。我们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于是大喊救命,请求那条船上的人把我们救上去,否则我们就要淹死了。那条船减了速,并且放下一条小船,十二个全副武装的法国人上了小船,手里拿着火枪和点火绳②。他们来到我们的船旁边,看到我们人并不多,而且船眼看就要沉了,就把我们拉到他们的小船上,嘴里还说因为我们太无礼,不回答他们的话,才出现了这种情况,叛教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起索赖达装宝贝的小箱子,扔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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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把炮弹一分为二,中间用小铁链拴着。这种连弹的破坏力较强。
  ②当时的火枪靠点火发射。
  “后来,我们都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把想问的事情都问完后,就好像跟我们有多大仇似的,把我们的东西全抢走了,连索赖达的脚镯也掠走了。对他们抢了索赖达的东西,我倒不像索赖达那么害怕。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不仅抢走索赖达贵重无比的珠宝,还要夺去她更为宝贵的东西。好在那些人的欲望仅限于钱财,不过欲壑难填,连俘虏的衣服,只要他们用得上的,就都抢走。他们中间似乎有人建议把我们用船帆包起来,扔到海里去。他们本来想谎称他们是布列塔尼人,到西班牙几个港口去做买卖,怕如果我们还活着,他们的海盗行径就会败露,他们就会受到惩罚。可是那个船长抢了索赖达的东西之后,感到很满足,说不想再到西班牙的任何一个港口去了,准备夜间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拉罗谢尔去,他们就是从拉罗谢尔来的。于是他们商定把他们那条小船给我们,并且配给一些必需品,让我们完成余下的那段不远的航程。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已经举目在望。一看见这块陆地,所有的屈辱和艰难都忘在了脑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我们重新获得自由的快乐。
  “接近中午的时候,法国人让我们上了小船,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索赖达登上小船的时候,船长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竟给了她四十个金盾,而且不许他的手下人再剥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我们又来到船上,装出很感激而不是怨恨的样子,对他们给予我们的照顾表示感谢。他们继续往直布罗陀海峡方向前进,我们则只向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北方陆地拼命划船。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离陆地很近了。
  我们觉得天黑之前完全可以登上陆地。
  “可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大夜弥天,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觉得贸然上岸有危险。可是又有不少人认为应该上岸,哪怕是在岩石林立、荒无人烟的地方上岸,这样才不会因为那一带海上常有德土安的海盗船游弋而心惊胆战。那些海盗通常夜伏贝韦里亚,晨游西班牙,抢完东西后,回家去睡觉。考虑了两种意见之后,我们决定慢慢向岸边靠近,如果海浪不大,就随便在什么地方上岸。将近午夜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极其险恶的高山脚下,山并不是紧靠海边,有一部分平地,上岸比较方便。我们的船冲上海滩,我们下了船,吻了土地,含着极其幸福的眼泪衷心感谢我主上帝,在我们的航程中给了我们无可比拟的关怀。我们把船上的补给卸下来,把船推上岸,往山上爬了一大段路。可即使这样,还是不能肯定,不能最终相信我们脚下就是基督教的国土。
  “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天才亮了。我们爬上山顶,想看看能否发现某个村落或者牧人的茅屋。我们极目远眺,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村落、人影、大路或小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往内陆走,为的是赶紧找到某个人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不过,最让我难受的就是看着索赖达在这崎岖的路上行走。有一次,我背着她走,可是她见我累成那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再也不让我背她了。我装着不着急,而且很高兴的样子,总是拉着她的手走。大概走了将近四分之一西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小铃铛的声音,这表明附近有畜群。大家都仔细观看是否有什么人,只见一棵栓皮槠树下有个牧童正在悠闲自得地用刀削一根棍子。我们大声喊他。他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首先看到的是叛教者和索赖达。他看见这两个人穿的都是摩尔人的服装,以为是贝韦里亚的摩尔人在监视他,便极其敏捷地钻进前面的树林,高声喊道:‘摩尔人,那边有摩尔人!摩尔人,摩尔人!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他这么一喊,我们都慌了,不知所措。我们估计他这么一喊,肯定会惊动陆地上的人,海岸巡逻队很快就会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商量好,让叛教者脱掉他的摩尔人服装,换上基督教俘虏的外套。有个俘虏马上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他,自己则只穿着衬衣。我们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一边沿着牧童逃走的路线往前走,总盼着什么时候能碰到海岸巡逻队。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没过两个小时,我们走出树丛,来到一片平原的时候,发现有五十名骑兵纵马驰骋,迎面而来。我们一看到他们,就原地不动,等待他们过来。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发现我们并不是摩尔人,而是一群可怜的基督徒,都愣住了。其中一人问我们,刚才那个牧童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才叫大家拿武器的。‘是的,’我说。我刚要诉说我的遭遇以及我们从哪儿来、都是什么人,我们当中的一个基督徒认出了那个问话的骑兵。不等我讲话,他就说:‘大人们,感谢上帝把我们指引到了这个好地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脚下就是贝莱斯马拉加。如果多年的囚徒生活还没有剥夺我的记忆,我认出来了,问我们是什么人的这位大人,您就是我的舅舅佩德罗·德布斯塔门特!’
  “他刚说完,那个骑兵就从马上跳下来,抱住了他,对他说:‘我的宝贝外甥,我认出你了。我和我姐姐也就是你的妈妈,以及你所有健在的亲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都为你哭泣。上帝保佑,让他们今生还得以享受到与你重逢的快乐。我们当初知道你在阿尔及尔。从你和你们这些人的装束上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奇迹般地获得了自由。’
  “‘是的,’那个小伙子说,‘以后我们有时间再细谈。’
  “那些骑兵马上明白了我们是基督囚徒,纷纷下马,让我们骑他们的马,要把我们送到离那儿一西里半的贝莱斯马拉加去。他们有几个人要把我们的船弄到城里去,我们告诉他们船放在什么地方了。其他人扶我们上了马。索赖达骑的是那个基督徒舅舅的马。已经有人把我们到达的消息传到了村镇上,镇上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们。他们无论对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还是对摩尔人囚徒,都不感到新鲜,沿岸地区的人常常能见到这种或那种人,他们只是对索赖达的美貌感到惊奇。索赖达这时候显得很美丽。一路辛劳,再加上踏上了基督教国家的土地,不用再担惊受怕,心里喜悦,使得她满面红光。并不是我对她的爱使我眼里出美人,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至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我们径直到教堂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德。索赖达一走进教堂,就说看到了许多与莱拉·马里安相仿的面孔。我们告诉她,那就是莱拉·马里安。叛教者尽可能地为她做了各种解释,让她崇拜这些神像,仿佛这每一尊神像都真是人们对她说的莱拉·马里安似的。索赖达的理解力很强,很快就明白了有关每一尊神像的讲解。我们从教堂出来被分送到村镇的各个家庭,叛教者、索赖达和我被分配到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基督徒的父母家。在那个中产阶级家庭里,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疼爱我们。
  “我们在贝莱斯马拉加待了六天。叛教者打听好有关情况后,去了格拉纳达城,通过那儿的宗教裁判所重新皈依了基督教会。其他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各奔前程,只剩下索赖达和我。我们用那个法国人送给索赖达的金盾买了她现在骑的这匹牲口。我直到现在一直像索赖达的父亲和侍从一样,而不是作为她的丈夫照顾她。我们想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健在,或者我的某个兄弟是否比我的情况好。老天让我与索赖达为伴,我觉得即使碰到比这还好的运气,我也不稀罕了。索赖达吃苦耐劳,虔诚地要做基督徒,使我对她很钦佩,也很感动,我要终生服侍她。我愿意属于她,她愿意属于我,可是我惴惴不安,因为我竟不知道能否在我的家乡为她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而且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父亲和兄弟们的财产与生活是否有什么变化。如果他们不在了,我恐怕连个熟人都找不到了。
  “我的经历就讲到这儿吧,大人们。至于它是否既惊险又有意思,就全凭你们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已经删去了很多情节,尽可能讲得简短些,以免让你们讨厌。”


第四十二章 客店里后来发生的事及其他应该知道的情节


  俘虏讲到这儿不说话了。费尔南多对他说:
  “的确,上尉大人,您把您的经历讲得太生动了,仿佛历历在目。整个经历惊险曲折,实为世上罕见,使听者甚感惊奇,完全被吸引住了。我们都非常喜欢听。即使讲到明天早晨也讲不完,我们也愿意再从头听起。”
  说完,费尔南多以及其他人都言真意切地表示愿意尽可能帮助他。俘虏被大家的一番好意深深感动了。费尔南多还问她是否愿意同自己一起回去。费尔南多可以让他的兄弟侯爵大人做索赖达洗礼的见证人,而费尔南多自己则将尽可能地安排俘虏堂堂正正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俘虏对所有这些都很客气地表示感谢,不过他不能接受大家如此慷慨的帮助。
  这时天黑了。一驾马车来到了客店,旁边还有几个骑马的人相随。他们要求在客店住宿。客店主妇说客店里一点儿地方也没有了。
  几个骑马的人已经进了客店。其中一人说:“不管怎么样,总不能没有法官的地方。”
  一听说是法官,客店主妇慌了,说道:
  “现在的问题是房间里没有被褥了。法官大人肯定带着铺盖吧,要是他随身带着,那就请进吧,我和我丈夫可以把我们的房间让给他。”
  “那就快点儿。”一个侍从说。
  这时,那个人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从他的服装上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份。他穿的长袍表明他的确像他的侍从说的,是个法官。他手里还拉着一个看起来足有十六岁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旅行便装,显得俊秀、娇美,风姿如玉。谁看见她都会感到惊奇。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客店里见过多罗特亚、卢辛达和索赖达,一定会以为像她这样美丽的少女真是世上难觅。法官和那少女进来时,唐吉诃德正站在客店里。他看见法官就说:
  “您完全可以进入这座城堡休息,尽管它有些狭窄简陋。不过,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地方狭窄简陋得容不下文官武士,若再有美女在前引路,就像您这位文官带着一位漂亮的少女,那就更是如此了。不仅城堡应该敞开大门,连岩石都应该让路,高山也要低头,以迎接他们。您快请进入这个乐园吧。如果您带的这位少女是天空,这里有与天空为伴的星月,这里有标准的武士和绝伦的美女。”
  法官被唐吉诃德这番话弄得莫名其妙。他仔细看了看唐吉诃德,对唐吉诃德的装束深感诧异,不知说什么好。但更让他奇怪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卢辛达、多罗特亚和索赖达。她们听客店主妇说来了一位漂亮的少女,一起来看她迎接她。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对法官则是以礼相迎。法官对他看到和听到的这些深感不解,满心疑惑地进了客店。客店里的几个女人把那位少女迎了进去。不过,法官觉得这些旅客毕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惟独唐吉诃德的装束、表情和行为显得不正常。大家客气地相互问候,谈了一下客店的条件,然后仍然按照原来的安排,所有的女人都住在顶楼,男人们都住在外面,也算替她们看门。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几个女人进去了。法官也感到很满意。虽然只有店主那块窄小的床板,再加上法官自己的一点儿铺盖,但他还是觉得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得多。
  俘虏从看到法官的第一刻起,就开始心跳,总有一种预感,觉得那个法官就是他兄弟。他问法官的一个侍从,法官叫什么名字,是否知道法官是什么地方的人。侍从回答说,他是胡安·佩雷斯·德别德马硕士,听说他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俘虏根据自己的观察,再这么一联系,断定那个法官就是自己的兄弟,当年他听从了父亲的吩咐,终于从文。俘虏既激动又高兴,把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叫到一旁,把他断定法官就是自己兄弟的事告诉了他们。他还说,侍从告诉他,法官已经被委派到美洲的墨西哥法庭任职。他还知道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女孩的母亲生她时死了,把自己的嫁妆留给了法官和女儿,所以法官现在很有钱。俘虏还同他们商量如何与法官相认,是否应该先了解一下,如果他去相认,他的兄弟会不会因为他穷困潦倒,怕丢自己的面了而拒绝相认,或是欣喜若狂地与他团聚。
  “让我去试探吧。”神甫说,“不过上尉大人,你不必想别的,你兄弟肯定会与你高高兴兴地相认。看他外表上那精明能干的样子,不会看不起你或不与你相认,他应该会处理人情世故。”
  “即使这样,”上尉说,“我想还是不要太唐突,而是婉转一些,让他与我相认。”
  “我告诉你们,我会安排得让我们大家都满意。”神甫说。
  这时,晚饭准备好了,大家都坐到桌旁吃饭,只有俘虏和女人们除外,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吃饭。晚饭中,神甫说:
  “法官大人,我在君士坦丁堡有个与您同名的伙伴。我在君士坦丁堡做了几年俘虏,而那位伙伴是西班牙步兵的一位勇敢的战士和上尉。他非常勇敢,不过他也非常不幸。”
  “那位上尉全名叫什么,大人?”法官问。
  “他叫鲁伊·佩雷斯·德别德马,”神甫说,“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他对我讲过他父亲同他兄弟的事情。若不是像他这么诚实的人亲口对我说,我只会把它当成老人们冬天在炉火旁讲的那种故事。他对我说,他父亲把财产分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且给他们以教诲,那教诲比卡顿的先见还英明。我只知道从军的那个儿子干得很出色,没过几年,就全凭自己的勇敢和努力,而不是靠任何人提挈,当上了陆军上尉,并且很可能提升为少校。不过他后来碰到了厄运,在莱潘多的那场战斗中,很多人获得了自由,他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己的佳运。我在戈利达被俘。几经周折,我们又在君士坦丁堡重逢了。后来他到了阿尔及尔,据我所知,在那儿遇到了一次可以算得上世界罕见的奇遇。”
  接着,神甫又简单讲了一下索赖达同俘虏的事情,法官始终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听别人讲话。后来,神甫又讲到法国人抢掠了船上基督徒的东西,这位伙伴和美丽的摩尔女人陷入了贫困境地,以后就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到了西班牙还是被法国人带到法国去了。
  上尉在一旁听神甫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观察他兄弟的一举一动。法官见神甫已经讲完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眼噙着泪水说:
  “哎,大人,你大概不知道,你讲的这些事情与我有多大关系。我丢开了往日的持重,不禁泪眼潜然。你刚才说的那位勇敢的上尉是我哥哥。他比我和我弟弟都坚强,更具有远见卓识,选择了一条既光荣又高尚的从军道路,这就是你那个伙伴讲的近乎故事的经历中,我父亲指出的三条道路之一。我选择的是文职,靠上帝保佑和我的勤奋,才达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的弟弟现在在秘鲁,过得很富裕。他寄给我父亲和我的钱远远超过了他带走的那些钱。他供养我父亲过原来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我也能够专心致志地完成我的学业,得到了我现在这个职位。我父亲还健在,他急于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望眼欲穿。他不断地祈求上帝,在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前,不要让他瞑目。我也很奇怪,无论我哥哥饱尝苦难还是生活丰裕,为什么就想不起把自己的消息告诉我父亲呢?如果我父亲或我们兄弟俩当中的一个知道了他的消息,他就不必靠那根神奇的竹竿赎身了。不过,现在最让我担心的就是那些法国人究竟是放了他,还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罪恶杀了他。这么一想,我再赶路时就不会像启程时那样高高兴兴了,只能是忧心忡仲。我的好兄弟呀,如果有人知道你现在何方,我愿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可以抛弃我的一切,也要去寻找你,解救你。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父亲,说你还活着,即使你被关在贝韦利亚地牢的最底层,他也会不惜他和我们兄弟的财产把你救出来。噢,美丽豁达的索赖达,我们如何才能报答你对我哥哥的恩情啊!当你灵魂再生的时候,我们真想参加你们的婚礼,我们大家该多么高兴啊!”
  法官听说了哥哥的消息后,满怀深情地说了上面这番话。听见他说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与他共同伤感。神甫见自己的意图以及上尉的期望都实现了,不想让大家都跟着伤心,就从桌旁站起来,来到索赖达待的房间,拉着她的手走了出来。卢辛达、多罗特亚和法官的女儿也都跟着出来了。上尉正等着看神甫干什么,神甫又过来拉起他的手,领着两人来到法官和其他客人面前,说:
  “您停止流泪吧,法官大人,现在您完全如愿以偿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就是您的哥哥和您的嫂子。这位就是德别德马上尉,那一位就是对他施以恩德的摩尔美人。我说那些法国人把他们害苦了,而你正好可以对他们解囊相助。”
  上尉过来拥抱他的弟弟。法官把双手放在上尉胸前,以便离得远一点儿端详他。法官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哥哥,马上紧紧拥抱住他,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不禁为之欷歔。兄弟俩说的话、诉的情恐怕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就更不要说用文字写出来了。
  兄弟俩互相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看上去真是情同手足。法官又拥抱了索赖达,并表示要将自己的家产供她使用,还让自己的女儿拥抱了索赖达。基督美女和摩尔美女拥抱在一起,不禁又泪湿衣衫。唐吉诃德仔细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他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情,是游侠骑士的幻觉。大家商定上尉和索赖达与法官一起回到塞维利亚去,把碰到上尉和上尉已经获得自由的消息告诉上尉的父亲,还要让他尽可能出席他们的婚礼和索赖达的洗礼。法官恐怕赶不上了,他还得继续赶路。有消息说,一个月后塞维利亚有条船到新西班牙①去。总之,大家都为俘虏的好运高兴。此时,已经夜过三更,大家决定休息,唐吉诃德自告奋勇去看夺城堡,以免某个巨人或坏蛋觊觎城堡里的美人跑来捣乱。凡是认识唐吉诃德的人都向他表示感谢,并且把他的怪诞举动告诉了法官。法官也很高兴地同意了。只有桑乔对这么晚才睡觉感到很失望。他躺到驴的鞍具上,比别人睡得都舒服。不过,后来他可为这副鞍具吃了不少苦头,这在下面会谈到。女人们在她们的房间里睡着了,其他人也都将就着躺下了。唐吉诃德走出客店,按照自己答应的话,为他的城堡站岗放哨。
  --------
  ①此处指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
  天快亮的时候,女人们的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特别是多罗特亚,她早已醒了。多罗特亚旁边睡的是法官的女儿克拉拉·德别德马。没人猜得出究竟是谁唱得这么好。这是一个人在独唱,没有任何乐器伴奏。有时似乎是在院子里唱,有时又像在马厩里唱。大家正莫名其妙地听着,卡德尼奥来到房间门口,说:
  “如果谁还没睡着,就听听,有个年轻的骡夫在唱歌,唱得非常动听。”
  “我们已经听到了,大人。”多罗特亚说。
  卡德尼奥听到这话就走了。多罗特业则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听出歌词是下面的话。


第四十三章 骡夫逸事及客店里的其他奇事


  我是爱情的水手,
  在深深的情海里
  无望地漂游,
  碧波漫漫不见港口。
    我追寻一颗星,
  它遥挂在夜空,
  恐怕帕利努罗①
  也不曾见过
  如此美丽明亮的星斗!
    不知它引我向何方,
  我茫然随波逐流。
  貌似漫不经心,
  其实一心追求。
    无谓的羞涩,
  格外的矜持,
  我试图看到它,
  云幕却不让它露头。
    美丽明亮的星斗,
  我渴望它的垂眸。
  阴云遮蔽终不见,
  我的生命到尽头。
  --------
  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水手。
  骡夫唱到这儿,多罗特亚觉得如此优美的歌喉要是克拉拉没听到就太可惜了。她摇晃了克拉拉几下,把她弄醒了,对她说:
  “对不起,孩子,我把你弄醒了,不过我想这么好听的歌喉,你肯定喜欢,也许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
  克拉拉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起初她没听清多罗特亚对她说什么,又问了一次,于是多罗特亚再说了一遍。于是,克拉拉注意听起来。可是她刚听了两段,就奇怪地颤抖起来,仿佛突然得了四日疟。她紧紧地抱住多罗特亚,说:
  “我可爱的夫人呀,你为什么要把我叫醒呢?目前命运能给我的最大恩泽就是把我的眼睛和耳朵捂上,不让我再看到这个倒霉歌手或听到他的歌声。”
  “你说什么,孩子?人家说这个唱歌的人是个骡夫。”
  “不,他是封邑的领主。”克拉拉说,“他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的灵魂。只要他不愿意放弃我的灵魂,我就永远也离不开他。”
  克拉拉这番缠绵多情的话让多罗特亚感到很奇怪,觉得这些话已大大超出了她那个年龄的水平,就对克拉拉说:“你说什么呀,克拉拉,我根本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儿,告诉我,你说的灵魂和封邑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歌唱家,为什么会让你如此不安。不过你现在先别说,我不想因为你的激动情绪而失去听歌的乐趣。好像他现在唱的是新辞新调。”
  “随你便吧。”克拉拉说。
  克拉拉用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那个人唱歌。这也使多罗特亚颇感不解。多罗特亚仔细听着,只听那人继续唱道:
    我甜蜜的希望,
  不畏艰难,披荆斩棘,
  沿着既定的道路,
  坚忍前往,
  不要泄气,即使步步
  接近你的死亡。
    懒惰匹夫,得不到
  辉煌的胜利,胜利无望。
  不与命运抗争,
  甘于现状,
  悠然自得,
  幸福不会从天降。
    为爱情付出高昂代价,
  理所应当。
  世上任何东西
  都不如爱情芬芳。
  得来全不费功夫,
  莫如奋力争向上。
    不懈的爱情追求
  也许能实现我的梦想。
  虽然困难重重,
  我从不彷徨,
  纵然难于上青天,
  我从不怀疑我的理想。
  歌声到这儿停止了,克拉拉哭起来。这一下多罗特亚更急于知道为什么歌声那么委婉,而克拉拉却这么伤心了。多罗特亚问克拉拉刚才究竟想说什么。克拉拉怕卢辛达听见,紧紧搂着多罗特亚,把嘴贴近多罗特亚耳边,断定别人听不到之后才说:
  “夫人,这个唱歌的人是阿拉贡王国一位贵族的儿子,他家就在京城我父亲家对面。尽管我父亲冬天拉上窗帘,夏天放下百叶窗,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仍在上学的小伙子还是在教堂或是别的地方看见了我,后来竟爱上了我。他从他家的窗户那儿向我打手势,流眼泪,表示爱上了我。我相信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到底爱我什么。
  “他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向我打手势,表示他想和我结婚。如果这样,我当然很高兴,可我只身一人,没有母亲,我不知道该向谁说。所以,我所做的只是趁我父亲不在家而他在家的时候,把窗帘或百叶窗抬起一点儿,让他能看见我的全身。这就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像疯了似的。
  “我父亲启程的时间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是我告诉他的,我和他根本就没说过话。他情绪很不好,我知道,他准是很难过。我们出发那天,我没能去看他,向他告别,连用眼睛向他告别都没能做到。不过我们上路两天,走进一个离这儿有一天路程的客店时,我看见他站在客店门口。他打扮成骡夫的样子。他打扮得太像了,要不是他的相貌已经牢牢刻在我心里,我恐怕根本认不出他来。我认出了他,心里又惊讶又高兴。他避开我父亲偷偷地看我。他在路上从我们面前走过或者在我们住的客店里碰见我,总是躲着我父亲。可我知道他是谁,觉得他是因为爱我,才如此艰苦地步行跟着我,所以很难过。他走到哪儿,我的眼睛也跟到哪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瞒着他的父亲跑出来的。他父亲特别喜欢他,他是他父亲唯一的继承人,而且他也当之无愧,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唱的那些歌全是他自己编的。我听人说,他很有学问,又擅作诗。不过,我每次看到他或听到他唱歌的时候,就浑身发抖,怕得要死,唯恐我父亲认出他来,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我一直没和他说过话。尽管如此,我爱他爱得已经离不开他了。我的夫人,这就是我对你说他是个歌手的原因。你很喜欢他的歌喉,仅从这点你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你说的什么骡夫,而是我对你说的灵魂和封邑的主人。”
  “别再说了,克拉拉,”多罗特亚这时候说,还频频吻着她,“别再说了。你等着吧,那天一定会到来。我祈求上帝让你们的事情有个美好的开端,也有个圆满的结局。”
  “哎,夫人呀,”克拉拉说,“还能指望什么结局呢?他的父亲有钱又有势,会觉得我给他家做佣人都不配,更别提做什么妻子了。而且,让我背着我父亲结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我只希望这个小伙子回家去,不要再理我。也许看不到他,再加上我们走过的遥远的距离,可以减轻我现在这种痛苦。不过也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这种办法不会对我起很大作用。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魔鬼在捣乱,我怎么会爱上了他。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估计我们两人的年龄一样大。我现在还不满十六岁。父亲说,到圣米格尔日那天,我就满十六岁了。”
  多罗特亚听到克拉拉这番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得笑了。
  她对克拉拉说:
  “咱们睡吧,孩子,时间不多了。等天亮了,咱们再想办法,也许事情还有希望。”
  说完她们就躺下了。客店里一片岑寂,只有客店主妇的女儿和丑女仆还没睡着。她们知道唐吉诃德正在客店外面出洋相,全身披挂地骑着马放哨,就决定和他开个玩笑,至少去听听他说了什么胡话。
  整个客店没有一扇可以看到外面的窗户,只有一个存放稻草的房子里有两个用来向外扔稻草的窟窿。两个人就趴在这两个窟窿那儿,向外看,只见唐吉诃德正骑在马上,手持长矛,不时深深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叹息,仿佛痛苦得肠断魂消。一会儿,她们又听到唐吉诃德柔情似水地说道:
  “噢,我的夫人呀,国色之天香,智慧之精华,娴雅之典范,贞洁之集成,总之一句话,世界上所有有益、有德、有趣事物之思想,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哟,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你是否想起了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他涉危履险,只是为了向你效忠,博取你的欢心!噢,三张脸的明月①啊,请你告诉我她的情况吧!也许你现在正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大概正沿着她的豪华宫殿的长廊漫步,或者在平台上凭栏远眺,以她正直伟大的胸怀思考着如何安抚这颗为她而痛苦不堪的心灵,思考着如何给我的痛苦以欢乐,给我的不安以宽慰,给我的悲痛欲绝以欣喜若狂,给我的忠心耿耿以报答。而太阳啊,你大概已经骑上你的马,迎着早晨出来看望我的夫人了。你看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好。不过你注意点儿,看望她并向她问好时千万不要吻她的脸,比起你从前在特萨利平原或者佩纽斯河边,我忘了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了,挥汗如雨,妒火焚心,追赶那个忘恩负义的狠心女人②时的心情,我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①唐吉诃德此处指月亮的三个月相,即望月、亏月和盈月。
  ①此处指希腊神话中的达佛涅。特萨利的河神佩纽斯之女达佛涅被阿波罗追求,后求助于神,变为月桂树。
  唐吉诃德情意缠绵地刚说到这儿,店主妇的女儿就向他发出了几声“咝咝”,对他说:
  “大人,劳驾请过来一下。”
  唐吉诃德顺声转过头去。借着当晚皎洁的月光,他发现有人从那个窟窿里叫他。在唐吉诃德看来,那窟窿是一扇窗户,而且还有金窗栏。他把客店当成富丽堂皇的城堡,所以有金窗栏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后他又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地想到,城堡长官的漂亮女儿已经坠入爱河,又来向他传情。不过,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没有礼貌、不识好歹的人,就掉转罗西南多的缰绳,来到窟窿前。他发现是两个姑娘,便对她们说:
  “非常遗憾,美丽的姑娘,你们把你们的情思投注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你们相爱的人身上,凭你们的身份和娴静,本来你们完全应该得到爱情。你们不要怪罪这位可怜的游侠骑士。他对一位夫人一见钟情,而且情深意笃,不可能再移情于别人了。请原谅,好姑娘,赶紧回房间去吧,不要再表示什么情意了,以免让我显得不识好歹。如果你们除了袒露爱情,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我,请尽管说。我向你们那位不在此地的温柔情敌发誓,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们,哪怕你们要的是墨杜萨①那一根根都是蛇的头发或者一瓶太阳光。”
  --------
  ①希腊神话的三女怪之一。女怪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生有翅膀、利爪和巨齿。
  “这些我的女主人都不需要,骑士大人。”丑女仆这时说。
  “那么你的女主人需要什么呢,聪明的女仆?”唐吉诃德问。
  “只需要您一只美丽的手,”丑女仆说,“用它来安抚这个窟窿给她造成的激情。她的名誉已经因此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她的父亲察觉了,至少要割下她的一只耳朵。”
  “我倒要看看呢,”唐吉诃德说,“如果他不想做世界上下场最惨的父亲的话,就老实点儿,不要用他的手触动他的坠入情网的女儿的任何一个娇嫩的部位。”
  丑女仆觉得唐吉诃德肯定会答应她的请求,把手伸过来。她又想了一下,就离开那个窟窿,来到马厩,拿起桑乔那头驴的缰绳,赶紧跑了回来。此时唐吉诃德已经站在罗西南多的鞍子上,把手伸进了窗栏。他想象那位伤心的姑娘就在窗户里,便对她说:
  “姑娘,拉住这只手吧。应该说,这是一只消灭世间万恶的手。拉住这只手吧,还没有任何女人碰过这只手,包括那个已经占据了我的身心的女人。我把手伸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吻它,而是让你看看那上面密布的青筋、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血管。你由此就可以看出,掌握着这只手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我们现在就看看。”丑女仆说。她在缰绳上打了一个活结,套在唐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又离开那个窟窿,把缰绳紧紧拴到稻草房的门闩上。
  唐吉诃德感到手腕上有股绳子勒的疼痛,说道:
  “我觉得你不是在爱抚我的手,而是在折磨它。你不要这样对待它。我不爱你并不是它的错,而且你也不应该在这么小的地方发泄你的全部仇恨。痴情的人不该记仇。”
  不过,唐吉诃德这些话已经没人听见了。丑女仆把绳子拴好后和客店主妇的女儿一起捧腹大笑,然后立刻离开了。唐吉诃德被拴在那里,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唐吉诃德就这样站在马鞍上,胳膊伸在窟窿里,手腕被拴在门闩上,胆战心惊而又小心翼翼地怕罗西南多挪动,那样他就会悬空吊在一只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动也不敢动。不过,罗西南多倒是很有耐心,很安静,它可以永远站在那儿,寸步不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拴在那儿,两个姑娘已经走了,就想象这回又像上次在这座城堡里被会魔法的摩尔脚夫痛打了一顿那样,被魔法治住了。他暗暗责备自己欠考虑,第一次在这座城堡里遭遇不幸,就不该再冒冒失失地第二次进来。游侠骑士们有条规矩,如果第一次经历失败,就证明这不是他们的事,而是别人的事,不该再进行第二次尝试了。他拽了拽胳膊,看能不能把胳膊抽出来,可是胳膊被结结实实地拴在那儿,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他也没敢使劲拽,怕罗西南多挪动。他想坐到鞍子上,可是又坐不下来,除非他把手砍了,于是只好在那儿站着。
  此时此地,唐吉诃德很想得到阿马迪斯的宝剑,他的宝剑可以抵御各种魔法;他暗暗诅咒自己的厄运;他不无夸大地估计了自己被魔法制服会使世界遭受的损失,他真心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作用;他又想起了心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呼唤他的侍从桑乔,可桑乔此时正躺在驴的驮鞍上鼾声大作,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他呼唤大智若愚的利甘德奥和阿尔基费来帮助他;他祈求他的好友乌甘达来支援他。他就这样惶惑绝望地像头公牛似的吼叫,一直待到天明,不过他并没有指望他的痛苦到天明就可以摆脱,他觉得他已经被魔法永远地定身在那儿了。他相信这点是因为他看到罗西南多只能在那儿微微地动一动。他相信他和他的马只能在那儿不吃不喝也不睡,星移斗转,直到另一个会魔法的圣人为他解除魔法。
  不料他估计错了。天刚蒙蒙亮,就有四个骑马的人来到客店门前。四个人穿戴得体,仪容整洁,鞍架上还挂着猎枪。客店的门还关着,四个人用力打门。唐吉诃德看见了,此时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哨兵的职责,便声调高傲地说道:“骑士或侍从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吧,都没有理由叫门。现在这个时辰,明摆着里面的人都在睡觉,而且不到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城堡没有开门的习惯。你们靠边点儿,等到天亮再说到底该不该给你们开门。”
  “什么鬼城堡,”其中一人说,“还有那么多规矩?你如果是店主,就叫他们开门。我们只是路过,只想在这儿给我们的牲口添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我们还有急事。”
  “骑士们,你们看我的样子像店主吗?”唐吉诃德问。
  “我们不管你像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只知道你把这个客店称作城堡完全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城堡,”唐吉诃德说,“而且在全省也算得上是高级城堡,里面还住过手持权杖、头顶王冠的人呢。”
  “最好倒过来讲,”一个过客说道,“头顶权杖,手持王冠。就是里面有这样的人,也大概是个剧团吧,那种人常常拿着你说的那种王冠和权杖。这个客店这么小,又这么静悄悄的,我不相信有什么拿权杖、戴王冠的人在这儿住宿。”
  “你对世界知道得太少,”唐吉诃德说,“而且对游侠骑士常遇到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与那个问话者同行的几个人懒得再同唐吉诃德费口舌,又怒气冲冲地叫起门来。叫门声把店主吵醒了,而且客店里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店主起来问谁在叫门。这时候,那四个人骑的马中,有一匹走过来嗅罗西南多。罗西南多正搭拉着耳朵,怏怏不乐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驮着它那位抻长了身子的主人。虽然它像块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可毕竟有血有肉,不可能总是无动于衷,于是它又去嗅那匹过来同它温存的马。尽管它并没有移动多少,可还是错开了唐吉诃德的双脚。唐吉诃德从马鞍上一下子滑了下来,若不是胳膊还吊在那儿,他就摔到地上去了。这一下可把他疼得够呛,以为手腕断了或是胳膊折了。他的脚距地面很近,用脚尖就可以触到地面,这可把他坑苦了。因为他觉得只差一点儿就可以把脚板放到地上了,所以就狠命地尽可能把身体拉长,想够着地面。他这样似够又够不着的样子,活像在受吊刑,而且,以为再伸长一点儿就可以够着地面的错觉使得他不断向下抻,结果就更加难受了。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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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四章 客店奇闻续篇


  唐吉诃德一阵喊叫,吓得店主赶紧打开了客店的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究竟是谁这么喊叫。客店外面的几个人也跑了过来。丑女仆也被这阵喊声惊醒,马上就猜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她立刻跑到堆稻草的房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拴着唐吉诃德的缰绳解开了,结果唐吉诃德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到了地上。他刚落地,店主和几个旅客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喊叫。唐吉诃德一句话也不说,解开手腕上的活结,从地上站起来,骑上罗西南多,抓起皮盾,拿起长矛,在外面骑马跑了一阵,又不紧不慢地蹓回来,说道:
  “谁敢说我被魔法定住是理所当然?只要我的女主人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就要驳斥他,向他挑战,跟他展开一场殊死的战斗!”
  几个旅客听了唐吉诃德的话很惊奇。店主告诉他们唐吉诃德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神智不正常,不要理会他,大家才不感到奇怪了。
  几个旅客又问店主,是否有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过这个客店,那个孩子打扮成骡夫的样子,又如此这番形容了一阵,说的就是克拉拉的情人那样子。店主说客店里每天有很多人,他没注意到是否有他们打听的那个人。可是有个旅客看到了法官的马车,就说:
  “他肯定在这儿,这就是据说他追踪的那辆马车。咱们一个人留在门口,其他人进去找,最好有个人在客店周围转一转,免得他从墙头上跳出去。”
  “就这么办。”其中一人说。
  两人进了客店,一个留在门口,还有一个在客店周围转悠。这一切店主都看在眼里。他虽然知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个男孩,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行动要如此周密。
  这时天已经亮了,再加上唐吉诃德刚才的吵闹,客店里的人全醒了,也都起床了。特别是克拉拉和多罗特亚,一个由于情人就在附近而受了惊吓,另一个由于急于看到这个孩子,两个人那天晚上都没有睡好。
  唐吉诃德见四个旅客中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向他应战,恼怒极了。如果他能在他的骑士规则里找到规定,说明游侠骑士在完成他承诺的事情之前去做另一件事也属合法,他早就向那几个人进攻了,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得应战。不过,他还是觉得在帮助米科米科娜公主重建她的王国之前又开始另一项新的事业不妥,因此只好默不作声,看这几个旅客紧锣密鼓到底干些什么。一个旅客果然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正睡在一个骡夫身旁。他没有想到有人会找他,更没想到居然会找到他。那个旅客抓住了男孩的胳膊,说:
  “唐路易斯少爷,看来你这身打扮的确符合你的身份,而你现在睡的这张床也说明你的母亲如何娇惯了你。”
  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打量着抓住他胳膊的人,待他认出是他家的佣人后,吓了一大跳,竟半天说不出话来。佣人接着说:
  “现在没别的办法,唐路易斯少爷,只有耐心点,转身回家去,假如你不愿意让你的父亲即我的主人到极乐世界去的话。你的出走给你父亲带来的痛苦已经让他悲痛欲绝了。”
  “可是,”唐路易斯问,“我父亲怎么知道我走了这条路,穿了这身衣服呢?”
  “是那个学生说的,”佣人说,“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见你父亲想念你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你父亲就派我们四个佣人来找你。我们都在这里听你吩咐,而且很高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顺利。我们可以带你回去,让你见到那双如此疼爱你的眼睛。”
  “这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以及老天如何安排了。”唐路易斯说。
  “你除了同意回去之外,还想干什么?老天还能怎么安排呢?其他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两人这番对话被旁边那个骡夫全听到了。他站起身来,去找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把这事对他们和其他人说了。此时大家都已起床。骡夫告诉他们,那个人如何称那个男孩为“少爷”,想把他带回他父亲家去,而那个男孩不愿意回去。大家听到这些,刚才又领教过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就更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了。此外,如果有人强迫他做什么事情,大家还可以帮他一把。于是大家来到孩子跟前。那个孩子还在那儿同佣人争辩。
  多罗特亚这时走出房间,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克拉拉。多罗特亚把卡德尼奥叫到一旁,向他简单叙述了歌唱家和克拉拉的事情。卡德尼奥也把那男孩父亲家的佣人来找他的事情告诉了多罗特亚。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克拉拉全听到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多罗将亚赶紧过去扶住她,她就跌倒了。卡德尼奥让她们先回房间去,他来想办法。于是她们回房间去了。
  四个来找孩子的佣人此时正围着男孩,劝他立刻回去安慰他的父亲。那个男孩说,如果不完成一件与他的性命、名誉和灵魂攸关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几个佣人也毫不让步,说他们绝不会让他留在这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带回去。
  “你们除非带走我的尸体,”唐路易斯说,“否则你们不可能把我带走。随便你们用什么方式把我带走,可带走的只能是个死人。”
  这时客店里的很多人都跑来看他们争吵,其中有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法官,神甫,理发师和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觉得没有必要再守卫城堡了。卡德尼德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孩的事情,就问那几个想把男孩带走的人,为什么要强迫他回去。
  “为了挽救他父亲的生命,”一个佣人说,“由于这个孩子出走,他父亲差点儿急死。”
  唐路易斯说:
  “没必要在这儿讲我的事情。我是自由人,我愿意回去就回去。如果我不想回去,谁也别想强迫我。”
  “做事得讲道理,”佣人说,“如果你的道理不充分,而我们的道理充分,就得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有责任这样做。”
  “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官这时说道。
  佣人和法官是邻居,认识他。佣人说:
  “您难道没认出他吗,法官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您的邻居的儿子。他从他父亲家跑出来,您看看,还穿着这身与他的身份根本不符的破衣服。”
  法官仔细看了看那男孩,认出了他。法官抱住年轻人,说:
  “你耍什么孩子气,唐路易斯少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跑到这儿来,还穿着这身破衣服,就像他说的,与你的身份太不相称了。”
  男孩眼里涌出了泪水,对法官的问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法官叫四个佣人先冷静一下,一切都会好的。他拉着男孩的手,把他叫到一旁,问他到底来干什么。法官正在问男孩的时候,忽听得客店门口有人大声喊叫。原来有两个当晚留宿的客人见大家都在忙于弄清四个佣人的来意,就想趁乱不付帐溜走。可是店主更关心的是他的生意,而不是别人的闲事,所以在那两个人刚走出客店门时抓住了他们,让他们付钱,而且还对他们恶语相讥,惹得那两个人挥拳相报。他们开始殴打店主,店主只得大声呼救。
  店主妇和她女儿见只有唐吉诃德有空去救店主,于是那女孩便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行行善,去救我那可怜的父亲吧,那两个坏蛋正在狠命地折磨他呢。”
  唐吉诃德却一字一句、无动于衷地说道:
  “美丽的姑娘,现在我无法考虑你的请求,因为我在完成我承诺的一件事情之前,不能够参与其他事情。现在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只能是:你赶紧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在这场战斗中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下阵来。与此同时,我去求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解救危难。如果她允许,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我的天啊!”丑女仆在一旁说,“等您先取得了您说的这个允许,我的主人早就到极乐世界去了。”
  “请让我先去求得这个允许,姑娘。”唐吉诃德说,“只要我得到了这个允许,他就是到了极乐世界也没关系,我还可以把他从那儿救出来,即使这边的世界反对也没用;或者,至少我还可以向把他送到极乐世界去的人报仇,你也会由此感到宽慰。”
  唐吉诃德没有再说什么,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以游侠骑士的语言请求她恩准自己去解救陷入严重危难的城堡长官。公主慨然应允。于是唐吉诃德手持皮盾,拿起剑,来到客店门口。两个客人正在那儿继续殴打店主。可是,唐吉诃德刚赶到门口就站住不动了。丑女仆问他为什么站住不动,怎么还不赶快去救她的主人,店主妇也问他为什么不去救她的丈夫。
  “我站住是因为我持剑进攻侍从是非法的。”唐吉诃德说,“你们去叫我的侍从桑乔到这儿来,保护长官和为长官报仇都是他的事。”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客店门口,拳头正重重地打在店主的脸上和身上,把店主打得真不轻,把丑女仆、店主妇和她女儿也气得够呛。她们对唐吉诃德的怯懦,对她们各自的主人、丈夫和父亲的遭殃简直绝望了。
  咱们暂且先不说店主吧,反正会有人救他。如果没人救他,那也只好让他忍耐着受罪吧,全怪他不自量力,粗暴无礼。咱们向后退五十步,看看唐路易斯如何回答法官的问话吧。刚才我们谈到法官问唐路易斯为什么走到这儿来了,而且穿的是这么破的衣服。小伙子紧紧拉住法官的手,似乎在忍受心灵的极大痛楚,泪如泉涌地说道:
  “我只能对您说,大人,自从天意让我们成为邻居,我看到了您的女儿,我的意中人克拉拉的第一刻起,我的心就被她征服了。假如您,一位真正的大人,我的父辈,不反对的话,我今天就想同她结婚。我为她离开了我父亲的家,为她换上了这身打扮,为的是无论她走到哪儿,我都要跟随她,就好似箭追逐靶,海员望北斗。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有几次远远地望见我眼含泪水才有所领悟。大人,您知道我父亲的财富和地位,还知道我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您觉得这足以让您成全我们的话,您现在就可以把我当您的儿子看待。如果我父亲另有打算,不满意我自己选择的幸福,时间可以超越人的意志改变事物。”
  多情少年说到这儿止住了话语。法官听了这些话,颇感意外,不知所措。这不仅是由于唐路易斯这种大胆的表露,而且还由于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件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只是让唐路易斯先冷静一下,并且稳住那几个佣人,让他们不要当天就赶回去,现在还需要时间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一些。唐路易斯坚持吻了法官的手,泪水也洒到了他的手上。别说是法官,就是石头心肠的人见此也会心软。法官知道这桩婚事对自己的女儿很有好处。不过他办事慎重,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征得唐路易斯的父亲同意。他听说唐路易斯的父亲正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取爵位。
  此时客人和店主已经不打架了。经过唐吉诃德的好言相劝,而不是恶语威胁,客人已经如数把钱付给了店主。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正在等待法官同唐路易斯的谈话结果,以及唐路易斯的最后决定。可是魔鬼偏偏不闲着,这时候让那个被唐吉诃德抢走了曼布里诺头盔的理发师进了客店。桑乔当时曾把理发师那头驴的鞍子抢了过来,换到自己那头驴身上。理发师把他的驴牵到马厩去,看到桑乔正为他的驴准备驮鞍。理发师认出了那驮鞍,立刻奋不顾身地向桑乔冲去,嘴里还说道:
  “嘿,你这个盗贼,我终于抓住你了!还我铜盆、驮鞍和所有鞍具!”
  桑乔突然受到攻击,还听到有人在咒骂。他一只手抓住驮鞍,另一只手挥拳向理发师的脸打去,立刻把他打得满嘴是血。可理发师并没有因此就放开抓住驮鞍的手,反而大声呼叫起来。客店里的所有人都循着这打斗的声音赶来了。理发师喊道:
  “求国王和正义主持公道!这个拦路打劫的强盗抢了我的东西,还想要我的命!”
  “你胡说!”桑乔说,“我才不是强盗呢。这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那场出色的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
  唐吉诃德就在旁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侍从能攻善守,并且从此觉得他是个有用的人,心里打算着一有机会就要封他为骑士。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肯定会很好地发扬骑士精神。理发师吵闹着说道:
  “各位大人,这个驮鞍是属于我的,这就好像我肯定会魂归故里一样确凿无疑。我对它非常熟悉,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样。我的驴就在牲口棚里,我不会说谎,不信你们就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正好配那头驴。如果不是,我就是混蛋。还有,他们抢走我的驮鞍那天,还抢走了我的一个新铜盆,没有用过的。那个铜盆能值一个埃斯库多。”
  唐吉诃德这时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来到两个人中间,把他们分开,又把驮鞍放在地上,待他们把事情辩出个究竟再做处置。他说道:
  “诸位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忠实的侍从分明弄错了。他称之为铜盆的这个东西,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这是我在一次出色的战斗中从他那儿夺取的,并且合理合法地拥有了它。至于那个驮鞍,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只知道我的侍从桑乔曾请求我允许他夺取这个败阵的胆小鬼的马具,用它来装备他的马匹。我允许了,他就把马具夺了过来。至于马具为什么会变成驮鞍,我只能给一个很简单的解释:这是游侠骑士常遇到的那种蜕变。为了证明这一点,桑乔,你把这位老兄说成是铜盆的那个头盔拿到这儿来。”
  “天哪,大人,”桑乔说,“除了说这个盆是什么马里诺①的头盔,这个人说的驮鞍是马具,您就没有别的证据说明我们的意思吗?”
  --------
  ①桑乔在这里又把曼布里诺说错成马里诺了。
  “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唐吉诃德说,“并不是这座城堡里的所有东西都受魔法的制约。”
  桑乔把铜盆拿来了。唐吉诃德马上把它拿在手里,说道:
  “诸位看看,这位侍从有什么脸说这是个铜盆,而不是我说的头盔呢?我以骑士界的名义发誓,这就是我从他那儿夺取的头盔,上面的东西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
  “这肯定没错,”桑乔这时说,“自从我的主人打了那次胜仗以后,只打过一次仗,就是释放了那批带锁链的倒霉鬼那次。要不是这个盆儿盔,那次可就麻烦了,当时石头就像扑天盖地一般地打过来呢。”


第四十五章 曼布里诺头盔和驮鞍疑案及其他事真相大白


  “诸位大人,”理发师说,“这两位绅士仍然坚持说这不是铜盆,而是头盔。你们看看到底是什么?”
  “谁要是说它不是头盔,”唐吉诃德说,“我都会让他承认自己是在撒谎。不管他是骑士还是侍从,都是在说弥天大谎。”
  我们熟悉的那位理发师也在场。他十分了解唐吉诃德的脾气,想让他把洋相出得再大点,好拿他开心,逗大家笑,于是他对这位理发师说:
  “理发师大人,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吧,你该知道我和你是同行。我领取考试合格证已经二十多年了,对各种理发工具全都熟悉。我年轻时也当过一阵兵,知道什么是头盔,什么是顶盔,什么是套盔,以及各种军事用品,我是说战士用的各种物品。如果没有其他高见,那么我的看法就算高见了。我说这位杰出的大人在我们面前拿的这个东西,不仅不是理发师用的盆,而且远远不是,就好像黑的同白的、真理和谎言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样。我说它是个头盔,不过是个不完整的头盔。”
  “的确是个不完整的头盔,”唐吉诃德说,“还缺少护脸的那一半。”
  “是这样。”神甫已经明白了他这位朋友的意图,也这么说。
  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也都随声附和。法官若不是还在想同唐路易斯的事,也会帮腔的。不过他正在认真考虑自己的事,很少或根本没有顾及这些人如何胡闹。
  “上帝保佑!”这位受到愚弄的理发师说,“怎么可能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都说这不是盆而是头盔呢?这事太蹊跷了,无论谁听了都会感到惊奇。好吧,假如按照这位大人说的,这个盆就是头盔,那么这个驮鞍就是全套马具了。”
  “我觉得它是马具,”唐吉诃德说,“不过我说过,这件事我不插嘴。”
  “到底是驮鞍还是马具,全由唐吉诃德大人说了算。”神甫说,“凡是与骑士有关的事情,我们都听他的。”
  “上帝保佑,大人们,”唐吉诃德说,“我在这座城堡里住了两次,竟遇到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以至于我都不敢对这里的任何事情下定论了。我觉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邪。第一次在这儿留宿的时候,这儿一个会魔法的摩尔人把我折腾得够呛,桑乔也被他的随从们搞得不善。昨天晚上,我一只胳膊被吊了两个小时,竟不知为什么会倒这个霉。所以,现在让我对这个疑团下结论,未免太冒失。刚才有人说这是盆,不是头盔,我已经反驳过了。可要问那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我还不敢妄下结论,还要请诸位各抒高见。你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的骑士,不会受这儿的魔法影响,思维也不受什么约束,可以按照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我的看法来判断这座城堡里的事情。”
  “不错,”费尔南多这时说,“唐吉诃德大人说得很对,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来评断。为了可靠起见,我将秘密征求大家的意见,然后把结果照实公布。”
  对于那些拿唐吉诃德开心的人来说,这是个最大的笑料,可那些不知实情的人便觉得这真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了,特别是唐路易斯和他的佣人,以及另外三个偶然来到客店的客人。他们看样子像圣友团的团丁,而且确实也是。不过最感到绝望的还是理发师,他的铜盆竟眼睁睁地在那些人面前变成了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他想,那个驮鞍肯定也会变成贵重的马鞍。费尔南多分别跟几个人交头接耳,悄悄问他们,大家争执不休的那个宝贝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大家乐不可支地看他到底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费尔南多向那几个了解唐吉诃德底细的人征求过意见之后高声说道:
  “好心人,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想再继续征求意见了,因为凡是我问过的人都认为,说这个东西是驮鞍太荒唐了。这不仅是马具,而且是纯种马的马具。现在你不要着急,尽管你和你的驴不愿意,这还是马具而不是驮鞍,你的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我没有糊涂,”理发师说,“而是你们搞错了。我在上帝面前也这么认为。上帝也会认为这是驮鞍,不是马具。不过法律……我不说了。反正我没醉,我连早饭还没吃呢。反正我没说错。”
  理发师的固执像唐吉诃德的荒唐一样逗得大家哄笑起来。唐吉诃德这时候说道:
  “现在只好各执己见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四个佣人中有一个说道:
  “如果这不是有意开玩笑,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很明白的人,或者看来很明白的人,怎么会硬说这不是盆,那不是驮鞍。不过我看他们都是一口咬定,坚持把它们说成是与事实相反的东西,这其中必有奥妙。我向天发誓,”他随即坚决地发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这不是理发师的盆,不是公驴的驮鞍。”
  “很可能是母驴的驮鞍。”神甫说。
  “那倒无所谓,”佣人说,“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它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驮鞍。”
  有个团丁刚才听到了他们的争论,一听佣人这话,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道:
  “驮鞍就是驮鞍,就像我父亲就是我父亲一样,谁要不这么说,就是喝多了。”
  “你这个恶棍,竟敢胡说八道。”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说着举起了他那时刻不离手的长矛,向团丁头上打去。若不是团丁躲得快,他就被打倒了。长矛碰到地上断成了几截。几个团丁见自己的同伴被打,立刻高声向圣友团呼救。
  店主也是圣友团成员。他立刻跑进屋里拿了棍子和剑,和自己的同伴们站到了一起;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围住了唐路易斯,怕他趁乱跑掉;理发师见客店大乱,就抓起驮鞍,可是桑乔也抓住不放;唐吉诃德持剑向团丁进攻;唐路易斯大声呼喊他的佣人们放开自己,去帮助唐吉诃德,他还叫卡德尼奥和费尔南多都去为唐吉诃德助威;神甫大喊大叫;客店主妇连声呼喊;她的女儿痛心不已;丑女仆哭个不停;多罗特亚不知所措;卢辛达呆若木鸡;而唐娜克拉拉早晕过去了。理发师用棍子打桑乔,桑乔猛烈地还击理发师;唐路易斯的一个佣人怕唐路易斯跑了,就抓住他一只胳膊,结果唐路易斯一拳打去,打得那佣人满嘴是血;法官连忙去护着佣人;费尔南多把一个团丁打倒在地,把他痛痛快快地踢了一顿;店主又提高了嗓门向圣友团呼救,结果客店里有人连哭带喊,有人惊恐不安,有人无辜遭殃,有人挥拳拔剑,拳打脚踢,人们打得头破血流,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混乱之中,唐吉诃德的脑海里忽然绘声绘影地闪现出阿格拉曼特阵地①的混乱场面,于是他大喝一声,震动了客店:
  “都住手,放下武器,安静点儿!要是想保命的话就听我说!”
  --------
  ①阿格拉曼特是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叙事诗《疯狂的奥兰多》中摩尔王特罗亚诺的儿子,进攻巴黎时,死于奥兰多之手。此后,以“阿格拉曼特阵地”来形容混乱的场面。
  他这一喊,大家全停住了。他又接着说道:
  “诸位,我不是对你们说过,这座城堡已经被魔法控制,恐怕已经魔鬼成群了吗?为了证明这点,我想让你们亲眼看看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已经转移到了这里。你们看看,有的争剑,有的夺马,有的抢老鹰,有的要头盔,真是互不相让。法官大人,请您过来,还有您,神甫大人,也请您过来。一个人当阿格拉曼特国王,一个当索布利诺国王,让我们握手言和吧。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咱们这么有身份的人在这儿为了这些小事而互相残杀,真是太愚蠢了。”
  几个团丁并不明白唐吉诃德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觉得自己在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他的同伴那儿吃了亏,不肯罢休。理发师倒是不想闹了,在刚才的格斗中他的胡子被揪掉了,驮鞍也被弄坏了。桑乔是个好侍从,唐吉诃德稍一吩咐,他就服从了;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知道再闹下去对他们没什么好处,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有店主因为唐吉诃德总是在客店里惹是生非,坚持要对他进行惩罚。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平息下来了。然而,在唐吉诃德的印象里,他至死都认为驮鞍就是马具,铜盆就是头盔,而客店就是城堡。
  在法官和神甫的劝说下,大家都平静下来,握手言和。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又坚持让唐路易斯同他们一起回去。就在唐路易斯同他们商量的时候,法官也把唐路易斯对他说的那些话告诉了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并且同他们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最后他们商定,由费尔南多向唐路易斯的佣人们说明自己的身份,以及他想让唐路易斯同自己一起到安达卢西亚去,他的兄弟侯爵大人肯定不会亏待唐路易斯。这次就是把唐路易斯撕成碎片,他也不会回去见他的父亲。四个佣人知道费尔南多的身份和唐路易斯的决心后,决定三个人回去向唐路易斯的父亲报告情况,一个人留下来侍候唐路易斯,同时别让他跑了,直到那几个人回来找他们,或者唐路易斯的父亲另有吩咐。
  于是,这场纷争凭借阿格拉曼特的威望和索布利诺的忍让终于平息下来。可是和谐与平安的死敌见自己受到了蔑视和嘲弄,刚才把大家闹得乱成一团却没捞到什么好处,就想再挑起一次新的争端。
  那几个团丁隐约听说了与他们打斗的那几个人的身份后,觉得再打下去,只能吃更多亏,也就不再吵闹了。可是那个被费尔南多痛打的团丁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几份捉拿罪犯的通缉令,其中一张就是捉拿唐吉诃德的。看来桑乔的担心很对,圣友团因为唐吉诃德释放了划船苦役犯,正在缉拿他。想到此,那个团丁就要核对一下唐吉诃德的特征。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羊皮纸通缉令,找到唐吉诃德那张,慢慢看起来。他的阅读能力不强,看一句通缉令,抬头看一眼唐吉诃德,核对通缉令上形容的特征是否符合唐吉诃德。最后,他确定这就是通缉令要找的那个人。一经核实,他马上把其他羊皮纸通缉令都收起来,左手拿着唐吉诃德的那张,右手紧紧抓住唐吉诃德的衣领,紧得让唐吉诃德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大声说:
  “快来帮助圣友团!大家看清楚,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看看这张通缉令,上面说要缉拿这个拦路抢劫的强盗。”
  神甫拿过通缉令一看,团丁说的果然是真的,通缉令上描绘的特征与唐吉诃德完全相符。唐吉诃德见这个坏蛋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立刻气得七窍生烟!他用双手紧紧掐住了团丁的脖子。若不是其他几个团丁赶来,这个团丁不仅没抓住唐吉诃德,反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店主当然要帮助圣友团自己人,便马上赶来了。客店主妇见丈夫又参与打斗,就又喊起来。喊声引来了丑女仆和店主的女儿,这两个人又赶紧祈求老天和在场的人援助。桑乔见状说道:
  “永恒的上帝,看来我的主人说得完全对,这座城堡的确中了魔法,简直一刻也不得安宁!”
  费尔南多怕唐吉诃德和团丁闹出事来,赶紧过来劝架。那两个人一人抓住对方的衣领,一个掐着对方的脖子,都抓得很紧。费尔南多掰开了两个人的手,可是团丁们并没有因此就不抓逃犯了。他们请求大家帮忙把唐吉诃德捆起来交给他们,这样才能算为国王尽忠,为圣友团效力。他们以圣友团的名义再次请求大家,把这个拦路强盗抓起来。唐吉诃德听到这话笑了。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过来,你们这些没有教养的贱民!给戴锁链者以自由,释放囚犯,扶弱济贫,帮助受难者,你们竟把这称作拦路抢劫?你们这些卑贱的东西,真是智能低下。老天竟没有告诉你们游侠骑士的高尚和你们的愚味无知,你们竟敢污辱游侠骑士的形象,而且还当着游侠骑士的面?
  “过来,我看你们不像团丁,倒像匪帮,你们是打着圣友团旗号的拦路强盗!告诉我,谁这么无知,竟敢签发捉拿像我这样的骑士的通缉令?他竟无知到不懂得游侠骑士不受任何法律的管辖,他们的剑就是法律,他们的精神就是法典,他们的意志就是法规?我再说一遍,谁这么愚蠢,竟不知道游侠骑士自从受封后投身于这个艰苦职业之日起,所享受的特权和豁免权比贵族证书上规定的还要多?哪个游侠骑士付过贸易税、王后税①、王威税②、河流通行税等各种捐税?哪个裁缝为他们做衣服还要钱?哪个国王不邀请他们做客?哪个姑娘不倾慕他们,心甘情愿地投入他们的怀抱?一句话,过去、现在和将来,世界上什么时代的骑士不能冲他面前的四百个团丁打上四百大棍?”
  --------
  ①国王结婚时臣民缴纳的税。
  ②臣民每七年缴纳一次,以示服从国王的威严。
第四十六章 团丁奇遇,好骑士唐吉诃德勃然大怒


  在唐吉诃德慷慨陈词的时候,神甫正劝说团丁,告诉他们唐吉诃德如何神志不正常,他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到了,因此没有必要把事情再闹下去了。即使把他抓走了,以后看他是个疯子,还得放他。可那个拿通缉令的团丁说,他不管唐吉诃德是不是神志不正常,他只管执行上司的命令。只要抓了他就行,再放三百次都没关系。
  “话是这么讲,”神甫说,“不过这次就不要把他带走了,而且,他也不会让人把他带走的,这点我很清楚。”
  神甫一再劝说,唐吉诃德做的那些事团丁们也知道,如果他们不承认唐吉诃德是疯子,那么他们就比唐吉诃德还疯了。所以,他们倒也愿意落个清闲,甚至还愿意为理发师和桑乔斡旋,因为两人还在为那场争执而耿耿于怀呢。团丁们以执法者的身份从中调解裁决,最后双方虽然不能算是满心欢喜,也还可以说是比较满意。他们交换了驮鞍,肚带和笼头就算了。至于那个曼布里诺的头盔,神甫瞒着唐吉诃德,悄悄给了理发师八个雷阿尔,就算买了那个盆。理发师写了收条,表示永不翻悔,真是谢天谢地。
  这两件最大的纷争解决了,唐路易斯的三个佣人也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一个佣人随便到哪儿都陪着唐路易斯。福祉既开,喜气随来。无论是客店里的情人还是勇士,自己的事情都可望有个圆满的结局。唐路易斯满意,他的佣人们也高兴。唐娜克拉拉更是喜笑颜开。只要看看她的脸就可以知道,她的欣喜发自内心。
  索赖达虽然对眼前的事情不能全部理解,只是人喜她喜,人忧她忧,不过她特别注意观察她那位西班牙人,眼睛始终不离开他,为他牵肠挂肚。店主对于神甫给理发师的赔偿和赠予不能熟视无睹,他也要求赔偿损坏的皮酒囊和红葡萄酒的损失,发誓说如果少给一分钱就休想让罗西南多或者桑乔的驴出客店的门。神甫安慰店主,法官表示愿意出钱赔偿,不过最后钱还是由费尔南多付了。这回客店里安静下来了,没有了唐吉诃德所说的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倒是出现了奥古斯都大帝时期的和谐宁静。神甫在这个过程中的善意与口才,以及费尔南多的慷慨大度,有口皆碑。
  唐吉诃德见已经从与他和桑乔有关的纠纷中解脱出来,觉得该继续赶路,去完成他肩负的那件重任了。决心已定,他跑去跪在多罗特亚面前。多罗特亚让他先起身再说话。唐吉诃德遵命站了起来,说道:
  “美丽的公主,俗话说,神速出佳运。过去的很多事实都证明,正是由于当事人当机立断,才使本来后果难料的事情有了良好的结局,而且这点在军事上显得尤为突出。兵贵神速,使敌人措手不及,不等他们来得及抵抗就取得了胜利。
  “尊贵的公主,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咱们再在这个城堡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我们到底有多少不利之处,也许我们以后某一天才能知道。谁知道与您为敌的那个巨人是否会通过潜伏在这里的奸细得知,我今天要去攻打他呢?如果他抓紧时间,加固工事,使他的城堡或堡垒坚不可摧,纵使我们出击迅速,我们不知疲倦的臂膀再有力量,也会无济于事。所以,我的女主人,咱们马上出发才会有好运。只要我和您的对手一交锋,您就肯定会如愿以偿。”
  唐吉诃德讲到这儿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等候美丽公主的回答。公主一副威严的样子,很符合唐吉诃德当时的状态。她答道:
  “骑士大人,非常感谢你表达了要帮我解除危难的愿望,这才像个扶弱济贫的骑士的样子。愿老天让你我的愿望得以实现,那时候你也会知道世界上还有知恩图报的女人。我的启程应该尽快安排,我的意见与你一致。你全权酌定吧,我已经把我的人身安全以及光复王国的重任托付给你,你随意安排吧,我不会有异议。”
  “那就这么定了,”唐吉诃德说,“既然沦落的是位女王,我一定抓紧时机,把您扶上您的世袭宝座。咱们马上出发,我现在上路心切,否则就会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坐失良机。能够让我胆怯恐惧的人,恐怕天上没有过,地上也没见过。桑乔,给罗西南多备鞍,还有你的驴和女王的坐骑,咱们告别城堡长官和那几位大人,马上出发。”
  桑乔一直在场。这时他摇晃着脑袋说:
  “哎呀,大人啊大人,村庄虽小议论多,评头品足又奈何!”
  “不管在什么村庄和城市,我有什么不好的事可以让人议论的,乡巴佬?”
  “您若是生气,我就不说了,”桑乔说,“本来我作为一个好待从应该向主人说的事,我也不说了。”
  “你随便说,只要你不危言耸听。”唐吉诃德说,“你若是害怕,就随你的便;反正我不害怕,我行我素。”
  “不是这个意思,真是的,都怪我!”桑乔说,“我现在已经弄清楚了,这个自称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女王的女人,跟我母亲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要真是女王,就不会趁人不注意偷着同这个圈子里的某个人乱啃了。”
  桑乔这么一说,多罗特亚立刻变得满脸绯红,因为她的丈夫费尔南多的确避着大家,用自己的嘴唇从她的嘴唇那儿给自己的情爱以一定的安慰。这些被桑乔看见了,他觉得这样轻佻只能是妓女,而不是一个如此伟大王国的女王应有的行为。多罗特亚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桑乔的话,只好任他说下去。桑乔又说:
  “我是说,大人,咱们走大路绕小道,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可换来的却是让这些在客店里逍遥自在的人坐享其成。既然这样,我就没必要慌慌张张地为罗西南多备鞍,为我的驴上好驮鞍,为她准备坐骑了。让婊子干她的,咱们吃咱们的。”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听做自己的侍从竟说出这般无礼的话来,生了多大的气!他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急急忙忙又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这个下贱货,这么没头脑,无礼又无知,竟敢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当着这么多尊贵的夫人说出这种话,而且还不知羞耻地胡思乱想!你这个万恶的魔鬼,竟敢造谣生事,盅惑人心,真是卑鄙至极,愚蠢透顶,污辱贵人的尊严。你赶快从我面前滚开,免得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紧蹙眉头,鼓着两颊,环顾四方,右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满肚子怒气溢于言表。桑乔听了唐吉诃德这些话,又见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吓得缩成一团,真恨不得脚下的地裂个缝,让他掉进去。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转身走开。聪明的多罗特亚十分了解唐吉诃德的脾气,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怒气,多罗特亚对他说:
  “你不要为你善良的侍从说的那些蠢话生气,猥獕骑士大人。他只是不应该无中生有地乱说。他是一番好意,而且具有基督徒的良心,没有人会相信他有意诬陷谁。由此可以相信,就像骑士大人你说的,在这座城堡里,各种事情都受到了魔法的控制,肯定是这样。所以我说,桑乔很可能受到了魔法的影响,看到了他其实没有看到的那些有损于我尊严的事情。”
  “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唐吉诃德说,“您说得完全对。也许是某种魔法的幻觉使得这个有罪的桑乔看到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我也十分了解这个倒霉鬼,他善良单纯,不会有意诬陷人。”
  “是这样,肯定是这样,”费尔南多说,“所以您,唐吉诃德大人,应该原谅他,与他和好如初,别让那些幻觉使他丧失了理智。”
  唐吉诃德说他原谅桑乔,于是神甫就去找桑乔。桑乔低三下四地回来了。他跪在唐吉诃德面前,请求吻唐吉诃德的手。唐吉诃德把手伸给他,让他吻了自己的手,然后又祝福了他。唐吉诃德说:
  “桑乔,我多次对你说过,这座城堡的一切都受到了魔法的控制,现在你该明白了,这的确是真的。”
  “这个我相信,”桑乔说,“不过那次被扔可是确有其事。”
  “你不要这么想,”唐吉诃德说,“如果是这样,我早为你报仇了,即使那时没报仇,现在也会为你报。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向谁去报仇。”
  大家都想知道被单的事,于是店主又把桑乔的那次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大家听了不禁大笑。若不是唐吉诃德再次保证,那次是由于魔法,桑乔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不过,桑乔即使再愚蠢,也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耍了,而不是像他的主人说的那样是什么幻觉。
  两天过去了。住在客店的贵客一行人觉得该启程了。他们决定不再烦劳多罗特亚和费尔南多,像原来商定的那样,让神甫和理发师假借解救米科米科纳公主的名义,把唐吉诃德送回家乡去。神甫在当地设法为他治疗。他们决定用一辆恰巧从那儿路过的牛车把唐吉诃德送回去。他们在牛车上装了个像笼子样的东西,让唐吉诃德能够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唐路易斯的佣人和团丁们按照神甫的主意和吩咐,都蒙着脸,装扮成身份不同的人,让唐吉诃德认不出这是他在客店里见过的那些人。准备得当之后,他们悄悄走进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那天经过几番打斗,已经睡觉休息了。”
  大家来到他身边,在他鼾声如雷、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把他紧紧按住,把手脚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待他被惊醒时,已经动弹不得,只能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此时他的怪诞念头又闪现出来,相信这些模样奇怪的人就是这座城堡里的鬼怪,他自己也肯定是被魔法制服了,所以既动弹不得,也不能自卫。这一切都已在这次行动的策划者神甫的预料之中。
  在场的人中,只有桑乔的思维和形象没有变化。虽然他差一点就要患上同主人一样的疯病了,但还是能认出那些化了装的人来。不过他一直没敢张嘴,想看看他们把他的主人突然抓起来要干什么。唐吉诃德也一言不发,只是关注着自己的下场。人们把笼子抬过来,把唐吉诃德关了进去,外面又钉了许多木条,无论谁也不能轻易打开这个笼子了。
  大家又把笼子抬起来,走出房间时,忽然听见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是理发师发出来的,不是那位要驮鞍的理发师,而是另一位。那声音说道:
  “噢,猥獕骑士,不要为你被囚禁而感到苦恼。只有这样才能尽早完成你的征险大业。这种状况只有等到曼查的雄狮和托博索的白鸽双双垂颈接受婚姻枷锁①时才会结束。这个史无前例的结合会产生出凶猛的幼崽,它们会模仿它们的勇敢父亲的样子张牙舞爪。所有这些,在仙女的追求者②以他光辉的形象迅速而又自然地两度运行黄道之前就可以实现。你呢,高尚而又温顺的侍从,腰间佩剑,脸上有胡子,嗅觉又灵敏,不要因为人们当着你的面如此带走了游侠骑士的精英而一蹶不振。只要世界的塑造者愿意,你马上就会得到高官显爵,连你都会认不出自己。你的善良主人对你的承诺也一定会实现。我以谎言女神的名义向你发誓,你的工钱一定会付给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跟着你那位被魔法制服了的主人一起走吧,无论到哪儿,你都应跟随他。我只能说这些了,上帝与你同在,我要回去了。至于我要回到哪里去,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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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方谑语,指结婚后必须承担很多义务。
  ②此处指太阳神阿波罗追求达佛涅的神话。
  说到这儿,那个声音立刻提高了嗓门,然后慢慢转化为非常和蔼的语调,结果就连知道这是理发师在开玩笑的人都信以为真了。
  唐吉诃德听到这番话也放心了,因为那些人允诺他和托博索他亲爱的杜尔西内亚结成神圣的姻缘,从杜尔西内亚肚子里可以产生出很多幼崽,那些都是他的孩子,这将是曼查世世代代的光荣。他坚信这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声说道:
  “你预示了我的美好未来。不管你是谁,都请你代我向负责我的事情的智慧的魔法师请求,在我实现我刚才在这里听到的如此令人兴奋又无与伦比的诺言之前,不要让我死在这个囚笼里。如果这些诺言能够实现,我将视我的牢笼之苦为光荣,视这缠身的锁链为休闲,不把我现在躺的这张床当作战场,而视它为松软的婚床和幸福的洞房。现在该谈谈如何安慰我的侍从桑乔了。根据他的品德和善行,我肯定,不管我的命运如何,他都不会抛弃我。假如由于他或我的不幸,我不能够按照我的承诺,给他一个岛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至少他的工钱我不会不给,这在我的遗嘱里已经注明了。我不是根据他对我的无数辛勤服侍,而是根据我的能力所及,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在遗嘱里交代了。”
  桑乔毕恭毕敬地向唐吉诃德鞠了一躬,吻了他的双手。唐吉诃德的双手被捆在一起,要吻就得吻两只手。然后,那些妖魔鬼怪扛起笼子,放到了牛车上。

第四十七章 唐吉诃德出奇地中了魔法及其他奇事


  唐吉诃德见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装上了牛车,说道:
  “我读过很多有关游侠骑士的巨著,不过我从未读过、见过或听说过以这种方法,用这种又懒又慢的牲畜,来运送被魔法制服了的骑士。他们常常用一块乌云托住骑士,凌空飘过,或者用火轮车、半鹰半马怪或其他类似的怪物,却从没有像我这样用牛车的。上帝保佑,真把我弄糊涂了。不过,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骑士和魔法都不同以往了。也可能因为我是当今的新骑士,是我首先要重振已被遗忘的征险骑士道,所以就出现了一些新的魔法和运送被魔法制服者的方式。
  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我不像您那样读过很多游侠骑士的小说。尽管这样,我仍斗胆地认为他们并不完全是妖魔鬼怪。”
  “还不完全是?我的天啊!”唐吉诃德说,“他们那幽灵似的打扮,做出这种事,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要是还不算,那么怎样才算是完全的妖魔鬼怪呢?你如果想看看他们是否真是魔鬼,就摸摸他们吧,你就会发现他们没有身体,只有一股气,外观只是个空样子。”
  “感谢上帝,大人,我已经摸过了,”桑乔说,“这个挺热情的魔鬼身体还挺壮,跟我听说的那些魔鬼很不同。据说魔鬼发出的是硫磺石和其它怪味,可他身上的琥珀香味远在半里之外就可以闻到。”
  桑乔说的是费尔南多。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身上有桑乔说的那种香味。
  “你不必惊奇,桑乔,”唐吉诃德说,“我告诉你,魔鬼都很精明,他们本身有味,却从不散发出什么味道,因为他们只是精灵。即使散发出味道,也不会是什么好味,只能是恶臭。原因就是他们无论到哪儿,都离不开地狱,他们的痛苦也得不到任何解脱。而香味是令人身心愉快的物质,他们身上不可能发出香味。如果你觉得你从那个魔鬼身上闻到了你说的那股琥珀香味,肯定是你上当了。他就是想迷惑你,让你以为他不是魔鬼。”
  主仆两人就这么说着话。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怕桑乔识破他们的计谋,因为现在桑乔已经有所察觉了,就决定赶紧启程。他们把店主叫到一旁,让他为罗西南多备好鞍,为桑乔的驴套上驮鞍。店主立刻照办了。这时神甫也已经同团丁们商量好,每天给他们一点儿钱,请他们一路护送到目的地。
  卡德尼奥把唐吉诃德的皮盾和铜盆挂在罗西南多鞍架的两侧,又示意桑乔骑上他的驴,牵着罗西南多的缰绳,让团丁拿着火枪走在牛车的两边。他们即将动身,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出来与唐吉诃德告别。她们装着为唐吉诃德的不幸而痛哭流泪。唐吉诃德对她们说:
  “我的夫人们,不要哭,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不幸。如果连这种灾难都没遇到过,我也算不上著名的游侠骑士了。名气小的骑士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可那些英勇的骑士就不同了,很多君主和骑士对他们的品德和勇气总是耿耿于怀,总是企图利用一些卑鄙的手段迫害好人。尽管如此,品德的力量又是强大的,仅凭它自己的力量,就足以战胜琐罗亚斯德①始创的各种妖术,克敌制胜,就像太阳出现在天空一样屹立于世界。美丽的夫人们,如果我曾对你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你们原谅,那肯定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我不会故意伤害任何人。请你们祈求上帝把我从这个牢笼里解脱出来吧,是某个恶意的魔法师把我关进了牢笼。如果我能从牢笼里解脱出来,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在这座城堡里施给我的恩德,一定会感谢你们,报答你们,为你们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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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琐罗亚斯德是古波斯宗教改革家、先知,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据说是魔法的祖师。
  城堡的几位女人同唐吉诃德说话的时候,神甫和理发师也正在同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上尉和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兴高采烈的女子们,特别是多罗特亚和卢辛达告别。大家互相拥抱,商定以后要常联系。费尔南多还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神甫,让神甫一定要把唐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说他最关心唐吉诃德的情况。他自己也会把神甫可能感兴趣的所有事情告诉他,例如他结婚、索赖达受洗礼、唐路易斯的情况、卢辛达回家等等。神甫说,如果费尔南多以后有求于自己,他一定会帮忙。两人再次拥抱,再次相约。店主跑到神甫身边,对神甫说,自己在曾经找到《无谓的猜疑》那篇故事的手提箱的衬层里又找到了一些手稿。既然手提箱的主人不会再到那儿去了,他自己又不喜欢看书,留着也没用,所以还是请神甫把手稿都带走吧。神甫对他表示感谢,然后翻开手稿,只见手稿的首页写着《林科内塔和科尔塔迪略的故事》,知道这是小说,而且估计到,既然《无谓的猜疑》写得不错,这部小说写得也不会差,因为都出自同一作者。神甫把手稿小心翼翼地收好,准备有空时再读。
  神甫和理发师都上了马,他们脸上都带着面罩,以防唐吉诃德认出他们来,然后跟在牛车后面走着。牛车的主人赶着牛车走在最前面,团丁就像刚才说的,手持火枪走在牛车两侧,接着是桑乔骑着驴,手里还牵着罗西南多,再往后就是神甫和理发师。他们表情严肃,牛车走得很慢,他们也只能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唐吉诃德伸直了腿坐在笼子里面,双手被捆着,倚着栅栏默不做声,态度安逸,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尊石像。大家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两西里地,来到一个山谷旁。牛车的主人想停下来休息一下,顺带给牛喂些饲料,就去同神甫商量。理发师认为应该再往前一段,他知道过了附近的山坡,那边山谷的草比这边还要多,还要好。牛车主人同意了,他们又继续向前走。
  神甫这时回头发现后面来了六七个骑马的人,他们穿戴都很整齐。那些人不像他们那样慢吞吞地走,倒像是骑着几匹骡子的牧师,急急忙忙往不到一西里之遥的客店去午休的样子,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那几个人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问好。其中一人是托莱多的牧师,是那一行人的头领。他看见牛车、团丁、桑乔、罗西南多、神甫和理发师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而且还有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唐吉诃德,不由得打听为什么要如此对待那个人,虽然他从戴着标记的团丁可以猜测出,那人准是个抢劫惯犯或其他什么罪犯,因为这种人都是由圣友团来处置的。被问的那个团丁说:
  “大人,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人,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我们不知道。”
  唐吉诃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说道:
  “诸位骑士大人对游侠骑士的事精通吗?如果精通,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的不幸,否则我就没必要再费口舌了。”
  神甫和理发师见那几个人同唐吉诃德说话,就赶紧过来,怕唐吉诃德说露了嘴。
  对于唐吉诃德的问话,牧师回答说:
  “说实话,兄弟,有关骑士的书,我只读过比利亚尔潘多的《逻辑学基础》。要是这就够了,那就对我说吧。”
  “说就说吧,”唐吉诃德说,“骑士大人,我想告诉你,我遭到几个恶毒的魔法师嫉妒和欺骗,被他们用魔法关进了这个笼子。好人受到坏蛋迫害的程度要比受到好人热爱的程度严重得多。我是个游侠骑士,可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游侠骑士,而属于那种虽然遭到各种嫉妒以及波斯的巫师、印度的婆罗门、埃塞俄比亚的诡辩家的各种诋毁,他们的英名依然会长存于庙宇,供后人仿效的那种骑士。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所有企图获得最高荣誉的游侠骑士都应该步他们的后尘。”
  “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说得对,”神甫这时说,“他被魔法制服在这辆车上并不是由于他犯了什么罪孽,而是由于那些对他的品德和勇气深感恼怒的家伙对他恶意陷害。大人,他就是猥獾骑士,也许您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无论嫉妒他的人如何企图使他黯然失色,用心险恶地企图湮没他的英名,他的英雄事迹都将被铭刻在坚硬的青铜器和永存的大理石上。”
  牧师听到这些人都如此说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奇得直要划十字。其他随行的人也颇感诧异。桑乔听见他们说话,又跑过来节外生枝地说:
  “不管我说的你们愿意不愿意听,大人们,要是说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中了魔法,那么我母亲也中了魔法。我的主人现在思维很清楚,他能吃能喝,也像别人一样解手,跟昨天把他关起来之前一样。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能让我相信他中了魔法呢?我听很多人说过,中了魔法的人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可我的主人,若是没人看着他,他能说起来没完。”
  他又转过身来对神甫说道:
  “喂,神甫大人,神甫大人,您以为我没认出您吗?您以为我没有看穿你们用这套新魔法想干什么吗?告诉您,您就是把脸遮得再严实,我也能认出您来。您就是再耍您的把戏,我也知道您想干什么。一句话,有嫉妒就没有美德,有吝啬就没有慷慨。该死的魔鬼!如果不是因为您,我的主人现在早就同米科米科娜公主结婚了。不说别的,就凭我的猥獕大人的乐善好施或者我的劳苦功高,我至少也是个伯爵了。不过,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命运之轮比磨碾子转得快’,‘昨天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我为我的孩子和老婆难过,他们本来完全可以指望我作为某个岛屿或王国的总督荣归故里,现在却只能见我当了个马夫就回来了。神甫大人,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奉劝您拍拍自己的良心,您这样虐待我的主人,对得起他吗?您把我的主人关起来,在此期间他不能济贫行善,您不怕为此而承担责任,上帝将来要找您算帐吗?”
  “给我住嘴!”理发师说,“桑乔,你是不是变得和你的主人一样了?上帝啊,我看你也该进笼子和他做伴去了。活该你倒霉,让人灌得满脑子都是什么许愿,成天想什么岛屿!”
  “我没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什么东西,”桑乔说,“我也不会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东西,就是国王也不行。我虽然穷,可毕竟是老基督徒了,从不欠别人什么。要说我贪图岛屿,那别人还贪图更大的东西呢。‘境遇好坏,全看自己’。‘今日人下人,明日人上人’,更何况只是个岛屿的总督呢。我的主人可以征服许多岛屿,甚至会多得没人可给呢。您说话注意点儿,理发师大人,别以为什么都跟刮胡子似的,人跟人还不一样呢。咱们都认识,别拿我当傻子蒙。至于我主人是不是中了魔法,上帝才知道,咱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少谈为妙。”
  理发师不想搭理桑乔了,免得他和神甫精心策划的行动被这个头脑简单的桑乔说漏了。神甫也怕桑乔说漏了,就叫牧师向前走一步,自己可以解答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的秘密,以及其它使他感兴趣的东西。
  牧师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随从也跟着向前走了一步。牧师认真地听神甫介绍唐吉诃德的性情、生活习惯和疯癫的情况。神甫还向牧师简单介绍了唐吉诃德疯癫病的起因,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直讲到他们把他放进笼子,想把他带回故乡去,看看是否有办法治好他的疯病。牧师和他的随从们听了唐吉诃德的怪事再度感到惊异。牧师听完说:
  “神甫大人,我的确认为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是有害的。虽然过去我闲着无聊的时候,几乎看过所有出版的骑士小说的开头,可是从没有踏踏实实地把任何一本小说从头看到尾,因为我觉得这些小说写的差不多都是一回事,有很多雷同之处。我估计这类小说源于所谓米利都①神话,荒诞不经,只能供人消遣,而没有教育意义。它们与那些寓教于趣的寓言故事不同,其主要意图在于消遣,可是,我不知道满篇胡言怎么能达到消遣的目的。人只有从他见到或想象到的东西中看到或欣赏到美与和谐,才会享受到愉悦,而那些丑陋的东西绝不会给我们产生任何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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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利都是古代小亚细亚城市。
  “如果一部小说或一个神话里说,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剑将一个高塔般的巨人像切糖果条似的一劈两半,或者为了渲染战斗的气氛,先是说小说的主人公面前有一百万敌兵,然后尽管我们不愿意,也得让我们相信这个骑士仅凭他的健臂的力量就取得了胜利,这种小说无论从主题到内容有什么美可言呢?如果一个女王或皇后轻率地投入了一个并不知名的游侠骑士的怀抱,那我们说什么好呢?说一座挤满了骑士的塔像船一样在海上乘风前行,今晚还在伦巴第,明早就到了教士国王的领土或者其他连托勒密都不曾描述,马可·波罗都没见过的什么地方,这种东西,除了粗野无知的人以外,哪个有文化的人会喜欢读呢?如果有人说,这种书编的就是虚构的事情,因而没有必要去追究它的细节和真实性,那么我要说,编得越接近真实才越好,编得越减少读者的怀疑,越具有可能性才越好。虚构的神话应当与读者的意识吻合,变不可能为可能,克服艰险,振奋精神,让人感到惊奇、兴奋和轻松,惊喜交加。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脱离真实性和客观性,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算完美。
  “我没见过哪本骑士小说能够称得上一个完整的神话故事,做到中间部分与开头呼应,结尾与中间部分呼应,都是七拼八凑,让人觉得它不是要创造出一个合理的形象,却存心要制造一个妖怪。除此之外,它的文笔晦涩,情节荒谬,爱情庸俗,礼仪不拘,还有冗长的战争描写,偏激的谈话,光怪陆离的行程,一句话,全无适当的写作技巧,实在应该从基督教国家清除出去,就像对待那些无用的人一样。”
  神甫一直认真地听牧师讲述,觉得他是个很有见解的人,说得完全对。于是神甫对牧师说,他自己也是这种看法,而且对骑士小说很反感,已经烧掉了唐吉诃德的许多骑士小说。神甫又告诉牧师,他们曾检查过唐吉诃德的藏书,有的判处火刑,有的予以豁免。牧师听了不禁大笑,说自己虽然列举了骑士小说的许多坏处,可它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在内容上让有想象力的人充分表现自己。它提供了广阔的创作天地,让人无拘无束地任意编写,可以写海上遇难、暴风骤雨或大战小冲突,也可以让人任意描写一位勇敢的上尉的各个方面:英勇机智,对狡猾的敌人神机妙算;巧舌如簧,可以做战士的思想工作;深思熟虑又当机立断,无论战前还是战时都很勇敢。它时而描写悲惨的事件,时而记述意外的惊喜;那儿写一个美貌绝伦的夫人正直、机警而又庄重,这儿写一个基督教骑士勇敢而又谦恭;此处写一个凶残蛮横的无赖,彼处写一个彬彬有礼、知勇双全的王子;还可以表现臣民的善良与忠诚,君主的伟大与高贵。
  “作者可以自诩为星相家或者杰出的宇宙学家,可以是音乐家,也可以精通国家政务,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当巫师。他可以表现尤利西斯的机智、埃涅阿斯的同情心、阿基琉斯①的勇敢、赫克托尔②的不幸、西农③的叛逆、欧律阿勒④的亲密、亚历山大的大度、凯撒的胆略、图拉真⑤的宽厚和真诚、索皮罗⑥的忠实和卡顿的审慎,总之,既可以将这些优秀品质集于一身,也可以分散在许多人身上,只要笔意超逸,构思巧妙,而且尽可能地接近于现实,就一定会做到主题新颖,达到完美的境地,实现作品的最佳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就是寓教于趣。这种不受约束的写作可以使作者以诗与议论的各种美妙手法写出史诗、抒情诗、悲剧、喜剧来。史诗也可以用散文和诗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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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基琉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
  ②赫克托尔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浩伊主将。
  ③西农是希腊士兵,故意让特洛伊人俘虏,并劝他们把木马拖进城。
  ④欧律阿勒是希腊神话中的三女怪之一。
  ⑤图拉真是古罗马皇帝。
  ⑥索皮罗是古波斯的将领。

第四十八章 牧师谈论骑士小说以及其他事


  “你说得对,牧师大人,”神甫说,“因此,现在已经出版的这类书都应该摒弃。它们没有任何教育意义可言,也没有遵循艺术规律,不可能产生出像希腊和罗马两位诗坛王子①的诗歌创作中那样优秀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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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荷马和维吉尔。
  “不过,我曾试图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观点创作一部骑士小说。”牧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为了检验我的这种尝试是否符合我的意图,我曾与一些喜爱这类传奇的学者和一味喜欢听荒唐故事的下等人接触过,他们都对我的做法予以肯定。尽管如此,我并没有继续把小说写下去。一方面我觉得这种事情与我的职业无关;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平庸之辈毕竟多于文人墨客,受到少数雅士学者赞扬比受到多数头脑简单的人嘲笑要好。我不愿意曲意迎合妄自尊大的平民市侩,而这种人大部分都喜欢看这类小说。
  “不过,让我辍笔不想继续写下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我曾从现在上演的喜剧中得出一个结论:现在风靡于世的都是这种戏剧,它们无论出于虚构还是根据历史改编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尽管这些戏远非好戏,可老百性却看得津津有味,说这是好戏。创作戏剧的编剧和演戏的演员们都说就得这样,因为老百姓喜欢。另一方面,那些按照艺术要求编排的剧作却只有寥寥几个有学识的人欣赏,其他人对它的艺术技巧全然不知。所以,这些编剧和演员宁愿靠迎合多数人吃饭,而不愿只为少数人服务。我的书也会是这样。如果我想保持它的艺术性,即使我呕心沥血地写出来,也只能落个费力不讨好的结局。
  “虽然有几次,我力图劝阻那些演员不要自欺欺人,上演具有艺术性而不是荒谬的戏剧同样可以吸引很多观众,赢得很高的声誉,但他们仍然固执己见,对你讲的道理和列举的例子根本不予理睬。
  “记得有一天,我对一个顽固分子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记得,几年前在西班牙上演了一位著名作家创作的三部悲剧,真是做到了雅俗共赏,而且演员们演这三部戏得到的钱比后来上演三十部上座率很高的戏赚的还多?’
  “‘不错’那位艺术家说,‘您大概是指《伊萨贝拉》、《菲丽斯》和《亚历杭德拉》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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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三部悲剧的作者均为卢佩西奥·莱昂纳多·德阿亨索拉。
  “‘就是它们,’我说,‘这些剧目保持了自己的艺术特性,可并没有因此不受到人们的喜欢。因此,不能怪老百姓非要看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不可,而要怪演员们只会演那些东西。的确,《恩将仇报》就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努曼西亚》也没有,《多情商人》也是如此,《可爱的冤家》就更别提了。还有一些很有水平的作家编的一些剧目,作者出了名,演员得了利。’我觉得他听了有些动摇,却并没有因此被说服,自然不肯抛弃他的错误观念。”
  “您一谈到这点,牧师大人,”神甫说,“就勾起了我对现在风行的喜剧早已形成的愤恨,就像我现在对骑士小说的愤恨一样。我觉得喜剧应该像图利奥说的,是人类生活的反映、世俗的典范和真理的再现。可现在上演的这些东西都是荒诞离奇的反映、愚昧的典范和淫荡的再现。戏的第一幕第一场里还是个幼雅无知的女孩,第二场就成了老态龙钟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吗?剧目向我们表现的是老人勇敢,年轻人怯懦,佣人能言善辩,侍童足智多谋,国王粗俗鄙陋,公主为人浅薄,难道还不荒唐吗?他们是否注意到了剧目情节的时空呢?我曾看过一出喜剧,开始第一场演在欧洲的事,第二场就到了亚洲,第三场结束时已经跑到非洲去了。假如有第四场,那么肯定演到美洲去了,这样世界各地就都演到了。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忠实是喜剧的关键,可是有的人假设一个剧情发生在丕平国王①和卡洛曼国王②的时代,却又让希拉克略皇帝③做主角。他手持十字架进入耶路撒冷,又像布荣的哥德夫利④一样占领了圣陵⑤,而他们却相隔多年。把喜剧建立在杜撰的基础上,却又加上史实,中间再掺入一些不同时期的不同人物,让人看着觉得并不可信,而且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明显错误,这种戏剧,即使一个中等水平的观众看了,能够满意吗?最糟糕的就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人竟说这种戏剧已经至善至美,如果再对它们提出什么要求,那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咱们再来看看神话剧又怎么样呢?这种戏剧里编造了多少奇迹,多少虚假晦涩的东西,把其他人的奇迹安到一个圣人身上!而在世俗剧里也编造奇迹,一味地觉得加进了这种奇迹或者他们称作表现手段的东西,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就会来看戏,为戏叫好。这种做法不尊重事实,不尊重历史,而且也是对西班牙文人学者的污辱,因为其他国家的人仍然恪守喜剧的原则,见我们如此荒谬,会把我们看成野蛮无知的人。有人说,在一些治理有方的国家里允许演出喜剧,以供大众有正当的消遣,避免那些由无聊产生的低级趣味。所有喜剧不管是好戏还是坏戏,都能起到这个作用。所以,没有必要画出框框,规定编剧和演员应该如何去做。因为就像刚才说的,无论怎样,戏都可以起到这种作用。可是,他们这样说,并不能为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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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丕平国王是8世纪的意大利国王。而丕平一世、二世则是法国加洛林王朝阿基坦的国王。
  ②卡洛曼是9世纪的西法兰克国王。
  ③希拉克略又译赫拉克利乌斯,是7世纪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的皇帝。
  ④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侵的首领之一,1099年7月参加攻占耶路撒冷。
  ⑤指耶稣基督的陵墓,或建在耶稣受难与埋葬原址的教堂。
  “我对此的回答是,即使出于这个目的,好戏要比不那么好的戏作用大得多,是坏戏远不能相比的。一部精心雕琢、编排合理的喜剧,观众可以开心于它的诙谐,受教于它的真谛,意外于它的情节,受启迪于它的情理,可以在狡诈中学会警觉,可以在典范中学到睿智,可以对丑恶忿忿不平,也可以为高尚品质赞叹不已。所有这些都是一部好喜剧应该在观众的精神上产生的效果,不管这些观众的文化素质有多么低下。如果一部喜剧具备了上述各种条件,就一定会使观众感到愉快、轻松、高兴和满意,而且会远远超过那些现在上演的普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编写了这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的作家们并没有过错,因为其中一些作家十分清楚自己的错误所在,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因为喜剧已经成为一种可出售的商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们说得也对,若不是这类剧本,演员们就不会出钱买,因此,作家就得按照购买他的剧本的演员的要求去写作。从这儿就可以看出,为什么我们这个王国的一位极其幸运的才子①倜傥儒雅,谈吐风趣,诗句华丽,妙语横生,言近旨远,总之,风格高雅隽永,蜚声世界,可是他为了迎合演员的口味,除了少数几部作品之外,都没能达到应有的完美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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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影射西班牙作家洛贝·德·维加。
  “还有一些作家写作时欠考虑,编写了有损于某些国王或败坏了某些家族的名誉的戏剧,所以演员们演完戏后就得赶紧逃走,免得受到惩罚。他们常常为此受到惩罚。这些以及其它一些我还未说到的麻烦,只要宫廷里专设一个聪明而又谨慎的人,负责在所有喜剧上演之前审查剧本,就可以避免。这个人不仅要负责在宫廷里演的戏,而且要负责在西班牙上演的所有喜剧。没有他的批准、盖章、签字,各地机构都不允许任何喜剧上演。这样,喜剧家们在把他们的剧本送往宫廷之前就会小心多了,得估计他们的剧本能否被允许上演。而剧作家也会格外小心仔细,考虑到他们编的喜剧会受到某个行家的严格审查。如果能这样,就会出现优秀喜剧,就会顺利实现喜剧的宗旨,也就能使西班牙的群众得到了消遣,学者受到了尊重,演员们可以安心演戏赚钱,不必担心受到惩罚。
  “如果由另外一个人,或者就是由这个行家本人负责审查新编写的骑士小说,那么肯定会出现一些您说的那样的优秀小说,可以丰富我们的语言宝库,使那些旧小说与新出版的文明消遣小说相比黯然失色。文明消遣不仅空闲的人需要,而且繁忙的人也需要,因为弓不能总是绷紧的,人类体质的孱弱性决定了没有正常的消遣,人的生命就不能维持。”
  牧师和神甫正说着话,理发师赶到他们身边,对神甫说:
  “神甫大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适合我们午休,而且牛也可以得到丰盛水草的地方。”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
  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牧师。牧师被眼前美丽的山谷吸引,也愿意停下来同他们一起休息,而且他觉得同神甫谈得很投机,还想从他那儿再听到一些唐吉诃德的事情。于是,牧师吩咐一个随从到前面不远的客店去给大家弄些吃的,他想就在那个地方午休。佣人说他们那头驮驴已经到了客店,它驮的食物足够大家用的,只需在客店弄些大麦就够了。
  “既然这样,你就把所有牲口都赶到客店去,把那头驮驴牵回来。”
  桑乔本来就怀疑这两个人是神甫和理发师,此时见他们不在唐吉诃德身边,就赶紧来到关唐吉诃德的笼子旁,对唐吉诃德说:
  “关于您被魔法制服的事,我想对您说说我的心里话。我告诉您,这两个蒙面人就是咱们那儿的神甫和理发师。我猜他们设计这样送您走,纯粹是由于您做了一些声名显赫的业绩,超过了他们。假如我这个猜测是真的,就可以断定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上当犯傻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问您一件事,如果您回答得与我估计的一样,这个骗局就昭然若揭了,由此您就会明白,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精神错乱了。”
  “你随便问,亲爱的桑乔,”唐吉诃德说,“我一定会诚心诚意地满足你的要求。你说,同咱们一起走的那两个人是咱们熟悉的神甫和理发师。很可能他们特别像神甫和理发师,但要说他们就是,那是万万不可相信的。你应该相信和清楚,如果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神甫和理发师,那一定是对我施了魔法的妖怪让他们变得很像神甫和理发师。它们要想变出什么模样来都易如反掌。而妖怪要变出我们朋友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的意识陷入迷魂阵,你就是有英雄忒修斯的本事也不会解脱出来。它们这样做还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意识产生怀疑,看不出我的遭遇从何而来。你可以认为与咱们同行的是咱们村上的神甫和理发师;可我被关在笼子里,仍然认为如果不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力量远不足以把我关进笼子里。除了说妖怪在我身上施的魔法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在所有骑士小说里看到的对游侠骑士施的魔法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你完全不必相信他们是你说的什么神甫和理发师,就像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样。至于你想问点什么,你就问吧,你就是从现在问到明天早晨,我也会一一回答你。”
  “圣母保佑!”桑乔说,“您真的这么死脑筋,没脑子,看不出我对您说的全是真的吗?看不出您被关在这儿不是有什么魔法,而是有人陷害?但愿上帝能够把您从这场苦难中解救出来,让您意想不到地投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怀抱。”
  “我刚刚发过誓,”唐吉诃德说,“你随便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我要求您,也希望您能够一五一十地回答,”桑乔说,“就像那些从武的战士说实话一样。您就是从武的,您得以游侠……骑士的名义……”
  “我不会撒任何谎,”唐吉诃德说,“你该问了,别这么多‘除非如此’、‘向天发誓’、‘有言在先’什么的,桑乔。”
  “我敢肯定我的主人是老实人,说实话。因为这同咱们说的事情有关,所以,我认真地问您,自从您被关进笼子后,或者如您说的被魔法制服在这个笼子里以后,您是不是想过人们常说的大小便?”
  “我不懂什么便不便的,桑乔,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您不懂什么叫大小便,这可能吗?学校里骂男孩子就这么说。我是说您想不想做那个不能不做的事情?”
  “噢,现在我明白了,桑乔!我想过很多次,现在就想。
  快把我弄出去,别把这儿弄脏了!”

第四十九章 桑乔同唐吉诃德颇有见地的谈话


  “对,”桑乔说,“这下才算说着了。这也就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您说,大人,比如说有个人身体不舒服,大家常说:‘这个人怎么回事?不吃不喝不睡觉,问他什么话他也说得文不对题,像中了邪似的。’这点您不否认吧?由此可见,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做我说的那种本能的事情,这样的人才算中了魔法。可像您这样,给喝就喝,有吃就吃,有问必答,就不算是中了魔法。”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已经对你说过,魔法有多种,可能时过境迁,现在中了魔法的人都能像我现在这样,虽然以前中了魔法的人并不是这样。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做法,不能一概而论。我自己清楚我已经中了魔法,这就足以让我心平气静了。如果我认为我并没有中魔法,却因为怯懦懒惰而甘愿被关在笼子里,辜负了那些正急需我帮助和保护的穷苦人,我的心情就会很沉重。”
  “话虽然是这么说,”桑乔说,“为了验证一下,您最好试着从这个牢笼里出来,我也会尽全力帮助您。您出来后,再试着骑上罗西南多。看它垂头丧气那样子,大概它也中了魔。然后咱们再去试着寻险。假如不行,您还有时间回到笼子里去。我以一个忠厚侍从的名义向天发誓,万一由于您运气不佳或者由于我考虑得过于简单,事情没有成功,我一定陪您在笼子里待着。”
  “我很愿意按你说的去做,桑乔兄弟。”唐吉诃德说,“你找到机会让我脱身的时候,我完全听你的。不过桑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对我的遭遇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游侠骑士和这位游而不侠的侍从边走边聊,来到神甫、牧师和理发师面前,他们早已下马在前面等候了。赶牛车的人把牛从轭上解下来,任它们在那个碧翠清幽的地方走动。秀色可餐对于中了魔法的唐吉诃德来说无所谓,却令包括桑乔在内的明白人流连忘返。桑乔请求神甫让他的主人出来一会儿,否则笼子就会弄脏了,这与他主人这样的身份不符。神甫表示理解,说自己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怕他的主人一旦获得自由,就我行我素,跑得无影无踪。
  “我保证他不会跑。”桑乔说。
  “我也可以保证,”牧师说,“不过他得以骑士的名义保证,除非我们同意,决不离开我们。”
  “我保证,”唐吉诃德说,刚才那些对话他全听到了,“特别是像我这样中了魔法的人,已经身不由己,因为如果对某人施了魔法,就可以让他几百年原地不动。即使他跑了,也可以让他从天上飞回来。”唐吉诃德说,因此完全可以把他放出来,而且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大家的鼻子就不会太好受了,除非他们走开。
  牧师扶着唐吉诃德的一只手,当时唐吉诃德的两只手仍然被捆在一起,让他郑重发誓,然后才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唐吉诃德见自己已从笼子里出来,简直乐坏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了个大懒腰,接着就跑到罗西南多身边,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说道:
  “马匹之精华,我相信上帝和他慈祥的圣母很快就会让咱们如愿以偿,那就是你驮着你的主人,我骑在你的背上,去行使上帝派我到世上来承担的职责。”
  唐吉诃德说完就同桑乔走到偏僻之处去了。回来后他感觉轻松多了,因此便更急于实施桑乔安排的计划。
  牧师看着唐吉诃德,对他如此怪异感到惊奇,同他谈论什么,他的思维都显得很明智,唯独一谈到骑士道,像前几次一样,他就犯糊涂了。牧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当大家在草地上坐下,等待牧师安排的食物时,牧师对唐吉诃德说:“贵族大人,您读了那些低级无聊的骑士小说,是非不分,真假不辨,竟然相信您中了魔法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正常人的头脑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阿马迪斯,有不计其数的著名骑士,有特拉彼松达的皇帝,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有游侠少女的坐骑,有毒蛇、妖怪和巨人,有惊险奇遇和激烈的战斗,有各种各样的魔法,有华丽的服装、多情的公主、伯爵侍从、滑稽的侏儒,有缠绵的情书和话语,有烈女以及骑士小说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看这些书的时候,如果不想到那全是胡编乱造,也许会有某种快感。可一想到它们竟是那类东西,就想把它们往墙上摔,如果附近或旁边有火,还要把它们扔到火里去。它们妖言惑众,不顾常情,使那些无知的百姓竟然对它们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就像那些散布邪说的人一样,理应受到这种惩罚。而且,它们竟迷惑了许多精明的学者和豪门贵族,这一点从您身上就明显表现出来。这些小说导致您最终被人关进笼子,用牛车拉着,就像拉个狮子或老虎到处展览,以此赚钱。唐吉诃德大人呀,您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改邪归正,利用老天赐给您的一切,利用您高度的聪明智慧,阅读其他有益于您身心的书籍,也可以提高自己的声誉。
  “如果您天生喜欢读有关英雄业绩的书,您可以读《圣经》的《士师记》,那里有许多真正的勇士的伟大业绩。卢西塔尼亚有维里阿图,罗马有凯撒,迦太基有阿尼瓦尔,希腊有亚历山大,卡斯蒂利亚有费尔南·冈萨雷斯伯爵,瓦伦西亚有熙德,安达卢西亚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埃斯特雷马杜拉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赫雷斯有加尔西,托莱多有加尔西拉索,塞维利亚有唐曼努埃尔·德莱昂,阅读有关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的书既可以让人得到消遣,又可以受到教育,即使很有学识的文人读起来也会饶有兴趣,叹为观止。
  “这种书才是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读的,唐吉诃德大人。这种书可以让人增长历史知识,陶冶性情,学到优秀品德,改善人的举止,无所畏惧,大胆勇猛。这些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誉,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也为您的故乡曼查赢得名声。”
  唐吉诃德一直极其认真地听牧师陈述。他见牧师说完了,又看了牧师好一会儿,才说道:
  “贵族大人,我觉得您这番话的目的是要让我相信世界上根本没有游侠骑士,而且所有骑士小说都是胡言乱语,对国家有害无益。我不应该读,更不应该相信它们,更糟糕的是我还模仿它们,按照它们的样子投身于游侠骑士这一极其艰苦的行业。同时您还反驳我说,无论是高卢还是希腊,从来就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中通篇出现的其他骑士。”
  “确实如此。”牧师说。
  唐吉诃德说道:
  “您还补充说这些骑士小说深深毒害了我,使我失去了理智,最后被关进笼子,因此我应该改弦易辙,阅读其它一些真正能够寓教于趣的书。”
  “是这样。”牧师说。
  “可我认为,”唐吉诃德说,“失去理智并且中了邪的正是您。您竟大放厥词,反对这项在世界上如此受欢迎、如此受重视的事物。您读骑士小说时感到气愤,认为应该对骑士小说施行惩罚。其实,正是像您这样反对这种事物的人,才应该受到您刚才说到的惩罚。您想让人们相信世界上从来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里随处可见的其他征险骑士,就好比想让人相信太阳不发光,寒冰不冻人,大地不能养育万物一样。世界上哪位学者能够让别人相信佛罗里佩斯公主和吉·德波尔戈尼亚的事以及卡洛曼时期的菲耶拉布拉斯和曼蒂布莱大桥的事呢?而这是千真万确的,无可置疑。如果说这是谎言,就好比说世界上没有赫克托耳,没有阿基琉斯,没有特洛伊战争,没有法国十二廷臣,没有英格兰的亚瑟王一样,而亚瑟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乌鸦,他的王国正翘首企盼着他的归来。还有人竟敢说瓜里诺·梅斯基诺和寻找圣杯①的事是编造的,说特里斯坦和艾斯厄王后的爱情,以及希夫内拉和兰萨罗特的爱情是杜撰的。现在还有人记得曾经见过女仆金塔尼奥纳,她是英国最高级的斟酒女。这里绝无虚假。我记得我祖母见到某个女仆戴着大头巾时总对我说:‘孩子,那个女仆就特别像金塔尼奥纳。’由此我可以认定祖母大概认识她,至少曾见过她的画像。谁能说皮埃尔斯和美丽的马加洛纳的事不是真的呢?皇家兵器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勇敢的皮埃尔斯在空中调转他骑的那匹木马时使用的销钉,那个销钉的个儿比车辕还大点儿呢。销钉的旁边就是巴比加的鞍子。罗尔丹的号角足有房梁那么大,现在就陈列在龙塞斯瓦列斯。由此可见,十二廷臣确实存在,皮埃尔斯存在,熙德和其他此类的骑士也存在,他们都曾四处征险。勇敢的卢西塔尼亚游侠骑士胡安·德梅尔洛曾见到过波尔戈尼亚,并且在拉斯城同查尔尼大名鼎鼎的皮埃尔斯穆绅②交锋,后来又在巴西莱亚城同恩里克·德雷梅斯坦穆绅作战,结果两次他都获胜了,从此闻名遐迩。如果不是确有其事,人们就会告诉我,这些全是假的。西班牙的勇士佩德罗·巴尔瓦和古铁雷·基哈达,说起来我还是基哈达家族的直系后裔呢,他们也是在波尔戈尼亚征险挑战,战胜了圣波洛伯爵的后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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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杯是神话和骑士小说中耶稣最后一次晚餐时用的杯子。
  ②穆绅是古时西班牙的阿拉贡地区对二等贵族的称号,后来在某些地区改作尊称。
  “还有人否认费尔南多·德格瓦拉曾到德国征险,并且同奥地利公爵家族的骑士豪尔赫先生搏斗,说苏埃罗在帕索的枪术对练比赛是胡闹,否认路易斯·德法尔塞斯穆绅同西班牙骑士唐贡萨洛·德古斯曼的比赛,以及西班牙和其他王国的骑士那些不可置疑的丰功伟绩。我再重复一遍,否认这些是毫无道理的。”
  牧师对唐吉诃德如此混淆是非,以及他对所有与游侠骑士有关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深感惊讶。他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我不能说您讲的全不是事实,特别是那些有关西班牙骑士的情况。同时我也承认法国有十二廷臣,可是我不能相信蒂尔潘大主教写的有关他们的所有东西。实际上,他们是法国国王挑选出来的骑士,具有同样的意志、素质和勇气,至少他们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就像现在的圣地亚哥或卡拉特拉瓦的宗教团,能够参加这种组织的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勇敢骑士。就好像现在说‘圣胡安的骑士’或‘阿尔坎塔拉的骑士’一样,那时候称他们为‘十二廷臣骑士’,他们是为这个军事组织选择出来的十二个成员。
  “说世界上有熙德,这没什么疑问,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就更不用说了。可您说到皇家兵器博物馆里巴比加的鞍子旁边有皮埃尔斯伯爵的那个销钉,恕我孤陋寡闻,眼光不锐利,我看见过那个鞍子,却从未看见什么销钉,而且竟像您说的那么大。”
  “肯定就在那儿,”唐吉诃德说,“说得再具体一点,据说是放在一个牛皮袋里,以免生锈。”
  “这都有可能,”牧师说,“可我凭我的教职发誓,我不记得我曾见过它。而且就算那儿有销钉,我也不能因此就相信那么多阿马迪斯的故事,也不相信真像人们说的有那么多骑士。像您这样品德高贵、思想敏锐的人,不应该相信骑士小说中胡诌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都是真的。”


第五十章 唐吉诃德同牧师唇枪舌剑及其他


  “真新鲜!”唐吉诃德说,“这些小说是经过国王允许、有关人员批准才出版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穷人还是富翁,学者还是老粗,平民还是骑士,一句话,无论什么情况的人都喜欢读,都很欣赏它们。它们的真实性显而易见,把某个或某些骑士的父母、祖籍、亲属、年龄、所在地和事迹都详详细细、逐天逐日地告诉我们,难道是胡说八道吗?
  “请您住嘴,不要再亵渎神明了。您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做得明智些,去读读这些小说吧,那么您就会发现其乐无穷。不信您听我说,假设我们面前有个沸腾的淡水湖,湖里有很多怪蛇、蜥蜴和其它许多可怕的动物穿梭游弋。这时湖中心传出一个极其凄切的声音,说道:‘你,骑士,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如果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可怕的湖泊黑水下面的宝贝,就要拿出你的勇气,跳进这滚滚的沸水里去。你如果不跳进去,就不配看到这下面七仙女城堡的良辰美景。’骑士听完这可怕的声音,丝毫不考虑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甚至来不及脱掉身上沉重的甲胄,只请求上帝和自己的意中人保佑自己,便纵身跳进了沸腾的湖泊。他还没明白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就已经来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原野上。它如此美丽,连厄吕西翁①都无法与之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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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厄吕西翁是希腊神话中信徒和阴魂居住的乐土。
  “他觉得那里的天空格外晴朗,太阳的光芒格外明亮,眼前一片绿草如茵,树木苍郁,青翠欲滴,秀色可餐。无数只各种花色的小鸟在枝叶丛中穿梭,啼声婉啭。一条清凉的小溪流淌在细沙和白卵石上,仿佛液体水晶流淌在金粉纯珠上。那边有一座用斑纹大理石和单色大理石精雕细琢的喷泉,这边另有一座喷泉却显得纯朴自然,精细的贝壳和白色、黄色的蜗牛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上面,与斑斑点点的发光晶体和祖母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
  “再往前,只见一座坚实的城堡或引人注目的要塞,黄金的围墙,钻石的城堞,紫晶石的门,总之,它的建筑材料里不乏钻石、红宝石、珍珠、金子和祖母绿,令人叹为观止。此时,从城门里出来一大群少女,衣着鲜艳华丽,如果我现在按照书上记述的那样给你们讲一遍,那且讲不完呢。其中一个大概是管事的少女,拉起了那位勇敢跳进沸腾湖水的英武骑士的手,不声不响地把他带进那座辉煌的要塞或城堡,把他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用温水为他洗澡,然后又往他全身涂香脂,给他穿上一件香气扑鼻的极薄的纱衣。另外又过来一位少女,在他肩上披了一条大披巾,那披巾据说价值连城,甚至还不止如此呢。后来又怎么样?少女们又把他带进一个客厅,里面已经摆上宴席,其精美程度令人叹服。你再看往他手上洒的洗手水,都是滤过的香花水。少女们又扶他坐在一个象牙椅上,而且在服侍他的过程中始终一声不响。她们又为他端来各种佳肴,全都美味可口,骑士竟不知该从何下着。他吃饭的时候还可以听到音乐声,却不知是谁在演奏,在哪里演奏。餐毕撤掉了桌子,骑士躺到椅子上,习惯地剔起牙来。忽然,另一个美人走进客厅,坐在骑士身旁,向他讲述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堡,自己又是如何被魔法弄进城堡的等等,无论是骑士还是小说的读者都会为之惊奇。
  “我不想再冗述下去了。不过由此可以看出,无论什么人,无论读到游侠骑士小说的哪一部分,都会感到愉快和惊奇。请您相信我,就像我刚才说的,读读这些小说,就会知道它如何能够驱除烦恼,陶冶性情。
  “就我而言,可以说我是个勇敢大胆、谦恭有礼、豪爽大方、温文尔雅、颇有教养、吃苦耐劳、忍受魔法的游侠骑士。虽然我刚刚还像疯子似的被关在笼子里,我想,凭我臂膀的力量和老天保佑,我很快就会成为某个王国的国王,那时候我就可以显示出我知恩图报,胸襟宽广。大人,我相信穷人永远无法向任何人表示他的慷慨豪情,尽管他对此有强烈的愿望。只停留在愿望上的感激之心只能算是死物,就好比有信心而无行动只能算死物一样。因此我希望命运能够赐予我一个做皇帝的机会,这样就可以向我的朋友们行善,以此显示我的胸怀,特别是我这位可怜的侍从桑乔,我很早以前就曾许愿给他一个伯爵称号。我现在只担心他没有能力管理好他的封邑。”
  桑乔听见了主人最后几句话,于是说道:
  “您加把劲,唐吉诃德大人,赶紧把您许过愿的伯爵领地封给我吧,我早等着呢。我觉得我有能力管好它。就算是管不好,我听说有人愿承租领主的土地,每年交一定的租子,而领主们就撒手不管了,只管收租子,其他一概不管。我也这么做,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跟伯爵似的,只管收租子,其他的事随便他们怎么办。”
  “可是,桑乔兄弟,”牧师说,“你可以只管收你的租子,但是政务总得有人管理呀。一个领主必须懂得治国,这也需要才智和判断力,特别是要有决断力。如果开头就出现了错误,那么中期和后期阶段也肯定会出现错误。上帝常常帮助好心的老实人,而不帮助狡猾的坏人。”
  “我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桑乔说,“我只知道若是把伯爵的领地拿到手,我也同样能当好伯爵,管好领地。我的脑子与别人比也不差,身体还很强壮,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管理好我的领土。只要我当上领主,我就要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了,我就称心了;称心了,我就高兴;一个人如果高兴了,就会别无他求,也就行了,其他的都像两个瞎子说再见一样,全是胡扯。”
  “你称之为大道理的那些东西并不坏,桑乔,而且关于伯爵领地的事,里面还有很多学问呢。”
  唐吉诃德插嘴道: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学问,我只知道学习高卢伟大的阿马迪斯的榜样。阿马迪斯曾把菲尔梅封给他的侍从,我也会这样。我会一百个放心地封桑乔做伯爵。桑乔是游侠骑士的最优秀的侍从中的一位。”
  牧师对唐吉诃德成套的胡言乱语,对他描述骑士的湖中奇遇,对他把骑士小说上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深感惊奇。此外,牧师没有料到桑乔竟会如此愚蠢,竟如此渴望他主人许愿给他的伯爵领地。这时,牧师那几个到客店去牵驮驴的佣人回来了,并且在绿草地上铺了块毯子摆上食物。大家在树荫下就地坐下来吃东西,因为赶牛车的人还想在这个地方喂喂他的牛呢。大家正吃着,忽听得他们身旁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和铃铛响,只见从那儿窜出一只漂亮的山羊,羊身上是黑色、白色和棕褐色的斑点。羊的身后有个羊倌在大声呼喊,用他那种惯用语叫羊站住或回到羊群里去。那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看到这些人仿佛看到了救星,跑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羊倌过来,抓住了羊的两只角,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似的对它说道:
  “哎呀,小野羊啊小野羊,小花羊啊小花羊,你怎么到处乱跑!是狼把你吓着了吗,宝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样,你是母羊,却总不能安分下来。你的脾气不好,还不学好样。回去吧,回去吧,朋友,至少你待在圈里或同你的伙伴们在一起,才会安全。你总是这样到处乱跑,其它羊会怎么样呢?”
  大家听了羊倌这番话都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牧师。他对羊倌说:
  “兄弟,你先静静气,先别急着把羊赶回去。就像你刚才说的,它是只母羊,母羊就该有它的天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没用。你喝点酒吃口肉,压压火,也让羊歇歇。”
  牧师说着用刀尖扎着一块兔子里脊肉递给了羊倌。羊倌接过肉,道了谢,吃完又喝了口酒。平静下来之后,他说道:
  “我不希望你们因为看见我如此认真地同羊说话,就把我看成傻子。我刚才那些话是话里有话的。我虽然是个粗人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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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序


致莱穆斯伯爵①
  日前,我曾将几个已经印制好但尚未上演的喜剧剧本献给阁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说过唐吉诃德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去吻阁下的手。现在我要说,唐吉诃德已经整好装,上了路。如果他现在已经到达您那儿,我觉得是为阁下尽了菲薄之劳。现在各方都在敦促我赶快送唐吉诃德过去,以消除另一个唐吉诃德②的所谓下卷四处流传产生的威胁和令人作呕的影响。不过,催得最急的就是中国的大皇帝了。一个月前,他曾派使者给我送来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或者确切地说,恳求我把唐吉诃德送到中国去,说他想建立一所教西班牙文的学校,而且用唐吉诃德的故事做教材。同时,他还邀请我做那所学校的校长。我问使者,陛下是否给了我一些盘缠,使者说没想到这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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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莱穆斯伯爵名为唐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卡斯特罗,被誉为文学艺术家的保护人,也是唐吉诃德的保护人。
  ②此处指费利佩·罗伯假托阿隆索·费尔南德斯·德阿韦利亚内达之名,1614年在塔拉戈纳出版的伪作《唐吉诃德下卷,即他的第三次出征及历险记的第五部分》。
  “那么,兄弟,”我说,“你还是每天走十或二十西里,或者按照你来时的速度回到你的中国去吧。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我做如此遥远的旅行。除了身体不佳之外,我的手头也极其窘迫。他当他的皇帝,做他的君主,我自有莱穆斯大伯爵在那不勒斯关照我,保护我,其恩德之重是我始料不及的,而且我不需要什么校长之类的头衔。”
  我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我向阁下奉上《佩西莱斯和塞西斯蒙达历险记》,也该告辞了。这部书我将在四个月内完成。若承天意,它也许会是西班牙文中最差或最佳的作品,我是指闲书。我后悔刚才说它是最差的了,因为据我的朋友们看,这本书很可能会完善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谨祝阁下贵体平安,佩西莱斯将吻您的手,而我,阁下的仆人,将吻您的脚。公元一千六百一十五年十月于马德里①。
  阁下的仆人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韦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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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献辞写于1615年10月21日。六个月后,1616年4月23日,塞万提斯溘然长逝。

下卷前言


  上帝保佑,尊贵或普通的读者,您现在大概正渴望看到这篇序言,以为可以从中看到对《唐吉诃德》另一部下卷的作者极尽诅咒辱骂之能事,回敬那本据说怀胎于托德西利亚,落生于塔拉戈纳的书吧。可是,我不能给您以这种快乐。虽然再谦恭的人受到污辱时也会勃然大怒,但我是个例外。您大概想让我骂他是驴,愚蠢妄为吧,而我却从未想过这么做。罪有应得,自食其果,由他自便吧。最令我痛心的就是他说我风烛残年,缺胳膊短臂,好像我有了胳膊就可以青春常驻,不失年华,好像我的胳膊是在酒馆里,而不是在那次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可以称得上最神圣的战斗中失掉的①。如果某些人对我的伤不以为然,那么,至少了解实情的人很看重它。作为战士,战死比逃生光荣。假如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仍然会选择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而不会选择逃避战斗以求得安然无恙。战士脸上和胸膛上的伤痕是引导人们追求至高荣誉和正义赞扬的明星。应该指出的是,写作不是靠年迈,而是靠人的思维完成的,而人的思维却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完善。还有,令我遗憾的是,他竟说我羡妒别人。恕我孤陋寡闻,请他告诉我羡妒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包括了两种涵义,我只知道那种神圣、高尚和善意的意思,所以我决不会去诋毁任何一位教士,更何况他是宗教裁判所的使节呢。如果这位作者是要替某人②说话,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那位天才才华横溢,我推崇他的著作和他那道德卫士的职务。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这位作者说我的小说里更多的是讽世而不是示范,这还算不错。如果不是讽世与示范相结合,那就称不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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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莱潘托战役。塞万提斯在那场战役中胸部中了三弹,失掉了左手。
  ②此处指洛贝·德·维加。维加曾任宗教裁判所使节。
  也许你会说我这个人对自己太约束,认为不该穷追猛打,对人太客气了。这位大人大概已经很不好受了,因为他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而只能隐姓埋名,虚报祖籍,好像犯了什么欺君之罪。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他,就请代我告诉他,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受了伤害,我知道完全是魔鬼的意图在作祟,而其中——最大的意图就是想让某个人绞尽脑汁,靠编印一本书获得名和利,获得利和名。为了证明这点,我希望以开玩笑的口吻给他讲讲这个故事: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个疯子,可以说是疯得滑天下之大稽。他把一节竹管的一头削尖,然后只要在街上或什么地方碰到狗,就一只脚踩住狗的后爪,一只手抬起狗的前爪,把竹管插到狗身上拼命吹气,一直到把狗吹得像个圆球似的,才在狗肚子上拍两下,把狗放开。周围有很多人看。他就对围观的人说:
  “你们以为吹狗是件容易事吗?”
  您现在还以为写一部书是件容易事吗?
  如果这个故事还不够,读者朋友,你可以再给他讲一个故事,也是疯子和狗的事情。
  在科尔多瓦也有个疯子,他有个习惯,就是在脑袋上顶一片大理石或一块重量不轻的石头。哪条狗若是不小心碰到他,他就会过去把石头砸在狗身上。狗被砸得晕头转向,连跑过好几条街还狂吠不止。结果有一次他砸了一个制帽匠人的小狗。那个工匠特别喜欢他的小狗。石头砸到小狗的头上,小狗疼得狂吠起来。工匠看见了,非常心疼,抓起一把尺子,追上疯子,把疯子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工匠边打边说:
  “你这个狗贼,竟敢打我的小猎兔犬!你没看见我的狗是小猎兔犬吗?”
  工匠一边重复着“小猎兔犬”,一边狠狠抽打疯子。这回疯子可长了记性,此后一个多月,他一直藏在家里没露面。可是,后来他又故伎重演,但现在总是站在狗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不敢再贸然砸石头了,嘴里还说着:
  “这是小猎兔犬,小心点。”
  结果他只要碰到狗,不论是猛犬还是小狗,都说是小猎兔犬,不再用石头砸了。大概这位故事作者将来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弄不好,可能比这还厉害呢,这样他就不会把他的才能用于编书了。
  你还可以告诉他,至于他出这本书对我造成的经济损失,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引用著名的幕间喜剧《拉佩伦登加》里的话,那就是我的市议员大人和所有人都万岁!伟大的莱穆斯伯爵大人万岁,他的仁慈与慷慨为人所共知,是他在我坎坷的命运中阻止了各种打击,扶植了我。大慈大悲的托莱多主教大人唐贝尔纳多·德桑多瓦尔及罗哈斯万岁,即使世界上没有印刷术,即使攻击我的书比《明戈·雷布尔戈诗集》①的字数还要多!这两位主教并未要求我对他们进行奉承或某种形式的恭维。他们仅仅是出于仁慈之心,给予我很多关照。假如命运能正常地把我推向幸运的顶峰,我会引以为幸福和光荣。穷人可以得到荣誉,而坏人却不能。贫穷可能会玷污人的高贵品质,但并不能完全埋没它。美德有时也会像透过一丝缝隙那样发出自己的光亮,并且因此受到贵人的器重和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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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讽刺恩里克四世王朝的诗集。
  无须赘言,我只需告诉你们,我献给你们的《唐吉诃德》下卷取材于同一个人的同一素材,我把唐吉诃德的事情扩展开来,直到他最后去世,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编造出新的版本了,已有的版本已经足矣。
  某位体面的人物将这些疯癫之举公之于众后,就希望别人别再搅进去了。好东西多了并不会显示其贵重性,东西少了反倒值点钱。我还应该告诉你们,《佩西莱斯》我就要写完了,你们就等着看吧。此外,还有《加拉特亚》的第二部。

第一章 神甫和理发师与唐吉诃德谈论其病情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故事的第二部分讲到唐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时,谈到神甫和理发师几乎一个月都没去看望唐吉诃德,以免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可他们却去拜访了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嘱咐她们好好照顾唐吉诃德,给他做些可口而又能补心补脑子的食物,因为据认真分析,唐吉诃德倒霉就倒霉在心和脑子上。外甥女和女管家说她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将会尽可能认真仔细地这样做,看样子现在唐吉诃德已经逐步恢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对此感到很高兴,觉得他们就像这个伟大而又真实的故事第一部最后一章里讲到的那样,施计用牛车把唐吉诃德送回来算是做对了。于是,他们又决定去拜访唐吉诃德,看看他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尽管他们知道现在他还不可能完全恢复。神甫和理发师还商定绝不涉及游侠骑士的事,避免在他刚结好的伤口上又添新疤。
  他们去看望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正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绿呢紧身背心,头戴红色托莱多式帽子,干瘦得简直像个僵尸。唐吉诃德很热情地招待神甫和理发师。神甫和理发师问他的病情,唐吉诃德介绍了自己的状况,讲得头头是道。谈话又涉及到了治国治民,他们抨击时弊,褒善贬恶,俨如三个新时代的立法者,像现代的利库尔戈斯①或者具有新思想的梭伦②。他们觉得要使国家有个新面貌,就得对它进行改造,建成一个新型社会。唐吉诃德讲得条条在理,神甫和理发师都觉得他的身体和神志已完全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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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利库尔戈斯是传说中古代斯巴达的立法者。
  ②梭伦是雅典政治家和诗人,曾为本国同胞制定了宪法和法典,其宪法和司法改革被称为梭伦法律。
  他们说话的时候,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在场。她们见唐吉诃德神志恢复得这么好,都不停地感谢上帝。这时,神甫改变了原来不谈游侠骑士的主意,想仔细观察一下唐吉诃德是否真的恢复正常了,就一一列数了一些来自京城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有确切的消息说,土耳其人的强大舰队已经逼近,其意图尚不清楚,也不知道如此强大的力量究竟目标是哪里。这种大军逼近的消息几乎年年有,所有基督教徒都对此感到紧张。国王陛下已经向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沿岸以及马耳他岛等地区布署了兵力。唐吉诃德闻言说道:
  “陛下决策英明,为他的国土赢得了时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不过,如果陛下愿意听听我的建议,我就会向陛下提出一种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防御办法。”
  神甫听到此话心中暗自说道:
  “天啊,可怜的唐吉诃德,你真是疯狂至极,愚蠢透顶。”
  理发师本来也同神甫一样,想看看唐吉诃德是否完全恢复健康了,就问唐吉诃德,他说的那个防御之策是什么,也许类似于有些人向国王提出的那类不着边际的建议呢。
  “理发师大人,”唐吉诃德说,“我的建议决不会不着边际,肯定切实可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理发师说,“但事实证明,以前向国王陛下提的各种建议常常不可能实现,或者纯粹是胡说八道,要不就是损害了国王或王国的利益。”
  “我的建议既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也不是胡说八道,”唐吉诃德说,“而是最简易可行的,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巧妙办法。”
  “可您始终没说您那建议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唐吉诃德大人。”神甫说。
  “我可不想今天在这儿说了之后,明天就传到陛下的谋士耳朵里去,”唐吉诃德说,“然后让别人拿着我的主意去请功。”
  “我在这里向上帝发誓,”理发师说,“保证不把您对陛下的建议向任何人透露。我这是从一首神甫歌谣里学到的誓言。那个神甫在做弥撒的开场白里向国王告发了一个强盗,此人偷了他一百个罗乌拉和一匹善跑的骡子。”
  “我不知道这类故事,”唐吉诃德说,“但这誓言还是不错的,而且我知道理发师大人是个好人。”
  “即使他不是好人,”神甫说,“我也可以为他担保,保证他会绝口不提此事。如果他说出去了,我甘愿掏钱替他受罚。”
  “那么,神甫大人,谁又能为您担保呢?”唐吉诃德问。
  “我的职业,”神甫说,“我的职业规定我必须保密。”
  “确实。”唐吉诃德这时才说,“国王陛下应当下旨,宣召西班牙境内的所有游侠骑士在指定的日期到王宫报到。即使只能来几个人,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能只身打掉土耳其人的威风呢。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吗?你们注意听我说,一个游侠骑士就可以打败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就好像那些人只有一个脖子,好像他们都是些弱不禁风的人,这种事情难道还算新鲜吗?否则,你们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充满了这类奇迹的故事?我生不逢时,不用说别人,就说著名的唐贝利亚尼斯或者高卢的阿马迪斯家族的人吧,如果他们当中某个人还健在,同土耳其人交锋,土耳其人肯定占不着便宜!不过,上帝肯定会关照他的臣民,肯定会派一个即使不像以前的游侠骑士那样骁勇,至少也不会次于他们的人来。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必多说了。”
  “哎呀,”唐吉诃德的外甥女这时说,“如果我舅舅不是又想去当游侠骑士了,我就去死!”
  唐吉诃德说:
  “不管土耳其人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不管他们有多强大,我都可以消灭他们。我再说一遍,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
  理发师这时说道:
  “我请诸位允许我讲一件发生在塞维利亚的小事情,因为这件事与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我很想讲一讲。”
  唐吉诃德请他讲,神甫和其他人也都注意地听,于是理发师开始讲起来: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座疯人院。一个人神志失常,被亲属送进了这座疯人院。这个人是在奥苏纳毕业的,专攻教会法规。不过,即使他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很多人也仍然认为他神志不正常。这位学士在疯人院被关了几年以后,自认为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就写信给大主教,言真意切地再三请求大主教把他从那个苦海里解救出来,因为仁慈的上帝已经恢复了他的神志;可是他的亲属们为了继续霸占他那份财产,不顾事实一直不去接他,想让他在疯人院里一直待到死。大主教被那些言真意切的信说动了心,派一个教士去向疯人院院长了解写信人的情况,并且让教士亲自同疯子谈一谈。如果教士觉得这个人的神志已经恢复正常,就可以把他放出来,让他恢复自由。教士按照大主教的吩咐去了疯人院。可是院长对教士说,那个人的神志还没恢复正常,虽然他有时说起话来显得非常有头脑,但是他又常常做出一些非常愚蠢的事情来,教士如果不信可以同他谈谈看。
  “教士也愿意试试。教士到了疯子那儿,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疯子没有说过一句不像样的话,相反却讲得头头是道。教士不得不相信他已经恢复正常了。疯子同教士谈了很多事情,其中谈到院长接受了他的亲属的贿赂,对他怀有歹意,因而说他神志仍然不正常,只是有时候清醒。他说他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有很多财产,他的冤家们为了霸占他的财产想陷害他,因而怀疑仁慈的上帝已经使他从畜生变成了人。他这么一讲,显然让人觉得院长值得怀疑,他的亲属们不怀好意,而他已经成了正常人。为了慎重起见,教士决定把他带回去,让大主教见见他,以便明断是非。于是,教士请求院长把这个学士入院时穿的衣服还给他,可院长还是让教士再考虑考虑,因为学士的神志肯定还没恢复正常。可是,院长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教士坚持要把他带走。院长因为教士是大主教派来的人,只好服从了,给学士换上了入院时穿的那套衣服。那衣服又新又高级。学士见自己换上衣服以后像个正常人,不像疯子了,就请求教士开恩让他去同自己的疯友们告别。
  “教士也愿意陪他一同去看看院里的疯子。于是,院里的几个人陪着他们上了楼。学士来到一个笼子前,笼子里关着一个很狂暴的疯子,但当时他挺安静。学士对那个疯子说:‘我的兄弟,你是否有什么事要托付我?上帝对我仁慈而又富有怜悯之心,尽管我受之有愧,还是让我的神志恢复了正常,我现在要回家了。依靠上帝的力量真是无所不能,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你也要寄希望于上帝,相信上帝。上帝既然能够让我恢复到我原来的状况,也会让所有相信他的人康复如初。我会留意给你送些好吃的东西来,你无论如何要吃掉。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我觉得咱们所有的疯癫都是由于咱们胃里空空、脑袋里虚无造成的。你得鼓起劲来,情绪低落会危及健康,导致死亡。’
  “学士这番话被这个笼子对面那个笼子里的疯子听到了。他本来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旧席子上,现在站起来大声问是谁的神志恢复正常了。学士回答说:‘是我,兄弟,我要走了。我要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对我如此关照,我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你别胡说了,学士,别上了魔鬼的当。’那个疯子说,‘你趁早留步,待在这个疯人院里吧,免得再回来。’‘我知道我已经好了,’学士说,‘所以没有理由再重蹈覆辙。’‘你好了?’疯子说,‘那好,咱们就瞧着吧。见你的鬼,我向朱庇特①发誓,我是他在人间的化身,塞维利亚今天放你出院,把你当作正常人,我要为它犯的这个罪孽惩罚它,让它世世代代都忘不了,阿门。愚蠢的学士,你难道不知道我手里掌管着能够摧毁一切的火焰,我说过我是掌管雷霆的朱庇特,要摧毁这个世界就能说到做到吗?不过,我只想用一种办法来惩罚这里的无知民众,那就是从我发出这个誓言起整整三年内,让这个地区和周围地带不下雨!你自由了,康复了,而我还是疯子还有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让我下雨,除非掐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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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庇特是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掌管雷电云雨,是诸神和人类的主宰。
  “在场的人都静静地听那个疯子乱喊乱叫,可我们这位学士却转过身来,握住教士的手说道:‘您不用着急,我的大人,您别理会他的这些疯话。如果他是朱庇特,不愿意下雨,那么我就是涅普图努斯,是水的父亲和主宰。只要有必要,我想什么时候下雨就下雨。’教士说道:‘尽管如此,涅普图努斯大人,您最好还是不要惹朱庇特大人生气。您先留在疯人院里,等改天更方便的时候,我们再来接您吧。’院长和在场的人都笑了,教士满面愧容地跑了。于是,大家又把学士的衣服剥光了。学士仍然留在疯人院里,故事也就完了。”
  “难道这就是您说的那个与现在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而您又非常愿意讲的故事吗,理发师大人?”唐吉诃德说,“哎呀,剃头的呀剃头的,您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难道您真的不知道,将天才与天才相比,将勇气与勇气相比,将美貌与美貌相比,将门第与门第相比,都是可恨的,是最令人讨厌的吗?理发师大人,我不是水神涅普图努斯,我并不足智多谋,也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足智多谋的人。我只是竭力想让大家明白,不恢复游侠骑士四处游弋的时代是个错误。在那个时代里,游侠骑士肩负着保卫王国的使命,保护少女,帮助孤儿,除暴安良。不过,咱们这个腐败的时代不配享受这种裨益。现在的骑士呀,从他们身上听到的是锦缎的窸窣声,而不是甲胄的铿锵声。现在的骑士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露宿野外,忍受严寒酷暑,从头到脚,盔甲披挂,并且脚不离马镫,手不离长矛,只求打个盹就行了。现在也不会有哪个骑士从森林里出来又跑进深山,然后再踏上荒凉的海滩。大海上骇浪惊涛,岸边只有一条小船,船上没有桨和帆,没有桅杆,没有任何索具,可是骑士勇敢无畏,跳上小船,驶向巨浪滔天的大海深处。大浪一会儿把他掀到天上,一会儿把他抛向深渊,可是他毫无畏惧地昂首面对那难以抵御的狂风暴雨。待到情况稍微好转时,他已经离开他上船的地方三千多里了。他踏上那遥远陌生的土地,于是又出现了许多不该记录在羊皮纸上,而是应该铭刻在青铜器上的事迹。
  “可是现在,懒惰胜过勤勉,安逸胜过操劳,丑陋胜过美德,傲慢胜过勇气,理论代替了战斗的实践,游侠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成为辉煌的过去。不信,你告诉我,现在谁能比高卢的著名的阿马迪斯更正直、更勇敢呢?谁能比英格兰的帕尔梅林更聪明呢?谁能比白衣骑士蒂兰特更随遇而安呢?谁能比希腊的利苏亚特更称得上是美男子呢?谁能比贝利亚尼斯受的伤更多而且杀伤的敌人也更多呢?谁能比高卢的佩里翁更无畏,比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更临危不惧,比埃斯普兰迪安更真诚呢?谁能比西龙希利奥更勇猛呢?谁能比罗达蒙特更桀骜不驯呢?谁能比索布利诺国王更谨慎呢?谁能比雷纳尔多斯更果敢呢?谁能比罗尔丹更无敌于天下呢?谁能比鲁赫罗更彬彬有礼呢?根据杜平的《宇宙志》,现在的费拉拉公爵还是他的后裔呢。
  “所有这些骑士以及其他许多我可以列数出来的骑士都是游侠骑士,是骑士界的精英。这类人,或者相当于这类人的人,就是我要向国王陛下举荐的人。陛下如果能有他们效劳,就可以节约很多开支,土耳其人也只能气得七窍生烟了。如果能这样,我宁愿留在疯人院,因为教士不愿意把我从疯人院放出来。按照理发师讲的,假如朱庇特不愿意下雨,有我在这儿,同样可以想下雨就下雨。我说这些是想让那位剃头匠大人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实际上,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上帝保佑,我是一片好意,请您不要生气。”
  “我生气没生气,我自己知道。”唐吉诃德说。
  神甫说:
  “虽然刚才我几乎没说话,可是我听了唐吉诃德大人的话,心里产生了一个疑虑,我不想把它憋在心里,弄得挺难受的。”
  “您还有什么话,神甫大人,”唐吉诃德说,“都可以讲出来,您可以谈谈您的疑虑。心存疑虑不是件快乐的事。”
  “既然您允许,”神甫说,“我就把我的疑虑讲出来。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相信,唐吉诃德大人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游侠骑士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相反,我却觉得这是一种杜撰、传说或者编造,要不然就是一些已经醒了的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些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人的梦呓。”
  “这又是很多人犯的另一个错误,”唐吉诃德说,“那就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骑士。我曾试图在各种场合多次向各类人纠正这个普遍的错误观念,有时候,我的努力没有成功,还有一些时候,我以事实为依据,就成功了。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可以说高卢的阿马迪斯就是我亲眼所见。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庞,黑黑的胡子梳理得很整齐,目光既温和又严厉。他不多说话,不易动怒,却很容易消气。我觉得我可以像描述阿马迪斯一样勾勒描绘出世界上所有故事中的游侠骑士。我可以根据故事里的讲述,再加上他们的事迹和性情,活灵活现地想象出他们的面孔、肤色和体型。”
  “那么,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问,“您估计巨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大呢?”
  “至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巨人,”唐吉诃德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不过,《圣经》总不会有半点虚假吧,里面说的非利士人歌利亚就有七腕尺①半高,这就算够高的了。此外,在西西里岛还发现过巨大的四肢和脊背的遗骨,估计遗骨的主人也会高如高塔,几何学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确切地说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高,我估计他不会很高。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在专门记录他的事迹的故事里发现,他常常睡在室内。既然室内能够容得下他,他就不会很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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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腕尺是指由臂肘到中指尖的长度。
  “是这样。”神甫说。
  神甫对唐吉诃德这样的胡言乱语很感兴趣,就又叫他估计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罗尔丹以及法国十二廷臣的面孔会是什么样的,这些人都是游侠骑士。
  “关于雷纳尔多斯,”唐吉诃德说,“我斗胆说他脸庞宽宽,呈橙黄色,眼睛非常灵活,有些凸出。他敏感易怒,结交的朋友都是小偷或类似的无赖。罗尔丹或者罗托兰多,要不就是奥兰多,这些都是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我认为或者说认定,他们都是中等身材,宽宽的肩膀,有点罗圈腿,褐色的脸庞,红胡子,身上多毛,目光咄咄逼人,不善言辞,却很谦恭,显得很有教养。”
  “如果罗尔丹不比您形容的优雅,”神甫说,“那么,美人安杰丽嘉看不上他,而被那个乳臭刚干的摩尔小子的潇洒所吸引,投入了他的怀抱,也就不算稀奇了。她爱温柔的梅多罗雨而不爱懒惰的罗尔丹,做得很明智。”
  “那个安杰丽嘉,”唐吉诃德说,“神甫大人,是个见异思迁、活泼好动、有些任性的女孩,她的风流韵事也像她的美名一样到处流传。上千个大人、勇士和学者她都看不上,却爱上了一个矮个子翩翩少年,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对朋友知恩图报的名声。著名的阿里奥斯托对她的美貌大加赞扬,却不敢或不愿记述她无耻献身之后的事情,那肯定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情,而写了这样一句话:
    至于她如何做了女皇,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
  “这无疑也是一种先知。诗人们也自称是先知、预言家,而且事实也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安达卢西亚就有位诗人为她的眼泪而悲歌,而另一位杰出的卡斯蒂利亚著名诗人也赞颂她的美貌。”
  “请您告诉我,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这时说道,“有这么多诗人赞颂安杰丽嘉夫人,难道就没有诗人讥讽她吗?”
  “假如萨格里潘特或罗尔丹是诗人,”唐吉诃德说,“我想他们肯定会把她骂一通的。如果诗人在自己的想象中把某位夫人当成了自己的意中人,但却遭到她们的鄙夷和拒绝,不管是真还是假,诗人都会以讥讽或讽刺文章来报复,这也是诗人的本性。但是胸怀宽广的诗人不会这样做。不过,至今我还没听说有轰动世界的攻击安杰丽嘉的诗。”
  “真是奇迹!”神甫说。
  这时,忽然听见早已离开的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大家立刻循声赶去。

第二章 桑乔与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女管家激烈争论及其他趣事


  故事说到唐吉诃德、神甫和理发师听到喊声,那是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冲桑乔喊的。桑乔非要进来看望唐吉诃德,她们把住门不让进,还说:
  “你这个笨蛋进来干什么?回你自己家去,兄弟,不是别人,正是你骗了我们大人,还带着他到处乱跑。”
  桑乔说道:
  “真是魔鬼夫人!被骗被带着到处乱跑的是我,而不是你们主人。是他带着我去了那些地方,你们自己弄糊涂了。他许诺说给我一个岛屿,把我骗出了家,我到现在还等着那个岛屿呢。”
  “让那些破岛屿噎死你!”外甥女说,“混蛋桑乔,岛屿是什么东西?是吃的吗?你这个馋货、饭桶!”
  “不是吃的,”桑乔说,“是我可以管理得比四个市政长官还好的一种东西。”
  “即使这样,”女管家说,“你也别进来,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你去管好你的家,种好你那点地,别想要什么岛不岛的了。”
  神甫和理发师饶有兴趣地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可唐吉诃德怕桑乔把他们那堆傻事都和盘托出,有损自己的名誉,就叫桑乔和那两个女人别嚷嚷了,让桑乔进来。桑乔进来了,神甫和理发师起身告辞。他们见唐吉诃德头脑里那些胡思乱想根深蒂固,仍沉湎于骑士的愚蠢念头,不禁对唐吉诃德恢复健康感到绝望了。神甫对理发师说:
  “你看着吧,伙计,说不定在咱们想不到的什么时候,咱们这位英雄就又会出去展翅高飞了。”
  “我对此丝毫也不怀疑,”理发师说,“不过,侍从的头脑竟如此简单,甚至比骑士的疯癫更让我感到惊奇。他认准了那个岛屿,我估计咱们就是再费力也不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了。”
  “上帝会解救他的。”神甫说,“咱们瞧着吧,这两个人全都走火入魔了,简直如出一辙。主人的疯癫若是没有侍从的愚蠢相配,那就不值得一提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我很愿意听听他们俩现在谈什么。”
  “我肯定,”神甫说,“唐吉诃德的外甥女或女管家事后肯定会告诉咱们。照她们俩的习惯,她们不会不偷听的。”
  唐吉诃德让桑乔进了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你刚才说是我把你从家里骗出来的,我听了很难受。你知道,我也并没有留在家里呀。咱们一起出去,一起赶路,一起巡视,咱们俩命运相同。你被扔了一回,可我也被打过上百次,比你还厉害呢。”
  “这也是应该的,”桑乔说,“照您自己说的,游侠骑士遇到的不幸总是比侍从遇到的多。”
  “你错了,桑乔,”唐吉诃德说,“有句话说:quando caput do-Let……”
  “我只懂得咱们自己的语言。”桑乔说。
  “我的意思是说,”唐吉诃德说,“头痛全身痛。我是你的主人,所以我是你的脑袋;你是我的身体一部分,因为你是我的侍从。从这个道理上讲,我遇到了不幸,或者说如果我遇到了不幸,你也会感到疼痛。你如果遇到了不幸,我也一样疼痛。”
  “理应如此,”桑乔说,“可是我这个身体部分被人扔的时候,您作为我的脑袋却在墙头后面看着我被扔上去,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呀,它本来也应该感到疼痛嘛。”
  “你是想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他们扔你的时候,我没感到疼痛吗?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可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我的灵魂当时比你的身体疼得还厉害。不过,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等以后有时间再来确定这件事吧。咱们现在说正题。你告诉我,桑乔,现在这儿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平民百姓都怎么说,贵族和骑士们又怎么说?他们对我的勇气、我的事迹、我的礼貌是怎么说的?他们对我要在这个世界上重振游侠骑士之道是怎么评论的?一句话,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所听到的一切。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要加好听的,也不要去掉不好听的。忠实的仆人应该据实向主人报告,不要因为企图奉承而有所夸张,也不要因为盲目尊崇而有所隐瞒。你该知道,桑乔,如果当初君主们听到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没有任何恭维的成分,那么世道就会不一样,就会是比我们现在更为‘铁实’的时代,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黄金时代。桑乔,请你按照我的告诫,仔细认真地把你知道的有关我刚才问到的那些情况告诉我吧。”
  “我很愿意这样做,我的大人,”桑乔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因为你想让我据实说,不加任何修饰。”
  “我不会生气的,”唐吉诃德说,“你放开了讲,桑乔,不必绕弯子。”
  “我首先要说的就是,”桑乔说,“老百姓把您看成最大的疯子,说我也愚蠢得够呛。贵族们说,您本来就不是贵族圈子里的人,就凭那点儿家世,那几亩地,还有身上那两片破布,竟给自己加了个‘唐’,当了什么骑士。而骑士们说,他们不愿意让贵族与他们作对,特别是那种用蒸汽擦皮鞋①、用绿布补黑袜子的只配当侍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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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没有鞋油,只好在皮鞋上抹些水、油和蛋清,再用蒸汽熏。
  “这不是说我,”唐吉诃德说,“我从来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没带补丁的。衣服破了,那倒有可能,不过那是甲胄磨破的,而不是穿破的。”
  “至于说到您的勇气、礼貌、事迹等事情,”桑乔接着说,“大家就看法不一了。有的人说:‘疯疯癫癫的,不过挺滑稽。’另外一些人说:‘勇敢,却又不幸。’还有人说:‘有礼貌,可是不得体。’还说了许多话,连您带我都说得体无完肤。”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凡是出人头地的人,都会遭到谗害,历来很少或者根本没有名人不受恶毒攻击的。像尤利乌斯·凯撒,是个极其勇猛而又十分谨慎的统帅,却被说成野心勃勃,衣服和生活作风都不那么干净。亚历山大功盖天下,号称大帝,却有人说他爱酗酒;再说赫拉克勒斯,战果累累,却说他骄奢好色。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有人议论他太好斗,又说阿马迪斯爱哭。所以桑乔,对这些好人都有那么多议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说的那些就属于这种情况。”
  “问题就在这儿,而且还不止是这些呀!”桑乔说。
  “那么,还有什么?”唐吉诃德问。
  “还有没说的呢,”桑乔说,“这些都算是简单的。如果您想了解所有那些攻击您的话,我可以马上给您找个人来,把所有那些话都告诉您,一点儿也不会漏下。昨天晚上巴托洛梅·卡拉斯科的儿子来了。他从萨拉曼卡学成归来,现在是学士了。我去迎接他的时候,他对我说您的事情已经编成书了,书名就叫《唐吉诃德》,还说书里也涉及到我,而且就用了桑乔·潘萨这个名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也有,还有一些完全是咱们之间的事情。我吓得直画十字,不懂这个故事的作者怎么会知道了那些事情。”
  “我敢肯定,桑乔,”唐吉诃德说,“一定是某位会魔法的文人编了这个故事。他们要写什么,就不会有什么事能瞒住他们。”
  “怎么会又是文人又是魔法师呢!刚才,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我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他对我说,故事的作者叫锡德·哈迈德·贝伦赫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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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把贝嫩赫利误说成贝伦赫纳,而贝伦赫纳是茄子的意思。
  “这是个摩尔人的名字。”唐吉诃德说。
  “是的,”桑乔说,“我听很多人说,摩尔人就喜欢贝伦赫纳。”
  “你大概是把这个‘锡德’的意思弄错了,桑乔。”唐吉诃德说,“在阿拉伯语里,锡德是‘大人’的意思。”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不过,您如果愿意让他到这儿来,我马上就去找。”
  “你如果能去找,那太好了,朋友。”唐吉诃德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把情况完全搞清楚,我就什么也不吃。”
  “那我就去找他。”桑乔说。
  桑乔离开主人去找那位学士,不一会儿就同那个人一起回来了。于是,三个人又开始了一场极其滑稽的对话。

第三章 唐吉诃德、桑乔与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趣谈


  唐吉诃德在等待卡拉斯科这段时间里一直在仔细思考。他想问问这位学士,桑乔说的那本书里究竟写了自己什么。他不能相信真有这本书,因为自己杀敌剑上的血迹尚未干,难道就有人把他的高尚的骑士行为写到书里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象有某位文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对头,通过魔法把他的事写到书里去了。如果是朋友这样做,那是为了扩大他的影响,把他的事迹突出到比最杰出的游侠骑士还要突出的地步。如果是对头做的,那就是为了把他贬低到比有文字记载的最下贱的侍从还要下贱的地步。因为他心里明白,书上从来不写侍从的事迹。不过,假如确有么一本书,既然是写游侠骑士的,就一定是宏篇巨著,洋洋万言,写得高雅优美而又真实。这么一想,他又有点放心了。可是,想到作者是摩尔人,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叫锡德,唐吉诃德又不放心了。摩尔人从来都是招摇撞骗,而且诡计多端。他最担心的就是书里谈到他同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爱情时会有不得体的地方,这样会造成人们对他的贞洁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蔑视和伤害。他希望书里写自己对杜尔西内亚始终忠诚而又尊敬,克制了自己的本能冲动,鄙视女王、王后和各种身份的美女。他正在山南海北地乱想着,桑乔和卡拉斯科来了。唐吉诃德非常客气地接待了卡拉斯科。
  这个学士虽然叫参孙,个子却并不很大。他面色苍白,可头脑很灵活。他二十四岁,圆脸庞,塌鼻子,大嘴巴,一看就是个心术不正、爱开玩笑的人。果然,他一见到唐吉诃德,就跪了下来,说道:
  “请您把高贵的手伸出来,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虽然我的级别只有初级四等,我凭这件圣彼得袍发誓,您是这世界上空前绝后的著名游侠骑士。多亏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下了这部记录您的英勇事迹的小说,多亏有心人又把它从阿拉伯语翻译成我们大众的西班牙语,才让大家都欣赏到这部小说。”
  唐吉诃德扶他站起来,说道:
  “看来真有一部写我的小说,而且是一位摩尔文人写的!”
  “千真万确,大人,”参孙说,“而且据我估计,现在至少已经印了一万二千册。不信,在葡萄牙、巴塞罗那和巴伦西亚都印了。据说在安特卫普也在印呢。我估计无论什么国家、什么语言,都会出版这部小说的译本。”
  “在能够让品德高尚、成就突出的人高兴的事情中,”唐吉诃德说,“有一件就是他的美名能够以各种语言印成书在人们中流传。但我说的是美名,如果相反,那就还不如死了呢。”
  “若论美名,”学士说,“您已经超过了所有游侠骑士。现在,摩尔人已经使用他们的语言,而基督徒们也用自己的语言,向我们极其逼真地描述了您的洒脱形象。您临危不惧,吃苦耐劳,忍受了各种痛苦,此外,您还在同托博索的唐娜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精神恋爱中保持了自己的忠贞。”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唐娜杜尔西内亚夫人,”桑乔这时说,“我只听过称她为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小说里这点写错了。”
  “这不是什么大错。”卡拉斯科说。
  “的确不是大错,”唐吉诃德说,“不过请你告诉我,学士大人,人们最称赞的是这部小说里的哪些事迹呢?”
  “每个人的口味不同,所以意见也就不同。”学士答道,“有些人最喜欢大战风车的事,也就是您觉得是长臂巨人的那些东西;另外一些人爱看砑布机的事;这个人觉得描写两支军队那段好,不过那两支军队后来似乎变成了两群羊;那个人推崇碰到送往塞哥维亚的尸体那一节;也有人说释放划船苦役犯那段最精彩;还有人说这些都不如您遇到两个贝尼托巨人,又同勇敢的比斯开人搏斗那一段。”
  “告诉我,学士大人,”桑乔又插嘴道,“我们的好马罗西南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我们同杨瓜斯人遭遇的那段有吗?”
  “那位文人无一遗漏地全都写下来了,”参孙说,“面面俱到,连好心的桑乔在被单里飞腾的事也有。”
  “我没有在被单里飞腾,”桑乔说,“我只是在空中飞腾,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我觉得,”唐吉诃德说,“在世界人类历史中恐怕没有哪一段不带有波折,特别是骑士史。骑士们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
  “尽管如此,”学士说,“据说有些人看过这部小说后,倒宁愿作者忘掉唐吉诃德大人在交锋中挨的一些棍棒呢。”
  “这些都是真事。”桑乔说。
  “为了客观,这些事情其实可以不提,”唐吉诃德说,“因为事实在那儿摆着,不会改变,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写出来,假如这些事情有损主人公尊严的话。埃涅阿斯就不像维吉尔描写得那样具有同情心,尤利西斯也不像荷马说的那样精明。”
  “是这样。”参孙说,“不过,诗人写作是一回事,历史学家写作又是另外一回事。诗人可以不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按照它们应该是什么样子来描写和歌颂那些事物。历史学家则不是按照事物应该怎样,而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不加任何增减地写作。”
  “如果那位摩尔大人想写真实情况,”桑乔说,“那么,我主人挨的那些棍棒肯定也有我的份儿。哪次不是他背上挨棍子,我就得全身挨打?不过,这也没什么新鲜的,这就像我主人说的,头疼全身疼。”
  “你这个狡猾的桑乔,”唐吉诃德说,“看来你不想忘记的事情就一定忘不了。”
  “就算我想忘记我挨过的那些棍棒,”桑乔说,“我身上的那些瘀伤却不答应,我的肋骨到现在还疼呢。”
  “住嘴,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要打断学士大人的话。
  我请他继续讲那本小说里是怎样写我的。”
  “还有我呢,”桑乔说,“据说我还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人伍’呢。”
  “是‘人物’,不是‘人伍’,桑乔朋友。”参孙说。
  “又来一个抠字眼的,”桑乔说,“要总是这样,咱们这辈子也说不完了。”
  “你就是小说里的第二位人物,桑乔。如果不是,上帝会惩罚我的。”学士说,“有的人就愿意听你说话,而不是听全书刻画最多的那个人说话。不过,也有人认为你太死心眼儿,竟然相信在场的这位唐吉诃德大人真会让你当个岛屿的总督。”
  “现在还为时尚早,”唐吉诃德说,“等桑乔再上些年纪,有了经验,就会比现在更具有当总督的能力。”
  “天啊,大人,”桑乔说,“我现在这个年纪若是当不上总督,那么等到玛土撒拉①那个年纪也还是当不上。现在,坏就坏在这个岛屿还不知道藏在哪儿呢,并不是我没有能力管理它。”
  “你向上帝致意吧,桑乔。”唐吉诃德说,“一切都会有的,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好。没有上帝的意志,连一片树叶都不会摇动。”
  “是这样。”参孙说,“如果上帝愿意,别说是一个岛屿,就是一千个岛屿也会给你,桑乔。”
  “我见过的那些总督,”桑乔说,“跟我相比,简直没法儿提。尽管这样,还是得称他们为‘阁下’,让他们吃饭用银餐具。”
  “那些人不是岛屿总督,”参孙说,“而是其他一些很容易做的总督。岛屿总督至少得懂语法。”
  “这个‘语’我还行,”桑乔说,“这个‘法’就跟我没关系了,我不懂。不过,这些事情还是让上帝去决定吧,只求上帝把我派到最适合我的地方去。只要这部小说的作者写我的事情时不写得让我太难堪,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大人,我就会心满意足。我担保,假如把我的事写得不像我这个老基督徒做的,那么,‘就是聋子我也得让他听见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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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玛土撒拉是《圣经》里的长寿老人,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②西班牙俗语,此处表示气愤。
  “那就是奇迹了。”参孙说。
  “什么奇迹不奇迹的,”桑乔说,“谁要是介绍或者记述人物,总不能凭想象乱写吧。”
  “人们认为这部小说的毛病之一就是作者插进了一个题为《无谓的猜疑》的故事。”学士说,“并不是故事本身不好或写得不好,而是因为放的地方不对,与唐吉诃德大人的故事毫不相干。”
  “我敢打赌,”桑乔说,“他肯定是把风马牛弄到一块儿去了。”
  “现在看来,”唐吉诃德说,“这部写我的事的小说的作者不是有学识的文人,而是个无知的饶舌者。他写作时没有任何考虑,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就像乌韦达那位画家奥瓦内哈,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回答说:‘像什么就是什么。’也许他画的是只公鸡,不过画得太不像了,还得在旁边用哥特体的字写上:这是公鸡。写我的这部小说大概也是这样,要看懂它还得加注解。”
  “那倒没有,”参孙说,“里面写得很清楚,没有看不懂的地方,而且孩子们爱不释手,少年们争相传阅,成年人一目了然,老人们赞不绝口。这部小说被各个阶层的人广为流传,以至于后来人们一看到一匹瘦马,就说‘罗西南多来了’。最爱读这部小说的还是那些侍童,没有一位贵人家的前厅里不摆着《唐吉诃德》。这个人刚放下,那个人就拿走了,这边有人找,那边有人借。总之,这部小说是迄今为止最有意思而且最没有低级趣味的小说,全书里没有发现、而且也根本没有一句不道德的或违反了教会思想的句子。”
  “如果不这样写,那就不是写真了,”唐吉诃德说,“而是撒谎。对于那些编历史的人,就应该像对造伪币的人一样把他们烧死。仅我的事情就足够写的了,我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还要写那些与此无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这大概就像俗话说的:‘甭管这草那草……’实际上,作者只要写写我的想法、我的感叹、我的眼泪、我的良好的愿望和我的奋争,就足以写出厚厚的一大本了,厚得可以和托斯塔①所有的著作相比。实际上,学士大人,我现在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编写史书需要具有真知灼见。妙趣横生才谈得上大家手笔。在喜剧里,最愚蠢的角色才是最精明的形象,因为让人以为自己头脑简单的人其实头脑并不简单。历史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必须真实,有真实才有上帝。可是,总有些人胡编乱造,还把他们的书到处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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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胡安二世时期西班牙阿维拉地区的大主教,以著作等身而闻名,其著作达二十四卷。
  “不会有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书。”学士说。
  “这倒无可置疑,”唐吉诃德说,“不过,常常是有的作者本来已经名声在外,可他的作品一出版,他的声誉却一落千丈,或者从此被人看不起了。”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桑乔说,“印刷出来的东西可以慢慢阅读,所以很容易挑出错来,特别是那些大作家的作品、那些才识出众的人。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历史学家总是或者经常受到那些自己没出过书却又特别热衷于给别人挑毛病的人嫉妒。”
  “这并不奇怪,”唐吉诃德说,“有的神学家自己布道时讲得并不好,却对别人布道的缺点特别清楚。”
  “的确如此,唐吉诃德大人。”卡拉斯科说,“不过,我希望那些评头品足的人多一些宽容,少一些苛求,不要对别人作品的细枝末节嘀嘀咕咕。‘荷马也有失误的时候’。那些人应该多考虑作者为了他的作品得以出版所花费的心血,少考虑作品的阴暗面。也许他们觉得脸上有痣不好看,可是有些人却觉得更漂亮。由此说来,要出版一本书真是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因为要让所有的读者都满意和高兴是不可能的。”
  “喜欢写我这本书的人大概不会多。”唐吉诃德说。
  “正相反,就好比‘愚人无数’,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的小说。甚至还有一些人埋怨作者记性不好或是故意作梗,没有交代是谁偷了桑乔的驴,只是写到驴被偷走了。还说忘了交代在莫雷纳山捡到的手提箱里那一百个盾是怎么处理的,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很多人都想知道那笔钱怎么样了,或者干什么用了。这又是一个很重要的漏洞。”
  桑乔回答说:
  “参孙大人,我现在不想报什么帐。我的胃现在很难受,如果不喝两口陈年老酒,我就没法活了。我家里有酒。您要想听就等着我。我吃完饭就回来,不管您或者其他什么人想问什么,不管是丢驴的事还是盾的事,我都会回答。”
  桑乔不等别人回答,也没再说什么,就回家去了。
  唐吉诃德请求学士留下来吃顿便饭。学士留了下来。饭桌上添了两只雏鸡,他们还谈论了骑士道。卡拉斯科依然打诨不止。吃完饭后,他们睡了午觉。后来桑乔回来了,他们又旧话重提。

第四章 桑乔为学士解疑及其他应叙述的事情


  桑乔回到唐吉诃德家,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起来:
  “参孙大人说,人们想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偷了我的驴,那么我告诉你,就是我们为了逃避圣友团的追捕,躲进莫雷纳山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苦役犯和送往塞哥维亚的尸体那儿倒霉之后,我和我的主人躲进了树林。我的主人依偎着他的长矛,我骑在我的驴上。经过几次交战,我们已经浑身是伤,疲惫不堪,就像躺在四个羽绒垫上似的睡着了。特别是我,睡得尤其死,不知来了什么人,用四根棍子把我那头驴的驮鞍架起来,把驴从我身下偷走了,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事很简单,而且也不新鲜。萨克里潘特围攻阿尔布拉卡的时候,那个臭名昭著的盗贼布鲁内洛就是用这种办法把马从他两腿中间偷走的。”
  “天亮了,”桑乔说,“我打了个寒噤,棍子就倒了,我重重地摔到地上。我找我的驴,却找不到了。我的眼里立刻流出了眼泪。我伤心极了。如果作者没把我这段情况写进去,那就是漏掉了一个很好的内容。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同米科米科纳公主一起走的时候,我认出了我的驴,那个希内斯·帕萨蒙特打扮成吉卜赛人的样子骑在上面。那个大骗子、大坏蛋,正是我和我的主人把他从锁链里解救出来的!”
  “问题不在这儿,”参孙说,“问题在于你那头驴还没出现之前,作者就说你已经骑上那头驴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大概是作者弄错了,要不就是印刷工人的疏忽。”
  “肯定是这样。”参孙说,“那么,那一百个盾又怎么样了?
  都花了吗?”
  桑乔答道:
  “都花在我身上和我老婆、孩子身上了。我侍奉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外奔波,他们在家耐心地等待我。如果等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到我回来时钱却没挣着,驴也丢了,那准没我好受的。还有就是,我当着国王也会这么说,什么衣服不衣服、钱不钱的,谁也管不着。如果我在外挨的打能够用钱来补偿,就算打一下赔四文钱吧,那么,就是再赔一百个盾也不够赔偿我一半的。每个人都拍拍自己的良心吧,不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心要坏就不知能坏多少倍呢。”
  “如果这本书能够再版的话,”卡拉斯科说,“我一定记着告诉作者,把桑乔的这段话加上去,那么这本书就更精彩了。”
  “这本书里还有其他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唐吉诃德问。
  “是的,大概还有,”卡拉斯科说,“不过都不像刚才说的那么重要。”
  “难怪作者说还要出下卷,”参孙又说,“不过,他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谁掌握着下卷的材料,所以我们怀疑下卷还能不能出来。而且,有些人说:‘续集从来就没有写得好的。’还有些人说:‘有关唐吉诃德的事,已经写出来的这些就足够了。’但也有一些人不怎么悲观,而且说得很痛快:‘再来些唐吉诃德的故事吧,让唐吉诃德只管冲杀,桑乔只管多嘴吧,我们就爱看这个。”
  “那么,作者打算怎么办呢?”
  “他正在全力寻找材料,”参孙说,“只要找到材料,他马上就可以付梓印刷。他图的是利,倒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赞扬。”
  桑乔闻言道:
  “作者贪图钱和利?那要能写好才怪呢。他肯定不会认真地写,就像裁缝在复活节前赶制衣服一样,匆忙赶制的东西肯定不像要求的那样细致。这位摩尔大人或是什么人,在干什么呢?他若是想找有关冒险或其他各种事情的材料,我和我的主人这儿有的是。别说下卷,就是再写一百卷也足够。这位大好人应该想到,我们并不是在这儿混日子呢。他只要向我们了解情况,就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了。我只能说,我的主人要是听了我的劝告,我们现在肯定像那些优秀的游侠骑士一样,正在外面拨乱反正呢。”
  桑乔还没说完,罗西南多就在外面嘶鸣起来。唐吉诃德听见了,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就决定三四天后再度出征。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学士,并且同学士商量,自己的征程应该从哪儿开始好。学士说他觉得应该首先到阿拉贡王国,到萨拉戈萨城去。过几天,到圣豪尔赫节的时候,那儿要举行极其隆重的擂台赛,唐吉诃德可以利用那个机会击败阿拉贡的骑士,那就等于战胜了世界上的所有骑士,从此名扬天下。学士对唐吉诃德极其高尚勇敢的决定表示赞赏。学士还提醒唐吉诃德,遇到危险时要注意保护自己,因为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那些在他征险途中需要他保护和帮助的人。
  “这点我就不同意,参孙大人,”桑乔说,“想让我的主人见了上百个武士就像孩子见了一堆甜瓜似的往上冲,那怎么行?求求您了,学士大人!该进则进,该退就得退,不能总是‘圣主保佑,西班牙必胜’!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听说,大概是听我主人说的,在怯懦和鲁莽这两个极端之间选择中间才算勇敢。如果是这样,我不希望我的主人无缘无故地逃跑,也不希望他不管不顾地一味向前冲。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有句话得告诉我的主人,假如他这次还想带我去,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所有战斗都是他的事,我只负责他吃喝拉撒的事,而且一定尽心竭力,可是要让我拿剑去战斗,即使是对付那些舞刀弄枪的痞子也休想!
  “参孙大人,我并不想得到勇者的美名,我只想做游侠骑士最优秀最忠实的侍从。如果我的主人唐吉诃德鉴于我忠心耿耿,想把据他说能夺取到的许多岛屿送给我一个,我会十分高兴地接受。如果他不给我岛屿,那么我还是我,我也不用靠别人活着,我只靠上帝活着,而且不做总督也许会比做总督活得还好。况且,谁知道魔鬼会不会在我当总督期间给我设个圈套,把我绊倒,连牙齿都磕掉了呢?我生来是桑乔,我打算死的时候还是桑乔。不过,若是老天赐给我一个岛屿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只要不用费力气,也不用冒险,我才不会那么傻,推辞不要它呢。人们常说:‘给你牛犊,快拿绳牵’,‘好运来了,切莫错过’。”
  “桑乔兄弟,”卡拉斯科说,“你讲话真够有水平的,但即使这样,你还得相信上帝,相信你的主人唐吉诃德,那么,他给你的就不是一个岛屿,而是一个王国了。”
  “多和少都是一回事,”桑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卡拉斯科大人,只要我的主人没有忘记给我一个王国,我会珍重自己的。我的身体很好,依然可以统治王国,管理岛屿。这话我已经同我的主人说过多次了。”
  “你看,桑乔,”参孙说,“职业能够改变人。也许你当了总督以后,连亲妈都不认了。”
  “只有那些出身低下的人才会那样。像我这样品行端正的老基督徒绝不会这样。你只要了解我的为人,就知道我对任何人都不会忘恩负义。”
  “只要有做总督的机会,”唐吉诃德说,“上帝肯定会安排,而且,我也会替你留心。”
  说完,唐吉诃德又请求学士,说如果他会写诗,就请代劳写几首诗,自己想在辞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时用,而且,唐吉诃德还请他务必让每句诗的开头用上她的名字的一个字母,等把全诗写出来后,这些开头的字母就能组成“托博索杜尔西内亚”这字样。学士说自己虽然算不上西班牙的著名诗人,因为西班牙的著名诗人至多也只有三个半,但他还是能按照这种诗韵写出几首,虽然写起来会很困难。因为这个名字一共有十七个字母,如果作四首卡斯特亚纳①的话,还多一个字母;如果写成五行诗的话,就还欠三个字母。不过,尽管如此,他会全力以赴,争取在四首卡斯特亚纳里放下“托博索杜尔西内亚”这个名字。
  --------
  ①卡斯特亚纳是一种四行八音节的民歌。
  “哪儿都是一样,”唐吉诃德说,“如果诗里没有明确写明某个女人的名字,她就不认为诗是写给她的。”
  这件事就这样商定了。他们还商定唐吉诃德八天后启程。唐吉诃德嘱咐学士一定要保密,特别是对神甫、理发师、他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免得这一光荣而又勇敢的行动受阻。卡拉斯科答应了,然后起身告辞,而且嘱咐唐吉诃德,只要有可能,一定要把消息告诉他,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就这样告别了,桑乔去做外出的各种准备工作。

第五章 桑乔和他妻子特雷莎的一席有趣的对话


  这部小说的译者译到第五章时,怀疑这部分是伪造的,因为桑乔在此处的妙论不同于以往那样傻话连篇,而是言语精辟,这在桑乔是不可能的。不过,译者并没有因此而不履行自己的职责,还是照译如下:
  桑乔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他的妻子从远处就看到了他那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他:
  “你怎么了,桑乔,干吗乐成这个样子?”
  桑乔回答说:
  “我的老伴儿呀,但愿上帝能让我不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才乐意呢。”
  “我不明白,老伴儿,”她说道,“你说,但愿上帝能让你不像现在这样高兴你才乐意呢,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傻,却没听说过有谁不高兴才称心如意呢。”
  “你看,特雷莎,”桑乔说,“我高兴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再次去服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他要第三次出去征险了。我又跟他出去是因为我需要这样,而且我还指望这次能再找到一百个盾呢。我正是为此而高兴的。那一百个盾咱们已经花掉了。不过,要离开你和孩子我又难过。如果上帝能够让我不必在外颠沛流离,而是在家里坐享清福,我当然更高兴了。现在,我是既高兴又掺着与你分别的痛苦,所以我刚才说,如果上帝不让我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才乐意呢。”
  “你看你,桑乔,”特雷莎说,“自从你跟了游侠骑士以后,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谁也听不懂。”
  “上帝能听懂就行了,老伴儿,”桑乔说,“上帝无所不懂。咱们就说到这儿吧,这三天你最好先照看好驴,让它能时刻整装待发。你要加倍喂料,仔细检查驮鞍和其他鞍具。我们不是去参加婚礼,而是去游历世界,遇到的是巨人和妖魔鬼怪,听到的是各种鬼哭狼嚎。如果不碰上杨瓜斯人和会魔法的摩尔人,这些都算小事哩。”
  “我完全相信,老伴儿,”特雷莎说,“游侠侍从这碗饭也不是白吃的。我会祈求上帝让你尽早脱离这个倒霉的行当。”
  “我告诉你,老伴儿呀,”桑乔说,“要不是想到我要当岛屿的总督,我早就死在这儿了。”
  “别这样,我的丈夫,”特雷莎说,“‘鸡就是长了舌疮也得活呀’。你可得活着,让世界上所有的总督都见鬼去吧。你没当总督也从你娘肚子里出来了,没当总督也活到了现在;不当总督,若是上帝让你去坟墓,你就是自己不愿去,也会有人把你送去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没当总督,人家也没有因此就活不下去,也没有因此就不是人了。世界上最好的调味汁就是饥饿,而穷人从来不缺饿,所以吃东西总是那么香。不过你听着,桑乔,万一你当了什么总督,一定别忘了我和你的孩子们。你看,小桑乔已经满十五岁了,如果你那位当修道院院长的叔叔想让他以后当神甫,也该让他去学习了。你再看看你的女儿玛丽·桑查吧,如果不让她结婚,她非死了不可。现在越来越看得出来,她特别想有个丈夫,就像你想当总督似的。反正,当个不如意的老婆也比当高级姘头强。”
  “我明白,”桑乔说,“如果上帝让我当个总督什么的,我一定要让玛丽·桑查嫁给一个地位高的人。谁不能让她当上贵夫人就休想娶她。”
  “不,不,桑乔,”特雷莎说,“让她嫁给一个地位相当的人才合适。你要让她不穿木屐而换上软木厚底鞋,不穿粗呢裙而换上带裙撑的绸裙①,不叫玛丽,不以‘你’相称,而是称‘唐娜某某’或‘贵夫人’,那可不是她所能做到的,准得处处出洋相,露出她的粗陋本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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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木屐和粗呢裙给穷人穿,厚底鞋和绸裙给富人穿。
  “住嘴,你这个傻瓜,”桑乔说,“过两三年就都适应了,该有的派头和尊严也就有了。即使没有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贵夫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看看自己的身份吧,桑乔,”特雷莎说,“别净想高攀了。你记着,俗话说,‘邻居的儿子在眼前,擦干净鼻子领进门’。咱们的玛丽若是真能嫁给一个伯爵或骑士,那当然是好事,可就怕他随意欺负玛丽,说她是乡巴佬、庄稼妹、纺织女。只要有我在就休想,老伴儿!她可是我养大的!你只管拿钱来,桑乔,她的婚事由我来办。我看好了,有个洛佩·托乔,是胡安·托乔的儿子,一个健壮又结实的小伙子,咱们都认识他。我知道他对咱们的女儿印象不错。门当户对,这门亲事错不了。而且,这样玛丽总在咱们眼皮底下,大家都是一家人,父母、儿女、孙子和女婿,大家和睦相处,共享天伦之乐。你别着急把她嫁到宫廷和王府去,在那儿人家与她合不到一起,她也与人家合不到一起。”
  “够了,你这个乱搅和的粗俗女人!”桑乔说,“你干吗平白无故地不让我把女儿嫁给那种能给我生‘高贵’孙子的人?你看,特雷莎,我总是听老人们说,‘福来不享,福走了就别怨’。现在福气已经来到咱家门口,咱们若是把门关上就不对了,咱们应该借此东风嘛。”
  本书的译者认为,桑乔的这段话和下面的一段话都是杜撰的。
  “你这个害人虫,”桑乔接着说,“如果我当上一个有油水的总督,咱们从此就翻了身,难道你觉得不好吗?我要把玛丽·桑查嫁给我选中的人,你看吧,到时候人们就会称你为‘唐娜特雷莎·潘萨’。不管那些贵夫人如何不愿意,你去教堂的时候都可以坐在细毯制的坐垫上,还有绸子。你不能一辈子总是这样,像个摆设似的。这件事不用再说了。不管你怎么讲,小桑查也得当个伯爵夫人。”
  “我看你说得太多了,老伴儿,”特雷莎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怕她当这个伯爵夫人或者王妃。我可告诉你,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没同意。伙计,我一直主张门当户对,最看不上那种自己本来什么也不是却要攀龙附凤的人。我洗礼时起的名字是特雷莎,这个名字多痛快,没有什么这个那个,还罗哩罗嗦地‘唐’什么、‘唐娜’什么的。我的父亲叫卡斯卡霍。我是你的女人,所以人家又叫我特雷莎·潘萨,本来我应该叫特雷莎·卡斯卡霍,可法律就是国王①,我对特雷莎·潘萨这个名字挺满意,不用加什么‘唐’,那我担当不起。我也不愿意让人见我穿得像个伯爵夫人或总督夫人似的,背后却说:‘你们看,那个喂猪婆还挺傲慢的,昨天还披着麻袋片,去教堂时没头巾,用裙摆包脑袋,今天就穿着带裙撑的裙子,戴着装饰别针,神气十足了,好像咱们不知道她是谁似的。’上帝让我七官或五官俱全,别管有几官吧,我才不想让人家这么说呢。你呢,伙计,去当你的总督或是岛督吧,愿意威风就威风去吧。可我和女儿,我向我已故的母亲发誓,我们绝不离开村子一步。好女就好比没有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派的女孩子,干活才是幸福。你跟随你的唐吉诃德去找你们的好运,让我们母女在家倒霉吧。我们是好人,上帝自然会帮助我们,让我们时来运转。我就是不明白,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没有‘唐’的称号,是谁给他封了‘唐’字。”
  “我告诉你,”桑乔说,“你现在大概是中魔了。上帝保佑,老伴儿,你干吗要把这些没头没尾的事连在一起?我说的那些同碎石子②、首饰别针、俗话和神气有什么关系?听着,你这个笨蛋,我只得这么叫你,因为你总是听不明白我的话。我是说,假如让我的女儿从一个高塔上跳下来,或者沉沦堕落,就像乌拉卡公主③打算的那样,你或许有理由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可如果转眼之间,我就能给她安上一个‘唐娜’或贵夫人的头衔,让她脱离苦海,一步登天,让她的会客室里的阿尔摩哈达④比摩洛哥的阿尔摩哈达时期的摩尔人还多,你干吗不同意或不愿意让我这样做呢?”
  --------
  ①应为“国王就是法律”,特雷莎把话说反了。
  ②特雷莎的父亲名叫卡斯卡霍。卡斯卡霍有碎石子的意思。
  ③乌拉卡公主是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一世的女儿,见父亲把国土只分给她的三个兄弟,便威胁要去操皮肉生涯,迫使父亲给了她一个城。
  ④此处为垫子的意思。穆瓦希德人也译为阿尔摩哈达人。两者发音相同。
  “你知道为什么吗,老伴儿?”特雷莎说,“因为俗话说,‘看得见看不见全是他’。对穷人大家都视而不见,可是对富人就盯住不放。如果某个富人以前曾经是穷人,大家就议论纷纷,说东道西,没完没了。这种人大街上有的是,就像蜜蜂似的一堆一堆的。”
  “听着,特雷莎,”桑乔说,“你听我对你说句话,这句话也许你这辈子都没听说过,现在我来告诉你。我要说的这句话是一位神父上次四旬斋布道时讲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的是:‘眼前的东西明摆着,给人的印象比所有过去的东西都深刻。’”
  桑乔的这些话又让译者怀疑本章部分是杜撰的,因为它已经超出了桑乔的能力。桑乔又接着说道:
  “所以,当我们看到某个人梳理整齐、穿着华丽而且有佣人前呼后拥的时候,就仿佛有一种力量使我们对他油然而生敬意,因为那个时刻产生的印象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在他面前矮了一截儿,这就使人们忘记了他的过去,不管他过去是贫穷还是有身份,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们只注意到他的现在。命运使这个人由卑微转为高贵,如果他有教养,人大方,对大家都很客气,不同那些世袭贵族闹什么不和,你放心,特雷莎,不会有人记得他的过去,而只会注重他的现在,除非是那种总爱嫉妒别人、看见别人富了就不高兴的家伙。神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老伴儿,”特雷莎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别在这儿长篇大论地让我头疼了。如果你决意要像你说的那样做……”
  “你应该说‘决定’,老伴儿,”桑乔说,“不是‘决意’。”
  “别跟我争,老伴儿。”特雷莎说,“上帝就是叫我这么说的,我不会说错的。我是说,你如果一定要当总督,就把你儿子小桑乔带走,让他从现在起就学着做总督吧。子继父业是完全正当的。”
  “我一当上总督,”桑乔说,“就会派人来接他,还会给你寄钱来。我肯定会有钱。当总督的如果没有钱,肯定会有人借给他。你也得穿得像个样子,别跟现在似的。”
  “你就寄你的钱来吧,”特雷莎说,“我肯定会穿得像个贵夫人。”
  “那咱们就商定了,”桑乔说,“让咱们的女儿做个伯爵夫人。”
  “等我看到她当了伯爵夫人,”特雷莎说,“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埋了。不过,我再说一遍,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们女人生来就是这个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说到这儿,特雷莎哭起来,仿佛她已经看见小桑查死了埋了似的。桑乔安慰她说,他们的女儿肯定会做伯爵夫人,不过他会安排得尽可能晚些。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桑乔又去看望唐吉诃德,准备收拾启程。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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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42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本书最重要的一章:唐吉诃德与其外甥女、女管家的对话

       
  桑乔·潘萨和他的妻子特雷莎·卡斯卡霍聊天的时候,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没闲着。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舅舅或主人又要第三次出门,去从事游侠骑士的破行当。她们想尽各种办法,想让唐吉诃德打消这个可恶的念头,可一切都是对牛弹琴,徒劳一场。尽管如此,她们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女管家说:
  “说实在的,我的主人,如果您不踏踏实实地在家待着,而是像个幽灵似的出去翻山越岭,寻什么险,依我说就是自找倒霉,那我只好大声地向上帝和国王抱怨,请他们来管管这事了。”
  唐吉诃德对此回答道:
  “管家,上帝将怎样回答你的抱怨,我不知道;陛下将怎样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国王,就不去理会这些每天没完没了的瞎告状。国王有很多让人挠头的事,其中之一就是要听大家的禀报,还要答复大家。所以,我不想让我的事情再去麻烦他。”
  女管家说:
  “那么,您告诉我,大人,陛下的朝廷里有没有骑士?”
  “当然有,”唐吉诃德说,“这不仅是帝王伟大的一种陪衬,而且是为了炫耀帝王的尊严。”
  “那么,”女管家说,“您为什么不安安稳稳地留在宫廷里服侍国王呢?”
  “你看,朋友,”唐吉诃德说,“并不是所有的骑士都能成为宫廷侍从,也不是宫廷侍从都能成为游侠骑士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都得有。虽然我们都是骑士,可骑士跟骑士又有很大差别。宫廷侍从可以连宫廷的门槛都不出,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地图游历世界,不用花一分钱,也不用遭风吹日晒,忍饥受渴。而我们这些真正的游侠骑士就得顶着严寒酷暑,风餐露宿,不分昼夜,步行或骑马,足迹踏遍各地。我们对付敌人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刀真枪。危险时刻我们冲上前,从不多考虑什么骑士规则,我们的矛剑是否太短,是否带着护身符,是否把阳光分平均了①,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决斗规则。这些你不懂,我却都知道。而且你应该知道,即使面对十个巨人,那些巨人高得刺破云天,腿似高塔,胳膊好像船上粗大的桅杆,眼睛大如磨盘,还冒出比炼玻璃炉更热的火焰,一个优秀的游侠骑士也不会感到畏惧;相反,他会潇洒勇猛地向巨人进攻,如果可能的话,就一下子把巨人打得落花流水,虽然那些巨人身披一种鱼鳞甲,据说比金刚石还结实,而且手持的不是短剑,是精致闪亮的钢刀,或是钢头铁锤,这种锤子我见过几次。我的管家,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你知道骑士与骑士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各国君主特别器重这第二种骑士,或者说是第一等的游侠骑士,是理所当然的。在我读过的几本书里,有的游侠骑士拯救了不止一个王国,而是很多王国呢。”
  --------
  ①决斗双方选择位置时,应注意面向阳光的程度要相等,以示公正。
  “可是我的大人,”外甥女这时候说,“您应该知道,这些说游侠骑士的书都是编造的。这些书如果还没被烧掉,也应该给它们穿上悔罪衣或者贴上什么标记,让人们知道它们全是些胡说八道、有伤风化的东西。”
  “我向养育了我的上帝发誓,”唐吉诃德说,“假如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姐妹的女儿,就凭你这番侮慢不恭的话,我早就狠狠地惩罚你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你叫唤!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能对骑士小说评头品足呢?如果阿马迪斯大人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不过,我敢肯定他会原谅你,因为他是他那个时代最谦恭的骑士,而且特别愿意保护少女。可是,如果其他不像他那样客气的骑士听到了会怎么样呢?有的骑士就很粗鲁。并非所有自称骑士的人都是一样的。有的很优秀,有的就很一般,看上去都像骑士,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考验。有些出身卑微的人特别渴望能被人看作骑士,可也有出身高贵的骑士却甘愿成为下等人。前一种人凭野心或是凭良心变得有地位了,而后一种人却因为懒惰或行为不轨而堕落了,所以,我们一定要以我们自己的明断力来区分这两类骑士,他们名称相同,行为却不一样。”
  “上帝保佑,”外甥女说,“您知道得可真够多的。如果必要的话,您真可以到大街上搭个布道台去进行说教了。可是您又睁着眼睛说瞎话,愚蠢得出奇。您本来已经上了年纪,却想让人以为您还很勇敢;您本来已经疾病缠身,却想让人以为您还年富力强;您本来已经风烛残年,却想让人以为您还能拨乱反正;尤其是您还自以为是骑士,其实您根本不是,破落贵族根本不能做骑士,穷人也不能做骑士!”
  “你说得很对,外甥女,”唐吉诃德说,“关于家族问题,我可以给你讲出一大堆话来,你准会感到惊奇。不过,我不想讲那么多了,以免把神圣的事同世俗的事混淆起来。你们仔细听我说,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家族归纳起来一共有四种。一种是最初卑微,后来逐渐发展到很高贵的层次。另一种是开始就兴旺,后来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水平。再一种就是开始很兴旺,后来发展成了一个金字塔尖。它的家族逐渐缩小,变成了极小的一部分,就像一座金字塔,它的底座已经毫无意义。最后一种家族人数最多,他们起初还算不错,说得过去,后来也是这样,就像一般老百姓家一样。第一种由卑微发展为高贵,而且仍然保持着高贵,其例子就是奥斯曼家族。这个家族从地位低下的牧人发展到了我们现在见到的这种地位。第二种开始不错,而且也保持下来了,很多君主都可以算作这种例子。他们继承了过去的境况,又把它保持下来,没有发展,也没有衰败,踏踏实实地过着他们的日子。至于那种最初很兴旺,后来只剩下一个尖的例子就成千上万了,例如埃及法老、图特摩斯、罗马的凯撒,还有无数的国王、君主、领主、米堤亚人、亚述人、波斯人、希腊人和北非伊斯兰教各国人,与先人相比,这些人的家族和权势都只剩下一点儿,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后代了,即使能找到,地位也都很低下。
  “至于那些平民家族,我只能说他们的人数在不断扩充,可他们没有任何事迹可以留下美名,受到赞扬。你们这两个蠢货,我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明白,现在对家族问题的模糊意识有多么严重。只有那些品德高尚、经济富有、慷慨好施的人才算得上伟大高贵。我说他们必须品德高尚、经济富有,而且慷慨好施,是因为一个人若只是伟大,如果他有毛病,那么他的毛病也大;如果一个人富有而不慷慨,那么她只能是个吝啬的乞丐,因为他只会拥有,不会正确使用他的财富,只会任意乱花或不花,而不会有效地利用它。贫穷的骑士则只能靠自己的品德,靠他和蔼可亲、举止高贵、谦恭有礼、勤奋备至、不高傲自大、不鼠肚鸡肠、尤其是仁慈敦厚来显示自己是个真正的骑士。他心甘情愿地给穷人两文钱,也和敲锣打鼓地施舍一样属于慷慨大方。如果他具有了上述品德,别人即使不认识他,也一定会以为他出身高贵,要不这样认为才怪呢。称赞历来就是对美德的奖励,有道德的人一定会受到称赞。
  “宝贝们,一个人要想既发财又有名气,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文的,另一条是武的,而我更适合于武的。我受战神的影响,生来偏武,所以我必须走这条路,即使所有人反对也无济于事。你们费心劳神地想让我不从事天意所指、命运所定、情理所求、尤其是我的意志希望我去做的事情,那只能是枉费心机,因为我知道游侠骑士须付出的无数辛劳,也知道靠游侠骑士能得到的各种利益。我知道这条道德之路非常狭窄,而恶习之路却很宽广,但是它们的结局却不相同。恶习之路虽然宽广,却只能导致死亡,而道德之路尽管狭窄艰苦,导致的却是生机,而且不是有生而止,是永生而无穷尽,就像我们伟大的西班牙诗人①说的:
    沿着这崎岖的道路,
    通向不朽的境界,
    怯者无指望。”
  --------
  ①此处指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539—1616)。
  “我真倒霉透了,”外甥女说,“瞧我的舅舅还是诗人呢。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若是个泥瓦匠,盖一所房子准像搭个鸟笼子似的易如反掌。”
  “我敢保证,外甥女,”唐吉诃德说,“若不是骑士思想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真可以无所不能呢。我什么都会做,特别是鸟笼子、牙签之类的东西,这并不新鲜。”
  这时候有人叫门。几个人问是谁在叫门,桑乔说是他。女管家对桑乔简直讨厌透了,一听是他,立刻躲了起来,不愿见他。外甥女打开了门,唐吉诃德出来展开双臂迎接他。两个人又在房间里开始了另外一场谈话,同前面那次一样有趣。


第七章 唐吉诃德与侍从之间发生的事及其他大事


  女管家一见桑乔进了他主人的房间,就猜到了桑乔的意图,料想他们又会商量第三次外出的事情。她赶紧披上披风,去找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觉得他能说会道,又是新结识的朋友,完全可以说服主人放弃那个荒谬的打算。她找到了参孙,参孙正在院子里散步。女管家一见到参孙,就跪到他面前,浑身汗水,满脸忧伤。参孙见她一副难过忧伤的样子,就问道:
  “你怎么了,女管家?出了什么事,看你跟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参孙大人,只是我的主人憋不住了,他肯定憋不住了。”
  “哪儿憋不住了,夫人?”参孙问,“他身上什么地方漏了?”
  “不是哪儿漏了,”女管家说,“而是那疯劲又上来了。我是说,我的宝贝学士大人,他又想出门了,这是他第三次出去到处寻找他叫做运气的东西了①。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称呼。第一次,他被打得浑身是伤,被人横放在驴上送回来。第二次,他被人关在笼子里用牛车送回来,还自认为是中了魔法。瞧他那副惨相,就是他亲妈也认不出他了,面黄肌瘦,眼睛都快凹进脑子里去了。为了让他能恢复正常,我已经用了六百多个鸡蛋,这个上帝知道,大家也知道,还有我的母鸡,它们是不会让我撒谎的。”
  --------
  ①唐吉诃德说要出去征险,而在西班牙语中,“险遇”和女管家说的“运气”只相差一个字母。女管家在此处把唐吉诃德的征险错说成找运气了。
  “这点我完全相信,”学士说,“您那些母鸡养得好,养得肥,即使胀破了肚子也不会乱说的。不过,管家大人,您难道真的只担心唐吉诃德大人要出门,而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吗?”
  “没有,大人。”女管家说。
  “那您就不用担心了,”学士说,“您赶紧回家去,给我准备点热呼呼的午饭吧。您如果会念《亚波罗尼亚①经》的话,路上就念念《亚波罗尼亚经》吧。我马上就去,到时候您就知道事情有多妙了。”
  --------
  ①地名。按照《圣经》,使徒保罗和西拉到帖撒罗马迦传道时曾经过此地。而按照女管家的说法,念《亚波罗尼亚经》可以治牙痛。
  “我的天啊,”女管家说,“您说还得念《亚波罗尼亚经》?
  就好像我主人的病是在牙上,而不是在脑子里。”
  “我说的没错儿,管家夫人。您赶紧去,别跟我争了。您知道我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别跟我斗嘴了。”卡拉斯科说。
  学士这么一说,女管家才走了。学士去找神甫,同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下面会提到。
  唐吉诃德和桑乔谈了一番话,这本书都做了准确真实的记录。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大人,我已经‘摔服’我老婆了,无论您到哪儿去,她都同意我跟随您。”
  “应该是‘说服’,桑乔,”唐吉诃德说,“不是‘摔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桑乔说,“我已经对您说过一两次了,只要您听懂了我要说的意思,就别总是纠正我的发音。如果您没听懂,那就说:‘桑乔,见鬼,我没听懂你的话。’那时候您再纠正我。我这个人本来就很‘拴从’……”
  “我没听懂你的话,桑乔,”唐吉诃德马上说,“我不明白‘我很拴从’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拴从’,”桑乔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现在更不懂了。”唐吉诃德说。
  “如果你还不懂的话,”桑乔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了。我不会其他说法,上帝会明白的。”
  “好,现在我明白了,”唐吉诃德说,“你是想说你非常顺从、温和、听话,也就是我说什么你都能听,我让你干什么你都能凑合干。”
  “我敢打赌,”桑乔说,“您一开始就猜到了是什么意思,就听懂了。您是故意把我弄糊涂,让我多说几句胡话。”
  “也可能是吧。”唐吉诃德说,“咱们现在谈正经的,特雷莎是怎么说的?”
  桑乔说:“特雷莎让我小心侍候您,少说多做;‘到手一件,胜过许多诺言’;依我说,对女人的话不必在意,可是,不听女人的话又是疯子。”
  “我也这么说。”唐吉诃德说,“说吧,桑乔朋友,你再接着说,你今天说话真可谓句句珠玑。”
  “现在的情况,”桑乔说,“反正您知道得比我更清楚,那就是咱们所有人都不免一死,今天在,也许明天就不在了,无论小羊还是大羊,死亡都来得很突然。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活得比上帝给他规定的寿命长。死亡总是无声无息的,当它来叩我们的生命之门时,总是很匆忙,不管你软求还是硬顶,也不管你有什么权势和高位。大家都这么说,在布道坛上也是这么讲的。”
  “你说得有道理,”唐吉诃德说,“不过,我不明白你的用意何在。”
  “我的用意就是要您明确告诉我,在我服侍您期间,您每月给我多少工钱,而且这工钱得从您的家产里支付,我不想靠赏赐过日子。总之,我想知道我到底挣多少钱,不管是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积少成多,少挣一点儿总比不挣强。我对您许诺给我的岛屿不大相信,也不怎么指望了。不过,您如果真能给我的话,我也不会忘恩负义,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会把岛上的收入计算出来,再按‘百例’提取我的工钱。”
  “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有时候按‘比例’同按‘百例’一样合适。”
  “我知道了,”桑乔说,“我敢打赌应该说‘比例’而不是‘百例’。不过这没关系,反正您已经明白了。”
  “我太明白了,”唐吉诃德说,“已经明白到你的心底去了。我知道你刚才那些俗话的用意所指了。你听着,桑乔,如果我能从某一本游侠骑士小说里找到例子,哪怕是很小的例子,表明他们每月或每年挣多少工钱,那么,我完全可以确定你的工钱。不过,我读了全部或大部分骑士小说,却不记得看到过哪个游侠骑士给他的侍从确定工钱数额,我只知道侍从们都是靠奖赏取酬的。如果他们的主人顺利,他们会意想不到地得到一个岛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至少可以得到爵位和称号。如果你是怀着这种愿望和条件愿意再次服侍我,那很好;但如果你想让我在你这儿打破游侠骑士的老规矩,那可没门儿。所以,我的桑乔,你先回家去,把我的意思告诉你的特雷莎吧。假如她愿意,你也愿意跟着我,靠奖赏取酬,自然妙哉;如果不是这样,咱们一如既往还是朋友,‘鸽楼有饲料,不怕没鸽来’。‘好愿望胜过赖收获’。‘埋怨也比掏不起钱强’。我这样说,桑乔,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也会像你一样俏皮话出口成章。总之,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跟随我,靠奖赏取酬,与我同舟共济,上帝也会与你同在,让你成为圣人。我不乏侍从,而且,他肯定会比你顺从,比你热心,不像你那么笨,那么爱多嘴。”
  桑乔听了主人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脸上笼罩了一片愁云,心里也凉了半截。他原以为主人没有他就不能周游世界哩。正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参孙·卡拉斯科进来了。女管家和外甥女想听听学士如何劝阻唐吉诃德再次出门,也跟着进来了。这个爱开玩笑出了名的参孙一进来,就像上次一样抱住了唐吉诃德,高声说道:
  “噢,游侠骑士的精英,武士的明灯,西班牙的骄傲与典范!你向万能的上帝祈祷吧!谁想阻挠你第三次出征,即使他挖空心思也毫无办法,绞尽脑汁也不会得逞!”
  他又转过身来对女管家说:
  “管家夫人,您完全可以不念《亚波罗尼亚经》了。我知道,唐吉诃德要去重新履行他的崇高设想是个正确的决定。如果我们再不鼓励这骑士去发挥他的臂膀的勇敢力量和他的高贵无比的慈悲精神,我就会感到于心不忍,也会延误他除暴安良、保护少女孤儿、帮助寡妇和已婚妇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属于游侠骑士的事情。喂,我英俊勇猛的唐吉诃德大人呀,您今天,最迟明天,就该上路了。如果还有什么准备不足的方面,我本人和我的财产都可以予以弥补。假如有必要让我做您的侍从,我将引以为荣。”
  唐吉诃德这时转过身去,对桑乔说: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桑乔?愿做我的侍从的人多的是!你看,是谁自愿出来做我的侍从?是世上少见的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萨拉曼卡校园的知足常乐者。他身体健康,手脚灵敏,少言寡语,能够忍受严寒酷暑,能够忍饥挨饿,具备了游侠骑士侍从的各种条件。不过,老天不会允许我仅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糟蹋文坛的骨干、科学的主力,影响优秀自由艺术的发展。还是让这位新秀留在他的故乡吧,为故乡增光,而且可以耀祖光宗。我随便找一个侍从就行了,反正桑乔是不肯跟我去了。”
  “我愿意去,”桑乔已经被说动了心,两眼含着泪水说,“我的大人,您可别说我是过河拆桥的人。我并不属于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咱们村上的人,都知道桑乔家世世代代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知道您有意赏给我很多好处和更好的诺言。要说我过多地考虑了我的工钱,那完全是为了取悦我老婆。她谈什么事情,一定要敲得死死的,比木桶箍还紧。不过,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我无论在哪儿都是男子汉,在家里也要做个男子汉,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现在不需要别的了,只要您立个遗嘱,再加个补充条款,这样就不会‘犯悔’了。咱们马上就可以上路,也免得参孙大人着急,他不是说他的良心让他鼓励您第三次游历世界嘛。现在,我再次请求当您忠实合法的侍从,而且要比过去和现在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服侍得好。”
  学士听了桑乔的这番言论深感惊奇。他虽然读过《唐吉诃德》上卷,却从未想到桑乔真像书上描写的那样滑稽。现在,他听到桑乔把“立个遗嘱,再加个补充条款,这样就不会反悔了”说成“不会犯悔”,对书上的描写就完全相信了。他认定桑乔是当代最大的傻瓜,而这主仆二人是世界上罕见的疯子。
  最后,唐吉诃德和桑乔互相拥抱言和。此时,参孙已经成了这两个人心目中的权威人物,在参孙的建议和允许下,他们决定三天以后出发。在这三天中,他们要准备行装,而且还要找个头盔,唐吉诃德说无论如何得找个头盔。参孙答应送给唐吉诃德一个头盔,因为他的朋友有头盔,如果去向他要,他不会不给,尽管头盔已经不很亮,锈得发黑了。女管家和外甥女对学士大骂一通自不待言,她们还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像哭丧婆①一般哀嚎唐吉诃德的出行,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至于学士力劝唐吉诃德再次出行的意图,下面将会谈到,这全是按照神甫和理发师的吩咐做的,他们已经事先同学士通了气。
  --------
  ①专门雇来哭丧的女人。
  三天后,唐吉诃德和桑乔觉得已准备妥当了。桑乔安抚好了他的妻子,唐吉诃德也说服了外甥女和女管家。傍晚时分,两人登上了前往托博索的路程。除了学士之外没有人看见他们。学士陪伴他们走了一西里半路。唐吉诃德骑着他驯服的罗西南多,桑乔依然骑着他那头驴,褡裢里带着干粮,衣兜里装着唐吉诃德交给他以防万一用的钱。参孙拥抱了唐吉诃德,叮嘱他不论情况如何一定要设法捎信来,以便与他们同忧共喜,朋友之间本应如此。唐吉诃德答应了。参孙回去了,唐吉诃德和桑乔走向托博索大城。

第八章 唐吉诃德看望杜尔西内亚的遭遇


  “万能的真主保佑!”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第八章开头说道。“真主保佑!”他又说了三遍。据说,这是因为唐吉诃德和桑乔已经来到原野上,而这个妙趣横生的故事的读者从此又可以了解到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轶事了。作者要求读者暂且把这位贵族以往的骑士业绩放在一旁,而把眼光放在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上。以前的事迹从蒙铁尔原野开始,而这回是从前往托博索的路上发端。他的要求并不为过。作者接着讲他的故事。
  路上只有唐吉诃德和桑乔两个人。参孙刚一离开,罗西南多就嘶叫起来,那头驴也发出咻咻的鼻息,主仆二人都觉得这是好兆头。说实话,驴的鼻息声和叫声要比那匹瘦马的嘶鸣声大,于是桑乔推断出他的运气一定会超过他的主人,其根据不知是不是他的占星术,反正故事没有交待。只听说他每次绊着或者摔倒的时候,就后悔不该离家出走,因为若是绊着了或者摔倒了,其结果不是鞋破就是骨头断。桑乔虽然笨,但在这方面还是心里有数的。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朋友,天快黑下来了。咱们还得摸黑赶路,以便天亮时赶到托博索。我想在我再次开始征险之前,到托博索去一趟,去领受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祝福和准许。有了她的准许,我想,我就可以顺利地对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险,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到夫人们的赞许更激励游侠骑士的勇敢。”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不过我觉得您想同她说话,想见到她,甚至想领受她的祝福,都很困难,除非是她隔着墙头向您祝福。我第一次去见她就是隔着墙头看到她的,当时您让我带信给她,说您在莫雷纳山抽疯。”
  “你怎么会想起说,你是隔着墙头看到那位有口皆碑的美女佳人的呢,桑乔?”唐吉诃德说,“难道不该是在走廊、游廊、门廊或者华丽的皇宫里见到她的吗?”
  “这些都有可能,”桑乔说,“但我还是觉得当时是隔着墙头,假如我没记错的话。”
  “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到那儿去,桑乔。”唐吉诃德说,“无论是从墙头上还是从窗户里,无论是透过门缝还是透过花园的栅栏,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的光芒能够照耀到我的眼睛,照亮我的思想,使我得到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
  “可是说实话,大人,”桑乔说,“我看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个太阳时,她并不是亮得发出光来,倒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正在簸麦子,她扬起的灰尘像一块云蒙住了她的脸,使得她黯然失色。”
  “你怎么还是这么说,这么想,坚持认为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在簸麦子呢,桑乔!”唐吉诃德说,“这种事情贵人们不会做的,他们也不应该去做。贵人们生来只从事那些能够明确表现其贵族身份的活动和消遣。
  “你的记性真不好,桑乔!竟忘记了咱们的诗人的那些诗①,他在诗里向我们描述那四位仙女从可爱的塔霍河里露出头来,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编织美丽的布帛。根据聪慧的诗人的描述,那些布帛是由金线、丝线和珍珠编织而成的。所以,你看到我的夫人的时候,她也应该正从事这种活动。肯定是某个对我存心不良的恶毒魔法师把我喜爱的东西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与其本来面目不相同的东西。所以我担心,在那本据说已经在印刷的记述我的事迹的书里,万一作者是个与我作对的文人,颠倒是非,一句真话后面加上千百句假话,会把这本记载真实事情的小说弄得面目全非。嫉妒真是万恶之源,是道德的蛀虫!桑乔,所有丑恶的活动都带来某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可是嫉妒产生的却只有不满、仇恨和疯狂。”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在卡拉斯科学士说的那本写咱们的书里,肯定也把我的名誉弄得一塌糊涂。凭良心说,我没有说过任何一位魔法师的坏话,也没有那么多的财产足以引起别人的嫉妒。我这个人确实有点不好,有时候有点不讲道理,不过,这些完全可以被我朴实无华的憨态遮住。就算我没做什么好事,我至少还有我的信仰。我一直坚定地笃信上帝和神圣的天主教所具有和信仰的一切,而且与犹太人不共戴天。所以,书的作者们应该同情我,在他们的作品里别亏待了我。不过,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来去赤条条,不亏也不赚。只要能把我写进书里,供人们传阅,随便他们怎么写我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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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田园诗。
  “这倒很像当代一位著名诗人遇到的情况,桑乔。”唐吉诃德说,“那位诗人写了一首非常刻薄的讽刺诗,讽刺所有的烟花女。其中一个女子因为他不能肯定是否烟花女,就没有写进诗里去。那个女子见自己没有被录入,就向诗人抱怨,凭什么没有把她列入诗里。她让诗人把讽刺诗再写长些,把她也写进去,否则就让诗人也当心自己的德行。诗人照办了,把她写得很坏。那女子见自己出了名非常满意,尽管是臭名远扬。还有一个故事,写的是一位牧人放火烧了著名的狄亚娜神庙,据说那座神庙被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牧人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留名后世。虽然当时禁止任何人口头或书面提到他的名字,不让他如愿以偿,人们还是知道了那个牧人叫埃罗斯特拉托。卡洛斯五世大帝和罗马一位骑士的事情也属于这种情况。大帝想参观那座著名的圆穹殿。在古代,那座殿被称为诸神殿。现在的名称更好听了,叫诸圣殿,是世界上保留最完整的非基督教徒建造的建筑物,最能够表现出建筑者的宏伟气魄。殿呈半球状,非常高大,里面很明亮,光线全是从一扇窗户,确切地说,是从顶部的一个天窗射进去的。大帝从那个天窗俯视整个大殿。在大帝身旁,有一位罗马骑士介绍这座优美精湛的高大殿堂和值得纪念的建筑。离开天窗后,骑士对大帝说:‘神圣的陛下,刚才我无数次企望抱着陛下从天窗跳下去,那样我就可以留芳百世了。’‘多谢你,’大帝说,‘没有把这个罪恶念头付诸实施。以后,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表现你的忠诚了。我命令你,今后再也不准同我讲话,或者到我所在的地方。’说完大帝给了骑士很大一笔赏酬。
  “我的意思是说,桑乔,”唐吉诃德说,“在很大程度上,功名之心是个动力。你想想,除了功名,谁会让奥拉西奥全身披挂从桥上跳到台伯河里去呢?谁会烧穆西奥的手臂呢?谁会促使库尔西奥投身到罗马城中心一个燃烧着的深渊里去呢?在不利的情况下,是谁驱使凯撒渡过鲁比肯河呢?咱们再拿一些现代的例子来说吧,是谁破坏了跟随彬彬有礼的科尔特斯①登上了新大陆的英勇的西班牙人的船只,又把他们消灭了呢?这些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丰功伟绩,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功名之举。世人总是希望他们的非凡举动得到不朽美名,我们基督教徒、天主教徒和游侠骑士更应该注重身后的天福,天福才是天国永恒的东西。眼前的虚名至多只能有百年之久,最终都会随着这个世界消失,都属气数有限。所以,桑乔,我们的行为不应该超越我们信仰的基督教所规词又是“有礼貌”的意思。此处说“彬彬有礼”是取其谐音。定的范围。我们应该打掉巨人的傲慢;应该胸怀坦荡,清除嫉妒心;应该心平气和,避免怒火焚心;应该节食守夜,不要贪吃贪睡;应该一如既往地忠实于我们的意中人,戒除淫荡;应该游历四方,寻求适合于我们做的事情,避免懒惰。我们是基督徒,更是著名的骑士。桑乔,你可以看到,谁受到人们的极力赞扬,也就会随之得到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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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尔特斯是西班牙殖民军入侵美洲的军官,后毙命于秘鲁。
  “您刚才说的这些我全明白,”桑乔说,“不过我现在有个疑问,希望您能给我‘戒决’一下。”
  “应该是‘解决’,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吧,我尽力回答。”
  “请您告诉我,大人,”桑乔说,“什么胡利奥呀、阿戈斯特呀,还有您提到的所有那些已故的功绩卓著的骑士们,现在都在哪儿呢?”
  “异教骑士们无疑是在地狱,”唐吉诃德说,“而基督教骑士,如果是善良的基督徒,那么,或者在炼狱里,或者在天堂。”
  “那好,”桑乔说,“现在我想知道,在埋葬着那些贵人的墓地前是否也有银灯?或者在灵堂的墙壁上也装饰着拐杖、裹尸布、头发和蜡制的腿与眼睛?如果不是这样,在他们灵堂的墙壁上用什么装饰呢?”
  唐吉诃德答道:
  “异教骑士的坟墓大部分是巨大的陵宇,例如凯撒的遗骨就安放在一座巍峨的石头金字塔里,如今这座金字塔在罗马被称为‘圣佩德罗尖塔’。阿德里亚诺皇帝的墓地是一座足有一个村庄大的城堡,曾被称为‘阿德里亚诺陵’,现在是罗马的桑坦赫尔城堡。阿特米萨王后把她丈夫毛里西奥的遗体安放在一个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陵墓里。不过,在这些异教徒的陵墓里,没有一座在墙上装饰裹尸布和其他供品,以表明陵墓里埋葬的是圣人。”
  “我正要说呢,”桑乔说,“请您告诉我,让死人复生和杀死巨人,哪个最重要呢?”
  “答案是现成的,”唐吉诃德说,“让死人复生最重要。”
  “这我就不明白了。”桑乔说,“一个人若能使死者复生,使盲人恢复光明,使跛者不跛,使病人康复,他的墓前一定灯火通明,他的灵堂里一定跪着许多人虔诚地瞻仰他的遗物。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种人的名声一定超过了所有帝王、异教徒和游侠骑士留下的名声。”
  “我承认这是事实。”唐吉诃德说。
  “所以,只有圣人们的遗骨和遗物才具有这样的声誉,这样的尊崇,这样的殊礼。我们的圣母准许他们的灵前有灯火、蜡烛、裹尸布、拐杖、画像、头发、眼睛和腿,借此增强人们的信仰,扩大基督教的影响。帝王们把圣人的遗体或遗骨扛在肩上,亲吻遗骨的碎片,用它来装饰和丰富他们的礼拜堂以及最高级的祭坛。”
  “你说这些究竟想说明什么,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是说,”桑乔说,“咱们该去当圣人,这样咱们追求的美名很快就可以到手了。您注意到了吗,大人?在昨天或者昨天以前,反正是最近的事,据说就谥封了两个赤脚小修士为圣人。现在,谁若是能吻一吻、摸一摸曾用来捆绑和折磨他们的铁链,都会感到很荣幸,对这些铁链甚至比对陈设在国王兵器博物馆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罗尔丹的剑还崇敬。所以,我的大人,做个卑微的小修士,不管是什么级别的,也比当个勇敢的游侠骑士强。在上帝面前鞭笞自己几十下,远比向巨人或妖魔鬼怪刺两千下要强。”
  “确实如此,”唐吉诃德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当修士。上帝把自己的信徒送往天堂的道路有多条,骑士道也可以算作一种信仰,天国里也有骑士圣人。”
  “是的,”桑乔说,“不过我听说,天国里的修士比游侠骑士多。”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这是因为修士的总数比游侠骑士多。”
  “那儿的游侠不是也很多嘛。”桑乔说。
  “是很多,”唐吉诃德说,“但能够称得上骑士的并不多。”
  两人说着话,已经过去了一夜一天,这中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唐吉诃德因此感到悒悒不欢。第二天傍晚,他们已经看到了托博索大城。唐吉诃德精神振奋,桑乔却愁眉锁眼,因为他不知道杜尔西内亚的家在哪儿,而且,他同主人一样从没见过她。结果,一个为即将见到杜尔西内亚,另一个为从没见过她,两人都心绪不宁。桑乔寻思,如果主人叫他到托博索城里去,他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唐吉诃德吩咐到夜深时再进城。时辰未到,于是两人就在离托博索不远的几棵圣栎树旁待着,等到既定时间才进城去,结果后来又遇到了一连串的事情。

第九章 本章的事读后便知


  大约夜半三更时分,唐吉诃德和桑乔离开那几棵圣栎树,进了托博索城。万籁俱寂,居民们都已经入睡了,而且像人们常说的,睡得高枕无忧。夜色若明若暗,而桑乔希望夜色漆黑,那样他就可以为自己找不到地方开脱了。四周只能听到狗吠声,这吠声让唐吉诃德感到刺耳,让桑乔感到心烦。不时也传来驴嚎、猪哼和猫叫的声音。这些叫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使得多情的唐吉诃德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桑乔说:
  “可爱的桑乔,你快领我去杜尔西内亚的宫殿吧,大概她现在还没睡哩。”
  “领您去什么宫殿哟,我的老天!”桑乔说,“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住的不只是一间小房子吗?”
  “她当时一定是带着几个侍女在宫殿的某个小房间里休息,这是尊贵的夫人和公主的通常习惯。”
  “大人,”桑乔说,“您硬要把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家说成是宫殿,我也没办法。可就算是那样,现在它难道还没锁门吗?咱们现在使劲叫门,把大家都叫醒了,合适吗?咱们能像到某个相好家去似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晚,到了那儿就叫门,然后进去,那样行吗?”
  “咱们先到宫殿去,”唐吉诃德说,“到时我再告诉你咱们该怎么做。你看,桑乔,如果不是我看错了,前面那一大团黑影大概就是杜尔西内亚的宫殿映出来的。”
  “那就请您带路吧,”桑乔说,“也许真是这样。不过,即使我能用眼看到,用手摸到,要我相信那就是宫殿,简直是白日做梦!”
  唐吉诃德在前面引路,走了大约两百步,来到那团阴影前,才看清那是一座塔状建筑物,后来弄清了那并不是什么宫殿,而是当地的一个大教堂。唐吉诃德说:
  “这是一座教堂,桑乔。”
  “我已经看见了,”桑乔说,“上帝保佑,别让咱们走到墓地去。这时候闯进墓地可不是件好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说过这位夫人的家是在一条死胡同里。”
  “真见鬼了,你这个笨蛋!”唐吉诃德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建在死胡同里的宫殿?”
  “大人,”桑乔说,“每个时期都有各自不同的习惯。也许在托博索,就是把宫殿和高大建筑物建在死胡同里。现在,我请求您让我在这大街小巷到处找一找,也许在哪个旮旯里能找到那个宫殿呢。这个该死的宫殿,害得咱们到处乱找!”
  “谈到我的夫人时,你说话得有点礼貌,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就此打住吧,免得伤了和气又办不成事。”
  “我会克制自己的,”桑乔说,“不过我只来过一次女主人的家,您就要我务必认出来,而且是在半夜三更找到它,而您大概来过几千次了,居然也找不到,您还要让我怎样耐心呢?”
  “我真拿你没办法。”唐吉诃德说,“过来,你这个混蛋!我不是跟你说过上千次,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也从没跨进她的宫殿的门槛,只是听说她既美丽又聪明才恋上了她吗?”
  “那我告诉您,”桑乔说,“既然您没见过她,我也没见过。”
  “这不可能,”唐吉诃德说,“至少你对我说过,你替我捎信又为我带来回信,曾见过她正在簸麦子。”
  “您别太认真了,大人。”桑乔说,“我可以告诉您,那次说我看见她以及我给您带了回信,也都是听说的。要说我知道谁是杜尔西内亚夫人,那简直是让太阳从西边出来。”
  “桑乔啊桑乔,”唐吉诃德说,“玩笑有时候可以开,但有些时候就不该再开玩笑了。不要因为我说我从没和我的心上人见过面,说过话,你也就不顾事实,说你没见过她,没有同她说过话嘛。”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了一个人,还赶着两匹骡子,并且有犁拖在地上的响声。估计是个农夫,一大早起来到地里去干活。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农夫边走边唱着歌谣:
    在龙塞斯瓦列斯山,
    法兰西人遇到了不幸。
  “真要命,桑乔,”唐吉诃德听到这句歌谣说道,“咱们今天晚上不会碰到什么好事。你没听到那个乡巴佬唱什么吗?”
  “听是听到了,”桑乔说,“可是,龙塞斯瓦列斯山的事情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他还可以唱卡莱诺的歌谣呢,这对咱们的事好坏并没有什么影响。”
  此时农夫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唐吉诃德向农夫问道:
  “好朋友,上帝会给你带来好运。你是否知道,天下无与伦比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公主的宫殿在哪儿?”
  “大人,”那个农夫说,“我是外地人,几天前才来到这个地方为一个富农干农活。他家对面住着当地的神甫和教堂管事。他们或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许清楚那位公主的事情,因为他们掌管着托博索所有居民的花名册呢。不过据我所知,在整个托博索并没有什么公主,贵小姐倒是有不少,每一个在家里都可以称得上是公主。”
  “朋友,在那些人里大概就有我要找的那位公主。”唐吉诃德说。
  “很可能,”农夫说,“那就再见吧,天快亮了。”
  不等唐吉诃德再问什么,农夫就赶着骡子走了。桑乔见主人还呆在那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对他说:
  “大人,天快亮了。白天让人在街上看到咱们多不好。最好是咱们先出城去,您先藏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天亮以后我再回来找咱们这位夫人的房子或宫殿。如果找不到,算我倒霉;如果找到了,我就告诉您。我还会告诉她,您待在什么地方,正等待她的吩咐,好安排您去见她。这对她的名声并没有什么影响。”
  “你这几句话可以说是言简意切,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话正中我下怀,我非常愿意听。过来,伙计,咱们去找个地方,我先藏起来。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再回来寻找,看望和问候我的夫人。她聪明文雅肯定超出了我的意料。”
  桑乔急于让唐吉诃德走开,以免他发现自己胡诌杜尔西内亚曾带信到莫雷纳山的谎话。因此他们赶紧离开,来到离城两西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唐吉诃德藏起来,桑乔又返回城里去找杜尔西内亚。此后,又发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事。




第十章 桑乔谎称杜尔西内亚夫人中了魔法的巧计以及其他真实趣事


  这部伟大著作的作者在写到此章时,说他怕人们不相信,本想把本章略去。唐吉诃德的疯癫在本章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使得世界上任何大疯子都自愧不如。
  不过最后,尽管作者有此顾虑,还是据实把这些事情写了出来,没有任何增删,以免留下任何可能被认为是编造的口实。作者说得有道理,因为事实即使再扯也扯不断,总是在谎言之上,就像油总浮于水上一样。作者接着写道:唐吉诃德藏在托博索附近的小树林或者圣栎树林里,让桑乔回到城里,让他代表自己去同杜尔西内亚谈,请求她允许这位心已被她俘虏的骑士去拜见她,请她屈尊为自己祝福,以便自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果桑乔办不到这些事情,就不要回来见他。桑乔立刻答应,一定像上次那样带回好消息来。
  “你去吧,桑乔。”唐吉诃德说,“当你去寻找的那个美丽的太阳在你面前发出光芒时,你不要眼花缭乱。你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幸运!你把她接见你的情况都记住,别忘了,例如,你向她陈述我的旨意时,她的脸色是否变了;听到我的名字时,她是否显得心慌意乱;如果她本来是在她那奢华的会客厅里坐着,你看她是否忽然在垫子上坐不住了;如果她是站着,你看她是否一会儿这只脚踩着那只脚,一会儿又那只脚踩着这只脚;她回答你的话时是否总要重复两三遍;她是否一会儿由和蔼变得严肃,一会儿又由冷淡变得亲热;她的头发本来并不乱,可她是否总用手去捋理;总之,伙计,你注意观察她的所有动作。如果你能如实地向我陈述,我就能得知她内心深处与我的爱情有关的秘密。假如你原来不知道,桑乔,那么你现在就应该知道,情人之间在牵涉到他们的爱情时,外观的动作往往是他们灵魂深处信息的极其准确的反映。去吧,朋友,愿你带去一个比我顺利的机遇,又带回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我只好孤苦伶仃地在这里惴惴期望着这个结果了。”
  “我速去速回,”桑乔说,“请您宽心,我的大人。您的心眼儿现在小得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您该想想,人们常说,‘心宽愁事解’,还说‘没咸肉,就没有钩子①’。俗话还说,‘出乎意外,兔子跳来’。我是说,虽然咱们晚上没有找到咱们夫人的宫殿,可现在是白天了,我想也许会在咱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找到它。等找到了,我自有办法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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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句应为“本希望得到咸肉,却连挂肉的钩子都没见到”,即希望越大,失望越多。桑乔在此处说错了,而下句唐吉诃德却夸桑乔运用俗语得当,形成讽刺意义。
  “的确,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谈事情时,你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俗语。但愿上帝能让我得到比我的预期更多的佳运。”
  唐吉诃德刚说完,桑乔就转身抽打他的驴走开了。唐吉诃德依然骑在马背上脚不离镫,手不离矛,满腹愁肠,思绪万千。咱们暂且不提唐吉诃德,先看看桑乔吧。桑乔此时同样忧心忡忡,思虑百般,并不亚于他的主人。刚一离开树林,他就回过头去,见唐吉诃德没跟上来,便翻身从驴背上跳下,坐在一棵树下,自问自答地说起来:
  “‘告诉我,桑乔兄弟,现在你到哪儿去?’‘是去寻找你丢了的那头驴?’‘不,不是。’‘那你找什么?’‘我要找的东西非同小可,我要寻找一位公主,可以说她把美丽的太阳和所有天空都集于一身了。’‘你想到哪儿去找她呢,桑乔?’‘到哪儿,托博索大城呗!’‘那好,是谁派你去的?’‘是除暴除孽的、逢渴者给吃的、逢饿者给喝的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那很好。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桑乔?’‘我的主人说应该是在王宫或者深宅大院里。’‘你原来是否见过她?’‘我和我的主人都没见过她。’‘那么,如果托博索的人知道你是来勾引公主、骚扰妇人后,棒打你的肋骨,打得你体无完肤,那不是活该吗?’‘如果他们不知道我是受托而来,那样做也许还算有道理。不过——
    你是使者,朋友,
    责任不在你,不。’
  “‘你可别信这个,桑乔,曼查的人很好,但是火气也盛,不许任何人对他们不恭,所以趁人没发现,你别再找倒霉。’‘婊子养的,滚蛋!’‘天公,你打雷到别处去!’‘真是为讨别人欢心,想找三条腿的猫,而且,这样在托博索找杜尔西内亚,简直是大海里捞针!’‘我怎么这样说话呢,准是魔鬼闹的,没别人!’”
  桑乔自言自语地说着,最后他说道:“现在好了,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除非死亡降临到我们头上,谁都逃脱不了死亡的桎梏。种种迹象表明,我的主人是个疯子,我也快跟他差不多了。我比他笨,还得跟随他,服侍他。看来真像俗话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看在哪儿生,关键是在哪儿长’。就因为他是疯子,所以常常把这种东西说成是那种东西,把白的看成是黑的,把黑的当成白的。例如,他把风车当成巨人,把修士的骡子当成骆驼,把羊群看成敌军,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既然这样,就不难让他相信,我随便碰到的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如果他不信,我就发誓。他若还是不信,我就再三发誓。他若是坚持不信,我就一口咬定,不管怎么样,绝不松口。也许坚持到最后,他见我没把事情办好,以后就不会再派我送这类的信了。不过我想,他也许会认为是某个对他怀有恶意的魔法师跟他过不去,改变了杜尔西内亚的模样吧。”
  这样一想,桑乔的精神就不紧张了。他觉得事情已经办妥,就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让唐吉诃德以为他到托博索去了一个来回。事也凑巧,当他站起身,准备骑到驴背上时,看见从托博索来了三个农妇,骑着三头公驴驹或母驴驹,作者没有说明,估计是母驴驹吧,反正是一般农妇骑的那种牲口。这点并不重要,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在此探讨了。桑乔一看见农妇,就立刻跑回去找他的主人唐吉诃德,只见唐吉诃德正在那里长吁短叹,情语缠绵。唐吉诃德一看到桑乔就问:
  “怎么样,桑乔朋友?我应该把今天记作白石日呢,还是算作黑石日①?”
  “您最好把它记作红赭石日,就像讲坛上的标牌,很醒目,一目了然。”
  “这么说,”唐吉诃德说,“你带来了好消息?”
  “极好的消息,”桑乔说,“您只需骑上马,飞奔去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吧。她已经带着两个侍女来看望您了。”
  “上帝啊!桑乔朋友,你说什么?”唐吉诃德说,“你别骗我,别用虚假的喜讯来解脱我真正的伤感。”
  “我骗您对我有什么好处?”桑乔说,“而且事实就在眼前。您快过来,大人,您看,咱们的女王已经来了,看穿戴她就像个女王。她和她的侍女都是浑身金光灿灿,珠光宝气,有钻石、红宝石,那锦缎足有十层厚②呢。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迎风摆动像发出缕缕阳光。特别是她们还骑着三匹‘小花牡’呢,真叫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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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今天应该算个喜庆的日子呢,还是算个倒霉的日子?古希腊风俗,以白石志喜,以黑石志忧。
  ②桑乔在此言过其实。当时最贵重的锦缎也只有三层。
  “你是想说‘小花马’吧,桑乔?”
  “‘小花牡’和‘小花马’没多大区别。”桑乔说,“不管她们骑的是什么,反正她们都是漂亮女子,简直美貌绝伦,特别是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真令人眼花缭乱。”
  “咱们过去吧,桑乔伙计,”唐吉诃德说,“作为你送来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的报酬,我答应你,如果遇到什么征险的事,我一定把最好的战利品给你。如果你不喜欢战利品,我可以把今年我家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送给你。你知道的,那三匹母马现在正圈在咱们村的公地上等着下小驹呢。”
  “我愿意要小马驹,”桑乔说,“因为第一次征险的战利品到底好不好,我心里没底。”
  两人说着走出了树林,这时三个农妇已经走近了。唐吉诃德向通往托博索的路上望去,可是只看见三个农妇。他满腹狐疑,问桑乔是否把杜尔西内亚等人撇在城外了。
  “什么落在城外,”桑乔说,“难道您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没看见来的这三个人,她们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我没看见,”唐吉诃德说,“我只看见三个骑驴的农妇。”
  “上帝把我从魔鬼手里解救出来吧!”桑乔说,“难道这三匹雪白的小马在您眼里竟成了驴?上帝呀,假如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胡子拔掉。”
  “那么我就告诉你,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那的确是三头驴,或许是三头母驴。确实如此,就好比我是唐吉诃德,你是桑乔一样。至少我这样认为。”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别这么说了,快睁开眼睛,过来向您思念的意中人致意吧,她已经走过来了。”
  说完,桑乔抢前一步迎接三个农妇。他从驴背上跳下来,抓住其中一头驴的缰绳,双腿跪在地上,说道:
  “美丽高贵的王后、公主和公爵夫人,请您当之无愧地接受已被您征服的骑士的致意吧。在尊贵的诸位面前,他诚惶诚恐,脉搏全无,已经呆若木鸡。我是他的侍从桑乔,他是曾历尽千辛万苦的曼查骑士唐吉诃德,别号猥獕骑士。”
  此时唐吉诃德也挨着桑乔跪了下来。他瞪着眼睛,将信将疑地瞪着桑乔称为王后和夫人的那个女人。他发现那不过是个农妇,宽脸庞,塌鼻子,并不好看,心里既惊奇又迟疑,始终不敢开口。几个农妇见这两个如此怪异的男人跪在地上,不让她们过去,也同样感到很惊奇。最后,还是那个被桑乔拦住了的农妇恼怒地开口说道:
  “倒霉鬼,让开路,放我们过去。我们还有急事呢。”
  桑乔说道:
  “托博索万能的公主、夫人,您的高贵之心面对跪在至尊面前的游侠骑士为何不为所动呢?”
  另外两个农妇中的一个说道:
  “吁!我公公的这头驴呀,我先给你挠挠痒吧。你看看这些人,竟拿我们农妇开心,以为我们不会怪他们!走你们的路吧!让我们也赶我们的路,这样大家都方便!”
  “快起来吧,桑乔。”唐吉诃德这时候说道,“我已经看清了,厄运总是对我纠缠不休,已经堵死了所有可以为我这颗卑微的心灵带来快乐的途径。噢,夫人,你是我可以期望的勇气,是贵族之精华,是解除这颗崇拜你的心灵之痛苦的唯一希望!可恶的魔法师现在迫害我,在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云翳,使你的绝世芳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农妇。假如魔法师没有使我的脸在你眼里变得丑陋可憎,就请你温情地看看我吧。从我拜倒在你的芳容面前的崇敬,你可以看到这颗崇拜你的心灵的谦恭。”
  “你简直可以当我的爷爷了,”农妇说道,“竟还说这种献殷勤的话!快躲开,让我们过去。求求你们了。”
  桑乔让开一条路,让农妇过去了,心里也为自己摆脱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而欢喜异常。那个被认为是杜尔西内亚的农妇见到可以脱身了,立刻用随身带的一根带刺的棍子打了一下她的小驴,向前跑去。那头驴因为这一棍而感到一种超常的疼痛,开始撂蹶子,结果把那位杜尔西内亚摔到了地上。唐吉诃德见状赶紧跑过去扶她,桑乔也跑过去把已经滑到驴肚子下的驮鞍重新放好。驮鞍放好后,唐吉诃德想把那位令他神魂颠倒的夫人抱到驴背上,可是农妇已经站起来,用不着唐吉诃德了。她向后退了退,又向前紧跑几步,双手按着驴的臀部,非常敏捷地跳到了鞍子上,那样子简直像个男人。桑乔见状说道:
  “我的天啊,咱们这位夫人真比燕子还轻巧呢,即使是科尔多瓦或墨西哥的最灵巧的骑手也比不过她!她一下子就跃上了鞍子,不用马刺也能让她的小驴跑得跟斑马一样快!她的侍女也不落后,她们都能疾跑如风!”
  事实确实如此。另外两个农妇见杜尔西内亚上了马,也赶着驴跟她一同飞跑,竟然头也不回地一气跑了半西里多。唐吉诃德一直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不见她们了,才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桑乔,你觉得怎么样?你看,魔法师多恨我呀,竟恶毒到这种程度,想剥夺我见到意中人本来面目的快乐!实际上,我生来就是最不幸的人,成了恶意中伤的众矢之的。你也看到了,桑乔,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把杜尔西内亚的模样改变了还不够,更把她变成像那个农妇那样愚蠢丑陋的样子,同时还剥夺了她作为贵夫人本身就具有的东西,也就是那种龙涎香和花香的香气。我可以告诉你,桑乔,刚才我要抱她骑上她的马,也就是我看着像驴的那个东西时,我闻到了一股生蒜味,熏得我差点儿没晕过去。”
  “噢,恶棍,”桑乔说道,“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魔法师,真应该像穿沙丁鱼那样把你们穿成串!你们懂得多,做得多,干的坏事也多。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的夫人明珠般的眼睛变得像栓皮槠树的虫瘿,把她纯金黄的头发变得像黄牛尾巴毛,把她漂亮的脸庞变得非常丑,还除掉了她身上的香味。有了那种香味,我们就可以知道丑陋面目的背后到底是谁。当然,说实话,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丑,而是很美,而且,她嘴唇右侧上方有颗痣,还有七八根一拃多长的金丝般黄毛,那更是锦上添花。”
  “根据脸和身体相关生长的道理,”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大腿内侧与脸上那颗痣相应的部位也应该有一颗痣。不过,你把痣边的那几根毛说得太长了。”
  “我可以告诉您,”桑乔说,“那几根毛长在那儿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这样认为,朋友。”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身上长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她身上有一百颗你说的那种痣,那它们就不是痣了,而是明亮的星星和月亮。不过你告诉我,桑乔,你为她整理的那个我看着像是驮鞍的东西,究竟是无靠背鞍还是女用靠背鞍呢?”
  “都不是,”桑乔说,“是短镫鞍,上面还有个罩子,看那华丽的样子,能价值半个城。”
  “我看重的不是这些,桑乔。”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再说一遍,我要再说一千遍,我是最不幸的人。”
  桑乔见主人如此愚蠢,这么容易就上了当,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两人又议论了一阵,然后骑上牲口,往萨拉戈萨方向走。他们想立刻赶到那儿,参加每年一度在那个大城举行的庆祝活动。不过,在他们到达之前又发生了许多新奇的事,值得记录在此,供读者一阅,请看下文。
第十一章 天下奇事:英勇的唐吉诃德与《死神会议》大板车的奇遇


  唐吉诃德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想魔法师竟把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变成丑陋农妇的恶作剧,可是他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恢复杜尔西内亚原来的模样。想着想着出了神,他不知不觉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感觉到自由了,便走走停停,不时地停下来啃点路边茂盛的青草。桑乔叫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才醒过神来。桑乔对他说:
  “大人,牲口从不烦恼,只有人烦恼。不过,人如果烦恼过度,也就成牲口了。您忍着点儿,打起精神,拿起罗西南多的缰绳,振奋起来,表现出游侠骑士的抖擞精神来吧。这算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生活在幻想中?让魔鬼把世界上所有的杜尔西内亚都带走吧,一个游侠骑士的健康比世界上所有的魔法和变化都重要。”
  “住嘴,桑乔。”唐吉诃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让你住嘴,不许你污蔑那位着了魔法的夫人。她遭受不幸全都是由于我。
  是那些坏蛋对我的嫉妒造成了她的不幸。”
  “要我说,”桑乔说,“想想她的过去,看看她的现在,有谁能不伤心落泪呢?”
  “你完全可以这样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已经看到了她完美的外貌。魔法并不能迷惑你的视线,掩盖她的美貌。它只能迷惑我,迷惑我的视线,然后它就失去了它的魔力。即使是这样,桑乔,只有一件事让我惦记着,那就是你形容她的美貌时形容得不恰当。例如,假使我没记错的话,你说她的两只眼睛像明珠。只有鱼眼睛像明珠,而不是夫人的眼睛。我觉得杜尔西内亚的眼睛应该像两只祖母绿宝石,另有两只天边弧线般的眉毛。你应该把明珠这个词从她眼睛那儿拿出来,放到她的牙齿那儿去。肯定是你搞错了,桑乔,错把牙齿当成了眼睛。”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正如她的丑陋面目迷惑了您的眼睛一样,她的美貌也照花了我的眼睛。不过,咱们还是祈求上帝保佑吧,上帝对这苦难尘世上应该发生的事情无所不知。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几乎无处不混杂着丑恶、欺骗和卑鄙行径。有一件事最让我担心,我的大人,那就是您打败了某个巨人或骑士后,命令他们去拜见美丽的杜尔西内亚。而这个可怜的巨人,或这个可怜又可悲的骑士,该到哪儿去找到她呢?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在托博索到处寻找杜尔西内亚,可即使在大街上碰到她,他们也认不出来!”
  “桑乔,”唐吉诃德说,“也许魔法不会剥夺那些战败后前去拜见杜尔西内亚的巨人和骑士认出她的能力。我要打败一两个巨人,把他们派去,看看他们是否能认出杜尔西内亚来,然后,命令他们向我报告他们所遇到的情况。”
  “我觉得您说得对,大人,”桑乔说,“用这个方法,咱们就可以弄清楚真相了,也就是说,如果只有您认不出她的本来面目,那么您就比她更为不幸。不过,只要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体健康,精神愉快,那么咱们尽可以放心,继续征咱们的险,过些时候就会好的。时间是这些病以及其他比这更严重的病的最好医生。”
  唐吉诃德正要说话,忽然从路上横出一架木板大车,车上有一些形状极其奇怪的人,而且赶着骡子的车夫竟是个丑恶的魔鬼。这辆敞篷车没有围栏。首先映入唐吉诃德眼帘的是一个面如死神的怪物,旁边是一个戴着两只巨型彩色翅膀的天使。她的一侧是一位头顶金制皇冠的皇帝。死神脚边是人们称为丘比特的神。他的眼睛并未蒙着,还带着弓、箭和箭囊。还有一个除了没戴面盔和顶盔以外,真可以说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他的头上只有一顶插满五颜六色羽毛的帽子。这些服装不同而且形态各异的怪物的突然出现使唐吉诃德不免感到有些惊慌,桑乔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过,后来唐吉诃德又高兴了,他觉得这又是一次新的征险机会。这样一想,他立刻摆出不惧任何危险的架势,挡在车前,大声喝问:
  “车夫,魔鬼,或者不管你是谁,趁早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到哪儿去,还有车上拉的是什么人!”
  车夫不慌不忙地停下车,说道:
  “大人,我们是安古洛·埃尔马洛剧团的演员。今天是圣体节的第八天,上午我们在那个小山丘后面的一个地方演了一部劝世短剧①《死亡会议》,下午还得到前面那个地方去演出。因为比较近,我们想免去脱衣穿衣之劳,所以就干脆穿着演出服。那个小伙子演死神;那个女人是剧团领班的夫人,演女王;另外一个人演士兵;那边那个演皇帝;我演魔鬼。我是剧团的重要人物之一,因为我在剧团里经常扮演主要角色。如果您还想了解其他什么情况,就问我好了,我都可以准确地告诉您。我是魔鬼,什么都瞒不住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唐吉诃德说,“刚才我看到这辆车是如此样子,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巨险呢。现在我要说,凡事不能只看外观,要亲手摸一摸才知虚实。愿上帝保佑好人,去演你们的戏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尽管吩咐,我十分愿意帮忙。我从小就喜欢戏剧,年轻时总是追着剧团到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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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根据《圣经》故事编的剧目。
  他们正说着话,剧团的一个小丑打扮的人恰巧走过来。他身上带着许多铃铛,手里的一根棍子上还拴着三个吹鼓了的牛膀胱。他来到唐吉诃德面前,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把牛膀胱使劲往地上摔,一边还跳着,使身上的铃铛叮当乱响。这下可把罗西南多吓坏了,立刻沿着原野拼命奔跑起来,唐吉诃德使劲勒着它嘴上的缰绳,也不能让它停下来。桑乔怕主人从马上摔下来,连忙从驴背上跳下,跑过去救主人。可是等他赶到时,唐吉诃德已经被摔到地上了。罗西南多也同主人一起摔倒了。每次罗西南多一发狂都是落得这种下场。
  桑乔刚刚离开驴去救唐吉诃德,那个拿着牛膀胱的小丑就跳到驴背上,而且用牛膀胱拍打驴。用牛膀胱拍打并不痛,可那声音和恐惧却使得驴沿着原野向剧团下午演戏的地方飞奔而去。桑乔见驴跑了,主人又摔到地上,不知先顾哪一头好。不过他毕竟是个好侍从,对主人的忠诚战胜了对驴的感情,尽管他每一次看到牛膀胱在空中举起又落到驴屁股上的时候,都难过得要命。他宁愿那牛膀胱打在自己的眼珠上,也不愿让驴尾巴上哪怕是最细小的毛受到损伤。他又气又急地来到唐吉诃德身旁,见主人摔得够呛,忙扶他骑上罗西南多,然后说道:
  “大人,魔鬼带走了我的驴。”
  “什么魔鬼?”唐吉诃德问。
  “就是那个拿牛膀胱的魔鬼。”桑乔说。
  “他即使把驴藏到地狱最深处,我也要把驴找回来。”唐吉诃德说,“跟我来,桑乔,那大车走不快,我要用他们的骡子抵偿你损失的驴。”
  “已经没有必要了,大人。”桑乔说,“您先消消气,我看见那个人好像已经把驴放了,驴又按原路回来了。”
  果然如此。原来那个魔鬼同唐吉诃德和罗西南多是一样的下场,跟他骑的驴一起摔倒了。于是,魔鬼步行到前面的村庄去了,驴也回到了主人身边。
  “即使这样,”唐吉诃德说,“我也得从那车上找个人,让他替那魔鬼接受我的惩罚,就是皇帝来也饶不了他。”
  “您可别这么想,”桑乔说,“听我的劝告吧,千万别去碰那些滑稽演员,他们都很受宠。我曾看见一个滑稽演员因为杀死两个人被抓起来,可是后来又放了,什么钱也没花。您该知道,他们是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所以大家都偏向他们,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尊敬他们。特别是那些皇家剧团和得到正式批准的剧团①,所有人,或者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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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7世纪时,为限制喜剧剧团的发展,仅批准少数几家剧团演戏。但后来这项规定并没有认真执行。
  “虽然如此,”唐吉诃德说,“即使你再夸他,即使大家都护着他,我也饶不了那个魔鬼演员。”
  说完,唐吉诃德向大车走去,大声说道: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些逗乐的人,我要让你们知道该怎样对待游侠骑士侍从的坐骑。”
  唐吉诃德的声音很高,车上的人都听到了,也都听明白了。他们明白了唐吉诃德的用意,死神就立刻从车上跳下来,皇帝、魔鬼车夫和天使也跟着跳下来,连女王和丘比特也没有留在车上。大家拿起石头,排成一排,准备用碎石迎接唐吉诃德的进攻。唐吉诃德见他们已经摆出如此壮观的阵势,并且高举着手臂准备将石子狠狠地掷过来,便勒住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思索该如何在向他们进攻时减少自己受到的威胁。正在这时,桑乔来了。他见唐吉诃德想对那排列有序的阵势发起攻击,便对唐吉诃德说道:
  “您若是这么做,那就真是疯了。您想想,我的大人,对于如此猛烈的雨点般的石子,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御的手段,除非是躲进铜钟里。而且您还应该考虑到,一个人进攻一支包括死神在内,有皇帝参加战斗,而且善恶天使都为之助威的军队,并不能算是勇敢,那只能算作鲁莽。如果这样还不能让您罢休,那么您应该注意到,那些人当中虽然有国王、君主、皇帝,却没有一个是游侠骑士。”
  “到现在,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才让我改变了我本来已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已多次说过,我不能够也不应该向非受封骑士进攻。桑乔,你如果想为你的驴报仇,现在正是时候。我可以在这儿为你呐喊助威。”
  “没必要向任何人报仇,大人。”桑乔说,“报仇并不是善良的基督徒做的事,而且我还要和我的驴讲好,报仇不报仇得听我的,而我主张在老天赐予我们的日子里过得太平无事。”
  “既然你这样决定,”唐吉诃德说,“善良的桑乔,聪明的桑乔,基督徒桑乔,真诚的桑乔,咱们就不理这帮妖魔鬼怪,去寻求更大更有价值的惊险吧。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神奇的惊险。”
  说完,唐吉诃德掉转辔头,桑乔也骑上了他的驴。死神和那些人也回到了自己的车上,继续赶路。死神之车的可怕遭遇由于桑乔对主人的善意劝阻而得到了顺利解决。第二天,唐吉诃德又碰到了一个痴情的游侠骑士,其情节同这次一样令人惊奇。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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