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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郑小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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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作品系列(部分已发作品,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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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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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9 10:22:06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9# 郑小驴1 的帖子

我不喜欢在小说里看见上个世纪别人已经用烂的技巧,正因为你是作家,你是编辑我才这样说。我自己自然做不到。我只是希望在小说中找到看攻壳机动队或者玩合金装备的感觉。郑编辑不会是河南作家吧?不过你的涵养是真够好的。拿网刊上的几篇文章说说你的看法如何?交流一下。
现在还有先锋杂志吗?哪几本刊物?能介绍一下吗?

[ 本帖最后由 lostboy 于 2008-11-29 15: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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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15:52:09 |只看该作者

小驴

回楼上的黑蓝朋友:

《秋天的杀戮》我承认有欠缺的地方,是《枪声》的一种延续。和北大的一些朋友也做了交流,我正在尝试着做第三次修改。我不是作家,我更认为我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让我内心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外在的一些东西并不是我的追求目标之一,我追求的是那种能安抚我内心平静的穿透力。我不是河南人,我不知道你说河南的意思是什么?河南离我很遥远,我生活在南方,但是我认为河南的很多作家是优秀的。我和所有的朋友一起,欢迎大家批评,我的小说不足之处,多多指教,我们一起进步。
目前我认为还延续着先锋的杂志有《山花》《大家》等少数几家。声明:我的小说不先锋,我也不是先锋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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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15:57:37 |只看该作者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郑小驴
  故真主使他在死亡的状态下逗留了一百年,然后使他复活。他说:“你逗留了多久?”他说:“我逗留了一日,或不到一日。”
  《古兰经》,第二章第二百五十九节
  爷爷躺在床上,已经五天滴水未进了。老黑狗趴在床脚下,它耷着耳朵,满脸委屈,半眯着眼睛,妈妈刚踢了它一脚,它缩着尾巴呜呜叫了一通,呻吟声在寂静而空旷的木屋里回荡着,格外凄惨。爷爷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丝涎水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挂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几天来,一直都这样。冬天的天气那么冷,我看到涎水在胡须上起了晶莹的水珠儿。如果不仔细看,你完全看不到爷爷的花白胡须上有那么一串水珠儿。
  妈妈说,“他快要死啦!”
  “爷爷快要死了……”我默默地回味着这句话。人快要死的时候,乌鸦总是在那株老枞树上彻夜地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爷爷不吃也不喝,他仿佛要成仙了。他甚至一声也不吭,厚重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像座坟墓一般。冬夜的风从屋后的山岗呼啸而过,地皮都要掀起来一般。他偶尔也睁开一下眼睛,偷看我们一眼。妈妈说,“瞧,他还没死哩!”
  他上了一次茅坑。那是在妈妈刚好不在家的时候——她正在通往菜园拔白菜的路上。他说,我要上茅坑!我都要快憋死了!
  他口气像被喷上雾水的玻璃,含糊不清。“我要上茅坑!”他又重复了一句。甚至,他还叽里咕噜地骂了我一声,“小杂种!”
  我听清楚了。爷爷要上茅坑。
  “妈妈!”我喊道。我幼小的身子无法扶住中风后摇摇欲坠显得异常笨重的爷爷。但是,妈妈在通往菜园的路上,并没有听到我那充满恐惧的呼唤。——或许,她是故意不听。我突然害怕极了,心怕爷爷在通往茅坑的路上或者在茅坑里死掉。但是,爷爷的态度非常坚决,他一个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小杂种,快扶我起来,我要上茅坑!”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一丝犹豫。我只好扶他起来,他那件厚厚的黑色棉袄在被尿水湿润了无数次后显得格外沉重与刺鼻。“哼哼,我快要死了,你们肯定心里高兴了吧!我晓得的……”他说。
  他倒地的身子是如此地笨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起。“我自己来!不用你扶!”他说。
  当然,最后还是我扶他起来。“我死了,你们心里才高兴呢!哼哼!”他边走边说。
  通往茅坑的道路显得格外漫长,感觉就像人的一生那么久。可是,我却不知道人的一生究竟有多漫长。爷爷摔开了我的小手,他扶着墙,慢慢地走着,像钟摆一样晃动。我惊恐万分地跟在他背后,如果他摔倒了,我想,我愿意替他死去。死亡是那么的陌生,让我暗暗激动且不安。
  他走得那么慢,可是妈妈一直没有回来,或许,她被菜园里那几只偷吃白菜叶的母鸡缠住了。她肯定在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上扎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尿布片,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在菜园四处追赶着馋嘴的老母鸡,把它们赶得走投无路屁滚尿流——这是有可能的。
  我将小手从温暖的裤兜里抽了出来,万一他突然摔倒了,我的小手便可以立刻发挥作用。可是,他一直走得很平稳,甚至让我产生了他根本就没有中风的错觉。
  “别跟着我!小杂种!”他骂道。“你有天也会和我一样的,屎尿都拉在床上,让人捂着鼻子盼你早日死掉!”
  我停了停脚步,但是并没有停止下来。
  从卧室,穿过房门,走过走廊,尽头便是茅坑。
  “到啦爷爷!”我朝他喊道。
  “叫魂啊,我拉了那么多年屎尿了还不知道么!”他并没有领情。
  我便停了下来。我仿佛看到他衰老的屁股在蹲下的一瞬间在我眼中产生的幻觉就像往昔一样清晰。以前,他蹲茅坑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尾随着他来到茅坑的门口,看他解下裤子,露出有些发黑的屁股。“滚开!”他总是这样朝我吼道。
  爷爷走到茅坑前了,在即将踏上茅坑的瞬间,却摔倒了。
  呜呜呜……他四脚朝天地躺在茅房的那条小水道里,哭了起来。我头回看到爷爷哭。他光着头,头上一根毛发都没有,也许是脱掉了,也许是剃掉了。
  爷爷之前是虔诚的佛教徒,他是一个在石门享有崇高地位的和尚,石门死了人,他们都请爷爷去给死者打道场超度亡灵。但是,后来他却突然对佛教不感兴趣了,在多年前五月的下午,被一本谁也读不懂的书迷住了,奇迹般地信起了鸡毒(基督教)来。——石门人都称爷爷学的是鸡毒教,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基督。“只有上帝才能把人带到天堂去!”他信誓旦旦地对石门的人说。可是在之前,他一直说观音才是最灵验的菩萨。“观音——哼哼,那算老几?!”他后来的语气显得有些不屑,甚至,他还说,玉皇大帝只不过是耶和华的远方侄子而已。
  在世纪末的那一年里,爷爷不止一次站在石门的桥亭上和来来往往赶集的人说,世界快要毁灭了,再过不久,人间将呈现一番悲惨的地狱场景。他奉劝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包括卖豆腐的阿张三,“你要是不去卖豆腐,跟我一起信耶和华,诚心恳求天父免除你的罪行,那么你才不会下地狱!”卖豆腐的阿张三被他扯住了豆腐担子在桥亭上悠悠晃晃,像马戏团里的表演者一样。可是,他最后还是走掉了:“我还是卖几块豆腐挣点钱,能吃几块算几块吧!”爷爷对此嗤之以鼻,“哼哼,他的修行还没到家,就算他悔悟返回来求我,上帝也不会原谅他!”
  一个常年在石门的桥亭上靠算命为生的瞎子,常拉着凄惨的二胡。他替爷爷算命,对爷爷说,“你赶快去买棵洋参吃吧,那样你可能还会多活两年。”爷爷的愤怒就像桥亭低下波涛起伏的河水,“就是我不吃洋参,你也肯定比我死得早——你迟早要被地狱召下去的!”爷爷撅着屁股边走边说。
  爷爷躺在水沟里,我赶紧跑上前去。他的额头在倒下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水沟边沿上的瓦砾,流血了。暗红色的血从他的额头上洇出来,像红墨水透过纸张。他仰面躺在水沟里,好在水沟里并没有水。茅坑就在他身边。他没有迈过窄窄的水沟,便已经躺倒了。
  “唔唔,我要死了。“爷爷躺在水沟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被吓坏掉了。这一具体的恐惧真实且残忍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像风中呼呼飘荡的旗子。
  早几年在爷爷还能打得动道场的时候,我还看见他舞着一把刀把缠着红绸丝的驱鬼磨刀劈着风声呼呼而响,可是,他现在却要死了。
  这是多么恐惧且不安的一件事情!我不敢离开他,我心怕在离开他的一瞬间,他便断气了。按照石门的规矩,临死的时候,晚辈都会准备好几块对准了北京时间的手表,看着指针滴答滴答地转动,直到躺着的人落气为止。
  爷爷半开着眼睛,依旧哼哼地呻吟着。我望着他,既担心又痛恨着,要不是他执意要起床去茅坑,或者等妈妈回来他再去,这事便不会发生。
  死了活该!我心里甚至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
  我去拉他,扶他……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妈妈,稚气的呼叫在冬天阴暗的上空回荡着,久久不息。可是,妈妈像死了一样,许久也没有回来。
  我累极了,筋疲力尽,结果爷爷还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的棉袄像屋子摆的那具棺材一样黑,颜色阴森。
  我开始绝望,一屁股坐在水沟边上,抽泣了起来。
  这时,爷爷却笑了!他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像一圈圈水波一样荡漾着。他望着我,“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开始慢慢凝结起来,嘴里的哼哼声也突然转变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响。“别怕,我死后会变成鬼保护你考上大学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像游泳的人从河水里突然冒出头一样,呼吸了几口空气,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房间里走去。额头上的血便停止流了。
  妈妈回来了,她其实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爷爷的额头又出血了。所以,妈妈指着爷爷的额头狠狠地骂着我,“这是怎么弄的?!”我想分辨,但是妈妈的气势咄咄逼人,让我无法有喘息的机会。后来她不骂了,但是我心中想说的话,突然像膨胀的气球里被放掉的空气一样,全没了。爷爷躺在床上,他在妈妈转过身子的时候,朝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是的,在笑,他眼角的皱纹笑成一朵菊花。但是,妈妈转过身来,他就闭上了眼睛,死了一般的沉寂。
  晚上,月亮发着毛边儿,没有下雪,但是天空昏暗暗的。
  四周一片寂静,方圆几里都是荒山,我家房子孤零零的像朵蘑菇一样立在山冈上。据说,山冈上曾经埋了不少土改时被镇压了的地主。地主的老子、妻子和儿子……大大小小的坟茔像馒头一样在光秃秃的山岗上凸起。
  我和妈妈坐在木火厢里烤火。冬天的气候,虽然没有下雪,可是下雪是迟早的事情,或许,它们早就蓄谋已久了准备来场突然袭击。爷爷躺在床上,他一声不吭,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这又回到了几天前的状态中。几天前,爷爷还没有中风的时候,他戴着棉帽,穿着大衣,提着小火箱,在队里的仓库里和人还谈笑风生、扯乱弹。《旧约全书》已经被他翻得稀巴烂了,他几次都嚷着要妈妈用那把纳布鞋底的钻给他这本厚厚的书用麻线重新装订起来。但是妈妈一直无动于衷,所以,爷爷在扯乱弹的时候,便穿插了妈妈的种种不是。“这个臭婆娘……”他总是在第一句话的开头提起。
  很难想象,爷爷会在晚年那么强烈地贬斥佛教。年轻的时候,当他还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和尚时,他总是将风流的种子在石门年轻的寡妇中间撒种,就像春耕时朝秧田随手撒一把谷种般利索。爷爷很快成了石门风流的且深谙佛经的和尚之一——这样的和尚还有好几个。
  结婚了,他总是将奶奶打得嗷嗷叫,用通红的旱烟管去烫她,直到她很快病死掉。这样,爷爷便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单身生涯。爷爷对佛教之前的那种痴迷就像春蚕附息在桑叶上那么眷恋。甚至,文革破四旧的时候,石门的小伙子们用抬猪用的担架把他从家里抬到队里批斗,他也没有动摇过丝毫的信念。“你们会被打入第十八地狱的!”他狠狠地朝抬他的小伙子们咀咒着。
  但是后来,他让石门的人开始目瞪口呆起来。
  爷爷撕掉了所有手中保存的藏经,《法发经》被他撕来当了手纸,之前,爷爷一再强调,把书当手纸会患痔疮和遭天谴的,但是,他显然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改信了基督耶和华。张口闭口全部都是石门前所未有的新鲜名词:天父、圣母、诺亚方舟、所罗门……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他从枫树来的担货郎破箱子里那本破书:《旧约全书》。这些新奇又陌生的名词在石门一度广为流传。
  爷爷便自称是天父之子,做什么都是奉天行事。甚至,他开始不吃肉了,也不吃鸡血鸭血和猪血,吃饭、睡觉前后都要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做祷告。这在他当和尚的时候都未曾有过的事情。
  爷爷预言:1999年,世界将迎来末日。
  爷爷躺在床上,一脸平静,看不出一点儿波澜。甚至,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妈妈走向前在试探了下爷爷的鼻息,“还没死哩!”她说。
  她总是这样说,把死这个充满恐惧和不详的字眼常常挂在嘴边。但是爷爷仿佛故意在和妈妈开着玩笑,在未来的几天里,他除了偶尔习惯性睁开下眼睛趁我们不注意偷偷瞥我一眼外,看上去就像真死了一般。实际上,他依旧仔细认真执着地活着,呼吸着房间里充满着浓烈的尿碱味的空气。
  “外面那株枞树皮最近突然剥落了。”妈妈说。
  那株古老的枞树,就长在山岗上的石缝里,迎着山风,在我爷爷还没出生之前或许更早就出现了,——猫头鹰肯定就立在上面!这几天它一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呜呜呜地唱着凄惨的歌声。
  “妈妈,猫头鹰是益鸟,它抓老鼠呢!”我说。
  “谁说的!一派胡言!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的时候它就来了没人死的时候,它怎么不出现呢!?”妈妈对我课本上的描述几乎充满了愤怒。
  是的,妈妈说得不无道理,石门死人的时候猫头鹰总是会从一些遥远的地方飞过来,带来差点让人遗忘了的,深深恐惧不安的凄惨叫声:在连续几夜的叫声里,石门人的耳朵高高竖起,他们在聆听叫声的方向——它朝哪家叫,预示着哪家的某个人就快要死了。
  “听!它又在叫哩!”妈妈用眼光示意我仔细去聆听。果然,它又立在山岗上的那株枞树上,凄迷的叫声划过冬夜寂寥的夜空,在山岗上传去老远。
  “该死的月亮怎么总是长毛呢!”妈妈说。
  从枫树请来的赤脚医生瘸子李背着那只小皮箱来到了爷爷的床前。
  他打开小药箱,我睁大眼睛,恐怖地看到了里面的钳子、针筒、玻璃瓶儿……浓烈的药味在充满尿碱味的小木屋里迅速弥漫、中和,最后空气中充满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味道。
  瘸子李坐在我家的火厢边沿,他甚至不去仔细看爷爷一眼。他坐着抽老旱烟,烟雾顺着他戴毛帽的脸往上升窜,弯弯曲曲像条小白龙。我讨厌这个人。我看到他的小药箱,我的屁股蛋就隐隐发痛。
  “他会不会死掉?”妈妈问。马上快要腊月了,妈妈不止一次朝我说,“要是腊月死去,多不好呀!”
  “唔唔……”瘸子李含糊不清地应付着妈妈。我感到一阵愤怒。
  他终于吐掉了嘴中的烟卷,伸出手来替爷爷把脉。爷爷闭着眼睛,脸上如水面般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先打一针试试吧,只打一针,如果还不行,那就准备料理后事吧。他有点不负责任地说。妈妈说,“打吧打吧!”
  我看到他用针筒在玻璃瓶缓慢地抽取着蓝色的液体,满满的一针筒。
  ……血液是红的,而这却是蓝色,我想这一针筒下去,爷爷肯定会被毒死的!对,毒死的!我被自己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会毒死爷爷!
  可是,我并没有用行动去阻止这次谋杀。
  我看到爷爷身上的被子被掀了起来,他持着针管慢慢地在爷爷的手臂上寻找着最佳谋杀路径。爷爷瘦小的手臂在寒冷的空气裸露着,我看到上面虬结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正当瘸子李的针管快要插入爷爷的血管时,爷爷醒了!
  他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睛闪射出来的光芒把瘸子李吓了一大跳。“你这个混账……给我……滚开……”爷爷迟钝着说。他眼睛混沌不堪,就像快要下雨时的天空,乌云密布。
  妈妈走向前去,按住他说,“瘸子李给你打针来啦!”
  “滚开……”爷爷依旧说。
  显然,爷爷力气衰竭得厉害,他死死地盯着瘸子李手中的针筒,浑身颤抖得如漏筛里的黄豆。快要下雪了,天气阴暗。妈妈不得已提前点燃了马灯。这让小木屋显得更加昏暗。爷爷最后说,“求……你,别……别打……针……”他环视了四周一眼,目光渐渐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马灯中的灯芯在煤油中逐渐燃灭掉,最后化成黄豆大点的一束灯苗。我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那盏马灯身上,爷爷喃喃地叫了我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爷爷的手臂无力地摆放在了被子上,衰老的皮肤青黑发紫,上面还有着暗麻色的斑点……这只手臂,年轻的时候一定孔武有力,像树桩一样结实,把奶奶打得嗷嗷叫,可是现在却像发霉了一样,正面临着腐朽。
  “要是你不打针,你挨不过多少日子了,你会很快死掉的!”瘸子李威胁着爷爷说。
  “——他肯定是怕痛,他从来都没有打过针,肯定的,他怕痛!”妈妈快言快语,像小孩子向大人告状般和瘸子李说道。
  瘸子李示意妈妈去按住他的身子。针尖冒着水珠,闪着寒光,我尖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屁股突然不寒而栗地冰冷与痛楚。
  终于,爷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一只死了的动物一样——对了,妈妈每次宰掉一只家禽,它们流尽最后一滴血时,眼睛也是这样闭上的!
  那只装满了蓝色液体的针筒终于插入了,暗蓝色的液体渐渐地注入到爷爷的血液里。我想象着这股暗蓝色的液体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在爷爷鲜血中融合——是像一滴蓝墨水滴入水中一样渐渐被淡化?抑或他鲜红的血液全染成了暗蓝色?
  整个过程,爷爷始终一动也不动,像处于冬眠期的动物。针管终于从爷爷的血管中抽了出来。爷爷被他在身上扎了一个微小的洞。瘸子李用一根药棉堵住了那个朝外面洇出血液的针洞。爷爷不流血了。
  “如果他能挺过晚上,或许便还能继续一段时间。”瘸子李收拾好行李接过妈妈手中的八块钱说。
  呜呜唔……
  爷爷又开始动起来,我看到他迅猛地瞥了眼瘸子李,最后终于睡着了。
  晚上的爷爷,病情并没有受白天的那一针而好转,相反,情况似乎更加难以预测。他呼吸沉重,打着呼噜,但仔细听又不是那么回事儿——鼻子似乎被堵住了般。他花白的胡须露在被子外面,几天下来,胡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妈妈把马灯拔亮了些,坐在火厢里,望着床上的爷爷。爸爸还在千里外的地方干活挣钱,昨天发去的紧急电报可能还没有接到,或许他接到了正在往返家的路赶。我和妈妈都借来了别人家的手表,时间调得准确无误。我看着手表上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小木屋外面已经漆黑一团了。子夜时分,外面好像飘起了小雪。妈妈在火厢里舔了把炭,然后就开始打盹。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心里异常的清醒。昏黄的灯光下的爷爷,鼾声依旧,灯火摇曳,爷爷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不清……
  最先听到的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那么熟悉和亲切,踩在子夜时分的地上,格外清晰。我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脚步声越来越近,多么像爷爷平时走路发出的声响!我望了一眼爷爷,可他好好地躺在床上。
  ……已经走到了小木屋的晒坪上,如果我大胆朝窗口张望一眼的话,我想一定能望见他!可是,我害怕极了。老黑狗迎了出去,它一声也不吠,像迎接主人一样,在晒坪上欢快地吭吭,摇着尾巴,我想它的两个前爪一定在晒坪上刨出了几个梅花印。
  ……似乎还有咳嗽声,断断续续!那么熟悉的咳嗽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听到平日熟悉的开门声!小木屋的门随着一阵钥匙的响动后似乎开了!之后,仿佛一个人走了进来……堂屋里的茶壶在响动,有人开始倒茶,烧火,甚至饭桌上的那只瓷杯仿佛被人挪动了位置而发出了声音……
  我哭了。妈妈醒来,她望着一脸惊恐的我说,“爷爷还没有死哩,哭什么哭?”我没有和她说刚才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眼角堆着眼屎。她呵欠连天,这些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厌恶,那一刻,我决定什么也不告诉她。但是,在她醒来的后半夜里,我缠着她想方设法不许她睡去。
  我们都听到了那只该死的猫头鹰在后面的山岗上那棵老枞树上凄厉地叫唤。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硕鼠——足足有五六斤重,花白相间,像只猫一样!它围着爷爷的床爬了两圈才匆忙逃走。
  我盯着昏暗的马灯,感觉到满屋子都在动。最后睡着了。
  天色明了。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全部白了!我正对着外面洁白的世界发呆的时候,妈妈在小木屋里尖声叫了起来,比猫头鹰还凄厉:他死啦!!
  我飞快地跑了进去,妈妈正一屁股焉坐在地上,一脸惊恐。“白借手表啦,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走的!”她说。
  我走到爷爷面前,他还是像昨天一样,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但是,他的确死去很久了。我跪在他身边,感觉那么的陌生。
  “等你爸爸回来,我一定要砍掉山岗上那株该死的老枞树!”妈妈狠狠地朝我说。
  ——完——
  原发《山花》08年9期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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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16:03:40 |只看该作者
  中篇小说
  1921年的童谣
  □郑小驴

  甲
  我想象着与我相隔遥远的1921年,年仅6岁的祖父郑公能安坐在夏日的芦苇荡里唱起那首青花滩耳熟能详的童谣时是什么样的一副情景。或许滔滔不绝的清江水正从他的脚板下静静流过,他扬起的水花打湿了碎花小裤脚;或许不远处的渔夫正赶下竹筏前头的鸬鹚;或许他拔出一节芦花,抛在水里,眼看缓缓的河水即将芦花带去遥远的下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把抓去它。诸如此类,常让我惭恧不已,在一个个黑夜中,祖父们的形象正渐渐消弭于我脑海里的夜色中,他们离我如此的遥远,而我也正随着他们渐渐老去。
  或许那个在河边被夏风披拂的少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大半生以后会将怎样度过,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我常常踱步于老屋的堂屋中,用各个不同的角度去揣摩着神龛上的祖父,我发现他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我。他的眼睛那么的小,光头,小脸,一颌银须,下巴上有颗小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相框下头写着一行秀逸的小楷:郑公能安老大人之遗像。
  在祖父的左边,端坐着的是祖母陈氏云青老孺人。我从未见过祖母,她让我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她忧伤地坐在神龛上,她大而黑亮的眼睛散发出来的光芒让我感到一丝畏惧。她的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左边夹着一个黑色的发夹,结实光滑的额头,整齐的牙齿,或许在描这幅自画像之前,祖母曾经还化过淡妆,她细而长的柳眉像是神来一笔,立刻将她忧郁的表情展现得跃然于表。这幅自画像便是祖父陈氏云青的最后手笔,她在画完最后一笔后,将画笔轻轻地放在砚台上,回过头来对父亲郑弦清说,给你们留个纪念吧,以后看着这幅画便能记得我了。小姑指着画面朝父亲说,上面画的是谁?
  父亲说,那是娘。
  祖母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父亲旁边的小姑郑玉姳也跟随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是祖母的绝笔,第二天,父亲再也没有见过她。三十年后,我看郑家族谱上是这样写的:陈氏青云,郑公能安妻,陈家坪人氏,生两男一女,公元1967年春投河自尽。
  郑姓在青花滩是一大姓。一直到如今,青花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郑。在每年的清明时分,族里的人舞着旗敲锣打鼓从清江边逆流而上,去各个坟山祭奠郑氏的祖先。他们每年照例会在郑家祠堂召开一年的族姓大会。大会由郑氏年长的最富权威的老人主持。有一年,他们一顿吃掉了两头上三百斤的肥猪和一头牛。青花滩的另一半姓便是陈。陈也是大姓,特别是在青花滩的上游一带。两大姓相聚在一起,势不两立,每年都会生出点事情来。郑姓曾经在陈姓面前吃过一次大亏,关于这件事,很长时间里,郑姓在青花滩总是抬不起头来,或许是不甘心,在暗地里蓄势待发准备着悄悄给陈姓来一个疯狂的报复。
  那是关于争夺一块坟地的事。坟地在清江旁边的山头上,地势开豁,放眼所处,清江从脚下打了个大大的弯儿,碧波荡漾,滔滔而去,风光旖旎,那是快宝地。那个弯,青花滩会风水的先生都知道,这是龙开头的地方,正对着这块坟地的口子。争议由此展开。陈姓和郑姓的坟地挨在一块,那块风水宝地刚好挨着郑姓这边,按理,这应该是属于郑姓所管的。但是陈姓不甘心这么块宝地就这样落入了别人的手里。他们使了个让人哭笑不得诡计,在竹筒里装入?子粑,然后一节节挤出来,黑乎乎的像极了狗屎。陈姓事先将这些“狗屎”倒在坟地的周围,扬言哪方能将狗屎吃下,坟山就归哪方。第二天请县太爷来断坟山,陈姓叫嚣着对郑姓说,既然你们说坟山是你方的,那你们谁敢把这堆狗屎吃下去么?!
  郑姓这边也不示弱,难道你们就敢吃!?
  陈姓就说,坟山本来就是我方的,怎么就不敢!
  县太爷看着有些意思,顺水推舟就说,哪方吃下了这堆狗屎,这坟山就断给哪方。
  陈姓就说,要得!于是派出一个壮年,三下两下便将“狗屎”抓来吃了。郑姓看得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只得认输,坟山从此归了陈姓。
  这事让郑姓愤愤然,因为不久陈姓故意传出来,那狗屎原来是?子粑做的!这更加让郑姓丢了个大脸,本来就输了,还被人家当孙子耍了一回,岂有此理!从此与陈姓更加势不两立起来。曾祖父终生都对那块坟地耿耿于怀。你们看吧,以后有陈姓的好日子过的,做人不讲诚信,他们是没有好下场的。
  曾祖父说的这席话还没有过两个月,红军就打过来了。红军在青花滩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陈姓的祠堂征用来做了驻扎地,头号大土豪陈炜新绰号陈大膀子被红军在一个清早拉到清江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操着浓重新化口音的中年红军举着大刀朝陈大膀子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大膀子缩着头说,祠堂你们也征用了,我的田产你们也分了,为甚还要砍我头?
  络腮胡子思忖片刻说,你放心上路吧,红军是不会错杀好人的!话刚说完,刀光一闪,陈大膀子的头便像一个冬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郑姓的人看得心里暗暗高兴又隐隐发毛: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没了?
  乙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祖父是兄弟间最小的,排第七。最小的总能得到长辈们多一点疼爱,青花滩有句话说,哪个爹娘不疼满崽?祖父是七个兄弟里头唯一读过一点书的,读的是私塾。头回去念书,曾祖父扛着桌椅去先生家,祖父屁颠屁颠非常好奇地跟在后面。他的眼光中凝聚着众多兄弟姐妹的羡慕:读书的人是不用下田干活的。
  先生是上游请来的,他手中厚厚的戒尺将祖父读书的热情打了个精光。先头几天,祖父放学回家,还会兴高采烈地把私塾里学会的几个字在家炫耀几番,郑家没一个识字的,祖父欣慰得不得了,搂着祖父在郑家神龛下鞠了几个躬,拜的却是孔夫圣爷。青花滩的人对孔夫圣爷尊敬得不得了,所有读书人初一十五都上香贡茶。
  后来祖父放学回来,坐在堂屋的高木椅上一声不言地望着曾祖父带着哥哥们从田里干活回来。曾祖父说,阿七,今天识到了几个字?
  祖父红着脸说,今天先生没教识字。只教了首童谣。
  祖父甚是诧异,说,先生这么大了还教童谣?
  祖父躲闪着曾祖父的眼光点了点头。曾祖父便说,既然是童谣,你唱来我听听。
  祖父起先不情愿,他的哥哥们纷纷望着他笑,祖父盯了他们一眼,嬉笑声顿时静了下来,只听祖父稚嫩的童音在郑家祖传下来的院子里开始阵阵回荡:
  ……
  衣要遮体呃
  饭要吃饱呃
  苦难再多呃
  活着就好呃
  ……
  祖父唱完,有些胆怯地望着曾祖父不敢说话。曾祖父说,这童谣还要先生教吗?他有些疑虑地望了眼祖父。祖父小脸一红,说是的。这首童谣在青花滩即使是很少的童子都会唱,根本就不需人教的。
  后来曾祖父终于得知,原来祖父才上了半个月的课,就坐不住了。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戒尺都打断两条了,还是不管用。曾祖父去了私塾,先生于是和他叹息着说。曾祖父说,有劳先生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孽子。先生却说,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强迫他呢,他不是干这行的料,即使再逼他,也不见得有效的。曾祖父满脸堆笑地说,是,是,先生不亏读书人,说句话就是在理。
  祖父那时便已经开始逃学了。他起先跑到青花滩的庵堂里去玩,庵堂后园是块花生地,他饿了便去偷偷拔花生吃。生的花生味道不怎样,他有天发现花生地的后边还有一块凉薯地,这才算是找对地方。八月份的凉薯又大又甜,吃起来清脆可口,祖父吃得带劲,没料到背后站了一个人。
  是个和尚,留着胡须,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出家可以做和尚,回到家依旧娶妻生子,也吃肉。青花滩并没有真正的和尚。这个和尚一把拎着祖父的耳朵,小兔崽子终于让我给逮着了。祖父被五师傅和尚拎着耳朵踮起脚尖跟着进了屋。他说,我前几天还在纳闷,好端端的花生地怎么像是薅过一般,我还以为是野猪呢,原来是你这小兔崽子捣的鬼。
  祖父也不怕,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五师傅只笑。五师傅是个光头,有些胖,长了一副菩萨脸,祖父并不怕他。
  五师傅就说,你还笑,到时告你伢佬倌去,看你还敢不敢笑。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说,你是谁家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祖父便说,你答应不告诉我伢佬倌,我才告诉你!
  五师傅乐呵呵地说,要得。
  祖父便一一说了出来。五师傅说,郑家的教养是出了名的好的,想不到也有你这样的捣蛋鬼。他俩甚是投缘,五师傅空守着一座破旧的庵堂,平时一个人也闲得慌,祖父的到来,给他解闷不少。五师傅便说,以后别去后园了,那儿的还没熟呢,以后你来,到我这直接吃就是了。祖父咧着嘴,一颗小虎牙像笋尖般冒了出来,说要得,要得!
  祖父每天早上渡船过清江,曾祖父还以为他真的上学去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去的庵堂。先生也很少主动渡船过来,还以为是曾祖父不让祖父来上学了。
  有天,五师傅在庵堂抄经书,写的是苍蝇般大小的小楷,内秀而遒劲,祖父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就说,你也教教我吧,这写字,比识字好玩多了。
  五师傅说,你先写个字我看看。
  祖父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能”字。五师傅细细地望着这个字,过了半晌说,难得。
  于是祖父开始跟随着五师傅开始练字。祖父并不认识字,也懒得去识字,但是他非常喜欢写,于是五师傅下意识地开始每天教他几个字认,久而久之,一般常见的和经书中的字他竟然在潜移默化中渐渐都识得了。祖父回家时在墙壁上写了一板,曾祖父欣喜得不得了,拉着祖父一起跪在神龛前,语无伦次,菩萨保佑,郑家终于有了个识字的人了!
  祖父一生只会写小楷和行书。他起先跟着五师傅抄经书,学习小楷,后来进而练行书,五师傅的字也是无门无派的,祖父和他学,写的也都是无门无派的字体,他既不知道颜体也不知柳体为何物。祖父后来说,这字呐,就像做人般,端正,不斜不歪,便是好字。
  据说我的曾祖母的奶特别长,她有个外号叫长奶婆婆。曾祖父的七个儿子分别是能彬、能祯、能昌、能崇、能保、能泰叔公和祖父能安。郑家人口多,曾祖父九弟兄在青花滩虽然不算多,但是一家人口聚在一起,颇为壮观。
  郑家的田产也不算多,自己有十亩水田和几亩地,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头,还能吃饱,要是天成不好,便只能勉强糊口了。所以郑家一直非常节俭,他们每顿饭里,都要伴混着许多杂粮,如干红薯饭、南瓜饭、阿恩叶子饭等等。叔公们很早就开始起床,天还没亮,便得起床。老大能彬,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外号叫兵马子(青花滩方言“bin”与“bing”的发音是一样的),他只干粗活;老二能祯,手巧,外号鲁班,他会打竹筛、簸箕、米箩,很讨人喜欢;老三能昌,青花滩的人都叫他昌鸡公,好玩,但干活动作麻利;老四能崇,脾气火暴,凶狠好斗,青花滩的人都有些怕他,叫他蛮脑壳,有回猪跑出了栏,怎么赶都不肯进栏,蛮脑壳恼怒,抓起把打野兽的叉子,一把插入猪的脖子里,当场便把猪叉死了,他后来去湘西龙山当了名土匪;能保、能泰两位位叔公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为人本分老实,其中能保叔公去溆浦躲壮丁,再也没能回来,音讯全无,不知死活。
  那时叔公们都还小,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小的还得背着。曾祖母一到干活的时候,幼小的儿子们趴在祖母的背上饿了就哇哇大哭,曾祖母干活腾不出手脚来喂奶,于是掏出奶子往背后一抛,年幼的叔公们便一口含住使劲吸吮起来。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已经无从查证。但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直到今天,青花滩的老人们还为此津津乐道。
  天还未亮,郑家的妇女们已经早早地把早饭做好了,用一个甑蒸熟,然后倒在一口大铁锅了,满满的一大锅饭,里面什么都有,南瓜皮、红薯丁子、干豆角都能吃到。菜以咸菜和青菜为主,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妇女是不允许上桌的,要得男丁们吃完了,她们才能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蹲坐在灶前匆匆扒完碗里的饭。郑家的叔公们以能吃而闻名青花滩,大叔公曾经有吃下三升米的记录。他们能吃,但是绝对不会浪费掉一丝粮食,“糟蹋粮食,会遭雷劈的。”这是祖父吃饭时经常说的一句话。
  丙
  红军来到青花滩的时候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天里,他们是溆浦龙潭那边打过来的。那是个清晨,打着严霜,河面上还起了浓雾。围堵的国军并没有拦截住,自己倒是吃了不小的亏:两支部队合围时因为浓雾没有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彼此都以为对方是红军,结果没头没脑地在浓雾中便干了起来,死伤惨重,等到发现时,双方都懊恼不已,红军却早已撑着筏子逃脱包围圈悄悄来到青花滩了。
  曾祖父打开门,发现青花滩突然之间四处都是红军。红军并没有像之前传说的那样红毛黑脸,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见人便称老乡。曾祖父甚至发现红军里面竟然还有女人,有些女人甚至还大着肚子。这让曾祖父和青花滩的人暗地里吃惊不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萧克将军的部队,是红十七师和红校,他们从小龙潭打过来,经圭洞、大华、青山界、龙庄湾抵达这里,打算在此与主力会合。
  红军在这里驻扎了下来,他们领头的是个湘西佬,满嘴大蒜味,是个魁梧的大汉,他身后是名戴着眼镜的白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曾祖父们暗地里更是惊讶,戴眼镜的怎么也当土匪啦?
  红军热情地和曾祖父们打着招呼,叫他们老乡,但老乡们都不敢与他们搭腔。部队里什么口音都有,有几个,听口音似乎就是青花滩上游石门一带的。祖父们一言不发地盯着红军,采取一种既不支持又不反对的态度。红军们开始在墙壁上贴标语,有些是直接刷上去的。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无事不进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标语让青花滩的人暗地里又是吃了一惊。
  第三天早晨,他们便把青花滩头号地主陈大膀子绑了起来,绑在陈家祠堂前的古樟上,然后开始审问他。
  四周围上了层层前来看热闹的人。陈大膀子瞅了瞅人群,脸上开始冒汗起来,人群中隐隐地散发着一股杀气。人们一言不发地望着红军的举动。红军领头的那个湘西佬,走到陈大膀子面前粗声粗气地说,陈大膀子,你穷凶极恶,鱼肉百姓,罪当万死,今天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大膀子挣扎着不服气,说,我哪该死了?你们把我们陈家祠堂也征用了,地契也没收了,饭也给你们煮了,还杀了一口猪给你们吃——我也是过年才杀得上猪啊!
  湘西佬吐了几个烟圈,眯着眼睛说,这我知道,可今天必须要把你杀掉。
  陈大膀子说,为啥呀?!
  湘西佬说,这是革命上的问题,给你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你懂了吗?
  陈大膀子低着头,说,我不懂。
  湘西佬说,还不懂?!不杀你我们杀谁去,谁让你是青花滩的头号地主,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陈大膀子说,我富,也是靠自己一点一滴节俭出来的,我既不偷又不抢,凭啥杀我!
  湘西佬一脚将烟卷踩了,说,你一点一滴节俭出来为啥就富了,别人同样一点一滴节俭,为啥还穷得没裤子穿?!陈大膀子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湘西佬扬了扬手说,你他娘的别啰啰嗦嗦了!两个背大刀的红军便解开陈大膀子拉他走了。
  陈大膀子哑着嗓子边走边喊,难道富也有罪吗!?
  陈大膀子被处决后,红军拿出了他的地契,大声说,这是陈炜新的所有地契,划了根火柴,全部当众烧掉了。又将陈大膀子的粮仓打开,号召人们去分。起先没一个敢来分这谷物,一个个站在愣着。
  湘西佬大声道,老乡哇,陈大膀子死都死了,为啥你们还不敢来分粮?蛮脑壳站出来说,分了你们就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湘西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你也可以和我们走!
  蛮脑壳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湘西佬捻起烟卷眯着眼睛说,这个,这个,这个暂时不能说,军事机密。一句话把很多人都惹笑起来。气氛慢慢和缓起来。蛮脑壳大声道,娘的分就分,大不了脑壳上多一口疤!于是走向前分了两百斤。曾祖父站在人群里跺着脚干着急,也不敢向前去阻拦,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于是渐渐有胆大的向前来分粮,有些人最终还是站在那里不为所动。湘西佬便走向前问,你们为啥不去分粮?
  那些人便说,我们是苦八字,轮到吃啥就吃啥吧,这粮,怕我们咽不下去。湘西佬再劝,他们就是不敢向前半步,最后都悄悄回家去了。
  湘西佬跺着脚说,为啥这里的人革命觉悟那么低!
  蛮脑壳一回到家,曾祖父将神龛上的那大把荆条取了下来,低声吼道,给我跪下!
  蛮脑壳歪着头,偏偏不跪,还说,我也要去参加红军!
  这把曾祖父肺都气炸了,他大声地喘着气说,你刚说啥?!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蛮脑壳又说了一遍,我要跟湘西佬他们去当红军!
  曾祖父举起荆条劈头盖脸朝蛮脑壳抽去,你这孽种,孽种!你好不学偏要去学当土匪!
  蛮脑壳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说,他们不是土匪!上游石门的好几个都当了红军了!
  曾祖父气得将荆条也扔掉了,背着手在神龛下团团踱着步,你要是敢去当红军,我就在你面前死去,你看我敢不敢!
  曾祖父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回把郑家所有的人都吓住了,没谁敢向前来替蛮脑壳讨保,蛮脑壳也被怔住了,他没想到曾祖父会为这事生这么大的气。
  那两担谷,曾祖父等到红军走后,一直未动它。后来又打发兵马子送回陈家去了。蛮脑壳后来最终没能当成红军,他后来却成了名真正的土匪。
  丁
  红军在青花滩只待了四天。第四天清晨,天还刚麻麻亮,红军就启程了,他们用筏子渡过清江,去了下游的陈家坪。陈家坪姓陈的比青花滩姓郑的还多,那里几乎全部都是姓陈的。红军走之前的晚上四处宣扬道,老乡们,我们还会回来的!
  红军浩浩荡荡地渡过了清江,第二天下午国军就追击过来了。国军的装备比红军好多了,里面也没有妇女和小孩。青花滩第一回看见正规军,看刺刀尖在冬天的北风中闪着阵阵寒光,心里头便有些惧怕,比头回见到红军还怕。国军也不宣传,也不刷标语,倒是把红军留下来的标语全部揭掉了。他们把揭下来的标语放在脚下踩,还撒尿在上面。
  倒没见哪个红军当着那么多人撒尿的。有些青花滩的人便悄悄说。
  他们把保长叫过来,保长说,红军已经昨天早晨就过江了,他们往陈家坪方向去了。
  国军里头便站出来一个头目,说北方话,拿着根马鞭,指着保长说,共匪在这里还干了些什么?
  保长望着这根乌黑的鞭子,心里有些害怕,就说,他们把陈大膀子杀了,陈大膀子是我们这里的绅士。
  北方佬又问,还有呢?
  保长便如实道,他们还把陈大膀子家的家财分了。还鼓动这里的年轻人去参加他们的部队。
  北方佬沉思了下,说,都哪些人分了粮?
  保长说,一二十户吧,不过我一时也想不起那么多了。
  北方佬又沉吟了下,骂了句,他奶奶的!
  青花滩骂人都是骂他娘的,他奶奶的这骂法还是头回听见,感觉很新鲜。北方佬又说,爷们都饿了,你去搞点吃的,有猪牛羊鸡狗什么的最好!
  保长说,我们这里从来都不养羊,牛要用来耕田的,鸡狗倒是有。
  北方佬扬起鞭子在空中击了下,奶奶的屁话那么多,搞到什么吃什么!
  吃完饭,这些兵也不停歇着,大伙儿远远地望着他们,不敢靠近。第二天,便传出国军要征兵了。征兵这说法倒是体面,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是保长不那么说,他们对青花滩的小伙们悄悄说,他娘的你们赶紧跑,他们要抓壮丁了!
  蛮脑壳说,是去当兵吗?有没有枪发的!?
  保长说,他娘的有枪发你就敢去?是要你去送死的!
  起先蛮脑壳还不肯跑,后来听保长这么一说,脑壳也就开窍了,和五叔公能保当天夜里就逃到溆浦的一位堂兄那去了。其他几位叔公连夜躲在五师傅的庵堂里,也避过了一难。
  第二天早上,国军稀稀拉拉没抓到几个壮丁,抓来的都是四十好几了的人了,北方佬便生气了,朝保长大声吼道:他奶奶的这里的壮年人都死哪去了!?是不是你让他们逃的!
  说着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保长,保长委屈地驼着腰说,他们可能是早些日子红军来时躲上山了吧。
  这话回答得很乖巧,北方佬便不生气了。北方佬说,你不要耍我,要是我知道你耍我了,我一定有你好下场的!
  保长唯唯诺诺地应了。
  国军终于也走了。一个月后,蛮脑壳从溆浦回到了家,说,他娘的国军走啦?
  曾祖父说,走了好久了。又问,老五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蛮脑壳一个劲地骂道说,他娘的我们俩还没走到溆浦就给国军的部队撞上了,他们要抓我们做壮丁,还好我眼疾手快,夜里趁他们不注意,逃了,老五就没那么走运了,他被他们抓走啦!
  曾祖父忧心忡忡地说,老五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蛮脑壳就说,这哪像正规军呐,他们还说红军是土匪,我看他们才是土匪,红军还不会强迫人去当兵!
  曾祖父长叹了口气,这年头,管他们是红军还是国军呢,咱这些泥巴子能活着吃口饱饭就万幸了;我看红军还是会回来的。
  蛮脑壳说,你怎么知道。
  曾祖父不放心地盯了眼蛮脑壳说,我说会回来便会回来,你问那么多作甚!
  红军在陈家坪只待了两天。在这里红军处决了大财主陈文祥。青花滩的陈大膀子被砍的消息在红军未到陈家坪时,这里就已经家喻户晓了。1935年12月19日,红军到了陈家坪。当时的财主、土豪、巨商闻讯,能逃的都携儿带女迅速逃到山里去了。来不及逃走的反动街长陈文祥感到左右为难。他逃晚了一步,正准备逃时,红军已经过江来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文祥便拿定了主意不逃了。下午,他头戴博帽,身穿长袍,手拿鞭炮,站在码头上,迎接过江的红军。过不久,一支高举着工农红军大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街上开来,陈文祥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燃放鞭炮,欢迎红军进街。还殷勤地递烟给红军,但是红军并没有去接他的烟。陈文祥包揽诉讼,欺压人民,是横行陈家坪的一霸。受过他们迫害的邓记斋铺,早暗地里派人到青花滩,找到了红军控告了他。所以红军来陈家坪时,对陈文祥的罪行了解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上,红军便把陈文祥从洪昌商店拉了出来,进行审讯。
  湘西佬说,你就是陈文祥?
  陈文祥说,我就是,我就是!他边说边给湘西佬点烟。湘西佬也不拒绝,抽了口便说,你进步倒蛮快哇,昨天放鞭炮的是你吧!?
  陈文祥哈腰道,我老早就等着你们来,对你们的大名久仰了!
  湘西佬就说,我听很多人举报你呀,说你平时鱼肉百姓,是陈家坪一大恶霸!
  陈文祥一听脸就绿了,叠声道,我是积极拥护你们的,要不我怎么没逃!湘西佬就说,也好,看你表现不错,你今天上午赶紧找一百个穷人来保,如果一百个穷人都说你不该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这一百个穷人哪能一时凑得齐,再说即使找得到,穷人也不太愿意去帮他说情。陈文祥找了许久好不容易稀稀拉拉找到四五个。湘西佬就说,就这么几个?看来穷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嘛!第二天清早,红军开走时,把陈文祥从正街人泰和布店带出。押到云集街口小溪江边一刀砍了。
  戊
  红军打到陈家坪的时候,祖母陈云青还是18岁的闺女。祖母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堂的,据父亲后来的话说,她念的是邵阳师范女子学校。她是个开朗的女士,在学校时交往过很多男女同学。祖母家新中国成立后被划为地主成分,祖母在家排第四,她前面的是三位姨奶奶,她下面是舅公陈广廉。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父子新中国成立后一同被作为地主镇压在陈家坪的打枪坪。红军在陈家坪待的两天里,老外公并没有做逃跑的打算,但是他把舅公陈广廉藏到了石门的一户佃户家避开了风头。老外公婆婆说,那你和三位闺女怎么办?老外公说,我还逃个屁,反正崽女都那么大了,我也不怕死了,至于闺女,我倒要看看红军是不是连女人都不放过了,要是真那样的话,那他们还打个卵天下?!
  红军果然来找老外公,说,你家儿子陈广廉呢?
  老外公装聋作哑半天,说,陈广廉早半个月前就去了湘中贩运大米去了。红军在老外公家搜了半天,果真没发现舅公的影子,将信将疑地走了。陈文祥被红军处决后,老外公捋着下颌几缕稀疏的胡子说,这下太平了。
  舅公后来回来说,陈文祥都杀了,为什么反而说好了呢?
  老外公说,红军是杀鸡儆猴,他们不会再杀了。果然,杀了陈文祥后,红军再也没在此杀过人。老外公靠做米行生意发的家,红军当天把陈家坪做生意的人都召集了过来,对他们说,做米行生意的,吃的都是嘴里的饭,莫做过分了,不要把发过水的米卖给穷苦人家。
  老外公连连点头应允,红军便接着又说,这生意嘛,以后肯定还得继续做下去,不过钱赚一点就行,不要赚得太狠了,不要搞剥削,要不下次我们来,就对你们不客气啦!
  老外公和其他做生意的忙点着头说,红军放心,我们也是做点小本生意,都是乡里乡亲的,保证不会对他们缺斤短两!
  红军就说,这就对了嘛!
  红军在这里休整的晚上,老外公打发人抬了五担米到红军住的地方,但是红军没有收。老外公亲自去了,说,这是我陈家的一点小心意,还望你们受纳。红军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收人家的东西,你要给,那我们按市价给你钱。老外公忙忙推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就走了,米却留在了红军那里。
  红军临走的时候,打发人又将钱送到了老外公手里,说,这是你的米钱,够不够?
  老外公说,使不得,使不得!
  来人便说,我们又不是打劫的,吃你的粮便要给你钱。说完便走了。老外公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长叹了声气,转身进屋去了。从此陈家卖的米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发水,老外公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如日中天,达到了顶峰。或许老外公一直没有想过,财富有时也是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大姨奶奶嫁给了水车一个茶商的二儿子,二姨奶奶后来嫁在了罗通,后来丈夫眼瞎了,新中国成立前靠老外公接济还勉强度日,新中国成立后,日子便愈发没法过下去了。祖母四姊妹中,三姨奶奶是嫁得最好的,三姨公公是现在湖南师范大学前身的教授,教国文,三姨奶奶出嫁后便一直跟随着三姨公公生活在长沙。祖母是四姊妹之中唯一一个嫁过两次的。或许在其他三位姊妹看来,祖母的身世是最凄惨的一个。祖母出嫁时已经二十有余了,在当时算是大龄出嫁了。祖母一生多愁善感,极富才情,在陈家四姊妹之中,她是最擅长吟诗作对的一个。当时陈家在陈家坪虽算不上首富,但绝对可以称为殷富之家。陈家在新中国成立前,广达良田两百多亩,在陈家坪和石门还有四家米行。父亲说,祖母在未出嫁时,老外公喜欢出一些对子来让子女们做,祖母总是最先答出来的,答得极快,又极其工整,简直堪称绝对。老外公欣喜之余,便会拿出一些金银首饰作为奖赏,时间长了,祖母竟然整整装满了一个小桃木箱。
  陈家一直节俭,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却从未浪费一丝一毫东西,在今天看来,他们是真正的土财主,自己省吃俭用,把积攒下来的钱财,全部用来购置土地。直到现在,青花滩过年吃年夜饭时,还沿袭着这样的过年“专用语”:吃过年肉时,家庭的长者便会指着这块肉说,来,你来买这块“田”!
  这就是他们的希望和目标,广积粮,多置田。
  但是陈家和我想象中的还有一点不同,他们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太阳暴晒的那天,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放在晒谷坪上暴晒一天。那天,陈家坪的人眼睛都会放光:花边、光洋,各种锦衣绸缎,各式家具等,足以让许多人暗地里垂涎三尺。
  这种做法,是否妥当真是值得商榷。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时,陈家的家财被没收得一件都没有留下。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陈家要把家底暴露在外人的眼中,难道是仅仅出于单纯的炫耀心理吗?
  己
  或许曾经祖母是暗地里计划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的。这在她后来的《读回文有感》可为一例:
  “为感良人意,新传织锦诗。才名冠千古,巧思几人知。莫倚冰雪质,休论五色丝。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
  回文,即织锦回文。晋代窦滔在远地做官,其妻苏惠(字“若兰” ),以五色丝将自撰的一篇长达840字、意甚凄婉的回文诗织于锦上以赠窦滔。祖母诗题目中之“回文”可能就是这一篇。 如今已经无法考证《读回文有感》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了,如果是写于祖母出嫁之后,“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这字里行间中的幽怨,那是可以理解的。祖母的头嫁丈夫是石门的一个靠做染坊起家的裁缝的大儿子,叫田世光。田家终日忙着做裁缝,家里没一个识字的,平日里忙于裁布加工,哪能理解祖母的那些所谓的“离愁别绪”!夫妻之间终日无共同语言,从《读回文有感》中,不难看出祖母心中的那股幽怨。祖母迟迟不出嫁,起先老外公还没着急,认为自家条件好,不愁嫁不出去,何况祖母长得端庄秀气,又是个识字的。可是等了几年,老外公心底里暗暗有些焦虑起来,媒婆做了好几个媒了,可是祖母始终不发话,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成天躲在闺房里拿着一本《桃花扇》或者《聊斋》看,有时也绣绣花,老外公见她脸上始终一摊秋水般平静,根本就不为出嫁而着急,外公便静不下来了,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嫁出去,这哪能像话,外人知道了,会讲闲话的。于是便将后来媒婆介绍过来的田家比较了下,说,田家虽比不上我们陈家,可裁缝是有手艺的,世道怎么变,怎能少得了个裁缝!?只要人还得穿衣裳,就不愁没饭吃!只要有口饭吃,这人就能活下去!
  这桩婚事便由老外公做主定了下来。祖母之前从未见过姓田的长什么样,心里急得慌,一万个不情愿,又不能讲出来,怕老外公生气,暗地里一个劲地流泪。老外公婆婆到底见祖母是自个心头上的肉,就说,要是那姓田的不咋的就算了吧。老外公一听,拍着桌子说,你咋也这么糊涂了!?这婚事是儿戏么,说算就算得了的吗!老外公是爱面子的人,答应的事哪能反悔的,硬逼着祖母嫁了出去。姓田的丈夫长得也不丑,但却是个大老粗,平时只知道做活,至于其他,便什么都不管了。他见祖母整天坐在那里发呆,愁肠百结的样子,慌了神:你是病了吗?
  祖母摇了摇头。
  那你是这边的饭吃不习惯吗?
  祖母又摇了摇头。
  姓田的便诧异了,说,有吃有喝的,又不要你做活,你干吗还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你瞧外边的妇女,哪个不是在田地里做活累得半死的,人家也没像你这样成天愁眉苦脸的!
  祖母的泪却像树叶上的水珠一颗一颗滑了下来。
  祖母一直到姓田的丈夫新中国成立后被当作地主镇压,这其中十几年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给田家生过一儿半女。或许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中,她是在孤寂中度过的。祖母曾在《灯下的飞蛾》这首自由诗中终于把话说白了:“唉!人生男女的结合,倘使遇到不淑之人,她的身世,也像飞蛾一样的不幸与惶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里可谓惶惑来形容,一点也不算过分的。据石门的老辈人回忆,祖母与田姓丈夫之间常有冷战,偶尔甚至有打骂现象发生。家庭之外,祖母同样感到孤独,“不是秋来感慨多,愁心先已入诗魔。一年明月今宵好,杯酒同君且放歌”(《中秋夜同陈霞玩月》)。陈霞本是个少有文化、更不懂赏月吟诗的普通村妇,祖母邀其玩月,赠之以诗,其孤独无奈之甚可见一斑。或许是祖母那种清高的性格,普通人终难与她靠拢在一起。
  老外公每隔几年都会主修一次陈姓的祠堂。修祠堂是族里的一件大事,一般都是由族里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族里本来有位资历比老外公更老的人,按理应该由老人来主持的。老外公拍着桌子说道,陈斗轩拿个屁来修,他哪收纳得齐钱来?!
  老外公于是当了主持。他朝陈姓的每家每户去收钱,民国二十四年,正好赶上天灾,几个月没下过大雨了,田干得露出了手指宽般的缝隙,闹了大饥荒。族里的老辈人就说,眼看都要饿死人了,这祠堂晚点修也未尝不可的事。
  老外公胡子一翘,冲他说道,老祖宗都不认的人,活该饿死!
  钱照例去收,家境稍好的,还可以勉强拿出几吊钱出来,家境不好的,饭都没得吃了,哪还有钱拿出来修祠堂。就说,修了祠堂又怎样?祖宗要是灵验,怎么不下场雨,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老外公搬条凳子坐在那人屋里,也不多说话,就认准了一个理:修祠堂是祭奠祖宗的大事情,哪容得了你讲理?!
  逼得没法了的人家只好把仅有的一点粮分一半给老外公,也算是出钱了。外公也不多说,拿了就走,背后的人恨得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可老外公就认准了一个理,死也不改。
  庚
  祖父是民国十七年开始跟随五师傅学和尚的。祖父那时已经十四岁了,在当时可以成家了的。祖父的六个哥哥中,只有兵马子和鲁班成了家,剩下的都是光棍一条。祖父跟着五师傅练了几年毛笔字,经书抄了几大卷,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给练了出来,到后来,五师傅都连连摇头自愧不如了。便说,老七,愿不愿意和我学和尚?
  祖父天生懒虫一条,就说,学和尚有什么好处?
  五师傅笑道,怎么就没好处了,你想,这世上哪天不死人的,死了人就有我们饭吃,又不用下田捉泥巴下地挖土,吃的是碗轻松快活饭。
  祖父便说,这倒快活,天天坐在这儿打打盹写写字,又不用日晒雨淋,好,我跟你做和尚吧!
  起先曾祖父并不知道这事,后来祖父会打飞铙了,他才告诉曾祖父。“犀牛望月”、“苏秦背剑”、“嫦娥奔月”,祖父一个打得比一个漂亮,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似乎命中注定就是当和尚的八字。曾祖父的心便放下了,看了个日子,拿着些礼品来到庵堂算是正式替祖父拜了这个师傅。
  红军打到青花滩的时候,湘西佬的眼睛里面进了粒沙子,肿得老高,像个桃子,见不得风。
  见了祖父,湘西佬捂着眼睛说,你多大了?干吗要去当和尚?
  祖父说,还未满二十;做和尚轻松自在,吃的是菩萨饭。
  湘西佬说,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吧,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祖父便说,念经拜佛,哪有骗人的?我们做的可是真把戏,不信,我给你吹吹眼睛,保管马上就好。
  湘西佬半信半疑,说,要是没吹好怎么说?
  祖父十拿九稳地说,要是没吹好,我跟你走好了,任由你处置!
  湘西佬见他样子长得还算标致,就说,吹吧,信你一回。
  祖父先用手指捻成一个圆圈在湘西佬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念念有词,非常神秘的样子,然后就凑到湘西佬眼前,扒开他的眼皮,连吹了三下。
  祖父说,你眨眨眼试试!
  湘西佬疑虑地眨了眨眼睛,竟然不痛了,沙子早出来了。
  神了!湘西佬惊讶地说,我之前好几个人都帮我吹过,都没有吹出来,你竟然把它给吹出来,他娘的真有两下子。
  祖父说,不是玩把戏吧。
  湘西佬说,还真有点玄乎,不过里面肯定有把戏!
  祖父嘿嘿一笑,便不再说话。
  湘西佬说,你叫什么名字?祖父说,叫郑能安。湘西佬说,没有法号吗?
  祖父就说,我们不是正式出家,没有法号。湘西佬就说,你跟我革命去吧,做和尚没前途。
  祖父说,革命是做什么?那还不是为了能吃上口饭,可我在这里坐着就有饭吃为啥还去革命?再说这枪子儿,打到人身上不长眼,说不准哪天真的就去见菩萨去了,那还拿啥革命?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做我的和尚吧。
  湘西佬听了连连摇头,说,你这是胸无大志,难道革命就是为了吃饭?!
  祖父就说,不是为了吃饭,那你们还革命?
  湘西佬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思忖半天就说,不对,不对,革命虽也得吃饭,可这革命还得多点意思,这里头有道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祖父就说,你们革命不是说要让所有穷人翻身得解放吗,既然让穷人解放,那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饭吃,不挨饿吗,这就是你们的革命吧!
  湘西佬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光有饭吃还不够,那些佃户不是照样有饭吃嘛,可是他们并没有被解放,我们革命,就是为了让他们身心都得到解放,你明白吗?
  祖父想了半天,说,我还是不明白。有饭吃,有衣穿,这世界不就太平了吗,干吗还要弄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再说这人一生下来,八字就注定了他该干吗就得干吗,命中早就定好了的,这革命能闹腾起啥来呢?
  湘西佬连连摇头说,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还是当你的和尚吧!
  说完掏出一块光洋来,递给祖父。祖父不接,说,干吗要给我光洋?
  湘西佬说,你刚才给我吹好了眼睛。
  祖父说,这事我经常做的,从未收过钱,你这钱,我不要。湘西佬再给,祖父依旧不接,湘西佬只好作罢。走的时候说,看你还有药可救。
  祖父游手好闲惯了,一样农活都不会干,又不用日晒雨淋,长得白净秀气,倒不像是个农村里的。天天和那些闲汉凑在一块斗蟋蟀,下五子飞棋,渐渐成了个二不挂五的人,到后来,竟然私通了一个石门的妇女。
  那妇人男人刚死不久,祖父见她长得还算标致,便打了人家的歪主意。和五师傅去石门打道场,夜里的时候祖父开始打飞铙,飞铙在空中旋转得呼呼响,看的人都心惊肉跳,祖父像做杂技表演般将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妇人被祖父的绝技折服得五体投地,时间久了,两人便粘在一块了。
  曾祖父起先还不知道,后来风声越传越大,便开始坐不住了。他一脚踹开房门,正赶上祖父去陈家坪一带打道场去了,不在,那妇人却被曾祖父逮着了。曾祖父说,你这婆娘还要不要脸,我儿子可还是没成过家的,你不要把他的名声毁了!
  妇人道,是七师傅自己主动的,我有什么过错?
  曾祖父就有些生气了,说,你比他大,又是过来人,难道也就由着他的性子来?我看是你耐不住寂寞了吧!
  一句话把妇人噎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哇地哭了起来,地动山摇,曾祖父气得捋着胡子,说,得,得, 得,就你这样子,以后也休想进我郑家的门槛!
  祖父一回家,看到这架势,抬脚就想溜。兵马子一把将他拖住,曾祖父从神龛上取下那把荆条,大声朝身边的昌鸡公喊道,端盆水来!
  水端来了,用木盆盛的。祖父狠狠地白了眼昌鸡公,木盆的水起码也盛得有八成满。曾祖父朝祖父吼道:给老子跪下!
  祖父从未见过这架势,双腿一软,便在神龛下跪了下来。曾祖父气得围着祖父团团转,说,俗话说,爹娘疼满崽,我以前从未舍得打过你,你这王八蛋就飞天上去了!今个让你见识下郑家家法的厉害!厉声道,把水盆举在头顶上!
  祖父心知理亏,一言不发地将水盆举在了头顶上,他平时没干过什么重活,举着的手一个劲地打战,水溢出了不少,都流进了脖子里,冷得直打战。
  曾祖父冷冷地瞪着他,说,咱郑家,虽然穷,但是也不能乱了规矩,你要娶妻,和我们说,咱找正儿八经的媒婆去做媒,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倒自个去找寡妇了,你要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去!
  曾祖父又说,咱穷点就穷点,饭没得吃,咱就去啃树皮,吃饱就行;衣服不求好,能遮体就行,可这婚姻大事,怎由得你胡来!这是规矩,咱穷,也要穷得有骨气!你三哥四哥五哥六哥虽然还在打单身,娶不起老婆,可也没谁说过闲话,怎么就你这王八蛋这么不争脸!
  祖父举着洗脸盆早就体力不支了,大冬天,冷水流进脖子里人都快冻僵了,不停地打着摆子。曾祖母就说,算啦,算啦,故意朝祖父说,阿七你记住了吗?!
  祖父赶紧说,记住了,记住了!
  曾祖父这才算饶了他。祖父过后揪着三叔公的耳朵骂道,千刀万剐的昌鸡公,活该你娶不到老婆,盛那么多的水!
  昌鸡公笑着说,谁让你卵毛都没长齐就胡来!
  大叔公能彬是最先成亲的。他算半个猎人,农闲时爱赶山打猎,提着一杆自制的鸟铳,青花滩的人见他背着鸟铳回来,便喊道,今天打到了什么,今晚去你家喝酒哇!
  兵马子大方得很,就是不爱和人讲话,整天一言不发的闷着脑袋干活,娶的老婆性格却刚好和他相反,是个长舌婆。曾祖母非常不喜欢这个媳妇,于是婆媳之间没少吵过架,兵马子都是看在眼里,曾祖母见他一回家,便说,你大男人一个,也不管教管教这个婆娘,都无法无天了。
  老婆也不甘示弱,吹枕边风,横竖都是婆婆的不是。兵马子是个老实人,有话也不肯与别人说,有天却找到祖父说,老七你替我看个八字吧。
  祖父抓着兵马子的左手装模作样地端详了半天,老大你虽是苦八字,却是个长寿的命。
  兵马子说,既然是苦八字,活那么长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趁早做鬼快活!祖父说,好死不如赖活呐!兵马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作声。过几天,兵马子用枪对着自己的口踩响了扳机,后脑勺被打了个大洞,人见人怕。兵马子的死让曾祖父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失魂落魄了好久,五叔公自从逃壮丁几年了杳无音信,不知死活,这回又失去了大儿子。祖父得知消息后直摇头,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说他是苦八字啦!
  后来我听父亲说,大叔公也可能不是自杀死的,据蛮脑壳说,当时他看见兵马子用嘴吹枪管,可能是枪管被硝堵住了,便用口去吹,哪想到不小心踩响了扳机。对于大叔公的死,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疑问号,“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呢!”父亲后来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和我说道。
  辛
  祖父一生究竟和多少个女人有染,这个答案似乎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一直将答案装进了棺材也不肯与人分享。其他人除了皱着眉暗地里说,郑家这个老七,也算是青花滩出的一个风流鬼了。日本人来的那年,青花滩的一户人实在忍不住着窝囊气了,那个当家男人是个很矮的人,长得像个大冬瓜,他有天扛着一把大板斧坐在曾祖父家门口,朝屋里狠声道,他娘的郑能安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今天不劈了你就死在你家门口!
  曾祖父那时还没中风,拄着拐杖颤抖着走出来说,这孽子我会收拾他的,改天我让他登门谢罪,任凭您处置。
  矮冬瓜将斧头叭的一生剁在郑家的门槛上,说道,郑能安有今天,那还不是你纵的?今天不和他来个了断,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蛮脑壳等几位兄弟出来了,手里都操着家伙。说,今天老七不在家,你要不信,进屋去搜好了,搜到了,应由你剁也好烹也罢!
  曾祖父连连斥退了儿子们,只差点没向矮冬瓜下跪了。说,要是他以后还敢这样无法无天,我一定亲自将他缚上任你处置,今天,你就给我这张老脸一个薄面吧。
  矮冬瓜见蛮脑壳等人一副凶相,心里也有些怕,并不敢进屋搜,于是扯起嗓子喊道,郑能安你狗娘养的你给老子记住了,以后别让我见到你,要以后再到我家来,老子一斧头劈了你!
  矮冬瓜走后,差点没把曾祖父气死。祖父起先躲在庵堂里,昌鸡公说,老七你赶紧到石门避避风头吧,老父逮着你了,会把你沉潭的。
  祖父躲在石门一直躲到日本人打了进来,才方敢回家。足足躲了一个月。
  日本人来的时候,已经是民国三十三春了。他们从雪峰山一路打了下来,气势凶猛,没谁挡得住那架势。
  他们打到青花滩,所有的年轻妇女都逃进山里去了,日本人只抓到了一个郑姓的老妇人。老妇人快八十岁了,耳聋背驼,实在是跑不动了。她说,我活了这么长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仗没经历过,难道日本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日本人从她家门口经过,刚好看到了她家牛栏里的牛。本来日本人并没打算在她家做多久停留的,但是看见牛,情况便又不同了。
  他们把牛从栏里拖了出来,用刺刀宰了,那是一只耕田的老牛,又时值春耕季节,老妇和儿子看了都心痛,便骂了几句。
  日本人朝翻译官说,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翻译官说,他们骂你杀了他家的牛。
  日本人狞笑道说,不就一头牛吗!便朝老妇的儿子扬了扬手,招他过来。老妇的儿子犹豫着走了过去。日本人就说:
  你刚才骂我了?
  老妇儿子不敢说话,一脸畏惧地望着日本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刺刀一言不发。
  日本人一起笑了起来,端着刺刀围着老妇的儿子说,你媳妇呢!老妇的儿子脸上开始冒汗起来,说,她今早出门去娘家了。
  日本人说,她为什么要去娘家!
  老妇的儿子一时答不上来,他媳妇其实是躲在后面的山头里去了。日本人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去割些上等的牛肉来给我们吃!
  老妇的儿子也不敢不依,日本人吃饱了,团团坐在屋前的空坪上,便开始推起老妇儿子来。日本人手中都是端着刺刀的,老妇的儿子被这个一推,那个一脚,身上挨的全部都是刀子,全身顿时多了几个透明窟窿,还没死,瘫在地上成了个血人,奄奄一息了。
  老妇开始破口大骂起来,这帮畜生,吃了我家的牛也就算了,还干出这样没德行的事来,我的儿呀……
  日本人虽没听懂,但是明白。有些不耐烦,于是几个年轻点的日本人走了过来,一把扯掉了老妇的褂子,赤裸裸的老妇被一把按在了一条长凳上,哪有还手的力。
  日本人盯着老妇枯萎的身子,眼神中有些厌恶,便脱下老妇脚上的布鞋,朝她阴户一下一下狠狠地抽了起来。老妇每抽一下,身子便弓起来一下,没几分钟工夫,老妇便再也不动弹了,给活活抽死了。
  日本人走时,还说,真他妈的没劲。这个事是真实的,至今还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如今青花滩的年轻一提到小日本,牙齿便会咬得咯咯响。
  这些小日本在哪家吃完饭,便把锅全部砸碎,更可恨的是,还有的会在米缸里拉上一泡屎。
  曾祖父叹息道,这哪是群军队,就是畜生嘛!军阀的部队虽然野蛮,可人家吃完饭也不会砸锅,更不会往里拉屎的,更不要谈那样对待老妇了!暴戾到如此的程度,气数也快到头了。果然这队日本人后来打到芷江便被全歼了。
  日本人不久在洋溪制造了屠杀,整个洋溪遭到了日本人的血洗,他们将死尸全部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埋掉了,这个土坑便是后来洋溪著名的 “万人坑”。
  蛮脑壳就说,这世道,就他妈的谁有枪谁做主,真后悔听你的没去当红军!
  曾祖父说,你以为当兵就好,当兵还不是为了能吃上口饭!你以为那口饭就那么好吃了,天天将脑壳挂在脖子上,说不上哪天就掉下来了。咱不去争那风头。
  蛮脑壳这回终究没有听曾祖父的,他在一个夜里悄悄地走了,临走之前只和平日里最要好的昌鸡公说他去龙山了。龙山那边是土匪窝子,曾祖父得知消息几夜睡不着觉,急着要去龙山将蛮脑壳找回家。众人怎么劝都无果,但是他临走前中风瘫了。曾祖父老泪横流,躺在床上,一股恶臭从被褥中散发出来。他说,兵马子死了,能保十年来一个音讯都没有,怕也是死了,我不想让蛮脑壳也是这样的下场呐。说得在场的人无不黯然落泪。
  蛮脑壳最终没有回来。鲁班后来去龙山找过他一次,那是曾祖父快要临终的时候,曾祖父躺在床上,几天都落不了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门口的方向,嘴里已经说不清话来了。
  鲁班来到龙山,寻着了蛮脑壳。蛮脑壳当时正在给大匪首瞿波平当手下,手里拿着一把驳壳枪,人却完全变样了,蓄着络腮胡子,一身彪悍,眼睛生冷得让人害怕。鲁班说,父亲咽不了气,好几天了,一直等着你回去看他一眼。
  蛮脑壳说,我不回去!当时要是我不听他的,哪会像是今天这个样子!
  鲁班就说,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今天不回去,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蛮脑壳说,天皇老子请我也不去!我去见了难道他就不死了!?把鲁班气得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就下山了。
  蛮脑壳以后肯定没人替他收尸!鲁班回来恨恨地说。
  果然,解放军剿匪的时候,蛮脑壳的脑壳被挂在了城头上足一个星期,尸身却留在了龙山的一丘水田里,后来还是当地的农民看不下去,草草地在山坑里给挖了个坑埋了才算完事。
  壬
  青花滩很多人都说,祖父会很多法术。这些法术我大多都没有亲眼一睹,有人曾说,祖父能在一个生鸡蛋上照出死人的影子出来。讲这话的人当时的神情把我确实吓了一大跳。我从未听祖父说起他有这等本事。给人吹眼睛里的沙子、替人收魂、拔脚板下的暗荆、化孟婆汤(青花滩人讲那叫蒙神水)、打南岳醮这些我是亲眼看见祖父做过的。祖父有把大刀,刀把缠着红布条,乌黑乌黑的,透着一股邪气。刀并不锋利,那是用来打南岳醮时驱厉鬼用的,平时不会轻易示人。我曾亲眼看到过祖父从一口大木柜里小心翼翼拿出来过,据说那刀邪气重,夜里会发出沉吟之声,再厉的鬼,见到这把刀也会落荒而逃。
  祖父究竟会多少种法术,连父亲也不知道。祖父曾经要父亲也跟着他学和尚。结果,父亲说,你打死我也不会跟你学的!小叔的态度更加激烈,当时正处于武斗时期,小叔是一个派里的小头目,但是因为祖父是个和尚,祖母又是地主家庭出身,他再怎么努力,也入不了团,小叔便把一股脑怨气全部发泄在了祖父母身上,他彻夜不回家,整天阴沉着脸,祖父母也不敢说他。
  祖父一直到中年才结婚,那时全国都已经解放了,祖父像匹脱缰已久的烈马,终于被驯服了,将祖母从石门娶了过来,他几乎一个子儿都未花。
  解放战争期间,湘西佬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又一次打回了青花滩。此时他已经是副旅长了。湘西佬此回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脸上多了道长长的刀疤,显得狰狞了不少。
  当时**已经溃不成军了,成了团散沙。湘西佬有些得意,对祖父说,你还是和尚,可我们的革命却是要成功了。
  祖父说,革命成功了,那以后世界会怎样?
  湘西佬说,全国人民翻身得解放。
  祖父说,什么叫翻身?
  湘西佬说,翻身也不懂?翻身就是得自由了!
  祖父说,那还不是要吃饭的。湘西佬说,他娘的你就知道吃饭!祖父说,我们做百姓的,这一辈子,人一个,卵一条,不为吃,为啥?你们的那些革命,太高深了,我们也明白不了,我们只关心每天有没有吃的,有吃的,就翻身了,这天下便太平了。
  湘西佬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脑壳没开窍。这世道,该变的还是会变的,人是该吃饱饭,但是也不能光为吃而活着,要是那样,不就成了猪狗了?!
  祖父说,改变世道,那是你们这些人干的事情,我们只要每天祈求平平安安温温饱饱活着就够了。
  湘西佬摸了摸脸说,这道刀疤,也算是革命的纪念品。要是为了你刚才的那席话,还真他娘的不值得。
  湘西佬走后,祖父还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和他走。那刀疤当时劈着时就不痛?他当再大的官又怎么,还不照样每天吃饭拉屎,到头来还不是挨不过阎王的那根索命索?
  郑家土改时划为了贫农,而祖母一家却没那么走运了。祖母的丈夫家被划为了地主,娘家自然是逃不过地主的帽子的。祖母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连续目睹了丈夫和父亲家兄的死亡。
  和十几年前红军处决陈大膀子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吃枪子儿死去的,死之前还开了审判大会。底下一群人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台上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低着头,被绑了个严严实实。审判大会临近结束的时候,老外公陈尧华似乎想讲几句话,但是声音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巨大的吼叫声彻底将它掩盖了。
  倒是祖母的前夫死之前还说出了话,他说,为啥要枪毙我,红军当时也没说过要枪毙我,我家当时还请泰和裁缝店的田裁缝给红军做过一百顶军帽呢,钱都是我父亲出的,当时红军还说我家觉悟高!
  就有人说,石门就你最有钱,你的田最多,你的地最广,你开裁缝店,可我们却穷得没裤子穿,我们都给你当佃户,你靠剥削我们的血汗发家,为啥不能枪毙你!
  田世光就说,我经营有方,那都是靠我的本事赚来的,我平时哪天吃过一点细粮?哪天就穿过一件绸缎了?我还不是靠自己辛勤节俭发的家!?
  低下就有人喊,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块富,你先富了,你就是地主,是恶霸,就该杀!
  田世光就说,这哪是什么道理,你们这样做还有天理可讲吗!
  底下的就说,我们平时要累得半死才有碗饭吃,你坐在家里屁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这难道不是剥削吗!
  田世光想了想,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了起来,捶胸顿足道,早知道呐,还是做穷人最保险!
  祖父打一场道场回来,一般情况下会得到一只开叫的雄鸡,一尾三斤重的草鱼,一斗米一块肉和二十来个斋粑。办丧事的家里条件好些的话,还会打发师傅几贯铜钱。铜钱大多数是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还有些是光绪和咸丰通宝。这些铜钱祖父用一只木箱锁着,差不多足足有几十斤重。郑家直到我读小学时还保存了少数一部分的铜钱,后来被我“败光”了:我隔几天偷几串出去到学校里用铁丝串起来,玩“丢沙包”的游戏,甚至嘴馋得不得了的时候,身上又没钱买糖吃时,天真地拿着几个表面很光亮的乾隆通宝去小卖部买泡泡糖吃。坐小卖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拿着通宝端详了半晌,我看到她最后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黑洞洞的牙床,最后又把铜钱退了给我说,这钱是你祖宗花的。
  我什么也没买到,回去的路上很生气,一股脑地把装兜里的沉甸甸的一把通宝全部扔河里了。现在想来,非常的后悔。
  这些铜钱都是祖父一个一个挣回来的,最后全部被我败光了,按理说,我成了个败家子。
  祖父一样农活都不会干,甚至连秧都不会插。有人说,祖父一辈子从未下过水田。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自己还有田有地,但从未下过水,也算得上是条新闻了。
  祖母来到郑家,一点嫁妆都没有,全部被没收了个精光。祖父像捡来了一个女人似的,连喜酒都没有请过,两人便结合到一起了。1951年他们结婚,1952年生下父亲郑弦清,次年又生下小叔郑楚南,1955年,最后生下了小姑郑玉姳。祖母或许终究会在这些动荡的岁月中沉思下去,祖父游手好闲惯了,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不适合结婚,而整日东游西逛,偷偷情,下下棋,遇到死人打一两场道场,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祖母的一到来,让他很难适应那种家庭伦理的束缚,特别是在生下了父亲等几个儿女后,祖父愈发感到了难以承受。他平时桀骜不驯惯了,一时哪能收得回。这股气,便通通发泄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沧桑一世,空负满腔柔情,可惜还是没有谁能真正是理解她的。她后来写的几首诗作中都可以读到这样的心情。
  ?春怨之一  归来
  连宵风雨酿轻寒,朝来点滴残。春愁满眼泪栏杆,鸣鸦语未删。
  吟旧句,泣青衫,韶光水一般。池塘芳草梦阑珊,诗苗何处探?
  春怨之二?清明
  如毛细雨润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懒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飞来,桃花犹未开。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
  这两首诗作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了,“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被处决后,当时就埋在乱葬岗,清明时,是不允许家人前去扫墓祭奠的,在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季里,或许祖母的心情也化作了如愁思般的雨丝了。
  癸
  蛮脑壳的死仿佛是了某个魔咒,在此后的几年里,郑家剩下的其他4兄弟也跟着倒霉运。最先死的是鲁班。鲁班的死让青花滩的人为他惋惜不已。他打的簸箕即使用上几年也不会损坏,他打的米筛,能把糙米中的沙粒全部筛选出来。他的手那么巧,仿佛天生便是做木匠的料。父亲两岁的时候,鲁班还为他做了辆小火车。他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造的,他甚至从未见到过火车,只是听别人描述,便拿起刨子、斧头、矬子敲敲打打起来,大半天工夫,一辆漂亮的小木头火车便交到了父亲手中。父亲自然喜爱得不得了。他总是很得小孩的喜欢,只要闲下来,便会变戏法般做出一两个让孩子们惊讶不已的小玩具。二叔公是青花滩最负盛名的木匠,石门、枫树、水车等地的人都会慕名远来,请二叔公去做木匠活。二叔公在六月份和冬天总是最忙碌的时候,夏天做好的农具,上过桐油,秋天便可以用来做收割的农具了,例如斛桶、米箩、风车;冬天的时候,是打家具的好季节,桌椅板凳和五斗橱等等,二叔公总是打得比别的木匠既快又好,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时时想着为主人家节省木料,这点也很得主人家的心意。
  鲁班是得一种很奇怪的病死的,起先是胃胀,吃不下东西,后来肚子越来越大,而且肚皮在日渐变得发亮,像只皮球般鼓了起来。青花滩从未见过这种病,以为是中了邪,便请来祖父去替他驱邪。
  祖父走到他床前,闻到了一股很奇异的气味。他的二哥已经脸上苍白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了。他对祖父说,老七,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也不要玩那些鬼把戏了,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鬼怪。听哥哥的,好好养好自己的孩子吧,别东游西逛了。
  祖父望着二叔公,差点哭了出来。他说,你还有婆娘儿子要养呢,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鲁班就说,这半年躺在这里也是拖累他们,索性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想了这么长时间,我总算是想清楚点了,这人活着一辈子,什么事是该干的,什么又是不该干的,起先未必自个清楚,只有到头,快要死的时候,才会体会,可惜已经晚了。
  接着又说,还是那首童谣唱得好,饭能吃饱,衣能遮体,苦难再多,活着就好……老四不听父亲的话,一心想要闯出个名堂,到头来还不是死无全尸,哎,很多事情,还是依天命的好,这人呐,都是八字注定了的,自己适合干啥就干啥,超过了头,便会遭天谴的。
  鲁班死时,青花滩的人都自发赶过来替他送行。抬棺的人群沿着清江一直逆流而上,抬往郑姓的坟山。
  再后来,破四旧开始了,开始不允许和尚打道场,所有的庵堂里的和尚、尼姑都被驱逐了出来。那时五师傅已经死了,祖父一个人守着青花滩年久失修的破庵堂。
  祖父不服,说,难道今后死了人就不用打道场了吗?
  来人就说,打道场,那是旧社会的迷信,必须彻底铲除掉!
  祖父就说,旧社会死的也是人,新社会死的也是人,难道他们就有区别了吗?
  几天后,祖父被一副竹架强迫地抬出了破庵堂,庵堂后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祖父后来才知道,石门、水车一带的和尚尼姑和他的下场一样,都不允许再给人打道场了。祖父闷闷不乐,他是闲不住的人,平时总爱出去寻点快活,可每天出去,回来时都是憋着脸,锁着眉,祖母稍微有点不如他意,少则大骂,甚至用铜旱烟管去烫这位可怜的妇人。
  祖母的哮喘病是大饥荒时期落下的。那是冬天,傍晚时分祖母去清江边上洗萝卜叶子,脚下一滑,掉入了河中,祖母不会游泳,幸好有人看到,把她捞了上来才幸免于难。她湿淋淋地回到家,受了风寒,祖父嫌萝卜菜叶子被水冲走了,又骂了她一顿,再加上受气,一卧就是一个多月,差点病死。开春的时候,能起床了,可是最终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从此愈发严重,在文化大革命批斗她的时候,已经咳得直不起腰来了。
  父亲总是不愿意和我讲那段岁月里所发生的事情。他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事情宁肯自个往心里藏着也不会抖出来,我小的时候,刚好那天是清明,母亲不在家,我看到父亲在房中将头整个地埋在水盆中,足足有一两分钟,差点窒息死掉,把我和妹妹吓得哇哇哭。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吗,为何要这样虐待自己。他有时盯着祖母的遗像就掉眼泪,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哭过。记得有年中秋晚上我们坐在空坪上赏月的时候,他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小的时候,青花滩过中秋晚上去偷别家的甜高粱和花生、凉薯是不当贼的。他说他那晚和小伙伴们约好,邀请他们去偷自己家的甜高粱,结果被祖母逮了个正。祖母很快装作没看见他们似的,又关上了门。
  当时就那么傻,别家的偏不偷,总想着要把自家的甜高粱偷吃了才心甘。父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笑容。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他还说,祖母做的蕨粑是青花滩最好吃的,他说,祖母的算盘也是青花滩打得最利索的。但是,他从不说自己的母亲所写的诗作,一次都没提过。父亲也总是绝少提起祖父,仿佛祖父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说的关于祖父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他呀,没少打过你祖母呢!语气是愤愤不平的。祖母很早就死了,而祖父却一直活到我读小学的冬天才中风去世,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住祖父的模样,光头、一颌灰白色的胡须非常漂亮,经常穿一条灰白色的洗得很干净的长裤。他从不打光脚。
  祖母很多诗作都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作的。在《七绝》里或许祖母已经将自己的后世预测到了。
  秋 灯
  顾影生幽怨,残灯黯欲明;
  凝寒花结艳,照见夜吟人。
  七绝?黄叶西风动暮迟
  黄叶西风动暮迟,飘零又过菊花时。
  漫怜身世伤鸿爪,且喜霜枝踏有诗。
  在祖母现存的诗作中,这首《一九六零年杂感》是最让我动容的。
  访友出门去,凄然伤我怀;
  素心能有几,拄杖独徘徊。
  1960年,年龄最小的小姑也已经5岁了。而父亲则已经读小学了,父亲的成绩出奇的好,和祖父刚好相反,父亲非常好读书。但是还未能完成初中的学业,父亲突然有天从学校跑了回家,他说,我再也不去念书了!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甭想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话来。而没过多久,祖母就死了。
  鲁班死后,接着去世的是六叔公能泰。1957年六叔公去了湘中的冷江修铁路,被一块钢材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他也是祖父的兄弟当中死得离家最远的一个。六叔公死之前刚处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冷江佬的小女儿,本打算年底成亲的,但是还没有等到成亲,六叔公就死了。之后两年,三叔公昌鸡公也饿死了。那时正赶上大饥荒最严重的春耕时节。昌鸡公无儿无女,本来自个养活自个还是不难的,但是他人懒,一般成年男人一天挣十个工分,他只能挣七个工分,这和妇女没什么差别了。他爱玩些把戏,比如斗蟋蟀。斗蟋蟀是他最大的爱好,因为这个爱好,青花滩的女人对他有些怨恨,因为他带坏了别的男人也爱上了这玩意儿,所以他从未有过女人。
  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即使下地做活了,队里也分不出来一点粮了。大伙都饿得两眼发黑,凭着每天二两的粗粮勉强还能活下去。但是能泰公食量大,平时做活又懒,队里只给他每天一两的饭吃。一两米饭哪能够,六叔公饿得发慌,两眼直冒金光,于是去山里摘野草莓吃。雨水充沛的时候,野草莓多,但是一到天气渐渐热起来,野草莓也就全部落光了,再说这野草莓哪能填饱肚子的,时间长了,六叔公便饿出了病,脸色蜡黄,瘦得像根竹竿儿,还患上了严重的痢疾。他是被饥饿折磨死的。七兄弟到头来只剩下祖父一个仅存于世,在那一两年时间内,饥饿成了摆在人们眼前的最大难题,直到1962年,情况才稍微出现转机。但没过几年,谁也没料到,一场更大的浩劫迎面而来,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进去。
  子
  在这个家族里,或许父亲说自己的弟弟是说得最多的。他是想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太仓促了而最终把命也给带上去了。父亲每次给我们做思想总结的时候不免会说到二叔。二叔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他的口头上常常挂着的话,开口必言,你二叔……
  二叔仿佛成了父亲教育我们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不要做得过火。父亲就是这样和我说的。要是二叔真的在天有灵,看父亲这样天天说他,保证也会被气得够呛。
  二叔死的时候还未到15岁。15岁,我想我在干什么呢,除了待在学校里,似乎没有地方可去。
  而那个时候的二叔已经是个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了。要不是被区里的人把他的名额刷了下来,二叔很有可能是青花滩头个到过天安门的人。他不知写了多少份入团申请,最后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但是二叔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伟大的无产阶级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我们!这是二叔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名言。他后来渐渐把入不了团的种种原因总结出来,那便是祖母的成分问题。祖母是地主家庭,前夫也是地主,她家就是个地主窝窝,有这样的出身,二叔即使再表现好,也甭想入上团。二叔因此很少和祖母说话,他总是冷着脸,叭的一声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后来父亲也跟随染上了这种古怪的脾气。两兄弟仿佛像商量好似的,故意要把祖母气死。我甚至想,父亲后来的退学是否与祖母有关。我问父亲,父亲总是找各种搪塞的借口不正面回答我。他对我说,他美术不好,所以他就退学了。这哪是一个理由,美术压根就不是主课,即使再不好,也用不着拿这个而退学的。父亲从不告诉我那些他少年时的那些事情。他只说,你二叔……
  现在镇政府门口的那两蹲石狮子你发现了有区别了没有?父亲问我。我说,颜色是有些差异。父亲说,那蹲颜色浅的是后来补上去的,先前那蹲,早给你小叔用铁锤崩坏掉了。父亲说,小叔是青花滩武斗时表现最抢眼的一个,也是最英勇的一个。
  二叔好像天生不怕死般,早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晚上回来时,衣服上便沾满了别人的血迹。那时青花滩分两派,成天打得难解难分,连区里都不敢派人来过问。祖父祖母见到二叔的样子,忧心忡忡,劝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别去搅这摊浑水。二叔生气得跳了起来说,这怎么是搅浑水了!这是革命!
  祖父就说,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人家湘西佬也不像你们这样,我看你就知道瞎搅浑!
  二叔说,我搅浑?!我这才是真正的革命!我必须去革命,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再像你这样过一辈子的!
  祖母说,你再怎么革命,可你也是我的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办?
  二叔盯着祖母,许久狠狠地吐了一句话来,就是因为你这个地主婆,让我永远都入不了团!祖母被他气得两眼泪水涟涟。
  和二叔相反,父亲似乎对革命天生就不感兴趣。他只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理,但是他从不参加什么派别。他对那些激进的派别总是避而远之,小心翼翼的样子。或许是祖母的成分让父亲从小在心中便埋下了阴影,但是他绝少和祖母发生争执。父亲是祖母最疼爱的一个,父亲在刚读初中的时候,她不知在哪凑了钱,为父亲买了他平生用的第一支钢笔。那是一支黑色的金星钢笔,上海生产的,在当时班上是非常稀有的,这只钢笔很快就被人偷走了。父亲一直不敢对祖母讲钢笔丢了的事情。
  二叔是当时青花滩记忆力最好的人,他能将绝大部分毛选的语录倒背如流。他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写标语时,这似乎继承了祖父的遗传。二叔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将石灰刷在墙壁上,一个字比一个字工整漂亮。有次他刷标语的时候险些酿成大错,在写“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最后一句里面少刷了一个“万”字。好在他马上主动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态度非常诚恳,又加上他是青花滩唯一一个会写毛体的人——他写“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时,写得和毛主席写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这些,二叔并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处分。但是他也永远也入不了团,他每年都会写好几回申请。二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努力,或许在当时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入上团。至今依然记得修青花滩水库的情景,那个晚上大约两百人去工地上加班夜战,但是煤气灯却一直点不燃,划了三四盒火柴都没能把灯点燃。大伙都非常纳闷,感觉到有些隐隐的不安。
  后来灯还是没点燃,大伙便渐渐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二叔不走。他说,煤气灯没点燃,难道月光也没点燃吗!?他独自挑着簸箕留在那里挑石块。后来要不是二叔命大,几百个二叔也死了。水库四周全部都是山岩,修水库动到了地基,山岩轰的一声巨响,像张开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水库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要不是二叔当时正处在水库的边沿,听到响动跑得快,早就被山活埋掉了。事后,所有回家的人都惊魂不定,大伙儿要不是多亏了那盏点不燃的煤气灯,全部给水库殉葬了。
  即便如此,二叔的申请压在上头也没谁去认真看上一眼。
  二叔死于一次武斗,他被人装入麻袋里沉了河,几天后捞上来时,已经被河水冲走到百十里的下游去了,脸部浮肿得根本就认不出人来,还是身上佩戴的一枚毛主席像章才认出来是二叔。那时祖母已经去世了,要是祖母在世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遭遇如此下场,不知道会不会活活气死掉。
  自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祖母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挨斗,起先,他们给祖母戴上高高的尖帽,是纸做的。押着她和其他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一块“游团”。祖母那时的哮喘已经相当严重了,整日整夜的咳嗽让她直不起腰,背弯着就像只虾一样。游斗回来,祖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的批斗更加严厉了,要上台,脖子上挂着木板,木板非常沉,是湿杉木,上面写着“地主婆陈云青”几个大字。这样的批斗一站便是几个小时,那时的人没什么事可干,热衷于斗争,隔上几天便要开会。大到社里,小到组里,都得开会学习。除了批斗,祖母这样的异类分子还得接受侮辱和叱骂,祖母后来写下的“多少事,花谢水流东;襟袖只余红泪渍,沈腰销尽又秋风,万念逐尘空”的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了。或许唯有一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丑
  我上学后,特别是在读完了小学迷恋上了看闲书后,父亲的态度让我感到愤怒:他开始禁止我阅读除课本外的任何读物。记得小学的一年寒假,父亲出门了,我一个人抱着《三国演义》坐在火塘边上看得入了迷,父亲吱呀的一声推开大门,从外面突然回来了。那本书本来我是藏在床铺的夹层,父亲的突然回来让我始料不及,已经没时间藏了,只好仓促地把它抛在了床脚下。父亲回来看我眼色不对劲,他装作没事般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眼光四处瞅,一下子便把书从床脚下拨弄了出来,说,要我怎么处置你?快要过年了哇!
  我们那过年的时候是不兴打骂小孩的,说是年关挨打,第二年会常遭大人打骂。但是父亲还是严严实实地揍了我一顿,他把我的《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撕掉了,他看上一页,撕上一页,看得入了迷,后来越撕越快,噼里啪啦全部撕掉了。火塘里的火蹿起老高,暗蓝色的火苗腾起,我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心跳,但是我不敢对父亲怎么样,也不敢怎么样,我那时肯定不是他对手。我只能流泪。
  这是闲书,都是古时候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写的,你读这个你以后就不用去念书了,跟着我在家干活算了!父亲是这样评价《三国演义》的。
  他时刻在我面前念叨着读书的用处。我问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退学?他死也不肯开口说。我还想问他,读书就真的那么管用么?祖母念了那么多的书,她的才气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祖父没念过什么书,活得不是照样好好的?
  这些话都是我装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要是他知道我这样想,我晓得会是什么个下场!我从小就很害怕父亲,他阴郁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刀锋,只有刀锋才有这么生冷锋利。
  父亲对我的学业抓得非常紧,他怕我看闲书耽误学业,我放学回家,他甚至会翻看我的书包,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闲书。有天被他翻到了一本有些黄色内容的言情小说,父亲铁青着脸气得要把我沉潭。我一直到了大学,远离了他之后,才敢看小说的。他说,在农村,不读书你做什么?你跟着我去种田,你愿意吗!?我当然不愿意,可是当时我也不愿意他剥夺我看小说的权利,我实在反感他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束缚。我看到岁月在父亲身上悄悄留下的痕迹,或许在他眼里看来,我的身上承载了他的许多寄托和曾经失去了的梦想。有天农闲,他难得坐下来,问我,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坐在那里,脸色涨得通红。我实在想不出我以后有什么理想。父亲盯住我良久,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发狠念书,不要再待在青花滩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重,好像是憋屈在心中很久了。我们这辈子,就这么定了,你祖父本来是可以走出去的,可是他偏偏喜欢去做和尚……我说,那我二叔呢?
  父亲说,你二叔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样下去,即使没被人害死,也是走不出去的。他接着又说,这人两条腿呐,是用来一步步走的,跑的话会跌跟头。
  青花滩的青少年再也没有谁唱那首童谣了,或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过。或许在他们眼中,没衣服穿,没饭吃,一年难得见到一回肉,那样的过去究竟是个传说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天父亲似乎和我说了很多话,我记得的却不多,他说的有一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别学你祖父那样吊儿郎当,学他是没有出息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评价祖父,之前我还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说过祖父。
  祖母死后,父亲很快就定了亲,那时他还刚满15岁。母亲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字,她的祖祖辈辈全部如此。
  一个女人家要识字作甚呢?会生娃干活就够了!祖父说。
  祖母才情过人,她是会双手执笔写对联的,这在青花滩至今都无人能望其项背。祖母双手执笔,泼上浓墨,在展开的白纸铺在桌上,她双手挥毫,剑拔弩张间,一副对联便跃然于纸了。她写得非常快,需有人在前拖纸。
  1965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那场大雪将青花滩差不多所有的竹子都压断了。祖母写下了《满江红?咏雪》,那是她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窗雪无声,正丘壑玲珑透曙,飞鸟绝,山川冻合,苍茫云树。萧瑟梅花舒冷艳,凄凉乡思迷归路。叹今生,无力起东风,沾泥絮。
  诗牵梦,春光妒,愁侵鬓,霜华吐。化鹃啼夜月,血凝朝露。蹈海欲填精卫恨,挥戈难挽斜阳暮,看年来,谗毁骨余灰,身名误。
  祖母死后,祖父27年后才中风去世。他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北风凛冽,年幼的我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祖父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躺在那里,拒绝赤脚医生前来打针。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打过针,既然要死了为甚还要让人在身上扎个洞呢?!
  在他中风的前一个星期,当时我和他坐在火箱里烤火,他眯着眼睛打盹,突然醒来,对我说,二宝,你要好好发狠读书,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会保佑你考上“太学”的。一席话听得让我毛骨悚然,当时我对死亡看得如此陌生和遥远。我对祖父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干吗要去死呢?
  祖父呵呵笑着说,我该去看看你曾祖父和祖母啦,他们在那边等着我呢,等久了他们会生气的。
  祖父死于1994年的冬天,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穿着祖父过于宽大的棉布鞋跪在移动的棺材前给祖父引路,棉布鞋宽大得像一只小船,我的小脚伸进去空空荡荡,我感觉到自己和祖父的差别在这双布鞋里强烈地体现了出来。
  在他去世的前几年里,他爱上了赶集。几乎每一场集市,祖父都不会错过。我像一头忠实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乡间小径上,清江从我们的眼前缓缓流去。我对这条不知去向的河流充满了无穷的幻想,于是问他,这条河究竟将流多远流到哪里去呢?祖父怔了怔,咧着嘴笑了,它呐,流着流着,就流到天上去啦!
  我们经常会在清江上的桥亭上小憩,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清凉的风从河面刮来,我和他躺在桥亭上的宽板条上纳凉的情景。一个瞎子和祖父扯起了乱谈,瞎子说,七师傅,我给你算一卦吧。祖父呵呵笑着说,算吧,你算算我两个谁先去阎王那报到。瞎子装模作样半天,说,不行了,你顶多还能活半年。祖父笑着没有答话。瞎子又说,或许吃支上等的洋参,你还能多活半年。有还没弄完的事情?抓紧时间呐。祖父捋着银白的长须似笑非笑地答道,活那么长干吗呢,活着还不是在等死吗!
  在他的那口漆黑的木箱里,放着几本古旧的小说。我依稀记得有本《七侠五义》,他用一把很大的铜锁牢牢地锁着,谁也不许越雷池半步。只有冬天的时候,寒风在窗外呼啸之时,他才肯拿出来,泡上一杯浓茶,坐在火箱里每天看上几回。他的鼾声那么响亮。在我记事的那年夏天,我依稀记得他带我去一寡妇家串门。寡妇用一个鸡蛋般大小的马铃薯将我哄出了房间,“乖儿,去门外一个人耍去呵。”他们将门虚掩了起来,我的小脸挤在窄窄的门缝中,我看到祖父光着身子将寡妇压在了床上,他们在剧烈地喘息,当时诧异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青花滩后来又把烧掉的庵堂重新修葺好,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哑然失笑,说,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呐?新中国成立前允许打道场,成立后又禁止了,可现在又说打了,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什么样才甘心呢?湘西佬后来曾当过我们县的县长,大概五年不到就被批斗推翻了。他的一双腿被打残了,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祖父听到这个消息默然许久,叹了口气说,看来还是做个平民百姓好呐,上面整啥我们听啥,我们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就够啦,湘西佬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革了命么?
  青花滩的最后一名和尚师傅去世了,在祖母去世的27年里,祖父在青花滩重操旧业,打过无数场道场。而他打得最好的,也是他平生干过的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把祖母的坟地从石门迁回了青花滩(祖母死后当时葬在石门)。那已经是祖母去世十五年后的事情了。祖母的棺木已经开始腐烂,不得已只能重新换了一具新的棺木。道场打得轰轰烈烈,祖父亲自主持了这场迟到了十五年的道场,在烧千年屋的那刻,有人看到祖父举起手来擦了擦眼角。我看到郑能安哭了,有人这样说道。尽管直到现在,我依旧不能确定,祖父是否真的爱过祖母。

  寅
  祖母自杀于1967年的春天。那天清江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河面有些浑浊,卷着一个个涡旋的小浪花从祖母面前流走,祖母不知道这些浪花究竟要流多远才能和其他的河流汇聚在一起,她从未沿着这条河走出过一百里外的地方。当河水渐渐漫过她的头顶时,青花滩唯一一位识字的女性消失了。她在她的自挽联中这样写道:
  悲怀何处遣,晚岁风光,梅花惟瘦骨,维枝有托,庭茂芝兰,屋起烟尘,那见春温伏荫,苟地下能安,聚首泉台,晨昏依阿母。
  薄命竟如斯,卅年婢妾,藜藿饱枯肠,更狠多贪,杏魂凄冷,晴空霹雳,顿教筋断肢离,恨天阍莫叩,伤心家室,血泪洒啼鹃。
  或许,这才是她一生的写照。而我们这些后辈,依旧唯唯诺诺地活着,什么都不是。
  ——完——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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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16:12:12 |只看该作者
请问楼主一下,您贵庚?
我把你遗在从前的地久天长拾来,日夜打磨,化作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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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17:16:28 |只看该作者
好在你只有二十二岁,你要再大个两三岁,我就不说了——说了什么也不想说了,又食言了。我总是食言。
二十二岁就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很有天赋了。
又在这么多的大刊上发了东西,前途很光明。

说回你的作品。我只看完一篇,随便说说我的看法吧,兴许说得不好,你别见怪。
第一,结构。《八月三日》是我看完的一篇。结构非常完整。缺陷是你总喜欢用重起一段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或者跳到其他的地方进行叙述。这个小技巧并不是说不好,但用多了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觉得作者太懒,通篇下来都是这样,太过单调了。
第二,语言。很多人说过了,你的语言偏翻译语,属余华、蒋峰那一类。应是舶来品读多了落下的病根。我觉得,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语言一定要有自我的风格。这方面你应多思考。虽然开创属于自我的语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但以你能在二十二岁就写出这样的东西,我认为你的速度相比他人会快一些。
第三,故事。似乎你有很多类似历史题材的小说?我认为,写这类小说,必须对想写的那个故事的历史时期非常熟悉,不然,就会因知识面的缺乏而使小说显得单薄。不好写的。我建议,多写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时间和熟悉空间会让小说丰满、自然、有力量。
第四,我仍觉得,小说发在哪里,真不应该写出来。实在是本来就有的,你可以把编辑一下,删了嘛。免得大伙觉得你显摆。

[ 本帖最后由 纪小齐 于 2008-11-30 20:54 编辑 ]
我把你遗在从前的地久天长拾来,日夜打磨,化作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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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23:21:23 |只看该作者
才二十二岁吗?可以理解。
不过在小说里频频有诗出现,实在让人受不了。没必要老是写历史故事,这总让人怀疑,要么是无力描述时下的生活,要么是搞借尸还魂那一套。厄普代克老头好像说过,在这个信息报道铺天盖地的时代,故事和个人体验已经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了。我觉得,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小说,这才是讨论的方向,要开创的方向。
郑小驴,我本以为是郑州的小毛驴之意。
说说你对黑蓝精华版你最喜爱的小说和你最不喜爱的小说,这样便于大家交流。
欢迎你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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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 19:37:2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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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日》近日正好和北大中文系的朋友聊了下,她的意见和你有些相似。我当时写作此篇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几乎没多加思索。我个人认为这是篇很单纯的小说,纯粹地写童年回忆的故事。缺点就是过分的辞藻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文本的内在表达力。读起来缺少质感,所以此篇我不认为是我满意的作品,尽管有些读者比较独爱它。
至于语言问题,实不相瞒,这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我觉得。纪德、马尔克斯、余华、格拉斯、博尔赫斯的语言我均认为不错。但是以后我肯定不会单纯地靠语言写作,就像田耳聊天和我说的,青少年哪有不抒情的时候呵呵。则臣的早期的小说语言描写也是非常精彩的。
至于故事。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之所以选择历史,第一我喜欢它,第二,我更愿意将作品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形成一个自由的空间供想象虚构。而且我认为太年轻没多少社会实践体验的人是写不好有分量的现实主义题材小说的。我目前写的以童年视角为切入点的一些小说,可以看做是对我追忆过去年华的一种总结。而且我认为纯文学写作是一条漫长和枯燥的道路。
至于你最后一个问题,呵呵,我也不好说。以后我会刻意去删的,现在去删以前的,就像楼上某些朋友所说的,有些做作——尽管我至今还未弄明白做作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网络,迟复为歉!问候黑蓝的朋友。
郑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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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 19:42:2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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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刚好和80后一些青年作家如马小淘、苏瓷瓷以及北大中文系博士谢琼等人一起做了一个长谈话录,谈到了很多文学观点和当今文学现状,非常有意思。过阵子会在我的杂志和左岸等网络媒体发出来的。到时我也贴这里一份,不过年轻争强好胜是好的,但是不能恶语想冲呵呵。

另,历史题材是我这一时期的偏爱,不过正在慢慢转变方向。黑蓝如有特别好的小说,也可以投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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