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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郑小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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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作品系列(部分已发作品,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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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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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08-12-3 15:34:07 |只看该作者
“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有“好、坏”,这肯定。
“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也有“好、坏”,这也肯定。
首先我们不是在“破坏”小说,而是企图“建立”一种(些)新小说。
不是所有的“先锋”和“实验”都是有意义的,却是不可避免的。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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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08-12-4 09:00:10 |只看该作者
语言的节奏和故事的节奏很好,但我觉得叙述空洞了,欣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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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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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53#
发表于 2008-12-5 18:54:06 |只看该作者
样子像那种大的题材,不过缺乏灵性,对一种不假思索的“岁月”的重复而单调的品味,导致整个作品凝固在一个感叹的层面上,即便连感慨也算不得,不是说它肤浅,那是另一个体系了,而是美,这篇小说即便有美之处,也是廉价的,至于小说的语言与技艺,就不必再追究了,因为小说本身的失败也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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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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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08-12-6 11:54:29 |只看该作者

“苏童加莫言!”

看了一篇,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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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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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09-9-7 00:27:12 |只看该作者
  短篇小说
  石 门

  ◆郑小驴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艾略特《烧毁了的诺顿》


  1.

  腊月的时候,牯岭小学早已放假,学校像被豺狼叼走心肺的躯壳,顿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小学地处偏僻的牯岭上,这是所由建国前罗氏祠堂旧址改造而成的小学。阴暗的祠堂现在变成了学校的礼堂。怀抱粗的立柱据说是从青山那边运过来的,经过几十年沧桑岁月,筑基已经被虫蛀咬空了。礼堂的青砖墙壁上,刷满土改时的毛录,猩红色的字眼突兀地留在了青砖上,显得有些鬼气。土改的时候,这边不少地主土豪,被拉到祠堂里公审,毙了。据说都埋在了祠堂下面,用一张破席卷着草草地埋了。礼堂的阳光被前头的教室给挡住了,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凉风,黑漆漆的,阴魂不散的样子。有人曾说,礼堂里经常闹鬼。特别是雨夜,里面隐隐传出惨呼声。白天学生们经常去礼堂玩螺旋、弹玻璃珠,倒也不怕。
  这天小学教师陈清起来得特别早。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往火炉上烤了一个糍粑,当作早餐胡乱地吃了。寒假一放,学校怪清冷,寂寞得有些可怕。好在陈清年轻,加上刚失恋,心情颓然,倒也不怕外人说的那些鬼事。学校仅有的三位老师平时就不住校,学校一放假,都早回去过年了。小小的学校里,现在只剩下陈清一人。可有天陈清发现,学校旁边的那座低矮的小平房里也冒出了炊烟,走进一看,才发现敲钟人老李也没回。
  陈清有些诧异,学校放假又不要敲钟,怎么不回去过年呢?
  老李正抱着火塘坐在那里打盹,半眯着眼说,你刚来不久吧?这就是我的家呀,我在这里已经过了十五个年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拄着一根拐棍,提起一条瘸腿来让座,小陈老师过来烤火吧。小陈忙推辞道,你烤你的,我先回去弄点东西。
  小陈不大愿意进这个低矮的黑屋,里面被烟熏得开不了眼,而且有股刺鼻的酸臭味。小陈一下便联想到了那种气味,脸有些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地厌恶。小陈之前听同事讲,这个老李平日神经兮兮的,怪得很,也不大和本地人往来。他是越战时期因伤退的伍,是个中越混血儿,不是石门人,但是却来这里了。
  “他这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十几年了,也没见过他回过一次家,据说老家在边境。按理说,他是部队里立过功的,还高中生呢,干吗要来这鬼地方敲一辈子钟呢。”有天小陈听见两个同事下课的时候站在小学操场旁边的一排槐树下悄悄议论着老李。那时小陈刚来牯岭小学,失恋带来的没头没脑般的打击让他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小陈很快也学着其他老师的样子,无意间远离着这个老李。
  老李每节课负责敲两次钟。敲完钟,他猫着腰,提着那只小榔头,拖着瘸腿,马上钻进那间低矮的小黑屋中去了。

  上午的时候,小陈一位学生的家长从下面提着一篮子糍粑上来,又拿了一块腊肉,非得让小陈拿着不可。这边地理位置偏僻,地势险恶,没哪个青年教师肯来这上课。小陈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他来这里半年不到,吃的喝的,几乎都是学生家长送来的。家长都对他很友好,因为他是牯岭这里第一个操标准普通话的人,这让他们既新奇又敬畏。小陈想想失恋的事,心里对家长们更加过意不去起来。如果不是失恋一狠心,想去个偏僻的地方调节下心绪,或许他压根就不会选择来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
  学生家长嘘寒问暖了一番,最后悄悄对小陈说,那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小陈被家长的口气吃了一惊,疑惑地摇了摇头。家长就放心了,又说了些闲话,小陈好不容易才打发她走掉。中午的时候,他熬了一小锅肉粥,吃了,又看了会书,巴尔扎克的头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看都看不进去,纸上的字在眼前不停地跳拉丁舞。小陈腾地站起来,推开窗,看到小黑屋的门是开着的,老李手里提着那只小榔头走到石门上悬挂着的破铜钟前,举起手,像是要敲钟来。小陈刚想嚷他,说又不上课,敲什么钟。但是小陈的话硬生生地掐在了嘴中又缩了回去。老李并没有敲响钟,他只是将小榔头往钟上面轻轻地触了一下,反复几下,竟然没发出声音来!
  小陈想,这老李怪毛病还多着呢,放假的,一个人都没有,敲什么钟呢。
  老李“敲”完钟,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猫着腰进了黑屋里去了。小陈看到老李进门的那一刹那,像是朝他这边的窗户望了眼。进门的时候,他的拐杖还碰着了门槛,差点让老李摔了一跤。小陈盯着那条瘸腿,突然感起兴趣来。他知道老李的这条腿是在战场上炸飞掉的。他喜欢军事,小时候便听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讲打仗的故事入了迷。下午小陈闲得发慌,卧在冰冷的被窝里发闷。带来的几本书早已看完,牯岭还没通电,天一擦黑便得早早睡下。
  傍晚打算做饭,小陈才想起,上午家长送东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给老李一份。不仅没有,她甚至提都没提老李。小陈回想起前几回,其他家长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老李的。她们送完东西,甚至连那间黑屋子望都不望一眼,就撅起屁股走了。这样想的时候,小陈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上午的时候,他分明也看到老李看着她提东西来了的。
  小陈吃完饭后,便提了一块腊肉,拎着一袋糍粑去了老李那。老李正驼背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饭。见他来了,显然吃了一惊。他慌忙站了起来。他的手比屋子里的光线还黑。小陈说,这点东西,都是学生家长提来的,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天常吃这腊肉,嗓子都冒烟了。于是递了过去。老李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佝偻着腰,不安地瞧了瞧小陈,“这……这……使不得……”眼神的光芒分明扑朔迷离。小陈坚持了半天,终于把腊肉放在了案板上。老李不推了。
  小陈扫视了下小黑屋,竟然没发现一点肉类。老李搓着手不自然地笑着说,我有吃的,我有……他揭开一个缸,小陈看到的都是米。他很快就把米缸盖了起来。小陈心里有些怜悯起来,说,这就要过年了的,赶紧去集市上称点肉吧。
  老李干笑了两声说,会……会的,我自己种菜,他打开小黑屋的后门,指着一圃菜园说,你瞧,都是我种的。小陈一瞧,里面种满了蒜苗和白菜。
  小陈说,我帮你生火,你做你的饭去。老李说,这怎么使得!要不得的!小陈说,正好我也好烤火哩!
  老李忙着去做菜,他肯定以为小陈也没吃饭的,把那块腊肉也切了一截来炒了。小陈心里晓得,但是他没说自己已吃过饭了。
  菜做好了,果然老李请小陈一起吃。小陈说,你吃吧,我刚吃过了。老李就愣那里了,手中的筷子僵在空中半晌也没放下。小陈笑了笑,不骗你的,我们后生,不客气的!啊,真吃过了。
  老李啊了一声,像是才回应过来。又说,那再吃点吧……小陈有些责备自己了,还是摇了摇头,他退回到火塘边烤火去了。老李于是只好一个人吃,他的神情有些难堪。小陈看到他分明拿了三副碗筷,以为他还在坚持。老李说,那副碗筷,是供人的。小陈看到老李低着头朝那副碗筷软绵绵地说了几声,像是身边还坐了一个人似的。小陈分明又没看到其他人!老李抬起头来,冲小陈笑了笑。小陈猜想,供着的那人肯定是老李的亡妻。坐了一会,天渐渐暗淡了下来,小黑屋里影影绰绰的,小陈越坐越凉,于是推说回去还有事,便离开小黑屋了。
  月光如水,斜斜地吊在苦楝树上,操场显得格外的清冷。

  2.
  第二天小陈起了个大早,他赶早去下面的乡镇给家里发封电报,告知不回家过年了。外面打了一场冷霜,小陈踩着黄白色的霜土咯咯地走出了牯岭小学的操场。突然发现敲钟人老李早已起床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学左侧的那道石门下面,双手缩在袖口里。像在思忖着什么。
  石门的历史据说比那座罗氏祠堂还长,是清康熙时建造的,像个“人”字形。石门进去,便是小学阴森森的礼堂。小陈朝老李打了声招呼,但是老李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寡言地面向着这道沉默之门。
  四周雾气蒙蒙,寒冷的气流目空一切地横扫着这个冬日的清晨。
  下午小陈发完电报回来,发现宿舍的窗台上有人放了一大把青菜。小陈把青菜拿进房子,心想这老李还真有点意思,一下便把昨天送的“礼”还了过来。
  晚饭后,小陈决定去老李那坐坐。
  小陈说,谢谢你的青菜。老李僵在那里,把手往衣服上使劲地擦了擦说,别客气哩,青菜那么多,一个人也吃不完的。说着便笑了起来。是那种憨厚的笑。颧骨耸得很高,黝黑的脸,一张典型的越南、广西人的脸形。小陈心里踏实了起来,他坐在火塘边,说你今早起得很早的。老李伸着手往火苗上烤了烤说,天一发麻,我就睡不着了,这十五年来,都是这样……小陈想,早晨老李当真是没发觉他打招呼么?
  小陈笑笑说,人嘛,年纪大了睡眠就少了。老李也笑笑,说,快要死了的人了,还贪什么睡呢。死了想不睡都不成。说完大声地咳嗽,往火塘里吐了一大口痰。小陈望着那口黄绿色的痰慢慢被灰侵蚀掉,心里咯噔了下,喉咙里也痒痒的。
  都是烟害的,老李说,他掏出包“老司城”,抖出一根来,小陈便接了,他本不想抽的,但是莫名其妙地接了。
  小陈指着老李那条瘸腿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李狠抽了口烟,低下头,烟雾便统统喷在了拐杖上,地雷炸的。他说。
  那时不知埋了多少颗地雷,他有些自嘲地说着,一颗地雷只炸断一条腿,我赚了啊。
  小陈说,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李说,和你一样的,老家离这里少说也有五百里呢,在中越的边境,我母亲是越南人。
  怪不得你的口音有些像广西那边的。小陈说。
  小陈又说,你应该立了功吧,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老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喜欢这里,这里安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这样待着……这个地方,谁也找不着我。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小陈说,听说你还是高中生呢?
  老李更加不安起来,但眼神是踏实的,心安理得的。
  你的妻子呢?……小陈嗫嚅着问道。
  她早死了……她是越南人,他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
  ……不过她还在我身边……阿莲!他喊道。
  小陈被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小黑屋子没点煤油灯,黑魆魆的。火塘里的柴火也渐渐灭掉了。小陈说,老李你别吓我啊,我胆小。
  老李叹了口气道,是真的,你别怕,她是好人呢,不过再过一阵子她就要回去了。又朝黑洞洞的屋里喊了一声,阿莲,过来坐坐吧,冷着咧。小陈背后如股冷风吹来,脖颈处感到凉飕飕的。脸色顿时煞白起来,却不敢走半步。他央求了老李一眼,老李当作没看见一样,说,你不要害怕,她和我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我从越南一回来,她也跟着我来了,家乡我待不下去了,都在说我……于是,我便来这里了……这里的人……嗯……都一样的……不过好在这里孤零一地,他们也说不着我……
  你知道我是怎么才得以退伍的吗?他望着小陈说。小陈更加不敢离开了,他努力地定了定心绪,也装作不害怕的样子说,不就是地雷么……
  老李嘿嘿笑了起来,突然站了起来,像是给人让座,然后又坐下,仿佛那人已经坐在他怀里了。他说,其实,那地雷,我是知道的,是我故意踩上的……
  小陈说,你知道有地雷还踩上去!?老李说,不来点狠的,怎么能退伍呢!腿没了,他们就只能把我送回国啦。
  小陈说,你是中国国籍?
  老李点了点头,我有一半越南血统,又会说越语,于是装扮成越南人,穿着北越的战服参加了部队。他们最后还是知道了,也没追究我什么。小陈你莫怕,阿莲是好人,她不会吓你的……受伤后,我便回国了,她跟着我的气息走,于是我们俩终于回来了……老李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苗蹿上来,小屋里忽明忽暗。小陈好几次想抬腿走,发现脚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起来。冷汗便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继续听老李唠叨。后来竟然也入了迷。

  3.
  那年的战事,说不出的惨烈。树木都被炸弹打光了,触目惊心的焦土上趴满了死尸,有越共的,也有美国佬的,我们的也不少……当时我们负责守卫一个码头,那是一个交通要塞,打仗前,那是一个很繁华的集市……河流下游便是西贡,船只来往很繁,我和阿莲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天,我和战友奉命去执行一项任务。那段时间经常下雨,那鬼天气,闷热得像个蒸汽笼,即便是下雨也热得要命。我们从河面巡游了一圈,刚踏上码头,我就看到她了。码头上的人川流不息,可是我一眼就看上她了……她站在楼上,戴着斗笠,穿着青色的裙子,脚趿白色凉鞋。她正在和人攀谈,但是一转头,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的四目相对,像是磁石般牢牢地互相吸引住了,她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神使鬼差一般,我竟然上楼来找她。但是等我一上楼,她便不见了,像是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附在栏杆上,看到浅黄色的河流从北往南缓缓地流着,过往的船只和战舰是那么的频繁,就像时间一样,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过。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伤感。
  隆隆的炮声一阵阵地传来,那是加农炮的声音。每天都有战友从我身边消失。下楼我转身时,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仔细去搜寻时,又没了。但我相信她一定就在我身边。
  第二天我又在码头执行任务,我便开始留神起来。但是我依旧没能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和我捉迷藏。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当时她压根儿就没看到我,或许她的微笑是朝我身边的某人打的。这让我对此有些犹豫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梦啊。当我一个梦接着一个做下去的时候,某天夜里,她便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她笑着对我说,你干吗要找我呢?我说,我想你。
  她说,你找不着我的,你以后别找我了。我说为什么?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的梦境里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朦胧,我醒了,背心全是汗水。营房的通道里投射出淡黄色的灯光,我听见站岗的战友在通道里不停地走动。窗外冷冷的月光透射进来,野外的战事正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我坐在床沿上,抽了几支烟,心里依旧没能平静下来。那些天,我的魂像是游走了,剩下一具干枯的躯体在那里麻木地行走着。我不知道我明天会怎样,我甚至在梦中看到另一个血淋淋的自己,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你还活着干什么?
  一个月后,战事吃紧,我所在的连队被换防。临走前的那一个夜里,我感觉到心里空空的,在码头旁梭巡了良久。那些天,连日的大雨,使得河面暴涨了不少,很多滞留的船只都停在了码头。天空中,一群群青色的鸟群不断从西边迁徙而来,落单的鸟在空中不停地哀号。就在那晚,我又看到她了。
  她依旧穿着那条青色的裙子,白色凉鞋改换成淡青色的了。她站在楼角前,望着我,见我也注视她时,突然掩起嘴角轻轻地笑起来。我终于确定她知道我在看她了。我几个箭步冲了上去,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闪进内室,被我一把拽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盯着我。我说,T?i s? cho b?n ch? ??i m?t th?i gian dài①。她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恐慌,不说话。我说,我不是美国佬,干吗怕我呢。
  她央求我道,你拽痛我了。我有些尴尬地向她解释。她抬起头来,也羞涩地望着我笑了一下。原来,她的一个弟弟上个星期刚死于美国佬的迫击炮下,她的父母则早在一年前就死于战火了。她从南越往北逃到这里还不久。我们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她不安地提防着我。她没看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喉结。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叫阿莲, 十九岁。声音非常柔和,有些像河内的口音。
  我打量了下她的房间,终于知道她是做那行的。她有些脸红,向我解释。我扬了扬手,什么也没说。她叹了声气说,这战事,也不知何年何月结束……说着掩面低低地啜泣起来,说,等凑足了钱,我再也不做这行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否是实话。她清纯的模样让我一下子有些喜欢她起来,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来的,她便倒在了我的怀里。她以为我也和那些大兵一样的,但是我并没有碰她。她微微有些诧异。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茉莉花香。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钱全留给了她。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珠。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她倚着栏杆问我道。
  如果我还没死,我会回来的!我又说,这个码头越共已经快守不住了,你最好赶紧离开。她点了点头,双眼环顾了下房内的摆设,其实她并不打算走。
  几天后,果然如我所说,美国佬把码头给占领了。我们退到了离这百里远的地方继续驻防。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在战场上也经常走神,要不是胸前挂着的像章保佑,流弹早就击穿我的胸膛了。我发现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青色的身影立刻便在我眼前晃动。后来我买了个香囊,想她的时候,便闻一闻。茉莉花香让我心神不宁。

  码头终究还是重新夺回来了。下半年,我们和南越以及美国佬为争夺码头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惨重。浑浊的河面上常常浮着死尸。那一段时间,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绷紧得像弓弦。我的战友一个个离我而去,又有新的战友陆续填补进来,一个月不到,连长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了。码头夺下来后,我又去看了她。她非常激动,以为我再也不来了。我们都很激动。
  你嫌弃我做这个吗?她问我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中国,做这行的会让人非常瞧不起,但是这里是越南,是战场。我一把抱住她,她像只小绵羊一样紧紧地缩在我的怀里。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做了。她说,我恨透了那些美国大兵,简直都是畜生!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一只竹椅上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一名美国佬的。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手枪来,你瞧,我已经会使用这东西了。她向那盏台灯瞄了瞄说。
  这样很危险的,我警告她说,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手枪千万不要让美国佬看到。
  她有些犹豫地说,那我去哪呢?全越南都处在战火中,去哪都不安全——要不我跟着你走,好吗?
  我的心咯噔了下。犹豫了良久,最后拒绝了她。我说,我的部队不会允许的,会遭到处分的。她没有说话,很快把话题转移了。我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
  从今开始,我再也不让人碰我,我的身子为你守着。她轻轻地说。我没有说话,我相信她肯定喜欢我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不相信我吗?
  我一把抱住她,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那么柔软,像朵绽放的玫瑰。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来。她说想给我生个孩子。
  果然如她说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接客了。

  不久,美国佬夜袭,把码头又给夺了回去。炮声排山倒海般的山洪一般令人恐惧。尖锐的炮声从野外的战地呼啸而来,死亡的气息在每个人心中不停地萦绕。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阿莲,你要等着我,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到时战争一结束,我就带你一起去中国,我们结婚。她靠在门口,一脸的忧伤和迷茫,啜泣不止。我将要下楼梯的时候,她叫住了我,跑过来把一块玉挂在我的脖子上。她说这是她家祖传下来的,能辟邪和带来好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回来,她握住我的手说。我点了点头。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心也跟随着一步步地沉入了深渊。活着,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我对生命的最大期盼。那段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活着?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永别。

  4.
  小黑屋愈发暗淡下去。他颓然地抬起头来,像是在哄着阿莲睡觉。她说要睡了,明晚再讲。小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老李一脸的坚毅,不容二话。小陈只得回家,他的心像乱乱的,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怜悯和惋惜。他知道阿莲肯定会死,对于这个已经昭然的结果,他多少有些遗憾。走出门口的时候,老李在背后说道,你真的不用怕,阿莲是个好人,她不会害你的。小陈怔了下,步伐匆匆地走了。那晚,他整宿都没睡好。他不知道老李为何要和他讲这些。老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段往事叙述给他听。这让小陈微微有些诧异。昏暗的马灯静静地在他眼前燃烧,玻璃上面透着一滴滴水汽,门外有什么东西像是想进来,小陈仔细一听,又没了声响。
  不知为什么,小陈一下子又想起分手的女友来。他的女友是他大学的同学,是城里工人的独生女。他一直叫她可儿。小陈以为可儿这辈子都是属于他的人了,但是她领着他去她家的第一次,他们的爱情差不多就遭到扼杀了。晚饭上,没有经验的他被她的父亲劝了很多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就头晕目眩起来,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她的父亲便说:小伙子,这人呐,也是讲命的,这命是上天早就给你注定了的,有人生下来便喝牛奶,而有人连稀粥都喝不上……
  小陈头脑顿时猛然清醒了过来。他恳切地说,我是真的爱可儿的!
  她父亲扑哧笑了声说,我知道你爱她,可她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和农村的娃不一般,你怕是服侍不了她,这人呐,一切还是遵照命运的安排为好,你说是吧?
  小陈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她家。

  这个世界有常人所说的平等的吗?这样想着,他干脆披衣下床,打开了门。门外原来是一只地鼠在咬门,见到他,一股烟地溜了。扑面而来的冷气流像把利剑,小陈不禁打了个寒战,关上门,坐在那里发愣,抽了好几支烟,最后打开窗户,朝小黑屋望了眼,冷月下的小屋子黑黢黢的,像垛巨大的草堆。鸡叫二遍的时候,小陈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很多的梦,五颜六色的都有,不知怎的,那晚他不停地梦见自己在石门下徘徊。他看到自己从石门进去,又转身出来,反复几次,他看到可儿就在白亮的操场上,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迈出石门,但是终究无动于衷,石门背后黑洞洞的礼堂像双巨大的手掌,一把便将他拽了进去。他湮灭在黑暗的海洋中。

  第二天早上,小陈很晚才起床。恍惚中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钟声,于是一个激灵地爬了起来,悄悄推开窗,发现老李拎着那只榔头,正在轻轻地敲着钟。小陈仔细听的时候,那钟又不响了。老李“敲”完钟,又回小黑屋了。小陈看了看表,正好是平时上早课的时刻。
  中午后,小陈决定出去走走。他的心闷得慌。走到操场的时候,发现小黑屋的门是关着的,老李不知去哪了。
  四周一片寂静,操场旁边的槐树叶子早已落光。冬天的原野一片荒凉,肃杀得让人脚心顿生凉意。学校后边就是坟场,一排排的坟茔像小馒头一样隆起,里面埋着一个个暴死的、枪毙的、被人谋杀的、老死的生命。小陈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这些死尸曾经是否也在自己的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如他这个模样呆立着思考生死呢?他仿佛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纷纷立在操场上,呆立不动,目光缥缈,又像在做广播体操。
  小陈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有些害怕起来。他像梦境中一样,走到了石门前,盯视着这道门。石门是花岗岩打制的,上面还有石匠刻的花纹。门槛足有半米宽。石门就像一个“人”字形,突兀地立在那里,要想跨进去,都得从这个“人”字里通过。小陈坐在石门的槛上,他想着昨夜老李说的阿莲的模样,恍惚中,石门的石纹在他眼前不停地变幻,他像是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在上面清晰地映现了出来。他还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映到了上面。小陈打了一个激灵,眼前的一切又没了。他看到老李从学校后边的坟场走了出来,吱呀一声推开了小黑屋的门。
  小陈吃完晚饭,天还未黑,他就早早地敲开老李的门了。你把故事讲完吧。小陈有些迫切地说。老李埋着头坐在火塘边说,你不怕了么?小陈说,怕又能怎样呢?
  两人抽了很多烟,老李望了望小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昨晚为什么我不讲了吗?
  小陈摇了摇头。老李叹了声气说,我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才和你讲这些的……有些事你听多了,并不是好事……
  小陈诧异地说,不就是个故事吗?
  老李就不说话了。顿了半晌,他说,阿莲真是好人,处处只为别个想。
  于是继续昨晚的话讲了下去。
  码头被美国佬夺去后,我们连续争夺了几个夜晚,都没能争回来,伤亡惨重。美国佬的炮火厉害,我们很多战友都死了。后来上头大发雷霆,说一个星期内务必再夺回来。我所在的连队化装成南越的难民,悄悄潜入码头的渔船里,伺机行动。我们在码头附近的河面上潜伏了两天,一直没能获得有利的时机。那天中午,我装扮成一个渔民,在码头的摊点上卖鱼,看到几个美国大兵醉醺醺地上了阿莲的那座楼。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的心一直在不停地跳,这个不好的预兆随着楼上的争吵声很快就发生了。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枪声正好是从阿莲的那间房子传出来的。不一会儿,一条腿上带伤的大兵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了,过了会,又有两个大兵从阿莲的房间中走出来。我的心一下子就坠入谷底了。旁边的战友不知我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劲地向我暗示着。我的手已经伸向箩筐里的那堆死鱼下面了,紧紧地抓着冲锋枪的扳机。但是我最终没有暴露出来,一直等到夜晚,上级终于下令开始突击。
  当我冲到阿莲的房间的时候,和我预想中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这群畜生……我给阿莲穿好衣服,她已经冰冷了……她是被掐死的……
  战事一结束,我把她埋了。亲手将自己喜欢的女人放入土坑中掩埋掉,这是多么悲哀的时刻,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替她报掉这个仇,我看到她清秀的面容渐渐被一抔抔黄土掩盖。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堆坟茔,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真的觉得肚子苟活下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那晚,阿莲又重新走入了我的梦中。她依旧穿着那件青色的裙子,却光着脚,浅浅地朝我笑。她说,她虽然死了,但是灵魂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一个劲地安慰我,要我不要哭,说话的语气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糟透了。神情颓废,就像生了场大病般。事实上,我也很快一病不起。最后只得告了假,躺在后方的野战医院里休息了好几天。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逐渐厌恶起这场战争来。我不知道双方反复地争夺码头究竟有何意义?我甚至开始怀疑起北越一直歌颂的这场正义之战,是不是真的充满了崇高的价值。就是那几天,我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在这场可恶的战场上待哪怕一刻钟了!
  重新回到战场,我便开起了小差来。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心里想的是如何度过这漫长而恐惧的一天。阿莲以前的那座楼几天后毁于美军的轰炸,它倒塌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子缓缓地向我飘来。当天的夜里,我又梦见她了。阿莲在梦里告诉我,说几天后,我将有血光之灾,让我处处小心谨慎。我笑着说,死了有什么不好的,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块了。她哭着封住我的嘴说,你不许死,你答应过我,带我回中国的。又说,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不管怎样的情况,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亡是对上帝残忍的报复,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走出我的梦境的,依稀地看到她临走的时候,在我的床头系了一根红绳。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果真如梦里所见,上面系了一根红绳。我开始相信:阿莲真的没有离我而去,她依旧留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我神志恍惚,头痛得厉害。傍晚我所在的班在执行任务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美国佬的突击。他们将我们牢牢地包围在一个坟场里,我们只能躲在坟茔堆里,机枪的疯狂扫射让我们抬不起头来。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的熟悉,原来我竟然就在埋阿莲的那片坟场。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烈,更不妙的是,我们和大部队取不到联系,而南越的敌人也声闻赶来增援美国佬,他们渐渐把我们压在了一个小坟场里,包围圈越来越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阿莲的坟堆就在相隔我几米远的右侧。
  敌人开始用汽油弹,猛烈的火苗蹿起老高,我们的阵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中,我看到战友们身上着了火苗,纷纷站起来呼喊着突围。一梭子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他们无一幸免,都倒下了。我心想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想起阿莲给我托的梦,愈发伤心起来。我想不管怎样,死也得和阿莲死在一块儿,于是奋不顾身地匍匐,爬到了阿莲的坟上,紧紧地抱着坟茔,就像在抱着阿莲一样。
  说来也奇怪。几个美国大兵和南越兵士也很快就冲到了阿莲的坟堆旁,嘴里唧唧哇哇地喊起来。我听到几个南越士兵骂道:M? th?t s? c?a ??a ng?c, thì r? ràng ?? xem anh ta vào ?ay, làm th? nào ?? bi?n m?t! ?②
  他们在我周围走来走去,搜了个遍,有几个人的刺刀差点碰着了我,但是最终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天黑了,几个南越大兵说,他娘的八成是遇鬼了,明明看到他来这边了的!赶紧走吧。于是骂骂咧咧地全走了。
  我知道一定是阿莲救了我。天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时,我坐在阿莲的坟茔旁低声地哭了起来。我知道她一定听见我的心声了。我扒开她的坟堆,将她的骨灰偷偷包藏好随身带着。
  回到营地不久,上级给我记了一次三等功。但是我已经麻木了,我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样才能回国。
  后来阿莲托的梦渐渐少起来。她对我说,她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她看到父母了,父母要她跟他们走。阿莲在梦里哭得很伤心,说,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又过了不久,她托梦来说,父亲已经做主,给她找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生前是个甘蔗商,迫使她嫁给那男人。她每次来都是泪水涟涟的,伤心欲绝而走。

  那段时间,我的脾气暴躁得像头狮子。有一天差点向一个战友开起枪来。我把我的梦告诉他,他一点都不相信,而且在其他战友面前当众嘲笑我。要不是战友的及时制止,我真想打死这狗日的。
  整整一个星期,她再也没有托梦给我。我以为她真的嫁人了,已经远离我而去。正当我伤痛欲绝的那晚,她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她说,她悄悄地逃出来了,她没有答应那桩婚事。不过她担忧地说,父母肯定会找到她的,到时你就危险了。
  我对她说,我不怕,即使死了,那我们见面倒方便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说,那以后我们怎么才能相见呢,这样也不是一个办法。
  她想了想,说,过些日子再说吧,现在肯定不行的,我的父母对这边的环境太熟悉了,他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我就说,要不我们赶紧回到中国去吧。她就不说话了,思忖了半晌,说,先不要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怎么能不急呢!第二天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便留了个心眼。那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知道,我离她见面的时间不久了。
  那个地雷我早就预感到了。它埋得那么隐秘,又像老朋友一样久违地朝我打着招呼。我一言不发地踏了上去,那一刻我的表情把战友们吓了一跳。我踩着不动,转过头朝他们笑着说,我踩着地雷了。
  起先他们骂了我声,以为我开玩笑,后来气氛一下便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结般。他们大声地朝我喊要我别动。说是找排雷兵来帮我。可是在排雷兵未到之前,我已经迈开脚步了。轰的一声巨响,我被炸飞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右腿已经没了。
  我跟每个人说,是我因为过度紧张才移动脚的。谁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故意迈出去的。
  那个夜里,阿莲又来了,她伏在我的身边哭得很伤心。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这样的代价有多大吗?
  我笑了笑,心里坦率而舒服,像是所有的不快与积郁都一扫而空了。有的时候,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看看野战医院里每天都一卡车地运出断臂残肢,它们曾经作为生命的一部分,而现在无一不是作为一堆垃圾埋进了土坑中。我又在想,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子啊,死了也不就是一具废物!谁还会多年后惦记起一具死尸呢!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做人真的是件很可怜和可悲的事,远没有做鬼那么自由和舒服。
  一个月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中国。阿莲紧紧地跟随着我,来到了这片她从未涉足的陌生土地。
  回到家中,我才知道,在我打仗的两年里,父母早已双双撒手离去。我来到父母的坟堆前,那里的枯草已经长得有人那么高了。跪在父母的坟头,我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从我心头流淌。我的所有的亲人均已离我而去,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便只剩下我一个孤单单地活着。人生就如一幕梦幻啊。活着活着,身边的人如流水般离我而去。后来我和阿莲举行了“婚礼”。村里的武装部和某些人看我是战场上回来的,起先也不敢吭声,后来渐渐地便有人开始说了,说我这是搞迷信,要受批评的。
  那边的日子愈发难以待下去,后来我一狠心,一把火将家烧了个干净,便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来了。十五年了,一晃就过来了。

  5.
  老李仿佛很累了,他疲倦地睁开眼睛,悠悠地说,已经讲完了,阿莲交代了,说年轻人不要老是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小陈没有说话,他想,自己的影子又是什么呢?那晚,他又梦到石门了。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石门前,朝他打着手势让他过来。他便走了过去,但是石门前什么也没有,往里一看,便是黑黢黢的礼堂。他站在石门前踯躅良久,石门突然像把巨大的枷锁,扣在他的肩上,使他无法动弹。小陈马上就醒了,他听到窗外北风怒号,树枝被风刮得呼呼作响。他躺在床上不敢动,睡意全无。一个又一个欲念从他脑海穿过,他突然很想做爱又很忧伤。于是他难过地手淫起来。精液喷射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很想发声大哭一场。

  小陈想,阿莲真的变成鬼了吗?那老李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他干吗总是神色颓然,坐在石门前发呆呢?他为什么要对不熟悉的人说那些埋藏于内心的往事呢?这些问题让小陈想了一宿,也没能解开这把心锁。第二天早晨小陈起来得特别早,他悄悄推开窗户,发现小黑屋的门早就开了。于是他走下楼,看到老李坐在石门下发愣。他走到老李前说,阿莲现在也在你身边了,你幸福吗?
  老李没有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突然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色蜡黄得可怕。小陈也跟着坐在门槛上,屁股一贴上冰冷的石块,顿时如针刺一般。
  老李抽完一支烟,眯着眼睛哈了口气,说:
  “这门也该倒了……我等了它十五年,可它依旧岿然不动。”老李指着石门说。
  “为什么?”小陈有些纳闷地说。
  老李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刚好被小陈瞥见了。老李便说,“你这么年轻又有学识,干吗来这里呢?”他拉了拉衣领,很冷的样子。
  小陈犹豫了一阵,终于把那段爱情和老李说了出来。老李拍了拍小陈的肩膀说,“你不会在这待太久的。”小陈报之一笑,老李又说,“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两人坐在门槛上抽了几支烟,相互都沉默着。老李将烟屁股扔在石门的台阶上,伸脚使劲地拧起来,像变着花样折磨一具尸体。踩完后,朝石门里的祠堂深深地望了眼说,走吧!

  中午的时候,小陈终于下定决心给分手后的女友写一封信。他把老李讲的阿莲的故事写到了信中。小陈并不是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但是一种意念促使他必须写这封信。信写得异常的慢,他仿佛觉得自己心中有许多话需要倾诉,但是下笔的时候,这些冲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封信写得很长,花了他好久才正式写好。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更像是给阿莲在写信。
  信写好的时候,年味已经很浓了,牯岭小学下面的村庄里,不断传来小孩子们燃放鞭炮的声响。小陈决定趁着还未过年,把信投寄出去。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沉甸甸的,又有些莫名的激动。路上碰到了一个家长,家长非得接他到家中吃一顿饭。小陈推辞不过。家长嘘寒问暖的,还说过年想把小陈接到家中一块过年。小陈慌忙谢绝了。他心中一直还在惦记着那封刚投寄出去的信。在信落入邮箱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阵心跳,眼前像是有一个青色的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饭桌上,小陈便向家长打听起老李的情况来。
  呸!什么老李的,就是一个老流氓!家长对老李简直不屑一顾,这让小陈暗地里有些吃惊。
  那个老李呀,原来我们也当他是个老好人!过年过节,我们怜悯他无亲无故,一个人不容易,都要去给他送点心意的,后来才知他是那样的人!
  家长望了望小陈,悄然说道,陈老师,我看你是个好人,千万不要上他的当,他狡猾得很呢,老是装可怜样!我们也不知他是哪个地方来的,据说念过书,后来打仗,还瘸了腿,哎,可能也是因果报应吧!他来这里十几年了,我们这边的人也没亏待他,他……他……他却做出这样的事来……哎……前两年,宋婶怜悯他,也是这个时候,给他提了一篮子糍粑送过去,哪知这不要脸的却耍了宋婶的流氓!宋婶多大年纪的人啦?什么事没经历过!他竟然还伸手进去摸人家的奶头!陈老师你还年轻,没社会经验,你得少和他来往,这人,可不简单呢,别看他的鬼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在这里还搞了一个寡妇,两人在一起姘居了一段时间,好在后来那寡妇害风寒死了!
  小陈听得头昏脑涨。他说,那老李说的那个阿莲,你们晓得么?
  什么阿莲阿娇的!?没听过,肯定也是他瞎编出来的鬼话!家长愤愤然地说道。

  回去的路上,小陈想,老李和家长说的哪方才是真的呢?他想,老李似乎并没有和他说假话,他也用不着对他说假话,但是家长的那一席话又让他有些动摇起来。
  刚走到牯岭小学的石拱桥上的时候,小陈看到老李提着那只小榔头又在敲钟。这次可是真敲了起来,老李没想到小陈这么快就回来了,慌忙停了手,转身回小黑屋里去了。
  小陈看了看表,发现钟并不是上、下课时间敲的。他感觉学生家长说的话可能是真实的,于是有些生老李的气来。
  他决定到学校后边的坟场去看一看。老李经常待在那里,一去就是半天。
  坟场里荒凉如烟,几只黑鸦见到他,哇哇地从荒草中慌乱飞到前边的梓树上去了。
  他终于从众多的荒坟堆中找到了“阿莲”的墓碑。坟头立了块木料墓碑,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爱妻阿莲之墓”。小陈蹲在这座陪坟前,心里五味杂陈。最起码,老李所说的阿莲是真实的,他又想,那为什么老李还要如学生家长所说的那样,去和一寡妇姘居呢?
  这点让小陈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听到背后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转头看时,老李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老李的脸色依旧难看得可怕,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小陈。
  小陈站起来,说,我随便走走,便看到了。
  老李冷冷地说,他们都和你讲了我不少坏话吧。
  小陈挠了挠头皮,朝他笑了笑说,是说了一些……你在这里还和一寡妇……
  老李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面如死灰。他一言没发地离开了坟场,脚步声比钟表的分针还沉缓。

  6.
  一连几天,小陈都没有看见老李的身影。他像是故意躲着他似的,小黑屋的门接连紧闭着。夜里,小陈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想,难道老李果真在骗他吗?他一点一滴地回忆着老李的话,又想起学生家长的话,老李的形象便在他脑海中渐渐低矮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小陈朦胧中听到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开着了。他又听到了一阵细微的敲钟声,钟声像是带有节奏似的,又仿佛在倾诉。小陈披着衣站在窗户前,看到老李敲完钟,抱着头,神色颓然地坐在石门上。
  晚饭后,老李终于来到小陈宿舍来了。
  几天未见,老李像是老掉了十岁,原本斑白的头发,全白了。小陈心里咯噔了下,有些怜惜地望着他,嘴里却说不上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李缓缓地拖着腿,坐在小陈的床沿上,说,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小陈依旧不知说什么好,他转身装作去给老李倒水,其实水瓶早已经空了。
  老李说,有些话,说出来就舒坦了。再不说,以后就没得机会说了。小陈望了他眼,老李凄然一笑说,你还年轻,还不明白的。老李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其实,有些事情,想一想,就通了;可有些事呐,一辈子也怕通不了。
  老李说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食盐袋子来,里面装着一大沓零钞。你拿着吧,但愿这点压岁钱,你不要嫌弃。
  小陈被老李这一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便是口拙之人,这下愈发慌乱。老李将钱放在小陈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他说,你是好小伙,等走出了那道门坎后,肯定会开朗起来的,你要相信我,我看人很准,这钱,你一定得拿着,就算我一点心意,成吗?
  小陈小心将钱收下。他这些天原本心中要说的话,这下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她们会怎么说我,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阿莲啊,你怎么就舍得将我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荒凉的鬼地方呢!说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便滚了下来。
  老李擦干眼泪说,没事,你坐着,我今晚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我只想找个人和我说说话。可我又不知道该去找谁。我天天敲着这口破钟,唯有钟声,才能提醒我还有口气在。活着是对上帝最大的蔑视啊。
  老李很不自然地望了望小陈,拿烟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于是我就找了那个寡妇了……我有些坚持不住了,我真该死……但寡妇也很快死去。后来,我又尝试了不同的女人,就是那个宋婶……结果弄得不可收拾。
  那阿莲呢?你心里没她了吗?小陈有些心凉地问道。
  老李悲凉地望着远方的夜空,良久才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恋吗?
  小陈迷茫一阵,也没能回答上来。
  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也相信爱情的。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有些混乱了……我不确定我死后真的能否见得到她。你把我给你讲的故事,忘了吧……或许她根本就不存在。说完哽咽起来。
  反正我已是肺癌晚期了,老李轻描淡写地说。小陈听得心乱如麻,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老李站起来说,你来吧。小陈跟随着他走到了月色下的坟场。老李一言不发地抓起一块石头在阿莲的坟堆上刨起来。小陈看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老李为什么要这样做。土堆刨平,里面空空如也。
  “假的?”
  “是的。”老李轻轻地说。
  “骨灰去哪了?”
  “回来的路上,就被没收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陈指着空坟堆说。
  老李丢掉石块,两手不知往哪摆放好。
  “有的时候,人也需要自我欺骗一下的。”
  “那阿莲也是假的吗?”
  老李颓然地叹了口气,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身走了。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非常疲倦。转身的时候,对小陈说,你陪我去敲一次钟好么?
  小陈想去搀扶他,被老李甩开了。他走得那么坚定,虽然拖着一条瘸腿。一轮寒月像把柴刀正斜斜地挂在树梢上,将操场撒得满满的如一盆白银,牯岭小学寂静得如死水般,他们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显得格外的刺耳。石门像座十字架般静静地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下,透过这道黑洞洞的门,那口破钟悄悄地挂在石门上面,显得格外地诡秘。
  老李从口袋里掏出榔头来,沉重而缓慢的钟声便从石门里传了出来,一阵阵地叩击着小陈的耳膜,他突然感到心一阵一阵地狂跳着,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老李敲完钟,将榔头轻轻地搁在门槛上。榔头从门槛上掉了下来,滚在老李的脚边。钟依旧在上面晃荡,传出嗡嗡的响声。老李再也没看榔头一眼。

  这声音听起来,就和去年的一样。老李大声地咳嗽了几声说道,他掏出一根烟递给小陈,两人坐在石门的槛上默默地抽完烟。老李说,回去睡觉吧,天冷。顿了顿又说,明天就过年啦,一年又到头了……
  小陈很想问问老李的病情。他的心如一堆乱麻,空荡荡的,里面像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对老李说,你也早点回去睡吧,新年马上就到了……老李点了点头,我再坐会,待会就去回去睡。
  小陈回到宿舍的时候,他看到老李的烟头依旧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的。第二天早晨,他被新年的鞭炮声惊醒了,一翻身爬起来的时候,透过窗外,天空飘满了鹅毛般的白雪,纷纷扬扬,不紧不慢地洒了下来,像张无边无际的网。而老李歪着脖子依旧靠在石门旁,石门远处白茫茫的一片,老李孤零零的像是睡熟了的孩子。

  ①.        我等你很久了。
  ②.        真的见鬼,明明看到他冲到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完——
  2009-4-5定稿于昆明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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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00:33:17 |只看该作者
  叔 叔

  ◆        郑小驴



  NO.1生活就像捉迷藏,不管它之前躲得如何隐秘,总有逮着它的时候。
  NO.2生活就像你的儿子,而不是你私生子,用不着偷偷摸摸去面对他。
  ——叔叔

  这么说吧,叔叔自杀的那天,我和女友笑笑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很幽默的杂志,我们几乎忍不住想笑出来。我们一边翻阅杂志还一边嚼着飞箭牌口香糖。噩耗就是在那个稍许闷热的下午像口香糖一样黏上我的,于刚,你快回家吧,你叔叔跳楼了呢。宿舍的王卫操着短了半截的广东话大声说道。几乎整个阅览室的人都回过头往我们这边看。
  他又重复了一遍,他以为我永远都听不懂他那狗屁广东话。够了,我朝王卫吼了声,丢下笑笑和那倒霉鬼,骑了他的自行车拼命地往河东跑。河东是我家,我的家就住在河东,包括我家引以为豪的叔叔。我的叔叔是国税局的局长,我妈妈和婶婶们整天把国税两字挂在嘴角前,生怕哪天它变成一只兔子溜走了。
  可我舅舅死了。王八盖子的,我一路骑,一路诅咒王卫。我叔叔就那么给死了,这消息像把降落伞缓缓地罩在了我头上。这样想的时候,我有些晕晕乎乎,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着叔叔的最后一面,我甚至该死地想象着他从高楼跳下在空中翻腾时姿态。我才不相信那些狗屁文人比如的一片树叶那样飘落。我相信叔叔肥胖的身体就像一截树桩,笔挺地掉在地上,甚至没能在空中翻腾一下。

  妈妈脸上苍白地站在人群中。一些警察已经用封锁带将叔叔出事的地方圈了起来。他们在歇斯底里阻挡着想凑向前来一睹这位昔日的国税局长的遗容的人群。爸爸也来了,最后我发现熟人越来越多,我能认识的,他们几乎都来了。仿佛一场告别的演出,神情那么的相似,一个个都像戴了脸谱。
  妈妈一把抓着我的手,她的表情看起来像块拧得皱巴巴的抹布,刚刚,快去看看叔叔吧,你叔叔死了。
  爸爸脸如死灰,他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闷闷地抽着庐山牌香烟。那是一种极其难抽的香烟,我们宿舍的人都嫌它味道涩。其他的两位叔叔,表情各异,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他们没一个把眼光往叔叔的遗体上停留简直那么一秒钟。
  我叔叔跳楼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下班的高峰期。他如抛物线般的一跃而下,使整条街道如条塞得满满的香肠。人人都铆足劲,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来瞧瞧。
  叔叔的头部先落地,一只膝盖是微微弯着的,这让我感到诧异。他手腕上常戴着那只石英表,是前年在广州出差买的,已经震落,跌落在地上成了个粉碎。坚硬的水泥地上流了很少的血,五月的空气中散逸着淡淡的血腥味。闻道这种味道,死亡总在眼前萦绕。三楼高的地方有几根电线杆,但是叔叔跌落的时候并没有碰着。我不知道叔叔碰着那些该死的电线是该庆幸还是不幸。如果叔叔碰着了,那叔叔肯定不是这样的一个死法,——或者他不会死的。我稀里糊涂地乱想。就在前几天,叔叔还对我说,说下次去澳洲给我带一只袋鼠皮子回来。是的,如果叔叔不死的话,他可能去澳洲的。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说要去澳洲,但是一直也没有去成。去澳洲成了他人生的一道谶语,他就死在去澳洲的前夕。几天后,在收拾叔叔办公室的时候,去澳洲的护照就搁在他的桌上。可是他再也去不成那里了。生前,他是多么的向往那个大洋洲包围的大陆。甚至,他想移民去。可是,我的堂弟耸耸一点都不喜欢澳洲,他无数次地在叔叔面前嚷嚷,我才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
  叔叔抱着耸耸说,逗他说,澳洲比我们这个城市好多了呢,那里人人住洋房。耸耸说,我不要说英文。我讨厌英文。这其实就是耸耸不想去的原因。叔叔死后,耸耸抱着一幅世界地图,指着澳洲对我说,哥哥,爸爸是不是要我带我去这里呀?
  这下好了,叔叔死了,他哪些去不成了,我不知道在叔叔跌落的几秒钟里,他是否想过这些。那张袋鼠皮子自然也是要不着了,甚至一开始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在向我开玩笑,我压根就不相信澳洲的海关会允许他带着他们国家的袋鼠皮子远渡重洋。
  叔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理由和理想就像他天气再冷也不愿拉上的夹克拉链,坦荡荡的。

  回到学校,全班的人像是都知道了我叔叔死了的消息。他们肯定兴奋不已,我有些沮丧地想。叔叔没死之前,我经常炫耀着,我的叔叔怎么着怎么着。可他死了,自然屁都不是了。更加要命的是,叔叔的死还不一般,听人说,他是畏罪自杀。这让我背脊骨都发凉。我想起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叔叔的客厅吃西瓜,我们还一起看了场NBA,耸耸吃得脸上沾满了西瓜籽儿。叔叔和我们正为最后的一块西瓜的归属争得热火朝天儿,门铃就响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来了。
  门外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全是我不认识的。他们的一个朝我说道,王迎同志在家吗?
  叔叔缓缓地站了起来。是他开的门。他们进来后,叔叔和他们进了书房,不久叔叔就出来了。他对他们说,我去收拾下。他匆匆地往包里装着洗漱等生活用品,而衣服则一件也没带。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起来了,我诧异他为什么不带换洗的衣服。我本想提醒他的,又想叔叔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根本就不需在那换洗。
  可是叔叔再也没能回来。
  家里凌乱得可以,自从前年婶婶癌症死后,便少有洁净的时候。偶尔叔叔叫来家政,我妈妈有时也自告奋勇来替他收拾一番。妈妈说,老王,也该想想续娶的事了,这样下去不行的,叔叔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看电视喝茶,他一言不发,打着微笑儿。
  叔叔最爱坐在客厅靠窗台的那张皮沙发上,那都是下午的时候,血红的残阳穿透窗纱,淡淡地冷清地倾泻在叔叔的头上,那缕阳光像血,又如天鹅绒般轻。叔叔坐在那里想什么呢?他泡一壶很浓的普洱,普洱也是血红血红的。
  刚刚,人该一天的哪个时候死最体面?
  就是这个时候,我随口说道。日落西山啊,他啧啧赞了声说。

  那天,叔叔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跟着那些人走了,他的手机也落在家里。关门的那一刻显得格外漫长,他像是无限眷恋般地浏览下家,朝我笑了笑,便走了。我后来无数次回忆叔叔留给我最后的这个表情,这样想来,叔叔的那个微笑便显得十足的意味深长了。那个微笑像是告诉我,叔叔在出门的那一刻起,他是不准备回来了。
  那晚,两个叔叔都来了。父亲是大哥,但是他说话很少。两个叔叔却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重点在要不要花钱把叔叔弄出来。二叔的态度最刻薄,他进去了就让我们给他擦屁股了?之前呢,之前坐局长的宝座上时怎么就没想过我们呢?我想起了前年,二叔曾求过叔叔,让他帮二婶把工作从自来水公司调到国税局的会计科来。但是叔叔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弄得二叔一脸土灰。
  他们的争吵给家里蒙上了一层层阴影,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头徘徊,我想叔叔可能要出事了。很久之前,我就听这座城市的人背地里说过叔叔的坏话。他们说叔叔不仅爱财,而且生活作风上,也放荡不羁。
  自从婶婶癌症死后,叔叔再也没有续娶过。婶婶是患乳腺癌死的,之前做过手术,医生的手术刀如推土机将她饱满的胸脯推成了地平线……但还是失败了。他们背地里说叔叔的时候总是附带地加上了婶婶,这多少有些恶毒。婶婶是无辜的,她的乳房被切掉后,整个人就变了。这个妈妈是深知的,她有天回到家黯然神伤擦着眼泪说,水云命苦的。
  婶婶患癌症的那两年里,叔叔没少干出让我家难堪的事来。这些都是他背地里做的。有一天,我甚至听说叔叔在外面和一个女大学生好上了。有人还说得有板有眼的,连女孩长什么样,哪个学校哪个系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纷纷猜测是哪个女生那么不要脸。但最终也成了一场闹剧不了了之。我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叔叔带着陌生的女人从我眼前经过。唯一的一次,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月,那个时候,我和笑笑还没有认识,我还沉沦于艾略特的那句狗屁诗里不能自拔。那天我从校门口出来,叔叔的小车就停在那里,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小臣,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妇女。我曾多次听说叔叔爱成熟的美妇,关于这点,我也深信不疑。这么说来,那么关于他包养女大学生便纯属谣言了。
  这是钟阿姨,我局里的同事。叔叔对我介绍。
  钟阿姨优雅地和我握了握手,很快地将手收了回去,留给我一个淡淡的笑容。一看就是那种很有修养的女人,比我妈妈强多了。他们坐在后座,一直在窃窃私语,偶尔还浅笑几声,看上去像一对情侣。
  那天我们一起吃的饭。说了一大通无关紧要的话。我不知道叔叔为何要把我拉上去,我夹在他们中间就像三明治里的馅。这让我多少有些扫兴,所以那天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也通通忘了一个精光。唯一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吃完饭后,叔叔并没有坐专车回家,他让司机把钟阿姨送回去,他和我是走路回家的。
  钟阿姨是谁?我问他。
  你不觉得很像你婶婶吗?他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后来我再也没看见钟阿姨。但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了。钟阿姨是叔叔一个下属的老婆。叔叔和钟阿姨据说在恋爱,这种荒谬的恋情引起了一场尴尬的轰动。谁也没敢当着叔叔的面说出来,那个倒霉的下属有天喝醉酒,提着一把菜刀站在叔叔家的门口,扬言要杀了他。叔叔脸色铁青,他也有些尴尬。站在那里,那是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他木然地倒在那张皮沙发上,久久都没有说话,手指上夹着的香烟雾气萦绕,半截烟灰轰然倒塌。当时叔叔和婶婶的结婚照片还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但是钟阿姨那件事被人捅破不久,客厅里那幅照片也莫名地消失了。
  叔叔在我面前很少有说正经话的时候。或许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小伙,他喜欢和我贫嘴。在他死后,我开始失眠,我常常躺在学校宿舍的单人床上想着叔叔。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说那些玩世不恭的话。有几次,我甚至还梦见他了,他站在河的对岸,戴着一顶不知从哪弄来的瓜皮小帽,脸色是青黑色的,像戴了一张脸谱,那样子看上去那么滑稽和陌生。他朝我喊道,刚刚,快过来吧!过来陪我,我一个人说话很孤单。水流那么急,四周无渡船,是不可能过去的。我说,你怎么会是我叔叔呢?他显得很无奈和沮丧,喊了一阵子,就走了。醒来我想,叔叔的一生,就没有耐心干完过一件事。叔叔当过兵,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一等功,退伍转正后便干起了税务工作。他以前当的侦探兵,后来叔叔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聊的时候,他的那些陈年往事便如一条永无尽头的铁轨永远在我脑海延伸。

  叔叔死了。他再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后来甚至连梦见他也少了。他在我面前画上了一个滚圆的句号。他刚死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什么,有些事情只有等到需要他了,才会惦记起他的好处。
  首先发生在我的身上。叔叔自杀的消息在班上比猪流感传播得还快,这帮幸灾乐祸的王八盖子们平时饱受了我在他们面前说我叔叔的气了,叔叔一死,他们雨后春笋般立了起来,虽然表面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可知道这群家伙心里想的。他们像接力赛般传递着这个消息,平日里也不再像往常那么对我客气。之前,我也认为叔叔死了就死了,反正迟早有天我也会去他那报到的。但很快我就不这么认为了,因为有天笑笑很认真地向我打探,你叔叔真的死了?
  我的女朋友,我简直怀疑她当时和我交往的动机直接来源于叔叔。这简直要了我的命。是的,我的叔叔死了,在这个五月,他从十三楼上空做了一个潇洒的自由落体运动,沉闷得像块铁一样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没人怀疑他没死。我的叔叔自然不是张国荣,他的死甚至连当地的晚报都没有报道。这让几个叔叔和妈妈都有些愤然,因为叔叔没死之前,还不时地在报上露露脸,甚至电视上也能瞅见他的脸。
  “都是一群势利眼!”妈妈有天将晚报狠狠扔在茶几上说。更年期的妈妈总是那么爱喋喋不休。其实电视上的叔叔一点都不好看,那是一张如水泡肿了的脸,像是几百年没睡过好觉了,眼光呆滞,表情僵硬。
  我的女友笑笑虽然对叔叔的死不表露于声色,但每天她发给我的短信渐渐减少。鬼知道以后她会怎么想。我的叔叔是局长,他一死,我家里再也没一个端得出台面的人了。

  叔叔的葬礼在雨天。五月的雨天让我想起小时候叔叔经常带我骑车去买棉花糖的情景。那时叔叔还没当这样大的官,他也没有后来的那辆专属于他的奥迪。他骑着自行车,我们在雨天的小巷子里像条金枪鱼般快速穿梭,我贴在叔叔的后背上,有时还恶作剧地挠他痒痒。叔叔故意将车骑得像条蛇。
  “别挠,再挠不买棉花糖啦。”
  叔叔的背受过伤,有次听人说,从他后背足足取出来四五片炮弹碎片。
  叔叔后来当了官,他再也不在人们面前提这些。之前,他总爱向他们吹嘘的。我的婶婶据说就是那样吹嘘来的。那个婶婶还很健康,脸色稍显苍白,是个不胖的女人。谁都看得出来,叔叔并不爱婶婶。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娶她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婶婶住院的那一两年里,我没少往解放军医院跑。我甚至还在医院的停车棚丢了一辆我大学生涯唯一的自行车,这让我对此印象深刻。
  那天下午放学,我去医院看婶婶。叔叔刚好也在,他坐在窗台前的竹椅上给婶婶削苹果。房间里非常安静,空调的冷气开得非常低。叔叔低着头,苹果在他手中缓慢地滑动,苹果皮从他手指缝里不断流淌出来。这就是生活,也就是老生常谈的过日子呀。后来我是这样想的。这个记忆如张定格的照片,永远驻留在我脑海里。我甚至对妈妈说,那天叔叔亲手给婶婶在削苹果呢。妈妈说怎么可能。是的,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据说不几天,叔叔就和另外的女人鬼混在了一起。这差点让婶婶气炸了肺。婶婶死后,有人就说,水云呐,哪是病死的,是给人活活气死的。

  事实上,救护车拉他去医院,只是敷衍形式而已。叔叔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那里据说一个极乐世界。大鬼小鬼年轻的年长的挤眉弄眼相互取笑相互拥抱。那是一张张僵硬的脸谱。人没死的时候,脸谱是神情各异的。他们在人间表演结束了,便将僵死的脸谱带去阴间。一张张表情古怪夸张的脸谱,在挥手告别人间的路上,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从太平间出来时我想叔叔是不是也有张属于他自己的脸谱呢?
  那天下的雨仿佛是叔叔给我们的告别,阴霾的天空让我想起雨天的棉花糖。那是一种极其难啃的糖,每次吃,都粘得我满脸都是,但是叔叔总是乐此不疲地带我去买棉花糖吃。他骑着车,扭头看着说,小丑哦,小丑!

  叔叔生前的司机小臣也来了。那辆A6奥迪,后座空荡荡,叔叔已经不可能再坐上去。小臣表情有些阴郁,他的领导一死,意味着他也朝不保夕,所以他哭丧着脸,对此,我们也不奇怪,谁知道他是为叔叔还是为自己呢!再说了,这样的场合,谁不装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出来呢?
  小臣走到父亲面前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爸爸接了他递出来的烟,他背着小臣偷偷地看了下香烟的牌子,是中华的。爸爸肯定是在小臣发给他烟的时候没看清楚牌子,他这样做,让我有些难堪。爸爸看了香烟的牌子后,脸上更加阴霾了,他几乎没抽过中华烟。
  不一会儿,领导们也来了。爸爸和妈妈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叫其中的一位秃顶的老人为钟伯伯。钟阿姨和钟伯伯一起下的车。妈妈后来告诉我,钟阿姨就是钟伯伯的女儿。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钟伯伯在殡仪上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沉闷的声音在五月的阴雨天像是发了霉般。

  回家的时候,小臣坚持送我们走。爸爸和两个叔叔都没有推辞。我们四个人都没说话。本来去殡仪馆就是件晦气的事,所以回家爸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像是要把所有的晦气都洗掉。妈妈坐在沙发上有一个频道没一个频道地按,最后停留在一个丰胸的内衣广告上,我们完了,以后靠谁,谁也靠不住的。
  她的语气非常焦虑和急躁,这个时候我一般都是选择躲进书房避而远之。但是这次她一把逮住我说,刚刚,你也那么大了,你叔叔也走了,你怎么还不懂事呢?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哪里不懂事了。
  你叔叔是被人害死的。妈妈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话出来。
  被人害死的?我说。
  爸爸洗完澡出来说,别听这妇人嚼舌头,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妈妈向爸爸翻着白眼,你还好意思不是被人害死的?!难道要亲手杀死他才算么!
  很多流言在我耳边流传,据说叔叔很早之前就受到“关照”了,那只是内部警告,这次倒好,调查他银行账号,里面有九十万。叔叔在里面交代了几天也没能说清这笔钱的来龙去脉。钱虽不多,但是不少。这笔钱就像一把卷口的刀,一道道地砍在他的脖子上。
  叔叔死后,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按理,九十来万,即使全是不法得来的,也顶多进去几年而已,根本就用不着从十三楼跳下来,跌得那么惨。
  所以叔叔跳楼后,很多人的直感就是叔叔傻,或者他被吓疯掉了。
  后来我听到了更为真实的传言,说是叔叔果真如妈妈所说的,是被人给串联起来污蔑而死的。这个消息让我为叔叔感到非常委屈。说实话吧,叔叔的那套房子,算不得豪华,甚至有些寒碜,而且还是福利房。他自己没有另外去买,婶婶之前在出版社上班,待遇也可以,他们完全有能力再去住个更好的地方的。但是叔叔一直没有买。他最大的愿望不是买房,而是去澳洲居住。
  “这个地方简直是地狱,待腻了!”有天他喝了太多啤酒后,打着酒嗝和我说。“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我问他那想去哪,他盯着我笑,澳洲。他又重复了那两个字。
  去澳洲消费很贵的,而且你又不会说外语。我说。
  叔叔沉思了良久,突然盯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后来又说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以后谁也没再提起。

  叔叔死了,耸耸一个人自然是不敢住那了。我们那天去搬家,惊奇地发现他卧房的一幅画。那幅画之前我一直没发现,它被隐秘地挂在另外一春宫画后面。
  那是一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用了过多的油彩,过于血腥,十字架上的耶稣双眼怒瞪,看不出一丝痛苦,更多的是燃烧起来的怒气。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画面上的耶稣是我陌生的,看起来更像酒醉被割头的张飞。
  下面有一行小字写得有些晦气,穿过你的头颅安安静静。那自然是叔叔的笔迹。
  叔叔没死之前,总爱拉上我去陪他喝茶。他平生只爱喝红茶。那时普洱刚火起来,叔叔便爱上了那种喝起来有些腻腻的茶。
  透过夕阳的窗台远眺,便是一片浩荡的湖水。无数的杨柳沐浴在湖光中,游船来往频繁,一湖美景尽收眼底。后来我想,叔叔一直不肯搬家的原因,可能和这片湖水也有关系。他站在窗台上,端着茶壶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湖水和船只,南方的五月总是让人慵懒和忧伤。
  哪天我死了,你们就把我扔进湖里喂鱼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也跟着你去喂鱼啦,我说。他哈哈大笑。那个时候,耸耸刚放学回来,他歪着头望着我们傻笑,一脸的诧异。

  叔叔死后很快被火化,他生前的愿望自然是实现不了了。而且对于那样一个荒谬的要求,我想不管是我,还是我家人,都是不会答应他的。

  叔叔死后,我家里开始少有轻松的空气。这使得我在家走动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干了亏心事般。妈妈无精打采地上下班。她有天终于忍不住抱怨说,她已经受不了同事们在她面前谈叔叔的那些破事了。
  “简直就是个泼皮!”她有天这样恶毒地骂了叔叔。在一旁的爸爸也没吭气。叔叔可是他的弟弟啊,我想。
  叔叔生前,他们都是唯叔叔马首是瞻的。叔叔说什么就是什么,家里的一切举止决定,都是叔叔一锤定音。他一死,他们立刻把叔叔捅成了一个马蜂窝。他的所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我终于知道叔叔和钟阿姨是有一腿的。“那个女人哪那么简单,老三啊这样的女人也敢惹!”爸爸说。
  钟阿姨在叔叔死后,就再也没有从我们眼前出现过。在她写给叔叔为数不多的情书里,我读得心猿意马。简直就是勾引,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叔叔肯定也是给她写过情书,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但是我肯定看不到叔叔写给钟阿姨的情书了。在钟阿姨写给叔叔的其中一份书信里,我甚至看到了他们在探讨未来的婚姻计划,一起去澳洲结婚。钟阿姨表示她会马上和那个窝囊废离婚。
  钟阿姨在叔叔死后,依旧和那个所谓的窝囊废过得美滋滋的日子,他们不仅没离婚,据说还把儿子搞到加拿大留学去了。我想叔叔在天有灵肯定会气疯掉。
  据说叔叔就是被钟阿姨的父亲,也就是我叔叔的上司搞垮的。外面都是这样风传,究竟是谁搞垮叔叔,答案也只有叔叔一个人知道了。他现在天上,从火葬场的烟囱化为一道青烟直溜溜而上,见他的耶稣去了。

  耸耸自从叔叔死后,晚上一直噩梦连连。他一个人不敢睡了,没法子,我从学校搬回了家住。在梦里,他一个劲地踢着被子,你不许跳。耸耸一直这样不停地喊。
  我又梦见爸爸了,他是头朝下跳下去的。他喘着气说。
  事实上,在叔叔自杀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察觉出了他的反常。他不时地带着我和耸耸去外面腐败一次。那段日子,我们过得美滋滋的,几条街的饭馆被我们吃了个遍。他好像无限眷恋地望着我们风卷残云,自己却吃得很少。
  他望着我们,笑眯眯的样子。现在想来,这笑里面还装有着一丝其他的东西。可惜当时我们都没在意。在他自杀的前几天,他便已经安排停当耸耸日后的生活。有天他把一个工资存折给了耸耸。搬家的时候,席梦思枕头下的一封遗书让我们触目惊心,上面的绝笔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死肯定是头朝下的。
  事实和他所写的如出一辙。反贪局的同志后来回忆,叔叔瞅他们不注意,一个猛子地跑到窗户,还没来得及他们回过神来,他已经跃出了窗户,果真是头朝下坠落而死。
  “有什么事好好说嘛,干吗要这样呢?”有天反贪局的同志谈到叔叔之死时不免惋惜地说。“其实他那样一个局长,银行里有个九十来万,哎,一点都不稀罕,九百万都正常呢。”他们说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后来我想爸爸说的话是对的,没谁真的想害死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你。
  有天耸耸朝我说,有天他看到叔叔洗澡出来光着上身,他的胸上刺了一只钵头大的狼头,非常骇人,吓了他一大跳。我已经无法看到叔叔胸前的那只狰狞的狼头的模样了。毫无疑问,这只狼头再骇人也一样同叔叔化为了一道青烟。
  可是那个五月,我又有了很多关于叔叔身上刺青的联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身上刺上那么一个狰狞吓人的玩意儿。那个图像肯定很吓人,就像人戴上了脸谱,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完——

  2009-5-11于南昌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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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00:40:06 |只看该作者
  中篇小说

  和九月说再见

  ◆郑小驴



  9月3日,煞西,冲蛇
  钟楚失踪的第2天



  机械工钟楚在湘潭给女友瓦蓝最后留下的字条潦草而且仓促,上面用蓝色墨水笔写着几个字,我出趟远门,也许回来,也许不回了。
  钟楚走的时候,刚好是九月里最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好心情都如约而至,不请自来。所以钟楚留下这张突兀的纸条时,女友瓦蓝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焦虑。她起先,对谁也没说。包括你。你是瓦蓝和钟楚之间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但是得知钟楚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你是这样安慰的:瓦蓝,我和你打赌,超不过半月,最多一周,这小子保管滚到你面前。那时的你,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管他回不回来,干脆死外头不要回来了。瓦蓝仰起头说。她的表情有些阴郁,显得变幻莫测,你都猜不透她的内心,如是你说,你们最近是不是吵翻了?从来没有,他从未和我吵过架,瓦蓝的语气那么坚定,基本推翻了你的猜测。他马上就会回来的,我保票,于是你说。你说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掉?我做得哪里不好了?瓦蓝嘤嘤地抽着鼻子。这位年轻的高中音乐教师弹得手好琵琶,声音如露珠般晶莹剔透。她忧伤的样子让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想,钟楚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女孩死心塌地跟着你,还不知珍惜。
  高中都重基础课,对于音乐,属于可有可无的课程。所以钟楚失踪的第二天,瓦蓝就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批假的秃头校长开着玩笑说,是不是要去长沙看男友了?瓦蓝抿着嘴含糊了一声。
  钟楚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瓦蓝起先接连不断地拨,最后索性对方的号码也消掉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瓦蓝握着话筒,忧心忡忡。
  天黑时分,你陪瓦蓝去吃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锅底,你们两个都很少说话,默默地动着筷子。街道上的路灯渐渐亮起,你听见瓦蓝幽幽地说了句什么话,但没听清楚。热气遮住了她的脸,你本想安慰她几句,生生地让食物给哽了回去。
  钟楚会回来的,你一直这样对她说。城市的九月夜空那么清爽,如果不是因为钟楚的出走,这的确是个美妙的夜晚。


  9月6日,煞北,冲猴
  钟楚失踪的第5天


  瓦蓝对你说,她要去长沙看看,或许钟楚回长沙的单位了。这种猜测不无可能,也许这小子真的回去工作了。于是你说,没准这小子在和我们开玩笑呢!你的回答让瓦蓝稍许有些放心。但是瓦蓝又说,给他单位打过好几次电话了,那边的同事说,钟楚压根就没来上班。而且据说那家机械厂已经濒临倒闭。
  那边你还有熟悉他的朋友吗?你问。没有,他的朋友寥寥几个,该认识的,我都见过的。她的回答让你有些忐忑,你不知道钟楚这小子在和瓦蓝玩什么把戏。要不要去派出所报个案?你说。他留了纸条的,又不是绑架。瓦蓝说得很对,钟楚是自我消失,报案警察也不会管这些闲事。没准两小口闹矛盾呢,警察可能会这样说。
  钟楚还爱我吗?瓦蓝失神说。你为什么这么想,钟楚只是出去散散心,他没准心里有什么事掖着,出去走走就舒畅了。你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背着我招呼也不打一声?他难道不晓得我会担心他吗?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的目的就是想和我分手,好吧,分就分吧!瓦蓝哽咽着说,我早就过够了,这穷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一个在湘潭,一个在长沙,我早已厌倦了长途跋涉的爱情了!
  可是钟楚是爱你的,你心里肯定知道。
  钟楚和瓦蓝恋爱那会,你还混迹于钾肥厂的后勤部。你和瓦蓝在一个城市,她和你有着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写点散文诗。从未发表,后来你竟然神使鬼差地在出版社谋到了一份编辑的差事。有天瓦蓝对你说:我有爱情了。那个人就是钟楚,长沙一濒临倒闭的单位的机械工。
  你甚至忘记那天见钟楚的情形了。钟楚和瓦蓝长达半年殷勤的书信来往,终于等到了见面的那天。你看到一个结实得有些过分的中等个儿站在瓦蓝的身边朝你羞涩地微笑。那人就是钟楚,所以后来你回忆起钟楚的模样时,微笑总是先入为主,可是后来你发现,钟楚并不是个特别爱笑的男人。
  钟楚写诗。因为这个纽带,将你们三个牢牢地缠在了一起。你从未看过钟楚的诗,他总是写好后,藏着掖着,不愿与人分享。你问瓦蓝,钟楚的诗写得怎么样?瓦蓝笑着说,没你好。她这么一说,你更加想去看看。事实上,这样的念头也就想象而已,你最终也没法看到钟楚的诗。
  从长沙到湘潭,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开始沿着公路无限延伸。瓦蓝,我爱你。钟楚每到周六的清晨,长途汽车载着他的玫瑰准时出现在瓦蓝的面前。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瓦蓝,我爱你,钟楚的表白总是那么直接。这是一个不含蓄的男人。偶尔,瓦蓝也会从湘潭搭乘火车去长沙。长潭爱情线像根红色的丝带,将两人的心紧紧地捆在了一起。那个时候,你以为伟大的爱情莫过于此,最浪漫的爱情,就呈现在你眼前,让你感动,又心怀一丝嫉妒。

  9月10日,煞北,冲鼠
  钟楚失踪的第9天


  钟楚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同事小张问瓦蓝。瓦蓝慌忙搪塞了过去。自从长沙回来,瓦蓝的情绪低落得厉害。她对你说,单身宿舍里,钟楚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他的被子等生活用品都送给了传达室的单身老大爷老徐。他对同事说既然辞职了,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带走了。瓦蓝颤抖着说,钟楚什么准备都做了,甚至连工作也辞了。
  你说,钟楚最有可能去哪呢?瓦蓝说,兴许他有新欢了呢,他跟着她私奔去了!你说怎么可能,钟楚爱你那么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没车没房,我都可以跟着他熬,他说他爱我,我说这就够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了这个的吗?他爱我,我内心感到踏实,充足,每当我想到这个,这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满的。可是他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让我怎么想?
  你说,先不要乱想,他出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预兆?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和平常的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的时候,他带了一本《瓦尔登湖》和庄子的《齐物论》,他说路上看,他一直看庄子那套鬼东西。失踪的时候,那书也一块带走了。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包括送他的手链,他也留在这里……
  他们的合影还留在相框里,钟楚搂着瓦蓝,两人的微笑在深邃的蓝空映衬下,显得有些矫情。你一直觉得钟楚和瓦蓝在一起,是绝配。但是那天你突然觉得思维有些紊乱。这就是真爱的结局吗?你这样问自己。
  钟楚失踪后不久,一个男人开始出现在了瓦蓝的影子里。那个男人你原先就认识,你记得瓦蓝还有钟楚都坐过他的伊兰特。瓦蓝当时介绍他时,说是她一同事。当时你也没在意,但是这个叫李嘉的男人在钟楚失踪后的日子里频频地出现在你的视野里。那天你还撞见了,那个男人主动向你伸出手,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上了。
  我和李嘉之间是清白的。有天瓦蓝有意无意地提醒你。你不要乱猜,钟楚虽然失踪了,但是我不会恋爱,归根到底,我已经不相信爱情了,青河,你明白我的感受吗?你点了点头,很疑惑地结束了对瓦蓝与李嘉之间的猜想。或许真如瓦蓝所说,她已经丧失了对爱情的憧憬。但是李嘉还是没头没脑地闯入了进来,他有天对你说,哥们,我真的爱上了瓦蓝,我知道钟楚,但是我还是爱瓦蓝。他的话让你目瞪口结,他说,我一直等着这天,我终于等到了,——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追瓦蓝了。
  你把他的话转给瓦蓝,瓦蓝笑了笑,青河,我不会爱他的。他不是我爱的类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就是和你所爱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他不是我喜欢的,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他!瓦蓝的话斩钉截铁,让你毋庸置疑。你开始为那个看上去傻帽的数学老师有些惋惜。你想,追一个她根本就不爱你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9月14,煞北,冲龙
  钟楚失踪后的第13天

  你猜钟楚什么时候回来呢?瓦蓝问你。你说,兴许这小子就藏在我们身边!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是她说,我说钟楚死了,你会相信吗?你为她的疑问吃了一惊。于是你说,你是不是伤透他的心了?你甚至把数学教师李嘉也插入了进去。没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开心。我们从未吵过架。青河,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没说假话,我用不着说谎。别人问我和钟楚在一起幸福吗,我说是的,即便是长潭之间的公路被我们压断,我也不觉得辛苦。我心酸的是,他内心竟然藏着那么多的东西,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只说爱我……
  瓦蓝的哭泣声让你有些手慌脚乱。你说,钟楚有什么好瞒着你的呢,他大男人一个,和我一样大老粗,他没必要瞒着你什么。
  他写过很多日记,在一本黑色的厚日记本里。但是他从未给我看过,你知道吗,那次我去长沙,夜里他睡着了,我偷偷地打开台灯想看下他写了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看着,他一本夺过日记本,很粗鲁地骂了我,我哭了许久,他也不给我看。他说,瓦蓝,里面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我说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看,你不给我看,那就是有什么。他很痛苦地抽着烟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从楼上跳下去?他的话让我感到心寒和畏惧。于是我再也不敢问这事。回湘潭的火车上,他站在月台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想要和我说什么,平日精壮的他那时却显得那么憔悴。我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那一刻显得那么漫长,火车的汽笛声迟迟不拉,离去的脚步那么缓慢,我觉得从那时起,我和钟楚心中已经悄悄地起了一个小疙瘩,可是我们谁也没说出来。我们依旧延续着长沙到湘潭之间的长途旅行。可你知道吗青河,我感觉钟楚已经悄悄地变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足够让我感到陌生的人,很多话他都不愿和我说。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沉默。
  你开始在脑海中搜寻钟楚给你留下的印象。在失踪前的一天,你和钟楚还喝了酒。在聚贤楼的湘菜馆里,钟楚喝着二锅头,半眯着眼,一脸幸福无比的样子。那时的瓦蓝坐在他身边,不断地给你们两个男人碗中夹着菜。你甚至还半开玩笑地问,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呢,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钟楚拍着瓦蓝的肩膀说,还得问问这位娘子肯不肯嫁给我啦。瓦蓝推开他的手说,不嫁,打死也不嫁你。那声音是娇嗔的,包含对幸福的憧憬。
  这些细节给你留下的印象与瓦蓝所说的大相径庭,你一直以为他们过得十分的幸福和美满。甚至当瓦蓝说出钟楚想死的字眼时,你心中战栗了一下。怎么会呢?这是你的第一念头。
  我以为幸福就像一张无边际的网,从未想过也有漏网之鱼。青河,我就是那条漏网的鱼。瓦蓝喝着扎啤说,半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她内心的堤岸崩溃,但是她没有表现出女人应有的脆弱和忧伤。这些,才是你真正担忧的。

  9月17,煞东,冲羊
  钟楚失踪后的第16天

  李嘉开始约你喝酒。你答应了。在长乐街酒吧,李嘉有些埋怨地说,你说,我这么爱她,我甚至死了都心甘,可是钟楚呢,他算什么男人?玩腻了就躲起来吗?他的语气充满了对钟楚的不服和怨恨。我承认他们之间的爱情浪漫,分隔两地,火车传情,谁不感动啊,可是爱情能当饭吃吗?
  爱情能当饭吃吗?这句话振聋发聩,让你对李嘉有了新的印象。是的,这并不是一个爱情能当饭吃的时代。街上跑的车,咱一部也买不起,地上盖的楼房,没一间是真正属于咱的,什么叫爱情,爱情是以物质为基础的,没物质的爱情,都是透支,迟早要亏空的。李嘉的话让你震撼,你想,那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是属于什么类型的呢?在长沙,钟楚住的是单位的筒子楼,有时单位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瓦蓝同样住单身宿舍……在钟楚和瓦蓝的世界里,永远只有爱,没有其他任何物质的东西。
  所以,那晚和李嘉喝酒散后,你对李嘉开始稍许有些好感。你对瓦蓝说,是不是该反思反思和钟楚的感情了。瓦蓝一脸诧异地说,反思?爱情还需要反思吗?
  你望着瓦蓝空空荡荡的眼神,突然为她感到有些悲伤。瓦蓝的世界永远只有爱,她对钟楚失踪后纷纷而来的各种猜测显得有些愤怒,钟楚走了你们就那么开心吗?她有天甚至对你这样说。
  九月的夜空深邃幽蓝,没有星星的夜晚,瓦蓝坐在阳台上看钟楚给她写的信。三年多时间里,钟楚足足写了一百多封信。这些信件,瓦蓝用一只小木箱收集起来锁在里面。她对钟楚的来信,向来只读一遍。现在钟楚消失了,她又将这些陈年往事翻阅起来,这些信件曾经在长沙与湘潭的路途穿梭来往,像一只只梦幻般的蝴蝶那样飘然而至。有段时间,瓦蓝深深地沉湎于对来信的幻想之中。她看到信件的时候,钟楚总是如约而至,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他们紧紧地相拥在城市的广场。
  李嘉打电话来,瓦蓝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再打,瓦蓝抓起话筒朝李嘉吼道,没有我你会死啊!
  话筒那边没有了声音,电话无声无息地摁掉了。瓦蓝呆呆地坐在那里,她抽出一封信,丢给你。
  虽然两三年时间过去了,信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勾起了你对他们爱情的窥视欲,你开始阅读那些让你熟悉又陌生的字体,你仿佛看到那个叫钟楚的男人坐在朝西的阳台,望着远去的夕阳开始对远方的情人倾诉。
  亲爱的瓦蓝,此刻的正是夕阳无边的时刻,我坐在寂寞的阳台,望着五楼下面的人群如蝼蚁般隐去。我对夕阳的迷恋来源于对一个叫瓦蓝的女人的思恋,要我怎么才能停止这些可恨的情绪呢?这刻骨的思念如虫子般啃食着我,让我凄迷而绝望。我幻想的自己,在明天的火车上,望着自己远行的背影,去约会一个心中永远的爱人:那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我要紧紧地拥抱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拥有你,这世界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多了,再也容无二物。永远爱你的楚。

  9月19,煞西,冲鸡
  钟楚失踪后的第18天

  这个九月,头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道旁的法国梧桐树影斑斓,雨滴伴随着行人的脚步在阴晦的天气中潮湿作响。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等待,任何的举动都是徒劳的,你甚至在心里微微地瓦蓝感到有些惋惜。你惋惜的是一场在你之前看来百里挑一的爱情,就这样突兀地结束在九月里。你想钟楚心里到底在想嘛,他有什么还得不到满足的呢?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愿意和他那样平凡地过下去。
  你回想在钟楚失踪的几个星期前,你们在一起感叹地喝闷酒。钟楚那个时候精神那么好,长年的机械活锻炼了他的体魄,使他看上去比你要强壮得多。你们在一起无话不谈,谈老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甚至谈到了死亡。这原本不是你们这个年龄所该谈论的话题,可是那天你们却喋喋不休地说过不停。
  你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钟楚说的是当前的社会。
  这个社会真他娘的就像坐过山车,除了疯狂、尖叫、刺激和歇斯底里外,别无其他。哥们,说白了,这是个过山车时代。他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肩膀说道。
  你当时并没有怀疑这句话出自于一机械工有无不妥。但是现在你再次想起,除了惊悚,还有恐慌。你想,钟楚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的失踪和这个有关系么?
  你有天问钟楚,你还写诗吗?他摇了摇头,表情显得有些慌乱,他说你干吗问我这个呢?我早就不写什么狗屁诗了。他说未来的打算希望能赚到钱在长沙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十辰”,你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他迷惘了很久说,良辰不在,只有“十”才能弥补它的空虚。开酒吧那需要蛮多钱的,你说。也只是想想,他对笑了笑说,这年头没钱屁都干不成。
  你后来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写诗了,事实上,现在的时代,不屑于写诗是正常的。可是你心中还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下。

  钟楚失踪的这些天里,你一天也不敢离开瓦蓝,你生怕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瓦蓝对你说,钟楚失踪后,我想到的不是悲伤,还是关于他的回忆。她的表情那么平静,看上去她什么事都没有。真的,青河,我像是预感到了一些什么,钟楚其实和我在一起并不开心。我们最开心的是属于过去,而不是未来,我们都不是过日子的人。她的话让你多少有些诧异,你想,瓦蓝这次或许是彻底伤透心了。瓦蓝说,青河,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北海吗?你说记得。那次去北海,正好是九月的天气,你们三个从长沙长途跋涉到南宁,汽车开到北海海边的时候,刚好午夜。
  关于那次的记忆,你的脑海中始终装满了对爱情的憧憬。那种憧憬是属于钟楚和瓦蓝的。你记得瓦蓝从车上跳下来时的活泼的样子,那个夜晚,月色氤氲的海港涛声依旧,远处的轮船在静夜里响起汽笛声,凉凉的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头发,像情人的抚摸。那个时候,你刚从一场噩梦般的失恋中挣脱出来,而眼前呈现的是一对浪漫的恋人在朦胧的海边相拥的场景。你甚至有些黯然神伤,你后悔草率地分手。你们三个坐在椰子树下,望着一袭一袭的海浪涌上来,又退了回去。那夜,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几乎没有怎么说话,你听见那一对你最熟悉的情人在你身边莺歌燕语。你想,世界上最浪漫的爱情也莫过于此。天色终于亮了,你看到瓦蓝迫不及待地拉着钟楚跑向海边……那幸福的背影给你的错觉是:他们会这样一直幸福地老去。
  所以当瓦蓝对你说,钟楚和我在一起,并不幸福的话时,你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怎么会呢?这句话成了钟楚失踪后你的口头禅。最起码,钟楚从未在你和瓦蓝面前表示过对爱情的失望。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哄着瓦蓝,当成手心的宝。他们在那间单身宿舍听得最多的一首歌是赵咏华的《最浪漫的事》,那首肉麻的旋律曾让你多次当他们的面嘲笑过,你有次还开玩笑说,明天就给你们俩买张摇椅来。

  有天夜里发生的事,是钟楚失踪后你才回想起的。那是一个冬天的雨夜,外面非常冷。你已经睡着了,却被窗户外的砰砰砰的敲击声吵醒了。你拉开灯,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那个人就是钟楚。
  钟楚站在寒风中不停地哆嗦,他的衣服全淋湿了。你吃了一惊说,发生什么事了?他一闪进了你的小屋子,说我来看瓦蓝,刚好事前没说好,她去乡下走亲戚去了,她一个亲戚刚去世。所以我就来你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当时压根就没怀疑,给他换上了你的干衣服,钟楚那晚躺在你的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也没有睡着。你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些认床。然后他起身靠在床上默默地抽烟。你没有再问什么,你想着的是成年男人的那些龌龊事,——你以为钟楚这是没有见着瓦蓝的正常表现。
  第二天,钟楚对你说,我这就回长沙。你说,不等瓦蓝回来了吗?钟楚捋了下头发,你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说,算了,她这次肯定心情不好,不见了。他还让你不要把他来借宿的事告诉瓦蓝。当时让你有些纳闷的是,瓦蓝心情不好,他更应该去安慰才是啊。后来你也没有问瓦蓝什么,但是一个月后,你有次无意中问瓦蓝是不是有个乡下亲戚过世了,瓦蓝摇着头吃惊地说,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那晚瓦蓝就在湘潭。但是钟楚撒谎了,他编谎言说瓦蓝去了乡下,他没有去看瓦蓝,第二天直接就上了北上长沙的车。
  这个疙瘩你的理解是:小两口可能闹了什么矛盾。你很快就将这个疑团抹去,因为这没有什么乏善可陈的。
  钟楚失踪的日子,你开始一遍一遍地将这件事从你脑海中拔出来,像拔萝卜一样,留下一道深深的坑口。从长沙到湘潭,78公里的距离,钟楚那晚来湘潭并没有见瓦蓝,后来你听瓦蓝说,钟楚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看我了。你思忖,钟楚明明到了湘潭,为什么却不去看瓦蓝呢?


  9月21,煞东,冲猪
  钟楚失踪后的第20天

  瓦蓝义无反顾地从蓝宇中学辞了职。秃头校长显得无比惊讶,你要想清楚,现在还来得及,现在教师可是铁饭碗呢!金饭碗我也不要了,瓦蓝将辞职书递给校长说,我厌倦了这个工作。她的语气显得有些慵懒和憔悴。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校长有些热情地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就是不想做教师了,我不想误人子弟。
  瓦蓝从蓝宇中学离开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以为她马上就要和钟楚去长沙,也有不乏吹冷风的人:说不定两人早已分手了呢。
  你对瓦蓝说,接下来怎么办?
  瓦蓝抽着烟说,等死。钟楚说,庄子有篇文章就是说人生下来就是等死的。
  她仰起头对诧异的你吐了一个烟圈说,青河,世界上最慢的是什么知道吗?是活着!活着真他妈的就是在等死,想死又死不了,这样的日子才最漫长最难熬。

  那天,从新疆克拉玛依开着一辆丰田FJ越野归来的老福请同学一起聚餐。他也是你们少数共同的朋友,那晚他对瓦蓝说,你不要急,有天钟楚这小子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新疆走一趟。那时我还在克拉玛依油田,这小子就叫嚷着要来。那晚,你们的猜测都围绕着钟楚的失踪而展开。对于这种猜测,不无道理,在钟楚失踪前很长时间里,他一直热衷于向我们谈论去新疆长途旅行的话题。他甚至将新疆所有县级市和小镇都在地图上标了出来,你瞧,阿尔泰就在这里,有天他用铅笔敲着地图对你一脸兴奋地说。
  发了财的老福理所当然地接过话题。在我们这一拔朋友里,老福是混得最好的,这小子是个超级驴友,不仅在事业上打拼得整整有条,承包了好几个大型加油站,而且去过很多原始级的地方。他从克拉玛依回来,不几天就接到了电视台的采访,这位从新疆驱车万里来到湘潭的小老板,在电视上有些过于投入地谈论着他那些辉煌的旅程,河西走廊啊,内蒙啊,德令哈等,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说到了钟楚。他说,我有个朋友,长沙人,女友在湘潭,这小子也是个超级驴友,为了旅游,把女友都甩了孤身去了新疆……
  电视机旁边的瓦蓝面部有些木然。老福在电视机里夸夸其谈的那会儿,瓦蓝正在吃着一只苹果,她吃得很机械。抿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口,然后咬了一大口,——苹果上有些血滴,最后整个苹果都被血染红了……你被吓了一大跳,冲她吼道,瓦蓝这是何苦呢,你听老福那瘪三胡说些什么,那也你信!钟楚不是这样的人!
  瓦蓝哇地哭了出来。她咧着嘴,一脸委屈,号啕大哭着。自从钟楚失踪那么长时间以来,你头回看到这么满腹委屈地哭过,哭得那么凶,像是要将整个心扉都打开。

  数学教师在钟楚失踪的日子里没少过来帮瓦蓝料理生活。他觉得钟楚的消失对他而言,是人生非常重大的转折点。他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瓦蓝弄到手。他的表情就是这样告诉你的,也是这样告诉瓦蓝的:不追你到手,我誓不罢休。瓦蓝对李嘉说,你还是选其他的女人吧,这个世界上那么大,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干吗非得围着我转呢?李嘉说,人世间纵有百媚千红,我只独爱你一种。瓦蓝说,这是歌词,只有在舞台才会出现。李嘉说,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瓦蓝叹了口气说,你证明也没用,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不是你算数学题,爱情永远没有正确的答案,我不喜欢的人,纵使他追到白发苍苍,我也不会答应!
  数学教师每天站在瓦蓝宿舍门前手举玫瑰的场景,让你内心感到一阵苍然。世事如烟,手持玫瑰的本来应该是钟楚的,可是转眼间却换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李嘉和钟楚之间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好几次,瓦蓝送钟楚去车站,坐的就是李嘉的伊兰特,你不知道这算不算巧合,他的车那个时候偏偏就出现在瓦蓝的门前,上车吧,我送你们。有一回,下车的时候,钟楚还递给了李嘉一根烟,两人算是打了个招呼,彼此都望着对方,想发掘更多的东西,但是最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告别了。你想象着钟楚哪一天再回到瓦蓝身边,两个男人之间肯定会爆发一场恶战。这场恶战自从钟楚失踪后的第一天起,你就开始幻想,更多的变成了意淫,因为钟楚像变魔法似的从你们面前消失了个干净。
  钟楚失踪的日子里,李嘉没少拉你过去喝酒。这位数学教师的目的非常清楚:拉拢你,靠近瓦蓝。你望着他稍微有些发福的脸想,往往是这样脑子里只剩一根筋的男人,什么事都敢去碰。
  李嘉下完班,总是向瓦蓝嘘寒问暖,任凭瓦蓝怎么讥讽和打击,总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你有回甚至半带认真的样子向瓦蓝打探,要是李嘉再这样坚持下去,你还会这幅铁石心肠吗?瓦蓝手里胡乱地摁着电视的遥控器,转头横了你一眼说,让我怎么说你呢,青河!

  9月22,煞北,冲鼠
  钟楚失踪后的第21天

  你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口音是你从未听到过的,带着长沙的方言。那个女人对你说,你是青河吗?我有事想和你谈谈。你问她是谁,我认识你吗?那个女人说,我是钟楚的一位朋友。你当时在午睡,钟楚的名字让你霎时睡意全无。什么事你说,你有些紧张地问。女人说,钟楚在你那里吗?你有些颓然,说,我还以为你知道钟楚在哪里呢!女人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着他了,他似乎在和我玩失踪的把戏。她的语气让你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这仿佛是一个女友对男友的诘问。你说,你贵姓?苏思,她说正在从长沙到湘潭的出租车里,想和你见一面。
  在左岸咖啡馆里,你见着了这位时髦的中年妇女苏思,看上去,她比张楚要大七八岁。她给你的名片写着是一位画家。苏思对你说,告诉我钟楚的消息吧,我知道他在躲着我,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应该不知道。那语气是开门见山的,容不得半点遮掩。是望眼欲穿的。你差点将半口咖啡吐在桌面上,我们都在找钟楚!你说,他失踪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思说,我知道他失踪了。他和我吵了一架后说要来湘潭找你散散心,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翻出手机的短信,上面豁然地显示着钟楚发过来的信:亲爱的,请原谅的我的不告而别,我想我该去另外一个地方散散心了。可能马上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不用等我。
  这则短信对你的震撼不亚于八级地震。你压根儿就没想到钟楚还有这么一招儿,他背着瓦蓝还有这么一手。那一刻你真为瓦蓝叫屈。你有些愤怒地盯视着这个叫苏思的中年女人说,你难道不知道钟楚已经有了女友的吗?
  苏思说,我知道,他都给我讲了,我没有想过要拆散他们,他叫我姐姐……我只想找到他,见见他。
  你耸了耸肩膀说,我无能为力,钟楚他也给他女友留了这么一张纸条后就音讯全无了。苏思沉思了很久,说,他说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窗外的雨滴沿着玻璃门一直往下爬,冲刷出一道道沟壑。苏思说,她和钟楚早在两年前就相识和约会了。你的脑海中拼命地搜刮两年前钟楚和瓦蓝的恋爱时光。去北海也是两年前。你有些愤怒,为钟楚的背叛,你觉得生活的真相真是惨不忍睹,他虚伪的表面蒙蔽了所有人的纯真。你无法想象两年前的秋天,钟楚在北海边度假完再回到长沙和苏思缠绵的情景。
  苏思这样和你讲,在两年前,他们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邂逅,她被他那副疏忽的打扮所吸引。两年前,钟楚留了一个虬髯,那样子看上去满身的艺术细胞。谁也不知道他只是个普通的机械工。
  我知道他有个女友叫瓦蓝,他们感情很深,可是我和他之间,是完全不同的。苏思说,他叫我姐姐,说我身上有股母性的气息……我是离过婚的。我对他说,你竟然叫我姐姐,那我们就不能那样,他显得很沮丧和伤心,后来他一直这样叫我。这个女人的话让你对他们的恋情显得扑朔迷离。你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在物质上,我能帮他的,尽量帮他一点,但是他一般情况下都是拒绝的,他对我说,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货币,那该多好。我给他只买香烟,还有zip。事实上,他虽说讨厌物质,但是一直非常缺钱,但有时连张去湘潭的车票也成了问题。
  你不断地回忆,好像有一段时间里,钟楚兜里装着的就是zip,你还曾开玩笑说那是哪个地摊上淘来的,钟楚笑了笑,他什么也没和你讲。那些细微的变化,你一直没有察觉到,包括瓦蓝。有阵子,你发现钟楚突然变得阔绰了许多,偶尔还抽“芙蓉王”,那些烟不应该是临下岗机械工抽的牌子。但是这些细节都很遗憾地被你们所疏忽了。
  苏思说,如果见到钟楚,请对他说,有些东西没必要苦苦坚持。该放下的,就让它放下去。她若有所思地问你,湘潭是不是有什么寺庙庵堂?
  你说难道钟楚出家了?你为自己的话感到哑然失笑。不可能,钟楚出家,打死我也不信的。我也不信,可是我有这个预感。有的时候,人会做出很疯狂的举动的,说不准他还真去了呢?苏思说。
  你说,钟楚给女友瓦蓝留的纸条是去远方,即使出家,也不是在湘潭,湘潭没有什么像样的寺庙。苏思双手托住腮,她开始流泪。我以为我是最了解他的,没想到他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或许自杀了,他曾经和我说过自杀的事,他说有天不想活了,就去新疆的塔里木沙漠。
  你说,现在没有等到确定的消息前,一切都是假的。钟楚是个明白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呢。苏思抽泣说,真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他的知己……我怎么这么傻,有谁能真正理解透一个人呢?他叫我姐姐说他很痛苦,他过得并不愉快,包括他和瓦蓝在一起。在长沙的日子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说着瓦蓝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为何爱把他和瓦蓝之间的那些点点滴滴分享给我,他像是疯狂地迷上了这样。起先我并不爱听,我还为瓦蓝可怜,你想一个她深爱的男人,他心里还有一半是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换谁都受不了。但是后来我变得讨厌这个女人来……他说,瓦蓝是他的精神世界里的乌托邦,而我只是他的后花园。如果另外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没准赏他一巴掌,但是钟楚说这些话,我反而变得受听。
  你在一旁静静地聆听,在想这些话怎么会是钟楚所说,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他说爱我,那是迥异于对瓦蓝身上的爱。你无法理解他说话的那种表情,那是认真的,投入的,我就是被他的真诚所感动。世界没有哪个男人会对身边的女人说出诺言后又转身投入到另外的一个女人的怀中。但是钟楚是。他对我说,他和瓦蓝之间是纯粹的精神恋爱,是柏拉图式的恋爱,他说从未碰过瓦蓝。
  那个下午,你一直纠缠于钟楚和两个女人的情感之间不能自拔。一个又一个疑惑接踵而至:你在想,钟楚为何要这样,难道瓦蓝给予他的还不够吗?

  9月25,煞东,冲兔
  钟楚失踪后的第24天

  钟楚失踪前的一个月,他从长沙赶过来,你们曾骑自行车一起去郊游。这个计划是钟楚提出来的,那天刚好周末,你和瓦蓝三个人去了湘潭郊外的一个水库玩。秋天的天气那么明媚,空气中带着一股丰收过的清香。那天你们三个骑了很远的路,窄小而弯曲的柏油马路如蚯蚓般往山地丘陵地带延伸。你们三个刚开始说了很多话,后来话就少了,特别是瓦蓝和钟楚两人之间。你当时以为是骑车累着了,也没有在意。秋天的原野那么粗犷,南方的季节呈现给你们的是丰收过后的忧伤,放眼所处的稻草垛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孤单。也就是在那一刻,你觉得你们三个人之间,开始悄悄流淌着一股淡淡的忧郁。临近两点多的时候,你们终于骑到了水库边,偌大的水库静静地卧在你们眼前,烟波渺渺,有一股明媚的沧桑,你看到瓦蓝像个孩子般从单车上跳下来,裤脚都来不及卷,就去了水边。后面跟着钟楚,他的眼光有些涣散,有些心不在焉。你问他,是不是累着了,他摇了摇头。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敷衍了过去。你们在水库的这边就地野餐,看到水库对边的一群孩子,光着身子像一条条快活的小泥鳅不断往水库里跳。他们惊起的水花在秋天的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你们三个坐在这边抽着烟,静静地听着这些孩子纯真的笑声在原野响起。不远处还有几头牛,在那里啃草,除此,别无他人。你听见钟楚将烟吸完的时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做个孩子真好呀……瓦蓝就说,孩子你还没当够吗?钟楚就说,人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
  后来你们什么也没说,坐在草地上开始“斗地主”。秋天的阳光慵懒地洒在你们身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惬意感油然而生。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情。你们三个同时听到水库对边的孩子在惊慌地喊救命,那声音那么无助和仓促。救命啊!他们朝你们喊。你看到有个孩子在水库里拼命挣扎,湛蓝的水面只露出一个黑色的脑袋时隐时现,岸边的孩子惊慌失措地朝你们喊:快过来救救三子,快来救命!
  你们自然不认识这位叫三子的小孩。你们站在宽阔的水边,那一刻,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什么叫爱莫能助,你体会到了。那位曾为谋面的三子,在水面挣扎了一会,那一天再也没有能够爬上岸来。很久很久,钟楚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张望。
  后来村里来了大人,夹杂着哭声,大概是三子的父母来了。那天秋日的郊游变成了一场噩梦,你们眼睁睁地望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眼前消失。钟楚提着一只刚脱下的鞋子,他沮丧得要命,鞋子被远远地扔到了水库里去了。
  水面那么宽阔,即使能游过去,也得花上半天工夫,几乎不可能救上来的。
  他怎么能死呢,还是个孩子呢……你听见钟楚后来的几天,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任凭你和瓦蓝怎么安慰,依旧如此。
  回长沙很久后,他在MSN上对你说,青河,要是我那天不犹豫,马上游过去,或许能把他救上来。
  他的显得非常沮丧,他说是我害死了那个小孩。

  9月26,煞北,冲龙
  钟楚失踪后的25天


  瓦蓝对你说,我昨晚梦见到钟楚了。这二十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他瘦了,青河,我梦见他左手持着一束玫瑰,右手却奇怪地拿了一捆绳子……你说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将手中的玫瑰递给我,然后又捆住了我……
  他对我说,我们一起捆绑上天堂吧。于是我就惊醒了。他的样子显得非常可怕,消瘦得很,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他像是非常仇恨我……
  你说,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我也这么想,可是青河,我觉得钟楚还隐瞒了我一些东西。他有心事,这我知道,每晚的睡梦中,他都会踢床,他用脚狠狠地敲打着床,那声音让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做梦,在做一个噩梦。他说在梦中非常的痛苦,总是不遂心,他有些羞涩地向我道歉,安慰我。有几回,我还听见他在睡梦中咬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满怀无穷的怨恨。青河,我真的害怕。我问他是不是在长沙犯了什么错误或者被人欺负,他对我发誓说没有。我相信他说的话,他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惹什么麻烦事的,但是……
  你尽量说些安慰瓦蓝的话给她听。钟楚在你面前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机械工,还是越来越有些复杂起来。你思忖着钟楚在你记忆中给你留下的那些细小的片段,试图找出一些端倪。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让你记忆犹新的一次,是瓦蓝生日的那晚,你们吃晚饭后去温莎唱歌。
  那晚钟楚没少喝酒,你也喝了很多。后来去KTV,在包房里,瓦蓝的同事给他们俩点了一首《知心爱人》,一起来起哄让他和瓦蓝一起合唱。但是钟楚拒绝了。已经站起来拿着话筒的瓦蓝显得有些尴尬,她埋怨地望了眼倚在沙发上的钟楚。但是钟楚依旧我行我素地坐在那儿。你对钟楚说,瓦蓝都起来了呢。钟楚用肩膀撞了你一下说,我不唱。他的语气显得无比的坚定。最后这首歌终究没能唱成,当屏幕上付笛生和任静在默契地合唱这首缠绵的歌时,你不经意间发现钟楚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泪流满面!你当时显得疑惑和惊讶,为什么他就哭了?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喝酒的时候他还是高高兴兴的。

  后来你曾试探着问瓦蓝,那天钟楚是不是和她闹了不愉快。瓦蓝说,除了唱歌那会,他都很高兴的,你也看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你不知道钟楚心中有时在想什么,他有些变幻莫测的情绪有时让你摸不着头脑。而苏思的话让你感到更加吃惊,你联想到那个雨夜钟楚借宿的情景。难道钟楚真如苏思所说,他和瓦蓝之间只存在那种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吗?试想,钟楚坐半天车跑到湘潭和瓦蓝见面,难道就是为了一场精神上的恋爱?你有些不解,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和心爱的女友夜里共处一室总不能不发生点什么吧?
  当然你不便把这些疑惑去向瓦蓝询问。如果苏思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你在想,钟楚究竟想干吗呢?他想证明什么呢?

  9月27,煞西,冲蛇
  钟楚失踪后的26天


  钟楚失踪后,我竟有些睡不着觉,开始有种缺失感。每当临睡的时候,他都会给我讲他和瓦蓝之间最新的生活细节。他几乎连瓦蓝用什么牌子的洗面奶和卫生巾都会和我说……当初没人会不觉得这是变态,可是青河,他并没有欺骗瓦蓝,相反他爱她胜过爱我,苏思说。她的一句话让你留意。她说,不久前钟楚从湘潭回来时,有些失魂落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向前抱着我,偎依在我怀里,哽咽着说和瓦蓝闹了一场不快。
  钟楚很痛苦地对我说,瓦蓝开始变了。她的变化让他显得有些焦虑和忧伤,有天他说,瓦蓝在临睡的时候对他说,什么时候我们把那事办了吧?
  他说,我们这样不很好吗?瓦蓝就说,我是个女人,你不觉得这样下去有些纯粹了吗?
  钟楚就是为瓦蓝口中的“纯粹”一词伤了心。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望着瓦蓝,两人都有些尴尬。他对瓦蓝说,那你找与你不纯粹的男人去吧。他的话伤了瓦蓝的心,瓦蓝哭了,弄得他更加心神不安,所以第二天凌晨,瓦蓝还在熟睡的时候,他悄悄起床给瓦蓝留了张纸条就回了长沙。
  他回来对我说,世界上还有纯粹的真爱吗?如果没有,那还要这份爱情干吗?我说你不要犯傻,瓦蓝说的都是合情合理的,是你自己出了问题。他粗鲁地打断我的话说,我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我不爱她吗?!我还有什么没做好的?!
  有次,他对我的一幅画着了迷,很晚了,他突然从床上光着脚跳了下来,久久地盯视着墙上的那副油画看。我画的是《棋局》,一对赤裸的恋人正跪在床上对一盘局势扑朔迷离又险象环生的象棋陷入了沉思。他泪流满面地跑过来偎依在我胸前说,姐姐,这幅画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我哪天消失了,你还会惦记起我吗?

  9月28,煞南,冲马
  钟楚失踪后的第27天

  夜晚的凉意已经深入这个季节,自从钟楚失踪后开始,你一直没有留意过这样的天气。同样的,也没有留意身边的人。那天你去瓦蓝家,在她门前的小卖部买烟时,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大伯问你,好长时间喽,钟楚怎么还没来看瓦蓝?钟楚去瓦蓝的宿舍,以前总在大伯那里买上一包烟。
  瓦蓝家里。数学教师李嘉也在,他正陪着瓦蓝喝红酒,你的到来,明显让他感到慌乱。他甚至对你的不合时宜的来访有些排斥。瓦蓝坐在小板凳上埋着头对你说,青河来喝酒吧,我们三今天不醉不休。
  你夺过她的酒瓶放在地上。瓦蓝问你干吗不要我喝酒,钟楚失踪了,难道我喝酒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你对瓦蓝说,你不能这样。钟楚真的就值得你为他这样吗?
  瓦蓝抬起头说,你怎么这样说他?
  你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瓦蓝不依不饶,他怎么啦,钟楚怎么啦?我的爱情就在这棵树上吊死算了,我认了。李嘉站在那里,他朝你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你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望了眼数学教师,他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多余,很惆怅地对瓦蓝和你告了别,匆匆走了。
  瓦蓝说,青河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北海吗?你点了点头。那晚,海风很大,我有些冷,穿的是裙子,钟楚就背着我上了瞭望塔避风。你知道吗,那晚对我说,真想划上一条小船,和我一起消失于茫茫的大海。瓦蓝的话带着一股酒气。她对你说,青河,你当真以为我喝多了吗?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爱情,爱情不能当饭吃,钟楚一失踪,我像是明白了,可我之前为什么一直就没想明白呢?我以为拥有了爱情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想,目前我们没有的,以后两人努力,肯定会有,可是现在发现,现在没有的,未来也不可能拥有。世界依旧存在的,只有爱情——爱情总有一天会从我们身上消失掉的。她的话让你心存几分颤抖,你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在钟楚失踪前的一个深夜,他突然上网。刚好你也在,你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线。他对你说了两字,无聊。这是这个社会现状下最常见的字眼,所以你也没有在意。但是后来你和他聊的时候,渐渐发现他竟然在长沙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每个周末,他除了来湘潭看望瓦蓝,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干。他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无奈。他说了除了认识工厂里的几个同事外,在长沙就几乎不认识其他朋友了。苏思可能是他未对你公开的秘密,但是你一直不怀疑他这些话的水分。因为苏思对你说过,他在长沙除了上下班就是上网和睡觉,偶尔看看《庄子》,几乎不外出,连去长沙的五一大道都迷路。
  他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还为他与瓦蓝之间的纯情感动得一塌糊涂,你以为只有心存真爱的人,才不会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你觉得,恋爱就得像钟楚这样的苦行僧,一心一意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另一方身上去。你甚至为苏思所说的那种纯粹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所震撼和感动。
  可是苏思的另一席话让你对他甚至感到有些反感,你觉得他不亚于一个骗子。在你和瓦蓝面前装作是一个十足的纯情的好男人的钟楚,事实上,苏思说,钟楚不仅纵情于声色,而且有着许多怪癖。在长沙的日子,他和所有的单身汉一样,常常出入于各种声色场所,而且有足够的理由指出,他在性的渴望上,一点也不亚于其他正常男人。让你感到诧异的是,他几乎不在你们面前谈论性。在他眼中,仿佛除了爱,还是爱,没有欲望。瓦蓝有次嘲笑你某段时间频繁地使女友堕胎说,你怎么和钟楚差别那么大呢?在你眼中是不是性才是最重要的?
  你感到无地自容。和钟楚相比,你处处落于下风。在他面前,你甚至察觉出了自己灵魂深处的龌龊成分。你一点也不怀疑这个世界上有钟楚这样纯洁得一尘不染的男人有什么好疑虑的,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更多的时候是充当了一个反面教材的角色。有时还带着深深的自责。现在好了,一切都是个没道理的谎言。钟楚不仅和你一样,而且苏思在回长沙后和你网上聊天的时候提到,钟楚的电脑里经常存放着不下十部的日本AV影片。他的形象在你心中瞬间崩塌。

  那天你在瓦蓝那里喝掉了他们剩下的所有红酒。瓦蓝对你说起钟楚的身世,关于这些,之前你是一无所知的。
  钟楚出生于单亲家庭。父母在他五岁时离异后,他就跟着母亲过。母亲是镇上的理发师。她是镇上最为风韵的女人,身边每天都有男人凑在窄小的理发店里不肯离去,这些让他的父亲脸上无比的尴尬和愠怒。在他记事开始,两人就没少为此干过架。他们的离婚,反而使他感到有些解脱。他以为母亲会很安静地在母亲身边长大。可事实上,在父母离异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分别目睹了不下于三个以下的男人爬上了他家的阳台,和他母亲幽会。有个夏天的午后,当他午睡从沙发上醒来时,发现客厅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赤裸着身子和母亲在地板上忘情地缠绵。他为这个热辣而陌生的场景吓坏了,那种惊悚的感觉让他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叫喊。他就默默地盯着地上的这对赤裸的男女像两条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忘乎所以地喘息和呻吟。直到他母亲不经意地发现他的窥视。他冷冷地望着他们惊慌失措地爬起来用衣服遮住私处,后来那个男人一声不吭狼狈地走了。他有些无辜地望着母亲,母亲没有打骂他,甚至连说都没有说一声。但是在他后来的记忆中,母亲对他再也没有以前的热情了,甚至有些冷淡。有次放学回家,母亲对他说:以后自己做饭吃,衣服也自己洗,我不欠你什么,你明白吗?
  那个夏日午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中年男女,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们脱光衣服在一起胡搞的场景。
  那天瓦蓝对你说这些的时候,你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苏思对你说的话。
  你在犹豫,是不是该把苏思所描述的另外一个钟楚对瓦蓝讲出来。后来你一直没说,因为那样,钟楚的形象会毁在你的手中。瓦蓝的世界里,所谓的爱情将永远不复存在。你觉得这样做,实在残忍了一点。
  你又想起了那个雨夜。那夜,钟楚说的话很多你已经不记得了。如果不是他的失踪,你或许连那个雨夜的事也将会在记忆中删除干净。很多往事你感觉就像一架马车拉着你往前方的陌生之地狂奔,沿途的风景如同回忆,——这些都是次要的。
  你把那个雨夜的事告诉了瓦蓝。
  钟楚明明来湘潭是特意来看你的,可是绕了一个大圈没见你又回长沙了。你说。瓦蓝静静地坐在那里,她抽了一根烟。那种平静谁都看得出来是装出来的,里面隐瞒着失落的悲伤。

  瓦蓝努力地回忆起那段时间。她说,我们并没有闹什么矛盾,相反,那段时间,钟楚对我特别的殷勤。那些日子,我们的话费猛涨了不少,有时一天的工资差不多都花在了电话费上。她有些忧郁地望了你一眼说,青河,钟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分明没有什么亲戚去世,我家甚至没有乡下的亲戚!思忖了许久,她幽幽地说,难道那个时候起,他就不爱我了吗?
  他竟然不爱你干吗还跑这么远来呀?你说,而且,雨夜里,他那晚梦中似乎还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你的回答让瓦蓝更加忧伤。她忧心忡忡地说,钟楚肯定瞒着我什么,他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的呢?她又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有回李嘉告诉我,他看到钟楚在站台露宿了一夜,凌晨又转身回了长沙。
  那一刻,你很想向瓦蓝打探一下钟楚和她之间的私生活的问题。可是临到最后,又羞于出口。
  可以肯定的是,和你的口无遮拦相比,钟楚和瓦蓝之间,一直很健谈。他们几乎从来未在人面前谈论性,即便是餐桌上的黄色段子,他们也有意避开。记得有一次,你掏出手机向餐桌上的朋友念一条黄段子的时候,钟楚还没少趁机嘲讽了你一番。

  9月29,煞东,冲羊
  钟楚失踪后的第28天

  一张退回来的汇款单引起了你的注意。那天,钟楚单位的电话打到了湘潭,说钟楚有笔汇到湘潭下田乡的款,因为收款人地址变更被退回来了。单位的人联系不上钟楚,几经周折,临时找到了瓦蓝的联系方式,说是要把单子汇给她。
  下田乡引起了你的警觉。那个地方是你们那次秋游水库所在地,让你和瓦蓝感到诧异的是,钟楚什么时候和下田乡有过联系了。据瓦蓝对你讲,钟楚在湘潭压根就没有亲戚和别的朋友。
  单子接到手的那天,你和瓦蓝决定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打探一下。路依旧是以前的路,阳光依旧那么明媚,勾起你们对往事的许多回忆。路上,你和瓦蓝都没有说话,你们找到那个地址,但是已经是人去楼空。款子是汇给一个叫田安的人。据下田乡的人说,田安一家自从孩子溺水后,不久便搬走了。
  你和瓦蓝都明白了。回去的路上,你们都在寻思,钟楚为什么要给田安汇款,他们素不相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孩子溺水后,钟楚背着你们俩,又来过这里。据下田乡的人讲,孩子溺水后,一个从长沙赶来的陌生男青年,满怀悲痛,他给了那孩子父母一笔钱。这事在下田乡广为流传,他们热衷的理由是,现在的活雷锋真的是太少了,而如今,他们竟然亲眼目睹了一回。
  关于这些,他从未和我说过。回去的路上,瓦蓝显得有些沮丧地说。接着她又说,那孩子溺水,和钟楚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瓦蓝的情绪一直在波动。她动不动就开始发脾气,最让她受不了的莫过于她自认为最了解的人,在她背后却还有许多她压根就没料到的举动。你想,如果把苏思也告诉她,瓦蓝或许那天兴许疯掉了。

  自从钟楚失踪以后,他的MSN上的签名就一直没有更改。上面写着庄子《齐物论》的一句话: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

  9月30,煞北,冲猴
  钟楚失踪后的第29天

  老福又开着他的越野回新疆去了。临行的那天,请我们吃饭。席上,不免又谈到钟楚。他有些歉意地对电视上的夸夸其谈对瓦蓝道歉。又说了一些安慰瓦蓝的话。他依旧对自己的猜测满怀信心,说钟楚只是去远方某个地方散心去了,肯定还会回来的。只是这次,他没有再信誓旦旦地说钟楚去了新疆。
  大家之前对钟楚失踪的事还满怀热情地讨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股热情劲也就慢慢消退了。大家口头上一直说,钟楚或许明天就回来了呢。或者说,这小子说不准下午就在我们身边冒了出来。但是内心大家一直都在心照不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钟楚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这些,只是没有谁敢说出来。
  数学教师李嘉对瓦蓝展开了新一轮的猛烈进攻。有一天,他掏出一串钥匙来,放在瓦蓝手心说,嫁给我吧,这是我们爱巢的钥匙。后来瓦蓝对你说起这事时,你诧异的是,这位看上去很粗朴的老师竟然能说出这么有诗意的话来。
  瓦蓝来征询你的意见。
  你什么也没说,坐在一边抽烟。
  爱情不能当饭吃,起先,我一直觉得这话很俗气,可是现在想来,还是你说得对,青河,爱情确实不能当饭吃,这年头,只有自己的胃是真实的。瓦蓝的哑然失笑让你心中徒然地增添几分失落。一个星期后,瓦蓝给你发来短信,说已经接受了数学教师的求爱。并邀请你去酒吧坐坐。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你坐在那张有些破旧的皮沙发上默默地抽烟,电视上的正在回放南方水灾的报道。你看到那些逃难的人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看上去扭曲而且可怕。他们无一不绷紧着脸对记者说,水淹没了我们的家园,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以后该去那里呢!?

  这段时间以来,你的烟瘾越来越大。当你站起来揉掉那个空烟盒时,往垃圾篓里吐了一口口水,那个动作又让你想起了钟楚。这是钟楚的标志性动作,他总是揉掉烟盒扔进垃圾篓时,总不忘往里面吐上一口唾液,像是对烟十足厌恶般。你惊讶的是自己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动作。一个月过去了,钟楚几乎每天都在你脑海中浮现,但是模样却越来越模糊。他的五官如一张被水洇过的毛边纸,越来越模糊。你有些担忧地想,要是这小子还不回来,或许不久后,他的样子就在你记忆中彻底淡忘掉了。
  钟楚失踪前给你留下的最后一场记忆依稀和那个数学教师李嘉有关。那个时候,你和钟楚都不知道李嘉和瓦蓝搭上了什么关系。有好几次,钟楚来湘潭时,发现好几次瓦蓝都会坐着同事的伊兰特来接他。这些细节,你完全疏忽了,钟楚的出现,让你对那个数学教师视而不见。但是钟楚却在心里记下了。他有次有意无意地对你说,哥们,那个叫李嘉的数学教师你认识么?你头都没抬,说不认识。钟楚哦了一声,吸了口烟说,好几次我看见瓦蓝都坐他的车呢。
  当时你压根也没有把李嘉往瓦蓝身上想。你甚至开玩笑地对钟楚说,人家长得不比你差呀,你吃醋啦!
  我看他们也很配呢,然后他一巴掌拍在你后背让你杀猪般地号叫。
  那次去回长沙的车站,也是瓦蓝打电话叫李嘉来送他的。钟楚坐在车里什么话也没说,他的目光一直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快要到站时,他顺口问了句李嘉这辆伊兰特花了多少钱,然后就闷声地下了车。他竟然忘记了和你打招呼就走了。

  10月1日,煞西,冲鸡
  钟楚失踪后的第30天


  十?一那天,久晴的天气突然下起了雨。南方的秋雨一片肃杀,整座城市阴云密布,那天你忘记带伞了,踏着被滚滚车轮反复碾过的法国梧桐落叶,穿过马路,瓦蓝早已在咖啡馆的一处暗角里等你了。
  接下来你心里在琢磨着是该向她祝福还是安慰的好。你喝了一口有些烫嘴的咖啡,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街道上很多没带雨具的行人在雨中显得狼狈匆匆,天气预报有误,这个城市按照预期的报道本该是艳阳高照,可是转眼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你想起那个雨夜,钟楚就像街道上的行人一样狼狈地敲开你的房门。那个雨夜的情景不止一次从你记忆里重现,它像把利刃,突兀地插入到你的回忆里,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每到雨天,你就想起那个雨夜。你拨弄着咖啡杯中的勺子,和瓦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钟楚是个雷区,你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闪。你们聊到未来的打算,瓦蓝告诉你,她想开个精品服装店。开服装店,一直是她很久前的梦想。店铺地段都已经选好,她对你时,眼神闪过一丝小小的兴奋。你想,或许瓦蓝已经真的解脱出来了。她又对你说,她买了一只哈巴狗,取名为如如。
  而之前,你的记忆里瓦蓝一直对宠物有着偏见,她说不喜欢宠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最后还是不免聊到钟楚,尽管你们之前一直谨慎尽量不谈到他,但是这么长时间坐下来,你发现如果不谈论钟楚,你几乎不知道和瓦蓝说什么的好。你甚至觉得,如果不是钟楚,你和瓦蓝不会有这么多话题可以谈到一块来。钟楚仿佛成了你和瓦蓝之间的友情的纽带,如果这条纽带哪天断了,你不知道还会不会和瓦蓝再来往。这个想法在雨天显得让你恐慌。你有些不安和焦虑。那股不安和焦虑来自你对未来的不可捉摸的绝望。
  瓦蓝对你说,钟楚有一次差点死在他眼前。
  这个故事是你从未听到过的。直到这个雨天,瓦蓝像是才想起,便告诉了你。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关于此事,你一直被蒙在鼓里。瓦蓝对你的解释是,钟楚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一个多月前,钟楚破例地请了三天的假,加上周末,相当于一个小长假。他说要和瓦蓝待久点,之前都是两天不到,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瘾。瓦蓝对此没有任何质疑。那个晚上,和其他晚上没有任何不同。晚上九点,瓦蓝对坐在沙发上看球赛的钟楚说,我洗澡去了。钟楚头也没抬,只嗯了声。
  半个小时后,当瓦蓝从浴室出来时,最先发现的是地板上的菜刀。然后看到一大摊血,她差点滑倒。然后是她的尖叫。钟楚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左手搁在沙发边,双目无神地盯着电视的屏幕,当时正在转播西甲联赛的录像,梅西转身抽射皮球随声入网。钟楚像是睡着了,他的手腕处汩汩冒出的血像一股细细的温泉……

  回去的路,显得那么漫长。你漫不经心地游离于车水马龙的马路边沿,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你耳边掠过,车上的那位濒临死亡的人,是你素不相识的。可是你不由自主地转头往后方张望,像是在等待。等待什么?你脑海里冒出这句话时,发现天的一边在下雨,而那一边,则艳阳高照。路上的行人都抬头驻足观望这道十月季节里难得一见的奇观。你无动于衷地迈出脚步,想起有次钟楚和你说起他乘火车回长沙的故事,他说火车临到长沙站时才猛然发现车票不见了。
  你猜我是怎么解决的呢?他问你。逃票或补票,你说。但是钟楚一脸得意地朝你说:我压根没想过这些,不知怎的,我靠着椅子就睡了,一路睡到北京终点站。

  ——完——

  2009-6-19于昆明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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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10:29:23 |只看该作者
中篇我没读,叔叔读了:)
小驴,这样写,何时是个头啊。。。现实点说,这样写,出不了名也图不了利呀。(本人说实话,自己写小说成名的想法一直是动力)。
为什么说没名利呢?很简单:国内的期刊显然日薄西山,淹淹一息,它的作用只是:“事业单位”养了一批力图让写小说的人“和 谐”在政权范围内。
你才20浪当,不该被靡朽的写法埋葬。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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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10:29:36 |只看该作者
中篇我没读,叔叔读了:)
小驴,这样写,何时是个头啊。。。现实点说,这样写,出不了名也图不了利呀。(本人说实话,自己写小说成名的想法一直是动力)。
为什么说没名利呢?很简单:国内的期刊显然日薄西山,淹淹一息,它的作用只是:“事业单位”养了一批力图让写小说的人“和 谐”在政权范围内。
你才20浪当,不该被靡朽的写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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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7 14:00:44 |只看该作者
[quote]样子像那种大的题材,不过缺乏灵性,对一种不假思索的“岁月”的重复而单调的品味,导致整个作品凝固在一个感叹的层面上,即便连感慨也算不得,不是说它肤浅,那是另一个体系了,而是美,这篇小说即便有美之处,也是 ...
金特 发表于 2008-12-5 18:54 [/quote



这,这,这是我的回帖吗?太虚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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