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及鱼

司屠

站在六楼注塑车间的窗口，我看到楼下前方，河流在阳光下闪烁一片；河岸两旁，三三两两的钓鱼人不时提拉着鱼杆；几个妇女蹲在河堤中间的一个埠头上捶打着衣服，距离的关系，你不能看到她们背后的白肉；还有一对男女，在河堤的长凳上缠绕不已；而他们身后的公园空空荡荡，就像是一个雨后的公园。

将近十一点，已来不及先把柿子拿回家，然后再走去单位午饭。我便扛着柿子直接去往单位。其实我可以下午早点下班来拿的，下电梯时我想。
过了马路快要步入公园时，很意外的，一抬头看见了初中同学张三丰。他穿着一身肥大的衣服，象一只落汤鸡一样从公园里出来。我快十年没有见到这家伙了。但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能一眼认出此人，并十分乐于和他相认。我迎上前去，大喊一声：张三丰。张三丰居然被我吓了一跳，他胡乱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把一只手放到嘴边，头缩得更低了，叫我轻点轻点。我操，他一点也没变。
你在钓鱼？我指指他手上的鱼杆。
嘿嘿。
你人哪里去了？我们有快十年了吧，怎么一直没见到过你。
没去哪里，没去哪里。说话的同时，他看看身后。
你老是看什么东西？
没什么，没什么。
你还认得我吧，张三丰？
认得，认得。
我名字你说说看？
他搔搔头皮。
原来如此。我把装了箱子放下，一个白鹤亮翅，然后不停地向他眨眼，直至他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晓得了吧。
你是陈锋，呵呵，你头发这么长了。
你在干什么你？鬼头鬼脑的。
呐。他把拎在手上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张开，给我看里面的鱼。
大不大？
我操，你钓鱼水平很高。
拿去。
你自己不吃？
我顿顿吃，吃厌了，呐，给你。
于是我就收下了鱼，然后把箱子打开。
袋子还有吗？我爹单位发的，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张三丰在他衣服的各个口袋里掏了掏。他身上有很多口袋，饼干渣、草根、碎纸片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那些口袋里纷纷落下。我看他是不会有的了，便把鱼从袋子里倒出，用脚踏住鱼，然后用柿子装满袋子，再把鱼放进箱子。
你弟弟我经常碰到的，他说你不干警察了，你为什么不干警察，警察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干警察挺好的。
还行吧，呐，你手机多少？
你以后吃鱼只要跟你弟弟说一声好了，他晓得我的，我手机没有。说着，张三丰看着我的手机点了点头。
我想到一事，问张三丰，和蒋静波是否有联系。这是一个凡是碰到初中同学我都要问一问的问题。
蒋静波？
就是小青蛙，小青蛙还记得吧——
我晓得了，嘿嘿，没有，没有见过。
我们就此别过。我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我回头想对张三丰笑笑。不过，他已背对着我走去了。

河畔垂柳下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头回头看看我。鉴于他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情，我猜他是钓到了大鱼。每个钓鱼的都带着一只桶。这么想时又觉得不对，张三丰就没带。我朝老头身下那一只红色的塑料桶走去，在走近它时把箱子从肩上换到胳膊下，然后探身看了看桶。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只有平静的小半桶水。我再去看老头，可是视线正好被树干挡住。等能看到时，我发觉老头也在看我。我像做了贼似的当即转过头去。
你给我站住。
老头正虎视眈眈看着我，但我不认为他是在叫我，我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我叫你呢，小兔崽子。
我身前确是再无别的行人。我转身不解地看着后者。是一个小个子老头，中山装，黑发，白眉，戴眼镜，从柳条丛中伸向我的手有如鸡爪。你，他说，给我过来，来来来。略一迟疑之后，我把胳膊下面的箱子夹夹紧，向他走去。仿佛以为我是前去揍他，我刚一迈出步子，老头便杀猪似的大喊起来：可把你给抓住了。
我不好意思地朝四周看了看。显然他的这声叫喊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钓鱼的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你什么事情？我小声地说着，再次向他走去，使我也觉得我是想用我的手去捂他的嘴。我们之间相隔不过几步。只见老头一个跨步，摘下头上的帽子，向我拍打过来。
我本能地闪了一下，猝不及防，箱子掉在了地上。
你他妈有病。
老头双手叉腰瞪着我，嘴里骂骂咧咧。我扛起箱子，打算就此一走了之。可是老头再次喊叫起来：大伙儿，快过来呀，偷鱼的我抓住了，你个兔崽子你还想逃啊你。话音未落，河堤上钓鱼的齐声叫嚷着，向我们这边跑动过来。在跑动的过程中，他们撸起袖管或是把拿在手上的眼镜戴到脸上，甚至还有人挥动着手臂，像是在挥舞一面面只有杆子的旗子。有一个洗衣妇女挺直了身子，洒落手上的水，搭凉棚于眉间，向这边张望着。人和脚步声都越来越近，他们很快就把我围在了中间。
都是老头。老头们摩拳擦掌，推推搡搡，或是威胁、漫骂，或是好言慰劝。表现最为活跃的自然是那个白毛的眉小老头。此人上窜下跳，频繁地在我眼前晃动着他那老年不堪一击的躯体，以便跟上我头部的去向，从而不断地把口水沫子溅到我的脸上。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们乱七八糟地叫骂声中听出是怎么一回事。是这样。在他们全神贯注于钓鱼之时，他们此前钓上来放在桶里的大鱼时常被偷。他们怀疑是我偷了他们的鱼。
我的桶呢，桶，呐，你们看，还有没有，有没有，你个小兔崽子，贼。白眉毛的小老头指着我问其他老头，是不是看到他钓上来一条二斤多重鲤鱼。有几个点了点头。他便顺势抓住我的前胸，要我放下箱子，让他们开箱检查。他认为我把鱼藏箱子里了。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他们的视线便都聚集在了我的箱子上。
我望了望公园的外面。感觉得到胳膊下箱子里鱼的蹦跳。张三丰显然已经走远了。我看看河，河面反射的阳光非常刺目，使我微闭了双眼。
你想跳河逃跑是不是，有种你把箱子放下，你跳啊。
年轻人，如果鱼不是你偷的，你让我们检查一下也有什么关系呢？
你他妈当心我刮你两个耳光，你放不放下来你。
一时找不出应付的良策，我只得微笑着摇了摇头。在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一对男女正在接吻，他们是如此的忘情，对于眼前的热闹场面居然也无动于衷。我多么希望能通过向老头们指出此事从而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使我趁机脱身。呵呵！由于这些人正一起用手拍打着我的箱子，想把它拍落在地，我便把箱子又换到肩上。这时我才发现他们长得都挺矮小，即便踮起脚尖也很难够到我的箱子（他们也正这么努力）。不过我此举另有意图。越过众多攒动的人头，我看向此前我曾站立的大楼。也许此时父亲就站在六楼的窗口，这样他就能从人群中发现他那被包围了的儿子，他会知道我正需要他的帮助。

[ 本帖最后由 司屠 于 2009-5-24 13: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