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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愉快
“四处游走的人,往往对家的依恋最深。”一两年前我写这句话,让它代表一种人。这种人,不太喜欢呆在家里,他们四处活动,使自己终生不得安宁。他们所理解的“家”不再是呆在原地,呆在生养他的地方,而是通过“不在家”来获取对“家”的认识。
“家”在此处指的是熟悉的房间,里面充满稚气、少年气和茫然的房间。也是写废无数稿纸的坐得不耐烦想打烂一切的旧书桌,藏在箱底的羞于见人的入门书籍──这些书过不了一年就被自己唾弃和取笑。“家”又是来自逐渐对人事的了解,对家庭、家族的认知,那条塞满了人的走了无数回的马路。一切墨守成规的东西都使得他想离开。
由“离开”来印证“家”的存在以及对“家”的迷恋,大多都是不确定的想法。将它罗列出来更不可使人信服,也经不起反问。“迷恋”和“印证”这种词汇在我们心里也是不会得到承认的。出发、离开,这还需要确凿的理由?往往是无法阐述的疑惑才造就永不停止的前进。往往是缺乏理由,只需嗅寻刺激的味道就可以拂袖而去。或许一旦我们真的能意识到为什么离开,我们也就停下来了。
有一年,王淳写了首诗,最后两句是“下一站就老了/但旅途愉快”。此诗当时被许多人盗用。现在看来,这句话适用于少年。少年惯把“苍老”、“时光”等还比较遥远的词放在常用的地方。少年毕竟活得不够久,年纪更大点的人开始了解知道“时间”过得有多快,从而担心,真正的担心,担忧,,开始把苍老、消逝这样的词藏起来,要使自己变得真正的坚硬。没有永远的少年,但有永远的硬汉。
王淳写那首诗时我年满23,已算不得少年。但事实上,在“少年”这个时期的人,只顾着四处游走,很难有时间品尝“少年”这个词──当年长者羡慕少年时,大都是在唏嘘、怀念、瞻仰自己的少年时代。少年抱着少年老成的心态,对“少年”这个词不以为然。就像少女老忙着说自己长大了。而真正的成长来自对自己每个时间段的理解和自省。在状态中的人,不会忙着反省和思考,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一如狂欢时只着多喝一杯,和姑娘亲亲嘴再醉躺在沙发上。也不会说谁真的知道自己生命中最漂亮的几年该如何度过。很多事,只有在事后理解和分析。人去屋空,人躺进空了的碗里,沉静下来想一想这狂欢。它在心里留下的种种痕迹种种影象就慢慢浮现出来。而这就是我们开始得到了。也就是这时候开始滑进另一个年限中。
看到“旅途愉快”最多的是在新一代制造出来火车上。每一节硬座车厢的通道口上方都有红色的电子标语。除了偶尔提示厕所是否有人外,大部分时间是以十几种方式出现“祝大家旅途愉快”,有时这行字从右至左,有时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我有很多个夜晚只盯着那块牌子,看着同样的一行字出现、消失,再出现。我的周围满是人,深夜里他们半张着嘴在打瞌睡,每一张脸都毫无神采,就像死神嘴里囚着的灵魂。我无数次反复打量他们:谁来关心这样的人。可能是体制中的某一个能豁免众生的天使长、他的亲人,受他恩惠的人,将他们其中某一位拯救出来。到天亮我去照镜子,终于发现车厢里这样的人多了一个。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忽然就在照镜子的时候想到了“生命”这个词。从这些活物里重新记起原来他们就是盛着“生命”的载体。或许是这些载体太多,不够精密,以至于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有看到死亡时才能联想到“生命”一词的意义。这如同我们在旅途中东奔西走,除去那个可去可不去的小目标,竟很难找到准确的真正目的。除了临近生命结束时,我们看到死亡,而有了生命一词。看见美,即会由此预知变化。
短短的一生,对自我的调整,对世界的理解是需要永不停止的。这期间有许多个阶段性的变化,每一次变化的过度中间自己都承认“我”是幼稚的、无知的。这种无知、幼稚的承认是自省和谋求改变从而能到达更优秀的自我造成,往往三、四十岁甚至五、六十岁的人仍有自省的能力。这种幼稚面对的是整个世界,一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世界。自我的不停推翻、重建永不能停止,我们依靠从开始到结束不停反省自己来给新的自我下新的这个阶段所需的结论。在下一个阶段来临前,人的睿智、聪明不停储备。每次新的蜕变都使自己回到再回起点更高的“0”。
春夏秋冬有趣极了,世界如此简单的反复。它其中的萌生、狂热、收获、凋谢、沉寂运行在每一个事物之中,又不停反复。我们目睹了事物的起始和灭亡,这些灭亡不一定是我们生活的中心,甚至是不经意的,旁敲侧击的,偶遇的。但它们很可能在我们心里留下了痕迹,使我们慢慢的认为我们过早地看到结局,过早的得知自己的死亡。许多人从这结局这死亡中看到无奈,从而拼命获取自己想要的(其中有庸俗的、高尚的,这不过是人们为简单和复杂的创造物下的评判标准,因都在短暂的幻灭中,我暂时认为它们之间并无太大区别)。恰好旅途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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