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评之一《色戒》：乱世里的爱与欲

观潮生

　　秋凉如水。
　　坐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在光影里体味旧上海。
　　
　　之壹：王佳芝的红唇
　　
　　显然，王佳芝在演一场戏中戏。
　　
　　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她是岭南大学一群爱国热血青年组成的社团里的当家“花旦”，去接近大汉奸易先生的角色非她莫属。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命运。
　　
　　大学校园剧场里的演习证明，她有演戏的天分。一如张爱玲的小说里所述讲的那样：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她的两片红唇，以及很好的掩饰在这两片红唇下的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欲望，远非邝裕民们的青涩可比。
　　
　　像易先生的表情一样，没有所谓开始，一切平静若水。相遇，她在车里，大汉奸易先生在车外，落雨，以众人的寒暄为掩饰，易先生撑油纸伞，戴墨镜。
　　
　　但她的任务是诱惑他，他是以她为代表的爱国青年们的猎物。他是一起谋杀事件的猎物。殊不知，她的单纯偏偏又将自己沦陷进了这场诱惑，一个闪失就成为了易先生的猎物。她是一起爱欲的猎物。
　　
　　关于单纯，有证可查，张爱玲在她的小说《色戒》里有解构：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因为没恋爱过。
　　
　　她是矛盾的，她的红唇像大家阔太太一样少年老成，不露声色，而内心却一如白纸般单纯。她是茂密的森林，亦是未开垦的处女地。
　　
　　其实事情从一开始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王佳芝在一群热闹的学生里，邂逅了意气风发的邝裕民，眼神中已是暗生了一丝情愫的。只可惜，革命青年邝裕民的内心同样是一张白纸，虽然他亦有着对王佳芝的暧昧，却彼此都像春天的枝头开的花，各自凋谢，各自芳菲。人生如戏，王佳芝戏里的男主角并不是邝裕民。
　　
　　似王佳芝这样的女子，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猎手才能将她俘获。邝裕民们甚至连一个菜鸟级的猎手都算不上。
　　
　　革命一如今天的学校，将这些热血青年都塑造成一个个苍白的复制品。这大概就是张爱玲在小说里为王佳芝所交代的：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之贰：易先生的眼泪
　　
　　没错，大汉奸易先生就是那个好猎手。
　　
　　易先生与革命青年们是如此不同。
　　
　　广告词里说：男人，其实可以有很多面。今天，你秀哪一面？
　　
　　汉奸。词典里的解释是：原指汉族的败类。后泛指侵略者、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中华民族的败类。
　　
　　中国人憎恨汉奸。但我们憎恨的是汉奸的身份。王佳芝遇见的却是大汉奸易先生这个人。
　　
　　稍佐以想象：做一个汉奸不易，做一个汉奸头子更是何其不易。他每日要审判，要毒打，要害人，天天被人骂汉奸，随时面临革命者或爱国青年们的刺杀。能爬到汉奸头子的地位，又历经了多少阴霾与鲜血。
　　
　　张爱玲在小说里这样写易先生：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一个外表冷漠、残酷、强权的男人，却在与她的际遇里又寂寞又脆弱、让人怜惜，王佳芝看到了易先生的灵魂，当他们的肉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像是她的孩子。女人的母性和爱抚都能令彼此销魂。这大概算得上女人喜欢坏男人的出处了，坏的男人内心的落寞耐读、耐厮磨，而好男人往往显得苍白。
　　
　　电影对小说的延伸最出彩的一笔，是在日本料理房间的那一幕。王佳芝说:我知道为什么你要我到这里来,你要我做你的妓女。易先生说:妓女?在这个地方，我比你更知道怎么做娼妓。
　　
　　王佳芝是易先生的娼妓，易先生是日本人的娼妓。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入戏的王佳芝给易先生唱歌，《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在电影院的黑暗里，随歌声的咦呀清唱，我看见易先生夹烟的手指在颤抖，易先生一只手握住了王佳芝，另一只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之叁：爱与欲，床戏与虚荣
　　
　　
      很可惜，我没有看到那三场被剪掉的床戏。
　　
　　这就有点像王佳芝最后跟易先生说“走吧”，易先生像一只弹簧一样跳起来奔下楼去逃命，愣是把一段浪漫的情节给黑色幽默掉一样，电影局的老家伙们把几亿看电影的人都当成了未成年人。
　　
　　只能凭文字及奔赴香港看未删版的有银子粉丝们的描述去揣摩那乱世里的爱欲。
　　
　　张爱玲在小说里如是写：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活着是盲目的。王佳芝也是。但一场戏突然让她“一切都有了个目的”。不然，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乱世里一个弱女子。
　　
　　第一场床戏，与梁闰生。因为嫖过妓，他是几个革命青年里唯一有性经验的人。为了保证王佳芝与易先生上床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处女，她需要把自己给处理掉。梁闰生非常笨拙的爬到了王佳芝的身上，这个时候镜头居然他妈的非常害羞的切掉了。
　　
　　据说，这场床戏是一个伏笔。她也是王佳芝人生的转折点。就在她把自己处理掉的第二天，易先生和易太太便匆忙回了上海，刺杀任务流产。而龌龊笨拙的梁闰生在床上留给她屈辱的同时，也让这起事件成为了一件严肃的刺杀任务的解构，成为革命青年们成长或者嫉妒的笑柄。
　　
　　第二场床戏。的确儿童不宜。三年后回到上海再见王佳芝，易先生内心的压抑使他像一只狮子捕捉一头羚羊，他愤怒的撕破了王佳芝的旗袍，但接下来的镜头又他妈的无耻的给切掉了。
　　
　　女人愿意跟什么男人上床？易先生的粗暴和梁闰生的懦弱有明显的对比。但这只是表面。张爱玲在小说里说：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女人的虚荣，女人渴望自信的男人，即使他很粗鲁，这种虚荣深藏在欲望里，等待着被一个强有力的猎手来征服。
　　
　　一场戏中戏让王佳芝体味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或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孰是戏，孰是人生？“她找到了站在舞台中央，领受千人注视的那种久违的感觉，舍不得卸装，不愿意下戏，那水银灯下的自己‘顾盼间光彩照人’”。“与其说王佳芝是扮假太太入了戏，不如说她是借了太太的戏自己消受。”
　　
　　第三场床戏。与上一次的征服不同，他们的肉体开始在一起交融。易先生找到了自己的红颜知己，找到了同在天涯的沦落人，找到了懂得自己寂寞和忧伤的那个人；而王佳芝或许真的入戏了，这是她的初恋，不懂什么是爱的初恋，他们紧紧的搂在一起，很粗重的呼吸，一个是另一个的伤口，也是另一个的愈合。
　　
　　最后，就说到那颗被众多网民和媒体热炒的钻戒。据说，电影热播之后，马上就有一窝蜂的女人要男人去给自己买钻戒。妈的。
　　
　　“毕竟女人天生是惊喜的信徒。”
　　
　　李安似乎比张爱玲还深谙此道。张爱玲的小说里并未将钻戒设置为一个惊喜，电影里的王佳芝却最终被一枚六克拉的粉红钻戒所沦陷。当易先生将一个送信的任务交给王佳芝，不解风情的革命者们、甚至王佳芝自己都以为那是一次试探，殊不知，那是易先生的一笔浪漫交易。
　　
　　当那颗钻戒戴上王佳芝的手指，她看着易先生安静又寂寞的神情，最终说出了那两个字：走吧。
　　
　　之肆：落寞的结局与李安的“色戒”
　　
　　“走吧”。
　　
　　为这两个字，王佳芝与革命者们一起，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女人焦灼等待时，眉眼中有柔情流转；男人狠心决绝时，往昔的蜜意浓情都退到了一边。男人终究是男人，女人毕竟是女人。”
　　
　　张爱玲如是说：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爱与欲，其实也很难说的清，等风清云淡之后回头来看，那段邂逅或许才有了以爱为借口的归宿吧。
　　这是属于张爱玲式的苍凉：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李安说：色是感性，戒是理性，所谓色戒更像是一种人生状态。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李安的“色”可以扩展为佛家的“色”——指代世间有形和一切诱惑。所谓“戒”自然就成了“戒止”，有看清，放下的含义。”
　　
　　王佳芝的诱惑，易先生的诱惑。
　　
　　你的诱惑，我的诱惑。
　　
　　现世现时，又何偿不是如此？
　　
　　走出电影院那一刻，心里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