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罗捉牛屙

粟离

                        

                             作者：粟离

    光棍屈统来没父母，没兄弟姐妹，独自开心地守着半山腰一间石坯屋过日子。据他自己说，八十年前，方圆五十里的大麦山全是他祖上的，这间后青山前秀溪，风水极好的石坯屋是他祖上留给他的“碉堡王国”，皇帝就是他自己。

    干完农活后，他经常手拿梭蒹（当地土话称镰刀为梭蒹）、脚刀，背后插几根雉鸡毛，自己指挥自己，在门前的大石坪上跑来跑去，跟想象中的临海落寇奋力作战，口中“嗬嗬”喊，不搞得汗流如雨，绝不停歇。村里斫柴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靠近他的“碉堡”，猛一见会吓一跳。有一回，胆大的甲就掠进去扇他一耳聒，戏弄他说，统来，你又犯桃花癫了，还不醒来，外村有戏看，有囡人相，运气好，说不定讨一个老婆回来用呢，快去吧，在这里发啥疯？统来停下来，脑袋耷拉到一边，喷口浊气说，我不相信你，要样子没样子，要钞票没钞票，谁愿意嫁我？你当我傻瓜啊！！说完朝斫柴人甲直吐唾沫。斫柴人甲怒道，不相信就算了，土庄一半以上的后生都是在相戏时找到老婆的，你自己下土庄去问。统来挖着鼻孔想了十秒半，说，那我去看看，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讨到老婆？斫柴人甲凑近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咬了一阵耳朵，听得统来呵呵大笑，好，好，我听你的，我先去舀盆水，早晨到现在我还没洗脸。

    晚饭后，统来穿了件稍微干净点的短布衫，早早扛着山脚那丘田刚割的一捆甘蔗，预备到外村戏场卖。各村来的人也三三两两端着长凳，高脚竹椅进入戏场了，戏还没开演，舞台后录音机轰轰地放老歌给各村人听。统来笑眯眯地坐在场外的石墩上，看着走来过去的人群。天渐渐暗了，大风从筑波岭头直刮下来，刮得统来直蹿脚。“冷啊，冷啊！”统来叫道。但是想到今晚有机会带回去一个陌生女人，统来的血液自下往上暖，暖到头顶，化成一顶浮想联翩的老倌帽。

    戏开场了，晚上又演《五女拜寿》。尽管看过N次，人们还是嘻嘻哈哈坐在风中看得津津有味。青年男女中受不了锣鼓咚咚二胡咿呀声音的，大多跑到舞台后的稻草堆间厮混。统来坐在石墩上翘着头张望，见人跑到他那里买甘蔗，问价佃，他就老实应着，两分一段，便宜哎。买甘蔗的不满，说，你的甘蔗不甜，一分一段卖了吧。统来只好退让，好，你自己拿。要是碰到年轻女子来买甘蔗，统来就换个口气说，你今晚跟我来，当我媳妇，甘蔗就白吃，我那丘田里还有蛮多甘蔗。年轻女子掩嘴笑道，甘蔗我先吃，明天再去你家。统来说，好。结果，接二连三地来了一大堆年轻女子，都跟统来说晚上先吃甘蔗，明天去你家。统来呢，乐呵呵应着好好好，好好好，一捆甘蔗被她们分个精光。内中有一女子，夹杂在众女子喧哗声中，轻轻对他说，你要有心，明天来箱根村，我叫阿香。统来连声答“哦，晓得。”心想，明天那么多女人过来，我变成真皇帝了。戏还没散场，斫柴人甲过来问他，统来，你甘蔗送光了，人怎么还在这里啊？老婆有没有哄到手？统来得意地回答，甘蔗送一捆，女人哄一村，她们都答应明天来我家做媳妇。斫柴人两手拍着大腿摇头叹道，你个呆卵，倒被女人哄了，白吃你一捆甘蔗！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陪老婆。走不了几步，回过头对统来说，还呆这里做啥，回家去吧。

    统来一蹩一蹩往回走，越忖越气，越忖越冷，口中叫着“冷啊冷啊冷啊冷啊”，两手抱着肩膀一边走一边哆嗦。迷糊中看到前面路上伏着一顶帽，暗喜道，送了一捆甘蔗，白得一顶帽，也值得。小跑几步，蹲下去两手去掀，掀上来一看，是堆风干了的水牛屙。“我弄你十九代祖宗！”统来哭着嚎叫道。

    第二日，斫柴人甲经过统来石屋前，敲着门招呼统来，统来在屋里不应，再敲，统来恶声嚷嚷，以后别叫我统来，叫我牛屙。斫柴人甲笑着叫，牛屙！统来应回他一句，我弄你十九代祖宗！斫柴人甲没趣，走了。第三日斫柴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一起站在统来门外叫，牛屙，牛屙，牛屙，牛屙，还钻被窠不起床做田洋啊？统来又回应，我把你们土庄全村弄死。第四日，斫柴人经过再叫唤时，发觉石屋里没人应，推门一看，屋里空空，统来哪里去了？

    又过了几日，土庄人看见统来背着个背包下山来。土庄岁数最大的永书公站在田岸上问他，统来,你上哪去？统来也不应他，只管自己一路走一路高声唱，一罗穷，二罗富，三罗卖豆腐，四罗捉牛屙（人的指纹分箕形、窝形二种。罗即窝形指纹。），我四罗，就是捉牛屙的命。唱罢，转过山崖不见了。后来整个土庄的人都知道统来先是去箱根村找阿香，没想到阿香早一日去了云南。统来回家收拾行李，掩了门，又追往云南方向去。天晓得他现在落脚哪里？兴许半路饿死了。土庄人把统来的事情作为饭后谈资讲了三年，也就没人再提他。

    一晃又过去五、六年。土庄有在云南做茶叶生意的，回来后告诉村里人曾看见统来在昆明大街上走，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和一个瘦的不成样子的女人，那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阿香？土庄人听了不免又叹息一番。就这样，牛屙当帽的故事渐渐演化为一段温情典故，写在土庄人寂寞的嘴巴上。


                                    2008-1-9     于   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