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热爱生活

floydbird

    一早就打算, 要做一次环法旅行.
    许多相应准备, 亦早早开始. 存钱, 制定路线, 学习基本的修车知识; 路上听的歌, 刻了好多盘; 温习了一遍文德斯主要的电影, 从<城市三部曲>, 到<德州巴黎>, 再到<里斯本物语>, 即便冗长如4小时36分的<直到世界尽头>, 也耐着性子看完了; 还有厚厚的一摞书, 我知道我根本没法看完的, 不过我想书带的多, 才会有些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的兴味. 费了大精力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停当, 发觉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老徐回了, 临行前送他去车站的路上, 他还一副忿忿的样子在唠叨: “凭什么在国外居住一年以上的中国公民入关先要查艾滋啊, 凭什么外国人就不查, 那些出国考察的人就不查了? 这不是歧视咱留学生吗? 查你就查吧, 还是自费的……” 三天后他在我msn上撂下一句话: “安全到家. 放心, 没去查艾滋”. 涛子走了, 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 狠狠甩下一句 “以后兄弟们要以富贵相见”. 王帆走了, 走那天穿得花枝招展的, 我笑他, 他说回家了, 怎么着也不能太寒碜. 大伟也走了, 远赴加拿大, 临走前好些天我说啥时候吃个饭吧, 他说这两天忙啊, 忙啊…然后他就消失了.
    他们都好像深谙 “孤单总是留给留守者” 这句话的含义似的, 一窝蜂的, 争先恐后的走了. 把我留在原处. 我像被迫似的, 又诚惶诚恐的想要逃离这个城市. 我安安静静的打扫房间, 安安静静的打包行李, 安安静静的洗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澡, 安安静静的看斯特拉斯堡夜空那一轮皎洁的月亮. 无处告别.
    我幻想着我疾驰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洋里, 有一条并不宽却笔直的路一直延伸到天与地的尽头, 我大开着所有的车窗, 使劲拍打着车门, 像野人逃出牢笼般的发出嗷嗷的叫声, 而车里的音乐是那首Summer Kisses, Winter Tears. 这个场景已经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 我想只要一直走下去, 总有一天我会走到海边.

    在拂人愁绪的清晨, 或者闲寂无聊的黄昏, 是上路的好时候. 那些忧伤的歌总是很小声, 车太破, 发动机一轰鸣, 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所以放些热闹的歌, 好像热闹的生活风一般扑面而来. 太阳隐入浓重的乌云里, 犹如停泊在陈旧废弃的码头, 翻滚的麦浪焦躁且黯然神伤. 我的情绪起伏不定, 像水, 像罂粟花, 像远去的风信子…… 沉默, 沉默! 在一切突如其来的时候, 在头晕目眩的正午. 那些彷徨, 快乐, 悲哀, 通通在百万公里远处的海里, 奋勇搏斗, 留下一具躯壳, 在寻找潮湿灵魂的路上, 缓缓蠕动.

    你要热爱生活.
    你要永远保持一颗敏感而坚强的心.
    你总是那样对自己说.

    妈打来电话的时候, 我正在路上. 妈说, 在开车就算了, 也没什么事, 不说了. 我说没事的, 我戴着耳机. 于是在我们的对话里, 也夹带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 那风也许和妈十八岁那年独上青藏高原纵马驰骋时别无二致, 空旷中带着隐隐思乡的忧伤. 只是当年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如今早失去光泽, 渐渐斑白……我跟妈说我都十几天没吃中餐了, 现在馋的紧. 要求也不高, 不用什么大鱼大肉的山珍海味, 就是特想在早晨街边的小吃摊上卷两个烧饼油条, 再来碗小馄饨. 妈说现在的路边摊怕是越来越不卫生了, 要不等你回来, 妈给你做你喜欢的葱油饼吃吧. 听了这话我就笑了, 眼前浮现个滑稽的场景: 妈一身古人打扮, 慈眉善目的站在我面前, 面对远归的游子, 缓缓说道, 儿子, 这次回来就别走了, 妈给你置两块地, 再给你说个媳妇, 好好过日子吧……
    可是,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挂上妈打来的电话, 天上那朵越压越低的乌云, 好像也终于绷不住了似的, 终于落下雨来. 雨越下越大, 带着委屈似的, 狠狠砸在车窗上.

    雪山, 这两年我年年都上雪山, 在阳春三月, 看雪花飘落下来.
    我已不再感慨雪山的雄奇, 也多少有点厌倦滑雪者的喧闹, 甚至开始怀疑她的纯净. 然而我终究难以抵御雪花沉落肩头的淡定优雅, 走在积雪上时俏皮的吱吱声, 不慎摔倒四仰八叉滑出老远的畅快淋漓, 还有那一片茫茫的纯白所带来的灵魂的荡涤. 在雪山上, 时间缓慢如同沉落的灰烬.
    在雪山脚下那个几乎可以说是微型的城市, 阳光很甜美. 兜里还有两块多零钱, 我踌躇于是要一杯啤酒, 还是一杯咖啡.
    啤酒有瘾, 而咖啡则完全不可割舍.
    在自我安慰饮下一杯啤酒便可以压制体内咖啡因渴求的蠢蠢欲动后, 太阳则出人意料的隐匿在无限远处的雪山之后. 尽管闪耀的反光, 依然在另一个世界尽头雀跃不已, 但啤酒的泡沫却纷纷偃旗息鼓, 爆裂在依稀如太阳替身的金黄之处.
    颤颤巍巍的, 一饮而尽后, 雪便飘了下来.
    当时的我一定欣喜雀跃到有些夸张变形. 我想这必定是一场专为我而落下的大风雪. 以至于若干天后我听说连巴黎都在4月7号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时, 我感到深深的失落. 我跳上车, 发动引擎, 把油门踩到底, 向雪山的最高处攀去.
    盘山公路比平时更为陡峭险峻, 路两边的树木瑟瑟发抖, 抖落一地纷纷, 轮胎愉快的打着滑. 越攀越高, 越来越高, 逐渐可以看到悄悄隐匿的金黄了, 蔓延开去. 如若此时此刻, 这个世界空无一人, 那就更完美了.
    雪山小木屋公寓隔壁的那对情侣, 整晚整晚的做爱, 吵的我睡不好, 只好戴上耳机, 披上外衣, 去阳台上抽根烟. 在茫茫的黑夜里, 我看见硕大的北斗七星离我那么近, 那么亮. 我傻了眼, 差点感动到泪水涟涟. 再仔细一看, 原来是对面那座更高的山上, 正在行驶的七辆车的车灯. 毕竟还有些距离, 所以感觉不出车在移动. 然后其中一辆车拐了个弯, 北斗七星中的一颗, 就平白无故消失了踪影. 我狠狠丢下烟头, 甩下一句国骂, 这实在是这几年来我遇到的最无厘头的事.
    隔壁Henry和Laure还在继续, 愈演愈烈, 我感觉整个木屋都在摇晃不已. 我想他们可能是刚认识的情侣, 所以才这般如漆似胶. 谁又会知道他们是因为即将分道扬镳, 才这样恋恋不舍. 他们因为滑雪认识, 住在了一起, 当这个雪季结束时, 他们就会分开, 回到自己的城市.
    而这个雪季, 没几天就要结束了.

      “西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场警察例行的道路临检中, 那个既高且胖的警察问.
      “西藏发生什么事了?”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您不是中国人?”
    我说我是啊, 只不过离家有一段时间了, 完全不知世事.
       msn或者邮件发来消息的人, 我统统回复以长篇大论,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句: 靠, 丫又死到哪里去了. 我写了很多很多明信片, 有些寄出去了, 有些没寄, 有些不知道往哪里寄. 我懒得去看那些古建筑上的说明, 懒得记笔记, 甚至懒得拍照, 我骗自己说, 我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从一个巨浪到另一个巨浪, 连最坚定的舵手都葬身海底; 最勇猛的野兽早就尸骨无存, 连森林都被相同的夜刷成了雪白. 歌唱的风早如悠扬的号角翩然远去, 剩下泪汪汪的完美主义如尸衣般紧扣在消瘦的身体上, 又一次次被哀伤狠狠摁倒在孤单的泥沼里, 狼狈不堪.
    你说, 你说! 哪里还存在着壮丽的诗篇?!
    当车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熄火的时候, 着实有些惊险, 那些从后面超上来的车, 闪着大灯, 按着喇叭, 怪兽般从两边呼啸而过, 犹如刀锋擦着我的脸颊, 带着丝丝寒气. 我靠着惯性, 慢慢把车靠在紧急停车带, 打着双蹦, 放好了警示牌, 就那样, 站在路边, 一片茫然. 我之所以在人前人后, 只要提到我那辆车的时候必带个”破” 字, 是因为带着一种自负的迷信. 只要我一直这么”怒其不争”的说, 这车就会带着一种负气的发奋, 从不给我找麻烦, 从来都没出过大差子. 然而这次, 我明白, 哥们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挪下了高速, 在一个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村子里找了个garage, 雨水和着汗水早把身上的衣服淋到了透湿. 在后座上裹上了所有厚重的衣服, 披着睡袋, 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那一夜那么漫长.
    原来当你无法再向前的时候, 自然而然就到了路之尽头.
    早晨醒来, 把车托付给了车行的师傅. 去村上小咖啡馆喝了杯咖啡. 稍作休整, 在打听了前往最近的城市的公交车的班次后, 我便离开了这个村子.
    车修了四天, 我就在这个城市里流浪汉般游荡了四天. 这个城市很漂亮, 无奈在我眼里满眼都是疲惫. 我坐在街心公园最深处的长凳上, 在一群嬉戏的孩童和起起落落的白鸽群中, 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我只想做个云淡风清的旅行者, 却每每落得流浪狗的下场呢?

    我累了, 好想睡.
    明天开始再去爱生活, 明天开始再去锻炼那颗敏感而坚强的心.



08/04/30

floydbird

两年前写的，无意从电脑里翻出来，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