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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一个猫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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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3 18:27: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有这么一个地方：
你知道，人们生活在一块巨大的板上，而板漂浮在水上。这里的人每天都必须爬个不停，因为他们所在的那块板一头挤了太多人，已经斜了，斜得还挺厉害的，可他们一开始没察觉，直到湖泊成了河流、有好几个人掉下海、看到住在岸边的人家里被淹的照片才发现，为时晚矣，这头的人已经不可能到板的那边去平衡重量了，光是要留在原地不往下掉就得费尽力气。为了好看、体面（可能没有更多其它居心吧），这里到处都造得亮闪闪、光溜溜的，所以很滑，人们在爬和滑的时候能照到自己的脸，夏天，手心、膝盖又会被烫出水泡来。也许你是个没有进取心、知足常乐的人，可是想将就知足地过日子根本门儿也没有。不爬就会往下滑，还会踩到下头的人，不过即便爬，你也不会往上挪一点儿，顶多往下滑得稍微慢一点罢了，上头总有别人在爬，在踩你，在往下滑。那真是个挺斜的坡，而且越多人往底下滑，就越斜，越斜越多人往底下滑，就越斜……反正就是逐拨逐拨依次往下掉、垫底、掉进水里。
凿工前一天还在安全的位置，夜里他睡觉的时候下起了暴雨，把他往下坡冲了一大截，偏巧海上又起了风暴，一个弯弯的浪游过来，浪尖钩住了他的睡衣领子，把他从地上扯到了海里。
幸运的是，他养了一只姜黄色的大猫，待它很不错。这只黄猫素有侠义心肠，好抱不平，脾气也大，沾湿了爪子啦，被人抱啦（它觉得这件事太娘娘腔了，被人抱着令它又羞又恼浑身不自在），烟味和香水味啦，跳桌子失手啦，睡午觉时狗乱吠啦，在窗口吹着夜风有点儿心旷神怡的时候邻居的空调“嗡”地发动起来啦，还有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啦，好多事会惹它生气，一生气就气得鼓起来。鼓得有多大取决于它有多生气。被人硬抱起来，还抱成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它会胀成西瓜的三倍大的一个球，从你手臂里滚出去，弹到地上；读完一叠《南方周末》它可能能胀满一间屋子，那还得看是文化叠还是新闻叠。黄猫平时不喜欢碰水，可是风掀掉了它不牢靠的遮蔽，它被大雨打湿了，就很暴躁，鼓成了健身球那么大，被淋透以后又大了三倍，能飘浮在水上，既然已经全湿了，就去救一救凿工吧。
黄猫在波涛上漂啊漂，终于到达了凿工的身边，他的手臂和腿渐渐支持不住了，眼睛也已经闭起来了。幸好有黄猫及时赶到他的身边，否则他一定已经被淹死了。黄猫用鼻子和头拱他，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舔他的额头，咬着他的后领子带着他随波漂流，就像大猫叼小猫那样，一起随便漂到什么地方去。
最后天快亮的时候，风暴过去了，凿工也清醒了过来，抓着黄猫脖子上的毛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的肚子和爪子都泡在水里，所以它还是气鼓鼓的，它的背有山峰的最顶上那么大。凿工坐在那儿，劫后余生，百感交集，一边缓过劲儿来，一边看海上日出。他不知道远处的人惊诧地看到海面上浮着两个太阳，一个红彤彤，一个金灿灿，用望远镜一看，金灿灿的那个太阳上面还坐着一个人，目睹这一奇景的人于是有了信仰。
太阳出来以后黄猫的背渐渐干了，变得蓬松暖和，黄猫觉得肚子有点凉，背上暖洋洋，一漂一荡，怪有趣的，也挺舒服，银色的小鱼群从肚子底下游过，令它好奇又兴奋，它用爪子去撩拨它们，它们从爪边滑走，它试着低头啊呜一口，就吃到一条，海水有点咸，它呸呸呸了几口，但鱼还是很鲜美的。它变小了一点。凿工躺着，比躺在秋天芬芳的干草堆上还要美一百倍。
这时，突然有一条跟人差不多大的鱼从水里跳出来，冲上了黄猫的背，接着就躺着不动了。凿工大吃一惊，猛地坐起来，仔细看去，发现那条鱼长着人的上半身，深得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头发一绺一绺缠结披散在身上，中间夹缠着海草、贝壳和……一只空的塑料饮料瓶。她也突然坐了起来，惊疑地与凿工对视，然后一拧腰就跳进了海里，游到黄猫正面，与黄猫对视，再看看它背上的凿工，再与黄猫对视。她问黄猫：“你是一只河鲀？”
黄猫镇定地说：“我是猫。”
凿工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看到人鱼和黄猫面对面地看着，发出呜哩呜噜的怪声音。人鱼绕着黄猫游了一圈，回到黄猫面前，给予肯定。黄猫满意地摇了摇尾巴。
黄猫问人鱼：“吃了吗？”
人鱼说：“我正打算搁浅，谁料到遇上了一只猫。”
黄猫表示理解，人生嘛，还有谁能料到随时会碰上点什么偶然的风云际会呢，改天再死就是，不妨像那个人一样到我背上歇会儿。人鱼表示也只好这样啦，双手一撑，尾巴一摆，就蹿上了猫背，虽然她没有腿，但胳膊、腰和尾巴都很有力气，行动很灵便。
凿工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美人鱼……”
人鱼说：“是海妖。”她的头发里蹦出一条很小的鱼，掉在猫毛里，她把它拿出来扔回海里。
凿工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海妖一副少见多怪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凿工说：“你会说人话！”
海妖笑了。海妖的博学只有人不知道。海妖唱起歌来：“我们洞察一切邪恶，知道在特洛亚，在阿尔戈斯和在特洛伊，众神怎样让希腊人饱受苦难。我们也知道肥源沃土上发生的一切。”她说：“当然还有你们那倾斜的、被抽榨贫瘠、中毒的国土。”
凿工说：“我以为你们不是真的，并不存在。”
海妖又笑了。海妖在史前就已存在。只有在倾斜的、被抽榨贫瘠、中毒的脑子里不存在。
“在太过肮脏和嘈杂的海里也理应不存在，只是我太过好奇，”她说，“即便如此，也没放弃最后一点儿兴趣。”
凿工没揣摩出她的语气里有没有懊恼。他忽然想起来：“刚才你唱歌了！但我没死。”他又说：“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发疯了。”
海妖撇了撇嘴：“你们的古人知道。海妖许诺知识，对知识的好奇心才是致命的。过去我们唱歌指导灵魂从物质里解放出来。”看见凿工一脸茫然，她说：“如今我们对你们来说是安全的，还很娇弱。”
凿工认可了“娇弱”这一点。他胆子大了一点，指出她的尾巴上没有鳞片，蓝灰色的像皮肤一样光滑。
“因为我们不是鱼呀！”海妖有点不耐烦，但她对新奇的对象总是免不了怀着友善与好奇，所以又说：“你知道鲸和海豚它们。”
凿工连忙说：“我知道，哺乳动物。”她纠结的头发底下露出好看又特别的乳房的形状。他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海妖坐了一会儿，噗嗵跳下水，去跟黄猫玩。她问它是这个人这样还是人人都这样，它为什么和他一起出来旅行。黄猫表示理解，人生嘛，还有谁能料到随时会碰上点什么偶然的风云际会呢。海妖也表示理解。
凿工坐在猫背上，眺望广阔的海面，冒出了一种觉得自己像个大人物的念头。他带着这种很好的心情对海妖说：“我们有一个关于你们的很有名的故事——”那个故事说，最美丽最特别的一位人鱼公主向往人类的世界，继而迷上了一个人类的王子，跟巫婆用她最宝贵的东西——声音——换了一双腿，走到了王子跟前去，然而王子跟另一个人类女子结婚了，小人鱼化作了海上的泡沫。
她起初饶有兴趣地听着，后来忍不住发笑，末了发出了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凿工以为她被打动了。结果她又笑了，里头既有嘲讽，又有怜悯。不过在凿工看来那是个温柔又隐晦的笑容。
她说：“这就是人编出来的。”
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她说：“编这个故事的人自恋又自怜，有种委委屈屈的情结。”
他很不服气。
她说：“人的优越真是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觉得被冒犯了。
她说：“海妖是不会用自己的什么来换两条腿的。”
他说：“这是牺牲精神，高尚的情操。”
她摇摇头说：“可是这没有给王子带来什么益处呀。这是可能的胁迫和殉道的自我满足。”
凿工感到兴致索然，嘟囔说：“所以这是人编出来的故事，你们海妖是不懂的。”
海妖觉得他看起来怪可怜的，就换了温和的可以讨论的口吻问：“你们很喜欢这种哀凄的调调？”
黄猫“喵”地叫了一声。它说它渴了。
海妖说如果他们一起回她住的岛上去，就有清泉和溪流可以饮用。在那里，海妖们坐在水草丰美的海滩上，分享诗歌和音乐。鱼和小鸟，猫想。它又小了一点儿。可是那里不欢迎两条腿的人。顾及凿工的颜面，海妖没有说出理由。
凿工说：“假使有那样一个巫婆的话，假使，只是假使我爱你的话，我就愿意用我最宝贵的东西来换一条尾巴。”
海妖笑了，她深深地望着凿工，问：“那么，你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
凿工开始想。他身无长物，至于良知、勇气和爱这些东西，如果为了一条尾巴而失去了，那么光有一条尾巴而没有这些东西的家伙，连他自己也不想接受，又怎么好意思奉献给她呢。
海妖说：“假如你没有胆识，就没有爱可言。”
凿工灵机一动，说：“我可以交换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这只猫。”
海妖哈哈大笑。瞬间，凿工的腿变成了一条尾巴。他又惊又恐，又很愤怒，他对海妖嚷嚷：“我说的是假使！”
海面上漂来了凿工的同乡，好心的黄猫让那几个幸存的难民爬到自己背上。凿工为自己长尾巴的模样而羞窘气急，海妖摸了摸头发，让他的腿在那几个人注意到之前恢复了原状。为了使地方宽敞一些，难民们挨个儿讲述自己的经历，黄猫再度鼓成一只巨球，朝海妖指引的方向进发。凿工的心情又变好了，因为大家搭乘的是他的猫，而且他最先认识的海妖，简直可以称作相熟了。另外一些远处的人惊诧地看到两个太阳沉坠入海面，一个红彤彤，一个金灿灿，用望远镜一看，金灿灿的那个太阳上面还坐着一群人，目睹这一奇景的人于是有了另一种信仰。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信仰出自同一宗。
黄猫把包括凿工在内的难民们送至异国他乡的海滩，与凿工告别，虽然凿工觉得是海妖诈骗了他的猫，但他以后还会养一只猫，对它很不错的。
黄猫跟随海妖去了海妖的岛屿。在那里，它躺在水漫不到的树荫里，睡早午晚觉，看海妖扭着腰肢和臀来来去去，和沙蟹打闹，以及偶尔一次用全知全能的视角写写它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