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破冬角

    对于父亲，我时常怀有一种复杂的怜悯之情。

    父亲曾经是个巨人。他曾经毫不费力地从我这里取得了所有的崇拜和信任。他还曾经是我的英雄。然而时光逝去恍如东流水。现在，很多事都与过去背道而驰，有些事情越来越像谎言，有些事情越来越难以摧毁。

    不知不觉，我和他无法好好对话了。

    现在，他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公牛，只要我做事稍有闪失，他就会立 马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把我撞倒在地，然后拖着得意但倦怠的步子，缓缓走开。


    然而，很少的时候，父亲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仿佛他卸下了年龄和责任的重担，身体和表情都一下子舒展开来了。这个时候，任何稍微好玩的事情发生，或者谁说了一个有点好笑的笑话，都会诱使父亲发出那种爽朗的、由于过于爽朗从而显得有些绝望、有些无路可退的笑声，那笑声让我感到心酸。

    过去每年放假，他都要带我四处旅行，直到从某一年开始，我宁愿在电脑或书本前坐一整天，也不愿看一眼他努力摆出的，已经抽搐起来的笑脸。随着年龄增长，我和他说话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率了。可能是为了掩饰失望和不安，不知不觉间，他开始用一种故作真诚的、相处多年的老友般的态度对待我。有时候，当父亲看见我做了一件什么事时，他会暧昧地、无助地、可怜兮兮地对我露出微笑，仿佛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能理解，都能原谅。

    这么多年来，他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看到我能像过去那样尊敬他，信任他，甚至于，害怕他。因此，他现在才会像一头好战的公牛，随时准备把我撞倒在地，他担心如果不这样做，某些东西就会一点不剩地离开他了。父亲竭力维护着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因为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不再拥有什么了。再也不会有。他已经快五十岁了，阴郁在他脸上扎下了根。并且，除了阴郁，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都在他的生命里扎了根，他抹不去。

    所以，当所剩无几的他发现自己就快要失去另一样东西，他怎么能保持耐心和蔼。所以，尽管他明白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尽管他明白我迟早会远离他，他却还是一次次拼尽全力，在餐馆，在车上，情绪激动，脸色紫涨，双拳紧握，歇斯底里，困乏无助。他，我的父亲，即使知道一切已了无希望，却仍然希冀着——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重新做回我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这些努力只是给我们凿开了更深的裂缝。他像一匹摔倒在泥地里的，四脚朝天的马匹，越是挣扎越把自己逼入绝境。而我站在对岸，看着他拼命地、无望地、一声不响地挣扎着。他气喘吁吁，越来越虚弱，感到一切都那么艰难。

    但除了挣扎他还能怎么办。

    现在，他每天都会故作精神地出现在我面前，努力把自己膨胀成一个精力十足的父亲，一丝不苟地监督我，保护我，暗地里又揣摩脸上新增的皱纹，默默倒数着那眼看越来越遥不可及的胜利日。我知道，终归会有那么一天，他将突然发现，一切带给他的，只有疲惫和空虚。于是他会蜷缩起来，变成一个安安静静的蜗牛人，躲在床角，躲在被窝里，沉默寡言，一声不吭；或者，他将笑眯眯地出现在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坦然承认自己的衰老，变得如山羊般温驯。

破冬角

稍微修改了一下，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