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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各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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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20 12:52: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2010年12月9日9点48分,父亲打来电话,奶奶去世了。
  
  当时,我还在办公室忙碌着。为了应付一篇领导发言,打印机叫得唧唧咕咕;新成华大道还在施工,维基揭秘创始人因为安全套被通缉;电脑上,青姑娘问我晚饭是在家做还是出去吃,而我却想着周五与大学同学的聚会;另外开着的几个窗口,闪烁着手机广告和强拆、酒驾的新闻。这是我的生活,它们与奶奶无关,与那个遥远的乡村无关。
  
  老实说,我并不悲伤,而仅仅是有点憋闷。如今的新闻中,几乎每天都发布着死亡的消息,相比之下,奶奶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我又觉得应该有些不同,毕竟那是一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一个并不惹眼却很坚持的背影。我沉默着呆在办公室,以平静的态度请了假,接受了几位同事善意的安慰和礼金。我打开一个文档想写点什么。但是有什么好写的呢?一个通过读书混学历得以在城市勉强容身的少年,一位善良、笨拙,大半辈子被压抑的农村老人,贫贱如草芥的两个生命,淡漠如轻雾的一段亲情,有什么值得书写和记录的必要?最终,我关掉新建文档,并且选择了“不保存”。
  
  我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于是打电话给父亲,但彼此的语气,均保持着事务性的冷淡。父亲忙于操办葬礼、接待宾客;我则要处理自己的工作,协调和青姑娘回家的日程。几经波折,岳父母开车载我和青姑娘回去。尽管有些龃龉,但相伴相守的真诚已令我满足。
  
  前不久,还在以骄傲的口吻给同事说起我的福气:读书、工作、婚姻的顺遂;长辈的健在;家境、感情生活并不完美,但却足够圆满。奶奶的去世,就像在我人生的圆盘上咬了个缺口,而这种残缺,可能才是人生的本来面目。
  回去之前的晚上,我问起奶奶去世的细节,电话那头的父亲才有了些愧疚的语气。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了解这并非不孝,仅仅是习惯于隐藏真实的悲伤,用坚强和平静的口气面对一切。父亲说奶奶前几天还在给照顾她的妇人讲:自己的儿孙都很忙,要等她没气了才通知他们。谁知一语成谶。就在当天早上,她还吃过妇人做的稀饭,但当妇人的丈夫来清理碗筷时,才看到她坐在被窝里,没有了呼吸。她紧咬着牙关,可能是在与疼痛抗争;然而,她又走得很安静,连躺在隔壁的爷爷也没听见响声。在这条不归路上,她坚持着一辈子的沉默,不愿意带给儿孙任何麻烦。她独自走向死亡,如同生前独自走向后山的树林或者村前的池塘,颤颤巍巍、不发一言。父亲为此愧疚,但家里的一切又必须他打点起精神。我试图说点什么,人生如梦?奶奶的梦境未免太过干瘪;逝者安息?我们又何曾做过什么?父亲说,也许是他把话说得太硬,奶奶忍受着寒冷与病痛,默默离去。她无法亲眼看到孙儿的婚礼,她在那个贫穷闭塞的地方出生,成长,出嫁,生育,养家,被丈夫打骂,带大五个子女,而后变老,被遗忘,然后在今天独自飞走。
  
  搜寻脑中有关奶奶的记忆,仅有两件:一是我几岁生日,奶奶从村里走到镇上,给我带了两个烤红薯,说是孙儿最爱吃的;第二件是在老屋,父亲从小镇买回新鲜肉,亲手做成肉汤,爷爷取笑奶奶:看你那个样子,几辈子没吃过肉了。奶奶幽幽的说:黎四爷,莫笑我,过不到几年,就没得人陪你喝汤了。
  
  更多的是破碎的画面:我们在池塘戏水,奶奶躲在桑树底下守护我们;每次回家,奶奶都拿出她收集的花生和糖果,大多已经融化变质,被我弃在一旁;离开老屋时,奶奶站在房前的竹林下,望着我们,用青灰色围裙抹眼泪。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呆的时间越来越短。城市生活的忙碌、浮躁、物欲早已冲淡了我和村庄的情谊,与父母的会面尚且不多,又何暇能顾及奶奶的感受?在回家的车上说起这些,隐隐有些激动,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抵达时,老屋的院坝已宾客满座。我和青姑娘为奶奶烧纸,邻近结束时才记起跪下。父母已将一切打理完毕。我无所事事的望着老屋,望着旁边的青杠林。随后又逛到正在为奶奶整理的墓地。在那里,我看到十多年未见的幺爸,黝黑、沧桑的脸皮隐约透出当年的神情,我们竟不敢相认,问过几遍才确定。我主动的同幺爸拥抱,但短暂的会面无法打碎十多年来毫无音讯的陌生和隔阂。更冷的坚冰横亘在他与爷爷之间,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我早已猜测出幺爸正是不堪忍受爷爷的强硬而远离家乡十多年。(一言不合便扛起扁担追打幺爸跑了十多条田埂)晚上,坐在老态龙钟的爷爷身旁,两人说了几句,便再也无话。只是坐着,任由十多年来的疏离、计较、埋怨和谅解在沉默中发酵。后来我们把爷爷扶回床上,幺爸一个人坐在堂屋,陪着竹席上奶奶的尸体,默默的抹了泪。
  
  他的儿子,从县城高中赶回来的堂弟也哭了。父亲拉开盖在奶奶脸上的白布,那张蜡黄干瘪的脸露出来,我忍住心里的一股酸楚,拍着堂弟的后背安慰他。奶奶嘴唇紧闭,脸上没有艰难的表情,干瘪的面皮就像一枚风干的核桃。如此丑陋、蹩脚的一具尸体,就是我的奶奶,我的血液中流淌着她的基因,也是五十多年前她的痛楚,才带来我与父亲独特的生命。她的青春、美丽,她的爱慕、惋惜、激情、悲喜,也许存在过,但早已被世人忽视。包括她的生命,也如同房前竹林里掉落的一片笋壳,无人重视。
  
  堂弟和奶奶的感情比我深厚许多。幺爸在城市里打拼的十多年,他一直被留在老家,和两位老人相依为命。这几间破败的老屋,后山上的核桃树,村前的池塘,对面夜色笼罩的群山,以及这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对我仅仅是少年时光的记忆点缀,无法立即割断的牵绊,对他,却是承载着整个童年的沉甸甸的现实。见到奶奶的第一眼,他便伤心的哭了起来。然后又哽咽着,和我一起跪在门前,为奶奶烧纸。父亲说:这才是奶奶想要的,最正宗的祭拜了。
  
  我记得一部名叫《父后七日》的电影。里面较细致的呈现了台湾的殡葬文化。在老家,这些传统同样完整的保存着。尽管我和父亲不断戏谑,消解着仪式的权威和伤感。请来的道士先生还是一板一眼的完成所有过场。每到一个时辰,道士便带领披着孝布的大队伍,绕过老屋,走到后山脚下的水井,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把沾了血的鸡毛在空中挥舞。大家上过香,我和父亲把鞭炮挂在树枝上。点燃赶紧跑开,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山沟里响了起来,白烟随后才从灌木中弥漫起来,漫过竹林,漫过坟堆,漫过坡上的红苕地,一点一点在老家清悠的风中消散。
  
  晚上,我们跟随道士,模拟出行路到阴间的种种情景:在院坝的东西南北中各插神明排位,道士迈着不同的花步在这临时八卦阵里穿行,我们披着孝布,跟在后面转圈;过后,道士又穿戴道袍僧帽,打扮成阎王坐在桌前,对着书折,结结巴巴的念出奶奶和子孙们的功过悲喜,记不住奶奶和我们几个孙辈的名字,旁边扮成黑白无常的先生就凑过去提醒;勉强把功过簿念完了,然后是走过奈何桥,在用长凳、篾条、白纸裱糊成的奈何桥上,我们鱼贯而行,穿越后还要喝一口道士提供的水,象征孟婆汤。如此三番,我们便假装陪奶奶一起走过了这段跨越生死的路途。当然,道士进行这些活动都不是免费。在给赏钱的问题上,父亲和道士们有了摩擦:在最初的几个环节,不谙世事的父亲直接甩的是百元大钞,几个道士在旁边窃笑不已,结果后来才醒悟过来:给钱的环节没完没了,这样下去家产要全部送给道士了。父亲非常生气,还因此呵斥了一位哭丧的妇人。当年的“黎四爷”是村子里出名的四大恶人之一,父亲看来丝毫不逊色于爷爷。
  
  在村长的调解下,贪财的道士们略去了几个环节,我们则采取了应对措施:请邻居去镇上兑换了一大堆零钱,我们轮流往道士的簸箕里抛钱,做派潇洒、花费骤降,走了两小时下来,中间已堆起小山,手上却还有零钱,落得个皆大欢喜。
  
  做完道场,四个道士偷偷的到一旁分钱去了。母亲和青姑娘在堂屋铺了稻草,合衣躺在奶奶的旁边睡着了。我坐在院坝里,伴着夜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和幺爸聊了些在外打拼的挫折和收获。尽管冬夜里寒意颇浓,幺爸还是激动了起来,拉着帮厨的哑巴要一起喝酒,说他们是知音。我耐不住寒冷,便又钻到灶堂前,和罗表弟、堂弟聊起网络、游戏、工作、前途和校园生活,我一直猜测,堂弟如此努力的读书,与他孤独的童年不无关系。被父母抛在农村,一别数年,被遗弃与无所依托的感觉一定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阴影。刚参加完公务员考试的罗表弟则说起他离开学校后做过的工,吃过的苦,他曾经粉刷墙壁、安装水管、连续几天加班不合眼,也曾经绑着粗绳,吊在半空清洗霓虹灯。尽管表面一样青春,他们的眼睛里,却比这个年龄的城市孩子多了沉稳和平静。青姑娘听到幺爸离家不归的事情曾经十分惊讶,并将之归结为冷漠。她哪里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乡镇少年,前方没有经济基础,没有人际关系,更没有父辈的权力支撑,背后也失去了土地。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埋头苦干,用尽全力跳出故乡,在城市里获得一席之地。当我们独自一人,在城市里为学历和职位打拼时,身后并不是家庭的强大支撑,有时,只有难以为继的生活补助和稀薄的期许。就像眼前的两位兄弟,他们全力拼搏时,哪里还有暇顾及这细若游丝的亲情?
  
  迷迷糊糊中,我从堂屋的稻草上惊醒,几位帮忙的男人正准备把奶奶移进棺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父亲和幺爸都只能站在一旁,隔房的三爸一边在奶奶的脖子下垫着厚厚的草纸,一边念叨:四婶这辈子都是个好人,以前就一直照顾我们兄弟,给我们花生吃,给我们烤红薯,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你躺着舒服。
  
  安顿完毕,我们站在棺前,看奶奶最后一眼。奶奶紧闭着眼睛,神态安详,蜡黄的脸皮已松弛。不知何故,原先闭上的嘴微微张开着。沉默了一辈子的奶奶,是否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她对这个世界,是否也有很多看法与观点一直未曾表达?三爸试了几次,垫了草纸,都无法恢复。外面的锣鼓已响了起来,抬棺的男人催促着要合上棺材绑绳子,道士已经就位,奶奶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送她上山的时辰到了。
  
  队伍的顺序还是没变,父亲端着圆簸箕站在前面,上面安放着奶奶的牌位和香火。青姑娘以长孙媳妇的身份,站在我的身后。每人手里拿着一枝柏树为奶奶招魂。小姑一再提醒,送行的路上千万不能回头。时辰尚早,村庄还没有醒来,鞭炮声响过很快不见。道士一声吆喝,队伍走动起来,青色的天空微微泛白,经过三爸的猪圈,穿过竹林,狭窄山路在杂草中若隐若现。身后,老屋里的人声渐行渐远。我不敢回头看,但我知道,老家正在离我远去,奶奶走后,父亲会把孤身一人的爷爷接到镇上,奶奶带走了我与这座村庄的联系,带走了堂弟的童年记忆。早晨清冽的风刮过脸颊,我拿着柏树枝拍打路边的野草、树叶、土埂。老屋后面的青冈林,也许奶奶还在那里,一个一个,拾起她此生留下的脚印;也许奶奶还站在竹林边,默默的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穿过城市的街道和灯火通明的商场,看着我在酒场上插科打诨,看着我和同学们的一醉方休,看着我用冷水洗脸,在饭店的镜子里察觉到自己的狼狈和虚无,以及醉梦初醒时的茫然;她看着我的努力、我的打拼、我的胡闹、我的放纵、我的孤单和幸福,不发一言的看着时代裹挟着她的孙儿飞驰而过。在这个方圆五十里的地方,奶奶出生、成长、出嫁,在男人粗暴的阴影下抚养孩子,然后被时代遗忘,直至死去。她的脚踩过这里的每一条田埂,她的手摸过这里的每一片树叶,她的眼睛望过这里的每一条山脊,她似乎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只是这片天地幻化出的一段梦境。
  
  奶奶的墓地就在前方,新挖的泥土,新砌的石块,天空越发亮了起来,山下的村庄在竹林中趴附着。道士指挥着男人们放棺入墓。从墓地的位置看出去,亘古不变的日出日落,亘古不变的生老病死,亘古不变的村庄、泥土、山脊、树林,奶奶与他们融为一体。那一刻,我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很快的流了出来。
  
  二、
  
  死亡,这两个比石头还生硬的字眼,曾经带给我强烈的黑暗和恐惧。
  
  第一次意识到它,是在高考的前夜。我住在县城隔房舅舅的家里。为了高考,父亲从小镇赶过来,陪我住进舅舅家。为我搭配膳食、调节情绪。但就在大考前一天上午,我站在三楼的窗前,目睹了一个男人死去的过程。
  
  他似乎喝了酒,摇摇晃晃的拐进巷口,一个人缓慢的走着,到杂货店门口停住。他似乎想转身进去买点什么,又像在同店主闲聊。十几秒后,他笨拙的转正身体,却没有踏步向前,而是顺势跪下,随后趴倒在路面上。
  
  附近跑出来几个男人,蹲到他旁边。很快,四周围起一圈观众,家人也闻讯赶了过来。他那肥胖的老婆一到便扑在身体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大女儿啜泣着,默默的陪在母亲身边;他的小儿子还不明白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只是讨厌母亲和姐姐的反应,不耐烦的拉扯着她们的衣服,然后又坐在一旁兀自玩起来。
  
  当晚我便失眠了。父亲以为是大考前的紧张,不以为然。我无法表达自己的焦虑,因为这是“死亡”第一次钻进脑海,它颠覆了我简短的生活经验,并且击溃我十多年来,凭借所谓的天赋和优秀建立起来的飘飘然。死者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坠入永恒的黑暗;留给家人的伤痛和记忆总会消散,最终无迹可寻。夏夜里,我听着蚊虫的叫声,发觉到人生的奋斗、拼搏,人世的情感、纷争,在死亡的黑洞面前不值一提。我被这个坚硬的命题所击倒,首次领略到无奈和绝望。因为,它看起来是一道无解的考题,我们所有人,都只能是落榜者。
  
  我开始陷入恐惧。过后的夜晚,一旦这个词语钻进脑海,心脏便会被一只手握住,缓缓捏紧。浓稠的黑暗中,我抓不到人世的线索,只有恐惧笼罩全身。如此美好的生活,如此多彩的世界,会在某一刻将我抛弃,无法抗争,无法躲避。绝望的紧迫感让我干呕,在床上跳动,把脸埋进枕头低嚎。通常的解决方法,是打开全部的灯,恢复对生命和世界的感知,并且以简单理论安慰自己:那些很大的官员,那些很红的明星,那些有钱的富人,他们现在光鲜亮丽,最终也和我殊途同归,一起消失在无边的黑暗。
  
  我向身边人寻找答案,男孩子故作潇洒说该死就死,女孩子则取笑我的迂腐老成;母亲并不回答,父亲则摆摆手,轻松的笑笑,说:你这么年轻,不用思考这么远的事情。我以为是父母不愿意为我解释,后来才发现面对这个终极命题,他们本身也无法阐释什么。
  
  我向书本中寻找答案,加缪说:人生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看似毫无意义,但这种徒劳本身就是意义;海德格尔则用繁复的句子阐释“向死而生”:死亡作为一个虚无,成为生命意义的基础和注脚;佛学上讲,擦干净心上的尘土,回归本性,行善积德,下下个轮回便得永生;基督教则说人生而有“原罪”(sins)。世人不服上帝的管教,上帝就要审判罪,宣告了罪的结局:“罪的工价就是死。”(《新约圣经•罗马书》6:23)
  
  这些理论陪伴着我,度过刚进入社会那段孤独的时光。然而,一直无条件接受主流教育的我,很难刷新记忆,全心投入这些干瘪的教条和理论。捧着书苦读到深夜,揉着干涉的脸,望着窗外凝重的黑暗。脑袋里装着乱麻似的理论,“死亡”依然明亮似皓月,照得心内如荒漠一般辽远苍凉。
  
  如此成长着,我逐渐发觉,比起书本,现实丰满的肉身更能解救彷徨的我。独自在外,面对网络和书本的日子浅淡如水,看似热闹,却流过无痕。然而,每次回到老家呆上几天,断开网络,双脚踩上泥土,看到父母褶皱却充实的脸,我便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感受到时间在体内刻下的痕迹,感受到生活留下的一处处记忆。
  
  后来是恋爱,工作固定,结婚,买房,每天都有现实事务缠绕在身:规律的工作时间,与同事交往、应酬,和青姑娘发生摩擦、融合……在出租屋和办公室里,在充满尘灰和烟火气息的俗世幸福中,我不再思考死亡这种终极命题,昏昏沉沉,几个年头一晃而过。
  
  2010年元旦搬进了新房。每天早上,我沿着铁轨走到单位。这是一段几乎被废弃的铁道,连接着货站与唯一的铁塔厂。路上杂草丛生、枕木破朽,两旁是已被推倒的砖墙,写满“拆”字的旧楼,以及或蹲或站面目模糊的路人。一条正在修建的柏油路与其垂直交叉。路旁常有十几个民工做事,早上推着碎石经过身边,下午又喊着号子,撬起一段不重的铁轨。
  
  每天,我有规律的上班下班,各花十五分钟独自走过城市的边缘地带。这段路成为我固定的思想漫游时间。铁轨在眼前伸展,脑中浮现的多是家庭、工作和小说里的杂乱场景。八个小时轻松工作,半个小时漫步遐想,剩余时间交给休闲和睡眠。点缀这种平静生活的,是偶尔的夫妻争吵、工作应酬以及同学小聚。很多个夜里,微醺的我被出租车载到小区门口,在稀疏的灌木中穿行,夜色清幽、微风拂面,我似乎是漂浮着的一叶孤帆,朝着青姑娘点亮的灯火游过去。俗世的幸福围绕在身体四周,像一团云载着我前行。
  
  这种中产阶级的生活略显平淡却又令人难以放弃,它磨平个体的棱角,麻痹人的痛感。奶奶的去世,则像一根钢针,戳破了五彩气球的假象,恢复了我对生命、对大地的感知。
  
  商场中,红男绿女在橱窗中穿行,惨白的灯光照出衣物的时尚光泽,各种品牌和高昂的价格标签纷繁杂乱,它们是泡沫,与生命无关;镜子里,笔挺的黑西装,白衬衣,领带,毛衣,妥帖的头发,满脸的踌躇满志;欢场上,千金买笑,虚情假意,几沓人民币换来一晌贪欢;酒场中,昂贵的宴席,觥筹交错、大鱼大肉,客套,恭维,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官场内,尔虞我诈、成王败寇,堆在脸上的微笑,藏在心里的匕首,杀鸡取卵、落井下石,它们也是泡沫,与生命无关。
  
  奶奶不属于城市,不属于官场,不属于时代,她只是那片坚实土地上的一块木柴,她的离去,就像在这幅空洞的喧哗场景上抹上的一道炭灰。
  
  大年初六,在老家的婚礼如期举行。父亲和幺舅都说,翻过了年头,就不会有影响。正因死亡灰暗而不可避免,人们更愿意让快乐充实人生,淡化死亡的阴影。为了筹备婚礼,父母忙乱了两个月,赶到县城买请柬,四处打听梳妆打扮,统计客人、计划宴席,买足烟、酒、糖、茶。奶奶去世后,爷爷被接到镇上,住在一楼院子旁边的小屋。亲戚们都来了,爱面子的父亲强硬要求爷爷不准露面,以免影响观瞻。搞得我为他穿上青姑娘买回的羽绒服时,当年威风八面的黎四爷老泪纵横、嘴唇颤动,像孩子一样呜呜的哭了起来。
  
  幺舅和舅妈布置了新房,三爹、五爹帮着把酒搬到餐馆。我穿起红毛衣和公司发的西服,青姑娘顶着盘得高高的新娘头,两人像玩偶般站在餐馆门口点烟递糖,脸颊笑得酸麻僵硬。罗表弟把鞭炮接成长串点燃,噼噼啪啪的响了十几分钟。然后又敬酒,端着掺酒的冷开水走到每一桌,客套几句,豪迈的一饮而尽。中午饭毕,站在家门口送走大批远道的客人。忙到晚上,又被挟持着闹洞房,应观众们的要求一会被涂口红,一会背起青姑娘大声吼叫,一会母亲端着蜡烛进来讨红包,说:“今年点灯儿,明年抱乖孙儿”,一会几个弟弟又赖在床上打滚,不给现金坚决不起来。
  
  闹至深夜,人潮退去,把我们这对新人锁在房间。青姑娘拆掉《封神榜》里的“雷震子”发型,披着被发胶粘住的头发,像怪兽一样张牙舞爪。按照风俗,床单下罗表弟塞进去的几块木材不能抽出,木桌上母亲点的蜡烛也不准吹灭。烛火在窗外幽蓝的天幕下轻轻跳动,我和青姑娘相对而笑,像是大型晚会的舞台下两个偷懒的孩子。这一场表演过后,我便要正式和眼前这位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女人过完余下的日子了。
  
  青姑娘抱怨着老土的发型,抱怨着小镇简陋的条件。我则忆起十多年前,坐在这张木桌旁看书学习的情景。街道没变,小河没变,木桌没变,夜色没变,然而街坊和亲人逐渐老去。当初读书的少年郎,也已经长大成了一名生涩的新郎。人生划着螺旋上升的轨迹,时间精准流逝,留下记忆和划痕。尽管一切都将湮灭,但又有谁能断定这段旅途的毫无意义?握着青姑娘的手,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内心的平和安定。那个黑暗的尽头依然矗立在远方,然而,有了一个人的携手陪伴,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急迫和寒冷,也失去了巨大的震慑力。
  
  在婚礼的前一天,趁着迎接亲戚的机会,我们回老家祭拜奶奶。这一次,我们连村子都没进,直接穿过池塘,沿着土坎攀上山坡。奶奶坟上的花圈有些褪色,新砌的石板中冒出几根绿草,在清风中微微颤动。我们燃起纸钱,插好香烛,点响鞭炮。声音略微回旋,很快消失在连绵的丘陵中,只剩下青烟漫过树林,缓慢消散。我跪在坟前叩拜,起身后,转头回望掩映在竹林中的老屋。从此以后,这座承载着许多记忆的老屋将荒废朽坏,“蛛丝儿结满雕梁”;爷爷将在小镇上独自度过余生;父母将逐渐老去,我则和青姑娘在城市里继续打拼,一草一木搭建起自己的小家庭。只有奶奶一个人陪伴着山林,陪伴着老屋,陪伴着父亲、幺爸、堂弟和我的记忆,永远停在了这里,像倦鸟归林,再也无法飞翔在天空。
  
  婚礼过后,我陪爷爷在沙发上坐了许久。在父亲的鼓励下,爷爷的吃穿坐卧已能基本自理,能够杵着木棍走上小段路。他的脸上遍布皱褶,眼里一直盈满浑浊的泪水。说话也缓慢含混了许多。我困难的同他交流,给他说我们去祭拜奶奶,给她烧了纸钱。他又有些激动,不断重复着说:老太婆咋个那么早就走了,我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前几天还那么硬朗,咋个那么早就走了啊?
  
  过完年,我们很快的回到成都,回归工作岗位和平淡重复的城市生活。天气阴冷,春季迟迟没有到来,每天,我把脸缩在衣领里,顶着寒冷的风,走过正被拆迁荒凉的废墟。道路似乎永远修不好,农民工稀疏的立在两旁;罗表弟考上了公务员,随后是揣着钱跑关系,顺利落实到邻近的乡镇。我可以想象出这个清瘦高朗的大头与乡镇干部在酒桌上大声喧哗的场景。无论如何,这个结果已让小姑欣慰;堂弟继续在县城里学习,像我当年一样,为了跳出农门而拼搏;幺爸回到海边时,打电话来表扬我,说十年前的阳儿已经成了个大人。他和幺妈还是要继续做水电安装,做不下去了就回成都;听父亲说,爷爷身体渐渐好起来,同时也越来越多愁善感,每天坐到门口,等着同人聊天,坐一会儿就开始哭起来;我和青姑娘上班下班,偶尔吵架,偶尔应酬,和同学喝得微醺,在半夜打开家门。
  
  几经周折,我们又订了五月的宴席,开始为成都的婚礼做繁琐的准备,然而,它就像是一次临时起意的加场表演,与我们的正常生活没有关系。
  
  流逝的时间冲淡记忆、平复激情,不断涌入生活的事件掩埋掉对故人的怀念和偶尔泛起的感慨。只是,我一直记起冬日里的某幅场景:那个下午,地上铺着一层薄冰,天空却又落下夹杂雪粒的雨水,路上行人稀少,铁轨湿滑冰冷。废墟中间,几幢还没来得及推倒的旧楼已没有住户,窗户洞开,墙上的画报被撕得七零八落。路的另一边,两排破旧的木板屋被湿气笼罩,显得腐朽破败。屋檐下,一位老人裹着脏得发黑的棉衣躺在火炉旁,一只黄猫依偎在他的脚下。只有呼呼的风声,城市出奇的安静。我站在路边,突然想起奶奶的死,想起在小镇的父亲母亲,想起和青姑娘彼此陪伴却又无法深入理解的处境。我仿佛看到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路途上缓慢行走,留下或浓或淡模糊的背影。缘份到时,有幸能同行一段;缘份尽时,便无奈的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几缕思绪,搭配眼前的萧索景象,正应了那一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尽管茕茕孑立、殊途同归,然而,有了这份携手依偎、同路行走的温暖,人生也就多了一点意义和希望。
  
  眼前的风越发刮得紧了,肩膀、头发已被润湿,寒意从皮肤浸入身体。雨水还在飘落,铁轨静默延伸。脚下踩着薄冰,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几丝悲切,夹杂着温暖、踏实,在内心里混合成难言的感慨。我拉出帽子盖在头上,紧了紧衣领,顶着凛冽的风和越发狂乱的雨滴,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完成于2011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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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铁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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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22 14:55:58 |只看该作者
好长啊,看到一半我都要跑去点眼药水..
文字挺好的,很平静,其他的我说不上来...

文能读书写字,武能炒菜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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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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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3 23:24: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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