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0003|回复: 35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雪夜望海

  [复制链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1-30 08:12: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3-23 00:08 编辑

                                一 亮晶晶的白菜车与古怪的建筑物

行人跺着脚在墙根的黑暗中的低声咳嗽或者清嗓子时,闷在胸腔里发出的声音给心灵留下的印象使我胆怯而新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现在站在回忆的远处看见那些雪片落在这孩子的毛腾腾的翘着两条辫子的小脑袋和书包上,看到这孩子将地上的表皮松脆的雪踢来踢去,扬起一阵在路灯下看起来形成一片黄色亮点的雪的飞尘。看到她的影子在雪地上,路灯下慢慢的移动。变短又变长,消失。时不时的,这个孩子耸耸肩膀,将书包上的雪和自己身上的雪抖下来一点。由于下雪的时间太长,所以直到晚上空气中仍然凝聚着一团湿气。它们在远处的白色墙面和黑色门洞上游动,使被它蒙上的事物都产生了庄严。似乎连寒冷也是为了烘托这圣洁。我随性的走着,哪里有路灯我就往哪里走,有时候听到那边有人说话,我便跑过去跟着。

有一段时间我死死跟着一辆骡车,从一条街道赶到另一条街道。那骡车从边框垂下来的铁链条随着马车行路的节奏,敲打那木片围成的结实边框。有时候马车陷在一片泥泞之地——这种时候很多,仿佛中间黑乎乎脏兮兮的雪下面偶尔的平坦之地是特意为了留给马车以喘息的。它便剧烈的带着自身如同思想般痛苦的沉重、危险的不规则的摇晃,表明自己已经完全屈服于这一段路面的恶劣脾性。我勇敢的跟随着没有什么目的。这又使我忆起了我习惯赶车时坐在右侧的姥爷和我的亲密。自打我从娘肚子里生出来,我姥爷就抱着我,天天满心欢喜,天天坐在门槛上。人家过路的老是看见他张着嘴巴,满脸皱纹的晒着太阳笑,就站住问他说:“福寿伯(音:bai),你都快死了还高兴个啥呀福寿伯?”我的姥爷就是不理他,但是我的姥爷低着头还是看着我的几撮子黄毛笑呀笑,然后过路的那个败家子儿又问我姥爷:“老福寿,你死了死了,临了,你们卫家那么多田呀,你的洋油店铺子呀,你七个儿子七个儿媳妇能舍得不?啊?”然后,我的姥爷就难受了。我的姥爷,皱着眼皮子,抖了个眉毛,摇了摇头,把嘴张了几张,露出三颗(上面靠右边一颗斜着的,下边一左一右不对称的两颗倒向嘴巴里面的)孤零零的牙齿,张着薄片儿嘴唇,像是鱼在水里、圆形玻璃鱼缸里咬什么似的,在阳光里咬了几下,(在阳光下张开的嘴巴黑洞洞,都看不到舌头),然后用那皱不拉唧,摸起来表皮能够自由活动,而且热腾腾、舒舒服服的手从鼻子摸起,一摸到底,停在那里摸了几摸被我母亲强制剪掉胡子,所以突然变得又尖又光溜溜的下巴壳,对那败家子儿说:“啊呀,我就是舍不得我的乖元儿呀。”在我一岁多时,说到此处,我母亲和父亲连连点头,我便总是主动为我姥爷打洗脚水。然而关于这段亲密关系的印象已如此模糊,以至于我总是从这一细节联想到姥爷死去时,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大人们忙碌的传递整碗或整勺子鸡蛋汤面条时的喜悦心情。那天阳光明媚,一只鸡冠发黑并倒在一边的年轻公鸡正飞往土墙上打鸣。为防止踩上它突然从车板底下冒出来的热腾腾的粪便,我又跑到那马车的侧边。车上卖的是冻成一团疙瘩,盖着亮晶晶的雪片的白菜。它们高高的善良的堆在两个荆条筐和车框的里面。在骡车的中部,斜斜的埋着一个荆条篮。里面也有一汪表面完整的雪。赶车的是一个把脸紧紧的挤在雷锋帽的护耳里瘦小老头,露在外面的面庞的部分被冻得通红。下巴尖尖向外翘出。那系着的帽子绳因为沾了口水,所以被冻得硬邦邦,也朝下巴的方向翘着两段绳头。他不慌不忙的,把我始终看不清楚材质的马鞭子扬起,抽打一下那牲口小幅摇摆的臀部。或者又不慌不忙的将胳膊抬起来,把其余的指头小心的翘着,只用那特定的一根指头,靠外的一边鼻孔用大拇指,而靠里的一边则用中指,将鼻涕十分响亮的涕出来,像放了两个小响炮似的。而那温柔的骡子并没有被那两声鼻孔响亮的出气吓到,仍旧低着头在挡眼皮罩子下面眨巴着长的睫毛,依然慢悠悠的走动。接着赶车的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了似的,连忙又弯着腰下去,往路边补上一口用力吐出去的唾沫,好像他跟谁有仇,“哼哼”爽快的打了几个个响鼻,通了一下鼻孔的出气。

在行走中,我不断仰视树木,为这些树木奇妙而美丽的姿势而大受感动。这些普通树木将其在无动于衷的漫长生命中产生的沉郁个性和细密枝杈,完整地往上统一于一个优美的动态,像是天然的枝形吊灯。虽然模仿的方向是相反的,但你简直找不到词来形容那种华美。以此构成意象,那些冬季树木奇迹般的生动细部显示出完全舒展的形态。而这种在冬日完全无实用的展示,显示出那样强烈的对美的慷慨,显示出它对它周围世界那么深刻的理解——依据是它们略显忧愁的分杈和无动于衷的对自身痛苦的格外冷静,你又怎么能不心领神会并且默默无语、充满感激地与它做些眼神的交流呢。那些在冬天被遗忘在枝头沉沉的垂坠下来(并在北风中摇晃,发出沙沙声),以独属于它们那一树种家族的复杂的混合花序格局,排列着虽然无人照看却极其冷淡,似乎一点也不期望在湿润土壤中、在沉睡中生长的蓇葖果。它们安静的打开着干裂的木质果皮。从而在沉闷的白日,使得太阳那甚至连轮廓都看不清的神秘简洁和天空从早到晚没有表情的灰色调,也是因为这些树木而并不那么令人讨厌。而这种奇异的美感所表现出的轻快喜悦,也类似于在同一背景中,一只黑长尾巴的灰鹊连续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者在桐树顶端黑色鸟巢的乱杈中间上下弹动着尾巴停顿了一小会儿,确认目标后便再飞到另一棵树上去时,表现出的轻快喜悦。它们着雪的黑色,如同夜一般抽象。它们那么超然,那么奇特。直到如今我之所以对它们在那晚的印象特别深刻,大概因为从它们的超然和美那里,我获得了一点的安慰。没有路灯的街道上连男女都分辨不清,行人对我就如同是同一个个鬼魅,刚刚才从远处白白的模糊不清的虚空飘过去,就又从同一方向的远处迎面飘回来了。有的人大胆的在雪地骑自行车,两手挼着车把子打着抖摇晃,耳朵后面还冒出一阵阵在同一个平面上摇摆尾巴的烟雾。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从前面笨拙地蜷起大腿,拿脚尖越过横梁,小心翼翼的下车来了。和仍旧默默无语的远处的一两个行人一样他也走起路来,那烟头也便在黑暗中更加频繁的一明一灭。                           

可能在我走到学校的时候泪水还没有止住。学校前面是一片水泥平地,农忙的时候用来晒谷子打场,正常时间的用处是停放公交车。学校对面是一排各自干着好几种经营的旧房子。这几间房子彼此排开。从它们中间的空隙望过去,是一条结了厚冰的小河。一条朝上敞口的木船被拉上河岸,陷在泥地里冻着。小河对面便是田野。此时那河沿上有一群年轻人正围着一个立在中间、烧的噼里啪啦乱响的大树根烤火。他们白天赶着车子,将养殖场积蓄并发酵了一年的粪便翻耕在田里,好使土壤更加肥沃。从河岸那边发黑、新鲜的土地里面传来的浓烈踏实的粪土的气味使得他们男男女女放心又欢快的互相打着趣。白天被他们挂在车头上,在他们闷着脑袋、互不搭理,沉默的不断撩钎铲土时,放着梆子戏的录音机,现在在他们的谈笑声中被放地更响亮。那火光照在把冰面与岸连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的雪面上,照在靠近路这边杂沓的雪上的脚印、烟头和糖纸上,照在从桐树上吊下来的修车铺子的轮胎上。在我坐在学校门口的石阶上正在盘算着的时候,突然看见从学校大门侧边走过来两个熟悉的同学。因为学校前面是两家亮着灯的商店,所以在在黄色的暗光中,他们往这边转弯的时候必定看到了我。我警觉的用袖口擦了擦鼻涕和嘴巴,装作若无其事站了起来,朝他们招了招手。有趣的是,这些和我一样高的两个孩子拉着手走到另一个孤独站在大青石头台阶上的羊角辫姑娘前面,竟完全没有看出她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被冻得通红的脸。她既没有同他们一样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和毛线绒球球帽子,也没有和他们一样激动又单纯平和的心情。河岸那边不断传来青年人大声的吆喝,使人忍不住要仔细望望他们那些使人脸红,大大咧咧的亲密动作。他们男子叼着朝下倾斜的烟头,说话时露出白得发蓝的牙齿。那些烟直通过他们的睫毛往额头上升,以至于他们眯缝着眼睛。那粗厚的嗓音如同巴松管。而那些为了干活方便穿着男式棉袄的年轻女性的声音则低微,沉着,轻细,以至于你根本听不清楚内容。然而那样自然流畅镇定的互相答话,使你看出她们同那些男子一样是大胆的。她们的泼辣同,雪地上的啤酒瓶,那些男子们略带醉意的抢话和嘲笑的声音,那火光,那围着火光静静聆听他们说话的汽油桶一样,是清晰、健康而勇猛的。而这边的三个孩子如同小动物辨识同类一样,立刻达成了共识,他们彼此同河岸的年轻人一样立马连做一体。

“怎么不进去?走吧。”

我虽然丝毫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然而他们却站在那里等着我。我默不作声将书包背在背上便跟着他们进了学校。沿着一条平时特别僻静而且我从来都也没有走过的小道。小道旁边是一长排花坛。花坛外围的冬青树高低错落着。稀稀拉拉的玫瑰枝条上也都落着雪层。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到过这座建筑物附近,所以在我印象中这座建筑物周围仿佛是没有道路似的,或者通往这一建筑物的道路总是由于无人行走,以至于铺满了年复一年积累的落叶——道路两边爬满了虫子,晚上偶尔还有在砖地上蹦跳飞奔的黄鼠狼。因为没有走到过它的附近,所以对它存在的感受便是格外遥远的,是特别单一的。你好比永远处在明信片背景上的远处宝塔,永远挂在墙壁上固定位置的风景画,淡远的斜着朝一面削出险峻峭壁的山峰。而在人的一生中要遇到多少类似这种建筑的、看似远远地默默矗立着,然而似乎永远也想不起来去真正了解一下,近在咫尺的存在呀。

屋里已经坐了几个小朋友。他们有的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前面,有的则趴在床上跪在一只从床底下捞出来的鞋子上。不时的这个孩子就用小拇指头转着圈掏耳朵,朝前面挤挤眼睛再揉上一揉,那个便停下来用食指挖一挖鼻孔,无邪地将指甲尖里的成果看一看。他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把它们抹在桌腿上,直到玩够了才又直起身子板着脸,像是在提气一样,提起笔老高,猛的把上半身扑下去,投入到了那艰难的工作中去。更多时候这边这个小孩用拿着笔的手搔了搔屁股蛋,那边的小孩就看见了。他把笔头快速的扎进那孩子的秋裤里。那条秋裤的松紧带和秋衣脱了节。两者间露着肉。这些孩子们彼此相识却不说话,将头低低垂在书上歪着或者直着。那宽宽的留着清鼻涕的脸就杵在本子上方,把正照在他们头顶上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他们就是在他们头部移动着的影子里写着划着,还不住小声嘟囔。屋里灯光暗淡。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位同学,他们也便围在床上或桌子周围,和我们一样开始替老师画简笔画。具体说就是从一摞简笔画教程里抽出一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将左边画在小方框里的简笔画临摹到右边的空白小方框里。屋内有一种自觉克制的气氛。我们静悄悄的坐下来,也安静地摊开从另一个比我们小的很多的孩子手里递(分发)过来的简笔画册子。那孩子一脸严肃胆怯,可能是害怕发错了挨骂,又或者是对于被安排的任务过分谨慎和过分郑重其事。我也跪在一只鞋子上,整个身体都趴着床单,一只手抓成拳头按在书页上,另一只手挼着笔管朝冻得通红的手背呼着气,然后才打算开始画画。在我两边的小朋友看到我把挼笔的手聚成拳头,抵在嘴巴上呼气,受到了启发,也直起身子将拳头磕在牙齿上,吹气。开始我们谁也不看,呵完气就又栽着头。可是不知是谁起的头,忽然又自己一个人直起身子将拳头揉在嘴巴上特别用力哈气。于是我也看着他直起来哈气。于是右边的那孩子也直起身子来特别用力地哈气。我们互相看着仿佛在比赛似的。但没过一会儿,又都安静了。在我身后的脸盆架子的铁铸卷花的铁丝被人挼弯了,支楞出来刺到了我耳朵后面的头发。有时候我还没感觉到我自己挪了挪头部,头发就被揪住了。在左边侧墙上并排挂了两张少儿简笔画教程的贴图,小人的眼睛里面全都是黑的、向下弯,嘴巴咧开。每张都和对开的报纸一样大小。架在我鼻梁上的眼镜座的橡皮套被刺穿,那突出的铁钉抵在我的鼻梁上,又硬又生疼。很快便又要到红肿的地步了。就是因为这样那里经常性的留下了小小的一块血痂。我又叹了一口气。在这样温暖的房间里,四周又那样静,我忍不住打起了瞌睡,脸上发烧,而头也晕晕沉沉。坐在煤火炉上的水壶的盖子扑腾着哐哐响。尖尖的唑着向上张开的壶嘴和盖子里突然冒起了大气,整个壶子仿佛害怕有人要抓住它似的,好像它会突然晃荡着自卫或者带有牺牲性质地把开水溅出来。

“还是等老师来吧。”一个女孩朝正要走到炉子那里去的一个男孩子命令道。接着仍旧扶着床,转脸朝后,看着在屋里扩散的越来越开的白气发呆,茫然的打了一个长哈欠,抿着嘴巴,又拿她泪汪汪的眼睛对着我笑。

从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片黑暗的笼罩,所以也更显出那些白色的可爱与柔和。那些雪厚厚的堆积在生锈了的铁质窗框上,如果那时站在雪地里面朝小学教师宿舍的两层楼的女儿墙,往上望去,便能看见那如同被庞大百叶窗一般精细的横格木质窗面围起来的第三层黑洞洞陈旧的阁楼。山墙顶上是高而劲重、静静披覆着雪层的椭圆形挑头。不一会儿,从铺着防滑的锯末的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跺脚和拍打衣服的声音。于是,在我们纷纷转脸望向的地方便出现了一张低着头仍然含着莫名其妙的微笑、沉思而且幸福的侧脸。她猫着身子,用一只手撑着棉布门帘,另一只把着一把簇新的火钳,将那颗痛快燃烧着,包裹在完整、均匀、薄蓝而美丽的火焰核心的蜂窝煤让进了屋里来。她一进来就看见了我,又转过头去,把放在门后的小铁皮炉子提出来,将它上面盖着的一叠破书拿开扔到了茶几下面,那下面便扬起了一片灰。一个坐在茶几后面细鼻子、细眼睛男生鼓着嘴巴,朝女老师死死的瞪了几下眼睛。她毛糙又果断地推开我们,像喂鸡子似的把火炉放在我们让出来的空间里说:“谁冷就来烤吧。”接着就赶忙起她的开水去了。于是我们便聚集着把小手全凹成密实的空心球形在煤球上方,凝视着那煤球九个孔眼的底部深处发亮的中心。新煤球往上冒着湿气,使我特别注意到我那两排挤在棉鞋里,湿冷而发木的脚趾头。那老师走到贴在墙上的镜子面前,一边剪一边梳着自己的前刘海,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曲,一会儿又突然摇摇头好使直而顺畅的刘海自由地动一动。一个小朋友把从书上撕下来的纸扔进了煤球的孔洞里,于是那空洞便一冒烟就窜出了一条火舌,另一个把在女数学老师桌子上找到的塑料糖纸搓成长条丢了进去,那糖纸就在孔眼的神话世界似的亮堂里展开了,但立马它又缩作一团令人讨厌并快速干涸的的黑色液体,迅速冒出了气味。这个女数学老师教过我们,但我们升三年级的时候,她却还留在二年级,然而从那之后她便对待我们已经升上三年级的同学都极其冷淡,竟像是在仇视我们。仿佛关于她留在二年级,她有必要通过这种仇视来做个说明。这个解释似乎是我们全体背叛了她,我们都不应该升三年级。而到最后把她留在二年级是我们全体孩子忘恩负义。



                                  二 女数学老师的溜冰场和小教堂

这个曾经面朝西伯利亚度过自己的青春期,来自黑龙江畔的逃婚者,这个波希米亚的卡门,她在我脑海里的印象竟像是一个亮点不断跳跃。她令人无法理解的放荡,她在老师和学生们中间恶劣的口碑,她身上(虽然不像其他青年女性散发出呛鼻但常常被我们追在后面闻的香水气味,但却)透着的一股妖冶、无法约束的、常常被解释和表现在行动和新的事迹中、了无痕迹的神奇魅力,使她像谜一样危险和难解。在这里,在淳朴的乡村生活当中,她好比是一种过分反光而刺目的不知名金属,带着一股子冰冷的咸味。她春天和秋天常常穿的是一双平底方格子布鞋。夏天她像护士一样穿一双前头尖尖的白色布面高跟凉鞋。牙白的脚趾头带着经常涂了斑驳蔻丹的指甲齐齐紧紧的挤在前面的开口里。冬天她只穿时髦的厚底球鞋。鞋底是黄色的有弹性的橡胶回纹。数学自习课上她常常坐在讲台上,将脚朝我们踩在教室的蜂窝炉边上一翘一翘,背靠着低低的被课代表抄满了数字习题的黑板拨糖吃,吃完就艰难的弯下她稍微有些胖的身体把糖纸扔在煤火炉上。接着她直一直腰身。挪一挪屁股。使讲台上掉了腿好不容易被我们拼凑好了的方块椅子吱呀吱呀的响一阵,好使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她伸长手臂到讲桌上翘起小指头拿起她冒着热气的一罐头瓶开水——那罐头瓶外面是一层大网眼的毛线套子,野菊花散着花瓣停在微微发黄的水中间上下弹动,侧着身子,小心的歪着头就着瓶口小小的抿一口。接着水必然是太烫了。她必然要吹一吹。吹了好一会。她更加小心的呷了稍大的一口,快速吧嗒两下嘴巴,又接着快速上下来回点头吹吹水面,再呷上一大口。她便心满意足把水放回去,盯着因为格外怕她所以鸦雀无声的我们,等着下课了。

在我们小学当老师之前她曾在隔壁村子凉鞋厂里面当会计,那时她刚从家乡逃出来——她的养父母逼她嫁给她的哥哥。然而她为什么又不当会计来这里教学了呢?在此所有大人对小孩的这个合情合理的提问都必然要保持缄默。但是孩子们还是要问,孩子们还是要排除万难地知道。他们偷听他们关于这段风流轶事的谈话,他们天真烂漫,假装若无其事的提到数学老师当会计的经历,好引出大人他们自己谈论这件事情,大人们从来不掩饰这件事情给他们的快感,不像孩子们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好奇。于是七拼八凑的我们终于知道了,关于那段往事。我们听到了,同样是在一个雪夜,啤酒瓶的破碎声,成年男性的叫骂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拿着菜刀疯狂的剁门和窗户的声音,这两个人在一名青年女子紧紧从里面锁着的门前的互相掐着脖子在雪地上打滚的声音,衣服被撕破的声音,喘气的声音,跺脚的声音,人们争先恐后赶来把刀子从那女人手里夺走的声音,雪夜里整条街的狗叫声,人们站在旁边议论纷纷的声音,最后那中年妇女的惨叫声,男子的吼声,两个孩子坐在车上大哭的声音,人们的飞奔来去杂沓的脚步声,警车的声音,最后在一切都静下来时从那敞开着大门的小院里传来的开门声,一个青年女子的低声说着什么的声音,然后是最后的关门声,然后就是一个静静的雪夜中树枝的断裂声,然后是雪花簌簌的宁谧。而那个被警察带走的成年男性是谁?那个受了轻伤的,血顺着头发粘在脸庞上的中年妇女又是谁?门里面黑着灯关着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青年女子是谁?那两个张着脏兮兮的嘴巴嗷嗷的哭着的刚到上幼儿园的年纪的孩子是谁?这种事情虽然在今天司空见惯,然而那时候却是轰动的不能提及的。那男子是那家凉鞋厂的厂长,而那躲在门里不出来的青年女子就是我们面前这位微胖而时髦的女数学老师。

你瞧她,现在在屋里踱来踱去,几乎是跺着脚看着我们画画,而我们一动也不敢动了。不一会儿她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只苹果,清脆响亮的咬了一口,背朝我们弯下腰看看窗外的落雪,一边又瞧瞧她的苹果美滋滋的选一个地方再咬上一口,而她第一口苹果还鼓鼓囊囊的塞在嘴里没有咽下去呢。

有一次在早课上,在我们哇哇摇头阅读课本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我们越卖力就越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她就走进来,代替我们班主任看我们。有了这一样新鲜刺激,我们读的比平时可要卖力多了,有好几个男同学还非得弯下腰去,好削尖着嗓子使劲呢,但没有一个敢站起来。我们都怕她。我们假装读着书,睁大眼睛看她在讲台上从塑料兜里拿出一口锅,掏出两袋方便面,破了冰,从水桶里倒出水来到那个小巧的铝锅里去。然后她把这个小锅坐在火上。慢慢热气就从那讲台上飘到了我们小教室所有的天花板表面。我们读着书看着那热气飘呀飘。我们一起盼着那口锅子里的水赶快被煮开。我们的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讲台上的方便面袋子。那袋子还没有启封呢。我们心里激动万分,但又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同时使劲地张大嘴巴扯开嗓门模仿平时读书抑扬顿挫的声调哇哇乱叫。甚至我们闭起眼睛,好像我们一点都没有,谁都没有,在意讲台上赫然放着的两包方便面似的。然而她却一脸严肃,甚至是郑重其事的。她小心的将面饼放进水里,水花溅在她手上她慌忙缩上来,但除此就再没有理会那根受了惊的手指头。她用筷子温柔的认真的搅动着散发着面饼气味和调味料的辣味的小锅,甚至都没有像平时习惯的那样对我们挤一下眼睛——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我们,好像我们全体孩子都不存在。倘若她抬起头来看看我们将会看到有多少孩子张着嘴巴停止了阅读,定定的看着她的动作呀,定定的思考着从讲台下面看不到其中内容的锅中物。倘若她能运用读心术,她就能知道我们此时心里面盛满了多少困惑与期望,就会抬起头来改变她此时毫无内容,毫无暗示意味的表情,传达给我们一个确实的、充满积极意义的鼓励信号。然而就在那面饼起锅的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名我们学校教高年级体育课的一头卷发的男老师。她的新鲜的又一罪恶昭然若揭。于是乎那男老师红着脸微笑着看着那碗面。在吃之前,女数学老师还从兜里掏出一小瓶香油,在碗边磕了两三下,而且那男子看着她使劲的倒香油都没有谦让,都不制止,仅仅是红着脸低头微笑着。他从她手里爽直的接过来。于是乎他就坐在炉子旁边,和她一样把比女数学老师宽大无数倍的脚掌踩在炉沿上。只是没有背靠墙壁而是伛偻着背脊。他把高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这个全部都是小孩子的室内,他就好比是流落在利立浦特岛上受绑缚的格列佛,一群侏儒中的大力士。他拿着筷子把一大坨面条上下掂一掂,呼噜呼噜呼噜地、不顾我们的感受大口吃起来了,嘴里和碗口全冒着热气,摇头晃脑。而女数学老师则在教室里像个家庭主妇似的不由自主的红着脸,拿着锅和袋子就走出去了。剩下那名男子和我们互相照看对方。于是一大早都还饿着肚子的这些孩子全体在剩下的阅读时间,在这浓郁的方便面和香油的气味中,便都默默忍受着折磨了。

“雪越下越大了。”她说

我们停下来转头定定的看着她。正在这时,忽然屋里黑咕隆咚了。

“停电了,停电了!”她欢呼着说:“你们去玩不去?”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我们一个个都便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入到外面的冰天雪地。

我们排成长排。我背着书包跟在一名比我低好多的男孩子后面。那小男孩子和另一个男孩子挤来挤去跟在另一个女孩子后面。然后那名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又和另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一起跟在另一个孤零零摇摇晃晃的行走在齐膝深的雪里的女孩子后面。然后这名女孩子又跟在另一名比她高而且比她瘦好多的男孩子后面。直到一个看不清楚是男是女的小个子滑稽地跟在沉默地踩着新雪的微胖的女数学老师后面。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在校园当中建筑物靠墙的小通道,同样也是我没有走过的。而这里的雪也因为从来没有人铲,没有人用脚把它们踩扎实所以特别深。正如你们所见,雪一直深至我的膝盖,由于棉鞋和脚已经湿透,所以脚步特别沉重。我忙不迭的低头寻找前面孩子离我的步子稍微近一些的脚印深坑,好踩进去轻松地拔出来。我们拐了一个弯,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仿佛我们在顺着这些沉默的失去了生气的建筑物永远绕着圈子,仿佛我们在做着什么沉默的游戏。我们通过了学校的建校碑文,我们通过了竖在旗杆下面不远处的留着山羊胡子的子夏塑像。他衣袂飘飘,手在身后的裙子里隐没。我们通过了教师食堂前面立着一株奇高的棕榈树的花坛。那棕榈树巨大的深裂的掌状树叶上错落地排列着雪的凹痕。我们通过了教师家属在学校空地上开辟出的白菜地。我们勇敢的踏着行军的步调踢着那一颗颗埋在雪中的白菜,像踢着一颗颗头颅。我们踩着它们,只差敲着鼓了。然而在第十个弯口处,在最高的那栋建筑和围墙之间的夹缝尽头,我们进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如隐喻一般单纯而令人振奋的境地。它仿佛纯粹是一片雪域,是抽象的存在。仿佛一切都走到了头儿了,是零,再没有别的了。除了那些永恒的舒缓的黑夜中的白色和落雪的天空一直延伸到无限远处并连为一体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这片雪域竟像是一片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区域呢。这是哪里呢?等我迷惑着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时,却发现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人了。那些小朋友们尖叫着冲进了雪里。女数学老师喊了一句叫我们自己回家去的话便不知去向。渐渐我便分辨出远处操场两边为我所熟悉的光秃秃的一片片小杨树林。它们从半中央树干部分,直直的分散。各分支,如同一条条削去了三角形头部的鱼刺,直刺到天空中去。它们划定了操场的边界,接着便是远处隐隐亮着并移动着的车灯。你甚至能看见这两个亮点一前一后照着矗立在它们周围的像栅栏般整齐的树木,慢慢的滑动。那些树木以躯干护送车辆。它们斜着消失在灯光的尽头。那些灯光移动着旨在离开身后的黑暗更加遥远。我们学校没有后门,直接处在村庄边上,田野的外围。此处是学校的后面开阔向田野中去的操场,是女数学老师领我们加入的她自己的溜冰场。人们以几个小小的难以辨认的黑点出现在操场上各个不同的方位慢慢的移动着,如同老彼得?勃鲁盖尔的油画。

在大地上的雪光和夜的阴霾中,在以此作为背景的视域中,我们能更清楚的看到,从落在嘴巴里和睫毛上雪片出现的频繁程度与力度上我们能够得知,那些雪片如何密集的卷在一起静静的降落。空地上许多大人在吵闹,仿佛是在旷野上孤单的呼唤。我倾向于把他们做一个变形。我们想象,这其中有一类人。她(他)同另一个同她(他)一样面色惨白的人环绕操场而行,前方不断出现冰冷的碎片状的雪,扑在他们的鼻梁上和眼睛里。这种人眼珠子乌黑,在特定的一个真诚的点上刚好泛着光,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的乌黑也有它自己奇怪的,不能被简单解释的力度。他们眼睛大而且眼白惊恐的围绕在滚圆的形态固定的乌黑的眼珠周围(仿佛这眼睛竟是某种温顺的已经生长成熟并冷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植物)。这种眼睛最惯于凝视。他们就是因为习惯于长期的凝视所以才形成这类迷人的神态。当他们看着一幅画,看着一棵树,突然抬了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就能马上无意识现出的这种神态——永远都是最最突出的滚圆的惊奇。那眼睛的过分的乌黑和过分的圆在此时显而易见。就是这一特质,就是这种经常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惊恐和突然从外部闪回到内心中的沉思,挽回了他们存在的整个精神向度上可能出现的麻木不仁。然后我们以此作为参照创造剩余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在这个场地上过度兴奋着。与前者的冷静焦虑困惑形成对比,他们把两手埋在雪里,尽量拉扯更多人沉入自己的狂欢,他们偶尔也不由自主加入到他们同类人的狂欢中。他们意识不到孤独。所以他们浮躁盲目,从不思考。他们敞开嘴巴把雪接在自己的舌头上,偶尔把盖在自己眼睫毛上的雪掸掉,立马便抬头猛吸了一口香烟。只见周围几个大人互相拉着手,绕着操场已经被人们踩实了的跑道上滑冰。另一些凑在一起将中间的雪用手运输堆在一起。他们以杂沓混乱的脚步绕着巨大的雪堆跑来跑去。不一会这群人就在场地中间堆起了一个类似是干草垛的雪团。然后,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仿佛在用眼神询问对方敢不敢,嘴里一起数着,一、二、三,便从四面八方从头到脚冲进雪堆里。接着又男男女女滚在一起,从那大雪堆里滚出来,哈哈大笑。他们完全恢复了孩子的样态。然而那些真正的小孩子反而把手操在棉袄的袖口里站着或者踢着雪旁观,似乎谨慎的看着这一被侵占的游戏场地,似乎在看着被毁坏的有关于童年乐趣的规则。偶尔站在一边的几个男孩朝那边故意冲到中间的厚雪上跌倒的大人扔几个炮。那些炮在他们的跌倒的脚边猛的发响。于是这个大人和她(他)的同伴就冲过去想要揪住那孩子的衣领或耳朵。可是转眼那些孩子就飞快四散了。接着他们又笨拙滑着冰拐回来,还不能完全收敛他们的表情中愚蠢的怒气。他们反应迟钝,带着成熟的人对享乐的无穷无尽的欲望一头扎在厚厚的雪堆上。他们变着花样使身体从上到下都沾满了雪。然而这一个还没有把身上的雪拍完,只从胸脯拍到屁股和腰的部分,更多的大人就从不同的方向闯过来把她(他)拉回到那疯狂的雪堆中间。这是一片有关于力量的浑浊的无目的的狂欢。然而现实比这些要乏味,要没有寓意。一点也起不到释放我心中块垒的作用。实际上,虽然当时那里有很多大人,但他们都不热情。在黑暗中,有几个人牵着狗慢慢的在旷野上遛圈。还有一两个蹲在旁边默默的抽烟。像是他们是刚从暖烘烘的家里走出来,到这里透口气的。操场上拉拉扯扯的走了几群孩子。像是不习惯于呆在家里,而习惯性地游荡着那样。

我跟着人多的孩子群游荡着,不一会儿竟发现自己被混在一群男孩子中间,这些男孩子像是一群被赶出家门的狗一样,拖着尾巴吐着舌头游荡在离家远远的地方看着,绝望地想伺机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他们走到一处篮球桩上,几个人便敏捷的爬了上去坐在篮球板上。黑暗中我们互相都看不清楚对方的哈气。

“你书包里是什么?”其中一个高个子男孩问我,他像一根直立的黑色的影子获得了实体一般杵在那里。我没有动,闷头闷脑停了半晌,呆呆的站着陷入了困境。如同草食动物嗅到狐狸味道时,已经为时过晚。那瘦而高充满了力量的实体的影子也耐心的立着不动。虽然彼此无法看清脸面表情,但我知道他看着我所表达的正是静静的威胁。我便没说话将书包从背上取下来,从里面拿出焙烤得干焦焦的馒头片来递给了他。他咬了一口,说:“还有么?”不等我回答,他一把把我的书包夺了过去,把馒头片和他的同伴们分光了。然后他把书包背在自己背上,走到我的面前仔细看一会儿我的脸。然后他朝后,冲篮球板上和铁杆上坐着的同伴们喊道:“是崔蘑菇他妹!”他啃着馒头片,哗哗响,交叉着二郎腿,走回去坐在压着篮球桩的大青石头上看着远处,隔了一会儿,他粗重地叹了口气,骂了一句什么脏话便在旁边雪地上轻巧地滑起了雪来。有时由于滑的过猛过于顺利,他便在最后身子朝前趴在地上,可是不等双膝跪下他便重新迅速地把握住了平衡。接着那些上在篮球板上的男孩也都下来跟着他滑起雪来。他们四五个人越走越远。我冲着跟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们从操场边上出去,上到一条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又短暂的聚在一起。聚在一起总是围成一个小圈子。围成小圈子时说话声音马上就变低了。在商量什么。他们像是在执行什么指令。他们在讨论如何捉弄我好使他们更高兴吗?在我不远处的前方,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停下来,于是其中一个孩子就侧过来看看我一会儿,其他人就不再说话了。等那孩子又扭回头去,他们一群人才重新低声的说起来。有时候他们远远地在路边的被厚雪盖着的、高高的石子堆上聚在一起,像是占领了一个山头。他们把石子和雪踢道路上,从高处怪叫着沿斜坡跑下来。他们猛的推攘彼此,再猛的跑开。不一会儿他们就被那个高个子的带领着、互相追逐着、大笑着跑开了。我极力想听清楚那些谈话,可每每我能够听清的那些话总是与我没有关系。

“我猜你妈都不可能给你那么多钱,简直开玩笑哩。”其中一个模仿大人说话。那是因为背着我书包的那个男孩将一个打火机在他们停在那里围成的圈子里点燃了。他们全部表现忠心似的围在那火苗的周围。有一阵他们全静静的看着那火。有一个孩子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以至于火光摇动了一下。那个拿着火也背着我书包的男孩子就用没拿火的肘部恶狠狠的推攘了一下那个孩子,险些使那孩子跌倒。但他站稳后仍旧回到原来的位置看着那火苗,像是他们五个人都被绑在一个隐而不见的弹簧圈上。“崔栋,你点炮!”那个名叫崔栋的孩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炮,他挑出一枚,旁边几个孩子也直接从他手里夺走了几个,崔栋连忙将那把剩余的炮放回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就着火轻轻的笔了笔那炮捻子,将它对在火上,猛的便朝我这里掷了过来,接着他们便一起从火光那边看着我的躲避并且大笑。

“现在好点了。我就是不想再吃兔肉了。太鸡巴难吃了。”

“你不想吃拿来孝敬你爷爷。(转向另一外个孩子)小伟他爸到底赔你爸多少钱?”

“你不知道我家前一阵连电线上晒的都是腌兔肉,黑乎乎一股烟熏味!”

“七万多少?”

“七万多,我也不知道七万多少。”

“都是因为兔子得了病,我姐夫说是球虫病,要是真是虫病,吃那种兔子肉就得死呀!吃得了条虫病的猪肉,就跟狂犬并差不多,你们知道狂犬病不?眼睛变红的,晚上会发光,然后趁人不注意就系吸血。见谁咬谁,一咬你也成狂犬病了。你们见过狂犬病没有?”

“那么多。”

长时间沉默,只有五个人的脚轻重不同的踩在雪上的声音,有时候一个孩子在低处的岸边,用脚把一块冰踩破,发出几个急剧的欢快的冰层断裂的喀拉喀拉声。

“下回你家再死兔子,也给我们送几只。”

“干什么?把得虫病的兔子给你家送去。”高个子男孩抢过去使劲的打了几下那男孩的头。而那男孩只是嘿嘿笑着躲避,趔趄了两下,一直刹不住脚,险些滑到河岸下面去。河岸边上高高的蒿草盖住了一部分岸界。远处还是传来工厂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

“下回你把兔子偷出来,咱们在老地方支个火烤兔子。”

“啥时候?”

“带点辣椒面,上次都忘了带盐,我带盐!”

“你他妈就知道吃!他啥时候偷来咱啥时候!”

“我偷不来。”

“你敢说偷不来!”

“就是,敢说偷不来,偷不来把你裤子扒了用鸡巴喂狗。”

接着是这五个孩子的不同声部、不同长短的笑。

“我偷来你也不会剥皮呀,兔子剥皮特别难,我见过。”这孩子嗫嗫嚅嚅的说。

“难个屁,我他妈比你见的多了,上次刘放家杀猪,我也上去捅过一刀子,你也不看我爸是干什么的。别上去,冰裂了淹死你。”

“我会游泳,裂了也淹不死。”

“打个赌,你上去。”他们停住了。“你给我上去。”

“别推,别推。这片水冰薄。”接着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咱把书包给她吧。”

“就是,就是,给她算了。”

“她走了?”

“没有。”

“没有。”

接着是几声咳嗽,一个孩子往河里使劲吐了一口口水。

“军儿,让她当你媳妇儿吧?”

“滚!我他妈靠你祖宗!”

“咱下回去猪厂玩吧?叫上段志波他们。”

“咱明天玩什么?还去?”

“恩,还去,我让你看看我在那弄的一个窝,能藏两三个人没问题。”

“在哪?”

“砖厂边儿上,河沿。”

“恩,哈哈。唾!”接着他又连续吐了两口唾沫。

等到走到村子中间的时候,这些孩子都已经和那个被我书包的孩子分开了。他们要么直接拐进了家门里,要么就拐进了某个胡同,现在剩下我和还跟在那孩子后面。于是他停住了。在我们旁边是村民自主粗糙的建起来的一座的基督教堂。基督教堂的院子三面均设有大门,但它的正门却设在死胡同里,很寂静。两边是无人居住的空院子。教堂两侧的大门各自通往一条狭窄的胡同。教堂后面则是一片黑压压的破瓦房。每到星期天教堂执事,一个尖嘴巴,尖鼻子的瘦老头要请老师,一般是对基督很有学问的人民教师,来讲一整天的道。一次给人家十块钱,还管一顿中午饭。那个教堂执事面相和气得让人觉得滑稽。有时候到圣诞节教会就组织简单的宴席,场面大小就如同普通人家摆一场喜宴。全体教友都有份,还可以带小孩子过来,不过一个人只能限带一个孩子,吃的内容非常简陋但是管饱,“馒头面条有的是,不够尽管自己盛”。他们正是这样做了极其聪明的宣传。这时候这条死胡同和那两条胡同就突然热闹了。这不是正常的合理的热闹。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长期没有接待过亲戚的穷人家突然摆起了宴席,猛的结了一次婚。这是类似于出殡的那种热闹。除了那一日,这条死胡同和两边的胡同都非常冷清。由于它宗教仪式的神秘气质在这样的乡村当中如此孤立无援,如此费解。人们无法从自己的切身生活当中体会到信仰的要领。所以人们想到它最经常的就联想到赌场,想到关押犯人的地方,想到所有不正常的秘密,想到男男女女不正常的相识和交往(在某些情况下这个场地还真的确实充当过男女见面联谊的作用),或者想到不务正业的挥霍,想到算命的,想到旨在骗钱的一切隐秘勾当。这个场所中所有活动的目的与内容在村民心目中是模糊不清的。对它的认识是摇摆着的。你倘若有一个人告诉你这里的好处,哪个老人因为信教而长寿、而有了福,哪一个家庭信教所以几个孩子都有了出息。倘若她(他)以无比的热切表情,摆出许多无比辉煌的先例鼓励你也参加教会。你就由此倾向于把它想象成似乎是一个可以烧香的福地。倘若另一个人告诉你这里面的教众家里穷的叮当响,还每星期跑去给教堂交钱。或者你又听说某某村的一个小媳妇被某某村的教友拐跑了。你便对这里的集会又形成了全新的看法。大多数参加集会的人都是孤独而贫穷的。他们因为穷苦所以满脸爬满了早衰的皱纹。他们进来不断参加人与人的交往。他们体验到一种人与人的因为抱有同一类信仰而变得平等的交流。他们偶尔接受到富有和有权势的人因为被信仰迷惑而突然给予的一次慷慨的帮助。于是乎,在这些之后,他们就也变得像和教堂执事一样了——一进入这一场地,一听到蹩脚的风琴伴奏,一听到各种年龄的人嘶哑地齐声合唱的赞美诗,就面孔舒展、脖子发红、满心激动。他们就与其他人大不相同了,对教务的事情,对鼓动别人信教,对其他家庭中的苦难都变得特别热情。于是人们总以为这里发生的事件是不同寻常的,是和生命本质的东西和许多秘密息息相关的,像巫术。

“你只要敢进去我就还给你,怎么样,你敢不敢?”

接着他先走了进去,进到了那片漆黑的无人之地。

“我认识你哥,他跟我哥混。”

“你还挺犟,我说话算话,到了里边肯定给你。靠他妈的,这儿他妈的有个坑!”

“以后劝你哥别他妈的那么软蛋。”

他站住,扭回头来等我赶上去,我又冷又怕,吓得发抖,哭着把手藏在了口袋里。

“有一次”,他看着我站住不动了,便扭回头往前走并接着说:“有一次,蘑菇,就是你哥,被人打那次,你知道吧?在窑厂那儿,要不是我劝他们下轻点手,你哥说不定都能被打死,说不定你都没你哥了。去年立冬那会儿的事吧?那回打得惨,差点就蜕一层皮。我哥那时候刚结的婚,你哥那时候和田娜正相好呢。你肯定认识田娜吧?不认识下回我指给你看,长的可俊了。”……这时候他又停下来看我,然而就又扭回头去了,“你哥回家保证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我以前见过你,你老跟崔莎在一块对吧。你眼睛挺好看的。”

“你他妈不用哭成那样,到那我他妈肯定给你。……听说教堂里边有鬼魂,你知道吧?”

“呜…呜…呜…(他学着鬼叫声)”,“来了!快跑!”

“你他妈怎么连个话也不会说?!你他妈是哑巴?!”

接着他便不说话了,他急躁的将打在他脸上的石榴树杈子拨开,似乎突然生气起来。把书包从背上甩脱了,松松的拎在手里抡起来。他一只手抽在侧边裤子兜里,另一只手用书包打着旁边教堂门外的修剪马虎的灌木丛。他有时候故意停在那里等我过去,而我既害怕教堂里的黑暗,又害怕那孩子,所以一动也不敢动。沉重的厚雪不断在书包的打击下从饱受压迫的枝叶上掉落下来。后来他甚至故意将那书包扔到前面的地上,又跑过去捡起来。于是我便警觉地尽量离他更近好最终能抢到书包。这样,这孩子和我就一走一停。他把书包先扔在远处的路上,然后我们便一起往那里跑。自然是他先抢到。接着他便突然站住,或者蹲在那里。立马的,我也站住,身体还因为惯性向前倾斜摇晃。但很快,这孩子和我之间便像是在紧守什么说好的游戏规则似的,形成了隐约的默契。我们在那孩子抢到书包的片刻间一动不动。他站着或蹲着,艰难的定着脚跟转身过来监视我,而我也定住脚跟,即使身体差点失去平衡也是一点也不挪动脚的位置,像是这孩子和我在玩跳房子。接着那孩子又估摸我不注意之时,突然把书包往前一抛,便马上飞跑着赶上去,我也默不作声的奔过去,内心甚至还觉得了一点有趣。直到我跟着那孩子进了教堂的正门里面,我们就都停下来了。他站在门里靠近教堂主建筑的地方,摆了摆手。我不知道那含义是不是要我过去,我密切的看着拿书包的下落。我突然放心的知道他是不会更加为难我的,我感到他马上要还给我了。果然他突然转身向后,将书包往前抛着撞在了靠近侧门的一颗树上。于是我便像是获得了解放一般,飞奔过去,抢近路从地上捡了起来。黑暗中辨不清方向,我依靠院子里的树木大致判断着方位,自然而然朝侧门飞跑着。从旁边传来了和我一样清晰的飞快踩雪的声音,我知道他正在追我。我感到自己已经跑不动了。在靠近大门的时候他果然扯住了我衣服后襟。我使劲把书包攥在手里往身后藏。然而他却并不抢我的书包,只是死死扯住两边肩膀,将头硬生凑到我眼前,将嘴唇贴近了我的脸。突然间有一股令人厌恶而陌生的湿热便吹在了我的脸上。于是我就全明白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白,总之一切都明白了。于是几乎是发生在同一瞬间的。随着这男孩一声沉闷的克制的叫喊(仿佛他居然害怕叫出声来),我两腿便开始发软了。我扔掉了手中的石头,发疯一般的朝大门跑了过去。我像长了翅膀一样,飞着穿过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开始似乎是障碍的铺着厚雪的道路现在居然像是干爽的平坦的。我甚至在奔跑中也还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它在当时仍然是难以理解,完全不知道原因的。但我清清楚楚的知道它。它竟然是清新的,又熟悉又合情合理。等到我走到家门口,那打开的大门便过分刺目的现出了灯光。而这些灯光此时对于我竟全然陌生了。那门也是陌生的、遥远的。我停下来慢慢的走过去。看到邻居正端着碗也走了出来。我脸颊热热的,头也发晕,我看到灯光和大门都在晃动中,人也在晃动,碗也在晃动。


短暂的,我恍恍惚惚觉得,我仿佛和焦虑中的他们并没有一点共同之处。我一点都不怜悯他们,还觉得高兴。但与此同时,我马上便重新辨认出了一切。那些熟悉的使我和他们深陷其中的苦难的力量,便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抓牢了我。

“是芫芫?”

“真是芫芫!可把大人吓死了,真是芫芫!奉芹!奉芹!”她朝着灯光的里面喊着我母亲的名字。

“芫芫啊,芫芫,赶紧进来吧,你妈正哭呢,你爸找你都找疯了。你金叔,你孬叔,你建军伯,几家大人都到处找你。你妈都傻了,还想找人到河里去捞你呢!冰冻那么深哪能掉河里呢!快!快!听话。”于是她便把手坚定地从灯光里伸向了在雪光中怯懦地朝前迈着步子的我。



(完)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18 踩0

38

主题

6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流浪汉

Rank: 7Rank: 7Rank: 7

2#
发表于 2012-1-30 09:35: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asui1003 于 2012-1-30 09:37 编辑

暂时只读了第一部分。又是一篇与别迥异的佳作,它的美学养分似更多来自于文学传统,是厚重而非沉重,以一种典雅的理性主义的笔触(但同时又是激情的酒神狂欢式的)——对事物本质抽象和和寓意化的概括、对场景和动态的构图和定格、对物件的细摹、对心理的体玩——因倾注全力而密不透风,体现了相当的耐心和秩序感,像是一场遵循复杂仪式和步骤进行的狂欢派对,或一首使人敬畏和震颤的关于命运的交响乐。

点评

蓝风  评得好。  发表于 2012-1-30 13:01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53

主题

7

好友

8889

积分

中级会员

圣战者

Rank: 6Rank: 6

3#
发表于 2012-1-30 23:44:5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水鬼 于 2012-1-30 23:48 编辑

看完了。从第一部分中间起,几乎读不下去了,还好再读下来就舒缓多了。
开头的思辨我觉得对关系的指向并不清晰(抑或是我对此缺乏足够的认同感)。
上次的香菇老太太的练习曲,你说要写一个“中文”小说,似乎到了这个小说里,“中文性”才得到贯彻。之前的小说,每个都有新的力量,但那种力量伴随着小说的结束而消亡,它并没能得到出走和延续,而这个小说我感觉到在你结束它的时候,那股力量才刚开始生长,意思是它将直接对你下一个作品产生影响。

三百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4#
发表于 2012-1-31 16:08:0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1-31 16:39 编辑

本来我是不该写的。可是忍不住。这篇发上来我胆战心惊。不是真怕挨骂,而是本能的怕,想躲,可能是太心虚。
确实是有大问题。由于开始设计时不像往常一样清醒,(开始写是为了向我的一个朋友示好,很低幼。然而我懂得写的时候必然和这个没有关系,必须实打实当做严重的事情来看待。)所以直到后来越来越写的时候,必然要发现整个位置都错了。各个部分。就像是拼图,被拼的部分和空隙是不吻合的。整个图像于是不协调。甚至原始图像模糊不清地变了形。到后来我发现整个文气是不通畅的。(因为目的不明确了。)把句子变得简短温柔,有一种慢慢的跟你说的氛围,其实是一部分(仅仅是一部分)地救了这篇文。
我不知道是不是当靠近自己时,如果要从文字压榨出诗意。必然要用这种语气。因为对自己永远不能够急切,也没必要急切。
这篇文是我写过的最费力气文章(期间又被一些情感折磨)。我太急切了。不过其中确实不断出现了一些惊喜。虽然主人公的遭遇完全与我无关,可是叙述过于接近自己。使我喘不过气。很逼仄。
关键费力的地方还是在文气的不通畅。这是最直接的体验。不过我也感到或许这并不是不健康的,而是文字内在的规则在修正原先错误意见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产生的难产。和生出来的东西的健康大概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如果它顺利被生出来的话(一个自欺的安慰,结果的畸形表明。关系太大了。)。
变化也是我所希望的。而这篇文写下来我反而又觉得无所谓了。因为变化是没必要强调。那种变化,要是深层的意识变化可能必须要慢慢学习。
问好阿穗老师。问好水鬼老师。多谢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73

主题

7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Rank: 7Rank: 7Rank: 7

5#
发表于 2012-2-1 00:09:11 |只看该作者

有点怀疑你是不是俄罗斯人……太澎湃了……然而几乎将最熟悉的东西写得最恐怖,将最动情的东西写得最铁石心肠。

“关键费力的地方还是在文气的不通畅。这是最直接的体验。不过我也感到或许这并不是不健康的,而是文字内在的规则在修正原先错误意见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产生的难产。”这段自我评价很厉害。

从以前到现在,你都很清楚自己小说的症结所在,但都有种执拗的“明知故犯”,现在有点理解你的做法了,那种难以抵挡的冲动我也很羡慕。从不怀疑你的写作激情,这些激情,成为你小说的能量,似乎是与小说中无处不在的生活的贫瘠和暴力的对抗,在你知道如何更好地将它引导倾泻出来的时候,你的写作一定动人心魄。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542

主题

18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梦想家

Rank: 7Rank: 7Rank: 7

6#
发表于 2012-2-21 15:39:01 |只看该作者
楼主的头像是陀氏的《少年》,这个版本现在老贵了。
我近三十年前购得,至今未看完。

点评

Juneau  好象也没得好贵哦  发表于 2012-2-25 22:46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7#
发表于 2012-2-22 09:53: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2-2-22 13:29 编辑
陶北 发表于 2012-2-21 15:39
楼主的头像是陀氏的《少年》,这个版本现在老贵了。
我近三十年前购得,至今未看完。


是的,我特别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很喜欢旧书。问好。

点评

Juneau  也喜欢这《少年》吗?如果喜欢,为什么呢?  发表于 2012-2-25 22:47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542

主题

18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梦想家

Rank: 7Rank: 7Rank: 7

8#
发表于 2012-2-26 08:14:03 |只看该作者
回Juneau :陀翁全集出版前,150-300元一本。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79

主题

1

好友

4078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9#
发表于 2012-2-26 12:44:21 |只看该作者
喜欢。好像改了好几次,有时候觉得,贴出来,搁在那里,想到了不妥,再去改改,这倒也挺好的。当然,一旦贴出来就几乎不再需要什么改动了也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10#
发表于 2012-2-26 20:38:00 |只看该作者
回Juneau :呵呵,我就是喜欢,没啥原因的呀。我特别喜欢您的《别人》!我很懒,您其他作品我还没看。问好。

点评

Juneau  因为也或许是最后的作品,《少年》的缺陷,主要是技术上的,也比以前的要更为集中突出,所以我才问的,不过,要更好地理解一个作家,理解他的缺陷才能更好地领略他的优点的,呵呵  发表于 2012-2-26 21:32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14 05:06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