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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坠落在星空中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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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6 13:09: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2-6-7 20:00 编辑

抱歉因为不会删帖,只能删除掉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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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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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6 18:15:05 |只看该作者
语感极好,但是这样有某些风格的语言是有相当危险的,若过于沉溺就显得纤巧失重,文章的开篇就有这样的危险,但是后来,随着作品脉络的层层勾勒清晰,语言的节奏感承载和消结了这种危险,反而呈现出厚实的美感。
整篇小说或者说整个梦境都是带着毒蛇的血液的诱惑的,有着令人心悸的恐慌与不安,所以,完全是一次寻求救赎的历险,那个高跟鞋女人以及那些沉闷的游戏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深黑的颜色的隐喻。
很多段落都有神来之笔,足见作者的才情。
读,就是一次遭遇,被一个梦挟持。
Thought is already is late, exactly is the earlie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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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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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12-6-6 20:00:27 |只看该作者
同意蓝风说的才情 很多句子都展现了独特的视角
但整体的结构没有层次和推进感——混乱、失调,这种混乱也不是作者刻意为之的“效果”,而是大量的裸露的情绪、观点、寓意之间重叠产生的失焦和消耗 再直接一点的建议就是:或许篇幅可以短很多 只要足够有效 因为目前的篇幅没有产生应有的容量
说到梦 这个小说有做一个梦境的企图 但很多缀连因果的故事的残骸使得这个梦又夹杂了太多旁白的话语 索性抓紧一点 或者索性放开一点 目前有一点点尴尬
另:语言和标点不能太随意 比如“刚开始的时候我给钱他”以及你的省略号、破折号,多处;
是新作者么? 多写~常来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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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6 21:23:25 |只看该作者
结构是我的重大缺陷。叙事其实也是。与其说我在构造梦境,不如说我在构造思考。至于能否承载,跟篇幅无关。跟结构,倒确实有关。

随意这件事,我大概是改不掉的了。自娱自乐的事情,这是第一次公开。我不打算当作家,虽然写作确实是我的爱好。若是随意失礼于读者,万望海涵。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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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6 21:27:42 |只看该作者
另外,世界在我眼中确实没有焦点。或者说,有时候我看到的就是一堆碎片,但我确实应该把那堆碎片展示得精致一点。很感谢关于结构的建议,我努力改进吧。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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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8 12:35:5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5-10-8 12:37 编辑

我把结构调整了         

              坠落在星空中的夜晚
                   你知道那些时刻,我们无所适从。---给S

   后来。
   在生活使我们隔开的时间里,我知道,我仍需长途的跋涉。最初话语像潮水一样叠高,漫过我的头,疾速拍打我的耳膜。在话语中淹没,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话语是另一种现实吗?或者不是。它离真实有多远?去除掉一切使之成为生活的差异和细节,归于最后的遗忘。那时我注视着你,心想:是的,此时,就在此时。预想和反抗着遗忘。为此我诅咒不可逾越的肉身的障碍,铁轨和车站,扣紧在腕上的手表,但我不能诅咒白面包棕色的甜香,子夜时分你怀抱中睫毛颤动的双眼,沿着喉头吞咽而下的痛苦——它抵达人们的心灵。
   在喧嚣的中心我们曾构筑愉悦的城堡,世界退到远处。你的名字是唯一有声的音节,穿过我的双唇,在清晨的空气里凝固成白色的可见形体。它悬浮在空中,直至夜间降落。我们只是孩童,你张开双臂,我低下头。
   欢乐如此轻易。
   轻易得如同或者就是惴惴不安的谎言,而忧伤如影随形。还有孤独,隐藏在皮肤下面,我的手指无法抚过。
   我等着你开口。
   “从我脚下的这个点开始,是否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一处?”
    一张蛛网样的地图在我眼前展开,我们如同射线的端点,被无数条道路包围。在抬脚之前,我踏在每一条路上,而只要迈出一步,腿的长度就不够同时踩上两条。倘使移轴是被许可的,我又会重新站在顶点上,仍然被无数条道路包围。我说:“不,世界并非道路本身,或者说,道路并非世界本身。”
    “那么世界是什么?道路又通向何处?”
我们呆在天平的两端,极其微妙地保持着平衡和稳定,一旦你开始动摇,我就会随之晃动。坚定毫无意义,当你开始变轻,而我以绝对的坚定保持原有的份量,世界就开始向我这边滑落,从我的头上滚过去,一直砸翻我封闭它的条石。我必须追随你,因为同样的情形会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你必须追随我。从你说出口开始,我们就不得不彼此不断追随。一个愚蠢的实验员,忙碌地来回拧着天平支架上的螺丝。最后,他突然想在哪一边再加上一点什么,帮我们打开了屋门。

    我从未留心路上有些什么,当你还没有疑问。我知道太阳会变换方向,早上我面朝着它离家,晚上再面朝着它回家。现在是冬天,你在我脖子上套了条围巾,把我的右手塞进外套的左边口袋,朝街上走去。楼下拐角处有一个年老的乞丐,缩在寒风中裹紧他的破衣,也许我们应该给他我的围巾,不过我们匆匆地将一枚硬币放在他手心里,然后匆匆走过去。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不停地有人向我们塞传单,广告,和卡片。突然有一个污秽的小男孩从你的口袋里掏出钱包,转身就跑,你一边叫喊着一边去追他。我想跟上你,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脚踝,这是另一个乞丐,一条腿没有了,手臂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裸露出白色的脓和暗红的血,他俯伏在地上,抓紧我的脚踝,狡黠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恶意,口中却发出谦卑可怜的请求:给点钱吧,可怜可怜我这残废……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他便不肯放开他的手,他不相信我没有钱,他开始咒骂我,最后,我不得不敲打他那污脏的裂口的可怜的手,好让他放开我。在敲打的时候我惊慌地想,如果此刻你突然在从那边的阶梯走上这天桥,会看到一个多么可怖的妇人。而这惊慌促使我的敲打越发地用力,成为一种神经质的下意识动作,我要摆脱他和那个可怖的我。
    一只高跟鞋被塞在我手里,我转过头,看到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浓妆加上夜色使我看不出她的年纪,她带着真切地关心望着我,说:“用手打他是没用的,你要用鞋跟打他。”
    我看看鞋子,再看看她,她鼓励地点头。
   不断有人走过,但没人注意我。那些人都只顾走自己的。我不知道该庆幸没人看到我,还是希望有人来帮我。在我四周张望的同时,我举起了鞋子,女人得意地望着我----她救了我。
  “他不是因为疼放手的,”高跟鞋女人一边把脚塞进她的鞋,一边对我说,“他早就不在乎疼不疼了,不管你用多大力。他只是要知道你有多坚决,你略微手软,他就知道你对他仍有怜悯,就会心怀希望。刚开始时我给他钱,后来我推开他,再后来我就用脚踢他了,现在,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不会再拉我。”
  我回避关于他的话题,鞋跟在她脚下与人行道敲击出的笃笃声一下一下地,一下一下地打在那只手上,握着鞋子的人是我。她伸手挽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往前走。我想把手臂抽回来,但是她拉我,跟刚才的乞丐拉得一样紧。我们走下天桥,路边的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伸展在路灯惨白的光里,好象一些跳舞的影子。把头转向另一边,店面的灯匾,从楼房上瀑布一样下垂的霓虹灯,繁华温暖得不像冬天。高跟鞋女人一路跟人打着招呼,就像过往的每一个人她都认得,我仍然是被她拖着前行。
“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在这里等人回来,我要回家。”
  “别站在这里,他会找到你,真的。”她停在路灯下,敷着铅粉的脸转向我,我看到能乐面具的庄严,与之相配的是她说的话:“等待使夜晚冗长无光。”
    一句导语。面具后面不过是游戏,我想,藏猫猫,我会一千次地从陌生人里辨认出你,那时我可以说:我从未离开,我仍然站在我们失散的地方。
  我努力记着回去的路,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左转,接下来的街对面有一个修建中的高楼,高耸的塔吊顶端闪着灯,两只在空中眨着的红眼睛。之后我们过了一个路口,路口这端的小店门口摆着一台售彩票机,旁边贴着一大张纸,纸上写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数字。再下一个路口我们还是左转,拐角是围墙。     
    回头只需一路右转。也许我该留下一件信物,作为转回的依凭。


  走进暖和的屋子,我舒服了很多。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不像我见过的那些小巧温馨的咖啡馆,铺着格子布的小方桌,桌上点着蜡烛,插着一朵花的小花瓶,两边放着木椅,这间屋子大得这头望不到那头,每张桌子都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布包围着,沉旧的暗红略微发黑,拉开幕布,是笨重的庞大的欧式高背沙发,上面堆着的软垫子能把人埋进去,一圈暗红色沙发中间围着同样笨重的暗红色茶几。茶几上没有花瓶,像办公桌一样放着笔记本和台灯。高跟鞋女人拉着我从沙发的间隙里走进去,在空着的地方坐下,我才发现原来这里坐着十几个男人。他们坐得并不挤,但我还是感觉一堆人头向我压过来一样,因此我看不清楚他们都是什么样。一个穿黑外套的男人向高跟鞋女人说:“你带了一个新人来?”
  声音使他从众多人头中突显出来,我朝他看过去,大约四十多岁,五官端正而冷酷,开始发白的头发有着金属光泽。高跟鞋女人说:“不,她只是顺路跟着我。”
  黑外套男人严厉地说:“你在我们开会的时候带她来这里,她就必须是我们的人,这是我们的规矩。”
   “我不是你们的人,我不用守你们的规矩。”高跟鞋女人反驳说。
   “你以为你算是我们的盟友,因此你就可以自作主张?”黑外套男人轻蔑地说,“不错,有些时候我们会迁就你,但是规矩是我们订的,即使是你,也不能例外。”
   “我可以马上带她走,她不认得你们,也没有听到你们说话。”
   “但是她已经见到我们了,她知道我们存在。”他说着径直向我走过来,伸手翻开我一只眼的眼皮,注视着我的瞳仁,疼痛引起的泪水让我两只眼都模糊起来。他松开手,对高跟鞋女人说,“你不满意地话,我们可以投一次票来决定她的命运,我们可以允许你也参加投票,这样算相当公平了吧?”
  高跟鞋女人妩媚地笑起来:“你真会开玩笑,难道你们之中会有人有不同的意见?如果她不同意加入你们,结果是?”
   “她必须加入我们,没有别的结果。”
   另一个男人站起来,他比黑外套男人年纪更大,头顶已经秃了,看起来也比较和蔼。他坐到我身边,声音温和得跟他的年纪正相衬,“别害怕,孩子,别把加入我们当成是一种耻辱,哪怕你是被迫的。如果把生命看成一个污点,所有人都无法洗刷,难道我们不是被迫开始生命的?而谁又能说他已经反抗了生命?哪怕他自寻死路,他也已经活过了,他呼吸过这个世界的空气,吃过母亲的奶,即使是死在腹中的胎儿,也曾经通过脐带,从母体得到这个世界的营养。没有一个人是纯洁的,他们全都活过了。对于无法反抗的事情,还是接受的好,一旦接受,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很美好,和生命一样美好。”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我只感觉我在落入一个陷阱,而他的声音温和得让我想哭。“你看你都快要哭了,”他摸了摸我的头顶,“我有一些玩具,我们来搭积木吧。”
  他拿出一盒积木,全都是一样的长条,没有上色。我不想玩积木,但是我不能拒绝他,他总算是个客气的人。“你要小心一点,别弄倒了,能搭多高就搭多高。”
  木条在我手中颤动,放到第四层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错了,我应该把最底下那层铺得宽宽的,而不是每一层都一样地往上码。我想我不能重新再开始一次,他们不会同意,十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我,等着桌上那个建筑轰然倒塌。而我不可遏制地想要重新再来,这想法使我的手越发不听使唤。我看了一眼盒子,那里面还堆着很多很多木条,多得象是一晚上也搭不完了。我机械而小心地,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到后来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然而终于秃顶的老者鼓掌了:“很好,很好,你很会搭积木。”
  我往自己面前望去,一座颤颤巍巍的四方形高楼摇摇欲坠,看着它我也摇摇欲坠。我希望我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我的两腿已经不再能支撑身体。那个温和的声音又说话了:“现在我们试一试,从底下开始一块一块抽出来。”
  我在茶几前跪下来,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贴着桌面的木条,轻轻地往外拉。小时候我们经常攥一把冰棍棒,再松开手,让它们散乱地堆积在一起,然后去拿出来,每拿一根都不能碰动其它木棍。那是我很拿手的游戏,但是我会从顶上开始拿。积木塔的每一层我只用了四根木条,抽出第二根之后,我绝望地注视着那座高塔,不敢再动手。
  秃顶老者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捏住第三根木条,轻松快速地抽了出来,而那座高塔仍然颤颤巍巍地在我面前,并未倒塌。“只是游戏,轻松一点。”
  我屏住呼吸,伸出手,捏住最底层剩下的那根,闭上眼睛,胳膊突然被碰了一下,我松开胸腔,长出了一口气,那座颤颤巍巍的高塔终于倒下,变成一堆零乱的木条,而我甚至来不及听到它坍塌的响声。碰到我胳膊的是高跟鞋女人的腿,此时她已经在茶几上跳起了舞。那十几双落在我手上的目光,现在转到了她的腿上。
  帘幕被拉开,一个女招待端着酒杯进来,她轻轻拉着我的衣服,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一穿过帘幕,我只想拼命地跑,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但我不敢,我的两条腿也已经酸软得跑不动了。女招待把我带到厨房,给了我一把椅子和一杯热茶,我坐下来,两手握住茶杯。她在一只壶里装了水,放到火上烧起来,然后对我说:“你怎么会跟她在一起的?”
  “她拉住我,我本来在等人一起回家,可是我被一个乞丐拉住了……”
  “你现在知道不能随便跟着一个陌生人走掉了吧?”女招待说,我突然想起来她也是陌生人。我别无选择,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其他人都是陌生人。
  “我想回家了。”我放下茶杯,对她说。


  她站起身,把一张杂物柜移开,露出一扇小门。我走出小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恐慌地发现,来时的拐角不见了,眼前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四周有楼房和亮着灯的超市,广场上一群一群的人。显然,这是因为我是从不同的门出来的。
  我朝最明亮的地方走去,在一根路灯杆下,站着一群年轻人。我刚走近,一个年轻的姑娘热情地迎向我:“星期天中午我们有一个环保活动,欢迎您参加。”“我很愿意,如果星期天我有空,不过,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怎么才能回家,我迷路了。”“您住在什么地方?”“周渡路53号。”
  姑娘抱歉地说她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她可以问问其他人是否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住在哪,而他们还要继续宣传星期天的环保活动,既然我并不想更深入地了解环保,我就只好再去找其他人打听。多数人只是向我摇头,我甚至没弄清他们是否真的听到我在问什么,从我开口的时候他们就在摇头,一直到我说完,还是漠然而警惕地摇头,用目光或者移开目光让我明白我应该走开。我将自己遗落在喧哗的广场上,就像遗落在一座孤岛,除了头顶上的天空,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东西。而四周的各种灯光,正让天空变得失真。我觉得自己已经要趴下去,匍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在众人的脚之间爬行,只有那样贴近着地面,那样看着他们的脚而非他们的脸,更为安全。
  我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不知何时一个男人坐到我旁边。“你在找人?”他问,“一个穿厚外套的男人,大约这么高,对吗?”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被突如其来的希望惊醒,急切地说:“是的,您见过他?”
  “我可不知道我见到的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他有围着一条跟我一样的围巾吗?”我从大衣里拉出围巾给他看。
    “我没有注意到围巾,他瘦吗?”
    “不胖,算瘦吧。戴着眼镜。”
    “还穿着深口皮鞋?”
    “是的,您是在哪见到他的?”
    “别着急,他也在找你。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你不介意找个避风的地方坐着吧?比如……”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灯光闪烁的大楼。我想起那间咖啡馆,打了个冷颤:“不,我觉得呆在这里就很好。”
    “这是你的想法,我可不想在这里说话,冷风会灌进我的肚子,我会胃疼的。”他站起身。
    我害怕跟他走,也害怕失去你的消息,在他走到我快看不见的时候,我奔跑着去追他。而他就象知道一切一样停下来等着我,戏谑地说:“你想通了?”并伸手挽住我的胳膊,就像我们是熟人一样。
    我们走过下沉式人行通道,一个头发结成块的脑袋脸朝墙躺在地上,蜷曲的身体一动不动,尽管边上有三五个女人,坐在摆着一地五颜六色的小饰品后聊天,不远处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人在唱歌,表情漠然而歌声动情。从地下通道右拐有一个门洞,门框周围是拉毛的墙面。正对着门洞的是楼梯,走上去的屋子有一面玻璃幕墙,正好望见我们适才所在的广场。这是一间酒吧,乐队正在演奏,震耳欲聋。那人带着我在吧台前坐下来,要了两杯酒。我费力地大声对他说:“现在您能告诉我,您在哪见到他的?”
    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和嘴唇的开合,但是听不到声音。他举起酒杯,向我示意,我把杯放到眼前,透过圆柱状的液体,柔软的黑色波浪在晃动,音乐在波浪上流淌,从浪尖到浪底,升上来再落下去,波浪与波浪之间隐藏着循环往复的秘密回路,传递着永无竭尽的起伏跌宕。我把杯放到唇边,辛辣的味道使刚刚经过寒冷的鼻膜刺痛,于是我仰头将它倒进嘴里,舌头瞬间麻木,随之而来的唾液和接着倒入的酒混在一起,我急忙往下咽,以免它们一起流出来。放下酒杯我再一次吼叫一样大声地问他:告诉我,他在哪?
    而这个时候,那永无止尽的回路突然断开,黑色的波浪终于展开它的顶端,空气中只有我的声音在回响,那弹性的波浪旋转着抖动着消失,面对着我的不是退潮之后的沙滩,而是一张妩媚中略带疲惫的脸----高跟鞋女人。
    她朝我点头微笑,也朝我旁边的男人点头微笑,他回笑时露出尖而白的牙齿。她没朝我走过来,我松了一口气,我降低声音,请求地说:“您是在哪遇到他的?”
    “遇到谁?”
    “您刚才跟我说起的人,穿厚外套的,您问我是不是在找人。”
     “我今天遇见了很多穿厚外套的人,你看,”他伸手指向那面玻璃幕墙,“羽绒服,呢大衣,防寒服,还有棉袄……都是厚外套,你说的是谁呢?”
    “可是您为什么会走过来问我呢?您说的就象是您知道我在找谁一样……”我仍然怀着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一丝希望正在从我的小心翼翼中往外溜,我尽力抓紧它,就象平时伸手去抓你吐出的烟圈----我很想知道那个小小的环握在手心里有多绵软。
    “你不用说得象真的一样吧?得了吧,谁都知道这是搭讪。”他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你的脸色这会好看多了,比起刚才坐在外面。”
    我拦开他的手,而那个烟圈正在我指缝间消失,我哀求一般地低声说:“不是,不是这样,你一定知道什么,一定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他在哪,你在哪见到他的,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你说话颠三倒四,我听不明白。十几分钟前我在广场上遇到你,我们彼此不认识,我跟你打招呼,你回答了我,现在你跟我编开故事了,好象还真有什么穿厚外套的人一样。”
    我憎恨地望着他白而尖的牙,望着从里面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愤怒跟血液一起冲上我的脸,我大声叫着:“你这个骗子,无赖……”
    “我骗你什么了?”他神色镇定,一如血肉和皮肤制成的面具:“我说谎了吗?我从你那里骗到什么?我把你从冷风里带到这里来,还买了一杯酒给你。讲点道理,如果你喜欢游戏,我可以跟你一起编故事,比如某个穿厚外套的男人,也许他还戴眼镜,他有一个走失了的女友……”
    我想从撕下他的脸,让他自己看看他挑了一张什么样的面孔给自己戴上,然而我的胸腔胀满得要爆裂,而使它胀满的东西又似乎完全虚空。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是夏天的早晨,你醒来的时候,他会把花瓣上的露珠端到你床前,露珠,多么可笑啊,前一天晚上刚有人在花上喷过杀虫剂,如果真的是露珠的话,你就喝下去一杯稀释的毒药,不过你运气没那么坏,你的爱人经常会骗你一下,谁会在意这种罗曼蒂克的小骗局呢,其实那只是一杯自来水,你到底没有枉送了性命……”
乐队又开始演奏,我不再能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但我没法从他脸上移开我的眼睛,吧台上方吊着的玻璃杯,一只只朝我飞过来,在我头顶落下破碎,把我埋进一堆闪光的碎片里。一双手扶起我的头,高跟鞋女人站在我面前,跟我初遇她时一样,满眼真切的关心。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后来,她把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温暖的唇,在我冰冷的唇上辗转。温热从嘴唇扩散到面部,僵硬的脊柱渐渐松弛,喝下去的那杯酒在胃里慢慢被点燃,一点一点往外蔓延。我迷糊地想起儿时的床,松软洁白的床,床头的画框里,一个女人丰满娇柔的身体地站在贝壳上,她低下头来,忧伤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以前我总是看见她的头发,金色的小蛇绕在颈前。


  我站起身,迎向每一个走过的人,捕获他们的唇。我吻着它们,四月的风吻着窗边枙子花泛绿的花瓣,吻着薄纱窗帘后面的微光。先是世界,然后是自己,渐渐消溶在无边的甜美之中,我感觉不到躯体,无可逾越之后,沦陷于无,在风中被鼓荡,被吹拂。凌虚之前,我本该为自己留下一件信物,但那时我以为我可以无所倚恃。一阵疼痛将万物带了回来,我的下唇被人咬紧,那是我熟悉的吻,那是你的。我踮起脚,把脸和身躯贴紧上去,疼痛正在加剧,腥甜的血渗到嘴里,而此时,我却希望咬紧我的牙不要松开,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跟血混在一起。我无声地尖叫,在那尖叫中,整个夜晚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兴奋地向上升起的高音,最后简化成一句短短的:别放开我……
  一只手伸进我的大衣,沿着腰从背后滑上来,绕过腋下伸到胸前,我不能分辩它的动作,我所有感觉都停留在唇上,那是你,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松弛的脊背瘫软下来,倒在搂着它的手臂上,而我仍然尽力抬头,不肯离开咬在我唇上的牙齿。我抬不起手臂,指尖沉甸甸的下垂,饮下的酒从毛孔中往外挤压,湿润的汗毛在每一阵颤栗中,使皮肤微痒。另一阵疼痛从前胸传来,然而疼痛远比胸腔内抽紧的渴望迟钝,我听到自己的呻吟,我想以最完整的方式拥抱你,直到所有的疲惫、恐惧、绝望和屈辱都化为虚空。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喜欢?”我骤然发觉我的唇已经被松开,而这个声音完全陌生,我睁开眼,却看不清离得太近的面孔。大衣下摆的扣子已经被解开,鞋子和裤子都不知在何时已经脱下,我转动眼球,看到四周围满了人。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喜欢?”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刚才还迟钝的疼痛,变得清晰明白,而另一种疼痛深入脏腑,我的双腿正在开始变冷。我落入了一个奇怪的境况,一边渴望被爱抚,一边注视着陌生的人群。体内的热度再上升一点,我就会模糊了眼前的人影,被炽热所掩盖因而减轻的疼痛会把你再次带回给我,而我不断抗拒着这许诺一样的诱惑:不,那不是你……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当我相信着是你的时候,我所得到的一切感受,不就是我能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我并非在这两种想法之间摇摆,而是在其间停滞,坐在一辆一半驶出悬崖,又突然刹住了的车上,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刻的自己会否坠落。
  在停滞中我听见玻璃破裂的声音,正对广场的幕墙像散开的烟花一样四处溅落,搂在我腰上的手臂骤然松开,我随之倒下,看着身边的人群匆匆奔逃。我站起身,光着腿和双脚跟着他们跑向广场。
  人群簇拥在广场中央矗立的旗杆边上,如同观看升旗仪式一样仰着头,但旗杆上悬挂着的,并非旗帜。夜风吹开那一头黑色的波浪时,我看到吻过我的温暖的红唇,在不知是骇异还是大笑着的脸上,从一只耳朵咧向另一只耳朵。我扒拉开人群往里挤,又被别的人扒拉出来。排练大型舞蹈一般,外围的人不断变换位置,而中心却固定不动----似乎他们已经满足于既有的观望点,偶有一两个侥幸从最外面挤进去的人,出于惯性不可停止地要进到最里,因而有另外一两个人不得不为他们让出位置。有几次我以为我可以冲进去,然而一到某个分界线,那些不再拥挤的背部,就像坚不可摧的壁垒,而外面又不断有人拽我的衣服后摆,我的胳膊、肩膀,甚至有人勾我的腿,使我不得不回到最初。
  几次徒劳之后,我转而在广场上寻找电话亭,咖啡馆的小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一道亮光从门缝里射出来,我伸手去碰碰运气,门应手而开。我来不及犹疑,穿过那间温暖的厨房,跑到昏暗的大厅,角落里的一张圆几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我拿起听筒,正要拨号,一只手按在叉簧上。我转过头,女招待对我说:“你要干什么?”
    “报警。”
    “你疯了吗?”
    “可是她救过我……”
    “你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连累我。”
     身后的帘幕已经拉开,那一群人,不知何时已经坐到这一围来了。或者我根本就是回到了原来的地点,就像我从来不曾离开过。十多双眼睛仍然芒刺般落在我脸上,我狼狈地缩着我的光脚,虽然无处可缩。电话听筒在我手中嘟嘟响着,黑外套男人命令地说:“放下它。”
    我紧紧地抓着听筒,如同抓着某个依靠。他又一次冷冷地说:“我叫你放下它。你以为那玩意有用吗?”
    他走到我对面,按一下叉簧,听筒里紧张的嘟声变成绵长的蜂鸣,接着响起短促清亮的拨号音----我看着他的手指拨动着我想拨的数字,然而振铃声却在我们身边响起。在那一群人围着的几上,另一部电话正在欢快地响着。
    我求助地望向秃顶老者。
    “放轻松一点,孩子,”他的声音仍然和霭,“这是个内线电话。但是,你想打电话给谁,说些什么呢?”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牵着我走过厨房,打开那扇门,广场中间的人群仍然熙熙攘攘,高跟鞋女人还在高高的旗杆上,隔开这么远之后,好像她已经真的是一面应该呆在旗杆顶上的旗帜,在夜风之中飘荡。
    “你看到一个人被吊起来了,但是我什么也没看到,”秃顶老者说,“我们的眼睛是会出现错觉的,你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们再试个游戏,你闭上眼一分钟之后再睁开,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闭上眼睛我听到自己吸气的嘶嘶声,寒冷沿着我的鼻腔流进肺部,再跟着血液进入心脏。睁开眼的时候,我所见到的并无变化。秃顶老者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外走,一直走进人群,我没有料到进入人群的中央竟然那么容易。转眼间我们就已经站在旗杆下,确实,旗杆上是一面真的旗帜。我几乎就要相信这个夜晚都只是我的幻觉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一个人吊在旗杆上?你自己也曾经看到了是吗?不要对我说游戏,她是个人,一个活着的,嘴唇温暖的女人。”我惊异自己有勇气说出来。在体内某个隐秘的地方,一个属于我自己的陌生声音,正在告诉我,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游戏和幻觉,就能让我轻松地离开,离开广场,离开人群,离开黑外套男人,以及这个正在教我把一切变成游戏的秃顶老人。
    人群象摩西杖下的红海,裂开一条整齐的通道,我正准备沿那通道走出去,四个穿制服的人挡住了我的去路。黑外套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对制服们说:“就是她造成了这次骚乱。”
    “我没有……”
    “她在我们开会的时候闯进来,并且带走了我们一位合作者,之后,她在这里聚集人群。究竟她出于什么企图这么干,你们会从她那里问出来的。”黑外套说。
    “我没有,这些人不是……”
     黑外套从人群里拉出一个小个子,说:“他可以作证,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件事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小个子嗫嚅着:“不,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刚才在那边的店里买东西,”他伸手指指对面的楼,“出来的时候路过这里,有人抬着头往上看,我想上面应该有什么可看的吧,我也就跟着停下来抬头看。”
    “你看到什么了?”制服中的一个问道。
    “没,没有什么,”小个子说,“我个子矮,总被别人挡着。再说,我还近视,我的眼镜被挤掉了,我什么都看不清。”
    “你至少要说清楚是谁在你前面先站在这里往上看的,不然我们认为你说的相当可疑。”
     小个子看着人群,犹豫地指着一个格子衬衫说:“应该是他,那时候我的眼镜还在,我记得他穿着红黑格子的衬衫。”
     格子衬衫被叫到前面来,跟小个子一样,他也是跟着别人围过来的,当他被问到是跟着谁的时候,他抬起手指着我说:“就是这个女人,她站在这里,抬着头往上看。”
    “你说谎,我从来……”我还没说完,人群里已经有更多的人开始指着我说,就是我,先站在这里。
     “你站在这里看什么?”一个制服问我。
      “有一个女人,被吊在旗杆上,我本来想救她……”
      “她人呢?”
      “我不知道……”
      “我们怀疑你造谣惑众,并聚众滋事。”
     人群里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依稀听到也有人在说,确实有看到一个女人被吊在旗杆上,后来又不见了。另一个制服拿起大喇叭喊:“我们已经找到了本次骚乱的制造者,对其他人不予追究,你们按秩序离开广场,不要扩大谣言。”
    制服问黑外套男人说:“我们把她带回去审讯,然后送到法庭审判吗?”
    “不,她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人,经常在这一带晃荡。审判一个疯子是不必要的。”
    秃顶老者走过来,依旧语气温和地说:“孩子,你看你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不要认真地对待游戏,记住,这只是游戏,接下来也只是游戏的另一部分。”
我被装进一辆铁皮车里,空空的车厢没有扶手,汽车每一次转弯我就滑到一边的铁皮厢板上,在光溜溜的铁皮上撞击出沉闷的声响。来回碰撞了十多次后,我被从车上带下来, 车停在一座小楼前面。在被带进房子之前,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里的天是深得发黑的普蓝色,之上点缀的星星,让我想起从远远的屋子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尽管我还没来得及观察眼前的一切,但是此刻对我来说,哪怕是被扔进一间养老虎的笼子,也不会更为可怕。房子里没有老虎,只有一个男人,我看不出他的年纪,他安详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在一起,一颗水滴就从两个手指之间缓缓地滴落下来,落在左手的掌心之上,然后,渗透进去了一样,不见了。
    “你想试试抚摸一滴水珠吗?”他说,眼睛并不离开自己的手指。
    我走过去,将我的手指像他那样捏住,放在他的手指之下,然而水珠滴到我手指上,就碎开四溅了。我缩回手,注视着他的抚摸,那确乎是抚摸,虽然他的手指不曾移动,但那完整柔和的弧线,轻触着他的两指,我几乎能听见水滴满足的叹息声。
    “这是我喜欢的游戏之一。”他抬起头说。
     “游戏……”我想起秃顶的老者,“我遇到过一个喜欢游戏的人,他能把一座积木塔从底下拆掉。”
    坐在椅子上的人微笑了,笑容越来越深:“我很久之前做一个类似的游戏,也许我可以让你看一看,如果他让你惊异的话。”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面前长长的桌子上有一座积木塔,正是我之前搭好的那一座,突然它就翻转过来,没有噼噼啪啪的响声,没有散落开也并非被按紧在一起,没有运动轨迹,既非一根根积木的重组,也非整个塔的旋转,但是我知道它掉了个个儿。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我问。
    “关在这里?”他想了一想,好像我问了很奇怪的话,“我没有被关住,你也是。我们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挽住我的手臂,带着我一起“走”出房子。我们没有伸手开门,也没有穿越墙壁,当我们开始走的时候,就像世界上不存在“障碍”这个词语。我再一次站在夜空下,夜从喧嚣变得宁静,空气里开始有凌晨的潮湿和新鲜,虽然天仍然深黑,星星们依旧在头顶不曾睡去。山丘在开阔的平地后面层层叠叠地铺开,黑黝黝的身形笨重而安详。我转过身去观望我们从中走出的房屋,那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扇窗透出灯光。
    然而我们还可以走得更远,大地正在夜空下安睡,海洋如同天空一样深黑,港口的灯象孤单的星星一般闪烁着,给夜行的船只些许遥远的温暖。我之前所见的广场,楼房,像贴在美丽躯体之上的胶布,我想再飞高一点,飞到足够高的地方,就会看到,在大地之上,它们仍然微不足道。
    一个城市的名字在电子显示屏上晃动,拥挤的人流里我突然看到一个身影。然而我正在房子里,对面坐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
    “我们刚才出去过吗?”我问。
    “是的,你先回来了。”他说,“我们无法携带肉体。”
     “那么说刚才只是我们的想象?”
     “不,对我来说那是真实。”
      我有些失望,但是失望之中有一道光闪过。那不是我熟悉的想象,我确实出去看过这间房子,在我进来之前,我并未看过它。我努力在记忆里翻寻人流之中的那个身影,那一定是在火车站,虽然我还不知道它在哪。另外,这座房子没有人看守。
    一想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被消耗殆尽的希望突然再生,我在房子里四处寻找可以破窗的工具,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对他说:“能把你的椅子借给我吗?”
    他站起身,把椅子递给我。我搬起椅子,砸破了窗玻璃,接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击铁的窗棂。我提醒自己不要太使劲,如果我唯一的工具被撞断,我就再也没有脱逃的可能。额头和后背被汗水浸湿,我大口大口地往外呼着热气的时候,窗棂终于弯到我可以钻过。
    我把椅子放下,问他:“跟我一起走?”
    他安详地在椅子上坐下:“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如果我进入你的世界,我就会失去自己的世界。逃离此地,将让此地成为一种真实,之后,我就不会再有我的自由。”
    我试图说服他:“就算肉体只是一个梦,做个好梦,也好过做个噩梦,你只需要跟我走,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我不分辩梦的好坏,既然它们总会消失。如果我跟你走,我就会同时看到两个世界,你还记得那个玩积木游戏的人吧?一旦我放弃真实,游戏就是无法解除的疑惑和虚空。”
    我爬上窗子,钻进撞弯的窗棂,最后一次回头看他:“我们一起走。”
    他坐在椅子上向我微笑。抓着窗棂往下跳时,我突然想起来:“我朝哪个方向走?”
    “朝着极星的方向。”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光着脚,踩着硬冷的泥土和枯干的野草,追随北天之上最华丽的星辰。黑暗象裹紧在身上的长外套,如果我坐下来,或者躺倒,它就会裹着我歇息。然而我在行走,因此我不断地踩上它的下摆,磕磕绊绊着,跌倒又爬起来。有好几次,我想连眼皮都关上,把星星们关在外面,落入更深的黑暗。


   灯光在旷野上照亮着铁轨,沿着铁轨我走到一个小车站。三间平顶的房子里,条凳上空荡荡地没有旅客,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提灯还打开着放在一边。我在门口坐下,眼前孤零零的单轨将两头无限地延伸到远方的黑暗中,让我想起初中几何课本上直线的定义。延伸是从消失的地方开始的,从视觉中消失,在想象中延伸,而无限这个词语,甚至是从想象消失的地方开始延伸。我们只能使用它。比起阳光下昭然若揭的一切,它更近似于黑暗中的不可知之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看到它穿过平原和树林,爬上一座小山坡,在我的想象之中滑下山,一直到海洋,并在那里停下来,而另一端,也许就到达极地的雪原。倘若抹去地面上的所有细节,我的大脑能设想多少长度?纯粹的,不用单位来计量的长度,会超过从我左边太阳穴到右边太阳穴的路程吗?
    铁轨上传来卡嗒声,接着是汽笛的长鸣,有一辆列车即将从我的视域之外到来,从我刚才所走过的路上。它停下来的时候,车窗下牌子上的城市名让我疲惫困倦的神经再度兴奋,那是我在电子显示屏上看到过的名字。车门打开了,没有人下车,也没有列车员检票。我跳上车,穿过一节节的车厢往前走。整个车厢里弥漫着夜的气息,不相识的人们在熟睡中互相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过道里坐满了人,头倚着近旁的座位,而座椅下面伸出来参差的脚,脚尖向上指着被睡眠压弯了的颈项之上的脸庞。我小心地寻找着人和人之间的间隙,大衣底边不时拂过某个人的头顶,那人就在睡眠中伸出手来,又从头顶滑落下去,软绵绵地落到腿上。
    最后我看到了你,站在门边,在熟睡的人中间睁着眼睛。你向我微笑了,我跌跌撞撞地掠过脚边的那些人,急切地向你走去。我们已经离得很近,我能看得到微笑深处的细纹,以及其间散发出的艾草气味,在一团团沉睡着的浑浊呼吸中,略为苦涩地渗开。香味经常有一种奇怪的效力,同时令人清醒和眩晕。龙涎香和没药薰染的中国和土耳其后宫,一种强烈的梦幻般的欲望,被压抑在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挥霍着的欲望之下,正如被混合在一起的浓艳的香料。而在药剂学中,它们被统称为芳香开窍剂,苏合香丸的凛冽之气从死亡边缘唤回的人,感官再次苏醒的时候,所知的是否只是一个由气味构造的世界?记忆中的,或者梦境中的一切,在香氛之中漂移旋转,或者座落,于是世界恢复了它旧有的秩序。我站立在你对面,你仍然倚在门上,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
    你向自己的脚上望去,一个睡着的人,半个身子压着你的双脚,头靠在你膝上。我把他移到门框上,现在我们之间不再隔着人群,然而我只是站立在你对面,你仍然一动不动。
    “我的脚麻了,”你略带歉意地说,“难得还有人没睡着,你在哪上车的?”
     “刚才停车的那个站。”穿过人群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你我所遇到的一切奇怪的事,然而此时,我突然明白了我在你对面停下来的原因,你并不认识我。也许这只是一个玩笑,你回家的时候,不拿出钥匙来,而是在门外问:“有人在家吗?快递。”我打开门,你就递给我你的书,路上买的点心,并且要求我签收。
   我轻快地伸出手,挽住你的手臂:“你应该走几步,你的脚会好受一点。”
    在两截车厢的接口处我们坐下来,我伸直双腿,列车地板缝隙往上透着冷风,吹着我的光腿,我双手搂住膝盖,往下扯着大衣下摆。你看看我的脚,脱下鞋袜,把袜子递给我:“你穿不了我的鞋。”
    “谢谢。我本来是穿着鞋子出来的,可是后来……”
     “后来?”你转过脸看着我,笑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光着腿来坐车确实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通常只在梦中才发生,工工整整地穿着上衣,出了门,站到大街上,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裤子。
    “后来……”
    “后来?”
    我突然完全无从讲起后来发生了什么,一旦失去我跟你分开的那个开始。
    “说说你吧,你去哪?”
    “我买了到终点站的票,不过我还没想好在哪下车。”你眼睛盯着前方,那块玻璃上,我们并肩坐着,背后是另一块车门,你望着玻璃里的我说:“等明天我就知道了,夜里看不清楚路过的城市,也就不知道我是否愿意留下。”
    “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哪?”你疑惑地问。
     “哦,我以为你是从家里出来的。”
     “最早的时候是,”你沉思着说,“之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车站,不知道因为什么耽搁上几分钟,误掉一趟车,不知道又因为什么坐上了另一辆车,就只能不停地往前走了。如果你是刚刚从家里出来,我会以为你是逃跑的,连鞋都没顾上穿,不,你不用解释,你刚刚说过了,你本来是穿着鞋子的,后来……”
    “是的,后来……”我再次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似乎后来都会在笑声中变得轻松,轻松到我甚至不再想去辨别这是重逢还是偶遇。后来我找到了你,现在我们坐在一起,这就是一切。我把头往你肩上靠去,然而你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再呆一会,让我讲完后来。”
     “说谎可不是一个好姑娘该干的事。”你调侃地笑道,“后来你会说我长得很帅,把嘴唇贴到我脸上,再后来你会要跟我一起下车。”
     你的笑容手掌一样向我挥来,我只想拿全部的黑暗蒙在脸上。然而我不得不向它迎去,疼痛会让我知道,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正是你。我们再一次互相望着对方,直到曙色从窗外洒到我们脸上,我惊异自己还能站立。
    “我会在天亮后到达的第一个车站下车,你喜欢的话,就讲讲后来吧。”
     我无可讲诉,因为后来,其实都已经过去。
     车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但外面并不是站台,而是一片旷野,泥土和砾石从铁轨一直铺开到天空垂落的边界。你打开车门,我叫住你:“走之前,跟我赌一把。如果我赢了,后来就不是谎话。你的左边口袋里,装着一把钥匙,有着七个凹齿。”
     “好吧,你是个拿着水晶球的姑娘。”你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它放进我的口袋。我想握住你的手,但我已经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你向着旷野走去,列车再次开动起来。在它咣咣当当的节奏中,梦在关闭的眼皮后面,打开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时间如同雨滴堆积在屋瓦之上。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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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6 10:40:36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这样的写作最容易把自己写兴奋,让写作变成一种享受,隔了三年才把结构调整满意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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