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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朱利安(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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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9 13:47: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小山坡上的树林里,有一座城堡,朱利安的父母就居住在这座城堡里。

城堡四角的望楼是尖顶的,上面覆盖着鳞状的铅皮;墙基筑在岩石上,这岩石陡峭地伸到护城河底。

大院里的石子路干干净净,像教堂里的石板地一样。一条条龙形承溜,龙口朝下,将雨水吐进水槽;每一层楼的窗台上,都摆青彩绘的陶土花盆, 盆里的罗勒或天芥菜开满了一丛丛小花。

第二道墙用木桩圈成。墙内有一片果树林,后面是一溜花坛,各色鲜花 组成好些花体字;再往里,有纳凉用的穹顶葡萄棚,还有一个供青年侍从们 娱乐的槌球场。围墙的另一边有大舍、马厩、面包房、榨汁机和粮仓。木墙 周围有一片绿油油的牧草地,它的外沿栽着一圈茂密的荆棘篱笆。

多年来一直过着太平日子,所以,狼牙大闸门一直高高悬吊着;城壕里 积满了水;燕于在雉堞的裂缝中营巢;弓手整天在城头的步道上踱步,每当 阳光炽烈,就回到哨楼里,像僧人一样安然入梦。

 城堡里,金属配件到处闪射着光芒;室内的壁衣挡住了寒气;橱柜里衣 物充实;酒窖里酒桶高垒;橡木银箱被钱袋压得咯吱咯吱地响。

 演武厅里挂满了旗帜和兽头标本,还有古今内外各式各样的兵器:从亚马力人的投石器、嘎拉芒特人的标枪,直到萨拉森人的短剑和诺曼人的锁子甲。

 厨房里,头号烤又可以烤整只公牛;小教堂金碧辉煌,像国王的小礼拜 堂一样。在城堡的一个僻静角落,甚至还有一间罗马式的蒸汽浴室;可是,心地古朴的堡主并不使用它,认为那种东西只符合偶像崇拜者的习浴。

 他总是披一件狐皮长袍,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为家臣裁决是非,替邻里 排解纠纷。冬天,他观赏纷纷扬扬的雪花,或让人给他朗读故事。春回大地, 他骑上骡子,沿着返青的麦田边上的小道走去,一路上和农夫们交谈,给他们出点主意。
他有过不少艳遇,最后娶了一位名门闺秀为妻。
她皮肤白皙,严肃中稍带高做。她戴一顶圆锥形的高筒帽,那帽子的尖顶几乎碰到门媚;她的衣裙拖在身后足有三步长。她管理家事,像寺院里那样井井有条;每天早晨,她给仆妇们分派好工作,然后监制果酱和膏药,用纺锤纺线,或刺绣神坛上的桌布。靠着祈祷上帝,她生了一个儿子。
于是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城堡里灯火辉煌,琴声悠扬,铺着绿叶的地上 摆开盛宴,持续了三天四夜。客人们品尝着奇珍异味,还有像绵羊一般大的母鸡;为了助兴,大馅饼里居然还藏进一个小矮人!
客人越来越多,杯盏不够用了,连号角和头盔也拿来盛酒喝。
产妇没有参加庆祝活动。她一直在卧床静养。一天晚上,她一觉醒来,发现有个人影在投进窗户的月光下移动着。那是一个身穿粗布道袍的老头儿。他肩上挎一个褡裢,腰带上挂一串念珠,一身隐士的穿戴。他走近床头,不见他张嘴,就听见他说话:
“该多高兴啊,孩子的妈妈!你的儿子将会成为圣徒!”
她刚要呼喊,老人就踏着月光,徐徐地升上天空,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这时,宴会上的歌声愈来愈响。她听到天使们也在歌唱;她把头重新靠到枕头上。枕头上方挂着一块殉道者的遗骨,骨头周围镶有一圈红宝石。
天亮后,盘问了所有的仆役,他们都说没有看到过隐士。梦幻也罢,现实也罢,这总是上天的一种启示;然而,她审慎地保持着缄默,生怕别人说她不知大高地厚。
拂晓时,宾客们纷纷离去;朱利安的父亲在城堡的便门外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一个乞丐突然从晨雾中走出来,站到他的面前。这是一个波希米亚人,他的胡须编着小辫,手上戴着银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有神灵附体,他说了些无头无尾的话:
“啊!啊!你的儿子!……鲜血遍地……光荣显赫……极乐长存!真是帝王之家!”
他弯下腰去拾取布施,一下子就隐没在草丛里,转眼间踪影全无。
善良的堡主左顾右盼,喊了他好一会。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呼啸,雾在浮动。
他认为,这一幻觉产生于头脑的疲惫,他确实睡得太少了。他心想:“要是我谈起这件事,人家一定会笑话我的。”然而,一想到他儿子可能真有贵人之命,他不禁目眩神迷起来,尽管这种许诺并不真切,甚至连是否确实听到过,他还在满腹狐疑。
夫妇俩互相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但是,他俩都以同样的深情钟爱这个孩子;他们对他关怀备至,好像他身上带着上帝的印记。孩子的小床里垫满了最柔软的羽绒;一盏长明不熄的鸽子形吊灯挂在小床上面;三个保姆轮流摇他入睡。这娃娃粉红的脸蛋,碧蓝的眼睛,披着锦缎小斗篷,戴着串满珍珠的小软帽,裹在襁褓里舒舒但但,活像一个小耶稣。他长牙的时候,一次也 没有哭过。
七岁那年,妈妈开始教他唱歌。爸爸把他抱上高头大马,锻炼他的勇气。孩子在马背上总是笑容满面,神态自若,不久就通晓了有关战马的知识。
一位博学的老僧人教他读“圣经”,认阿拉伯数字,写拉丁字母,还教他在小牛皮上画图画。为了避开嘈杂声音的干扰,他们到一座小塔楼顶上去上课。
课后,师徒俩走下塔楼,来到花园里。两个人一面散步,一面对各种花卉进行研究。
有时候,望得见一队牲口驮着货物在山谷里经过,领队是一个身穿东方服装的外国人。城堡主人看出那是个商人,就打发仆人去邀请他。那外国人毫不疑惑,也就改道相随;到了会客室,他从箱子里取出成匹的天鹅绒,整幅的丝绸,还有金银首饰,各种香料,以及用途不明的稀奇古怪的物品。未了,商人非但不会吃亏,而且总能赚走一大笔钱。有时,一群朝圣者前来叩门。他们把湿衣挂在灶前烘干,吃饱喝足,就叙述起旅途见闻:在浪花飞溅的大海上迷航,在滚烫的沙漠里步行,异教徒的残暴,叙利亚的洞穴, 还有耶稣的马槽和墓冢。然后,他们从罩袍里掏出贝壳,送给小少爷。
城堡的主人经常宴请他的军中老友。他们一面喝酒,一面回忆参加过的 战斗、令人咋舌的负伤,以及在攻城机的配合下夺取城堡的情景。朱利安在一旁听着,常常失声叫好;由此,他父亲认为这孩子 将来一定是位常胜将军。但是每到黄昏,他做完晚祷,在伛偻着腰的穷人面前走过时,总要倾囊施舍;他的神态是那样的谦逊和高尚,以致他母亲深信,她的儿子将来准是一位主教大人。
 他在小教堂里的座位,就在父母身边;祈祷仪式无论多长,他总是将帽子放在地上,双手合十,跪在经凳上一动不动。
有一天做弥撒时,他偶一抬头,恰巧看到一只小白鼠从一个壁洞里钻出来。它一溜小跑,跑上了神坛的第一级;然后,它忽儿左,忽儿右,绕了两、三个圈子,又从原路溜了回去。下一个礼拜天,一想到又可能看见它,他的精神就不集中了。小白鼠果然来了;于是,每个礼拜天,他总要等它出来。他终于感到了厌烦,对它产生了仇恨。他决心摆脱这个小东西。
他先把门关紧,又在神坛的台阶上撒了糕饼的碎屑,然后他手拿一根小木棒,守候在壁洞旁边。
等了好久,他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伸了出来,接着是老鼠的整个身躯。他轻轻打了一棒,在这不再动弹的小躯体前面惊呆了。一滴鲜血玷污了石板地。他急忙用衣袖擦掉血迹,把死鼠扔到屋外。事后,他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各种各样的小鸟常飞到花园里啄食籽粒。他想出一个办法:把豌豆装进 一根芦苇里引诱它们。一棵树上响起了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他举起芦苇,鼓起腮帮子吹它;只见那些小东西像雨点似的纷纷落到他的肩上,多得使他忍不住笑了,对自己的巧计颇为得意。
一天早晨,小朱利安从城头的步道往回走来。忽然,他看到一只肥大的鸽子神气十足地停在垛尖上晒太阳。他停下来看它;这段城墙有一个裂口,一块碎石正好就在他的手边。只见他手臂一抡,石子击中了鸽子,那鸟儿缩成一团往壕沟里落去。
他奔下城墙,不顾刺痛,拨开荆棘四处寻找,比一只小狗还要敏捷。
鸽子被打断了翅膀,正挂在一株水腊树的枝杈上扑腾着。
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把孩子激怒了。他动手捏死了它;鸟儿的抽搐使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浑身感到一种野性的、异样的快感。到鸽子终于僵硬时,他觉得自己也支持不住了。
那天吃晚饭时,他父亲宣称,到他这样的年龄,也该学习狩猎了;他并且找出一本以问答的形式教授狩猎的旧抄本。在那本子里,一位教练教学生驯狗、练鹰、设置陷阶的技术;教人怎样顺着鹿粪找到鹿,沿着狐狸的足迹找到狐狸,根据泥土中埋粪的爪印找到狼;要发现野兽的行踪有哪些好方法,用什么办法把它们从隐藏的地方赶出来,通常在哪些地方藏有野兽,哪些风向对狩猎最为相宜。抄本中还列举了各种动物的叫声,记载着向猎犬分配脏 腑的规则。
等到朱利安熟记了所有这些知识,父亲就给他配备了一群猎犬。
猎大队里有二十四头巴尔巴里的猎兔犬,它们跑起来比羚羊还要快,但性情暴躁;还有十七对布列塔尼的红毛白斑狗,这种狗意志坚强,胸阔体壮,吠声洪亮。另外,特意配备了四十头欧洲粗毛狗“格里风”,用来袭击野猪或对付回身钻窝的野兽,这些狗的皮毛有点像狗熊。好些鞑靼巨獒几乎和驴子一样高大,它们的毛色火红,背宽体直,专门用来对付欧洲野牛。西班牙犬的皮毛油光锃亮,像黑色的缎子;英国人培育的“泰尔波”吠声清脆,比得上他们的短腿猎兔犬。在另一个院子里,八头亚兰看守犬吠叫着转动它们的眼珠子,摇撼着颈上的铁链;这种猛犬敢于扑向骑手的肚子,见了狮子也毫不畏惧。
所有的狗都喂小麦面包,在专用的石槽里饮水,并且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鹰也许比犬更胜一筹;这位老爷不惜重金,买来了高加索的雄鹰,巴比伦的兔虎,德意志的大雕,还有从天涯海角的高山陡壁上捕来的隼。它们栖息在一间草棚里,按身量的大小被拴在横架上。在它们前面有一块草地,养鹰的仆人按时放它们下来活动筋骨。
兔网、鱼钩、狐狸夹于和各种器械也一应俱全。
他们经常带着“奥赛尔”到野外去。这种狗能很快就发现猎物的藏身地。
于是,驯狗的仆人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巨网罩在它们一 动不动的身上。一声口令,狗吠叫起来;好些鹌鹑就飞出来,撞进了网里; 从四邻邀来的夫人们,连同她们的丈夫、孩子和侍女,一齐扑上前去,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捉住。
有时候,他们击起鼓,把野兔赶出树林;狐狸也常常落人陷阶;有时候,一个弹簧夹子松开机关,咬住了狼的脚脖子。
可是,朱利友瞧不起这类不费力气的小玩意儿;他喜欢架鹰纵马,到偏远的地方去打猎。他几乎总要带上那头雪白的斯基提亚大角鹰。那鹰的脑门上有一个肉瘤,上面长着一撮羽毛;在它蓝色的脚骨上晃荡着一对金铃。马奔驰着,大地向前伸展。鹰停在主人的手臂上纹丝不动。朱利安突然松掉拴着它的细绳,把它抛向天空;这猛禽箭一般直插蓝天;只见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合到一块,接着就消失在蔚蓝的苍穹之中。不一会, 它撕咬着什么鸟儿飞了下来,落到主人的护臂上,两只翅膀还在微微地颤动。
朱利安用这种方法猎获了鹭鸶、鹞鹰、小嘴鸦和秃鹫。
他也喜欢吹着喇叭,跟着他的狗群奔下山坡、越过溪流,又往上跑向树林;当公鹿被咬伤,开始呻吟的时候,他利索地把它砍倒,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一群巨獒扒开热气腾腾的鹿皮,凶狠地把它撕碎、吞食。
雾天,他隐藏在一片沼泽地里窥伺野鹅、水獭和小野鸭。
每天清晨,三个马伕在石阶下等他;那老僧人从天窗里探出身于,徒劳地打着手势,叫他回去。朱利安头也不回。他顶着骄阳,迎着狂风,冒着大雨,出去打猎。他用掌心掬泉水解渴,边跑边啃野苹果充饥,累了就在橡树下休息一会;就这样,他折腾到深更半夜方才回家,浑身血迹斑斑,泥浆点点,头发里挂满了芒刺,身上发出野兽的气味。他自己简直也成了一头野兽。妈妈吻他的时候,他心不在焉,仿佛遇想着深奥莫测的事情。
他用刀子杀死狗熊,用大斧砍死公牛,用矛枪刺死野猪;有一次,他遇到一群在绞刑架下争食死尸的饿狼,他就用手中仅有的一根棍棒和它们搏斗。


冬天的一个早晨,天还没有亮,他就出发了。他肩上挎着弓,马鞍上挂着箭壶,装备齐全。
他的丹麦小马踏着均匀的步子,把地面踩得咯咯直响。两头矮脚狗在后面跟着。地上的薄冰溅到他的斗篷上,晨风颇为猛烈。东方开始发白;这时,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望见一群免子在洞口跳来跳去。两头矮脚狗呼地扑了过去,一阵子东追西咬,立时咬断了它们的脊梁骨。
不久,他走进一座树林。一只冻僵了的山鸡停在树枝上睡觉,把头藏在翅膀底下。朱利安用剑一撩,削去它的双爪。他也不去捡拾,继续往前走去。
三小时以后,他登上一座高山。那座山是那么高,从山顶上看去,天空几乎像是黑洞洞的。在他的前面有一块岩石,像一道长墙突出在悬崖峭壁上;就在这岩石的尽头,有两只野山羊朝着下面的深谷张望。他身边没有箭(因为他把马留在山下了),只好设法靠近它们;他弯着腰,光着脚,摸到第一只羊身边,将一把匕首插进它的肋骨中间。另一只受了惊,纵身往崖下跳去。朱利安扑上去想把它砍死,可是,他右脚一滑,张着双臂摔倒在死羊身上, 他的脸正对着万丈深渊。
他下了山,回到平地,随即沿着河边的一排柳树走去。白鹤接二连三地 掠过他的头顶。朱利安挥动鞭子抽打它们,没有一只幸免。
这时,气温已经升高,霜也融化了,大片大片的水汽飘浮在半空中,太阳也出来了。他发现,远处有一个结了冰的湖塘发着铅灰色的光。湖心有一头他没有见过的野兽,那是一头黑脸海狸。距离虽远,只一箭,朱利安就把它射倒;他无法取走它的皮,未免怏怏不乐。
随后,他走上一条林间大道。那道路两旁的大树顶梢相连,形成一座通向密林的凯旋门。一只麑从草丛中蹦了出来,一只麂出现在十字路口,一只獾从洞穴里钻出 来,一只孔雀在草地上展开彩屏;朱利安把它们全杀了,可是又来了许多麑、麂、獾、孔雀,还有山鸟、樫鸟、鼬、狐狸、刺猬、山猫,越来越多,简直是数不尽的飞禽走兽。它们战战兢兢地围着他打转,井用驯良和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他。可是朱利安正杀得兴起。他一个劲儿地挽弓,挥剑,捅刀,什么也不想,也记不清做了些什么。他恍惚觉得在某处打猎,可是记不清进行了多久。只因为他人在场,一切莫不应手而倒,就像在梦中一样轻而易举。一幕奇特的景象使他停住了手。许多鹿聚 集在一个类似竞技场的小山谷里;它们前拥后挤,用呼出的热气互相取暖;那热气升到雾里,像一团团轻烟。
看到又能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他兴奋得好一会喘不过气来。他随即翻身下马,挽起衣袖,开始射箭。
鹿一听到箭响,纷纷回头张望。鹿群中渐渐出现了许多空当,阵阵哀鸣随之而起;霎时间,鹿群骚动起来,乱成一团。
小山谷的边沿太高,它们无法越过。它们在这围墙里狂蹦乱跳,企图逃跑。朱利安不停地瞄准、放箭;晋箭犹如暴雨中的一条条雨丝,纷纷下落。
鹿急疯 了,互相撕咬着,踩踏着,从彼此的身体上爬过去;它们的犄角交叉在一起,身体堆成一座小山,又在移动中倒塌。
它们的鼻孔冒着白沫,肠子拖了一地,肚子的起伏愈来愈微弱,最后,终于不动弹了,全都在沙地上死去。
夜幕将临;透过树枝的空隙望去,林子后面的天空红得像一块血布。
朱利安靠到一株树上,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这遍地的死鹿,自己也不明白怎样完成这场大屠杀的。
忽然,他瞥见小山谷对面的林子边上有一只公鹿、一只母鹿和一只幼鹿。
那公鹿身躯高大,全身乌黑,长着一撮白胡须和一对八节犄角。那母鹿全身像落叶一样金黄,正嚼着地上的青草;小梅花鹿吮吸着妈妈的奶汁,但并不妨碍它的行动。
弓弦又响了。小梅花鹿应声倒地。母鹿见了,仰起脖子,眼望长天,发出一声深沉的哀鸣。那鸣声撕心裂肺,像是人的哀号。朱利安更加愤怒,朝着它当胸一箭,把 它射翻在地。
大公鹿发现了他,向他跳过来。朱利安射出最后一枝弩箭。箭正中它的前额,牢牢地插在上面。
大公鹿仿佛并无知觉;它越过死鹿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扑到他的身上,顶破他的肚皮。朱利安惊惶 失措,连连倒退。那不可恩议的畜生却站住了。
这时, 远处响起了一阵钟声。那公鹿两眼通红,像一位教长,又像一位大法官,庄严地连说三遍:
“可恨!可恨!可恨!总有一天,你这残忍的人会杀掉你的父母的!”
说完,它屈腿跪倒,缓缓地合上了眼皮。
朱利安先是惊呆了,突然又感到十分疲惫。他觉得一阵恶心,茫茫然若有所失。他将前额埋在手里,哭了很久。
他的马走失了,狗也丢下他跑了;他觉得,在周围的荒山野地里,有许多难以捉摸的危险威胁着他。他心惊胆战,狂奔着穿过田野,然后,又慌不择路,一口气跑回 城堡。
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在挂灯的摇曳不定的灯影中,他总是看到那黑色的大公鹿。它的预言老是纠缠着他;他反复地与之斗争:“不!不 !不!我决不可能杀死他们的!”可是,他反过来一想:“要是我真会那样做呢?……”他确实担心,魔鬼会诱使他产生那样的邪念。
整整三个月里,妈妈优伤地守在他床头祈祷,爸爸长吁短叹,不停地在走廊里徘徊。他招聘来最有名的医生为他治疗。医生们给了他许多药。他们说,朱利安的病是 中了风邪引起的。有的说,他害了相思病。可是,这年轻人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回答任何问题。
他的体力渐渐恢复起来;于是,他的父亲和他的老师每人扶着他一只胳膊,陪他到院子里散步。
病体痊愈后,他执意不再打猎。
父亲想使他高兴,送给他一柄萨拉森大宝剑。
剑挂在一根柱子高处的兵器架上,要搭上梯子才能取下来。朱利安顺着梯子爬到上面。不料,剑过于沉重,滑脱了他的手指。它紧贴着他父亲的身体落下,削破了他 的外套;朱利安以为杀死了自己的爸爸,顿时晕了过去。
从此以后,他见了兵器就害怕。一看到白刃,他的脸就变色。这种怯弱的表现,使他的全家人大为失望。
后来,老僧以上帝和祖先的名义吩咐他继续世家子弟的操练。
马伏们每天投标枪消遣,朱利安很快就练得十分出色。他能够将标枪投进瓶口,能击碎风标上的齿盘,或站在百步以外,打中门上的铜钉。
夏天的一个黄昏,天起了雾,各种物体都变得模糊不清。朱利安在花园的葡萄棚下,看到两只白色的翅膀在一排果树的尽头连连扇动。
他相信,那是一只鹤;于是,他投出标枪。
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那是他的母亲,她那顶飘着长带的帽子被标枪钉在墙上。
朱利安逃出城堡,再也没有回家。

二
他加入了过路的一支军队。
 他饱尝了饥渴病热、虫虱叮咬的滋味。他听惯了混战中的刀剑声,看惯了奄奄一息的伤兵。风吹黑了他的皮肤;甲胄磨硬了他的四肢。由于他身强力壮,作战勇敢,平日不近酒色,办事精明强干,他很快就得到 了一支队伍的指挥权。
 一上战场,他高举宝剑,身先士卒。夜晚,他抛出套索,攀登碧堡的围墙。狂风吹得他悠悠晃晃;火箭星子溅上他的铠甲。煮沸的松脂和滚烫的铅液从雉堞中往下倾 泻。城头上砖石横飞,经常砸碎他的盾牌。桥梁上人挤马拥,负载过重,曾倒塌在他的脚下。他舞起狼牙锤,能打败十四个骑手。决斗场上,他从不把挑战的对手放 在眼里。有二十多次,人们以为他必死无疑。
 可是他得天独厚,总能化险为夷;因为他保护教士和孤儿寡妇,对老年 人更是倍加关怀。只要有老人在他前面行走,他总要喊住他,认认他的脸, 好像他生怕出了疏忽,会误伤人命似的。
 逃亡的奴隶、造反的农民、没有财产的私生子,以及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从四面八方投到他的麾下。于是他自立旗号。
 队伍扩大了,他也出了名。人们争相罗致他。
 他先后援助了法兰西皇太子、英吉利国王、耶路撒冷的圣殿骑士、帕提亚人的须乃纳、阿比西尼亚的内固斯和加利库的皇帝。他和身披鱼鳞皮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作过战,和骑着红驴子、手持河马皮圆盾的黑人打过仗,和肤色金黄、头顶上挥舞着雪亮弯刀的印地安人交过锋。他打败了穴居人和吃人生番。他穿越过赤日炎炎的地区,在那个地方,头发会像火把一样自行燃烧;另一些地方冷得出奇,连胳膊也会冻掉;有的地方则大雾弥漫,人行雾中,仿佛有许多幽灵围在身边。
处境艰难的共和国向他求教。他会见使节,总能得到意外的优惠条件。
要是某个国君为政无道,他会出其不意地前去直言申斥。他解放了若干民族。
他救出了幽禁在塔堡中的皇后。不是别人,正是他,打死了米兰的吞婴大蟒 和上比尔已赫的恶龙。
话说奥克西达尼亚的皇帝在战胜了西班牙的回教徒以后,娶了科尔多瓦 哈里发③的妹妹为妃;她生了一个女儿,皇帝按基督教的规矩把她教养成人。
后来,那个哈里发佯称甘愿皈依上帝,带了大批护卫来访。他杀尽了皇帝的 守城士兵,将他投进地牢。他到牢里虐待他,勒索他的金银财宝。
朱利安赶来救援。他击溃异教徒的军队,包围城池,杀了哈里发,并砍 下他的头颅,像抛球一样把它扔下城墙。接着,他把皇帝放出地牢,当着他 的全班文武,扶他重登宝座。
皇帝为报救命之恩,送他许多筐金银,朱利安不肯收受,皇帝以为他嫌 少,要将四分之三的财产相赠,又遭朱利安拒绝;他提议和他平分国土,朱 利安婉言推谢;他十分为难,急得哭了,不知怎样表达他的感激心情。忽然, 他拍了拍前额,对一位侍臣耳语了几句;于是,彩绣的门帘徐徐卷起,一个 年轻的姑娘露了面。
她那乌黑的大眼像两盏明灯射出柔和的光芒。她双唇轻启,露出动人的笑容。在半敞的罩袍上,一圈圈鬈发和一颗颗宝石缠结在一起。隔着轻纱似的衣衫,可以想见她那娇嫩的肉体。这姑娘体态轻盈,肌肤丰腴,腰肢纤细。
朱利安看得眼花纷乱,顿生爱慕之心,尤其是因为他至今还过着贞洁的 生活。
他欣然同意和公主成亲,还接受了她母亲赠她的一座城堡;婚礼完毕,翁婿分手,自然是依依惜别,又是一番礼仪。
那是一座用白色的大理石建成的摩尔式宫殿,坐落在小山岗上一片桔树 林中,层层花坛由高及低,延伸到海湾边;沙滩上,粉红色的介壳在脚底下嚓嚓作响。一座森林在城堡后面呈扇形展开。天空总是蓝湛湛的。群山在远处迤逦起伏。海风徐徐,山风习习,轮番吹动枝叶。
宫院里暮霭沉沉,壁上的彩石镶嵌微光幽幽。细长的柱子像一根根芦苇,支撑着穹顶,穹顶下的浮雕像山洞里的钟乳石。
殿堂里装着喷泉,庭院的地面上有石子镶嵌的图案,画屏、彩饰玲珑剔透,随处可见。宫院里一片宁静,听得见衣带的窸窣和叹息的回声。
从此,朱利安不再打仗,他和心性平和的人们一起,过着恬静的生活;每天,一大群人在他面前走过,向他屈膝请安,行东方式的吻手礼。
他身穿紫袍,斜倚窗栏,经常回忆往日的狩猎情景;他未尝不想到荒漠里追逐羚羊和驼鸟,隐身在竹林中守候虎豹,穿越犀牛成群的森林,登上最难攀缘的险峰瞄射苍鹰,或脚踏浮冰,在海上袭击白熊。
有时候,他梦见自己在伊甸园里,置身于各种禽兽之中,就像我们的祖先亚当一样;他只需略一伸手,它们就纷纷倒毙;他又看到,一头头野兽,大至象、狮,小到狐、貂,按身量的大小,成双成对地列队行进,仿佛又要走进挪亚方舟。他隐蔽在一个山洞里,向它们投出百发百中的标枪;可是,又来了许多动物,简直没完没了;于是他转动着惊恐的眼珠子吓醒了。
王公们邀请他同去打猎。他一再拒绝,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仟悔,可以消灾避难;因为他认为他父母的命运与他是否杀生有关。然而,他因为见不到双亲,心中十分痛苦,而狩猎的欲望也愈益难以忍受。
公主召来行吟诗人和跳舞的女伶为他排解忧愁。
她陪他坐着敞篷的轿舆到乡间散心;他们斜躺在游艇边上,观看鱼儿在清如蓝天的水中嬉戏。她向丈夫的脸上抛撒花瓣,或盘腿坐在他的脚边弹奏三弦琴;一曲终了,她将两个手掌拢在一起,按着他的肩头,怯生生地问他:
“你怎么啦,亲爱的驸马?
他沉默不语,有时突然呜咽抽泣起来;有一天,他终于吐露了他那骇人听闻的心事。
她否定这种想法,倒也言之成理:他的父母多半已经去世;即使再能见到他们,出于什么样的巧合,又为了什么目的,他会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所以这种 担心毫无根据,他也应当继续行猎。
所她这样一说,朱利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还是下不了决心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八月的一个夜晚,夫妇俩都已进房,她刚刚上床,他还在跪着祈祷。忽然一阵狐狸的尖叫传进他的耳朵。接着,窗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他看到,黑暗中影影绰绰,似有野兽走动。这诱惑实在太强烈了。他取下箭壶。
公主十分惊讶。他说:
“这是听从你的劝告呀!到太阳出来时,我一定回家。”
可是她仍然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宽慰她一阵后就走了,对她的没有定见深感诧异。
过了一会,一个侍从进来禀报,有两个陌生人来访,他们听说驸马不在,要立即求见公主。
不久,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走进卧室。他们身穿粗布衣服,弯腰曲背,风尘仆仆,每人拄着一根拐棍。
两位来访者鼓足勇气,声称给朱利安带来了他父母的消息。
她倾身细听。
两位老人交换一下眼色以后问她,朱利安还爱不爱他的父母,他有没有提起过他们。
她回答:“噢!当然啦!”
他们高兴得叫了起来:
“太好啦!他就是我们的儿子!”他俩困倦交加,坐了下来。
这还不能使少妇相信,她的丈夫竟是这两个老人的儿子。
于是,他们绘声绘色他说出儿子身上的痣斑,作为证据。
她跳下床来,呼唤恃从。不一会,仆人们端来了饭菜。
两位老人尽管饥肠辘辘,仍然吃不下多少东西;公主在一旁发现,他们在端起酒杯的时候,那瘦骨棱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们一再问起朱利安的情况。她一一作了回答,但矢口不提那涉及他俩的不祥想法。
原来,老人们久等儿子不回,就离开了自己的城堡;他们按照模糊不清的指点,在外漂泊多年,但依然满怀着希望。可是,过河、住店、王公的税收、盗贼的勒索, 需要那么多的花费,他们的钱袋早已空了;如今,老两口只好乞讨过日子。这都没有什么,他们不是马上就能抱吻自己的儿子了吗?他俩赞美儿子的好福气,娶了这 样一位好心肠的妻子。他们也少不得一再地端详她,亲吻她。
卧室的豪华使他们十分惊奇;老人察看了四壁问她,这里怎么会有奥克西达尼亚皇帝的纹章。
她说:“那是父王!”
于是,他想起了波希米亚人的预言,不禁一阵战栗。老太太则想起了隐士的话。无疑,她儿子的荣耀将光照万代,眼前只不过开了个头;两位老人面对着餐桌上的蜡烛,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老母亲的头发一根未脱,那向两边分梳的发辫像银白色的雪片,披在耳边;父亲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胡子,活像教堂里的一尊雕像。
朱利安的妻子劝他们不必久等。她亲自服侍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随后关上了十字窗;两位老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天将破晓,花玻璃窗外响起了小鸟的歌声。
朱利安穿过花园,踏着有力的步子走进了森林。他踩着柔软的青草,吸着温馥的空气,感到十分舒适。
青苔上树影扶疏。有时候,月亮把林中空地照成一块块白斑。他迟疑起来,不敢向前,以为遇到了一片水潭;偶尔,平静的水塘又和青草的颜色混成了一片。森林里 万籁俱寂;十分钟前,在他的城堡周围穿来晃去的野兽,现在一头也没有出现。
树木越来越密,黑暗愈加幽深。一阵阵热风吹过,带来了令人陶醉的气息。他常常跨进一堆堆枯叶。他靠到一株橡树上,想缓一口气。
突然,在他背后跳过一团漆黑的东西,原来是一头野猪。朱利安想取弓箭,却已经迟了,他像遭了灾似的懊丧不已。
随后,他走出森林,又望见一只狼在灌木丛边一晃而过。
朱利安朝它射了一箭。那狼站住了回头看他,接着又跑了起来。它不紧不慢地跑着,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时时回头张望;可是,他刚一瞄准,它却一溜烟地 逃开了。
就这样追着,朱利安穿过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越过许多沙丘,最后走上一个高岗。那岗子下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岗子上,墓穴破败,石板零乱。死人的 骸骨绊着脚:到处是东倒西歪、蛀孔累累的十字架,真是一派凄惨的景象。忽然,在黑糊糊的墓间阴影中,有一些东西活动起来;紧接着,钻出来几只鬣狗。它们喘着粗气,惊慌地向他走来,把地上的石板抓得哧哧地响。这几头野兽毗着牙,咧着嘴,在他的身上嗅了起来。他拔出钢刀,它们一下四散逃开,卷起一股烟 尘,连窜带跳地消失在远处。
一小时后,他在一个洼地里遇到一头凶猛的公牛,那公牛的犄角直冲着前方,蹄子刨着沙地。朱利安对准它的颈项下部投出了标枪。标枪断了,那畜生仿佛是铜铸铁打的;他闭起眼睛等死。当他重新睁眼一看,公牛早已不知去向。
他羞愧万分,精神沮丧。某种更大的威力摧垮了他的力量;他走向森林,准备返回桔林中的宫殿。
森林里,藤蔓绊缠;他正在挥刀砍削,一只貂猛地从他胯下穿过,一头豹纵身从他肩头越过,梣树上,一条蛇正在盘旋而上。
一只其大无比的寒鸦在树丛中盯着他;枝桠间到处闪现出大点大点的亮光,仿佛天幕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到了森林里。这全是飞禽走兽的眼睛,其中有野猫、松鼠、猴子、鹦鹉和猫头鹰。
朱利安向它们连连射箭;弯箭带着箭羽,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落到树叶上。他向它们投石子,石子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就掉落在地。他痛骂自己,真想狠狠地捶打自 己;他咆哮着发出诅咒,怒火窒住了他的呼吸。
他追逐过的野兽现在都出现了。它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有的蹲坐着,有的直挺挺站着。朱利安被困在野兽群中,吓得手足冰凉,丝毫动弹不得。他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向前迈了一步;栖在树上的飞禽就展开翅膀,停在地上的走兽就移动一下脚掌;所有的飞禽走兽全都和他寸步不离。
貂在他前面走,狼和野猪在他后面跟。公牛在他右边摇晃着脑袋;蛇在他左面的草丛中游窜;豹子弓着背,踏着无声无息的大步向前行进。他尽量把步子放慢,以免把它们激怒;他看到,从灌木丛深处钻出来许多豪猪、狐狸、蝮蛇、豺和熊。
朱利安开始奔跑;它们也跟着跑了起来。蛇发出咝咝声,腥臭的野兽流着口涎。野猪用长牙蹭着他的脚跟,狼用唇须擦着他的手心。猴子做着鬼脸掐他,黄鼠狼在他 的脚背上打滚。一头熊扬起前掌,打掉了他的帽子;那只豹将衔在口中的一枝箭轻蔑地吐在地上。
在它们狡黠的神态中,充满着嘲弄的表情。它们睨视着眼观察他,似乎正在酝酿着报复的计划;他的耳朵已被昆虫的嗡嗡声震聋,全身被飞鸟的尾巴打痛;野兽的鼻 息抑住了他的呼吸。他伸出双臂,闭起眼睛,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连呼喊“饶命”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
一声鸡啼在空中回荡着。别处的雄鸡纷纷应和。天亮了。这时,朱利安也认出了桔林后面他的宫殿的屋顶。
忽然,他看到好些红色的鹧鸪在三步以外的麦秆地里飞飞停停。他脱下罩袍当作网,朝它们的身上扣去。他揭开一看,只罩住了一只,可是那鸟儿已经死了好久,而且开始腐烂了。
这一次的失望比前几次更使他怒不可遏。他又产生了大砍大杀的欲望:眼前没有野兽,他简直想杀人。
他走上三层台阶,一拳打开了宫殿的大门;但是,当他走到楼梯脚下时,他想起了他那可爱的妻子,一片柔情便油然而生。她一定还在睡觉,他想惊她个出其不意。
他脱掉鞋子,轻轻地旋开门锁,走进房里。
花玻璃窗上镶的铅框使朦胧的晨光变得越发昏暗。朱利安一脚踩在地上的一堆衣裳里;再走几步,他撞着一张尚未撤去碗碟的小饭桌。他心想,妻子一定吃过东西 了;他径直向床边走去,那床还隐没在房间尽头的阴影里。他靠近床沿,身体俯向枕头去吻他的妻子。枕上,两个人头紧挨在一起。他感到嘴唇触到一把胡须。
他缩回身子,以为自己疯了;他重新走向床边,伸手摸索。他觉得手指碰到一绺长长的头发。为了证实自己的错觉,他再一次伸过手去,慢慢地摸向枕头。这一次, 确确实实摸到了一部胡须: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睡在一起!
他勃然大怒,向他们猛扑过去,拔出匕首就刺;他跺着脚,喷着口沫,像野兽一样嗥叫着。后来,他停住了手。两个垂死的人被刺穿了心脏,连动也没能动弹一下。 他俯耳细听,听到两声几乎是平静的喘息。正当这声音越来越微弱的时候,远处响起了另一阵喘声。那悠长的声音如位如诉,起初还听不真切;它由远而近,变得洪 亮起来,最后竟是恶狠狠的;他听出,那是黑色大公鹿的叫声,不由得心惊胆战。
他一转身,以为看到了他妻子的幽灵。她站在门框那边,手里还拿着一个烛台。
杀人的响动把她招引过来。她向房里扫了一眼,立刻全明白了。她吓得丢下烛台逃了出去。
朱利安捡起烛台。
他的父母仰躺在他的面前,胸部各有一个刀口;他们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庄严的温柔,仿佛包含着某种永恒的秘密。一滴滴、一摊摊的鲜血染在他们的白皮肤上,染在床单上,流在地板上,还从挂在床凹里的象牙基督像上往下淌。太阳照在花玻璃窗上,映射出朱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殷红的血斑,又向全屋反射出更多的红色斑点。 朱利安向两个死人走去,希望并力图相信,那不会是他的父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因为,有时候人的面貌还真有难以解释的相似之处。后来,他慢慢地俯下身去, 仔细地察看那老人的脸:他看到,在那半开半阖的眼皮中间,露出两颗暗下去的瞳仁,那瞳仁又像是火,将他烧着。他又走向床的另一边,那里躺着另一具尸首。白 发遮住了那躯体的小半个脸。朱利安把手指插到发辫底下,把头托起来,托在自己僵直的手臂上,再用另一只手举着烛台,仔细察看。血从床垫下渗出来,一滴一滴 落在地板上。
傍晚,他来到妻子的面前。他的声音全变了;他命令她:首先,在他说话时,不要回答;不要靠近他,甚至也不要看他一眼;其次,必须执行他不容改变的所有命令,否则她必将被罚坠入地狱。
他在死者房里的经凳上留下了一张字条,丧仪将按条上的指示办理。他给她留下了宫殿、臣仆和全部家财,连身上所穿的衣服和鞋子都脱在楼梯顶端,没有带走。
她在为他造成犯罪的机会的时候,只不过顺从了上帝的意志,她应该为他的灵魂祈祷,因为从今以后,他也不再存在了。
在离城堡三天路程的一座寺院的教堂里,人们为两位死者举行了豪华的葬礼。一个僧人披着蒙头的罩袍,远远地离开众人,跟在送葬的行列后面。没有人敢和他说话。
做弥撒的时候,他把双臂摊开,与身体组成十字,匍伏在大门中央,前额埋在尘土里。
下葬完毕,他走上通向山中的道路。他几番回头观望,最后消失了身影。


朱利安浪迹天涯,乞讨为生。
他向大道上的骑士伸手,向刈麦的农人屈膝施礼,或站在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施舍;他的面容是那样的凄苦,所以从未遭到过拒绝。
后来,他怀着自卑的心情叙述自己的经历;听讲的人划着十字纷纷避开。
在他到过的村子里,村民们一认出他,就关门闭户,或对他高声恫吓,或向他扔石 子。善心的人在窗台上留一碟食物,然后放下护窗板,免得和他照面。
他到处遭人摈弃,只好躲开别人;他以草根、野菜、坠落的果实和侮滩上拣到的贝类充饥。
有时候。他转过一座山坡,山脚下鳞次栉比的屋顶呈现在他的眼前;屋字丛中,散布着教堂的石头尖塔、桥梁、塔楼,以及纵横交错的黑沉沉的街道。从那里发出一 阵阵喧哗,传到他的耳边。
集群生活的需要促使他走下山岗,来到城里。可是,一张张凶相毕露的面孔,商贩们吵吵嚷嚷的叫卖声,人们说话时的冷漠无情,全都使他寒心。
逢年过 节,教堂的晨钟唤起了喜气洋洋的居民;他眼看着别人走出家门,又目睹广场上的欢舞、十字路口的酒泉、王公府第的锦缎门帘;日落黄昏,他隔着路旁的窗子,看 到的尽是合家团聚的餐桌,祖父母的膝上还坐着他们的小孙孙;他泣不成声,扭头朝乡间走去。
他时常怀着爱的激情,凝视着牧场上的马驹、巢里的雏鸟、花蕊里的小虫;可是,未等他走近,它们就仓皇躲避,不是逃得远远的,就是振翅高飞。
他重新寻求孤独。不料,风声好像将垂死者的喘息送到他的耳边;露珠滴在地上,使他想起另一些分量更重的血滴。每天黄昏,夕阳把晚霞染得血红;夜里,他在梦 中又重演那出弑亲的修剧。
他用尖头的铁丝做了一条束身的腰带。遇到山岗上有教堂,他就膝行上山参拜。然而那无情的记忆竟使神龛的光辉黯然失色,使他在赎罪的苦行中备受精神上的折 磨。
上帝用弑亲罪来惩罚他,他没有怨言;可是,他因为终于犯下了这桩大罪,所以对自己深恶痛绝。
他自身的形骸引起他一阵阵厌恶,他决定以身履险,但愿了此残生。他冲进大火搭救疯瘫;他跳进深潭救出幼孩。可是,深渊拒不收受他,火焰也没有将他烧成灰 烬。
时光易逝,但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使这种痛苦愈益难以忍受。他决定一死了事。
有一天,他走到一个水池边,俯身察看池水的深浅。忽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白胡须老头。这老人神情凄枪,他看了止不住潜然落泪。对面的老人也哭了。朱利安没有认出自己的倒影,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张相似的脸。他惊叫起来:那分明是他的父亲!于是,他不再考虑自杀。
就这样,他负荷着记忆的重担,走过了许多地方;后来,他到了一条大河边上。那河里急浪滔滔,河滩上泥浆淤积,渡河十分危险,很久以来,一直无人敢过。
芦苇丛中有一条破旧的小船,它的船尾陷没在淤泥里,船首翘出在水面上。朱利安检查了一番,发现了一对木桨;他转念一想,何不用自己的余生为人们做点好事。
他着手在河滩上构筑一道通向河心的旱堤:他抱起巨大的石块,顶在肚子上搬运。他来回往返,弄断了指甲;他滑进淤泥里,深陷下去,好几次险遭灭顶。
接着,他用破船的碎片把小船修好,还用陶土和树干盖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有人摆渡的消息传开后,就有旅客到来。他们在对岸摇着旗子召唤他;他急忙跳上小船,划向对岸。小船的分量很重;旅客们还一个劲儿地装上行李物品,再加牲口 惊惶地直尴后蹄,那小船更显得拥挤不堪。他从不索取渡资;有的旅客从褡裢里取出剩饭,有的人拿出不愿再穿的旧衣服给他。粗野的人满嘴秽言,朱利安和和气气 地规劝他们;他们用辱骂回敬他。他反而为他们祝福。
一张小桌、一个小凳、一张枯叶垫成的床铺和三只陶杯,就是他的全部家财。墙上开了两个洞,算是窗户。屋子这边是一望无际的不毛之地,地面上零零落落地散布 着灰白色的池塘;屋前,大河里翻腾着浅绿色的波浪。春天,潮湿的土地上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紧接着,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那沙子把水搅浑,钻进人的牙缝,简 直无孔不入。不久,蚊群像一片片黑云,日夜不停地螫人吮血。严寒随之而来,它将一切东西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还使人产生强烈的吃肉的欲望。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朱利安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影。这时,他经常闭目沉思,竭力追忆青年时代的情景:一所城堡的大院出现了,石阶上站着许多猎兔犬,演武厅里仆 役成群;葡萄架下坐着一个金发少年,他的左边是穿着皮袍的老人,右边是戴着尖筒高帽的贵妇;突然,出现了两具死尸。他扑倒在床上,边哭边说:
“啊!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妈妈!”不久,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朦胧中又看到了一幕幕悲惨的幻景。


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侧耳细听,可是只听到浪涛轰鸣。
那喊声又出现了:
“朱利安!”
声音来自对岸。他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因为河面十分宽阔。
喊声又起:
“朱———利———安———!”
这一次,那声音格外洪亮,犹如教堂里的钟声,抑扬顿挫。
他点亮了风灯,走出小屋。半空中狂风怒号。夜幕深沉,间或被汹涌的浪花泛起的白光撕破。
朱利安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了缆绳。霎时间风平浪静。小船在水面上顺利地滑到了对岸。一个男人在岸边等着他。
他身上裹着一块破破烂烂的布片。他的脸像一副石膏面具,两只眼睛却比炭火还红。朱利安举起风灯照他,发现他长着一身大麻风;然而,在他的神态中,却有一种 帝王的尊严。
他跳上小船。船身猛然往下一沉,几乎被他的重量压碎;小船振荡了一阵,又被托了起来;朱利安开始划桨。
他每划一桨;回波就把船头掀起。河水乌黑乌黑的,在船的两舷汹涌地奔流不息。它冲成深渊,推起浪山。小船时而被抛出水面,时而陷进深潭,在漩涡中被狂风吹 得团团打转。
朱利安不停地俯下身子、伸直胳膊、用两腿抵住船底,然后又扭着腰将身体往后仰,以便得到更大的助力。冰雹扫打着他的手背,雨水在他的脊背上流淌,强烈的气 压使他难以呼吸,他不得不停止划桨。小船立刻就失去了控制。然而,他意识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这是一种不能违抗的命令。他重又把住了双桨;桨环的响声打断 了暴风雨的呼啸。
小风灯在他前面点燃着。一群鸟在灯上来回飞舞,不时地将灯光遮住。但是他始终能看见麻风病人那双眼睛。他站在船尾纹丝不动,就像一根石柱。
渡河花了很长时间。
两个人进了小屋,朱利安关上了屋门;他见那人坐在小凳上,那块裹尸布模样的破布滑到了他的臀部。他的双肩、前胸、瘦削的胳臂,全都湮没在大片大片鳞状的脓疱下面。他的额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在他生长鼻子的部位,只有一个窟窿,看起来活像一具骷髅;他从青灰色的嘴唇里,吐出一股股雾状的臭气。
他说:“我饿!”
朱利安尽其所有,端出一小块陈肥肉,一些黑面包皮。
他狼吞虎咽,吃得一点不剩,只是在桌子上、碟子里和刀柄上留下了他身上的脓斑。
他吃完了又说:“我渴!”
朱利安马上去拿水罐。他刚把水罐端起,罐子里就飘出一股沁人心肺的香味。是酒;真是奇迹!那麻风病人一伸胳膊,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
他又说:“我冷!”
朱利安用蜡烛点燃了一束羊齿草,把它放在小屋中央。
麻风病人凑上去烤火;他刚一蹲下,手脚就颤抖起来,不一会就浑身瘫软;他的眼睛也不亮了,身上淌着脓水。他喃喃他说:“上你的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朱利安扶着他慢慢地上了床,又取来船上的篷布,盖到他的身上。
麻风病人不停地呻吟着,嘴角露着白牙。他气喘吁吁,胸部不住地起伏。
随着每一次呼吸,他的肚皮一直贴到了脊椎骨上。后来,他连眼皮也合拢了。
“我的骨头里像结了冰哪!快过来躺在我的身边!”
朱利安揭开篷布,躺到枯叶上,紧紧地偎依着他。
他转过头来说:
“脱掉衣服,让我用你的体温暖暖身体!”
朱利安脱光衣服,就像投生的那天,一丝不挂。然后,他重新躺下;他感到,病人的皮肤贴到他的大腿上,那皮肤比蛇皮还冷,和锉刀一样粗糙。
他竭力使病人振作起来,可是,他喘着粗气说:
“我要死了!……再靠近点,暖暖我的身体!不要用手!不!用你整个身体!”
朱利安扑到他的身上,和他嘴对着嘴,胸贴着胸。
这时,麻风病人紧紧地把他搂住;突然,他的眼睛像两颗星星,光芒四射;他的头发像一轮日晕,向四处舒展;他呼出的鼻息芬芳馥郁,味如玫瑰;同时,土灶上升起片片香云,河里的波涛乐声阵阵。朱利安在昏昏沉沉中体验到一阵莫大的快慰,那是一种人间未有的愉悦,它像一泓秋水,滋润着他的心灵;那紧紧地抱着他的人逐渐变大,愈来愈大;他的头和脚伸抵到小屋 的两壁。屋顶飞去,露出万里长空;朱利安和救世主耶稣面对面升向广漠的蓝天。耶稣把他带进了天国。
在我们家乡大教堂的花玻璃窗上可以看到的行善者圣朱利安的故事,大致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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