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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镇州大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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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行人(卡尔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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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04:29 |只看该作者
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



我用力把塑料袋的口往上拉,只能拉到约约的脖颈处,他的头还露在外面。另一种办法就是从他头部往下套,但是这样也不能解决问题,他的脚要露在外面。解决的办法是,让他膝盖弯曲。尽管我又踢又踹帮助他,他那双僵直的腿还是不弯曲。最后我总算把他的腿弄弯了,可塑料口袋也随之弯曲了,这样反而更难搬运,他的头比原先更显露在外面了。

“约约,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摆脱你呢?”我冲他说道。我每次翻转他的尸体时总能看到他那呆滞的面孔,富有扭力的胡须,抹有发蜡的头发和飘在口袋外面的领带。那些年他赶时髦把领带露在毛衣外面。要说那是时髦,也许约约赶得晚点,因为当时已经不时髦了,但是他,因为年轻时羡慕人家这样穿戴,羡慕人家的发蜡,羡慕人家刷过油漆并缝有绒布包头的鞋子,便认为这是一个人交了好运应有的模样,等他也交了好运时,他是那样兴奋,以至忘了看看周围那些他要模仿的人,他们现在的模样已经完全改变了。

发蜡粘着得很牢,就是按着他的头往口袋里塞,他的头发还像衬帽那样整整齐齐,至多分成整整齐齐的几绺,略微有点弯曲。他的领带结有点歪了,我本能地替他扶正,仿佛领结打歪了的尸体比领结正常的尸体更会引人注目。

“还得用个口袋套着他的头,”贝尔纳德特说道。我再一次发现,这个姑娘的智力超出她这种社会地位的人能够具备的智能。

糟糕的是我们无法再弄到一个大号的塑料口袋。那里只有一个厨房里装垃圾用的塑料袋,橘黄色,可以用来罩在他头上,但它并掩盖不了这一事实:这是具死尸,装在口袋里,头上罩着个小口袋。

问题是这样,我们在这间地下室里不能再待得太久,天亮之前我们得把约约从这里清除掉。我们开车带着他到处转已经两个小时了,他好似我这个带活动车篷的汽车中的第三位乘客。许多人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例如那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他们静悄悄骑了过来,正盯着我们看;我们那时正要把他,约约,扔到河里去(刚才贝尔西桥上好像没有人),他的头与手已伸到桥栏杆外面去了。我和贝尔纳德特这时只好装着锤打他的背。“吐吧,老朋友,把你的灵魂也吐出来吧,让你的思想清醒清醒!”我大声嚷道,并和贝尔纳德特一起一边一个架着他,把他拖到车上。这时他腹腔里的气体泄露出来,放了个响屁,两个警察哈哈大笑往桥下骑去。我想,约约死后与他活着的时候性格全然不同,变得体贴人了;否则他是不会帮助我们这两个因杀害他而将要走上断头台的朋友。

后来我们着手搜集塑料口袋与汽油罐。现在只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就行了。在巴黎这样的大都市里好像不可能找到适合焚烧尸体的地方,找寻它会浪费许多时间。“枫丹白露不是有片森林吗?”我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对贝尔纳德特说,她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座位上了。“告诉我怎么走,你熟悉路。”我在想,东方发白的时候,也许我们已经跟着运送蔬菜的卡车队回到城里了,约约和我的过去都将变成一堆烧焦了的臭烘烘的灰烬留在那里的鹅耳栎树林中。“这样,”我自言自语地说,“我终于可以相信我的过去已经被焚烧了、忘却了,好像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我曾多次发现,我的过去压得我够呛,很多人都要跟我算账,金钱账或道义上的账,比如在澳门时,“玉园”那些姑娘的父母。我举例说他们,是因为没有比这些中国人更难以摆脱的父母了。(我招聘那些年轻女子时,与她们和她们的家长讲清条件,支付现金,不让他们老来缠我;这些父亲、母亲,长得又瘦又小,穿着白布裤子,提着鱼腥味的竹篮子,那个局促劲就像是从农村来的,其实他们都住在港口附近。)总之,当我觉得过去压得我够呛的时候,我并没有采取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办法,比如换个职业呀,另外找个老婆呀,换个城市或大陆啊(我从这个大陆跑到另一个大陆,走遍了世界),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哪,另交一些朋友哇,做别的买卖呀,另外招揽一些顾客呀,等等。我没与过去一刀两断,这是个错误,我发现得太晚了。

因为那会给我带来这种后果,使我的过去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如果说,过一种生活我都觉得太繁杂了、太紊乱了,那就别提要过许多种生活了。每种生活都有自己的过去,多种生活的过去经常相互纠缠在一起。我每次都喜欢这么说:“啊,多么欣慰,把里程计调到零,把黑板上的字擦干净。”可是,我来到一个新地方的第二天,零就变成了一个多位数,多到里程计记不下、黑板也写不下。这里包括各种人物、地方、友谊、怨恨、错误,等等。例如那天夜里我们寻找焚烧约约的适当地方,开着车灯,照着树木与岩石,贝尔纳德特指着仪表盘说道:“喂,你说是不是没有汽油了。”真是没有汽油了。因为我头脑里老想那些事,忘了加满汽油。现在加油站都下班了,我们有可能远离村庄待在这辆无油的汽车上。幸亏那时我们还没有点着约约;如果我们被困在焚烧他的地点附近,又不能弃车逃走,因为根据我的汽车可以找到我,那怎么办呢?总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准备用来浸湿约约的蓝色套服和丝绸衬衫的那罐汽油倒进汽油箱里,尽快开回城里,另想办法清除他。

我经常说得好,我所陷入的一切困境都被福与祸解脱了。我的过去就像一条越来越长的绦虫寄生在我肚子里,不论我在英式厕所里、土耳其式厕所里,在监狱的马桶里、医院的便盆里、野营地的便坑里,还是在随便什么树丛里,不管我怎么拼命呕吐,它也不会掉下一个节片(在树丛里时,我得先看清楚,别突然蹿出一条蛇来,就像在委内瑞拉那次一样)。你改变不了你的过去,犹如你改变不了你的名字。我用过许多护照,用过的名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人家还是叫我瑞士人鲁埃第。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管我穿上什么衣服,总有人知道我是谁,做过什么事,即使我的相貌随着年岁的增长跟过去大不一样,头顶秃了,脸色黄得像只柚子,人家也能认出我。我的头发是在斯蒂亚纳船上流行伤寒时脱落的,当时因为船上载的货物的关系,我们既不能靠岸也不能通过无线电台呼救。

我经历的一切往事都证明这样一个结论: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统一的、一致的生命,就像一张毛毡,毛都压在一起了,不能分离。因此,我如果要讲讲某一天中的某一件具体的事,比如一个僧伽罗人提着一桶刚出生的小鳄鱼要卖给我,我相信就是在这件毫无意义的小事之中也蕴涵着我过去的生活,蕴涵着我的过去,蕴涵着我徒然希望忘却的一切往事。过去的一切生活最后都要连接成一个整体的生活,连接成我现在在这里的生活。我决定再也不离开这里了,再也不离开巴黎市郊这幢带院子的房子。我在这里建起了热带鱼养殖场,这是个平静的买卖,它使我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的生活,因为鱼不像别的东西,你天天得照料它们,再说,我这把年纪也不愿再跟女人去自寻麻烦了。

贝尔纳德特完全是另一回事。跟她一起我可以说是事事顺利,从未有过失误。我一听说约约回到巴黎了,正在寻找我;我便开始跟踪他,从而发现了贝尔纳德特,并把她拉到我这边来。我们一起对他搞了这次袭击,事先未让他看出一点破绽。我在约定的时候掀起帘子,首先看见的(我们好多年未见面了)是他那毛茸茸的屁股夹在她的两条白大腿之间像活塞一样运动;他那梳得光光的头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她把脸偏开九十度,让我毫无顾虑地去打他。一切都是那么迅速而利索,叫他来不及回头认出我,来不及想到有人来干扰他的欢乐,叫他不知不觉地超过活人的地狱与死人的地狱之间的那条界线。

还是等他死了再看他的面孔好。“小杂种,我们的账了了。”我情不自禁地差不多用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贝尔纳德特从头到脚还给他穿上衣服,穿上那双刷了黑色油漆和缝有绒布包头的鞋子,因为我们要把他运出去,把他装扮成醉汉,醉成一摊泥了。我想起多年以前我们在芝加哥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我们待在米科尼科斯老太婆开的商店后面的房间里,那里堆满了苏格拉底的半身雕像,当我把投保火险得到的赔款全部塞进她那部生了锈的吃角子老虎机中以后,才发现他与这个瘫痪了的老妓女已经把我牢牢控制在他们手中了。头一天我还躺在沙丘上,望着已经封冻的湖面,享受我多年未曾享有的自由,仅仅过了二十四小时,我周围的空间又变得窄小了,只能待在希腊区与波兰区之间的这几幢肮脏的房子中。像这样的挫折我一生中见过几十次,从这次起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对他进行报复,但我的损失却因此也越来越大。虽然现在他身上洒的劣质花露水味已掩盖不住尸体的臭味了,但我知道我们的账还未了结;约约虽然死了,但他仍能像活着时多次做过的那样,再一次毁灭我的前程。

我这次讲的往事太多,因为我的目的是让这个故事充满我现在与将来能够讲述的其他故事;那些故事过去我也许在其他场合已经讲述过。它们所占据的时空也许就是我的生命。在这个时空里总会有些故事,要讲述这些故事就得从另外一些故事开始讲起,因此,不管从哪个时刻、哪个地点讲起,所面临的素材都是一样多。不,如果我全面观察那些被我排除在主要故事之外的素材,我会觉得它们就像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包围着我,外面的光线一点也透不进来。总之,这些素材比起我讲这个故事时突出的那些素材要丰富得多,致使听我讲述的人觉得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因为他们看到故事的主流包括许多支流,一些重要的素材只能听到一点微弱的回响或看到一点微弱的反光。然而我应该承认,这正是我讲述这个故事要追求的效果,或者说,这就是我努力运用的一种叙述艺术的手法。我进行选材的标准,就是坚持不把我所掌握的材料全部讲出来。

这种做法恰恰象征着极大丰富,就是说,如果我只有一个故事要叙述,我就会过分地围绕这个故事而奔忙,结果适得其反,反而使它丧失价值;如果我要叙述的东西数不胜数,我便可以不带偏见地、从容不迫地进行讲述,尽管由于我过多地讲些细枝末节会引起一定程度的反感。

每次听见栅栏门响时(我住在车库里,养鱼池在院子边上),我都这样自问:我过去生活中的熟人谁能上这里来找我呢?也许只有昨天认识的人,在这个村庄认识的人才会上这里来找我,例如那个身材矮小的阿拉伯清洁工(他从十月份就开始逐户给人送贺年片讨钱,因为他说十二月份时讨来的钱都给他的伙伴们吞了,他一个子儿也捞不到);也许还有在更遥远的过去知道我叫鲁埃第的那些人也可能一直追寻到巴黎郊区英帕斯这道栅栏门来,如瓦莱[1]的走私贩,加丹加[2]的雇佣军和福尔亨西奥·巴蒂斯塔[3]时代巴拉德罗赌场中收赌资的人。

贝尔纳德特与我过去任何一段时间都毫无关系;导致我这样结果约约的那些旧账贝尔纳德特一点也不知道,也许她还以为我是为了她才那么干的呢,因为她曾向我讲述过是约约胁迫她过着现在这种生活的。自然,我们是为了钱,为了一笔不小的数目,虽然现在我还不能说已经十拿九稳地可以拿到这笔钱财了。我和她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贝尔纳德特这种姑娘机灵过人,一点即通;这件事要么使我们共同摆脱困境,要么使我们一起遭殃。当然贝尔纳德特还有另一种想法,因为像她这样的姑娘要想在江湖上闯荡,必须依靠一个懂得她那门行当的男人。如果她邀我帮她干掉约约,那是因为她要我代替他。这种事我过去见得多了,但没有一次结果对我有利;因此我已经洗手不干了,不愿再插手这种事。

喏,正当我们要带他往回返的时候(他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车篷内),贝尔纳德特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一只手还得伸到后面车篷里扶着约约。我正要发动汽车,她却突然把左腿跷向排挡操纵杆,架到我的右腿上。“贝尔纳德特!”我大声嚷道,“你要干什么?你觉得现在是干那种事的时候吗?”她向我解释说,我不该在那个时候闯进她房间,不该在那个时候打断她;不管是跟哪个男人,现在她都要恢复并享受那被中断了的欢乐。她一只手扶着死尸,另一只手开始解我的裤扣。我们三人挤在这窄小的汽车里,待在福布尔格·圣安托安内公共停车场上;她骑在我的双膝上,(应该说)和谐地扭动大腿;她那柔软的乳房像雪崩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约约的尸体向我们这边倾斜过来,她小心地把他推开;她的脸离死者的脸只有几厘米远,死者翻着白眼望着她。我呢,我却毫无思想准备,我的生理反应仿佛我行我素,宁可服从她的意志而不受我的控制;我也无需动弹,因为一切都由着她。然而这时我总算明白了,我们这时所干的只是她所需要的一种仪式,是做给死者看的;但她那温情的强有力的肌肉收缩令我神魂飘荡,无力抗拒。

“不,姑娘,你想错了。”我真想对她这么说,“他不是由于你死的,他是由于另一段尚未结束的故事而死的。”我真想告诉她,在我与约约之间还有另一个女人,还有另一段故事,那段故事并未结束。如果说我不停地从一个故事跳到另一个故事,那是因为我仍旧在围着那段历史转,仍旧在逃避那段历史,如同我得知那个女人与约约勾结起来要毁灭我,我便立即逃跑了一样。那段故事我早晚会讲出来的,不过得在讲述其他故事时顺便讲出来,既不特别突出它,也不带有特殊的感情色彩,不过是愉快地去回忆它与讲述它。回忆一件不愉快的往事也能给人带来愉快,如果这件不愉快的事与各种事件搀和在一起(我不是说与愉快的事件搀和在一起),与不断变化的、不断发展的事件搀和在一起,简单地说吧,与我可以称为愉快的事联系在一起,与过后把它们作为往事来回忆与讲述时能够带来愉快的事联系在一起。

“当我们干完这些事以后,这件事也是可供讲述的一段好故事。”我们带着装有约约的塑料口袋走进电梯时,我对贝尔纳德特说道。我们打算从楼顶阳台上把他扔到那个窄小的院子里去,第二天等人发现他时,会以为他是跳楼自杀或者他在行窃时失足掉下去摔死的。假如中途有人上电梯,看见我们带着这个口袋,怎么办呢?我会说,我正往楼下送垃圾,却被上面的人把电梯召上来了。对,天快亮了,是丢垃圾的时候了。

“你善于随机应变。”贝尔纳德特说道,我真想回答她说,不这样我就无法生存。多少年来我都提防约约这一伙,他们在各大城市都有人。如果我这么对她说,我还得向她交待约约和那个女人的底细。他们一直坚持要我赔偿我给他们造成的损失,要把那条锁链再套到我的脖颈上;他们逼得我只好把这位朋友装进这条塑料口袋里,并且要连夜为他找个安身之地。

我想,我跟那个僧伽罗人之间也有某种关系。“年轻人,我不要小鳄鱼。”我对他说,“你去找动物园,我经营别的商品,为市内的商店和个人的鱼缸提供奇异的鱼类,最多包括乌龟在内。有时候有人要买鬣蜥,可是我不经营,它们太难养了。”

那个小伙子(他大概有十七八岁)仍站在那里不走。他的面颊像黄色的柑橘,胡须与眉毛像黑色的羽毛。

“告诉我,谁叫你来的?”我问道。涉及到东南亚的人时,我总持怀疑态度,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们。

“西比尔小姐。”他说。

“我女儿与鳄鱼有什么关系?”我大声嚷道。虽然她早已独立生活了,但每当我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时都感到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儿女们我总觉得内疚。

因此,当我听说西比尔在克利奇广场一家夜总会里同大鳄鱼表演节目时,我立刻感到很难过,无需再询问其他细节。我知道她在夜总会工作,但是在公共场合同鳄鱼表演节目却是一个做父亲的最不希望自己的独生女儿从事的工作;至少像我这样一个受过新教教育的人是不会忍受的。

“那个夜总会叫什么名字?”我面色铁青地问道。“我要亲自去看看。”

他递给我一张海报,我一看到那家夜总会的名字就出了一身冷汗:“新时代的堤坦尼亚”。这个地方我熟悉,简直太熟悉了,让我想起地球上另一个地方。

“谁是主事?”我问道,“对,经理,主人!”

“哦,是塔塔雷斯库夫人,您要……”他提起桶来把那窝鳄鱼崽带走了。

我望着那堆蠢动的绿色背甲、脚爪、尾巴和张开的大口,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两耳轰轰作响,又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号角。我好不容易把西比尔从这个女人的魔爪下拯救出来,隐姓埋名、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为我和女儿建立起安全的、默默无闻的生活。现在这一切都徒劳无益了:伏拉达终于找到了她的女儿,并通过西比尔重新把我控制在她手心里;她是唯一的一个女人,既能重新点起我心中最残忍的仇恨,又能重新引起我那莫名其妙的倾心。她这是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亦即她对爬行动物的酷爱,让我能认出她,并提醒我说,作恶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认为世界就像一口长满鳄鱼的井,我决逃脱不了鳄鱼对我的袭击。

现在我站在凉台上往下看,就像盯着一个关着麻风病人的院子。天空渐渐发白了,但院子下面还很暗,我能够隐隐看到约约那堆不规则的尸体。他在空中翻滚几下后(他的衣襟像翅膀一样扇动着),沉重地摔到地上,像打炮那样发出咚的一声轰鸣,跌得粉身碎骨。

塑料口袋还留在我手中。我们可以把它丢在那里,但贝尔纳德特担心,如果人们见到那条口袋,可以推测事实经过,因此最好还是把它带走藏起来。

到了楼下走出电梯时,电梯口站着三个男人,手都插在衣兜里。

“贝尔纳德特,你好。”

她回答道:“你们好。”

她认识他们,我有点吃醋;再说,从穿着上看,虽然他们比约约穿得更入时,我也觉得他们与他很相像。

“你那塑料口袋里装的什么?让我看看。”三人之中那个身材最魁梧的说道。

“看吧,空的。”我若无其事地说。

他把手伸进口袋。“这是什么?”随即掏出一只刷过黑色油漆缝有绒布包头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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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瓦莱为瑞士南部一州,与意大利和法国接壤。

[2]加丹加是扎伊尔巴沙省的旧称。

[3]福尔亨西奥·巴蒂斯塔曾是古巴军事独裁者,一九四O年至一九四四年,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九年两次执政。一九五九年一月被菲德尔·卡斯特罗领导的人民武装力量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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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05:53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影印件到此结束,你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才能继续读下去。完整的小说在什么地方呢?你的目光四下搜寻,然而你立即灰心失望了;这个接待室里只有书籍的原材料、零配件、有待装上或卸下的齿轮。现在你明白柳德米拉为何不随你来了;你现在也耽心越过那条“界线”,耽心丧失做为读者应与书籍保持的那种特殊关系:把书看成一种成品,一种终止的东西,无需再补充或删改什么。但是,卡维达尼亚不停地说服你;即使在出版社这里也可以真正读书,这使你感到欣慰。

喏,这位老编辑又出现在玻璃门口了。赶快抓住他衣袖,告诉他你要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的下文。

“啊,谁知道下文在哪里呢……马拉纳的全部稿件都不翼而飞了。他的手稿,他的原文,钦布里语原文、波兰语原文、法语原文都没有了。他消失了,这一切都随之消失了。”

“后来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

“得到消息了,他写过信……我们收到了他许多信……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我不想跟你叙述这些事情,因为我一点也弄不明白。要看他那些信件需要花很多时间。”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信件吗?”

卡维达尼亚见你执意要刨根问底,同意把“艾尔梅斯·马拉纳博士”的卷宗拿给你看。

“您有时间?那好,请您坐在这里看。然后告诉我您的看法。也许您能看出点名堂来。”




马拉纳总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给卡维达尼亚写信,例如为自己延迟交稿辩解,请求提前支付稿酬,通报国外新书,等等。这些信件中除事务性的话题外,隐隐可以看到阴谋诡计、故弄玄虚的一些蛛丝马迹。他不愿讲明这些阴谋诡计,或者说,为了解释他为什么不愿多讲,他的信变得越来越像狂言呓语。

他的信件发信地点分散在五大洲各个地方,并且不是通过正常的邮寄方式,而是遇到偶然机会让人带到别的地方寄出的,因此信封上贴的邮票并非投寄国的邮票。信件的时间顺序也很混乱,因为有些信件援引后来才写的信件中的话,而另一些信件说要进一步解释的事却包含在署明日期早一个星期的信件之中。

他最后的信件中有封信发自“契罗·内格罗”,(好像)是南美洲某个偏僻村庄的名称。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安第斯山脉之中还是在奥里诺科河[1]流域的森林之中,搞不清楚,因为他对当地风景的一些简单描写矛盾百出。你现在看的这封信,外表上像封通常的商务信函,可是鬼知道,一个辛梅里亚语出版社怎么会在那个角落里呢?如果说那些书籍是为少数侨居在南北美洲的辛梅里亚人出版的,他们可以把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的新书翻译成辛梅里亚语出版,难道他们对该作家的原著也具有在全世界独家发行的权利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以他们的代理的身分,建议卡维达尼亚翻译出版爱尔兰著名作家西拉·弗兰奈里[2]的读者期待已久的新作《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




另一封从契罗·内格罗发出的信函充满了深情的回忆。他(似乎)转述当地的一个传说,是关于一个被誉为“故事之父”的印第安老人的。这位盲人老汉不知活了多久,一字不识却能不歇气地讲述发生在他未曾到过的地方、未曾经历过的时代的种种故事。这一现象吸引了许多人类学家与灵学家前来考察,证明许多著名作家的小说在出版前几年已由这位“故事之父”的沙哑的喉咙一字不差地讲述出来了。有些人认为,这位印第安老人就是叙事艺术的源泉,是作家们的作品生长的土壤;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位先知由于食用致幻菌,能够与幻想世界沟通,并能接收来自幻想世界的心理波;第三种人则认为他是荷马转世,《一千零一夜》与《圣书》[3]的作者再现,是亚历山大·大仲马,是詹姆斯·乔伊斯。但是也有人反驳说,荷马无需转世,因为他从未死亡,几千年来他一直活着,一直在创作;他不仅是人们寻常归功于他的那两部史诗的作者,而且是迄今为止大部分文学名著的作者。艾尔梅斯·马拉纳把录音机对着这位老人隐居的山洞洞口……




但是,一封较早的信件——这封信是从纽约寄出的——证明,马拉纳提供的那些未出版的作品来自其他人。

“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您从信笺上印的名称得知这个公司的名称),总部设在华尔街。自从经济界离开这条街道上庄严的大楼之后,这里英国银行式的、教堂一般的建筑物外表变得十分恐怖。我接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说道:‘我是艾尔梅斯,来给你们送弗兰奈里小说的开头。’他们早就在恭候我了,因为我从瑞士打电报告诉他们说,我已说服这位惊险小说的老作家把他那部写不下去的小说开头委托给我,我们的电子计算机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写下去,我们的计算机有种程序,能根据作者的观念与写作特点把原著的素材展开。”




如果我们相信马拉纳从黑非洲某个首都寄出的信中写的那些话,相信他的冒险精神,那么他把这些材料带到纽约的确不容易。

“飞机钻进了一片乳白色的云区,我正聚精会神地阅读西拉·弗兰纳未出版的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各国出版商都贪婪地在寻找本书原稿,却被我幸运地从作者那里搞到了。恰巧这时一支短筒冲锋枪架到我的眼镜腿上。

“一支手持武器的青年突击队劫持了飞机;机内的空气臭得难闻。我很快发现,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劫取我这份手稿。这些一定是第二政权组织的青年;这个组织新近吸收的成员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留着络腮胡须,板着面孔,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无法辨别他们属该运动两翼中的哪一翼。

“……我不想向你们详细叙述我们这架飞机摇摆不定的航行,它不停地调头,从这座机场的指挥塔飞向另一座机场的指挥塔,因为没有一个机场同意它在那里降落。最后布塔马塔里总统,一个具有人道主义倾向的独裁者,允许这架汽油已经耗尽的喷气飞机在他那长满荆棘的机场凹凸不平的跑道上着陆,并充当在这支极端主义突击队与惊慌失措的各大国政府之间进行斡旋的调解人。对我们这些人质来说,待在这空旷的、尘土飞扬的机场上,闷在这锌板制造的机舱里,时间变得更长了、更难熬了。机舱外面一些羽毛泛蓝色的秃鹫正在泥土里啄食蚯蚓。”

马拉纳与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机者单独待在一起时,从他训斥他们的语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孩子们,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下次派些更老练的侦探来,如果他还想改写他的历史的话……’他们好似执行任务受阻的人那样,呆滞而平静地望着我。这个寻找与崇拜秘密书籍的团体,现在竟是一帮对他们的任务不甚了解的孩子。‘你是什么人?’他们问我。我报出姓名,把他们一个个都吓呆了。这个组织的新成员不可能认识我本人,只听到过我被开除出该组织后对我散布的一些谣言:双料特务,甚至三料、四料特务,谁知是为谁效劳,肩负什么使命。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创建的第二政权组织在我的影响还存在时还是个有意义的组织,还未落入那些不可信赖的头目手中。‘你把我们当成光明派了吧,讲实话……’他们对我说,‘按你的标准我们却是黑暗派。我们不会上你的当!’这正是我想从他们那里知道的;我只是晃着肩膀冲他们微笑。不论是黑暗派还是光明派,他们都把我看做叛徒,要干掉我,但是在这里他们却无法干掉我,因为布塔马塔里总统保证给予他们避难权,同时也对我加以保护。”

为什么第二政权的劫机者要控制那部手稿呢?你焦急地翻阅一张张信纸,希望找到个答案,但你看到的却是马拉纳的自我吹嘘:吹他按外交方式与布塔马塔里达成了一项协议;协议规定,总统保证在解除突击队武装、拿到弗兰奈里的手稿之后,把原稿归还作者;作为报偿,作者保证写一部有关该王朝的小说,为布塔马塔里就任总统及其对邻国的领土要求进行辩护。

“协议草案是由我提出的,并由我主持了谈判。我以专门开发文学与哲学著作的宣传价值的‘水星与缪斯’公司代表的身分参与谈判,使谈判得以顺利进行。我先取得了这位非洲独裁者的信任,然后又取得了这位凯尔特族[4]的后裔的信任(我把他的著作徐徐携带出来之前,曾把他安置在一个安全地方,使他免遭各种秘密组织的逮捕),顺利地说服双方鉴定这项对双方有利的协议……”




在这以前一封发自列支敦士登[5]的信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弗兰奈里与马拉纳之间这种关系的前兆。

“您不要相信那些谣传,说阿尔卑斯山脉中的这个公国打算只向这家匿名出版社提供行政管理与纳税的场所。该出版社与这位畅销书的作家签订合同,并享有他的版权,至于作家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会知道,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人……应该说,我与他的最初几次会面,通过秘书找律师、通过律师再找代理人,似乎证实了您的情报……这家匿名出版社,它从这位年迈作家有关恐怖、犯罪与淫荡的不计其数的创作中大发其财,从机构上看像是一家效率很高的银行。但出版社内的气氛却充满了不安与焦虑,仿佛处于即将爆炸的前夕……

“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现象的原因:弗兰奈里几个月以来一直处于危机之中,一个字也无法再写;许多他已下笔的小说,由于这场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精神危机,都已半途而废,可他已从世界各地的出版商那里预支了稿酬,国际金融机构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小说中人物喝什么牌号的酒,到什么地方旅游,穿什么式样的服装,用什么式样的家具与摆设,等等,早已与有关的广告公司签订了合同。一帮影子作家与模仿这位大师语言和创作风格的专家早已待命行动,随时准备填补漏洞,整修与完成那些半成品,使读者看不出它们属于不同的手笔……(他们仿佛在我们这位作家的近期创作中已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现在弗兰奈里要求大家耐心等待,推迟交稿日期,宣布改变计划并保证尽快开始工作。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帮助。根据最悲观的说法,他将着手写一部日记,一本反思,其中没有任何事件,只有他在阳台上手执望远镜进行观察时他的心绪与他观察到的景物……”

几天之后马拉纳从瑞士寄来的信件充满喜悦。

“请您注意:众人失败之日,就是艾尔梅斯·马拉纳成功之时!我已会见了弗兰奈里本人:他正在乡村小别墅的阳台上给盆栽百日草浇水;他是个文静的老人,相貌和蔼可亲,直到我尚未触及那根使他恼火的神经以前他都如此……我可以告诉您许多有关他的消息,对你们的出版事业极其宝贵。一旦收到你们对此抱有兴趣的信息,我即告知你们。请速电示下述银行,我在那里的账号是……”




从全部信件来看,不知马拉纳为什么要去拜访这位年迈的小说家。他好像是以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的代表身分去见这位作家的,要为作家完成自己的小说提供技术服务(弗兰奈里面色铁青、浑身颤抖,把手稿紧紧抱在怀里说道:“不,这不行,我决不允许……”);又好像是去捍卫被弗兰奈里剽窃的比利时作家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版权……但是,根据马拉纳写给卡维达尼亚的信件,他要求卡维达尼亚设法使他与这位难以找到的作家接触,以便建议作家把下部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的主要背景移到印度洋的一个小岛上,“那是被一片钴蓝色的海洋环抱着的一个赭石色海岛”。这个建议是以米兰一家不动产投资公司的名义提出的,这家公司打算在那个岛屿上建造带有公共游廊的平房然后分户出售,可采取分期付款或通信的方式购买。

马拉纳在这家公司的任务是“与发展中国家开展公共关系,特别注意那些国家的革命势力掌握政权前后的情况,保证不要因为政治制度的变更弄不到建筑许可证”。他以这种身分第一次执行的任务是访问波斯湾的某苏丹国家,商谈承包一个摩天大楼的建筑工程。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他的翻译工作有关,被他打开了对任何欧洲人都关闭着的大门……“苏丹的新后是我们的同胞,她生性敏感、不甘寂寞,对由于地理位置、地方习俗和宫廷生活给她带来的孤独深为不满,只是因为她酷爱读书才有所克制……”

这位年轻的苏丹王后由于印刷错误被迫中止《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以后,写信给翻译表示抗议。马拉纳迅速来到阿拉伯半岛。“一位头戴面纱、眼睛多障的年迈妇女对我做了个手势让我跟着她走。在那带顶棚的小花园里,那儿有香柠檬树、琴鸟和喷流,王后迎着我走过来。她身披靛蓝色斗篷,面前罩着带金色圆点的绿丝纱,头顶绕着一串蓝晶珠串……”




你很想多了解一些有关这位苏丹王后的情况;你的目光焦急不安地在很薄的航空信纸上寻找,仿佛你期待她会即刻浮现在信纸上……马拉纳在写这封信时仿佛也有这个愿望,他仿佛也在追逐她,而她却在躲避他……这段历史一封信比一封信变得更加复杂。马拉纳从“沙漠边缘豪华的宫殿”致函卡维达尼亚,为自己突然出走进行辩解,说他是迫于苏丹特务的武力(也许是受什么合同吸引吧?)才迁居到这里的,来继续他原来所从事的翻译工作……苏丹王后决不能没有她喜爱的书,因为婚约上有这么一条,是姑娘同意嫁给这位可敬的求婚者之前作为先决条件提出来的……蜜月期间年轻的王后收到西方几种主要文学的新作原文版,她能流利地阅读这些语言的作品,生活过得很平静,但蜜月之后形势变得棘手了……苏丹担心(他有充分理由担心)有人密谋革命。他的秘密警察发现,这些阴谋家收到的密码消息恰恰搀杂在用我们这种字母印刷的书籍之中。从此国王下令在他的领地内禁止并没收一切西方书籍。他夫人私人图书馆的藏书来源也切断了。(许多迹象证实)猜疑心促使苏丹怀疑自己的妻子纵容革命。然而,不履行婚约中众所周知的条款又会给苏丹王朝造成重大损失。当王后打开刚刚收到的一本小说,即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时,卫兵从她手中把小说抢走,她忍无可忍,一怒之下便威胁要给王朝造成这种损失……

苏丹国的秘密警察知道艾尔梅斯·马拉纳正在把这本小说翻译成王后的母语,于是千方百计劝说他移居阿拉伯半岛。苏丹王后每天晚上收到一札约定数量的小说,不是印刷的原文小说,而是译者用打字机刚刚打出来的译文。即使原文中包含着某种密码信息,经过翻译改写成另一种文字,这些信息便不可能再辨认出来了……

“苏丹派人把我找来,问我还有多少页未译出。我明白了,他虽然怀疑夫人在政治上对他不忠,但最担心的却是小说结束时夫人头脑里被小说拉紧的那根弦突然松弛下来,在开始阅读另一本小说之前,夫人可能又要对自己的处境表示不满。苏丹知道,那些阴谋家正等待王后发出信号以便发动革命,但王后的命令却是她读书的时候谁也不许打扰她,即使王宫要塌下来了也不许打扰她,……我也有充分理由担心那个时刻到来,那可能意味着我去王宫里的特权随之消失……”

因此马拉纳向苏丹提出一条符合东方文学传统的战略: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开始翻译另一本小说,并采取一些基本手法把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例如让第一本小说的某个人物打开另一本小说并开始读下去……第二本小说也中途停止,让位给第三本小说,第三本让位给第四本,如此等等……

你一边翻阅这些信件,一边感到心烦意乱。你透过人物镶嵌术刚刚看到一点下文又被河断了……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迂回行进,钻进了书籍的天堂……那位能够预见世界上一切小说的印第安老人,被这个发明了小说圈套的无耻翻译者所代替;这些小说圈套只有开头,没有结尾……那些阴谋家拟议中的革命也没结尾,议而不行,他们徒然期待着与那位尊贵的同谋取得联系,阿拉伯半岛上空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你是在阅读信件还是在幻想?一个好大喜功追求长篇的人的狂言呓语对你竟能起这么大作用?你也幻想着石油女王?你羡慕阿拉伯半岛王宫里的这位小说家的时运?你希望代替他,与王后建立那样一种独特的联系,即两个人通过同时念同一本书达到心理节奏的一致性,恰似你与柳德米拉建立的那种关系?马拉纳提到的这位女读者相貌如何,你只能按你认识的女读者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像,你仿佛看见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拳曲的头发搭到书本上。室外刮着令人发困的季风;宫廷内的阴谋活动蠢蠢欲动;她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仿佛阅读才是这块由于政权与能源瓜分方面的原因,除了沙漠与沥青就是死亡的国土上惟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你翻阅着全部信件,企图找到有关这位王后的最新消息……你却看到其他一些女人的形象出现了、消逝了。




在印度洋这个岛屿上,一位脱去衣服洗海水浴的妇女,“戴着黑色太阳镜,涂着防晒油,并用纽约一家著名杂志遮拦炎炎日光照射她的面部”。她读的这期杂志提前发表了西拉·弗兰奈里最近创作的一部惊险小说的开头。马拉纳向她解释说,该书第一章的发表,说明这位爱尔兰作家准备接受有关厂商的合同,把威士忌或香槟酒的商标,汽车型号与旅游地点写入那本小说。“他的想像力似乎取决于他能拿到多少广告费。”这位妇人感到失望,因为她是西拉·弗兰奈里最热忱的读者。她说:“我最喜欢读那些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西拉·弗兰奈里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幢小别墅的阳台上架起一部望远镜,从镜中观察山下二百米处另一个阳台上的一位女子,她躺在躺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书。“她天天都这样在那里读书,”这位作家说,“每天我要开始写作时,都觉得必须看着她。谁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呢?我知道她读的不是我的作品,心里有些难过。我觉得我的作品羡慕她那本书,希望也能成为她青睐的那种作品。我观察她毫不厌烦,因为她仿佛是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我坐到写字台前,可是我构思的一切故事都不是我要写的故事。”马拉纳问他,是否这就是他现在不进行写作的原因。他回答说:“啊,不,不,我现在写作,自从我开始观察她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我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注视这位女子的读书活动,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马拉纳十分惊讶,打断他的话说:“您未免记录得太忠实了吧,您简直像个翻译工作者,像是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代理人。那位女子现在读的恰是这位作家的小说《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我告诫您,不要再抄袭别人的著作了!”弗兰奈里面色铁青,令他担忧的仿佛只有下面这种想法:“那么您认为,那位女子如饥似渴地阅读的那些书是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了?我无法容忍……”




马拉纳在这个非洲机场上,挤在那些人质中间,他们有的半仰半卧在地上休息,有的蜷缩在因气温骤然下降航空小姐发的方格花呢披衣中酣睡。人质中有位年轻姑娘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她挽起双腿当书桌,长发下垂到书本上遮盖了她的面容,一只手抱着膝盖,一只手翻着书页,仿佛一切重大问题都将在她那本书的下一章中见分晓。她这种不受干扰的态度令马拉纳惊叹不已。“由于长时间地失去行动自由的和男女混杂在一起,我们大家在仪表和行为上都有些有失体面,但我觉得这位姑娘未受影响,她仿佛独自生活在遥远的月球上……”因此,马拉纳想道:“我应该说服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持者们,让他们相信,他们为之采取冒险行动的小说不是他们从我手中抢去的那本书,而是这位年轻姑娘正在阅读的那本小说……”




在纽约的监察室内,女读者被检查腰带捆在沙发上,手腕上铐着测压计,太阳穴上罩着做脑电图用的头冠,上面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导线记录她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和受到的刺激频率。“我们的工作是通过实验检查被试的敏感程度,我们的人应该具备坚强的视力与神经,能够不间断地阅读计算机制作的小说或小说方案。如果一部小说在一定刺激频率下能使被试的视觉注意力达到一定数值,那么这部小说便是部成功的小说,可以投放市场;如果被试的注意力下降或者摇摆不定,那么这部小说便是不成功的组合,应该放弃,应把它的材料拆散另行装配。”那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像撕日历一样扯下一张又一张脑电图,说道:“越来越糟。没有一部小说能站得住脚。这个程序也应该修改一下,也许是这位女读者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女读者戴着护目镜、耳塞和固定下巴的托架,面部毫无表情。她的命运如何呢?




你对这个问题没有找到任何答案,马拉纳对此毫不关心。你惴惴不安地读着另外一些信件,有关女读者变化的信件,仿佛那里讲的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她们并非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你赋予她们的形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柳德米拉的形象……今天我们只能要求小说唤醒我们内心的不安,这是认识真理的惟一条件,也是使小说摆脱模式化命运的惟一条件。这难道不是柳德米拉的意见吗?那位躺在赤道日光下的裸体女人的形象,你觉得更像柳德米拉,而不像戴着面纱的苏丹王后,不过那也许是一位玛塔·哈里[6],她活动于欧洲之外各种革命运动中,为某水泥公司销售推土机开拓道路……你把这个女人的形象从头脑中赶走,把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人形象迎进脑中:喏,她正穿过阿尔卑斯山中清澈透明的天空向你走来。你准备放下一切,立即出发去寻找弗兰奈里的住所,通过望远镜观察这位读书的少妇,或者在陷入危机的这位作者的日记中寻找她的踪迹……(啊,接着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这个想法吸引着你,不管它的下文是否还用这个书名,也不管作者署名是否相同。对吗?)但是,马拉纳现在写的事情越来越令人担忧:她先是那帮劫机者的人质,后是曼哈顿[7]区某贫民窟中的囚犯……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被捆到这架刑具上了?为什么她应像受刑那样进行阅读?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她、马拉纳和抢劫手稿的这拨神秘的团伙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呢?

从这些信件中数次提到的一些迹象判断,第二政权组织由于内部矛盾所致,避开了它的发起人艾尔梅斯·马拉纳的控制,分裂成两派: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随者们,另一派是黑暗执政官的虚无主义者们。前者深信应该从全世界泛滥成灾的假书之中寻出少数几本携带着超人类或超地球真理的真书;后者则认为,惟有书中的伪造、篡改、故意欺骗才能代表该书的绝对价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虚假之上表现出未被玷污的真理。

马拉纳又从纽约写道:“我以为是独自待在电梯里呢,然而我身边还蹲着一位蓬头散发、身穿粗布衣服的青年。这不仅是电梯,还是一台卷扬机的铁笼子,带扇可以开关的栅栏门。每升到一层楼,都能看到一排排空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留着搬走的家具和拆卸的管道的痕迹,空空的地板和长霉的天花板。这位青年用那双发红的手把卷扬机停在两层楼之间。

“‘把手稿给我,你是带来给我们的,不是给别人的。不管你怎么想,你都要把它给我。那是一本真正的小说,虽然它的作者写了许多虚假的小说。因此,它应该属于我们。’

“他用个柔道动作把我打倒在地并抢去了手稿。这时我才明白,这位狂热的青年相信他手中握的是西拉·弗兰奈里精神危机时写的日记,并非他写的那些惊险小说的原稿。非常奇怪,这些秘密团伙对符合它们期望的消息反应极快,常常忽视这些消息的真伪。弗兰奈里的精神危机,使第二政权组织敌对的两派惶恐不安。他们虽然抱着相互矛盾的希望,却同时向这位小说家的别墅四周派出许多人刺探情报。黑暗派的人得知这位制作系列小说的大师陷入危机,不再相信自己的写作技巧,因此相信他的下一部小说一定标志着他从一般的、相对的骗术飞跃到基本的、绝对的骗术,是以虚假作为认识手段的杰作,是他们长期寻找的那本书。而光明派的人则认为,这位说谎专家的危机不可能不产生集真理之大全的书籍,他们认为该作家的日记就是这样一本书……听到弗兰奈里散布的谣言说,我窃取了他一部重要手稿,这两派便认为那便是他们寻求的书籍,于是便开始跟踪我。黑暗派制造了劫机事件,光明派制造了卷扬机内的那个场面……

“那位蓬头散发的青年把手稿藏进怀里,溜出卷扬机笼子,关上栅栏门,把我留在笼内。现在他按下电钮把我打发下去,并威胁我说:‘谎言代理人,你的账还未算清呢!我们还要把捆绑在你那部谎言机上的兄弟解放出来呢!’我一边徐徐下降,一边哈哈笑道:‘哈,你这个学舌的鹦哥,哪有什么机器!是故事之父向我们口述小说!’

“他停住卷扬机。‘你说什么?故事之父?’他问道,脸色变得苍白。世界各地世世代代都存在有关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叟的无数传说。光明派的追随者们多年来一直在各地寻找他。

“‘对,去告诉你们的光明大天使!告诉他我找到了故事之父!我控制了故事之父,他现在为我工作!哪是什么电子计算机!’这次是我按了一下电钮让卷扬机下降。”

这时你心里同时产生了三种相互抵触的愿望:首先,你想立刻出发,跨过海洋,去到南十字架[8]下的大陆搜寻艾尔梅斯·马拉纳隐居的地点,向他询问事实真相,或者,至少也要向他索取这些半途而废的小说下文;同时,你想问问卡维达尼亚,看他能否立即把那个化名(也许是真名)弗兰奈里的作家写的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拿给你看,这本小说也许就是名叫(或化名叫)汪德尔维尔德的作家写的那本《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第三,你急不可待地要到与柳德米拉约会的咖啡馆去,向她叙述你这次调查得到的混乱不堪的结果,并当面告诉她说,她与这位说谎成癖的译者的译著中的任何一位女读者都绝然不同。

这后两个愿望容易实现,且不矛盾。你在咖啡馆里等待柳德米拉,打开马拉纳寄来的那本小说阅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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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第斯山脉是纵贯南美洲西部的主要山脉,绵延八千九百公里,森林茂密,大部分海拔在三千米以上,许多山峰超过六千米,对整个南美大陆的气候、文化、土壤及交通等有重要影响。奥里诺科河是南美北部的河流,发源于委内瑞拉与巴西交界的帕里马山,长二千四百公里,是南美洲的第三大河。

[2] 西拉·弗兰奈里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作家。

[3] 《圣书》是有关古代玛雅神话与文化的极其珍贵的资料,一五五四至一五五八年用玛雅文写成。十八世纪初被西班牙传教士在危地马拉发现并译成西班牙文。原本已毁,抄本与译本藏在芝加哥纽贝里图书馆内。

[4] 凯尔特族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居住在西欧、中欧的部落集团。公元前四世纪由于受罗马人与日耳曼人的攻击,大部分居民并入罗马版图,与罗马人和日耳曼人混合。另一部分后裔今分散在法国北部、爱尔兰、苏格兰,威尔士等地。因作者称这位虚构的作家为爱尔兰人,所以这里又称他为凯尔特族的后裔。

[5] 列支敦士登是位于瑞士与奥地利之间的一个公国,面积一百六十平方公里,人口二万多。一七一九年建国,一八一五至一八六六年间是德意志同盟的一部分,一八六六年宣告独立。

[6] 玛塔·哈里(一八七六—一九一七),是荷兰舞女名妓,出生殷实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一八九五年与一荷兰军官结婚,旅居爪哇,后离异。一九○五年后在巴黎当舞女,因美貌动人,会跳东印度舞蹈,尤其可以当众一丝不挂,在巴黎等地趋之者若骛。一九一七年因间谍罪在法国被处决。但就其性质与范围而言,她的间谍活动与其经历一样,错综复杂,难以弄清。

[7] 曼哈顿是纽约市的一个区,位于哈得孙河河口。

[8] 南十字架为南天小星座,这里喻指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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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07:04 |只看该作者
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


这本书应该给予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听见电话机铃响时的那种感觉。我说它应该给予我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怀疑文字表现出来的仅仅是这种感觉的一部分。不能仅仅声明,我听到电话机那挑衅性的、威胁性的铃声时,我的反应是厌恶,是想躲避,而且还应该说明,我的反应同时又是急迫,是急不可待、迫不得已地扑过去接电话,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次通话给我带来的将是新的痛苦与不安。同时我也不相信,用一种比喻就能代替这种心境的各个方面。拿箭射进我胯部肌肉时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来说吧,用比喻就不行,这不仅因为不能使用一种想像的感觉来说明一种确切的感觉(既然现在谁也不知道箭射到身上是什么感觉,我们大家可能由此想到的是那种不安全感,觉得面对从其他陌生的空间飞向我们的物体,我们没有藏身之地;电话铃声给予我们的正是这种毫无防备的感觉),而且因为这种不言而喻的必然感觉既不需要箭来刺激,也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语言所表达的意图、含义或不愿表达的意义来规范(因为我虽然不能预见别人会说什么,但起码能够知道人们要说的话会在我身上引起什么反应)。最理想的情形是,小说一开始就给予我这样一种感觉:我独自一人占据着整个空间,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包括电话机在内,仿佛这个空间只能容下我一个人,被隔绝在我内心的时间观念之中;这不是原来的空间,因为原来的空间被电话铃声占据着;我的存在方式也有别原先的存在方式,因为那时我是受丁零作响呼唤我的那个东西支配着的。小说一开始就该说明这一点,不是说明一次,而是使它贯穿着被那刺耳的铃声打断了的整个时空和意境。

也许不该一开始就确定在我家这个有限空间里存在着我和一部电话机,不该确定我需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与许多许多电话机的关系。这些电话机响铃也许不是为了找我,跟我毫无关系,但是既然我可能被我那部电话机呼叫,那么就可能或者至少是可以想像我被所有这些电话机呼叫。例如,我邻居家的电话机铃响了,我首先想是否是我家的电话机响了,这种犹豫心情很快便被证实是毫无根据的,但是它却使我想到这次电话是否在找我,由于拨错了号或接错了线打到邻居家去了。再说,那家没人接电话,电话铃却响个不停。根据电话铃声必然引起的非理性逻辑,我想:“也许真是找我,也许这位邻居在家却不接电话,因为他知道不是找他,也许打电话的人知道拨错了号,他故意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处于这种矛盾心情之中:知道电话是叫我却不能去接。”

或者,我刚刚离开家就听见电话铃响,可能是我家电话铃响,也可能是别人家电话铃响,我匆忙返回家里,气喘吁吁爬上楼梯,电话铃却不响了,因此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找我的,感到焦急不安。

或者,我走在路上,听见不认识的人家里电话铃响,甚至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谁也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甚至在这种情况下听见电话铃响,我脑子里首先闪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电话是否是找我,然后才想到现在任何人也不可能打电话给我,从而感到轻松。但是这种轻松心情只能持续零点几秒钟,因为我继而想到的不是这部陌生的电话机,而是万里之遥的我家那部电话机,我的那部电话机在那空荡的房间里现在一定也在响,因此我又为了应该去接而不能去接电话这一想法而烦恼。

每天上午去上课以前,我都要进行一小时活动,即穿上运动服出去跑步,因为我觉得需要运动,因为医生让我减肥,同时为了松弛一下神经。这个地方白天如果不到校园与图书馆去,不去听同事的课,亦不去大学咖啡馆聊天,那么就没什么地方好去了。因此,惟一可行的便是同许多学生与同事一样,在这山丘上的槭树与柳树林中漫无目的地跑步。当我们在落满树叶的小道上相遇时,我们要么相互道声“嘿”!要么什么也不说,因为我们只顾喘气了。跑步比起其他运动项目有这样一个优点:每个人只顾跑自己的,无需向别人说明什么。

这个丘陵上住着许多人家。他们的住房都是三层楼,带小花园,各不相同又很相似。我沿着这些房屋跑步,时而听见里面的电话铃响,使我烦躁不安: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跑步速度,侧耳细听是否有人去接电话;如果无人去接,电话铃还响,我便感到烦躁。我继续往前跑,经过另一家门前时,听见那一家的电话铃也响了。我想:“这个电话在跟踪我,有人拿着交通图查找切斯纳特·莱恩街上所有住户的电话号码,然后一家一家地打电话,看是否能追上我。”

有时候这些住家都很沉静,没有人;小松鼠在院内树干上奔跑;喜鹊飞下树来在专为它们放置的小木碗内啄食。我一边跑步,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惊恐感;耳朵尚未接收到音频信号,脑子便记录下了电话铃响的可能,仿佛大脑在呼唤电话铃响,希望电话铃响,恰恰在这时一家房子里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然后是十分清晰的电话铃声,它的震荡波、它的丁零声还未到达我的听觉之前,也许早被我体内的天线接收到了。因此,我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热望:以那幢房子里丁零作响的电话机为圆心兜着圈跑,既不离开这幢房子,也不缩小我跑步的步幅。

“如果到现在还没有人接,表明这家没有人……既然没人在家,为什么还要继续往这里打电话呢?希望达到什么目的呢?也许这家住着一个聋子,希望不停地打电话好让他听见?也许这家住着一位瘫痪病人,需要给他很长时间,他才能移动到电话机旁……也许那里住的人想自杀,只要电话铃声不断,便有希望阻止他采取那个极端行动……”我想,也许我应该做点好事,伸出援助之手,帮助这个聋子,帮助这个瘫痪病人,帮助这个想自杀的人……。同时,根据我头脑中的荒谬逻辑,也许只有采取这个办法才能弄清楚是否人家打电话在寻找我……

我跑过去推开栅栏门,进入小花园,围着房子跑,察看一下房后,察看一下车库和工具房,察看一下狗窝。这里好像空空荡荡,人迹全无。从房后开着的小窗户里可以看见屋内乱七八糟,桌子上的电话铃继续在响。百叶窗随风摇晃,玻璃窗与旧窗帘缠绕在一起。

我已经围着房屋跑了三圈,现在还继续做跑步动作:大力挥臂、高高抬起脚后跟,随着奔跑节奏呼吸,好让人看清我进入这家院子并非是小偷。如果这时我被人抓住,那便很难说清楚我是听见电话铃响而进来的。有只狗叫起来了,不是这家的狗,是另一家的狗,这里看不见;但在我的头脑里这时“狗叫”这个信号比起“电话铃响”这个信号来要强许多倍,足以使我冲破那束缚我的圆周运动,跑出院子并沿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往前跑,把渐渐变得微弱的电话铃声抛在身后。

我一直跑到没有住房的地方,停在一块草地上喘息。我一边做曲体与弯腰运动,一边按摩腿上的肌肉,以免肌肉着凉。我一看时间,已经晚了,得往回跑了,如果我不愿让学生们等我。不能让人家议论我该上课的时候还在森林里跑步……我迅速跑上归途,什么也不再想,也许不知不觉地就会越过那幢房子,因为它与其他房子完全一样,区别它的惟一地方是那里的电话铃还在响,这不大可能了吧……

我一边往山下跑,一边玩味这个想法。我越这么想,越觉得又听见那铃声了,而且听得越来越清楚。喏,我又看见那幢房子了,那电话铃还在响。我跑进花园,跑向屋后那个窗户,伸手摘下听筒,气喘吁吁地说道:“这里没有……”听筒里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地,稍微有点不耐烦地(因为那个声音中最使我惊讶的是它那冷静的语气)说道:

“注意听着,玛乔里在这里,很快就会醒来。她被捆着,逃不了。记下这个地址:希尔赛德·德雷维街,一百一十五号。如果你来把她接走,那很好;否则,这里地下室里有一桶煤油和一个定时器,半个小时之后这幢房子将会变成一片火海。”

“可我不是……”我插话道。

电话已经挂上了。

现在我该怎么办?当然,我可以用这个电话机叫警察,叫消防队,可我怎么说呢?怎么解释我……我怎么能进入这幢与我毫不相干的房子中来呢?我又开始跑步,围着房屋跑圈,再跑到大路上来。

我为这个玛乔里感到遗憾。但是,她身陷这种灾难,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受到牵连;如果我去救她,谁也不会相信我不认识她,反而会爆发一场丑闻;我是个大学教师,是作为客座教授来这里工作的,两所大学的声誉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当然,事关人命时这些考虑都应该放到次要位置……我放慢步伐。我也可以进入这些楼房中的任何一家,借用一下电话报告警察,首先明确声明我不认识这位玛乔里,也不认识任何叫玛乔里的人……

凭良心说,这所大学里有位女学生叫玛乔里,玛乔里·斯塔布斯。她在听我的课的女生中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可以说我很喜欢这个姑娘。遗憾的是那次她找我借书,我邀请她上我家里来,出现了一种令人难堪的局面。我不该邀请她上家来,因为我开始讲课没几天,这里还不知道我的品行,她可能误解我的意图,于是产生了一场误会,一场令人不快的误会。我现在还难以忘怀她望着我嘲笑的那副样子,我呢,嘟嘟囔囔不知对她讲什么才好,其他女学生也都面带嘲笑地望着我……

现在我不想让玛乔里这个名字在我内心唤起的不快阻挠我援救另一个有生命危险的玛乔里……只要不是那个玛乔里……只要那个电话不是打给我的……有帮势力很大的暴徒盯着我,知道我每天早晨去这条路上练跑步,也许他们在这个山丘上有个观察站,用望远镜跟踪我,当我跑近那幢无人居住的房子时,便打电话找我;他们找的正是我,因为他们知道那天在我家里我在玛乔里面前出了丑,要对我进行讹诈……

我跑着步,不知不觉跑到校园门口了,身上还穿着运动服,脚上还穿着运动鞋,我没有回去换衣服、取书本,现在怎么办呢?我继续在校园内跑步,迎着那些三三两两穿过草地的女学生跑过去。她们都是我的学生,正准备去听我的课。她们仍旧面带嘲笑地望着我,令我难以忍受。

我一边做着跑步动作,一边叫住洛娜·克利福德问道:“斯塔布斯在吗?”

克利福德眨眨眼说道:“您是问玛乔里吗?已经有两天不见她的面了……怎么了?”

我已经跑远了,跑出校园,跑上格罗夫纳林阴路,然后是雪松街、槭树路。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继续跑着,因为我觉得我的脚已不沾地,我的肺已不再呼吸。哎,总算到希尔赛德·德雷维街了。十一号,十五号,二十七号,五十一号;幸亏编号前进得很快,十号十号地跳过去。诺,一百一十五号。门开着。我爬上楼梯,跑进一间昏暗的房间。玛乔里被堵住嘴捆在长沙发上。我把她解开。她吐出口中的东西,轻蔑地望着我。

“你这人顽固不化。”她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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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坐在咖啡桌旁,一边等柳德米拉,一边阅读卡维达尼亚借给你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你脑子里同时盘踞着两种期待,一是对小说的期待,一是对姗姗来迟的柳德米拉的期待。你专心看书,想把对她的期待溶解到书中去,幻想能从这些书页中看到她迎面走来。然而你看不下去,那本小说被锁定在你翻开的那一页上,仿佛只有柳德米拉到来才能解开束缚故事展开的锁链。

有人叫你。服务员在桌椅间穿行并呼唤你的名字。快起来,电话找你。是柳德米拉找你吗?是她。“现在我不能上咖啡馆去,以后我跟你解释为什么。”

“喂,我拿到书了!不,不是那本,不是那些,是本新的。你听我说……”你难道想在电话里给她叙述这部小说?别急,先听她说,看她想告诉你什么。

“你来吧,”柳德米拉说,“对,上我家去,现在我不在家里,很快就回去。如果你比我先到,可以进屋去等我。钥匙在门口擦鞋垫的下面。”

她生活简朴,胸怀坦荡,钥匙放在擦鞋垫下,表明对邻居充满信任,当然她家里也没什么好偷的。你急忙奔向她告诉你的地址,按按门铃,无人回答。正如她事先告诉你的,她不在家。你找到钥匙,进入这个因为百叶窗放下而变得昏暗的房间。

这是一位独身姑娘的家,是柳德米拉的家。她独居。难道你首先要证实的是,她是否独居,这里是否有男人来过?或者你更愿意尽可能对这些事不闻不问,一无所知,不去揭开这个谜?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你东张西望(你稍稍把百叶窗拉起一点,仅仅拉起一点点)也许因为你觉得不配她信任,你不能利用她对你的信任像个私人侦探那样调查她的隐私。也许因为你对独身姑娘的住所了如指掌了,不必细看就知道这里可能有些什么家私。我们的时代是一统文化的时代,文化模式非常确切。家具、摆设、被褥、留声机等,可供选择的品种与式样极其有限。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你真正了解她呢?




女读者,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呢?这个以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不仅指你男读者(你也许是虚伪的“我”的兄弟或替身),而且也指你女读者。你从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称出现了,这是因为一本小说要成其为小说,必须有个第三人称,必须使第二人称男性与第三人称女性之间发生某种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或以喜剧的方式结束,或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即人生的各个阶段。就是说,我们必须遵循度过一生的思维模式;也就是说,我们按照这些思维模式赋予人生中的各种事件以意义,赋予一些我们借以经历这些事件的意义。




本书一直十分注意让阅读本书的读者能够进入角色并与小说中的“读者”等同起来,因此未曾给他起个名字。因为,那样做会把他与第三人称自动地等同起来,把他变成一个人物(至于你,因为你是第三人称,必须给你起个名字,叫柳德米拉)。而且本书还让小说中的男读者处于抽象状态,只是个代词,可以给他附加各种定语,令他完成各种动作。对于你,女读者,让我们看看这本小说能否给你描绘出一幅肖像呢。为此,首先得制作一个限制你向四处扩展的镜框,然后再描写你的线条。

你第一次出现在男读者面前是在一家书店里,站在一排书架前面,仿佛书架上面的那些书需要有个女读者的形象。你的家是你读书的地方,它可以告诉我们,书籍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什么位置。你把书籍当做你与外界隔绝的盾牌,当做你想入非非的幻境,或者当做你与外界联系的桥梁,你希望通过书籍使外部世界丰富多彩、宽广无比。为了理解你这种思想,男读者知道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参观一下你的厨房。

厨房是你的住房的一部分,可以告诉许多有关你的情况,例如你做饭不做饭(看来你做饭,虽不能说天天做,却也经常做),是做给你一人吃还是也做给别人吃(经常是你一人吃,但仔细观察一下,好像你也做给别人吃;有时你做给别人吃,但你心甘情愿,就像做给你自己吃一样),你生活简朴还是考究(你采购的食品与炊具令人想到你的食谱考究而怪病,起码你有这种思想,但这不等于说你是个饕餮之徒,不过晚饭只煎两个鸡蛋你会觉得寒酸),站在灶台前做饭你觉得是迫不得已呢还是觉得愉快(这个小小厨房内的设备放得十分合理,你既可以去那里操作又不感到狭窄;你尽量不在那里多待,但即使待在那里你也不会不高兴),等等。家用电器代替了人的劳作,我们虽然不应忘记它们的功劳,但也不必对它们表示特殊的崇拜。这里的炊具有点唯美主义(这里有一套由大而小的半月形剁馅刀,其实有一把就够了),但一般说来这些装饰品都有实用价值,很少纯属装饰。你的食品储备也能告诉些有关你的情况:你有一套品种齐全的香料,当然,有些是常用的,有些似乎仅仅为了使你的储备齐全;你的芥末也是这样,但你那一条条蒜辫更能说明问题,它们挂在伸手可取的地方,说明你与食物的关系不是一般的瞎凑合。看看你的冰箱,可以收集到一些宝贵的情况:鸡蛋架上只剩下一个鸡蛋;柠檬只剩半拉,那半拉已经干枯。总之,冰箱里的情况说明你有些马虎。幸好冰箱里还有栗子酱,黑橄榄和一小瓶婆罗门参,这说明你在采购时,全凭商店陈列出来的商品对你的吸引,头脑里没有装着家里究竟缺少什么食品。

通过观察你的厨房可以得到这样的印象:你是个聪明、敏感、很有条理却不善料理家务的女性,让实用性服务于幻想。单凭对你厨房的印象什么人会爱上你吗?谁知道呢。也许男读者会爱上你,他已经对你怀有好感了。




“男读者”继续对这个他掌握其钥匙的房间进行侦查。你房间里放着许多东西:扇子、明信片、香水瓶和挂在墙上的项链。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当你凑近看时,都好像不同寻常。意想不到。你与这些东西的关系亲切而不一般。只有你觉得那些东西是你的东西时,它们才会成为你的,这是因为你与各种东西的关系是与它们的外形的关系,不是同看到它们或触摸它们时可替代它们的那些理性观念或思想感情之间的关系。你一旦认识了这些东西或掌握了这些东西,它们便不再是一般的待在那里的东西,而是具备了一定意义的东西,即它们已成为一句话中的各种词语,成为你头脑中由符号与形象构成的标记。你拥有这些物品吗?也许还没有充分的依据这么说,但是现在可以这么说:你拥有你自己,即你与这些符号紧紧连在一起,它们成了你的一部分,你耽心失去这些符号从而失去你自己。

在屋内一个角落里密密麻麻挂着许多相片。都是谁的相片呢?是你不同年龄时的照片,也有其他许多男人与女人的照片,有些相片已经很陈旧了,仿佛是从一本私人相册中挑选出来的,把这些相片放在一起似乎不是为了回忆什么人,而是为了展示人生的各个时期。这些十九世纪的雕饰着花卉的镜框各不相同,有银的。铜的、珐琅的、龟甲的、皮革的与木雕的,合在一起也许能够表达发挥过去那些生活片断的作用这一心愿,但是它们也可能只表示镜框的收藏,里面那些相片只起填充作用。再说,这里有些镜框并未镶嵌图画,而镶着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有个镜框里面竟镶着一张字迹无法辨认的旧信纸,另一个里面却什么也未镶嵌。

那面墙壁的其他地方什么也未悬挂,旁边也未摆什么家具。整个房间里的情形都差不多如此:这里什么也没有,那里却挤满了东西,犹如图书必须把各种字符都集中在书页中间,在四周则留下空间供人休息或喘息。

家具与家具上的小摆设安放得也不讲究对称。你的家虽窄小,但你却把你的小书房布置得看上去挺大。你在这里努力追求的不是令其符合某种固定方案,而是努力使那里的物品协调一致。

简而言之,你是个爱整洁的人还是个不爱整洁的人呢?对这种断然的问题,你的家既不能回答说是,也不能回答说不是。你当然有整洁的想法,而且观点严谨,但是你的想法在实践中却不能系统地运用。可见,你对这个家的兴趣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随着日子过得好坏与情绪高低而波动。

你性格忧郁还是开朗?你治理家庭表现出来的智慧,说明你利用你心情愉快的时刻做好准备,以应付你情绪低落的时刻。

你真的好客?还是你让朋友进入你家表示你对他们很淡漠?男读者正在找个地方坐下来看书,但他不想侵占那些明显是留给你自己的地方。他现在的想法是:客人能在你这里觉得很舒适,但客人必须遵守你的规则。

还有什么呢?啊,盆里的花草好像几天没浇水了;也许你有意选择一些不需要经常照顾的花草来养。另外,这里既没有狗,也没有猫和鸟,说明你是个不愿加重自己义务的女性。这既可能是你自私的表现,也可能是你想致力其他非个人事情的表现,也可能表示你不需要别的东西来替代你天赋的倾向,这种倾向使你去关心他人,关心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书籍……

让我们先说书籍吧。第一个印象,至少你排在显著位置的那些书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认为书的作用是直接供人阅读,而不是作为研究或查询的工具,也不是作为藏书按一定顺序排列在那里。也许你有时候也试图赋予你书架上的图书以某种表面上的顺序,但由于不同原因你的企图都一次次失败了。你把各种书摆在一起的主要依据,除了看它们的高矮以外,就是看它们的时间顺序,它们先来后到的时间顺序。你不管怎么摆,反正都能找到它们,因为你的书并不很多(还有些书你只能放在其他地方,放在你度过你生活中其他阶段的一些地方),也因为你并不需要经常重温那些你已经看过的书。

总之,你好像不是一个需要温故的女读者。对读过的书你记得很清楚(这是你让人首先了解到的有关你的情况);也许你把你读的每一本书都与你过去某个时期读过的书等同起来,一劳永逸地把它们统一起来。你喜欢在头脑里记住书的内容,同样你也喜欢把书作为用品摆在你的身边。

你这些加在一起也不多的书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死亡的或休眠的书籍,即被你置之一旁的书,包括你看过却很少需要重看的,或者你未读过并且不打算读但需要保存的书籍;另一类是活着的书籍,即你正在阅读或者打算阅读的书,或者你还放不下的书,你还想拿在手里摆弄的书,你想放在身边的书。这些书与厨房里的食物储备不一样,是活着的书,是可以立即消费的食物。它们可以告诉更多有关你的情况。房间里到处放着这种书,有的翻开着,有的夹着随意制作的书签,有的则在书页的角上折叠了一下。可见你习惯同时念几本书,在一天之中不同时候读不同的书,在这个狭窄的房间中的不同地方读不同的书:有放在床头柜上的书,有放在小沙发旁的书,有放在厨房里的书,还有放在厕所里的书,等等。

这也许是描绘你的肖像的重要一笔吧。你头脑里有些隔离板,把时间分隔开来,使你可以在不同的区域内停留或奔驰,把注意力轮流集中在几个平行的渠道上。这是否足以说明你想同时过着几种生活呢?你是否已经过着几种生活呢?你是否要把你与某人生活在某房间同你与其他人生活在其他房间分隔开来呢?每种生活都使你有某种不满足,这种不满足是否当各种不满足加在一起时才能满足呢?




男读者,警惕呀!这种怀疑已经偷偷钻进你的心里,点燃起你的忌妒,虽然你还不承认你已经开始忌妒了。柳德米拉一次读几本书,为了免受一种故事可能给她带来的失望,她同时阅读其他故事……

(男读者,别以为本书把你忽略了。代词“你”刚才转到女读者身上了,但它随时都可能回到你身上来。你永远是可能用这个代词代替的人。谁敢把你排斥在代词“你”的范围之外?排斥你就等于排斥“我”,都会遭到灭顶之灾,因为以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要想成为小说,必须有两个既分离又相联的“你”从他、她和他们这一群人中区分出来。)

但是,柳德米拉家里的这些书使你感到放心。读书是个孤独的行为,她把书当做牡蛎的贝壳,钻在书里就像牡蛎躲在贝壳里一样安全。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可能存在,不,肯定存在,除非这个影子被有意抹去了或者被弃之一旁。两个人在一起阅读也是一种孤独行为。那么,你在这里还想寻求什么呢?你想钻进她的贝壳中去?想钻进她阅读的书籍中去?也许男读者与女读者之间的关系只是两块张开的贝壳之间的关系?它们只有通过对各自独立的生活经历进行局部的比较才能相互沟通?

你随身带着在咖啡馆念的那本小说,急切地想继续读下去,以便通过由别人的语言构成的渠道与她沟通。那本书的语言并非你们的言语,但正是这种由油墨和空白构成的无声语言能够变成你们的言语,变成你们的编码,变成你们相互交流与理解的工具。




有把钥匙在钥匙孔中转动。你缄口不语,仿佛要让她大吃一惊,又好像要向你自己并向她证明你待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来人的脚步声不像是她的,一个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门口,你透过帘子隐约见到他身穿皮外套。他的步伐说明他熟悉这间房屋,但他的行动犹豫不决,仿佛在寻找什么。你认出他了,他是伊尔内里奥。

你应该立即决定以什么态度对待他。看到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她的家仿佛走进自己的家一样,你觉得反感;这种反感比起你耽心别人发现你好像躲在这里那种不安来,要强烈得多。另外,你知道柳德米拉的家对所有的朋友都敞开大门,钥匙就放在擦鞋垫下面。打你走进这个房间起,你就觉得有些相貌不清的影子注视着你。伊尔内里奥起码是个你熟悉的幽灵吧。你对他也一样,是个熟悉的幽灵。

“啊,你在这里。”他发现了你,但毫不感到惊讶。这种自若的神态(你刚才希望装出这种神态),现在并不能使你感到高兴。

“柳德米拉不在家。”你说道。你这样说,是为了表示你优先掌握了这一情况,或者说你优先占据了这块地盘。

“我知道。”他淡然回答,一边到处翻书。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你接着说,仿佛要向他挑衅。

“我找本书。”伊尔内里奥说。

“我以为你从来不看书呢。”你评论说。

“不是找书看,是找书用。我用书做东西。我的作品有雕塑,图画,随你怎么称呼它们都行。我还举办过一次作品展览呢。我用树脂把书牢牢粘贴起来,让它们老是合着或者老是开着,或者我对它们进行雕刻,在书里钻些窟窿,赋予它们某种形状。书是雕刻的好材料,可以雕出许多东西来。”

“柳德米拉同意吗?”

“她喜欢我的作品,给我出主意。评论家们认为,我从事的工作很重要。现在我要把所有的作品弄成一本书。他们让我跟卡维达尼亚博士谈过。弄一本包括我的全部作品照片的书。等这本书印刷出版之后,我再用它制成许多许多别的作品。然后我再把它们拼成另一部书,如此循环往复。”

“我是说柳德米拉同意你拿她的书……”

“她有许多书……有时她主动把书拿给我加工,那些她没有用处的书。不过我要的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我的作品只有在我有灵感时才能产生。有些书我一看就知道能用它做什么;有些书却不行,什么也做不成。有时我有了构思,却找不到一本合适的书,无法实现我的构思。”他在一个书架上乱翻;从中取出一本书掂量,看看书脊,看看书口,又把它放回原处。“有些书我觉得很可爱,有些书我却不能容忍,而这些书比比皆是。”

喏,你希望这些书能成为一座长城,把柳德米拉与这个野蛮的闯入者隔离开来,可它们却成了他拿在手中任意拆卸的玩物。你违心地笑了,说道:“可以说你对柳德米拉的图书了如指掌……”

“哦,大部分书都是老一套……不过,把各种书放在一块倒很有趣。我喜欢书……”

“请你解释清楚些。”

“我喜欢屋里到处都有书。因此,我觉得待在柳德米拉这间屋子里不错。你认为呢?”

这间屋子被密密麻麻的书页包裹着,就像在密林之中树叶占据了所有空间一样。不,这里的书就像岩石上的层理、板岩上的薄板、片岩上的薄片;你想借助伊尔内里奥的眼睛,看到柳德米拉活生生的形象从这些书籍构成的背景上渐渐分离出来。如果你能取得伊尔内里奥的信任,他可以向你揭开你为之苦恼的秘密,即揭开非读者与女读者之间的关系。快,快向他提个这方面的问题,什么问题都行。“你……”喏,这就是你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问题,“她读书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我喜欢看她读书,”伊尔内里奥说,“再说,书总是要人读的,不是吗?看着她读书,我至少可以感到放心,因为那书并非一定得由我读啊。”

男读者,你并不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向你揭示的秘密即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两种生活节奏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对伊尔内里奥来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他认为艺术是耗费精力,是付出,并非为了传世,并非柳德米拉在读书中追求的所谓生活的积累。他承认在文艺作品中有某种生活的积累,但那并不需要阅读,只需要把它再引入生活这一回路,即利用柳德米拉的图书作为物质基础制作他自己的作品。他制作自己作品的那一时刻,就是他的生活。

“这本书符合我的要求。”伊尔内里奥说道,并把一本书装进他的外衣口袋里。

“不行,放下那本书。那是我正在看的书。再说,那本书并不是我的,我要还给卡维达尼亚。你另外挑一本吧。你看这本,和那本差不多……”

你递给他一本红色护封上写着“西拉·弗兰奈里近作”的书。仅仅这个护封就说明了它与那本书的相似性,因为弗兰奈里的系列小说的外装潢独具特色。不,不仅仅是外装潢,还有那护封上的书名“一条条……线”……啊,这是两本相同的书!你为之愕然。“嘿,真奇怪!我绝不会想到柳德米拉她已经……”

伊尔内里奥缩回手。“这不是柳德米拉的书。我跟这种书不愿发生任何关系。我还以为这种书已经绝迹了呢。”

“为什么?这是谁的书?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伊尔内里奥用两个手指夹起这本书,走向一扇小门;然后打开小门,把书扔了进去。你跟随着他,把头伸进那黑暗的贮藏室,看见里面有张桌子,一台打字机,一架录音机,一些字典和厚厚一沓卷宗。你抽出卷宗中的第一页拿到亮处看,上面写着:“艾尔梅斯·马拉纳译。”




你呆若木鸡。阅读马拉纳的信件时,你觉得处处看到柳德米拉……为什么你不能不想她呢?你把这解释成你爱上了她。现在你在柳德米拉的家里撞上了马拉纳的踪迹。他是不是一个到处跟踪你进行迫害的妖魔呢?不,你一开始就觉得他与她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是忌妒之心一直在捉弄你,现在它对你可谓残酷无情了。不仅是忌妒,还有猜疑,不信任,你觉得不能相信任何事情,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追寻那本中途而止的小说使你感到特别兴奋,那是因为你以为是与女读者共同来完成这项工作;现在这个工作变成了你对她的追求,她却躲避你,并变成一堆秘密、欺骗与伪装……

“嗐……马拉纳与她何干呢?”你问。“他住在这里?”

伊尔内里奥摇摇头说:“他在这里住过。那是过去的事了。他不会再回这里来了。现在不管什么事,只要跟他有关,都是假的。他的这个目的总算达到了。他带到这里来的书,从外表上看与其他书都一样,没什么差异,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来,老远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我说他的书绝迹了,是指它们在那间贮藏室外面应该绝迹了。可是,某些痕迹还时不时跑到贮藏室外面来。我有时怀疑是他把它们放到外面来的,他趁这里没人时上这里来,偷偷进行替换……”

“替换什么?”

“我不知道……柳德米拉说,他动过的东西,即使不是假的,也会变成假的。我只知道,如果我用他的书制作我的作品,那我的作品也变成假的,即使做出来后与我平常做的一模一样……”

“那么柳德米拉为什么还要把他的东西留在小屋里呢?等他再回来?”

“他在这里的时候,柳德米拉很不幸……她那时无法读书……后来她逃走了……她首先离开这里……然后他才离开……”

他的阴影消逝了。你险了口气。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果他再回来呢?”

“柳德米拉会再次离开他……”

“她会上哪里去呢?”

“嗯……去瑞士……我哪知道她……”

“瑞士她有别人吗?”你本能地想到那位手执望远镜的作家。

“算是有吧,不过那是另一码事……年迈的惊险小说作家……”

“西拉·弗兰奈里?”

“她说,当马拉纳对她解释说,真与假的区别完全在于我们的偏见时,她觉得有必要把作家写书看成南瓜秧结南瓜,她是这么说的……”

房门突然打开了。柳德米拉走进来,把风衣和大包小包都丢到小沙发上。“哈,太好了!这么多朋友!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你和她坐在一起喝茶。伊尔内里奥也应该和你们在一起的,可他的沙发空着。

“他刚才还在这里,上哪里去了?”

“啊,可能出去了。他来去都不打招呼。”

“上你家来的人都这样吗?”

“为什么不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我和许多别的男人!”

“怎么了?吃醋?”

“我有什么权利吃醋呢?”

“你以为到一定时候就会有这个权利了?你如果这么想,那我们最好还是别开始。”

“开始什么?”

你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走到她坐的长沙发跟前。




(开始。女读者,是你这么说的。可是,怎么确定一个故事开始的确切时刻呢?一切事情都是早已开始的,每一部小说的第一页第一行都要求有人参与小说之外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说,真正的故事在十页或一百页之后才开始,前面这部分只是序曲。人类各个个体的生活仿佛经纬交织成一块完整的布,若想从这块布上铰下一段并让它具有独立的意义——例如两个人偶然相遇,后来却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命运——必须考虑其他因素,例如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织物,由不同的事件、环境、其他人物交织成的织物,而且由于他们相遇又会衍生出许多别的故事,与他们共同的故事相互区别的一些故事。)




男读者、女读者,你们一起躺在床上,因此,现在该用第二人称复数称呼你们了。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把你们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我把被单罩着的不大分得清楚躯体的这一堆叫做你们。也许你们过后又分道扬镳,小说不得不重新频频搬动排档操纵杆从阴性的“你”换到阳性的“你”。但是现在,由于你们要通过皮肤接触尽量获得刺激,通过身体的颤动或波动传递或接收刺激,共同感受坚实与深邃,由于你们的思想活动现在也极其谐调,所以现在你们完全可以通过连续不断的对话使你们的身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具有两个脑袋的人。首先应该为你们这个合二为一的实体确定活动范围或者称为存在的方式。你们的结合将走向何方?今后发展的主题是什么?你们是注意不损失自己的能量并利用对方的欲望充实自己的能量呢,还是全身心地投入爱抚的海洋,相互抚摸一切可以抚摸与需要抚摸的地方?不管哪种情况你们都是相互依存的。要使这种相互依存关系得以实现,不需要消灭你们的自我,而需要使你们的自我占领并充斥你们的头脑,并且要以极大的兴趣或者说以全部的精力这么做。总之,你们现在干的是非常快乐的事,但是从语法角度上来讲却未发生任何变化。当你们好像合二为一的时候,你们仍旧是两个相互分离的但比原来结合得较紧的“你”。

(现在你们已经是这样两个“你”了,虽然你们正相互独占着对方。不用说再过些日子了,那时你们的头脑里只会留下对方的幻影,你们的躯体已经习惯了对方。)




女读者,你现在像本书被男读者阅读着。你的身体通过触觉。视觉、嗅觉,还有味觉等信息渠道被综合地阅读着。听觉也发挥着作用,倾听你喘息与哼哧的声音。你的身体不是惟一的阅读材料,因为身体只是许多复杂元素的集合中的一个元素。其中有些元素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们却通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元素表现出来,例如你目光中的忧愁,你的笑声,你说的话,你把头发收拢还是散开,你积极主动还是躲躲闪闪,这一切都表明了你与风俗习惯、人类的记忆、人类的历史以及当今的时尚之间的联系。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是为数不多的一些字母,借助这些编码与字母,一个人在某种时刻可以阅读另一个人。

男读者,你这时也被阅读着。女读者好像翻开一本书手指着目录浏览标题那样阅读着你,她的目光时而一扫而过,仿佛充满短暂的好奇心,时而滞留不前,仿佛在对书发问并希望得到它无声的回答。她觉得这种局部的查阅只有与更广泛的查阅联系起来才有意义。有时她把目光集中在一些可以忽略的细节上,哪怕是些修辞上的缺陷也不放过,例如集中在那突出的喉头上,或者集中在你如何把头放在她的颈窝里,她这样做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对你采取批评或亲切地开玩笑的态度;有时她又把偶然发现的局部情况过分夸大,例如把你下颌的模样过分夸大,把你啃她肩膀的动作过分夸大,并以此为开端迅速地从上至下一页一页地阅读你(你们一起阅读),连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你对她阅读你的方式感到满意,对她准确而客观地援引你的肌体感到满意,但是,你也隐隐产生了一种怀疑:她并非在单纯地阅读你,而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这个整体中的一些局部来塑造她思想中的另一个伙伴,她自己独自一人认识的一个伙伴?她在下意识中正在阅读的不是你,而是她梦想中的并不存在的那个人。

恋人们对他们身体的阅读(即他们全身心地一起在床上活动),有别于对书籍的阅读,因为这种阅读不是线性的。它可以由任意一点开始,可以跳跃、重复、回返、滞留;它使用的语言是并行不悖的语言,即发散的语言与会聚的语言;它厌倦的时候可以跳过几页,抛开线索,然后再重新找回线索。也许可以看出它有某种运动方向,即向终局运动,向高潮运动;为了走向这个高潮,它采取各种节奏、格律和主调反复等等办法。然而,终局是否总是高潮呢?或者说,奔向终局的运动会不会受到一股逆流的影响回到过去的时间与时刻中去呢?

如果每个片断及其高潮都要用图表示出来,那就需要有个三维的甚至四维的模式。这种模式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任何生活经历都不会重演。性交与阅读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它们内部都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有别于可计量的时间与空间。




当你们第一次偶然相遇时,已隐隐约约看到了你们将来同居的可能。现在你们互为读本,每个人都在另一个人上阅读自己那不用文字书写的历史。男读者和女读者啊,明天如果你们再走到一起,如果你们像一对心满意足的夫妻一起躺到这张床上,那么你们每个人会打开自己的床头灯,沉浸在自己那本书里。这两本并行的书陪着你们走向梦乡,先是你,然后是你,关上灯。你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你躺在这边,她躺在那边,在你们尚未分别进入梦乡之前,黑暗将消除你们之间的一切距离,使你们暂时地合二为一。你们不要嘲笑和谐的夫妻生活这种画面,你们能举出比这对夫妻更加幸福的夫妻吗?




你对柳德米拉讲述你等待她时看的那本小说。“这是你喜欢的那种小说,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疑问。你犹豫了:“令人感到焦虑”的话你是否不是听她讲的,而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也许柳德米拉不再相信焦虑是认识真理的必要条件……也许有人已经向她证明,焦虑和无意识一样,都是一种概念,没有什么比这个概念更易被人歪曲了……

“我喜欢那种书,”她说,“书中的秘密与焦虑都经过棋类运动员那种精确的冷静的头脑筛选过。”

“简单地说吧,这个故事讲一个听见电话铃响就变得急躁不安的人,有一天他正在从事跑步运动……”

“别跟我讲了,拿来我自己看。”

“我也没看多少。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你起床,到另一间屋去找那本书。刚才在那里你没有意料到与柳德米拉的关系会打破常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了转折。

你没有找到那本书。




(你将在一次艺术展览中见到它,它已成为雕塑家伊尔内里奥的作品了。你折过一角作记号的那一页,被粘在坚固的刷过透明树脂的平行六面体的一个底面上,一条烧焦的痕迹表明书内燃起的火焰把它烧得皱皱巴巴的,像一块疙疙瘩瘩的树皮。)




“找不到那本书了,”你对她说,“不过没关系,我看见你也有一本,我还以为你已经看过了呢……”

你趁她不注意,走进贮藏室寻找弗兰奈里那本有红色护封的小说。“喏,找到了。”

柳德米拉打开书,上面的题字写道:“柳德米拉惠存……西拉·弗兰奈里。”“对,是我那本……”

“啊,你认识弗兰奈里?”你惊叫起来,仿佛你什么也不知道。

“认识……他送给我这本书……可是,我曾深信这本书还未来得及看便被人偷走了……”

“……被伊尔内里奥偷走了?”

“鬼知道是……”

现在该你亮牌了。

“你知道不是伊尔内里奥偷走了。他发现这本书就把它扔到那间黑屋子里去了,你在那里还保存着……”

“谁授权你进行搜查了?”

“伊尔内里奥说,有人曾偷过你的书,现在却偷偷回来用假书替换你的书……”

“伊尔内里奥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卡维达尼亚把马拉纳所有的信件都给我看过了。”

“艾尔梅斯的话都是谎言。”

“有一件事却是真的:这个人继续想着你,要在一切幻想中看到你,你读书的形象把他迷住了……”

“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读书。”




你对那个译者阴谋诡计的起源渐渐有所了解:他的所有阴谋诡计都是出于忌妒心;他觉得在他与柳德米拉之间有个无形的情敌,此人通过书本与柳德米拉进行无声的交往。这个幽灵般的情敌有成百上千种面孔,也可以说没有面孔,捉摸不定,因为柳德米拉认为,作者从来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不管是活着的作者还是已故的作者,都仅仅存在于书页之中,在书页中与她进行交际。他们或恐吓她或引诱她,她都听之任之,并与他们这些没有形体的人建立轻率的、反复无常的关系。其实这并非指作者本人,而是指作者的作用,作者的观念,即每一部小说后面都有一个人担保书中那些幻影与虚构的人物具有真实性,因为他在这些幻影与人物身上注入了真实性,因为他把自己与这些由语言组成的幻影与人物等同起来了。怎么能够击败作者的这种作用和观念呢?艾尔梅斯·马拉纳的爱好与天才一直是他要战胜这种作用的动力;他与柳德米拉的关系发生危机,更促使他这样做。他想像中的文学作品是虚假。伪造、模仿、拼凑。如果他的这种想法能够实现,如果作者的面貌模糊不清,读者就不会产生那种信任感,不是说不信任书中讲的故事,而是说不信任默默讲述的那个声音。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会在文学作品的结构中引起什么变化……但在它的基础即读者与书的关系中,却引起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这样,柳德米拉埋头读书时,他便不会感到被她遗忘了,因为在书与她之间虚假的阴影始终存在,而他通过把自己与虚假等同起来,从而确立了自己的存在。




你的目光落到小说的开头。“啊,这不是我读过的那本书……书名一样,书皮一样,全都一样……然而是另外一本书!两本之中有一本是假的。”

“这本肯定是假的。”柳德米拉低声说道。

“你说这本是假的,是因为马拉纳摸过它吗?我读过的那本也是他寄给卡维达尼亚的呀!难道这两本书都是假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们真相,那就是作者。”

“你可以问问他,因为你跟他是朋友……”

“过去是。”

“你离开马拉纳是去找他吗?”

“你知道的东西不少啊!”她说。她那捉弄人的语气特别使你恼火。

男读者啊,你决定去找作者。现在你转过身背向柳德米拉,开始读这本封皮相同的小说。

(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相同。因为写着“西拉·弗兰奈里近作”的护封条遮住了书名中的两个字。你只要把这个小条掀起一点,就会发现这本书的书名不是“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而是“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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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11:29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片段(译自英文本)
卡尔维诺中文站:首页 -> 长篇小说 ->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我要对你们俩个说,现在你们躺在皱被子下,不分彼此。也许一会你们还将分开,故事不得不在阴性的“你”和阳性的“你”之间作出麻烦的调整;但现在,既然你们肌肤相亲,试着将感觉最大程度的连在一起,传递接受震动和惊栗,渗透着充盈和空虚,既然你们的思想活动也高度协调,就可以把你们看作一个身体两个脑袋的人,用明白的语言和你们对话。首先要为你们两个形成的这个双重实体,确定行动或者生存范围。你们的结合将走向何方?你们变化和调整的主题是什么?是紧张关注不丧失自身的任何东西,尽量延长反应的时间,为了加大快感而开发对方内部的欲望?还是最顺从的放纵, 对可抚摸和互相抚摸的巨大空间的探索,在无边无际的触觉之湖中溶解?在这两种状态中,你们只是存在于相互之间,但是,为了实现它们,你们各自的自我不能消失,反而要无保留去占有所有意识中空白,在兴趣的最高点使用它花光它。简单说,你们正在做的是无比优美的,但语法上却毫无变化。你们合二为一的时候,成了一个第二人称的复数,但你们仍是两个单数的“你”,比以前更分离更界限分明。

(现在这已经是事实了,虽然你们还被对方以一种排他的形式占有。想象一会以后会发生什么,那时无法相见的幻影出没于你们的意识,伴随着被习性检验过的肉体的遭遇。)




柳德米拉,你正在被阅读。通过触觉,视觉,嗅觉,还有些味蕾的打搅,你的身体正被系统的阅读。听觉也不闲着,它关注你的喘息和啭叫。身体并不是阅读你的唯一目标,身体只在作为众多元素复合体的一个部分时才是重要的,这些元素并非全是可见的现存的,但它们可以在可见的现存的事件中表现出来:你目光中的云翳,你的笑容,你的言辞,你拢起和挥洒头发的样子,你的活泼和你的沉默,以及所有显示你和风俗和记忆和史前历史和时尚之间联系的信号,所有的密码,所有贫乏的词汇,通过这些,一个人相信在某个时刻他正在被另一个人阅读。

而你男读者这时也在被阅读:女读者正在评论你的身体就好象浏览书籍的索引,她还时不时被突然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向你请教, 她停在那里,提出疑问,等待着直到得到一个沉默的回答,好象只有在全面检查中对每个局部的审视才能引起她的兴趣。现在她抓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许只是修辞上的小缺陷,比如突出的喉结或者你把头埋在她腋下的样子,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产生一点冷漠、挑剔或者亲狎的效果;现在取代偶然发现的细节的则是极度的宠爱——比如你下巴的形状或者你在她肩头的轻轻一咬——她从这时开始兴奋,一页一页的阅读连一个逗号也不放过(你也是如此)。同时,在你从她对你的阅读中得到的满足中,在对你客观肉体的文本引用中,你不禁开始怀疑:她并不是在读你,部分或者整体,她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从你身上拆下的文本的碎片为她自己建筑一个想象中的伴侣,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她模模糊糊的意识中,她正在破译的是这个不存在的家伙,不是你。

恋人们对互相身体的阅读(即他们全神贯注一起上床)不同于书面阅读,它不是线形的。它开始在任何一点,跳跃,重复,折回,在同时的矛盾的信息中产生分歧,重合,有生气的时候,翻页,找到位置,又会迷失。在它之中可以找到一个方向,一条通往终点的道路,因为它通往一个高潮,结束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安排了阶段性的节奏,有韵脚,有主题的反复。但高潮来临就真的是结束吗?或者通往终点的步伐是否被另一种反向的,企图追溯过去的力量所抵消呢?

如果有人要用图画表示整个事情,每一个插曲,还有高潮,要用三维的模型,或者索性就没有模型:每一个经历都是不可重复的。做爱和阅读最相似的是它们都有开放的时间和空间,不同于可测量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们第一次偶遇并激情流露的时候,未来可能的同居就已经被看到了。今天你们每人都是对方阅读的目标,读那些没有写出来的故事。明天,男读者和女读者,如果你们又走到一起,如果你们躺在同一张床上稳定的夫妻,每个人都在床的一边打开灯,沉浸在他或她的书籍中;两边平行的阅读将伴随着睡眠的来临;首先是你,然后是你会关上灯;从分离的宇宙中脱离,你们会飞快的从黑暗中发现对方,所有的分离消失了,直到不同梦境又把你们分开,你睡这边,你睡另一边。别嘲笑这种和谐的夫妻生活:你们还能想出夫妻之间有比这更幸福的画面吗?

说明:此系站长译作,如要转载,请注明“来自卡尔维诺中文站( http://www.ruanyifeng.com/calvino ),谢谢您的合作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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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
卡尔维诺中文站:首页 -> 长篇小说 ->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每项大脑活动,不论是思考还是反思,我都要借助于镜子。普罗提诺[1]认为,灵魂是反映至高无上的理性、塑造物质世界的一面镜子。也许正因为这个道理,我思考时需要镜子。如果没有被反映出来的物象,我的精力便不能集中,我的灵魂也一样,每当运用它的思辨能力时总需要有个供它模仿的模式。(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是,我既是思想家又是商人,另外还是收集各种光学仪器的人。)

只要我的眼睛移近万花筒,我的头脑便会注意到各种不同的颜色与线条聚集与组合成各种规则的图案,并能立即找出它的规律,即发现一种毋庸置疑且转瞬即逝的严谨结构。这时只要用指甲轻轻弹一下筒壁,这些颜色与线条又会重新组合成另一种与前不同的图案。

幼年时我发现,观察这种由许多镜片构成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可以激励我的资质做出现实的决定或具有一定风险的预测,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收集万花筒。万花筒的历史相对地说很短(它是一八一七年由苏格兰物理学家大卫·布鲁斯特爵士[2]发明的。他曾写过一篇论文,题目叫《论新哲学的工具》),因此我收藏的万花筒年代也很近。但是,我很快便把我的研究引向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诱人的光学仪器——十七世纪的反射仪。那些形状各异的小舞台,可以通过镜片的角度变化使一个小人映出许多形象来。我的目的是要重新建立起耶稣会士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3]博物馆。他曾写过一本书,叫《光与影的伟大艺术》一六四六年),并发明了“多形象舞台”,即在一个大盒子内安上六十面镜片,便能把一根树枝变成一片森林,把一个士兵变成一支军队,把一本书变成一个书库。

至于商人,在跟他们谈判之前我总让他们参观我的收藏品。他们对这些奇异的仪器则报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我的金融帝国是按照万花筒与反射镜的原理建立起来的,即我利用镜片的反光作用把一个没有资本的公司加以放大,扩大它的信誉,并把它的巨额赤字隐蔽在各种虚假投影中的死角里。我的秘密亦即我在交易场上危机迭起各种企业频频倒闭的这个时代的生财之道是,我从不直接考虑金钱、买卖与利润,而是考虑如何放置那些光亮的镜片,使其形成不同的反射角。

我要不断增加我的形象,但不是采取人们通常可以想到的自我陶醉或妄自尊大的方法,恰恰相反,我要把真正的我隐蔽在许许多多我的虚假的映象之中,并使之成为推动这些映象活动的中心。因此,如果不是担心被别人误解的话,我决不反对按照基歇尔的设计方案在我的家里全部装饰上镜子,那样我就会看见我头朝下在天花板上行走,或者从深透的地板上飞向空中。

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即有限的形象可通过反射、折射而无限地增加。我的形象向各个方向反射并在一切有棱角的地方一分为二,这是为了吓唬企图追踪我的人。我有许多敌人,必须经常躲避他们。他们以为可以抓住我了,其实他们能抓到的只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我无所不在的众多形象之一的那面镜子。我也经常追踪一些敌人、或以密集的队形威逼他们,或切断他们一切退路将他们围歼。在这个反光镜世界里我的敌人也会以为他们正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但是,只有我才知道每一面镜子是如何设置的,我可以使他们抓不住我,反而让他们自己互相冲撞或相互搏斗。

我希望我这篇小说能够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表现出来,如各种金融活动、董事会上的风波、交易所代理们惊恐万状的电话,还有那撕得粉碎的城市地图及保险单据,罗尔娜说那句话时的表情,艾尔芙里达老谋深算、压倒对方的目光,地图上画的一条条进军路线和一圈圈围歼战场,以及我那辆奔驰牌小卧车后视镜中飞驰而去或渐渐聚拢的摩托车,等等,等等。

自从我看清各种非法组织以及金融界中我的一些重要伙伴与竞争对手正千方百计地图谋绑架我之后,我明白了只有增多我的形象、我的活动和我的出入,总之,增加他们伏击我的机会,才有可能使我免遭毒手。于是我订购了五辆与我这辆一模一样的奔驰牌小卧车,并让它们不停地从我那装上铁甲的别墅门口出出进进,车窗拉得严严实实,车内坐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作为我的替身,前面还有我的私人卫队骑着摩托车护卫。我所主持的公司都是些徒有虚名的皮包公司,它们的总部都是些空空荡荡可以交换使用的会议室。因此,我的业务会议可以在不同地点进行,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我在最后一刻总要命令换个开会地点。我与一位芳龄二十九岁、离异、名叫罗尔娜的夫人之间保持着婚外关系,这却比较难办;我每周要同她约会两次甚至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保护她的惟一办法是不让人察觉出她来,我采取的方法是坚持同时接近许多女性,让人难以看出谁是我的假情人谁是我的真情人。我和我的替身每天都要在不同时间、在遍布整个市区的不同地点与一些外表都很迷人的女性幽会。这样编织的与假情人的幽会网,使我得以把我与罗尔娜的约会隐蔽起来,甚至瞒过了我的妻子艾尔芙里达。我对她说,这是我采取的安全措施之一。至于她艾尔芙里达,我劝她广为宣传自己的行动以迷惑敌人可能制订的罪恶计划,她却不愿接受我的劝告。她不喜欢抛头露面,甚至避免看我布置的那些镜子,仿佛害怕她的形象会被那些镜子弄破或弄毁。她的这种态度我看不出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而且使我反感。

我希望我在这里写下的一切有助于表达这样一种印象:这是一种极其精密的仪器,同时又是一束炫目的、人的视力之外的光束。因此,我不得不在人们视觉不能看到的时候援引一些经典著作中的话,例如乔万尼·巴蒂斯塔·德拉·波尔塔[4]的《自然魔法》中的一段话。他在这段话中说,魔法师即“大自然的代理者”应该懂得“眼睛即视觉在水下和在不同形状的镜子之中产生错觉的原因。这些不同形状的镜子仿佛悬挂在空中,常常能映出镜子外面的东西,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发生的事情”(引自一五七七年庞贝·萨尔内利的意大利语译本)。

我很快就发现,用相同的汽车出入大门造成混乱不足以排除伏击的危险,于是我便考虑把反射镜的倍增功能运用到我的敌人身上,对我的替身组织虚假的伏击与绑架,假装支付赎金后又释放出来。为此我承担起建立相应的罪恶组织的任务,并与黑社会保持愈来愈密切的联系。这样我就获得了一些有关真正绑架的情报,能够及时采取行动保护自己,或从我的对手的灾难中捞取好处。

这篇故事写到这里可以回顾一下古书中有关镜子的功能的记载,包括镜子可以照见远处的或模糊不清的东西这一功能。中世纪阿拉伯的地理学家在描写亚历山大港时提到,法罗斯岛[5]的圆柱顶上有面铜镜,可以照见塞浦路斯、君主坦丁堡以及在罗马人一切领地上航行的船只,因为曲面镶有聚光作用,可以看到全部形象。波菲利奥[6]写道:“人的肉体与灵魂是看不到上帝的,但是镜子却能观察到上帝。”

我希望这几页书不仅表现出镜子中的离心运动即我的形象向空间的各个方向散开,而且也表现出镜子中的向心运动即镜子还向我传来我的视力直接看不到的一些形象。于是我产生了这种幻想:利用镜子的反射把全部事物、整个宇宙乃至上帝的全部智慧都聚集在一面镜子之中。也许人类对于所有这一切的知识都埋没在灵魂之中,如果有一套镜子能把我的形象无止境地增加并能在一个统一的形象之中归结出我的本质,那么这一套镜子也许会映照出隐藏在我灵魂中的一切知识。

这才是魔镜的真正力量。神学论文与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们的文牍中,说什么魔镜的力量是迫使黑暗之神现出原形并把他的形象与镜子中映出的形象统一起来,那是不对的。因此我应把我的收藏品扩大到一个新的领域里:我告诉全世界的古玩店和拍卖行,要他们把那些珍贵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镜子,不论是公认的魔镜还是形状像魔镜,都给我保留下来。

这场斗争非常艰巨,任何一点差错都会使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说服竞争对手与我一起共同创建了一个预防绑架的保险公司。由于我相信我在黑社会中的情报网,便以为我可以左右一切了。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的同伙与绑架集团保持着更为密切的关系。下一次他们进行绑架时要求的赎金将是我们保险公司的全部资本,然后在黑社会组织及其同谋——保险公司的这些股东——之间进行分赃,受损失的当然只有被绑架的人。谁将是这次绑架行动的受害者呢?毫无疑问就是我。

伏击我的计划规定,在我的本田摩托车卫队与我乘坐的防弹汽车之间插进由伪装的警察驾驶的三辆雅马哈摩托车,等到拐弯的地方来个突然刹车。我的反劫持计划则规定,由三辆铃木摩托车提前五百米便截住我的奔驰牌轿车,来个假绑架。但是,当我看到我被三辆川崎摩托车提前两个路口堵住以后,我才明白我的反劫持计划被一项不知受谁指使的反反劫持计划瓦解了。

我想在这里记录下这一事实:我的各种推测就像在万花筒里一样通过折射不断扩展,我手中的本市地图也被我扯成一片一片的,以便找出我的情报人员提供的将对我进行伏击的十字路口并决定在什么地方打击敌人,使他们的计划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觉得一切都很有把握,魔镜竭尽全力为我服务;但是,我没有估计到无名氏制定的第三套劫持计划。这无名氏是谁呢?

使我非常惊讶的是,劫持者并未把我送往一个秘密的地点,反而把我送回了家,把我关进了我按照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的设计精心建造的反光室内。由镜面组成的墙壁无穷尽地反射出我的形象。难道我被我自己劫持了?难道我投射到外面去的一个映象取代了我的位置并把我本人当成了反射成象?难道我呼唤黑暗之神,黑暗之神却扮成我的模样来向我显灵?

在用镜子铺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女人。那是罗尔娜。她的身体只要微微动一下,所有的镜子里都会重复她的这个动作。我扑向她,给她解开绳索并抠出她口中的堵塞物。我拥抱她;她却反抗我,愤怒地说道:“你以为这样就把我控制在你手里了?妄想!”并伸出手指来抓我的脸。她与我一样也被绑架了?她被我绑架了呢,还是我被她绑架了?

这时有扇门打开了,艾尔芙里达走进来。“我知道有个危险威胁着你,便及时来搭救了你,”她说道,“也许我采取的方法有些粗暴,可我没有别的选择。现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个镜子笼里走出去,快告诉我怎么才能出去。”

镜子里映照出艾尔芙里达的一只眼、一条眉、一条腿、一只靴、一半嘴、一半唇、一半牙、一只戴着戒指的手和手中握的手枪。她的这些支离破碎的形象被众多的镜子折射、放大,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罗尔娜的皮肉作为点缀。我已分辨不清哪些是属于艾尔芙里达的、哪些是属于罗尔娜的了,我迷糊了、茫然了,看不见我自己的映象了,只看见她们的映象。在诺瓦利斯[7]的一部残篇中有这么一段,一个获得秘法的人找到了伊希斯女神[8]的秘密住址,揭开女神脸上的面纱……现在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终于变成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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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普罗提诺(约二○四—二七○),是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代表。他改造了柏拉图的理念论,提出了“流溢说”,认为万物的源泉是“太一”。由“太一”首先“流溢”出“理性”,再从“理性”“流溢”出灵魂,然后由灵魂“流溢”出物质世界。人生的目的就是通过直觉同“太一”重新合而为一。他的学说对中世纪教父哲学影响极大。

[2] 大卫·布鲁斯特(一七八一—一八六八),苏格兰物理学家,以光学和偏振光方面的实验而闻名,一八一一年提出了有关偏振光的布鲁斯特定律。一八一五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一八一六年发明万花筒,一八五九年任爱丁堡大学校长。

[3] 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一六○一—一六八○),出生于德国,是个博学多才的耶稣会士。他的大量活动在传播知识方面占有重要位置。虽然人们有时错误地把若干发明与发现(如魔灯)归功于他,但实际上他未做出任何重要的独特贡献。他著述颇丰,留下四十四本书和二千多篇手稿、信件。另外,他还收集了一批最早的自然科学方面的创造发明,珍藏在罗马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基歇尔博物馆内。这些遗产后来分给了一批学校。

[4] 波尔塔(一五三五?—一六一五),意大利自然哲学家、第一个认识光线热效应的科学家,主要著作是《自然魔法》(1558年,共四卷;1589年,第二版共二十卷)。在这部著作中他把魔法视为控制自然现象的一种技巧,还论及鬼神学、磁学和暗箱(照相机的原型)。因此,他也是首先使用透镜的先驱者之一。他的著作都是用拉丁语写成的。

[5] 这里指法罗斯岛灯塔。法罗斯岛灯塔是世界奇观之一,也是古代最著名的建筑,位于亚历山大港附近,约公元前二八○年建造。据说塔高一百三十五米,分三段,每段略有收分,底段方形,中段八角形,顶端圆柱形,有盘旋坡道达顶部,其上夜间燃火。十二世纪时塔身尚存。一四七七年马木路克苏丹在其废墟上建了一座堡垒。

[6] 波菲利奥(约二三三—三○五),古罗马时期出生于希腊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门徒。他曾将普罗提诺的著作编纂成《九章集》,并著有亚里士多德《范畴篇》的《导论》,对西欧中世纪形式逻辑的研究影响颇大。

[7] 诺瓦利斯(一七七二—一八○一),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诗人,原名弗利德利希·冯·哈登堡,主要作品有《夜颂》、《宗教歌》、《花粉》、《基督教或欧罗巴》、《亨利·封·奥弗特丁根》等。

[8] 伊希斯是古埃及主要女神之一,众王之母。她单独或怀抱婴儿坐在宝座上或跪在棺前。主司众生之事,也是丧仪中的主神,能治病,有起死回生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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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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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拉·弗兰奈里日记选)




在山谷里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有位年轻女子坐在躺椅上看书。我每天开始写作之前都要用望远镜观察她一段时间。透过这里清澈的空气我仿佛在她那一动不动的身形上看到了阅读这一不可见的运动的各种迹象,如目光的移动与胸膛的起伏,乃至词语在人脑中的运动:行止、奔流、阻滞、间歇,注意力的集中与松弛,思想的前进与回顾。阅读这一运动看来单调,实际上它在不断变化、起伏交错。

有多少年我未进行过不带偏见的阅读了呢?有多少年我未读过别人的著作,未读过与我应写的事物有任何关系的书籍了呢?我转过身看看我的写字台、打字机、打字纸和即将开始写的那一章书。自从我变成一个被迫写作的人以来,阅读的愉快已经与我无缘了。现在我的工作仿佛就是为了描写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坐在躺椅上阅读的那位女子的心情,而我自己却被禁止有她那种心情。

每天开始写作之前我都要观察那位女子,我希望我写作时的这一努力将能表达出那位女读者的呼吸和她那极其自然的阅读,表达出词语经过她的注意力的筛选即经过这一短暂的滞留之后被她的思想所吸收,变成她头脑里的映象,变成仅为她自己所有并且不能传达给他人的内心幻象。




有时我异想天开,希望我正在写的话恰好是她正在念的话。这一想法对我具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以致我觉得事实的确如此:我急匆匆写下一句话,然后起身走到窗户旁,拿起望远镜来观察这句话在她身上引起的效应低视察她的目光,她的嘴唇,她吸的香烟,以及她身躯在躺椅上的动作,观察她两条腿是直伸还是交叉跷在一起。

有时我觉得我的写作与她的阅读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论我写什么都是舞文弄墨,与她阅读的东西毫不相干。如果我写的东西像手指在玻璃上划过那样出现在她阅读的那本书页上,那会把她吓得赶快把书本抛得远远的。

有时我又相信,她读的那本书才是我的真正小说,我长期以来希望写却未能写出来的小说。现在那本小说在她那里,我在望远镜里能看见那本书,但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我不可能知道那个“我”写了些什么,只知道我未能写出来也永远写不出那本小说。我坐在写字台边,不管怎么猜想、怎么抄袭她念的那本书,都无济于事,因为,对于那本只有她一个人念、别人都不会念的真正小说来讲,我不管写什么,都将是虚伪的。




假若她像我看她阅读那样,在我写作时她也拿起望远镜冲我这里看,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坐到写字台边,背向着窗户,喏,我觉得背后有束目光正不停地吸吮我写下的句子,并把我的故事引向我所不能控制的方向。我的读者是吸吮我心血的人,他们把目光投射到打字纸上吸吮我写出来的字句。我这个人,当别人看着的时候,不会写作,因此我觉得我写下的东西并非我的东西。我真想离开他们,让他们寄希望于打字机上的打字纸和敲打键盘的我的手指。




假若没有我,我写得多么好啊!如果在白色的打字纸与沸腾的语词和奔放的故事之间没有人来写,没有我这个碍手碍脚的人存在,那该有多么好啊!风格、爱好、哲学思想、主观意愿、文化修养、个人经历、心理因素、才能、写作技巧,等等,所有这些能使作品打上我的烙印的成分,我觉得它们简直是个笼子,限制我任意发挥。假若我只是一只手,一只斩断的手,握着一支笔写作……那么,谁支配着这只手呢?一群读者?时代的精神?集体的无意识?不知道谁在支配这只手。我之所以要取消我,并非要这只手成为某种确定的东西的代言人,只是为了让写作属于应该写出的东西,让叙述成为无人叙述的行为。

也许我用望远镜观察的那位女子知道我要写什么;或者说她不知道我要写什么,因此她才等待着我写出她尚不知道的东西;但是,她确切地知道她在等待,亦即我写的东西应该填补她的这个真空。




有时候我想到小说的素材,觉得我将要写的那本小说的素材好像早已存在!书中的想法是已经想过的,对话是已经说过的,故事已经发生过了,时间、地点都经历过;书只不过是非文字世界在文字中的等价的表现。有时候我又觉得在将要写的书与已经存在的事物之间只可能存在一种互补关系:用文字表达的书与不用文字表达的物质世界互为补充,而书中的情节在写出来之前既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此时书还是一块空白,一块需要加以填补的空白。

我看我总是围绕这个想法在兜圈子:不用文字表达的物质世界与我要写的书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关系。因此写作像沉重的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眼睛移近望远镜,并对准那个女读者。在她的眼睛与书本之间有只白蝴蝶在飞翔。不管她念的是什么书,现在这只蝴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用文字表达的客观世界现在充分体现在这只蝴蝶身上,而我的书应像这只蝴蝶一样,具体、集中而轻盈地反映物质世界。




望着这位坐在躺椅上的女子,我觉得我应该进行“写实”,不是说写她,而是写她的读书活动,即不论我写什么,我都应想到那是她阅读的东西。

现在我看见那只蝴蝶落在她书上,我要考虑到那只蝴蝶来写实,比如描写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把它写得与这只轻盈的蝴蝶有些相似。

我也可以想着某个惨无人道的罪恶场面来对这只蝴蝶进行描写,把蝴蝶写成某种可怕的东西。




故事大纲。

两位作家居住在同一山谷的两面山坡上,他们的别墅遥遥相望,他们之间也相互观察。一位习惯上午写作,一位习惯下午写作。每天上午与下午,不写作的那位作家便把望远镜对准写作的那位作家。

他们之中一位作家多产,另一位作家则陷入苦闷。苦闷的作家观察多产的作家,见他写了一页又一页,他的手稿变成厚厚的一沓。“他的书很快写完了,一定是本畅销小说。”苦闷的作家不无忌妒地气愤地想道。虽然他认为这多产的作家不过是个心灵手巧的匠人,善于迎合读者的爱好写些系列小说,但他掩饰不了他对这位善于系统表现自己的作家怀有强烈的羡慕心情。啊,何止是羡慕,还有赞赏,真心实意的赞赏,因为这位尽力写作的作家在与读者的交流中,不仅克服了自己性格中的内向性,而且把读者期望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慷慨地给了读者。苦闷的作家要做到多产的作家这样,谁知要付出多大代价啊。他希望把这位多产的作家作为自己的楷模,现在他的最大愿望就是变成与这位多产作家一样的人。

多产的作家观察苦闷的作家,见他坐在写字台前啃手指,挠头皮,撕稿纸,一会起来去厨房里烧咖啡、沏茶或菊花晶,一会又拿起荷尔德林[1]的诗集来看(很清楚,荷尔德林与他要写的小说毫无关系)。他把已经写完的一页誊清,然后又一行行地杠掉。他先打电话给洗染店(事先已约定,他那条蓝裤子星期四以后才能洗好),然后又做了些现在无用、将来也许有用的笔记,再去查百科全书中的塔斯马尼亚[2]词条(很清楚,在他写下的那几页笔记中并未提到塔斯马尼亚),最后撕毁了两页笔记,并放听一张拉威尔[3]的乐曲。这位多产的作家从来不喜欢那位苦闷作家的作品,读他的作品时仿佛眼看就要抓住关键的东西了却老是抓不住那关键的东西,让人老是放不下心。但是,现在望着他写作,觉得这个人正在与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斗争,说不清是一团乱麻还是一条不知去向的道路。有时他觉得这个人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因此对他赞赏不已。啊,何止赞赏,还有忌妒,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创作与这个苦闷作家的追求相比,简直太渺小、太浮浅了。

在谷底的一幢别墅阳台上,一位年轻的女子边晒太阳边看书。那两位作家都用望远镜观察她。“她多么专心看书,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苦闷的作家心里想道,“她翻页时的动作多么投入啊!她念的书一定像多产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多产的作家则在心里想道:“她多么专心读书,几乎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仿佛发现了什么神奇的真理!她念的书一定像苦闷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充满深奥的含义!”

苦闷作家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这位女读者阅读的那本书一样受到读者欢迎,于是他开始以他想像的多产作家的写作方式着手写一本小说;而多产作家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这位年轻女子阅读的那本书一样受到读者的青睐,于是他开始以他想像的苦闷作家的写作方式着手写一本小说。

这位年轻女子先后遇见这两位作家。他们都对她说,希望她能读读他们刚刚完成的小说。

年轻女子收到两份手稿。几天之后她出人意料地邀请两位作家同来做客。“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她说,“你们送给我的是同一本小说的两份抄件!”

或者:

年轻女子将两份手稿弄混了,把苦闷作家按照多产作家的方式写成的小说退还给了多产作家,把多产作家按照苦闷作家的方式写成的小说退还给了苦闷作家。他们看到别人模仿他们的作品,双双感到极大气愤,于是重新按照自己的写作方式创作。

或者:

一阵风吹乱了两份手稿。女读者把它们收拢并混在一起,变成一部完美无缺的小说,变成多产作家与苦闷作家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小说。评论家们简直不知道应把这本小说归于谁的名下。

或者:

年轻女子一直是多产作家的热心读者,厌恶苦闷作家。她读了多产作家的新作后,认为这是一篇毫无价值的作品,因此得出结论说,多产作家以前写的东西都没有价值。与此相反,现在她回想起苦闷作家以前的作品,认为那些作品写得都很好,急不可待地要看他的新作。但是当她看到他的新作并非像她期待的那样时,便把他也抛到一边去了。

或者:

同上。把“多产作家”换成“苦闷作家”,把“苦闷作家”换成“多产作家”。

或者:

年轻女子是多产作家的热心……厌恶苦闷作家。当她读完多产作家的新作后,未发现有何变化;她喜欢这本书,但并不特别为之倾倒。至于苦闷作家的手稿,她认为这本小说与该作家以往的小说一样,平淡无味。她以通常的客套话回复了两位作者。他们都认为这位女读者并不十分细心,便不再注意她了。

或者:

同上。把……换成……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要表示思想的客观性时,可以使用“思考”这个动词的无人称形式,例如,不说“我思考”、“你思考”,只说“思考”,就像大家说“下雨”而不提谁下雨那样。宇宙也是有思想的,这种观点是我们看问题的依据。

我能否像说“今天下雨”、“今天刮风”那样,说“今天写作”呢?只有等我习惯使用“写作”的无人称形式时,我才敢相信我能够克服自己身上的局限性。

那么动词“阅读”呢?能否像说“今天下雨”那样说“今天阅读”呢?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阅读比起写作来更应该是个别进行的活动。假若写作能够超越作者个人的局限性,那么写作的意义仍旧在于它的作品要经过读者个人的思维回路得到阅读。只有作品得到某个读者的阅读,才能证明该作品具备了作者赋予它的功能。因此作品的功能超越了个人的范围。宇宙什么时候才能表现自己呢?只有当人们可以这样说的时候它才能表现自己:“我阅读,因此宇宙在写作。”

我看见这位女读者脸上显露出的正是阅读的这种特殊的幸福感,而我自己则不能享受这种幸福。




我写字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别人送我的招贴画,画着斯努皮狗[4]蹲在打字机旁,上面还写有一句话:“一个黑暗与动荡的夜晚……”每当我坐到写字桌前看到这句话时,它那无人称语气仿佛打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从此时此地的时间与空间走向作品的时间与空间的通道。我感到兴奋,感到这是一个开端,接踵而来的是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事件。我相信,不管有用无用,最好还是共同约定一个通道、一个开端。我知道,说谎成癖的斯努皮只会说那么几句话,绝不会说别的话。轻而易举地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只是幻想。我在这种梦幻般的幸福感支配下立即动手写作,但我面前的白纸上展现出的却是一片空白。

自从我面前挂上这幅招贴画,我再也无法写作了。必须尽快从墙上把这个可恶的斯努皮狗像摘下来,可我又老是下不了决心,因为这个少儿时代的玩偶已经成了我目前状态的象征,它时时提醒我、告诫我。

很多小说第一章开头的魅力在以后的叙述中很快消失了,因为开端只不过是一种许诺,对后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种种展开方式的一种许诺。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扭力,维持住读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这样一本小说在结构上有什么特点呢;写完第一段后就中止吗?把开场白无休止地拉长吗?或者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把一篇故事的开头插到另一篇中去呢?




今天我要把一部名著的最初几段抄写一遍,看看在它那开头里蕴藏的力量能否传递到我的手上来。如果我的手真能获得这种力量,它便会自发地接着写下去。

“七月初,一个十分炎热的日子。接近黄昏时,一个年轻人从转租的位于S胡同的小房间里走出来,慢慢地、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走向K桥。”

我必须把第二段也抄下来,好让这篇故事自然而然地带着我前进:

“他在楼梯上成功地避开了女房东。他的房间在一幢六层楼高的经济公寓最上面,小得像个衣柜,根本不像一间住宅。”我一直抄到:“他欠女房东许多房钱,害怕碰见她。”

抄到这里,下面的话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抄下去:“他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恰恰相反,一段时间以来他性情暴躁,仿佛患了疑心病。”既然抄到这里了,我就接着把这一段抄下去,不,一直抄它几页,一直抄到主人公来到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面前。‘哦是拉斯柯里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之前搬到您这里来的,’——年轻人急忙低声说道并向她鞠了个躬。他提醒自己应该更有礼貌些。”

我停下笔,以免抄写全本《罪与罚》[5]。这种诱惑已控制着我。我仿佛突然明白了,誊写这个现在已不可思议的职业曾经具有何种意义与吸引力。誊写人员同时生活在两种时空之中,即读与写这两种时空之中,因为他可以抄写而不为自己面前空白的纸张担忧,又可以阅读而不为自己的这一行为可能涉及何种具体对象操心。




有位自称翻译我的作品的人来找我,并告诉我说,我的作品在未经我本人同意的情况下被广泛翻译出版,这有损我的利益也有损他的利益。他递给我一本书,我翻了一下,没看出有什么问题。那是一本日语书,只有书皮上我的姓名是用拉丁字母书写的。

“我连这是我的哪本小说都看不明白,”我说,并把那本书还给他,“可惜我不懂日语。”

“即使您懂日语,也认不出这是您的哪本书,”来访者说道,“这本书您从来未写过。”

他向我解释说,日本人仿制西方产品的能力已发展到文学方面。大阪有家公司已掌握了西拉·弗兰奈里小说的格式,能够制造出他的第一流新小说并使之充斥世界市场。把它们再翻译成英文(说得确切些,把它们翻译成假冒的英文原著),任何评论家都不能把它们与弗兰奈里的原作区别开来。

这个消息像魔鬼一般把我弄得心神不宁,不仅是因为这在经济上和道义上会给我造成损失,而且因为我对这些伪作,对我自己在另一种文化土壤上发出的新芽,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忧虑。我想像着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老翁正在跨越一座拱桥。他就是我的日本形象。他正在构思我的一篇小说,经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过程,达到与我完全相同的结果。因此,大阪这家公司仿制的弗兰奈里伪作虽然只是我的作品的低劣的仿造,但它们同时又可能包含着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智慧。后者则是真正的弗兰奈里的作品所不具备的。

当然,在这位陌生人面前我不得不掩饰自己这种双重反应,仅仅表示同意收集各种必要的证据,提起诉讼。

“我要控告伪造者和推销伪作的人!”我故意盯着这个年轻人说道,因为我怀疑他参与了这场肮脏的交易。他说他叫艾尔梅斯·马拉纳,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的头前后很长,像个飞艇,凸起的前额里仿佛隐藏着许多东西。

我问他住在什么地方。

“暂时住在日本。”他回答我说。

他说,他对有人盗用我的名义感到气愤,并表示准备帮助我终止这场骗局。但是,他又补充说,这也没什么值得气愤的,因为他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文学中的真实就是欺骗,因此,一篇伪作既然是欺骗之欺骗,那么它就具有次等的真实性。

他继续向我阐述他的理论。根据他那种理论,任何一部小说的作者都是真实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是在虚构之中代替作者的一个替身。他的许多观点我是同意的,但不能让他看出来。他说他对我感兴趣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我是个可以被人模仿的作者;第二,因为我具备成为一个大模仿家的必要条件,能够制造出天衣无缝的伪作来。因此,我能够成为他所谓的理想作家,即完全溶解在严严实实包裹着现实世界的虚构之中的作家。由于他认为技巧就是事物的实质,所以作者只要能够发明一套完善的技巧,便能与一切事物等同起来。




我无法把昨天与那个马拉纳的谈话驱出自己的脑海。我也希望把我自己从作品中抹掉,并为每一本书找到一个新我、新的声音、新的姓名,获得一次新生。但是,我的目的是在小说中捕捉到不能阅读的物质世界,那里既不存在任何中心,也不存在我。

仔细想想,这样一个笼统的作者也许是个很不起眼的人,例如在美国叫做捉刀的人、影子作家等。他们的职业虽不太受人尊敬,他们的作用却是人所共知的。他们是无名的编辑,把别人要讲述但不会写或没时间写出来的东西编辑成书;他们是书写的手,把忙于生存的事物变成文字。也许这才是我的真正使命,可我辜负了这一使命。我本来可以变成许多个“我”,与其他人的“我”连接起来,装扮成许许多多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我”。




既然书中的真实只能是个人的真实,我便决定写我自己的真实。写我自己的真实的回忆?不,回忆只有在没有写出来的时候。没有具体形式的时候才是完全真实的。写我自己的真实愿望?不,愿望也只有在不受意识的支配时才是真实的。我惟一能够写的真实就是我现在经历的这一时刻。也许这本日记才是一本真正的书,我在这里尽量真实地记录了我在一天中不同时刻、不同光线下看到的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子的形象。




为什么不承认我这种不满情绪是妄自尊大白日做梦呢?一个要消除自己、让位于身外之物的作家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写出一本包罗万象的、表示一切的惟一的书;要么写出所有的书,在每本书里仅反映一个局部,通过局部反映整体。包罗万象的惟一的书,不是别的什么书,而是圣书,是揭示一切的语言文字。但是,我不相信语言文字可以包罗一切,我要写的是语言文字之外的东西,是没有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可能写出来的事物。因此我的选择只有一个,即写出所有的书,写出一切可能存在的作者可能写出来的所有的书。

如果我想我只能写一本书,那么这本书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的种种问题便会阻碍我,使我止步不前。如果我想我要写的是整整一个书库,那么我的心情便不会感到压抑,因为我知道不论写本什么样的书,它都将得到补充、反驳、衡量、增补,将被成千上万本我尚需写作的书籍所掩埋。




古兰经是创作条件最清楚的圣书。这本圣书与万物之间至少有两个媒介,即穆罕默德听安拉讲话,再把这些话讲给文书记录下来。有一次——为这位先知作传的人说——穆罕默德在向文书阿布杜拉转述安拉的启示时,讲到一半停住了。阿布杜拉本能地提醒他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先知由于一时疏忽把文书的话当成了真主的启示。这件事使阿布杜拉非常愤慨,随后便离开了先知并放弃了对他的信仰。

文书这样想是不对的,因为组织句子的责任在他,他应该考虑文字上的连贯性,考虑语法和句法,以便容纳在变成语言之前就已十分流畅的思想,接收作为一位先知讲来必然十分流畅的话语。既然安拉要把自己的启示表示成文字,文书的合作便是不可缺少的。穆罕默德明白这点,有意让文书来结束那句话。但是阿布杜拉却未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权力。他丧失了对安拉的信仰,因为他缺乏对写作的信心,缺乏对他自己这个从事写作的人的信心。

如果允许一个非信徒修改有关先知穆罕默德的传说,那么我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阿布杜拉在记录时写错了一句话并因此放弃了自己的信仰;而穆罕默德虽然发现了这个错误,却决定不去改正它,故意保留这一谬误。即使这样,阿布杜拉也不应感到愤慨,因为先知的冲动与言语只有在写到纸上之后才具备最终形式,在变成文字之前无所谓正确与谬误。无限的非文字世界要变成可被阅读的世界,只能通过我们的手做出有限的写作动作来实现,诸如拼写中犹豫不决、疏忽大意和下意识的颤抖等等。如果否认这些现象,这些身外之物便休想通过口头的或书面的语言来传递信息,而只好通过其他途径来传递信息。

喏,那只白蝴蝶已穿过山谷,从女读者的那本书上飞到我面前的稿纸上来了。




这个山谷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人物:一些图书经纪人等待我的新小说,他们从世界各地出版社已经支取了我这本小说的预酬金;一些广告商希望我笔下的人物穿某些衣服、喝某些果汁;一些编制计算机程序的专家则提出要求,要我同意他们用计算机完成我那些未完成的作品。我尽量少出门,不上村里去;如果要散步,就走小路上山。

今天我碰见一队小青年。他们身穿童子军服,既兴奋又小心地在草地上把各种色布排成几何图形。

“这是给飞机的信号?”我问道。

“给飞碟的,”他们回答说,“我们要观察尚未认识的物体。这里是个空中通道,近来飞碟经常经过这里。人们认为,因为这里有位作家,外星球上的人想通过他和我们交往。”

“有什么根据呢?”我问。

“根据是,这位作家早已陷入危机,不能写作了。报纸上正在讨论他不能写作的原因。我们估计,可能是别的星球上的居民使他失去了创作能力,因为他们要把他大脑中地球上的概念清洗干净,让他变成一部接收机。”

“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呢?”

“外星人不能直接表达各种事物,需要进行间接表达,例如通过可以引起强烈兴奋的故事来转义地进行表达。这位作家好像是位技巧娴熟、思想灵活的作家。”

“你们读过他的小说吗?”

“他以前写的小说都没意思。等他摆脱目前的危机再开始写作,他的新书中就可能包含来自宇宙的信息。”

“宇宙信息是怎么传导给他的呢?”

“通过精神渠道传导给他。他自己不应该有所察觉。他以为在依靠自己的天资写作,而宇宙发来的信息以宇宙波的形式,经过他的脑子渗透到他写下的句子中去。”

“你们能够释译宇宙信息吗?”

他们未予回答。




假如我使这些年轻人对宇宙的期望落空的话,我会感到某种失望。其实我可以在下一部著作中插入某种东西,让他们觉得那是宇宙给予我的启示。可现在我却想不出插进什么东西。等我开始写作时,也许我会产生某种想法。

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写作只是一种虚伪的形式,我写的内容都是外星人口述的,那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我一直等待着来自星际间的启示,我的小说毫无进展。假如过不多久我又开始一页一页地写下去,那就说明银河系在向我发送信息了。

可是,现在我能够写的就是这本日记,即对那个坐在那里阅读的年轻女子的观察。她读的什么书,我不知道。来自星际间的信息是在这本日记里呢,还是在她念的那本书里?




有个姑娘来找我。她正在写一篇有关我的小说的论文,要在大学里一次重要讨论会上宣读。看到我的作品能够完全证实她的观点,这无疑是件好事(不知是对我的小说还是对她的论点来说是好事)。从她那十分详尽的介绍中我得到的印象是,她的文章十分严肃,但是在她眼里我的小说却变得面目皆非了。我不怀疑这个罗塔里娅(她叫这个名字)认真地读过那些小说,但是我想,她读那些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找寻她阅读之前就存在于她脑子里的东西。

我试图向她解释,她却略带气愤地反驳说:“为什么?您要我在您的书中仅仅看到您的观点吗?”

我回答她说:“不是这样。我期望读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这只能在读者认为他们读的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时才会发生。”

(幸运的是,我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另一个女子读书,并使自己相信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像这个罗塔里娅。)

“您要求的是被动的、躲避问题的、落后的阅读方法,”罗塔里娅说,“我妹妹就是按您这种方法阅读。恰恰是因为我看到她贪婪地、一本接一本地阅读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而不提出任何问题,我才产生了把弗兰奈里的小说作为我的论文题目的想法。弗兰奈里先生,我正是抱着这个目的阅读您的作品,而且也是为了,如果您愿意深究的话,向我妹妹柳德米拉证明应该如何阅读一位作家,即便他是西拉·弗兰奈里也不例外。”

“谢谢您对我使用‘即便’一词以示区别。您为什么不同您妹妹一起来呢?”

“柳德米拉认为,最好不要认识作者本人,因为真实的人从来不会与读书时想像的作者形象吻合。”

我真想说,这个柳德米拉可能是我最理想的读者。




昨天晚上,当我走进我的书屋时,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我想跟踪他,却未找到他的踪迹,我常常觉得,尤其在深夜里觉得,有人躲在我这房子周围的灌木丛里。

虽然我尽量少出门,也觉得有人把手伸向我的稿件了。我已不止一次发现我的手稿有短缺现象,几天之后又在原地找到这些缺页。有时它们变得面目全非,仿佛我已记不清我都写了些什么,或者说,仿佛我一夜之间变得自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我问罗塔里娅,我借给她的书她是否已看过几本。她回答说没有看,因为她在这里没有电子数据处理机。

她向我解释说,按一定程序工作的数据处理机可以在几分钟内读完一本书,并把书中的全部词汇按照出现频率高低的顺序记录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份‘读后报告’,”罗塔里娅说,“节约宝贵的时间。阅读一篇作品,除了记录下它的题材重复、词汇形式与意义的重复之外,还有什么呢?电子计算机阅读后,给我打印一张词汇频率表。凭借这张词汇表,我就能大致想像出我在评论中应对这本书提出什么问题。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有些是冠词。代词和小品词,这些并不是我要注意的词汇。我首先注意的是那些含义丰富的词汇,它们能使我对全书有个相当准确的印象。”

罗塔里娅给我带来了几本经电子计算机处理过的小说,即以出现频率高低排列的词汇表。“如果是一本五万至十万字的小说,”她对我说,“我劝您立即注意出现频率在二十次左右的词汇。您看这里。出现十九次的词汇是:

皮带、指挥官、牙齿、做、有、一起、蜘蛛、回答、血、哨兵、开枪、立即、你、你的、看见、生命……

出现十八次的词汇是:

够了、漂亮、帽子、直到、法国人、吃、死、新、走过、土豆、点、那些、青年、晚上、走、来……”

“您现在还看不出讲的什么事吗?”罗塔里娅问道。“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战争小说,战斗描写,文字枯燥,带一点恐怖气氛。也可以说,这是一篇非常肤浅的作品。为了证实这点,最好在仅出现过一次(决不能因此而认为它们不重要)的词汇表中做些抽样调查。例如抽出这些词汇:

裙子、埋葬他、地下的、埋葬她、埋葬了、薄的、树林下、手边、流氓无产者、楼梯下的小室、地下、女内衣……[6]”

“不,这本小说并不像乍看起来那样肤浅,一定还隐含着什么东西。我可以把我的研究工作引向这条轨道。”

罗塔里娅给我看另外一些词汇表。“这是另一本小说,风格迥然不同。您看这些出现过五十次左右的词汇:

有、丈夫、少、里卡尔多、他的(五十一次);东西、前面、回答。是、火车站(四十八次);刚刚、房间、马里奥、一些、大家、次(四十七次);去、上午、好像(四十六次);应该(四十五次);直到、手、感觉(四十三次);年、切芹娜、谁、德莉娅、姑娘、你是、晚上(四十二次);窗户、能够、几乎、孤独、回来、男人(四十一次);我、要(四十次);生活(三十九次)……”

“您看呢?情景相融、思想感情轻描淡写、出身微贱、乡间生活……作为反证,让我们从出现过一次的词汇中抽样:

受冻、受骗、设法、工程师、忌妒、天真、吞食、吞下、跪下、向下、不公正、放大、发胖……[7]”

“这样我们就能看到故事中的气氛、人物的心情和社会背景……现在让我们看第三本小说:

去、头发、账、身体、上帝、根据、钱、尤其、次(三十九次);面粉、雨、贮备、有人、理智、晚上、在、维琴佐、葡萄酒(三十八次);甜、因此、贮具、腿、死、他的、鸡蛋、绿的(三十六次);有、小孩、唉、白的、头、做、天、机器、黑的、甚至、胸膛、留下、布(三十五次)……”

“我认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具体的、血淋淋的、真实可靠但有点粗俗的小说,感情逼真,毫不矫揉造作,一部民间的爱情史。这里我们也看看频率为一的那些词汇,例如:

青菜、处女、害羞、我害羞、你害羞、他害羞、我们害羞、发生、苦艾酒[8]……

“看到了吗?多么天真而美好的犯罪感啊!这种迹象非常可贵,可以从这里开始研究,提出您的设想……我怎么跟您讲的?难道这不是一种既迅速又有效的读书方法吗?”

罗塔里娅以这种方式阅读我的小说,使我感到不安。现在我每写下一个词,都能看见它在计算机软件盘上旋转,然后被排列到频率表中去,放到其他一些我无法知道的词旁边;我问自己,这个词我用过多少遍了,充分意识到把单个音节拼写成这个词的责任;我试着想像这个词我使用了一遍或五十遍可能导致什么结果。也许我还是把它杠掉好……可是,我不管写个什么词来代替它,没有一个词能经得住这种考验……也许我不用写书了,还是按字母表顺序写个词汇表,用一堆互不联系的词汇来表达一种我自己尚不知道的真理;也许计算机倒过来执行自己的程序时,能从这堆词汇中推导出我的小说来。

那个写我的论文的罗塔里娅,她妹妹也来找我了,来前未打过招呼,好像偶然路过这里似的。她说:“我叫柳德米拉,读过所有您写的小说。”

因为我知道她不愿意认识作者本人,所以见到她使我感到奇怪。她说她姐姐对事物的看法是片面的;当罗塔里娅跟她谈到见过我时,她要检验一下她姐姐的话,同时也因为我对她只是个理想的作家形象,她决定亲自来检验一下我这个人是否真正存在。

用她的话说,理想的作家就是像“南瓜秧子结南瓜”一样创作的作家。她还用了一些别的顺应自然过程的隐喻,像风沿山坡走、潮水有涨落、年轮不瞒树龄等。这些都是关于文学创作的一般性譬喻,惟有关于南瓜的譬喻是指我的。

“您生您姐姐的气吗?”我问她,因为我听她讲话时语气里带有火药味,就像人们为了维护自己观点反驳他人时那样。

“不,我是生您认识的另一个人的气。”她回答道。

我未费多大劲就弄清了她来访的原因。柳德米拉是那个翻译者马拉纳的女朋友,或者说曾经是他的女朋友。马拉纳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在于它的结构与手法是否复杂,即由欺骗、圈套等齿轮构成的整个机器是否复杂。

“您认为我和他不一样吗?”

“我一直这么想:您写作就像动物筑巢,如蚂蚁建蚁穴,蜜蜂筑蜂房。”

“我相信您说这话不完全是为了讨我喜欢,”我回答说,“喏,您现在亲眼见到我了,希望您并不感到失望。我符合您想像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形象吗?”

“不,我不感到失望,不是因为您符合某种形象,而是因为您正像我想像的那样,是个极普通的人。”

“我的小说给您这种印象吗?”

“啊不……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很有特色……好像它们早已存在,您创作它们之前就早已存在,一切细节都存在……好像它们通过您,借助您才表现出来,因为您会写作,它们需要能把它们写出来的人,这样的人应该存在……我多么希望能看您写作,检验一下是否果真如此……”

我感到非常痛心。对这个女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写作机器,时刻准备把独立于我而存在的幻想世界由未表达出来的状态转化为文字。如果她知道我现在已不具备她想像的那一切,即我既没有表达能力也没有需要表达的东西,如果她知道这一切,那就糟透了。

“您以为能看到什么呢?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我无法写作……”我辩解说。

她解释说,她认为文学的真实性在于写作这一行为的生理属性。

“……行为的生理属性”,这句话开始在我脑子里旋转并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象,我已无法控制自己了:“生存的生理属性,”我低嚷道,“喏,这就是我,我是个活人,在您面前,在您的生理存在面前……”我说这话时心里油然产生一股忌妒之意,不是忌妒他人,而是忌妒我自己,忌妒那个写小说的我占领了这位年轻女子的心。此时此地的我,拥有充沛精力却缺乏创作热情的我与这位女子分开了,被打字机的字盘和卷轴上的白色打字纸远远地分开了。

“沟通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我向她解释说,并急忙向她靠拢。我头脑里各种各样的视觉映象和触觉映象来回翻腾,促使我去迅速消除我与她之间的距离。

柳德米拉挣扎着,尽力摆脱我,“弗兰奈里先生,您要干什么?我们是在讨论问题!您不要搞错了!”

当然,我的动作可以更文雅一点,可现在已别无他法了,只有孤注一掷;我围着写字台追逐她,嘴里还不停地说些我承认是下流的话,像“您以为我老了,不,我还……”

“弗兰奈里先生.您完全误会了,”柳德米拉说。她停下来,把厚厚一本韦氏英语大词典置于我们之间。“我完全可以跟您睡觉;您是位兴趣高雅、外貌漂亮的人。但这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与我读的小说作者西拉·弗兰奈里毫无关系……正如我跟您说过的,你们是两个人,完全不能混淆的两个人……我不怀疑您就是您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在这方面您同我认识的许许多多其他男人完全一样,但是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个人,是西拉·弗兰奈里小说中的西拉·弗兰奈里,与站在我面前的您毫无关系……”

我擦擦头上的汗,坐下来。我身上有某种东西消失了。也许是我消失了,也许是我的具体内容消失了。难道这不正是我所追求的状态吗?不正是我力求达到的非个性化吗?

也许马拉纳与柳德米拉两人来访的目的都是为了告诉我同一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解脱呢,还是惩罚。他们为什么现在来找我呢?现在我觉得自己把自己束缚起来了,就像关在监狱里一样,为什么他们恰恰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呢?




柳德米拉一出门,我就奔向望远镜,想看看那个坐在躺椅上看书的女子以慰藉自己。她不在,于是我怀疑,她是否与来这里会我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呢。也许她就是我的各种问题的根源。也许他们共同合谋来阻止我写作,柳德米拉,她姐姐,还有那个翻译者,都是一伙的。




“我最喜欢的小说,”柳德米拉说,“是这样的小说:它们在极其复杂、残酷与罪恶的人际关系周围蒙上一层似乎透明的外罩。”

我不明白,她说这话是要说明我的小说中什么东西吸引她呢,还是要说明她在我的小说中希望看到却未看到这种东西。

我觉得柳德米拉的特点就是不满足,因此她的爱好也在不断变化,随着她的不满情绪而变化。(不过,她今天来找我时,仿佛已经忘却了昨天发生的事。)

“我在望远镜里可以看到谷底一位女子坐在阳台上看书,”我向她讲述,“我这样向自己提问:这位女子看的书使她感到平静呢,还是使她感到焦虑?”

“您觉得呢?她是平静呢,还是焦虑?”

“平静。”

“那么她读的是令人焦虑的书。”

我向柳德米拉讲述有关我的手稿的一些奇怪想法:它们一会消失了,一会又出现了;再现时已不是原来那样了。她告诉我应该十分小心,因为现在伪经书正阴谋向各个领域扩张。我问她,她从前的男朋友是否是这场阴谋的首领。

“凡是阴谋最后都会摆脱首领的控制。”她含糊其辞地回答说。

伪经(来自希腊文apókryphos,隐蔽的、秘密的):一、原指宗教团体的“秘密书籍”,后指宗教组织确定自己的圣书后那些未被承认的经书;二、指那些不属于某一历史时期或某位作家的书籍。

字典里都是这样解释的。也许我的真正使命就像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称为写作伪经的人的使命。因为写作的含义总是把什么东西隐蔽起来,然后再让人去发现;因为从我的笔管中能够写出来的真理,就像一块磨盘受到强烈冲撞之后,从上面脱落下一块碎片飞向远处;因为没有伪造的东西就没有真正的东西。




我真想找到艾尔梅斯·马拉纳,建议他我们共同组织一个向全世界倾销伪书的公司。可他现在在哪里呢?回日本去了?我想方设法让柳德米拉谈论他,希望从她嘴里套出点具体情况。柳德米拉说,伪造家为了开展活动,需要隐藏在小说家人数众多且多产的国度里,以便把他们的伪作隐蔽起来,把他们的伪作与用真正的原材料严格生产出来的产品混淆在一起。

“那么说他回到日本去了?”可是,柳德米拉仿佛不知道这个人与日本有什么联系。她认为这个不讲信义的翻译者从事伪造的秘密基地在地球的另一面。从他最后的信件来分析,艾尔梅斯·马拉纳的踪迹是在安第斯山脉附近消失的。然而柳德米拉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让他滚得远远的,她逃到这里的山区来,正是为了躲避他;现在她相信不会再看到他了,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就是说您要走了?”我问道。

“明天上午走。”她通报说。

这个消息使我很伤心,我突然感到很孤独。




我与观察飞碟的小青年又谈过一次话,这次是他们来找我的,想检查一下我是否已写出了外星人口述的书。

“没有。但是我知道那本书在什么地方。”我一边走向望远镜一边说道。很久以来我都有这个想法,认为坐在躺椅上的女子看的那本书就是他们要找的来自星际的书。

那个阳台上已没有那位女子了,我失望地把望远镜对准山谷的其他地方,却看见一个男人,身穿城里人的衣服,坐在崖石顶上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书。这一奇妙的巧合使我有理由认为那就是位外星人。

“喏,那就是你们要寻找的书。”我对那些年轻人说,一边把望远镜让给他们看那位陌生人。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眼睛凑向望远镜,然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向我道谢并告辞。




一位男读者来找我,向我说明那个使他感到不安的问题:他得到了两本我写的书名叫“……线”的小说,外表装饰完全一样,内容却是两本毫不相干的小说。一本写的是一位教授不能容忍电话铃声,另一本写的是一位富翁收藏万花筒。可惜他无法对我讲述更多的内容,也不能把那两本书拿给我看,因为那两本书他还未看完就被别人拿走了,第二本小说是在距此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被抢走的。

这件令人奇怪的事使他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他告诉我说,上我家来之前他想弄清楚我是否在家,同时也想再往前看点那本小说,以便更有把握地跟我谈他碰到的问题。于是他坐在一块崖石顶上读起来,他从那里还可以注意我别墅里的情况。过了一会,一伙疯狂的年轻人突然包围了他并抢走了书。他们围着那本书举行了一场即兴的仪式:一人把书高高举起,其他人都以虔诚的目光注视着那本书。不管他怎么抗议,他们也不予理睬,带着那本书跑到森林里去了。

“这儿山谷里有许多怪人,”我尽力安慰他说,“您别再想那本书了。您并没有失去什么,因为那是一本伪作,是在日本制造出来的。一家日本公司蓄意从我的小说在世界各地取得的成就中捞取好处,肆无忌惮地推销书皮上印着我的姓名的小说,其实那都是对一些日本无名之辈的剽窃。那些小说,因为无人出版,最后只好送到造纸厂去当原料。经过长期调查,我已揭穿了这个阴谋。我和那些被剽窃的日本作家在这个阴谋之中都是受害者。”

“说实话,我读那本小说还挺喜欢的,”男读者承认说,“可惜我无法读完那本书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告诉您它的出处:那是本日本小说,略微把人物姓名和地名改换成西方的名称;书名是‘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作家叫伊谷高国,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作家。我可以给您一本英译本,以补偿您的损失。”

我从写字台上拿起那本书,装进纸口袋里递给他,让他当场别翻阅那本书,同时还让他明白,这本书与《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毫无共同之处,与我的其他小说,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无共同之处。

“我知道市场上有一些假冒的弗兰奈里作品,”男读者说,“而且相信我那两本书中至少有一本是假的。您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让这个人进一步了解我的问题,也许太不谨慎。我想用这样一句话来回避他的问题:“我将要创作的小说,我才承认是我的小说。”

男读者会意地微微一笑,然后严肃认真地说道:弗兰奈里先生,我知道谁是这一切的幕后指挥,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个叫艾尔梅斯·马拉纳的人。他制造了这一切,是出于对您的忌妒,因为您认识一位叫柳德米拉·维皮特诺的年轻女子。

“那么您来找我干什么呢?”我驳斥他说,“您去问那位先生是怎么回事好了!”

我怀疑在男读者与柳德米拉之间有某种联系。这种怀疑足以使我的语气变得带有敌意。

“那我只好去找他了,”男读者表示赞同。“正好我因公要上他呆的地方——南美洲去出差,顺便去找找他。”

我不想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他。据我所知,艾尔梅斯·马拉纳在为日本人工作,他在日本有个伪著制作中心。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让这位不速之客远远地离开柳德米拉,因此我鼓励他去出差,去进行细致的调查,查出那个幻影似的翻译家。




男读者被一些神秘的偶合所困扰。他对我说,一段时间以来由于各种原因他读小说刚刚读完几页就中止了。

“也许您觉得枯燥无味。”我对他说。我看问题通常持悲观态度。

“恰恰相反,我都是读到最有兴致的时候被迫中止的。我迫不及待地要接着读下去,可是,当我重新打开书接着往下读时,却发现我面前摆着的完全是另一本书。”

“一本枯燥的书……”我插话说。

“不,一本更有趣的书。这第二本书我也不能读完,又不得不中止。”

“您这种情况倒能使我产生希望,”我说,“我越来越经常碰到的情况是,拿到一本刚刚出版的书,打开一看却是本我已读过上百遍的书。”

我回顾了与那位男读者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也许因为他认真阅读,在小说开头部分他就把小说的全部实质都吸收了,在小说后半部分他已没东西好吸收了。我在写作时也有这种感觉:一段时间以来,写每一本小说时我都是刚写完开头就写不下去了,仿佛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写一本仅有开头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可以是位男读者,但对他的描写应不停地被打断。男读者去买本作家Z写的新小说A,但这是个残本,刚念完开头就没有了……他找到书店去换书……

我可以用第二人称来写这本小说,如“读者你”……我也可以再写进一位女读者,一位专门篡改他人小说的翻译家和一位年迈的作家。后者正在写一本日记,就像我这本日记……

但是,我不希望这位女读者为了躲避那位骗子翻译家最后落于男读者的怀抱。我要让男读者去寻找骗子翻译家的踪迹,后者躲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而让这位作家与女读者单独待在一起。

当然,如果没有一个女主人公,男读者的旅行会枯燥乏味,必须让他在旅途中再遇到一个女人。女读者可以有个姐姐……

事实上,男读者确实要走了。他将随身带着伊谷高国的小说《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以备旅途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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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荷尔德林(一七七○—一八四三),德国诗人,崇尚古希腊文学,拥护法国大革命。青年时代受席勒影响很大。他的诗作主要有《自由颂歌》、《人类颂歌》,作品同时表现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精神。他的小说《许佩里昂》,描写一七七○年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压迫者的斗争,流露出对古希腊文明的向往,并通过小说主人公在德国的见闻,对当时德国社会有所揭露。

[2]塔斯马尼亚是澳大利亚联邦的一个岛州,首府霍巴特。一六四二年荷兰航海探险家阿贝尔·塔斯曼发现了这群岛屿,并以自己的名字为它们命名。

[3]拉威尔(一八七五—一九三七),法国作曲家。其创作大多以自然景物、世态风俗或神话故事为题材。主要作品有管弦乐《西班牙狂想曲》、《波莱罗》、《鹅妈妈组曲》,舞剧《达菲尼与克罗埃》,钢琴组曲《镜》、《夜之幽灵》、《在库伯兰墓前》等。

[4]斯努皮狗是美国当代连环画画家查理·布朗的系列连环画《小人物》中的主人公之一。

[5]即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与罚》。

[6]这一组词都是以sott-开头的。——编辑注

[7]这一组词都是以in-开头的。——编辑注

[8]这些词汇中选自M.阿利内编辑的《意大利现代文学语言的计算机剖析》,Mulino出版社,一九七三年,博格尼亚,该书分析了三部意大利作家的小说。——原作者注(由于汉语中名词没有单、复数的区别,动词没有人称、时态变化,翻译时译者略微做了删减。——译注。最后这一组词是以ver-开头的。——编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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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16:56 |只看该作者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
卡尔维诺中文站:首页 -> 长篇小说 ->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银杏的枯叶像细雨一般纷纷落下,使绿色的草地上布满点点黄斑。我正与补田先生一起在石板铺的小路上散步。我告诉他说,我想把每一片银杏落叶引起的感觉与所有落叶引起的感觉区别开来,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补田先生回答我说,可以把它们区别开。我的前提(补田先生认为我的前提理由充分)是:如果从银杏树上只有一片枯叶落到草地上,那么望着这片枯叶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如果从树上落下两片树叶,眼睛会看到它们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仿佛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分别落在草地上;如果是三片树叶、四片树叶,甚至是五片树叶,情形都大致如此;但是,如果在空中飘落的树叶数目不断增加,它们引起的感觉便会相加,产生一种综合的犹如细雨般的感觉;如果这时刮过一阵微风,这些纷纷下落的树叶会像鸟儿的翅膀那样在空中做片刻停留;如果低头看看草地,会觉得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闪亮的斑点。现在我想一方面不失去这种综合的、愉快的感觉,同时又想使它与每片落叶进入视野后在空中飘荡、下落引起的个别映象区别开来。补田先生的赞同鼓舞着我向这个方向不懈努力。当我观察银杏树叶的扇面形状和齿状边沿时,我又补充说:“也许我不仅能区分出每片树叶引起的感觉,而且能区分出每片树叶上的每个裂片引起的感觉。”补田先生对这一点没有表示意见。以前他的沉默总是对我的告诫,让我不要跳过一系列未经检验的步骤,仓促做出假设。从尊重他的教导出发,我便开始集中精力收集那些细微的感觉,当这些感觉刚刚出现,还没有与其他感觉混合成普遍的印象时,就捕捉住它们。

补田先生的小女儿真纪子给我们送茶来了。她的行动循规蹈矩,她的美色尚带有一丝少女的稚气。当她俯身倒茶时,我看见她那高高拢起的头发下面裸露的后颈上有股黑色的汗毛沿着颈椎一直伸到脊背上。我正聚精会神地观察她,突然觉得补田先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他一定知道,我正在他女儿的后颈上检验我区分各种感觉的能力。我没有移开我的目光,一方面因为那股白色皮肤上的黑色绒毛强烈地吸引着我,另一方面也因为补田先生并未把我的注意力引开,他本来可以用任意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把我的注意力引开。真纪子很快倒毕茶直起身,她左边嘴唇上的一个黑痣又使我感受到刚才那种感觉,但没有那么强烈。真纪子顿时有点慌乱,望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

当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难以忘怀,虽然我知道,讲出来也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与真纪子和宫木夫人一起去湖边散步。补田先生拄着白色枫木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湖中一株秋季开花的睡莲上开了两朵莲花,宫木夫人说想把它们采下来,一朵给她自己,一朵给她女儿。宫木夫人的面部表情像往常一样阴郁且略带疲倦,但她的态度却十分固执。这使我怀疑她在与她丈夫的长期不和睦中是否仅仅是个受害者(关于他们关系不和人们早已议论纷纷)。补田先生尽力冷落她,她自己则我行我素,我真不知道最后谁能拗过谁。至于真纪子,她总是笑容满面,无拘无束。她和那些在矛盾剧烈的家庭中生长起来的孩子一样,为了保护自己养成了这种性格,现在她正是用这种早熟的、回避问题的欢乐面孔来对待所有的人。

我跪在湖边一块石头上,尽力伸手去够漂浮在水面上的睡莲叶片,轻轻把它拉过来,当心别撕碎它,以便把那株睡莲拉到岸边,宫木夫人和她的女儿也跪在岸边,伸出手,随时准备采摘慢慢移近的花朵。湖岸离水面很近,而且向下倾斜,为了不掉进水中,她们挽起一只手靠在我背上,再一人从一侧伸出一只手去。突然我感到我的背上,在肩膀与肋骨之间,仿佛接触到什么,对,接触到两个东西,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感觉。在真纪子小姐那边是绷得紧紧的、富有弹性的尖状物,在宫木夫人那边则是柔软的、滑而不定的圆状物。我明白了,由于某种非常罕见的巧合,我同时接触到真纪子小姐的左乳房及其母亲的右乳房,我应该集中全力不失时机地区别、比较和体会这两种同时产生的感觉。

“把莲叶推开,”补田先生说道,“花茎就移向你们了。”他站在我们三人的上方。他本来可以用拐杖轻而易举地把睡莲勾到岸边,但他却不那样做,仅限于向两位妇女提出劝告,使她们的身躯更长时间地依附在我身上。

两朵睡莲快到真纪子与宫木夫人的手边了。我迅速盘算着:等她们采摘的时候,我只要抬起右手,向后收臂,便可将真纪子那坚实的小乳房夹在腋下。但是,由于采到莲花而产生的兴奋把我们各种动作的顺序打乱了,我的右臂夹空了,而我的左手放开花茎向后收回来时却插到了宫木夫人的怀里。她好像有意让我这么做,欢迎我这么做,我周身都感到她身体顺从地微微颤抖。这件事后来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后果,下面我会讲到的。

当我们再次经过那棵银杏树下面时,我对补田先生说,观察纷纷下落的树叶时,应该注意的根本问题不是要感知每片树叶,而是感知每片树叶之间的距离,即把它们分隔开的空气与空间。我仿佛明白了这个道理:感知范围内有很大一部分不存在感觉,这是使感知能力得以暂时集中在某个局部上而不可缺少的一个条件,正如在音乐中那样,寂静的背景是使每个音符突出出来的必要条件。

补田先生说,就触觉而言这无疑是正确的。我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我在与他交流我对树叶的观察得出的结论时,心里想到的正是对他女儿和夫人的身体接触。补田先生非常自若地继续讲他对触觉的看法,仿佛他已明白这是我与他谈话的惟一话题。

为了把我们的谈话引到别的话题上去,我试图拿阅读小说来作比较。小说中缓慢的节奏和低沉的语调,是为了引起读者注意那些细腻而具体的感觉;但是小说必须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话只能一句一句地说,感觉只能一个一个地表达,不管谈论的是单一的感觉还是复合的感觉。视觉与听觉的范围却很广泛,可以同时接收多种多样的感觉。把小说表达的各种感觉与读者的接受能力二者加以比较,后者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首先,读者如不仔细认真地阅读便会忽略文字中实际包含的一些信息或意图;其次,文字中总有一些基本东西未被表示出来,甚至可以说,小说中未言明的东西比言明的东西更加丰富,只有让言明的东西发生折射才能想像出那些未言明的东西。补田先生对于我的这些思考保持沉默,而我和往常一样,由于讲得过多最后自己反被绕在里面绕不出来了。

后来有段时间,我常常单独与两位妇女待在家里,因为补田先生决定亲自去图书馆查找资料(在这以前那是我的主要任务),要我留在他的书房里整理他的卡片。我有理由担心补田先生嗅出了我与川崎教授的谈话,猜到我想脱离他这一学派,投向能给我提供光辉前程的学术界。的确如此,长期留在补田先生的智力保护下对我是不利的,我从川崎教授的助手们对我的讥讽中已经感觉到了,因为他们不像我的这些同窗拒不与其他学派接触。补田先生无疑想把我整天关在他家里,让我不能练就一副强有力的翅膀,并限制我在头脑里形成独立的思想。他正是用这种方法对待其他同学的.他们现在已被他束缚住了,并且相互监视,只要有一点摆脱老师权威的表示便会被人告发。我必须尽快下决心脱离补田先生;如果说我迟迟没有这样做,那仅仅是因为上午他不在家时我心里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快与兴奋,虽然这种精神状态对我的研究工作毫无益处。

我在工作中的确常常分心,寻找各种借口到其他房间去,希望能碰见真纪子,看她如何度过一天的时间,然而常常碰见的却是宫木夫人,我也常常与她攀谈,因为与母亲谈话(甚至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比与女儿谈话机会易得。

晚上,大家围着热气腾腾的鸡素烧[1]坐成一圈,补田先生仔细审视着我们的表情,仿佛这一天的秘密与想法都写在我们脸上。各种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的想法形成一张网,令我无法逃脱,也不愿逃脱。因此,我一拖再拖,不能下决心脱离补田先生,脱离这个得益甚微且没有前景的工作。我知道,布下这张网的就是他补田先生,他正一扣一扣地收紧这张网。

那是秋天一个晴朗的下午,接近(阳历)十一月里的望日,我与真纪子谈到什么地方才是从树枝间观察月光的最佳地点。我认为银杏树下的花圃是最佳地点,因为那里厚厚一层落叶可以把月光反射到四周。我的话目的很明确:邀真纪子于当天夜晚去银杏树下会面。这位姑娘反驳说她认为最佳地点是湖边,因为秋高气爽的时候湖水反映出来的月亮轮廓比多雾的夏季更清晰。

“好,”我急忙说道,“我急切地盼望着月亮升起的时候,与你在湖边见面。另外,”我补充说,“小湖还能唤起我记忆中的一些微妙感觉。”

也许说这句话时,我对碰到真纪子乳房的回忆太强烈了,我的声音很激动,使她感到不安。她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为了不让她不安的心情打断我美好的幻想,我的嘴不自觉地做了个轻率的动作:我像咬东西那样张开嘴又闭上嘴。真纪子本能地把头向后一仰,做出疼痛的表情,仿佛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她迅速镇静下来并走出房间;我急忙去追她。

宫木夫人在外屋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往花瓶里插花与树枝。我神魂颠倒地往前追,没注意已走到她的跟前,这才及时收住脚,差点撞着她,踢翻她的插花。真纪子的表情唤起我一时冲动,宫木夫人也许看出了我这种心情,因为我慌慌张张的步履使我差点踩着她。夫人也未抬头,举起手中的山茶花,好像要用花来打我或抵御我那已倾向她的身躯,又好像用花来向我传情,用鞭笞与温柔鼓励我。我急忙伸手去护花,以防把它们弄乱了;这时她却挥动着花儿身子向我迎来。在慌乱之中我的一只手不知怎的伸到她的和服里面,抓住她那温暖而柔软的长圆形乳房,而她的一只手则穿过榆科植物光叶样(在欧洲称为高加索榆——编者注)的枝,摸到我的生殖器,坦然地紧紧握住它并把它从衣服下面掏出来,仿佛在进行修枝似的。

宫木夫人乳房上使我感兴趣的是那凸起的乳头、面积不算太小的乳晕和皮肤上的颗粒。这些颗粒从乳头顶端到乳晕的外围均有分布,中心较稀,外围较密。可以断定,正是这些颗粒状乳突操纵着宫木夫人能够接收到的各种感觉。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证实这个现象:以一秒钟的间歇在不同的地方轻轻按压它们,同时观察这个乳房上的直接反应和夫人行为中的间接反应。也可以从我的行为中观察间接反应,因为在她的感觉与我的感觉之间明显地存在着某种联系。为了深入研究这种微妙的触觉,我不仅用手指肚儿而且用生殖器在她乳房上轻抹或画圈,因为此时我们两人的姿势有利于我们身体上这两个不同的部分进行接触,同时也因为她表现得很快活,积极配合乃至主动操纵这些动作。我观察到我的生殖器(尤其是龟头)上存在着许多感觉不同的区域和点,有的地方兴奋,有的地方愉快,有的地方痒痒,有的地方疼痛,有的地方则感觉迟钝或没有感觉。我与她身体上这些敏感的或超敏感的部分无意地或有意地接触,引起了一系列以各种方式相互组合的综合反应,要记录下这些反应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十分艰巨的。

当我们沉沦于这些感受之中时,活动门的门缝里闪现出真纪子的身影。这姑娘一定是等着我去追她,不见我去便转回来看看什么事阻止了我。她一看就明白了,急忙退回去。但是,她的动作并非那么迅速,让我看不清她的衣服变了:她脱掉了那件紧身毛衣,换上了绸睡衣。那件绸睡衣前面开口,仿佛有意让她体内犹如百花怒放的生命力溢流出来润滑她的皮肤,让人看了情不自禁地想去触摸一下。

“真纪子!”我喊住她,因为我想向她解释(可我真不知从何处说起),她看见我与她母亲搂在一起这种姿势,是由于我对她真纪子的追求被一些偶然因素导入歧途后才发生的。她现在穿的这件不平整的或者说将会弄得不平整的睡衣,给予我某种明确的许诺,使我对她的追求重新燃烧起来。由于真纪子形象的再现以及我与宫木夫人的皮肤接触,我简直要被欲火烧化了。

宫木夫人一定觉察出来了。只觉她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拖倒在地;迅速钻到我的身下,用她那湿润而紧缩的阴部对准我的生殖器,准确无误地把它吸进去,并像吸盘一样牢牢吸住它,用她那细瘦的大腿夹着我的双胯,穿着白色袜子的双足交叉放在我的耻骨上方。宫木夫人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一把钳子钳住了我。

我对真纪子的呼唤她并非没有听见,窗户纸外面姑娘的身影站住了,跪到地板上了。喏,她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心中的欲火也在燃烧,她紧咬着嘴唇,圆睁着眼睛,好奇而又气愤地注视着我与她母亲的每一个动作与声息。观察这个场面的并非她一人,在过廊尽头另一扇门框里一动不动地还站着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补田先生站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他目不转睛地不是望着我与他妻子,而是望着注视着我们的他女儿。宫木夫人的兴奋反映在他女儿的目光中,再折射到他那冷漠的眼球里和紧闭的嘴唇上。

他发现我在看他,却仍然站在那里未动。这时我明白了,他既不会阻止我的行为也不会把我撵出家门,甚至永远不会提起这件事或以后可能发生与重演的事。同时我也明白了,他对我的纵容既不会给予我某种权利,也不会削弱我对他的依附。这个秘密只会束缚我而不会束缚他,因为我决不能向别人诉说他看到的这一切,那等于承认我自己做了不体面的事。

现在我该怎么办?命运注定我在这场误会中越陷越深,因为真纪子已将我看成她母亲的众多情人之一,而宫木夫人则知道我把她当做她女儿,她们都将严厉地惩罚我。我的同窗也将按照老师制定的计谋到处煽风点火,学术界的流言蜚语会给我在补田家的勤奋工作投上阴影,使我在大学教师们的眼里失去信誉。我原指望依靠他们改变我的处境。

尽管这些情况将使我感到处境窘迫,我仍然集中精力,顺利地从我与宫木夫人发生性关系时的一般感觉中区分出我的器官与她的器官上各个部位的局部感觉。方法是逐步观察我的动作和她的反应。这一做法有助于我把需要观察的整个状态延长,推迟性交结束即无感觉或仅有局部感觉的时刻到来。性交之后还有性冲动,而且性冲动会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在不同的时空中突然出现。“真纪子!真纪子!”我对着宫木夫人的耳朵喃喃呼唤,一边把我受到超强感觉的这一时刻与真纪子的形象以及在我想像中她可能给予我的感觉联系起来。为了延续我的肌体反应,我就考虑当晚要向补田先生做的说明:“银杏树叶纷纷飘落,其特点是:每片下落的树叶每时每刻都处于某一具体高度,因此,空旷的、没有感觉的空间即我们的视觉活动的空间,可以分成一系列平面,每个这样的平面上都有一个而且仅有一片树叶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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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鸡素烧是日本菜中的名菜,主要原料为鸡肉加上其他配料,吃法相当于我国的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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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18:35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卡尔维诺中文站:首页 -> 长篇小说 ->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你系好安全带,飞机开始降落。飞行是旅游的对立面:你穿过空气稀薄的空间,消失在真空中;你承认在一定时间之内不置身于任何地方,这段时间也是时间中的空白;然后你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时间与空间与你出发地的时间与空间没有联系。这段时间你干什么?你如何度过世界没有你、你没有世界这段时间?看书。你在两个机场之间从未停止过看书,因为在这期间除书之外就是真空,是飞机中途着陆的不知名称的机场,是这个载着你并使你得以生存的金属机身和伴随着你的永远相同又永远不同的乘客。值得把注意力集中到旅途中这另外一种消遣上,即由不同铅字组成的这个集合——书本上,书里提到的各种名称也使你相信你的思想现在正飞越什么而不是飞越真空。你认识到,要信赖这个不安全的、被不很精确地驾驭着的装置,需要有点大大咧咧的精神。也许这说明人们为什么倾向于逆来顺受,倾向于向后看,倾向于像小孩子一样依赖他人。(喂,你这是在思考乘飞机旅行呢,还是在思考阅读?)

飞机开始降落,你还没有念完伊谷高国的小说《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你在走下舷梯、乘汽车穿过机场、排队查验护照和过海关时,一直在看这本书。你手持打开的书本,一边看一边向前走,排到你时,你手中的书突然被夺走了。你抬起头,仿佛有块幕布在你面前突然拉开了似的,你发现迎面站着一排荷枪实弹、戴着领章帽徽的警察。

“我的书……”你像个婴儿一样哭丧着脸说道,并朝那一排闪闪发光的金属钮扣和枪口伸出一只软弱的手。

“没收了。这本书不允许进入阿塔圭塔尼亚[1],这是一本禁书。”

“怎么可能是……?一本描写秋季落叶的书会是……?你们有什么权力……?”

“这本书列在查禁的书单中。这是我们的法律。你还想来教训我们?”这几句话说得一句比一句快,一个音节比一个音节快,说话的语气也由不耐烦到生硬、由生硬到要挟、由要挟到威胁。

“我……我不剩多少就看完了……”

“算了吧,”背后有个声音劝导你说,“别和这些人争论。至于那本书,你不用担心。我也有一本,我们以后再说……”

说话的是一位女乘客。她身材修长,穿着长裤,戴着眼镜;虽然带着许多书,表情却很自信,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检查制度。你认识她吗?即使你认识她,也要装着没那回事,因为她一定不愿让人发现她在同你讲话。她示意你跟着她,别走丢了。走出机场后她坐上一辆出租汽车,并示意你乘后面那辆出租车。当车子开到一块开阔的田野里时,她下了车,带上她的书上了你的车。如果不是她的头发铰得短并且戴着一副大眼镜,你一定会说她像罗塔里娅。

你试探着说道:“你是……?”

“柯里娜,就叫我柯里娜。”

柯里娜在手提包里翻了一阵,掏出一本书递给你。

“不是这本,”你说,因为你看见书皮上的小说名称和作者姓名都是陌生的: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在空墓穴的周围》。“他们从我这里没收的是伊谷氏的小说!”

“我给你的就是他的小说。在阿塔圭塔尼亚各种小说都得装上假书皮,才能发行。”

当出租车全速行驶进入尘土飞扬的市郊时,你已抵制不住这本书对你的诱惑,想打开它看看柯里娜的话是否属实。什么呀!这本书你是第一次见到,而且不像日本小说。小说开头写一个男人坐在长满龙舌兰的高坡上观看一种叫墨西哥秃鹫的猛禽飞翔。

“如果书皮是假的,”你说,“那么书瓤一定也是假的。”

“你没料到?”柯里娜说,“伪造一旦发生作用,就没有止境。这个国家一切可以伪造的都伪造了:博物馆里的画,银行里的金锭,汽车上的车票都是伪造的。革命力量与反革命力量正是利用伪造这个手段互相斗争。结果谁也不能确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警察模仿革命者的行为,革命者则化装成警察。”

“到底谁占了便宜呢?”

“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这要看谁,是警察还是我们组织,能更有效地利用自己的乃至对方的伪造。”

出租汽车司机伸着耳朵在听你们对话。你示意柯里娜,制止她讲些不谨慎的话。

可是她说:“别怕,这是辆假出租车。我担心的倒是另有一辆出租车在跟踪我们。”

“真出租车还是假出租车?”

“当然是假出租车。不知道是警察的假出租车呢,还是我们的假出租车。”

你偷偷向后面马路上一看。惊叫起来:“哎呀,还有第三辆出租车在跟踪第二辆……”

“可能是我们的车在监视警察的行动,也可能是警察的车在跟踪我们……”

第二辆出租车超过你们并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强迫你们下车:“我们是警察!你们被捕了!”你们三个人,你,柯里娜和司机,都被戴上手铐,塞进第二辆出租车。

柯里娜十分镇静且面带微笑与警察打招呼:“我是杰尔特鲁德,这位是我的朋友,送我们上指挥部去!”

这一切令你目瞪口呆?柯里娜-杰尔特鲁德用你们国家的话悄悄对你说:“别害怕,他们是假警察,其实是我们自己人。”




你们的车刚刚起动,就被第三辆出租车拦住了去路。第三辆车上跳下一些蒙面持枪的人,解除了警察的武装,给你与柯里娜-杰尔特鲁德打开手铐,并把警察铐了起来,然后把你们都塞进他们的汽车里。

柯里娜-杰尔特鲁德好像满不在乎。“谢谢,朋友们,”她说,“我是英格丽德,他是我们的人。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司令部去吗?”

“闭嘴!”一个像是头头的人说道:“别想耍滑头!现在我们要把你们的眼睛蒙起来。你们是我们的人质。”

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原因之一是,柯里娜-杰尔特鲁德-英格丽德被另一辆出租车带走了。当你的手和眼睛重新获得自由时,你已待在某警察局或某兵营的办公室里。身穿制服的军士从正面和侧面给你照相,取你的指纹。一位军官唤道:“阿尔芳西娜!”

你看见柯里娜-杰尔特鲁德-英格丽德身着军服走进来,把一沓文件交给那位军官签字。

这时你正从这张办公桌走向另一张办公桌办你的手续:一位警察收走你的证件,另一位警察收走你的金钱,第三位警察收走你穿上囚犯服后换下的衣服。

“这是什么圈套?”当看守背过身去,英格丽德-杰尔特鲁德-阿尔芳西娜走到你身边时,你问她说。

“革命队伍中混入了反革命,是他们使我们中了警察的埋伏。幸运的是,许多革命者打进警察内部了,他们伪证说我是这个司令部的工作人员。至于你,他们将把你送进一个假监狱,就是说送进真正的国家监狱,但那个监狱不是由他们而是由我们控制的。”

这时你一定会想到马拉纳。如果不是他,谁能想出这种阴谋诡计来呢?

“我似乎很熟悉你们头头的这种风格。”你对阿尔芳西娜说道。

“谁当头头,这无关紧要。头头也许是个假的:他装着为革命工作,实际上在为反革命效力;或者,他的公开身分是为反革命工作,但他坚信只有那样才能为革命开辟道路。”

“你与这种人合作?”

“我的情况不同。我是个潜伏者,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潜伏在假革命者的阵营里。但是,为了不暴露自己,我要装成一个潜伏在真革命内部的反革命。我就是这样干的,接受警察的指令,但不是真警察的指令,因为我受混进反革命渗透者内部的革命者的领导。”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这里的人都是潜伏者,要么是潜入警察内部的,要么是潜入革命队伍里的。你们自己相互怎么识别呢?”

“要识别一个人,需要看谁是让他混进来的潜伏者。要知道这一点,还必须首先知道谁已打入潜伏者的队伍中去了。”

“虽然你们都知道谁都与自己的公开身分无关,你们相互还进行殊死斗争?”

“这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应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那么,我该扮演什么角色呢?”

“耐心等待吧,继续看你的书。”

“尽是鬼话!我的书早就丢了,他们把我的手松开的时候,不,是逮捕我的时候……”

“没关系。你要去的地方是个模范监狱,那里的图书馆里有许多新书。”

“禁书也有?”

“如果在监狱里还搞不到禁书,那么上什么地方才能搞到禁书呢?”




(你到阿塔圭塔尼亚来是为了寻找一个伪造小说的人,反而成了一种使生活充满伪造的制度的囚犯。或者说,你决心深入这里的森林、草原、高原和山脉之中寻找马拉纳的踪迹,为了寻找那些系列小说的源泉而迷了路;这个社会像个监狱,你在这个监狱的铁栅栏内乱冲乱撞,因为它把你的冒险行为局限在它那狭窄的过道里……这还是你那篇故事吗,男读者?你出于对柳德米拉的爱,走上这条使你远远离开了她的道路,现在你甚至看不见她了。如果现在她不再是你思想上的航标,那么你只好依赖与其对立的形象,即罗塔里娅……

她是罗塔里娅吗?当你提到过去的事时,她总是这么回答你:“我不知道你跟谁过不去,你说的人我都不认识。”是不是从事秘密工作的纪律要求她这么说呢?说真的,你也不完全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也许她是假柯里娜?是假罗塔里娅?你确切知道的仅仅是,她在你这篇故事中的作用与罗塔里娅的作用相似,就是说,罗塔里娅这个名字与她很般配。如果不这样称呼她,那么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

“你想否认你有个妹妹?”

“我是有个妹妹,可我看不出她跟这有什么关系。”

“你妹妹喜欢小说里的人物情绪不安、心理活动复杂吗?”

“我妹妹经常说,她喜欢小说有一种原始的、本来的、由大地中喷射出来的力量。对,她正是这么说的:由大地中喷射出来的力量。”)




“您给监狱图书馆提意见,说有本小说不全了。”一位坐在高大办公桌后面的高级军官说。

你叹了口气,终于感到轻松。刚才有个看守到你的牢房来传你,带着你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经过地下大厅,再上楼梯,穿过候见室和办公室,你一直提心吊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其实,他们只是想答复你对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所提的意见。当你接过一本书皮脱胶里面仅有几沓书页的破旧小说时,你觉得你心中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愤怒。

“对,我提了意见!”你回答说,“你们夸耀说,这里是模范监狱的模范图书馆,可是,当人们要借一本图书编目中有的书时,拿到的却是一堆拆散了的书页!我问你们,你们怎么能用这种方法来改造犯人呢!”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军官慢慢摘下眼镜,心情沉重地摇着头说道:“我跟您提的意见没有直接关系。那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我们处虽然与监狱和图书馆关系密切,却负责更加广泛的问题。我们派人去叫您,是因为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小说读者,需要向您请教。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包括军队、警察和司法机关,在决定应该禁止或应该允许发行一本小说时,常常有些困难,如没有时间阅读,不熟悉做决定必需的美学与哲学标准……请您别担心,我们不会强迫您参加我们的书报检查工作。现代技术很快就能帮助我们以迅速而准确的效率完成这些工作。我们的机器能够阅读、能够分析,能够对任何一篇文章做出判断。但是,我们需要对机器的可靠性进行检验。您在我们卡片里是个中等读者的代表,另外,我们知道您看过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至少是看过一部分。我们觉得需要把您的看法与读书机的结论对比一下。”

他把你带到读书机器室。“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是我的程序设计人员希拉。”

你面前站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扣子一直扣到颈脖。她就是柯里娜-杰尔特鲁德-阿尔芳西娜,正在调节一组电池。盛装电池组的金属柜,外表像台洗碗机。

“这是存贮单元,储存着整本《在空墓穴的周围》;终端是台打印机,您是知道的,它可以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复制这本小说。”那位军官说。

这台像个打字机的机械,像机枪扫射那样迅速在纸带上打上大写字母,并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纸带。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把我未读的那几章带走。”你一边说,一边用手亲切地抚摸这条打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带,因为你已看出这正是你在牢房里看的那本小说。

“您请便吧,”军官说。“我现在告辞,希拉在这里陪您,她会把必要的程序调进读书机。”

男读者,你得到了你要找的书,现在可以接着读下去了。你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你觉得这个故事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吗?不,我不是指那本小说,而是指你本身的故事,你能这样被动地容忍到什么时候呢?开始这场探险行动时你充满了热情,可现在呢?你现在的工作仅仅是录制别人确定的情景,听从别人的摆布,置身于不由你控制的事件之中。那么,你作为小说主人公的作用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你继续为这种把戏效力,那就等于说你成了这里广泛进行伪造的帮凶。

你伸手抓住那姑娘的手腕说道:“罗塔里娅,不要再伪装了!你甘心让警察摆布你到什么时候呢?”

希拉-英格丽德-柯里娜这次没能完全掩盖她局促不安的心情,她挣脱你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在指责谁,不知道你的过去。我的策略十分明确。反政府力量只有渗入政府机构之内,才能推翻政府。”

“然后再依样画葫芦建一个同样的政府!罗塔里娅,别伪装了!脱下你身上的军服吧!”

希拉挑衅般望着你说:“脱下军服?你来试试吧……”

现在你决心进行战斗,不能再听别人摆布了。你气愤地脱下希拉的大褂,看到警察阿尔芳西娜的警服;扯掉阿尔芳西娜的金色扣子,见到柯里娜的茄克;拉开柯里娜的拉链,发现英格丽德的领章……

她自己则脱下贴身的衣服,露出两个小香瓜大小的乳房、微微下凹的上腹、随呼吸而起伏的肚脐、稍稍隆起的下腹、丰满的腰胯、骄傲的阴部和一双结实的长腿。

“这呢,这也是一身军服?”希拉大声嚷道。

你不知所措,喃喃说道:“不,这不是……”

“是!”希拉怒吼道。“身体是军服!是武器!是暴力!是对权力的要求!是战争!身体可以像东西一样握在手里,但它是目的,不是手段。身体具有含义,能进行交流!它怒吼、反抗、颠覆!”

希拉-阿尔芳西娜-杰尔特鲁德一边嚷,一边扑到你身上,扯下你的囚犯服,赤条条地与你在存贮器的柜子下面厮混起来。

喂!男读者,你在干什么?你不反抗?你不逃走?啊,你也参与了……你也加入了……你是这本书不可争议的男主人公,没人怀疑这个,但是,你以为这能给予你以权力和小说中的所有女主人公发生性关系吗?就这样,毫无任何准备地……?难道你与柳德米拉的罗曼史还不足以成为一本爱情小说中令人兴奋并给人以享受的情节?有什么必要去和她姐姐(和一个你认为是她姐姐的人)厮混?和这个罗塔里娅-柯里娜-希拉厮混?你好好想想,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呀……?当然,在这几页发生的事中你处于被胁迫的地位,你想进行报复,但是这种报复方式恰当吗?你是不是要说这也是出于无奈?你很清楚,这个姑娘有头脑,凡是她理论上想到的都要付诸实践,不顾后果如何……她这是想向你证明她的观点,没有别的意思……这回你怎么这么快就相信她的论点了呢?当心哪,男读者,这里的事物都是表里不一的,这里的人都是两面派呀……

闪光灯的亮光和照相机快门的啪啪声贪婪地吞食着你们那搂抱在一起的赤裸裸的肉体。

“亚历山德拉上尉,我们再次拍下了你躺在犯人怀抱里的裸体照片,”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照相师警告说,“这些用快速镜头拍下的照片会进一步充实你的档案……”

那个声音奸笑着渐渐消失了。阿尔芳西娜-希拉-亚历山德拉站起来,穿上衣服,苦恼地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注意我。”然后又叹息道,“同时为两个相互对立的秘密警察组织工作有这么一个问题:他们两家都时刻在想方设法对你进行讹诈。”

你也想站起来,却被打印机打出来的纸带缠住了。那本小说的开头堆在地上像只猫卧在那里。你正在经历的爱情故事处于高潮的时候被打断了,也许现在他们才会允许你把要看的小说看完吧……

亚历山德拉-希拉-柯里娜忧心忡忡地又开始敲打键盘了。她的外表像个勤奋的姑娘,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她低声说道,“现在应该把全部小说都打印出来了……可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呢?”

是呀.你也发现了。杰尔特鲁德-阿尔芳西娜今天有些烦躁,因为她按错了一个键,计算机存贮器中储存的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本来可以随时调出来,现在各个词句的顺序都被消磁器抹掉了,各种颜色的导线传递的只是一些互不关联的词:il il il il,di di di di,da da da da,che che che che[2],按它们出现的频率依次排列。那本小说被粉碎了,瓦解了,再也不能复原了,就像一堆沙被风刮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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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作者虚构的一个国家。

[2] 这些都是意大利语中的虚词,单独不能表达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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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0:19:34 |只看该作者
在空墓穴的周围
卡尔维诺中文站:首页 -> 长篇小说 ->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秃鹫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我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仿佛只有飞起来后它们的羽毛才成其为羽毛而不是针叶树的树叶。秃鹫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我骑在马上沿着无人行走的道路奔向奥克达尔村。

“纳乔,”我父亲曾对我说,“我断气后你骑着我的马,拿着我的卡宾枪,带上三天的干粮,沿着这个干涸的河道爬上圣伊雷内奥山,直到你能够看见奥克达尔村屋顶上升起的炊烟,走进村里为止。”

“为什么要去奥克达尔?”我问他,“那里有谁?要我去找谁?”

我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慢,脸色涨得越来越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瞒你瞒了这么多年……说来话长……”

他说这些话时快要咽气了。我知道他讲话时喜欢兜圈子,喜欢离题、插叙与倒叙,耽心他还未讲到实质性的东西就完了。“爸爸,快说,告诉我到奥克达尔要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你妈妈……你不认识你妈妈,她住在奥克达尔……打你还带着尿布时起,她就没再见过你……”

我知道他临死之前会告诉我谁是我母亲。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他都未讲过我母亲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为什么他把我从母亲的怀抱中夺走,不让我吃母亲的奶,却带着我跟他过这种到处流浪与逃亡的生活。他应该告诉我这一切。“谁是我母亲?她叫什么名字?”当我还不厌其烦地问他这些问题时,他对我讲的都是瞎编的、相互矛盾的谎话:有时说她是个到处讨饭的乞丐,有时说她是个坐着红色轿车到处旅游的外国太太,有时又说她是修道院里的一个修女,是马戏团里的一个女骑手;有时说她生下我就死了,有时说她在一次地震中丧生。因此我最后决定不再向他提这些问题,等他自己告诉我。我父亲现在染上了黄热病,我才刚满十六岁。

“让我从头告诉你,”他大口喘着气说,“等你到了奥克达尔,说:‘我叫纳乔,是唐·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的儿子。’你就会听到许多有关我的事情,那都是假的,是对我的咒骂和毁谤。我要你知道……”

“我母亲的名字,快说!”

“我这就告诉你。现在是该你知道的时候了……”

那个时刻始终没有到来。说了许多无用的开场白之后,我父亲已是气息奄奄,最后永远离开了人世。现在我骑着马摸黑向圣伊雷内奥山前进,仍旧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续系。

半山腰上有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顺着干涸河床的方向前进。我走在这条山路上,望着黎明的天空和参差不齐的森林黑影,仿佛迎来了新的其实并非新的一天。所谓“新的”,那是说你在这一天第一次理解了某种事情;至于“并非新的”,那是因为这一天与平时一样,只不过比平时天亮得早些。

天大亮的时候我看见河对岸也有这么一条山路,路上也有一个人骑着马,肩上背着一支长枪,与我平行着向同一方向前进。

“喂!”我呼唤道,“这里离奥克达尔还有多远?”

他没有转过身来,或者说,他比这更糟:我的喊声仅使他侧了一下头(否则我会以为他是个聋子),他旋即又目视前方,继续策马前进,既未回答我的问话,也未跟我打招呼。

“喂!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大声嚷道,而他却坐在马鞍里随着他那匹黑马的步伐前后左右地晃悠着。

谁知道从夜晚什么时候起我们便沿着深谷两岸的山路并排前进呢。我原以为我的牝马的蹄声在对岸的崖石上引起了回响,其实是那匹黑马的铁掌发出的铿锵声。

那个年轻人宽肩膀、长颈脖,头戴一顶花边草帽。他那不友好的态度令我生气,我一夹马刺,让我的牝马跑起来,把他甩到后面,不愿再看见他。当我超过他后,不知什么神的启示让我回头看看他,见他从肩上摘下枪,正要举起来对着我瞄准。我立即伸手去马鞍上取出卡宾枪。这时他又把枪背到肩上,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似的。此后我们沿河两岸并排前进,相互盯着对方,不让对方落到自己身后。我的牝马根据那匹黑马的步伐调节自己的步伐,仿佛它理解我耽心什么。

其实是这篇故事谐调着这四对铁蹄缓慢而庄重地沿着山间小路向上爬,走向那个包藏着过去与未来的秘密的地方。那里的时间——过去与将来——拧在一起,就像搭在马鞍前面的那根缰绳。奥克达尔位于这个世界上人类居住区的边缘,位于我生命的边缘。我现在已经明白,通向奥克达尔的这段漫长的路程,比起我到达那里以后要干的事情来说要短暂得多。

“我叫纳乔,是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的儿子,”我冲着坐在教堂墙边的一个印第安老人说道,“我的家在哪儿?”

我想也许他知道。

老人翻起那像火鸡一般的红肿的眼皮,从披巾下举起干瘦的手指(像人们用来引火的干树枝),指向阿尔瓦拉多家的楼房。那是奥克达尔村用泥土垒起的房屋中惟一的一幢楼房,巴罗克形式的大楼正面仿佛建错了地方,像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一片舞台布景。几个世纪以前有人一定以为这里是盛产黄金的地方,等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后,这院新盖起的楼房便渐渐走向没落了。

仆人拴好我的马,领着我到处参观。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越向里走越觉得是在向外走,仿佛这座楼房里门都是向外开而不是向里开的。这篇故事应该反映我首次看到这些房子时的这种奇怪感觉,同时还应该反映我的另一种感觉,即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没留下任何回忆,只有一片空白。现在我试图用各种想像来填补这片空白,但我的这些努力却像刚刚做过即被忘却了的梦。

第一个院子里晾晒着地毯(我在回忆中尽力寻找有关豪门望族家摇篮的回忆);第二个院子里堆放着一袋袋种子(我尽力激发幼儿时期对农场的回忆);第三个院子周围都是马厩(难道我出生在马厩里?)。现在已是白天,但笼罩着这篇故事的暗影却不见消退。你虽然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东西,但由于这个暗影的存在,却看不见它们向你传递的信息,听不到清晰话语,只能听到含混不清的议论和歌声。

在第三进院子里各种感觉渐渐出现了:先是出现了气味、味道,后来一堆火光照亮了聚集在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厨房里一群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人的面孔。他们一个个皮肤光亮,也许已逾耄耋之年、也许尚属豆蔻年华;也许我父亲在这里时他们已是这片土地的元老,也许他们是我父亲同辈人的子女。他们现在望着我这个外来人的神色,就像他们的父辈一天早晨看见我父亲骑着马、背着卡宾枪来到这里时的神情。

除了黑黑的炉台和红红的火光,一位妇女的形象渐渐呈现出来。她就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身上披着一条棕色与紫色条纹相间的毛毯。她做了一盘辣味肉丸递给我并说道:“吃吧,孩子!你走了十六年才找到回家的路。”我不知道她说“孩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妇女通常对年轻人的称呼呢,还是这个词本来的含义。我嘴里被阿娜克列塔调丸子用的辣椒汁辣得火辣辣的,仿佛这辣味就是肉丸里的各种味道的总和,只觉得我的口腔火烧火燎的,分不出肉丸子里还有什么味道。我假借这一生中饱尝的酸甜苦辣来区别这个复合味道,结果我得到的感觉却不是辣味而是婴儿吃奶的味,因为那是人首先尝到的包含着各种味道的第一种滋味。

我看了看阿娜克列塔的面孔(虽然岁月抹去了她面容上的光彩却未给她留下一丝皱纹),又看了看她那被毛毯裹着的宽大形体,禁不住自问道:当我还是婴儿时,是否我就是俯伏在这个现在已开始抽缩的高大胸膛上呢?

“阿娜克列塔,那时你认识我父亲?”

“是呀,如果没认识他该有多好哇!纳乔,他出现在奥克达尔那天是不幸的一天……”

“为什么,阿娜克列塔?”

“他给印第安人带来的只有灾难……也没给白人带来幸福……后来他消失了……他离开奥克达尔那天也是不幸的一天……”

在场的所有印第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他们的目光像纯真的孩子,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永远不可饶恕的人。

阿玛兰塔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的女儿。她的眼睛细而长、鼻子高而宽、嘴唇薄而多纹。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与她的一模一样。“我和阿玛兰塔长得很像,对吗?”我向阿娜克列塔说。

“奥克达尔出生的人都很像。这里的印第安人和白人的脸形都一样。我们这个村庄偏僻,住户不多,几百年来都只在我们之间通婚。”

“可我父亲是从外地来的呀……”

“就因为他是外地人。如果说我们不喜欢外地人,我们自有道理”

那些衰老的牙齿稀少、牙龈萎缩、骨瘦如柴的印第安老人,都张着嘴长长地叹息着。

我经过第二进院子时看见那里挂着一幅发黄的照片。照片四周放着许多花圈,跟前还点着一盏油灯。“那张照片上的死者好像是你们家的人……”我对阿娜克列塔说道。

“那是福斯蒂诺·黑桂拉斯,愿上帝派天使保佑他吧!”阿娜克列塔说。印第安人群中顿时掀起了一阵低沉的祈祷声。

“阿娜克列塔,他是你的丈夫吗?”我问。

“是我哥哥,是我们家和印第安人的矛和盾,直到他的敌人夺走他的生命……”




“我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我追到第二进院子里,在种子袋上找到阿玛兰塔时,我对她说。

“不,我的眼睛比你的大。”她说。

“那得比比看。”我把脸凑近她的脸,让我们的眉棱紧贴、眉毛靠近,再转动脸,让颧骨、太阳穴和脸盘挨在一起。“看,我们的眼角正好一般长。”

“我什么也看不见。”阿玛兰塔说。她并不把自己的脸移开。

“还有鼻子,”我说着便把我的鼻子贴近她的鼻子,侧着脸与她的脸靠在一起。“还有嘴唇……”我闭着嘴含混不清地说,因为我们的嘴唇现在已经靠在一起了,说得更确切些,我的半个嘴巴与她的半个嘴巴已靠在一起了。

“哎哟!”阿玛兰塔叫嚷起来,因为我的身子正把她压倒在种子袋上,爬在她那对坚实的乳房和柔软的下腹上面。

“你这个混蛋!畜牲!你是为这事才到奥克达尔来的呀!和你混蛋爸爸一个样!”阿娜克列塔的声音像霹雳一样在我耳边轰响,她的双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往柱子上撞;阿玛兰塔挨了一耳光,仰躺在种子袋上放声大哭,“不许你动我女儿!你一辈子也不许动她!”

“为什么一辈子?谁能阻止我们?”我抗议说,“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如果命运注定我们相爱,如果不是今天,将来就不许有一天我要娶她做妻子吗?”

“可恶!”阿娜克列塔怒斥说,“不行!连想都不许你想,明白吗?”

我心里想:“那么说她是我妹妹?为什么你不承认是我妈呢?”但我嘴里却说:“阿娜克列塔,你干吗这样大嚷大叫?我跟她之间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阿娜克列塔镇静下来了,并把毛毯角拉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你父亲是从外边来的……你跟我们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呢?”

“可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呀……是个本地姑娘生的呀……”

“上别处去找你的血缘关系吧,别上我们印第安人中间来找……你爸爸没有告诉你上哪儿去找?”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阿娜克列塔,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谁是我母亲……”

阿娜克列塔举起手指着第一进院子说:“女主人为什么不愿接待你?为什么她让你和我们这些奴仆住在一起?你父亲让你来找的是她,不是我们。你去对雅斯米娜夫人说:‘我是纳乔·查莫拉·阿尔瓦拉多,我父亲派我来给你叩头。’”

小说在这里应该描写我的惊愕心情。当我得知我的另一半姓是奥克达尔的名门望族,得知这一望无际的山坡是我家的财产时,我应该感到惊愕。然而这件事以及我对往事的回忆,都像这些院子一样一个套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昏暗,对我既亲切又陌生。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要抓住阿玛兰塔的小辫子并对阿娜克列塔说:“那么我是你们的主人,是你女儿的主人,那我什么时候想她,什么时候就搂抱她。”

“不!”阿娜克列塔厉声说道,“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把你们都宰了!”

阿玛兰塔则做了个鬼脸。由于她捂住嘴,我不知道她听了这话感到痛苦呢,还是感到高兴。




阿尔瓦拉多家的餐厅里光线昏暗,生锈的蜡烛台上点着几支蜡烛,也许是为了不让人看清墙上剥落的灰层和窗户上破旧的窗帘。女主人请我吃晚饭,她在脸上重重地涂抹了一层白粉,白粉仿佛就要脱落下来掉进餐盘里。她也是个印第安人,但头发染成红铜色并用火钳烫了花纹。她手腕上带的手镯随着她喝汤的动作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女儿雅琴塔身穿白色网球服,是在住宿学校长大的,但她那眼神和举动都像其他印第安姑娘。

“从前在这个大厅里摆有许多台子,”雅斯米娜夫人说,“这时候早已开始打牌了,一直打到天明。有人在这里输掉了自己的整个庄园。唐·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到我们这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为了打牌。他老是赢,大家说他赢牌是靠欺骗。”

“他从来没有赢过一个庄园啊。”我认为有义务补充说明。

“你父亲打牌,是夜里赢天亮输。再说他与许多女人有瓜葛,剩点钱都和那些女人一起吃喝了。”

“他在你们家与什么女人有过艳史吗……?”我壮着胆子问她。

“后面,后面,与那个院子的女人,他夜里常常去找她们……”雅斯米娜夫人指着印第安人居住的院子说。

雅琴塔捂着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我才发现,虽然她的装束打扮与众不同,但她与阿玛兰塔长得一模一样。

“奥克达尔的人长相都一样,”我说,“第二进院子里有张相片可以看做是大家共同的照片。”

这两个女人都惶恐不安地望着我。母亲说:“那是福斯蒂诺·黑桂拉斯……从血缘上说,他是半个印第安人半个白人。从思想上来说他则是个印第安人。他与印第安人在一起,支持印第安人……最后为印第安人而牺牲。”

“他父亲是白人,还是母亲是白人?”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奥克达尔的风流艳史都这样吗?”我问道,“白人男的找印第安女的,印第安男的找白人女的……”

“奥克达尔的白人和印第安人没有区别了,从这个地方被征服的那一天起,他们的血就混杂了。但是,主人不应与奴仆混在一起。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要和我们的人一起干,不能和奴仆们一起干……唐·阿纳斯塔西奥出生在富人家里,即使他身无分文,比一个乞丐还穷……”

“我父亲跟这有什么干系吗?”

“你去让印第安人给你解释他们唱的这首歌吧:……查莫拉走后……账已算清楚……摇篮里留下一个孩子……墓穴里留下一具尸首……”




“你听见你母亲说的话了吗?”我和雅琴塔单独一起时,我对她说。“我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是说如果我们愿意。可我们不愿意呀。”

“也许我愿做一件事。”

“什么事?”

“啃你一口。”

“你要是啃我一口,我就啃掉你的皮肉,让你光剩下骨头。”她一咧嘴露出牙齿。

卧室里床上罩的白被单,不知是揭下来重铺呢还是揭起来要睡觉,被团成一团与帐顶上吊下来的蚊帐裹在一起。我把雅琴塔推到帐子里,她则半推半就;我想法脱下她的衣服,她则扯下我的皮带环和衣扣进行自卫。

“啊,你也有个黑痣、跟我的在同一个地方,你看!”

这时一阵拳头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和肩上,雅斯米娜夫人猝不及防地扑到我们身后说:“快撒手!我的上帝呀,快别这么干!你们不能这么干!快撒手!你们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你这个流氓,和你爸爸一个样!”

我尽力保持镇静。“为什么?雅斯米娜夫人,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爸跟谁耍流氓了?是跟您吗?”

“不要无理!滚到奴仆那里去!别让我再看见你!去学你爸爸,跟奴仆厮混去!去找你母亲去!”

“谁是我母亲?”

“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呀,虽然她不愿承认福斯蒂诺是为什么死的。”




在奥克达尔,夜里房屋仿佛都很矮小,仿佛被那低矮的、被雾气包裹着的月亮压得抬不起身来。

“阿娜克列塔,那首唱我父亲的歌说一具死尸一个墓穴,是什么意思?”我问阿娜克列塔。她僵直地站在门口,宛如教堂里神龛中的塑像。

阿娜克列塔摘下灯笼,领着我穿过一片玉米地。

“你父亲和福斯蒂诺·黑桂拉斯就是在这里闹翻的,”阿娜克列塔解释说,“最后他们决定,在这个人世上他们两人只能留下一个,于是一起动手挖了个墓坑。自从他们决定一拼死活,他们之间的仇恨仿佛消失了,齐心协力地挖坑。坑挖好后,一边一个站着,右手握刀,左手裹着披巾;然后轮流跳过坑去用刀攻击对方,对方只能用披巾自卫并设法让对手掉进坑里。他们一直战到天亮,坑边的松土已沾满鲜血,被踩实了。奥克达尔的印第安人都跑来了,围着这个空墓穴,和两个气喘吁吁、血迹斑斑的年轻人。大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上帝的判决,不仅是对福斯蒂诺·黑桂拉斯和纳乔·查莫拉的判决,而且也是对他们今后的命运的判决。”

“嗯……纳乔·查莫拉是我……”

“那时候大家也把你父亲叫纳乔。”

“谁赢了,阿娜克列塔?”

“孩子,还用问吗?查莫拉赢了。谁也别抱怨上帝的意图。福斯蒂诺被埋在这里。可胜利给你父亲带来的却是痛苦,就在当天夜里他离开了奥克达尔,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娜克列塔,你说些什么呀?这是个空墓穴!”

“后来远近村庄的印第安人都到福斯蒂诺·黑桂拉斯的坟上来朝拜。他们要去参加革命,向我要点他的遗物,一绺头发,一片披巾或一块血迹,放进金盒里,抬在他们队伍的前面去参加战斗。于是我们决定挖开他的坟墓,取出他的尸体。可福斯蒂诺的尸体没有了,坟墓是空的。从此出现了许多传说:有人说看见他夜里骑着黑马在山间巡视,让印第安人安稳地睡觉;有人说等印第安人从大山里重返平原时,他会再次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那是他,我看见他了!”我多么想呼喊出来,可是我太激动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村里的印第安人打着火把静悄悄地聚拢来,围着空墓穴站成一圈。

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长长的脖颈,头上戴顶花边草帽,相貌与奥克达尔的人十分相似,我是说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与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十分相像。

“纳乔·查莫拉,你有什么权利把手伸向我妹妹?”他说,右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的披巾一角裹在左手臂上,一角耷拉到地上。

印第安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那已不是低声抱怨,而是久未实现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

“福斯蒂诺·黑桂拉斯。看刀!”

我坚定地站在墓穴对面,左手挽着披巾,右手握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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