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鲁迅（修改中）

镇州大萝卜

解读即误读，而误读越多越有助于还原作者的本意。

讲我的误读吧，我读鲁迅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没有再系统重读过，只留下些印象，有记错和不严谨的，请指正。当时年少，理解力自然也有限。

“反封建”是我不同意的，从秦朝开始，中国一直是中央集权国家，不算封建制。我记得鲁迅在他的文论里说过（原话不记得了，大意如此），一个革命者，在哪个社会都是革命者，都会有反对意见。

鲁迅的散文力度比小说要好，虽然在他的散文里，当初我反复见到的词（完全可能跟我自己的阅读倾向有关）是“聊胜于无”，然而在那明知聊胜于无的虚空之中，他仍然在往外冲。他的小说，算是入木三分，但那些人竟似已无药可救。与其说他对“人性”认识深刻，不如说他对当时中国的社会状况认识深刻。

就写作成就，《故事新编》相当好。

我读他的书时，常常感到的不是力量，而是悲哀，以及悲哀之上的愤怒。在我看起来，他的悲哀是他的愤怒的底。所以我也不同意别人说他刻薄，一个悲哀的人，是不刻薄的。愤怒，是不得不。是以愤怒为悲哀的突破。

他跟人吵架的杂文，我就常常略过了。吵架这事，偏颇是正常的。

跟胡兰成或者周作人比较，我个人会认为不同风格的作家相当难比较。审美确实不同科学，纵有通行共识，但不会有标准答案。辛弃疾和李煜谁的词好？怎么比？若论影响力和作品的艺术性，鲁迅更有影响力和艺术性。

镇州大萝卜

反封建的封建不是指封建制啊，举个例子说，你告诉我，祥林嫂怎么死的？孔乙己怎么死的？阿q怎么死的？鲁迅想通过这些死亡告诉我们什么？鲁迅的小说除了艺术性之外还有很强的针对性啊！

那封建指什么呢？等级制度下的不平等？通常封建指的就是分封制，如果有其他用法，讨论之前应该先定义。

鲁迅的艺术性是我喜爱的，我不喜爱的正是他的作品被引申被利用的“社会性”。虽然他本人一再说没有“永恒的人性”，然而他的小说里却正表现出在不同社会下都可能存在的人性：冷漠，残酷，愚昧。

祥林嫂死于冷漠，然而我们不妨设想，即使是今日，在你我身边，有一个人沉沦于她自身的痛苦，反反复复地唠叨：我真傻，真的。。。。。。。你我能付出多少同情？撇开社会制度和宗法观念不说，作为人，对于他人的不幸，我们除了寄望于她自己克服，忘却，重新开始生活，我们会做些什么？----这样讲扯了很远，但是既然问到这些人物因何死亡，我也就只好离开小说，把人物当作社会现象（甚至是实际发生的）来论述。

阿Q死于愚昧。《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也死于冷漠，包括他自己的冷漠和绝望----没人能不同情这个人物，然而一个孤独者，放在哪个社会，都可能是一个孤独者。选择孤独之后，就应该承担孤独。魏连殳在后期，把自己对社会的愤懑发泄到同为受害者的老人和孩子身上，这种愤怒并不令我同情。

一定讲到社会性，我会同意柏仙妮，确实阿Q本人根本不会读鲁迅的书，也不会因为小说改变人生。我们可以弃绝“奴性”，然而我们不能弃绝已经别无选择地受过以前的思想影响的人，尤其是社会大多数的无其他过错的人。

鲁迅对人性的剖析侧重在阴暗的这一半，这并不因为他本人阴暗，而是因为他所处的现实导致人性阴暗的一半占主导地位。清醒者是痛苦的，尤其明知没有出路，为应不应该叫醒熟睡者犹豫的清醒者更为痛苦，看他的那个铁房子的时候我跟他一样痛苦。但是后来的很多年，我想明白了，纵使我看不到出路，未必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叫醒那些人但是不要恐吓他们。一个人对于自身可以是主宰，在自己的作品里也自然是主宰——比如那个铁房子里的清醒者，但是对于社会，没有任一个体可以成为主宰。在我们反对极权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明白我们自身亦无优越可言。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同样描述了一个千疮百孔无可救药的国度，然而最后一段他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或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镇州大萝卜

如果思想性仅只局限于伦理（礼教是伦理范畴），我确实会认为那把艺术下降了一个层级。然而我不至于要认为鲁迅那样的作家有那么狭隘。

你所说的礼教在我看起来就是对活人的冷漠，观念和逻辑重于活人的生命。道德框架本身是社会生活必须的，当道德框架变成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压迫时，才成为“吃人的礼教”。

福克纳的《八月之光》里同样展现了集体意识偏见对个体的伤害，那么福克纳是否也是一个“反封建”作家？

我想说的是，我们争论的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而也就无需争论了。

镇州大萝卜

应该说我不是因为鲁迅争论思想或者艺术跟社会实践的关系，有人把纳粹的错误扣在尼采头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反对了。对于有了“革命的思想，就一定有革命的行为”的人来说，我们要么放弃思想的颠覆和破坏性，要么不计行为后果的胡作非为。

我无意剥离鲁迅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我想说的是，如果谈思想性，他不算杰出。谈艺术性的时候他才是伟大作家。但是思想是否杰出，是判断哲学家的标准，不是判断小说家的标准。

镇州大萝卜

我当然不是在说鲁迅狭隘。我们俩争论的事情在于我们对因果的看法不同，我是认为，把观念凌架于生命和活人之上时，形成所谓礼教。你是认为，礼教让人把观念置于生命之上。

完全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礼教本身是观念，观念是以人为载体的，并经由人的切实的行为，比如拒绝让祥林嫂触碰祭品，才构成对其他人的伤害。

关于定义，确实是必要的，我很少骂人封建。因为一直以来我理解的封建就是一种社会制度。

你所说的话，有些不是我说过的。比如在那时候写一部那样的小说就不正常，我完全不认为不正常。对我根本没说过的话，我自然不必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