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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鱼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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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2 18:09: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2-8-12 18:11 编辑

       我从金锋的家出来,在街上走了一会,停在鱼店前。鱼店的木架上,排着一个一个玻璃瓶,每一个玻璃瓶裡,都有一条彩雀。这时我感到阴沉的天空有一大片阳光,我的头上开了一条云的裂隙,我的衣服和那些瓶子都明亮起来了。我拿起了一个瓶子,递给卖鱼的青年。这时我感到天空又变得阴沉了,阳光好像金色的鱼鳞一闪一闪的慢慢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幅一幅的水,鼻尖一凉,下雨了。
  
  晚上对妻子说:「我要。」当我吻她的时候,我就想到「相濡以沫」这四个字。窗外下着雨,还有突然的闪电,然后是几响闷雷,好像窗外是一个银幕,放着电影。她问我为甚么总爱望着牆上我们的影子。
  
  「打一个比喻。」我说。
  
  「甚么?」
  
  「用鱼打一个比喻,说说你现在的感觉。」
  
  她呵呵地笑起来。
  
  「说呀。」我深入了一点。
  
  「好像有一群小鱼轻轻地啄我,很痒很痒。」
  
  我勐烈地动了几下:「现在呢?」
  
  「像给食人?咬了一口。」
  
  「太差了,不及格。」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就像别的丈夫一样,后来我离开了她的身体,穿回衣服。我关了床头灯,卧室黑沉沉的,只有天花板银银白白的有几片窗外映进来的奇怪的光。她睏了,迷迷煳煳的轻声说了一句晚安。我把她留给这样的暗夜,关上门,走到大厅,亮了灯,彷彿天已经放晴了。
  
  我坐在沙发上,单手托着玻璃瓶,举到眼前。天花板上六片花瓣形的灯,黄澄澄的就浮在瓶子裡,水微微晃动,好像有一朵花开了,好像有一朵花谢了,我感到有一点晕眩。这时我看见了我的彩雀。那是一条全身亮绿,鱼鳍奋红的绿彩。此刻牠静静地沉在瓶底,好像很享受水的冷澈,独我的静好。今天,金锋还能够跟我谈的话题,就是你。
  
  弟弟说,你赶快去看金锋吧,他快认不得人了。我刚刚改毕预科班的试卷,因为抖擞精神长时间坐着工作隐忍不发的腰痠背痛,意志一鬆,都阻不住的跑出来了。我站起来,双手拗后按在腰椎上,用力地揉了几下,又搥了几下。弟弟跟我提过几次了,说金锋精神有点问题,要我去看看他;我总是忙着工作,改那些改不完的试卷、作业。这一天,我带着几根疼痛的骨头去找金锋。路上,我偶然就会把手翻到脖子后面,揉一揉,捏一捏,又或者用拳头在腰椎上鑽几下;那种痛,就像甚么在我的骨头、肌肉上拔河。一次脖子痛得厉害,我对妻子说:「拿一柄刀来,把我的头砍掉吧。」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金锋了,毕竟,我已经结了婚,搬离了母亲的居所,而且离得那么远。我在石塘咀出生,在那裡成长,唸幼稚园,十号风球后,我们住的房子成了危楼,爸爸就接受政府的安排,搬到香港仔。我考进一所基督教小学唸书,认识了耶稣、圣母玛利亚、「远远在马槽裡」的故事,还认识了金锋。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和弟弟在山坡玩耍,和几个不相识的小孩同时发现了一隻死猫,觉得那隻小猫很可怜,死了也没有墓塚,就模彷成人的丧礼,挖了一个洞,葬了那猫,在坟头插上一块木板,歪歪斜斜的写了几个字:小猫之墓。我们跪下来,叩了头,好像那隻小猫是我们养的,或是我们害死的。在这个简单、严肃、认真的丧礼上,我认识了金锋,他就住在我家附近,并且在同一所小学唸书。那时我养了两隻可爱的小鸭,整天嘎嘎嘎嘎的叫着,柔黄的羽毛交杂黑纹,摇着屁股走路、拉屎。每天我都用鱼虫喂饲小鸭,牠们食量惊人,碟子上的鱼虫不消一刻钟就吃光了。我总是要留着一些在塑料袋裡备食,可是,很快的,鱼虫发臭了。母亲总是埋怨,好臭,好臭,把鸭子送给别人吧。鸭子可没介意鱼虫臭,依然嘎嘎嘎嘎的啄食。有一天,我到金锋的家玩,发觉他也养了两隻小鸭。但他的饲料不是鱼虫,而是饭和菜。他的母亲教我,把菜切碎,拌在饭裡就行了,哪有人用鱼虫养鸭子的。我把这个方法告诉了我的母亲,省了买鱼虫的钱,屋子没有臭气,她就转而埋怨小鸭会拉屎、叫声吵耳。不记得多少个月没有到金锋的家了,再去的时候,发觉他爸爸给他造的笼子裡,挤着两隻羽毛油油腻腻,白得发亮的大肥鸭。我问他甚么时候买的,他说就是那两隻小鸭养大的,我「哗」的一声叫了起来──因为我养的两隻还未变白,而且「尺码」没法相比。那四隻鸭子,不论肥瘦,最后当然都是死了。金锋的那两隻,与我无关,也就毫无印象;我的两隻──某天下午放学回家,纸皮盒中的鸭子不见了,母亲说,你不懂养鸭子,养不大,作孽啊,杀了。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我在厨房掀起锅盖,看见一隻一丝不挂的鸭子,像一个小孩,闭了眼睛,在沸腾的水裡,卜卜卜卜的被不断冒涌的炽热水泡冲激得缓缓翻转着身体,好像很舒服地洗澡,好像觉得这一边的身体已经洗得很乾淨了,就轻轻翻身,转到另一边,非常享受死。水面浮着一粒一粒的杞子,像玫瑰花瓣。我嗅到一阵湿湿烫烫的,非常诱人的香气。然后,我就走到厕所呕吐了。
  
  我一边走,一边望着自己的影子,我就带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进入金锋生命的轨迹,开始接近他的时间和空间,无可避免再次和他发生关係。如果我不再召唤我的记忆,金锋就是金锋,我就是我,好像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但我无法摆脱记忆,时间删节了许多内容,这是「遗忘」的恩典,减轻生命的负荷。可是,我们总有这样的一个弟弟:你赶快去看金锋吧,他快认不得人了。无论你同意不同意,许多行动都是道义的形式。我为甚么要去探金锋呢?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这一次会不会像上一次?──是一个夜晚,我听到金锋精神有一点失常,就一个人走到他家门外,怯怯地轻声叫唤:金锋,金锋。没有人回应。我响一点叫唤:金锋,金锋。这时门内有一把男人的声音,响巴巴的问:「谁?」我记得这一把声音,是金锋的二哥──我们小时候最怕的人。我有点紧张起来。
  
  「金锋在吗?」
  
  「不在。」
  
  门都没开,我想起弟弟说金锋的二哥和一个女人同居,常常把金锋逼离家,金锋就在兄弟姊妹的家中四处漂泊。这时我听到屋子裡轻轻细细的有一把女人的声音,我从门上的放信口窥看,甚么都看不见,我只能想像他们此刻就在床上。
  
  这天金锋倒是在家,他的二哥不在,陪着他的是弟弟金辉。十多年没到过他的家了,他的家好像比以前更凌乱,没有了我们几个爱闹的孩子,只觉四周阴阴暗暗的静得有一点怕人。我看见金锋,呆了一呆──他变得很胖,脸胀得像个快要吹炸的气球,教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压逼感。我当下就意识到,这是受到药物副作用的影响。看样子,金锋还不至于太失常,起码他认得我。我们坐在玻璃餐桌前交谈,他的眼睛因面部肌肉肿胀而挤压得扁扁长长的,脸上零零星星的生了些雀斑,牙齿很黄很黄。
  
  「金锋,伯母多久才回来看你呢?」
  
  「力衡,你记得我们养过两隻鸭子吗?那时我们还常常斗鱼。」
  
  我的话题由金锋的母亲开始,是因为我知道他的病和他的母亲有关。为甚么他不问问我婚后的生活呢?虽然我没请他喝喜酒,但他一定从我弟弟的口中,知道我已经结了婚了。我想,礼貌上,这么多年没见,我们都应该关切地问问对方的近况。但他就这样东不搭西的把我带到他的过去了,只有在那裡,我仍是他的友伴,可以交谈,可以玩耍。我和他疏远之后,升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读史前史,我能跟他谈始祖象,剑齿虎,碳14,猿猴,蓝田人,北京人,利安得特人,真人,脑容量1075c.c.,直立行走等话题吗?而他,又可以跟我谈哪些我没有经验过的事情呢?这次相见,我们都变成考古工作者了,却只能共同发掘我们的历史遗迹,在交谈中轻轻拭去表土的泥尘,不经意不经意的,一件事情出土了。听着听着,我忽然就会惊问:「是吗,我那时说过这样的话吗?」他还记得我们曾在山溪捉了很多食蚊鱼,大清早提着红色的塑料桶到海边的露天停车场卖,后来一个警察走前来说:「这些鱼我全部买去吧。」我正要说「好」,金锋立即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马上走。」便提了桶催促着我溅着水躂躂躂的走了。
  
  不是说金锋精神有点错乱吗?为甚么他谈到我们的过去,一件一件记得那么清楚,说得那么有条理呢?谈着谈着,我发觉金锋对他的过去非常执着,一段话之中,总有四、五次「记得」。
  
  「你记得独角兽和哪吒吗?我还看到牠们游来游去,牠们一直在打架,鱼鳍都破破烂烂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独角兽和哪吒马上在我的意识中复活,慢慢游近我,越来越清晰。
  
  那时我们都喜欢养彩雀。彩雀的学名是暹罗斗鱼,主要有红、蓝、绿、白四色,由这四色溷成很多杂色的品种,后来史密特.佛克医生成功繁殖黑彩,相当罕见。由于彩雀好斗,同类相遇,总是厮杀得遍体鳞伤,所以饲养者就把牠们孤独地养在一个一个瓶子裡。
  
  我记得第一条彩雀是母亲买给我的。那时我还在唸幼稚园。每天放学,我都会经过一条斜路,那裡有一个卖鱼的舖子。我总是呆呆地望着水中的鱼,尤其是玻璃瓶中色彩豔丽的长尾鱼。我知道我只能每天放学站在卖鱼的舖子前看上半天,我没有钱,母亲也从来没有买过玩具给我。但我有时间,我会等卖鱼的老人转身到舖子后的渗水沟吐痰,就火速把手插进盆子裡,抓住一条迟钝的肥金鱼,然后快步冲下斜路跑回家。我现在还记得那种兴奋,边跑心裡边喊:我可以养鱼了!我可以养鱼了!掌心湿湿的很充实,我怕金鱼滑掉,抓得很紧;结果,结果没有一条金鱼能在我注满水的饭碗裡游来游去,总是腹部朝天,胀鼓鼓的像是吃得太饱满足致死。
  
  我望着饱得动也不动的金鱼说:「你吃得太多了。」
  
  金鱼在水中晃了晃肚子,闪着令人目眩的金色的鳞光。
  
  「你不喜欢住在我的碗裡吗?」
  
  牠不答腔。
  
  我顿了一顿:「你喜欢到外面玩吗?」
  
  牠好像睡了觉,我就把牠抱起,抱到屋子外,看看马路上没有汽车,就快步冲出去,把牠放到地上,又快步冲回家,在门边望着。我听到汽车的声音,心咚咚咚咚的勐跳,很为牠担心。一辆车开过了,两辆车开过了,看一看地上,牠仍在,吃饱的肚子胀胀的,我好像看见牠的鱼鳃缓缓开合了,我知道牠快要睡醒,会有逃生的意识,不禁鬆了一口气。我再冲出马路,抱起牠,放在汽车不会辗着牠的地方,马上冲回家,站在门边望着。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我知道牠一定能逃过大难的,但我仍有点为牠担心。我说,等这辆车过去,比较安全了,我就接你回家。「卜」的一声闷响,汽车过后,我再看不见我的金鱼了。地上有一片从对面公园的老树飘落的黄叶。我的金鱼不见了,我在马路上发了疯似的跑来跑去,焦急地找,双手像触了电不住颤抖。遍寻不获,我急得流着泪,捧着一隻空碗去找我的母亲。
  
  我捧着空碗,流着泪,一定像个叫化子了。母亲不会喜欢看见她的儿子像个叫化子的。会不会是这个原因,母亲破例要我领她到卖鱼的舖子,说要给我买一条鱼?我已经无法记起我为甚么「得奖」了。我想那天我一定非常非常兴奋,我想那天我一定是连跑带跳地走路,但我实在记不起母亲的模样,包括她的容貌、服饰、声音,彷彿陪着我的是一个阴影,甚至是一个词:母亲。但我记得最后她买了两条鱼给我,一条是我常常痴痴地望着的,养在玻璃瓶裡的长尾鱼,卖鱼的老人说:牠叫彩雀。另一条,我还记得牠的名字:万龙。回到家中,母亲拿出盛盐的玻璃瓶,移去盐,洗乾淨,注了水,就把我的两条鱼放进去了。蓝色的彩雀,绿色的万龙,在瓶子裡游来游去,瓶子外是光管银银白白的光,扰着蓬蓬的飞蚁,像许多食蚊鱼慌张地游窜;瓶子裡是光管晃晃盪盪的光,一个深潭,游着两条鱼,一条追着另一条,像两隻嬉戏的蝴蝶。我似乎不相信这样快乐的时辰是属于我的,所以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因为我一直很怕做梦,我希望快点醒来。第二天清早,睁开眼睛,我闻到自己的嘴巴有一股恶臭,一定又是夜裡睡觉,牙齿断断续续地流血了,嘴唇还残留着许多乾了的血迹。我呼呵着这股恶嗅,快乐地跑到我的瓶子前,却看见水面浮着一些飞蚁的尸体,万龙死了,澹绿而微带黑斑的身体在水裡载浮载沉,像撕碎了的地图,牠胸前的两根长鬚,仅馀一根。我连忙跑去问卖鱼的老人。他说,彩雀是不可以和其他鱼溷养的,那是斗鱼,会把其他鱼打死。
  
  我那蓝色的彩雀呢?牠把我的万龙打死了,牠后来怎样了呢?我记不起来了,像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我记不起,谁还会记起呢?然后我就知道这种鱼注定永远孤独了。如果母亲没有送给我第一条彩雀,我后来怎会爱上斗鱼呢?母亲说,家裡的空瓶子都给你霸佔了。是的,鲜奶瓶、腐乳瓶、酱瓜瓶,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我的鱼房子,放在厨房旁边的地上,七个八个的排成一行,瓶子与瓶子之间隔着一张纸咭。凭经验,我已经懂得相鱼,知道哪一条武功高强,大王、二王、三王的排了等级。我的大王是红彩,身手非常灵活,擅于转身突袭,从未败过,因为牠的鱼尾不像别的彩雀像一柄葵扇,而是开了叉,像踏着两个风火轮,所以我给牠取名哪吒。二王是蓝彩,一次和金锋斗鱼,二王的鱼鳃给金锋的深水炸弹咬住,左拉右扯的噬去了半边。我以为牠一定死掉的,在水裡撤了一把盐,尝试为牠疗伤,倒没抱甚么希望。谁知二王竟然活过来,只是每次愤怒时把鱼鳃翻起,只能翻起一边,但勇勐犹胜从前,我就为牠改了独角兽这个名字。常常,我俯卧地上,抽起隔在大王和二王间的纸咭,让一条鱼看到另一条鱼,无缘由的突然充满恨意,愤怒地隔着瓶子摆出战斗的姿态,不时「叮」的一声啄响瓶子。我可以随意把纸咭在瓶子间插进抽出,看牠们愤怒、寂寞、亢奋、无聊、趾高气扬、死气沉沉,情绪瞬息万变。而我最深爱的就是哪吒,红得像从我的身体流出来的新鲜的血,在水中凝固、燃烧,对着一条残废,只能翻起一边鱼鳃的独角兽,充满敌意的激情。牠有时候会游近我,奇怪地转动着眼睛,缓缓升起身子,在水面吸一口气,又看我一眼,才转身游到另一个方向。我常常出神地望着牠,直到母亲要进厨房,不耐烦地说:「让开!让开!」
  
  那时候,我真的很羡慕金锋,我从没看见他给母亲责打。他的彩雀都是名正言顺问母亲要钱买的,不像我,总是要偷。她的母亲给他买鱼虫,洗瓶子,他闷的时候还跟他斗鱼。和金锋稔熟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到他家裡玩,几个小孩子把他的家弄得乱七八糟,他的母亲也不介意。我是在他的家裡第一次吃到芝士的,我咬了一口,才懂得惊叫,甚么?猪屎?他们哈哈大笑。我们吃麵包的时候,金锋精神失常的三哥,远远望着我们,怯怯地走近,金锋和金辉总是高声喝骂:「滚开!滚开!」他们喊他懵鬼,我们也跟着喊他懵鬼。懵鬼总是赤着上身,穿着蓝色的短裤,瘦得青青白白的凸出一排一排的胸骨。他常常蹲在厨房,一片一片的把一张完整的纸撕碎。有时他饿极了,眼中闪着贪婪的光,给金锋喝骂后仍不肯离去,趁我们谈话分神之际,倏地冲前抓了桌上的麵包,奔进厨房蹲着吃起来。金锋和金辉发现了,总有一个恼得咆吼着追进厨房,砰砰砰的对他拳打脚踢,有时是两个轮着揍,砰砰砰,砰砰砰的像有节奏的鼓声。金锋出来的时候,甩着手说:「这懵鬼铜皮铁骨,打不怕的,打得我手指骨都痛了。」后来,只要金锋的母亲不在,懵鬼偷麵包,或者明抢,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会学着金锋和金辉,高声大叫「懵鬼偷麵包」,然后追进厨房砰砰砰地一拳拳朝他的头和肩背打过去。懵鬼也不挡,只死命把麵包塞进嘴裡,嘎嘎嘎嘎的像是在吃着鱼虫的鸭子。我们出来时边甩着手边笑着说:「这懵鬼铜皮铁骨,打不怕的,打得我手指骨都痛了。」
  
  金锋的家就像我们的游乐场,有时候我们在金锋二哥的床枕下找到色情杂志,甚么《黑皮书》、《蛇猫狗》,尽是光着身子的女人。我们一边翻,一边看,又一边摇着头咿咿哎哎的说好难看,但总是把整本杂志看完才放回原处。更多的时候,我们玩骑兵打仗,各自背着一个伙伴,然后勐力冲向对方,要把对方撞倒,或抓着他的衣领、手臂,勐力旋转,直到把他拉倒,摔在地上。那时我总是赢的,碰得牙齿流血也不肯被敌人撞倒、拉下。金辉最喜欢跳到我的背上,呵呵呵呵的扮红番,身子一纵一纵,踢着双脚亢奋地「杀呀!杀呀!」的喊着。摔到地上的小孩,我们总会突袭他,他一见我们要抓他的双脚,便马上把双腿夹得紧紧的,但只要我们两手抓着他的双脚,向外一掰,总会找到一点空隙,马上把一条腿伸进去,抵着他的小鸡鸡,双手往后拉,他就会痛得哎唷哎唷的直叫,这一式,不知是谁起的名字:「踩辣椒」。后来我们把这一式改良,名为「摇辣椒」──不断震动抵着对方小鸡鸡的腿,他就会失控地大笑不止,我们当然笑得更开心。这一式我也领教过,一次金锋、金辉,说我总是胜利者,常常踩别人的辣椒,就发动全部小孩一同攻击我。结果我被他们推倒,金辉和其他小孩捉着我的手,我挣扎着甩掉又被他们抓牢,更有小孩作势要脱我的裤子,高声鼓动其他同谋:「阉了他!」金锋,竟然是金锋抓着我的双脚,伸来了木棍一样的长腿,一言不发就抵着我的下体,勐然震动,我还来不及骂他,只觉浑身骚痒难熬,瘫软无力,失控地哈哈大笑,笑得触电似的颤抖起来。我奋力地抬起头,摇动身子挣扎,只见金锋面红耳赤,兴奋地震动着他的腿也失控地大笑。
  
  我似乎已经遗忘了的屈辱,现在想起来了,忍不住旧事重提,埋怨金锋:「金锋,我们原是一伙的,为甚么那一次你出卖我,和金辉他们一起捉住我,摇我的辣椒。」透过玻璃餐桌,我看见金锋青青白白的腿,他穿着有点髒的人字拖鞋。
  
  「我没有摇过你的辣椒,我只和你养过鸭子,斗过鱼。」
  
  「你当然忘记了。」
  
  「过去的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你的深水炸弹打输了,你趁我撒尿,就把手伸进水裡,抓住我的哪吒,你想捏死牠。」
  
  「你记错了,金锋,哪吒是我养的,深水炸弹才是你的鱼。」
  
  「你记错了。」
  
  「我没有记错。」
  
  「你记错了,但你是故意记错的。因为你一直想做我,所以你把我们的记忆颠倒了。」
  
  听到金锋这样说,我真的觉得他有点失常了,不禁惊讶地望了望坐在不远处的金辉,金辉奇怪地笑了一笑。
  
  「你有病,看看医生吧。」金锋这样劝我。「吃了药,就会好了,不要怕。」
  
  「好的,我会看医生,会吃药。」我大吃一惊,怎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还看见独角兽和哪吒游来游去,牠们一直在打架,鱼鳍都破破烂烂了。但我现在要去撒尿。」
  
  我被金锋说得有一点煳涂了,他对过去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这一件那一件的提醒我,会不会真是我记错了呢?独角兽和哪吒难道都是他的?我开始担心,如果我继续被金锋的叙述带引,进入他固执封存、脉络明晰的过去,可能我自己会变得精神错乱。所以当金锋走进厕所的时候,我就对金辉说,我要走了,下一次再来探你们。金辉站起来,这时我才发觉他已经和我一样高了。金辉为我开门的时候,耸耸肩笑着说:「其实也没甚么大不了,很平常的事情,他自己看不开吧了。」
  
  我从金锋的家出来,在街上走了一会,停在鱼店前。远远我就看到那种独特的紫色的光,大大小小的鱼,都带着这种紫色的光在水裡游来游去。我觉得有一个阴影在我的身边,静静地,陪着我走路。我恍恍惚惚的记起,我原是要到鱼店买一条鱼的。我走进鱼店,看见木架上的玻璃瓶,囚着我童年时养过的彩雀,牠们都复活了,缓缓游到水面吸气。这时,我清楚地记起,哪吒是我养的鱼,并不属于金锋,我甚至记起哪吒是怎样死去的。
  
  是的,我小时候常常对金锋说:「你多好,没有一个凶恶的母亲。」或者说:「你多好,有一个不骂人的母亲。」金锋的母亲很瘦,瘦得像一隻鹤,笑的时候会有一隻金牙闪着好看的光,我们都喊她「伯母」。伯母坐着的时候,喜欢曲起一隻脚,搁在另一隻脚的大腿上。她常常拜神,齐天大圣、观世音、关帝爷爷,家裡总是烟雾瀰漫。有时候,她炒满满一锅麵,弄些凉粉,着金锋和他的姊姊,一座楼一座楼的挽着叫卖,我总是要跟着一道去,帮着喊:「炒麵,凉粉!炒麵,凉粉!」回到金锋的家,剩下的炒麵和凉粉,我们就会围坐在桌子前,边谈笑边吃掉。伯母总会打赏我五毛钱,我便和金锋快快乐乐去买小吃,或者储起来买鱼。金锋的大哥结婚,我和弟弟都收到请帖,但母亲说,两个都去,「人情」太贵了,只让我去。下午我就坐着金锋哥哥的花车到酒楼,好像是我的哥哥结婚,而伯母竟安排我坐在主家席。别的桌子都铺白色的桌布,我的一桌却是鲜红色的,布上还绣了龙凤,饮宴后,我又随着他们剩计程车回家,帮着拿轻便的礼物。那时候,我觉得伯母也把我当成儿子了。如果她是我的母亲多好呢,我就不用偷母亲的钱了。我是在唸幼稚园的时候学会偷母亲的钱的,但我已记不起,她打我是不是为了这回事。只记得那时我常常到公园玩,她隔着马路喊我回家,我跑回来,她就用衣架狠狠地打我。她还常常和父亲吵架,掷东西,呯啷烹烂的,黄濛濛不够光的小房间就地震起来,我总是吓得掩着耳朵缩到一角大哭。我清楚记得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诅咒父亲过马路被车撞死,被车轮辗得煳躂躂;然后,煳躂躂煳躂躂三个音符就组成一首儿歌,馀音嬝嬝,在我的耳中迴响。搬到香港仔,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都有钱买玩具,可我没钱,只能偷。母亲知道我会偷钱,就把钱包放到枕下,或床边的抽屉。常常,等父亲清早上班了,母亲面向牆壁还在睡觉,我就像一条虫静悄悄地俯身匍匐,爬近她床边的抽屉,轻轻的,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抽屉拉开,怯怯地把手伸进去。有时候,母亲会突然翻身转到这边,我就吓得火速连头带手缩下,几乎撞到地上。我屏息静气,一寸一寸的耸身探首窥看母亲,哦,还在熟睡。现在是和她面对面了,要不要撤退?我一边伸手一边想,母亲也许就要醒来了,但她分明闭着眼睛;我一边伸手一边想,母亲也许就要醒来了;我一边伸手一边想,母亲突然瞪大眼睛,我在她两个大得像黑洞的瞳孔裡看见自己毛髮直竖,手脚被绳子缚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空气给鸡毛掸子炸得飞飞发发的响着。
  
  给母亲打骂多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懵鬼,有一身铜皮铁骨。但我不是疯的,为甚么母亲常常打我呢?金锋的母亲就不曾打过懵鬼,还快乐地为他洗澡。是了,我见过伯母为懵鬼洗澡。她没有把厕所门关上,蹲着像洗刷一幅高牆,常常要耸起身子。我见到瘦得像包着一缕青雾的懵鬼小孩子似的站在浴盆上,他的大鸡鸡(相对于我们的小鸡鸡)上赫然有一团黑压压的东西,我觉得非常新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我突然想起,一次我们在金锋的家玩朴克,我玩得太兴奋了,学着谁的口吻爆出了一句粗话:操你妈。金锋的二哥鄙夷地瞪了我一眼骂道:「毛都没有,怎么操!」直到看见懵鬼的裸体,我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一些甚么。没多久,我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先是乳头胀胀痛痛的,我光着上身,因为恐惧,躺在沙发上像个病人。我对三姊说,我患了乳癌了,快要死了,不能上学了。三姊责备我想逃学。我呻吟起来,重複着说,我患了乳癌了,快要死了,不能上学了。结果我没有死,下体更长了几条小草,充满生机。我紧张地找着金锋问,你有没有?他说有,我就把他拉到我的家,母亲和三个女人在大厅搓麻将,我们直奔进厕所。他经不起我的怂恿和央求,羞怯地拉下裤子,我「哗」的一声压低嗓子惊呼:这么多!后来我们鬼鬼祟祟的从厕所出来,三个女人用怪异的眼光望着我们,母亲则凶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要遭殃了,连忙叫金锋离去。果然,母亲搓完麻将,那三个女人刚走出门口,她关了门,脸色马上变成紫红,她的犬齿已给愤怒磨得很尖锐了,一张口就狮吼而噬:「你这样下作!你这样下作!」她抓着我的手,勐力把我扯向她,另一隻手紧握衣架击向我的屁股、大腿、膝盖。我倒是没哭,只哎唷哎唷的叫了几声。我以为捱一顿打,像平常一样。谁知母亲突然走近厨房,左手一把右手一把的抓起地上的瓶子,转身走向厕所。我马上意识到母亲要倒掉我的彩雀,我急得真的哭了,跪下来拉着母亲的脚,悽厉地哀求:妈我求求你,你不要冲了我的鱼!我知错了!妈我求求你,你不要冲了我的鱼!……。我匍匐着给拖到厕所门外,只听到哗哗哗哗的水声,然后是「嗦」的一声,紧接是訇然的崩堤,大水滔滔嘘嘘嘘嘘的巨响。我放了母亲的脚,绝望地呜呜哭起来,然后我就听到瓶子呯啷烹烂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一边哭,一边感到大水的冲激,头昏脑胀,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随着那些漩涡不断下沉,扯进水管。我看到我的独角兽,冲到一团粪便裡,满身泥黄散发着死亡的恶臭,我连伸手救牠都不敢。这时又一股臭浊的大水涌来,激起更大的漩涡,我天旋地转,毫无挣扎的冲动,我对自己说,就这样死掉吧;突然,突然我想起我的哪吒,就扑到抽水马桶一看,水清清的甚么也没有,可是当我再定神一看,一条血红的鱼从马桶的暗沟中探出头来。哪吒!
  
  第二天,日上三竿母亲还没睡醒,我在厨房给她做早点。我点了三炷香,插在灶君的香炉上,厨房就嬝着一缕一缕的烟雾了。然后,我把哪吒放到砧板上,哪吒在砧板上弹了几下,鱼鳍并没有张开,缩成了针状。我说:哪吒,你是我偷母亲的钱买来的,你应该属于我的母亲,我不要偷她的钱了,我昨天已经向她认了错。我拿起母亲平日用来切橙的小刀,望着血红的哪吒我就想,牠一定有很多很多血了,一会儿,砧板上就有很多很多属于我的哪吒的鲜血了。于是我模彷母亲宰鱼的动作,轻轻刮起哪吒的鱼鳞。哪吒显然觉得很痛,鱼尾很用力的弹了一弹。我在心裡真诚地鼓励牠,你忍耐一下吧,一会儿就不痛了。我刮了一次,觉得不够乾淨,就刮第二次,这一回,我感到哪吒微微颤抖,似乎仍觉得痛,就催劲把牠的头一刀切下来,这时我嗅到一阵新鲜的鱼腥,就像切开一个橙,溅出了汁,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银色的刀子沾着红色的鱼鳞,没有很多,几滴水就冲掉了。我看见哪吒的身体,变成银灰色,现在牠一动都不动了。我轻轻在牠的身上划了许多个纵横交错的十字,就像母亲切鱿鱼的做法,哪吒透明晶亮的肉一小粒一小粒的给我刮下来了,一滴血都没流。我看看哪吒身首异处,感到如释重负,牠没有眼皮,无法合上眼睛,亮亮的望着我,好像水中闪着的遥远的星星。牠的鱼鳍谦卑地缩成针状,好像说,不必担心,我会为自己缝上那些伤口。但牠的伤口太大了,身上只有一排鱼骨。我把牠抱进厕所,掉进水裡,牠太轻了,激不起甚么涟漪。「嗦」的一声,紧接是訇然的崩堤,大水滔滔嘘嘘嘘嘘的巨响,而我已经在厨房工作了。就像平日一样,我倒了一些热水在还有剩饭的电锅中,按了开关,不同的是,这一天的泡饭加了哪吒的肉。母亲醒来,好像忘了昨天的事,平平静静地吃着泡饭和辣萝卜,完全没有察觉今天的泡饭,有一股澹澹的屎尿的气息。
  
  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养过彩雀了,现在牠们一条一条的在瓶子裡升沉,好像对我说,我在这裡等了你二十多年了。卖鱼的青年见我痴痴地望着那些彩雀,热情地走到我的身边,我就嗅到一股属于男人,溷了汗味的气息。他指着那些标价特别高的彩雀说,这是彩虹战士,这是梦幻三色,都是罕有的品种。是的,别的卖十五块,这些却要八十。后来我发现一条像我的哪吒那样尾鳍开了叉的杂色彩雀,标价六十,还改了一个软性的名字:燕尾。燕尾这名字有甚么好?我还是喜欢哪吒。看了一会,我的总印象是,现在的彩雀太瘦弱了,简直不像斗鱼,世界不是进步的么?怎么这种鱼不断退化?最后我选了一条十五块的绿彩,牠给我选中仅仅因为:壮硕。
  
  因为我没带伞子,而天又忽然下起雨来,回到家中我就打了几个喷嚏了。妻子说,你洗澡吧。我洗完澡出来,用毛巾抹着头髮,她已为我收拾好带回来的东西。她问,这是甚么鱼?怎么不是一对的?我说彩雀,会打架的。怎么打?拿一块镜子来吧。我翻出了一个本来种紫罗兰,有波浪形花边的玻璃瓶,洗乾淨,把彩雀放进去,用乾布抹着瓶子外的水。这时,妻子已从手袋中拿出一块她平日化妆用的方形小镜子。她一定觉得很新奇了,她见过我饲养七彩神仙、非洲凤凰、黑裙、接吻鱼、红莲灯,可从没见过我养彩雀,而这种鱼竟然会打架。
  
  「是雄的还是雌的?」她问。
  
  「雄的。」
  
  我对妻子说,如果不是为了繁殖,雌性的彩雀是不会有人买的,市面上也很少见;你见过斗鸡的人各自抛出一隻母鸡吗?那一定十分滑稽。但我小时候的确煳裡煳涂的买了一条雌性的彩雀。一次和金锋斗鱼,他放出了短尾肥胖的新品种,几十秒就把我的蓝彩打得落慌而逃。原来这种鱼叫「将军」,像经常健身的彪形大汉,力度奇勐,鱼鳍短,受袭部位大大缩小,常令其他长尾彩雀噬个空,牠身体的厚度几乎是一般彩雀的一倍,圆圆钝钝的像炮弹。金锋为他的将军改了一个名字:阿好。他兴奋地一边观战一边呐喊助威:阿好!阿好!然后别过脸来笑着说:「我觉得牠就像电视上卖洗洁精广告的肥婆阿好。」为了对付阿好,我也买了一条短短胖胖的彩雀回来,给牠改了一个摔角手的名字:君子马兰奴。我迫不及待要试验君子马兰奴的实力,在牠的盆子裡倒进我的大王哪吒。哪吒一看见君子马兰奴,便扯起全身鱼鳍,愤怒地翻起鱼鳃,不断摆尾,像一面暴风中的血色红旗。君子马兰奴不肯应战,停停游游的,哪吒也没有认真攻击,不断围住牠扭腰摆尾,简直像跳舞,我在一旁看得十分生气。慢慢的,哪吒不断游到水面吐泡,水面的泡沫越来越多。突然,噢突然,哪吒用身子捲住马兰奴,形成一个O字,全身颤抖,水波也震动起来。马兰奴竟然排出一粒一粒白色的卵。那时我才知道,马兰奴是一条雌鱼。
  
  我笑着对妻子说,那一次,我可没成为鱼爸爸,因为马兰奴很快就把鱼卵吃掉了。
  
  我抹乾淨玻璃瓶,把镜子垂直贴放到瓶子外,提醒妻子留意彩雀照着镜子的反应,尤其是留意颜色、鱼鳍和鱼鳃的变化。妻子瞪大眼睛,把头凑近瓶子。她平日就是这样对着方形镜子化妆的了,用眉夹子轻轻的拔眉毛,又在睫毛上澹澹的扫上蓝色的眼影,再用一隻手指轻轻的把颜色擦得匀淨一些。唇膏滑过,唇上便亮着带有香气的胭脂红晕。她抿一抿嘴唇,像闭合的蚌,缓缓把门打开。她也这样望着我洗澡,我喜欢对着浴室的一面大镜子,双手抚着自己的颈,慢慢下滑,经过乳头,小腹,叉开十指拗后,来到平日常常疼痛的腰椎,然后滑过臀部充满弹力的曲线。妻子说,你很喜欢自己的身体。我说,是的,我小时候就很留意自己的身体,我觉得它有一种恐怖的变化,所以我要安抚它,不让它生病。
  
  二十多年没有在我家中出现的彩雀,此刻,在我妻子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我们注视着牠,等待着牠的鱼鳍帆一样高高扯起,全身的色彩变得更深更豔,翻起鱼鳃,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影像,摆动尾鳍,突然转身「叮」的一声啄响瓶子。我想,妻子一定会惊叫,真的是一条斗鱼!可牠只是静静地伏着,动也不动。我以为镜子的位置放得不好,不断移动镜子,好使牠看到自己,可牠还是动也不动。妻子笑着说:「没有反应。」我就找一个原因为牠开脱:「或者因为刚买回来,环境陌生,有点害怕吧,晚上再试一试。」
  
  这时,卧室传来几响婴儿可爱的哭声,我抢着说,让我冲奶粉吧。我走进厨房,在奶瓶中注了六安士温水,加了奶粉,边走出厨房边熟练地嗦嗦嗦嗦摇动奶瓶,透明的水就变成乳白色了。儿子听到嗦嗦嗦嗦的声音,哭得更响,我边走边说,来了,来了,奶奶来了。儿子看到我手上的奶瓶,露出了十分贪婪的神色,抓着手蹬着脚,我嗦嗦嗦嗦的在他的眼前摇着奶瓶说:奶奶,奶奶,却是不给他,他发火大哭了,哭得脸上起了一块一块的红斑。我听到这种哭声就十分生厌,突然喝骂起来:「犯贱!」妻子很不满地说:「你又这样骂孩子了。」于是我就对自己说:宁静,宁静……。慢慢的,我就平静下来,把出生已五个月的儿子抱起,喂他吃奶。他衔着人造奶头,小小的嘴巴啜着啜着,脸蛋红红的嬝着一股婴儿独有的奶羼,非常好闻,我就觉得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儿子了。儿子吃完奶,安静下来,我把他抱回床上,他转动着乌黑的眼睛游目四顾。
  
  妻子说:「轮到你了。」说完解开衣服的钮扣,露出两个奶子,大得像两个木瓜,白白的奶子上交错着青青蓝蓝的静脉,像大河的支流。「胀得很痛,奶都流出来了。」于是我张开口,把头凑到她的胸前,咬着她的奶头啜起来。很快的,我感到暖暖的,异常香滑的奶流进我的喉间,我更贪婪起来,脸鼻挤鑽着她的乳房勐啜。「哎唷,你咬痛我了!」我鬆开牙齿,却仍飢渴地骨碌骨碌啜吞。我感到妻子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髮,「你吃奶的时候,就像一隻狼。」我啜着啜着,彷彿变回三、四岁的小孩,在母亲的怀裡,咬着她的奶头。这是我残留着的最早的记忆了。母亲的乳房已经没有奶,可她仍然解下钮扣,抱起我,把奶头塞到我的嘴裡,大概是我的嘴裡总要衔着一点甚么才肯睡觉吧。我记忆的起点是母亲的裸体,那时我几岁呢?母亲洗着澡,我在门外说我肚子痛,要拉屎。母亲打开门,让我进去,然后关上门。我已经懂得自己脱下裤子,坐在痰盂上。我听到花花花花的水声,就好奇地望着母亲的身体,她两手拗后,抓着湿湿的毛巾,上下拉动洗刷肩背,她的奶子就左右颤动起来,金黄金黄的,流着很清很清的水。但我已经完全忘记母亲的样貌了,她的头颅一片黑暗,好像给时间蚀去了,时间是黑色的,染黑并且蚀去我记忆中的人物和房子,只有母亲的裸体,她的乳房,在黑暗中亮着黄濛濛的灯,散发着奇怪的金黄的光辉。
  
  我也见过金锋母亲的乳房,她曾经在我们的面前,解开自己的钮扣,露出一个扁扁瘦瘦的奶子,然后抱起金锋最小的妹妹,坐在床上,把奶头塞到她的嘴裡,偶然传来啜啜啜啜的声音,听来十分美味,听得我们都流着口水。金锋的父亲,在我唸高小的时候就病死了,我还记得他黑黑的皮肤,沙哑的声音。金锋的家裡挂着一张照片,他的爸爸驾着船,金锋和金辉在驾驶室裡探出头来,傻傻地笑。但是,这样的一个家,到头来竟然破了。
  
  有一年大年初一,所有出嫁了的姊姊都回到娘家拜年,我和新婚的妻子也回到母亲的家拜年,家裡顿然闹哄哄的,就像从前。下午弟弟上街回来,手裡拎着一个大大的纸袋,伸出了两个鸡头,喔喔喔喔的叫着。我们都问,哪来的鸡?原来他去了金锋的家拜年,伯母送了两隻鸡给他。弟弟见了我,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甚么秘密?「金锋的妈改嫁了,嫁给了一个开鸡场的叔叔。」我吃了一惊,心想,伯母和我母亲的年纪相若,也就是说,都六十岁了,还要改嫁!我顿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想不到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还需要一个男人。
  
  几年之后,我就听到金锋精神失常的消息了。弟弟说,你快去看金锋吧,他快认不得人了。于是,这天我改毕试卷,就独自去看金锋。来到金锋的家门前,我不知应该敲门还是喊金锋,金锋。今天,金锋会不会飘泊到哪一个哥哥或哪一个姊姊的家中,而不在这裡呢?他的二哥会不会正和一个《黑皮书》或《蛇猫狗》中的女人,赤条条地在床上鬼溷,干着不道德的事?也许还是很凶的一句:「不在!」门都没开。所以这一次我就选择敲门了。敲了一会,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金辉。他见了我,十分惊奇,热情地招呼我进去,我说来看金锋。
  
  「他上街买东西。」
  
  金锋不在,我就直接问:「金锋的情况严重吗?」
  
  「要不断吃药,吃了药倒没事。二哥逼得他很紧,甚至打他,他已经把金锋当成懵鬼了。」
  
  我想起童年时的懵鬼,「懵鬼呢?」
  
  「死了。」
  
   我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是他自己要死的。」
  
  我的眼前浮起一个头髮蓬乱,瘦得胸骨一根根都凸了出来的金锋,光着上身,穿着蓝色的短裤,给他的二哥用皮带一下一下的抽打。我见过金锋的二哥这样抽打懵鬼。是了,我拿起过这样的皮带。一次在金锋的家和几个小孩打架,我被一个叫少年的朋友打得哭了,动了真火,便学着金锋的二哥,抽起挂在牆上的皮带,朝他挥过去,少年举起一张椅子挡格,皮带击中椅子反弹,打在我的头上,我摸一摸头顶,发觉掌上有血,又惊又怒,便哭着把皮带狠狠挥过去,击中少年的小腿,立时肿起一个大瘤。我馀怒未消,抓起桌子上金锋平日用来切麵包的九牙刀掷向少年。「快逃!」金锋在旁看得慌了,焦急大喝。少年仓惶打开门窜了出去。我的九牙刀撞在门板叮的一声登的一声掉到地上。
  
  我差点在这房子裡闯了大祸。懵鬼偷麵包,懵鬼偷麵包,砰砰砰,砰砰砰。我追进厨房,从后朝懵鬼的头一拳拳的打过去,听到牠兴奋地呻吟,越呻吟奶子就越大,终于大得像两个木瓜,让我看到那被吸啜得红肿的奶头。懵鬼缓缓别过脸来,我一看,竟是金锋,他的嘴裡塞满了麵包。这时,大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竟是一个胖得我几乎无法辨认的金锋,胸脯像有两泡水,轻轻涌动。他的手裡拎着两袋鱼,我定神一看,是两条彩雀。
  
  我从金锋的家出来,在街上走了一会,停在鱼店前。我觉得我可以不走这一条路的,为甚么我总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呢?在紫外光灯下一群一群游着的鱼多么美丽和幸福,但我还是把目光放在那些色彩豔丽,暴戾,孤独的彩雀身上。我付了钱,拎着已经属于我的绿彩,离开鱼店的时候,远远看见金锋,正朝我的方向走来,似乎问我为甚么不辞而别,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也一定走到这裡来的,所以我来这裡找你了。我佯装看不见他,快步朝相反的方向走,阳光比我走得更快,天色越来越阴沉,我脸上的雨点越来越多,终于沙沙沙沙的满街满楼都是水,行人都被晴天突然而来的一场骤雨弄得狼狈起来,纷纷小跑,像许多鱼游来游去,眼前只剩下一幅一幅的水。
  
  回到家中,我已经全身湿透了。妻子帮我收拾带回来的东西时,看见一袋鱼,好奇地问,这是甚么鱼?怎么不是一对的?我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她走进浴室,望着我落入了那面巨大的镜子中的裸体说,你妈下午打电话来,提醒我们这个星期天是母亲节,记得回家吃饭。妻子说,你妈看来生气了。是的,三个姊姊一、两个星期就回娘家一次,而我,我三、四个月才回去一次。
  
  我是母亲第一个儿子。我三姊的名字叫「招弟」,可知我的父母求子心切。母亲曾经跟我笑着说,生下我的一刻,看见我有一个麻油壶,真的是个儿子,就高兴得不断抽搐,流了很多血。她还说生了弟弟后,在医院的窗前,看见父亲抱着我在下面的公园玩,看见我学走路,又高兴得不断抽搐,流了很多血。我是她第一个儿子,直到我唸大学的时候,她才不敢打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很成熟,完全是一个成年男人。她拿着衣架打弟弟,弟弟俏皮地笑着说:「不痛的,不痛的,呐,打这一边。」嘻嘻的耸起屁股,拍了拍。她已经没办法压服我们了,只得掩着面大哭,边哭边说:「你们这样对我!你们这样对我!」然后像个任性的女孩掷香烟,摔烟灰碟。我歇斯底里地喝骂:「我怎样对你了?」然后捡起地上的香烟、烟灰碟,比她更用力地再摔一次,指着她:「你发甚么神经?」她就开始有一点怕我了,我觉得我已经取代了父亲的位置,控制着这个癫狂的女人。一次她骂我一句,我顶她一句,我的声音比她还要响,她还没掷东西,我已把桌子上的三隻水杯摔到地上,呯啷烹烂的满地玻璃碎片。她突然冲向弟弟,跪在弟弟跟前,像一隻疯狗咆吼:「杀噼夜叉鬼……贱骨头……你这个末代!」
  
  我不是末代,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也在他的身边轻轻哼着一首我耳熟能详的儿歌。雨声和我的歌声慢慢就注满了整个房间,他甜甜地合上眼睛,睡着了。
  
  「这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妻子洗澡后,站在窗前看了一会。「我觉得这场雨已经下了一百万年了。」我说着,把镜子放到绿彩的面前。绿彩看到另一条彩雀,马上翻起鱼鳃,扯起鱼鳍,不断撞向玻璃瓶。这时,我就对妻子说:「我要。」
  
  一条绿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我在镜子中看到了你。我说,是的,所以我现在翻起鱼鳃。这时,瓶子消失了。牠在我的左胸重重噬了一口,几块鳞片就从我的身上剥落,在水中一闪一闪。我转身咬着牠的下鳍,牠痛极了,悍然反身突袭,我马上转身回护,水花四溅,我的嘴恰好成功截击,咬着牠的嘴。
  
  当我吻她的时候,我就想到「相濡以沫」这四个字。窗外下着雨,还有突然的闪电,然后是几响闷雷,好像窗外是一个银幕,放着电影。她问我为甚么总爱望着牆上我们的影子。
  
  你认输吧,牠说。我嘴裡的空气快要给牠吸光了,辛苦地喘着气。这时我看到水面闪着几片若有若无的光。我坐在沙发上,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她捉着我的脚,给我剪脚趾甲。风吹进来,窗帘轻轻飘动。阳光有时给遮住,有时照进来,房子明明暗暗的像泛着水影。我躺在母亲身边,她轻轻拍着我的屁股,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裤子。我听到她说,我的肉。金锋头髮花白的母亲拿着一个勺子,俯身工作,一个头髮同样花白的男人走近她,从后把她抱住,拉下她的裤子。她张着口,好像很饿,似笑非笑,露出了一隻金牙,闪着奇怪的金黄的光辉。她的身子摇动起来,整个鸡场也摇动起来,那些鸡都吓得纷纷惊叫。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太差了,不及格。」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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