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3294|回复: 2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回忆沈从文教授(马逢华)

[复制链接]

1542

主题

18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梦想家

Rank: 7Rank: 7Rank: 7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8-31 13:36: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沈又称,他估计‘改造’之对于他,作用不会很大,因为他知道自己离‘毛泽东的知识分子’标准还很远。” 已经七年了,还远得很。一点也不出我的意外。
                                --- 马逢华




  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十二月十五日到次年二月一日,北平是一座围城。黑暗、寒冷、饥饿、肮脏。北京大学的五十周年校庆,原来预备扩大庆祝的,这时因为局势急转直下,终于草草了事。校园里面,除了在“安全委员会”领导之下,有一部分学生在“民主广场”挖掘避弹壕沟之外,其余是一片死寂。文学院东方语文学系主任季羡林先生一天在北楼饭厅里苦笑着说:“咱们都像是下了锅的螃蟹,只等人家加一把火,就都要变红了。”

  中共占领北平以后,真正像热锅里的螃蟹一样,一下子就变红了的人,虽然只剩下了一个暗红色的躯壳,倒也省却了未来长期的痛苦。实在令人惨不忍睹的,却是许多“热锅上的蚂蚁”,在那里团团打转,走投无路。想到这里,我就回想起北大中国文学系的沈从文教授。从北平失陷以后沈氏的遭遇中,可以看出中共对知识分子所采取的策略:能够争取利用,就争取利用。不能争取利用,就或明或暗地用各种法子来折磨你,毁掉你。




  沈先生出身湘西农家,照共产党的说法,他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开始写作生涯之前,他曾在湖南地方队伍里当过小兵。无论就他作品的质或量来说,他都可以称得上是五四运动以来,我国最有成就的文艺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大多描写士兵生活,乡土风俗,以及农村中小儿女间的天真故事。篇章之间,充满了浓郁的湘西泥土气息。抗战后期时局沉闷,他又受近代文学心理分析这一发展的影响,文字愈益精美,而表达方式渐趋晦涩。他为人温文儒雅,洁身自好,常说:“一个作家的成就要看他拿出来的作品,而不是依靠帮派的活动。”近代中国文坛上最有力量的“左翼作家联盟”,虽然网罗了不少出色的作家,沈却始终没有与这个组织发生什么关系,也正因此,他常被左派文人目为异端,斥为“脱离群众”的游离分子。

  北平被包围之前,他对时局看法怎样?大体说来,那时北方的教授和学生,多数都对于过去没有什么留念,对于未来感到迷惑、疑惧。有些人绝望,有些人抱着没有根据的希望。朋友们见面总爱问起:“怎么办?”那时有位同学在信里偶然也向沈先生问起他对大局的看法,他的回信,大致是像这样:“……目前这个政府,在各方面瘫痪腐朽,积重难返……我们这一代的文人,从‘五四’时候起,握着一支笔,抱着‘科学’与‘民主’精神,努力了二三十年,在文化工作上,也算尽了力量。以后的新社会,还待你们青年朋友努力创造。不管政治怎样演变,新国家的建设,总要依靠你们诚恳踏实的青年人。你问起时局,是不是有走动的意思?照我看来,逃避也没有用。不过既然留下,就得下决心把一切从头学起,若还像从前一样,作小书呆子,恐终不是办法……”

  这封信里的态度,不论是否正确,我想恐怕很可以代表当时被困在北方的许多教授先生们的看法。




  北平围城的后期,中共的地下工作人员,已经半公开地在北京大学展开了活动。住在红楼的人,早晨起来开门,常会有一本小册子从门缝中掉下来,封面往往印的是老舍或周作人的什么作品,打开一看,里面不是《新民主主义论》,就是《目前的形势与我们的任务》。就在这个时候,沉闷了好久的北大“民主墙”上的那些壁报,忽然又热闹起来,并且不知道为了什么,有几个壁报集中了火力,向沈从文展开攻击。还有一份壁报把郭沫若从前在香港写的辱骂沈从文(“粉红色的作家”)、朱光潜(“蓝色的作家”)和萧乾(“黑色的作家”)等人的文章,用大字照抄。有些壁报指责他作品中的“落伍意识”,有些则痛骂他是一个没有“立场”的“妓女作家”。
  
  (大家当时不了解“立场”两字有多么重要,后来才知道照中共的看法,一个人若不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则他即令不是“反动派”,至少也是一个大废物,一个要割除的脓包。)
  
  壁报上的谩骂达到高潮的时候,一封匿名的警告信寄到了中老胡同北大教授宿舍中的沈家,信内画了一个枪弹,声称:“算账的日子近了。”当时北平城区,时常有炮弹从郊外射来,谁也不知道今天过去之后,明天是个什么样子。被威胁辱骂得莫名其妙的沈从文,不知道将来会有一场什么祸事临头,曾把一部分存书,分送给住在红楼和东厂胡同的几位朋友和学生说:“我这个人也许该死,但是这些书并没有罪过,不应该与我同归于尽。”

  中共进城以后,“欢迎解放军”和“展开政治学习”等事,把整个学校闹得乌烟瘴气。并且围城期间大家实在也苦够了,紧张够了,我决定忙中偷闲,到清华园去清静几天。在清华大学西校门前碰到李广田先生。李开口就说:“沈先生已经好得多了,你知道吗?”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追问下去,才知道在前面所说的那种空气下,沈神经很受刺激,郊区交通恢复后,沈夫人曾陪他到清华来,在金岳霖先生寓所休养了一个短时期,这时因为沈的精神状态较好,又由沈夫人接回城里去了。




  此后一段时期,学校里不论师生都在忙着念新民主主义论,讨论猿猴怎样变成人,似乎把沈从文渐渐地忘记了。这些人忘记了他,另外一些人大概并没有。据说一位从东北来的某部队的“政委”曾去看过沈,(好像是以沈夫人旧友的身份来的)劝沈把两个孩子送进东北的什么保育院去,让沈夫人到“革大”或是“华大”去学习,且劝沈自己也把思想“搞通”些。详细情形,局外人很不容易知道,但是这件事情,对于沈先生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此后不久我就听到沈先生自杀的消息,消息不在报纸上,也不在任何壁报上,而是在饭厅里,宿舍里,低低地传述着。

  我事后到沈家探询,才知道沈先生吞服了煤油,并且用利器割伤了喉头和两腕的血管。自杀并未致命,但是一连好几天,昏迷不醒,住在翠花胡同北大文科研究所斜对面那家小医院里。我看到沈夫人时,她容色惨淡,说“最好大家都不要去看他,让他多休息几天。”听说沈在病房里面一直认为自己是在牢狱中。“清醒”的时候,拼命在病床上写东西,并且一再叮嘱沈夫人去请汤用彤先生设法把他营救出来。

  出院以后,沈的身体极坏,有一次我去看他,他的面目浮肿,鼻孔出血不止。他很难过地说:“叫我怎么弄得懂?那些自幼养尊处优,在温室中长大,并且有钱出国留学的作家们,从前他们活动在社会的上层,今天为这个大官做寿,明天去参加那一个要人的宴会。现在共产党来了,他们仍活动在社会的上层,毫无问题。我这个当过多年小兵的乡下人,就算是过去认识不清,落在队伍后面了吧,现在为什么连个归队的机会也没有?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共产党究竟要想怎样处置我?只要他们明白地告诉我,我一定遵命,死无怨言,为什么老是不明不白地让手下人对我冷嘲热讽,谩骂恫吓?共产党里面,有不少我的老朋友,比如丁玲,也有不少我的学生,比如何其芳,要他们来告诉我共产党对我的意见也好呀,——到现在都不让他们和我见面。”

  沈健康略略恢复之后,不知出于什么人的安排,北大中国文学系的课程表中,已经把他讲授的功课取消了。他成了在故宫博物院填写古物标签号码的“职员”。他的北大教授的职务,是否已经免去,从来也没人问过。
  
  自此以后,他除了为“人民”填写古玩号码之外,并且努力研读马列著述,和“联共党史”,晚上则在家里进行他计划之中的中国瓷器史的撰述,常常工作到深夜,甚至通宵不眠。沈夫人劝他休息无效,有好几次在见面时对我们说:“你们去劝劝他吧,我说话他都不听!他身体并没有完全好,这样不休息怎么成!”

  但是沈也有他的理由:“他们说我是废物,对我过去的工作成绩全不承认,说我是白吃了几十年的饭。现在我得加倍努力,作些成绩出来,抵补过去那些白费的光阴。并且——我怎么能睡得着觉!闭下来,不能睡,我又不敢想下去!不把自己埋在工作里怎么成!”




  在中共对“旧知识分子”“团结改造”和“治病救人”的呼声中,朱光潜先生那篇简短的“自我检讨”已经在人民日报上面刊出好久了,好像有人示意沈从文、贺麟等人也应该各自写一篇类似的文章。

  沈的自责文章久久不能成篇,中间他曾多次向熟人们问起,究竟应该怎样写法。耽搁了好几个礼拜之后,一个傍晚他忽然把一份初步写成的稿子给我看,题目是“给胡适之先生的一封公开信”。五百字一张的红格稿纸大约写了七八张。我没有看内容,就问:“沈先生,你为什么用这样一个题目?”他把声音压低,说“你不懂。他们希望这样,对外面可以有一点作用。”

  我一口气把文章读完。其中除了一些事实的叙述外,他再三重复地说:“物难成而易毁。”

  文章的主要意思,是说:中国大陆当前的局面,是由中共领导,牺牲了几百万生命,换得来的。他自己过去既没有对中共的“革命”尽过力,现在只要还能对中共有些好处,那么即令把他牺牲进去,似乎也是应该的。以下他就劝胡先生和其他在海外的中国学者们说,国内大势已成“定局”,你们若还存心观望,等候国际局面变化,恐怕只是一种幻想,最好及时回国,来“为人民服务”。

  我读了以后,很爽直地说:“不成,沈先生。你写得这么消极,恐怕不见得能够应付过去。并且文章主题,似乎成了劝大家同归于尽,还不如不写为好。”

  他听了以后连连摇头,似乎有难言之隐。后来我始终没有看到他这篇文字公开发表。




  沈从文夫妇一向被熟人们称誉为模范夫妇,他们的两个孩子也都聪颖活泼,受到极好的家庭教育。家庭之间,向来是快乐融融。沈夫人张兆和女士的美丽贤淑,凡是看见过的,无不称道。

  北平沦陷后沈先生的遭遇,使这个美好的小家庭失去了多年以来的快乐气氛。在情绪上比在年龄上更要年轻的沈夫人,一方面眼看着自己多年以来十分敬爱的丈夫,变得这样一筹莫展,四面楚歌;一方面又看到不少朋友们的跟着“南下工作团”浩浩荡荡地“南下”去了,有的进了“革大”、“华大”,她大概也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终于决定自己也到“华大”去学习。进“华大”之后,不久她就加入了“组织”。她因为还没有入“党”的资格,年纪又已超过“青年团”的“团龄”,所以是以“团友”的名义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两个孩子呢,在中学的小龙,是青年团的团员,在小学的小虎,进了少年儿童队。随着夫人和小孩在政治学习上的“进步”,沈在家庭之间,也显得越来越落伍。夫妇父子之间,不免有了一些距离。记得那时沈先生曾经伤心地说:“连太太都不了解我了,我怎么还能希望得到别人的了解!”
  
  有一次我在沈先生家里,他把小虎的一篇作文拿给我看,一面自己解嘲似地苦笑着说:“你看,虎虎也要开始教育我了。”那篇作文,照我记忆所记,大体是像这样:

  “我的家庭 沈虎雏

  “我家一共有四个人,爸、妈、哥哥和我。

  “爸爸是个国民党时代的所谓作家,从前写过很多的书。他因为是靠自己努力成功的,所以很是骄傲。解放以后,他因为认识不清,心境不好,生了一场大病。

  “妈妈对我们很好,我们很小的时候,她就教我们爱好劳动。她现在进了华北大学,是青年团的团友。哥哥在中学读书,是青年团员,我是儿童队员。

  “我们一家四人,除爸爸外,思想都很进步。妈妈每星期六从华大回来,就向爸爸展开思想斗争。我想,如果爸爸也能改造思想,那么我们的家庭,一定十分快乐。我已经和哥哥商量,以后一定帮助妈妈,教育爸爸,好使我们的家庭成为一个快乐的家庭。”

  这篇作文在学校里得了甲等,沈先生在“展开思想斗争”那一行上面,加了一个眉批:“‘斗争’两字像打架。你妈妈不是会打架的人,改用两个别的字好不好?”

  这段时期,恐怕也是沈先生精神上最痛苦的时期。那时沈夫人住在“华北大学”,沈先生整天在博物院工作,学习、检讨。晚上回到寓所,服侍两个小团员队员入睡之后,常常深夜独坐,听古典音乐唱片。有天晚上,我陪着他听音乐,他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我这付脑子整个坏了,僵硬了,一点没有用处。只有当我沉湎在音乐里面时,才又觉得恢复了想象能力,(他真是像在作梦一样)——有时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湖南乡下的时候。我可以听见小河里流水的响声,闻到草地上青草的腥味,听见蚱蜢振翅的小小噪音……我好像重新充满了创造力。有时候,一个晚上我能写出很多东西来,第二天再把它们撕掉。”

  那晚他给我看了一首新写的长诗。那首诗是一曲哀歌,低诉他自己的身世,写得实在不错,我们平时读沈先生的小说的机会很多,他的诗并不多见。我当时有些爱不忍释,说:“沈先生,这样好的诗,撕掉岂不可惜?你以后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保存好吗?”他说:“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保存的价值?我撕也不知道撕了好多。以后的文章作品,都得为工农兵服务!”




  大概是民国三十九年(一九五○)的秋季,我忽然听说沈从文先生决定到“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班”去接受思想改造。大家都觉得这似乎是他唯一可走的路,并且觉得这样也许可以使他少受一些痛苦,因为“革大的教育,一向是很成功的。”
  
  他入队的前几天,我去看他。家庭之间,空气似乎愉快得多了。沈夫人正在忙着张罗应该携带的衣物,两个孩子也很高兴地来参加我们的谈话。

  沈显然是在勉强振作,给自己打气。他话并不多,有点像陷于深思中似的自言自语,“……去!一定去。自然是他们有道理,到了我也要去参加的时候,他们总是有些道理!”又说:“我要把从前当小兵的劲儿拿出来,什么我都肯干,谁也干不过我!”
大家谈起了从朋友们听说到的“革大”生活,谈到了扭秧歌。沈毫不思索地说:“秧歌我可不能扭。”
  
  “爸!你不是说什么都干吗?为什么不扭秧歌?人家都扭,你凭什么不?”小虎立刻理直气壮地抗议。

  沈摇摇头,说:“不,我决不扭——(又缓和了下来),最多我可以替他们打打鼓。”




  几个月的光阴转瞬即逝,我再到沈家去的时候,沈已由“革大”“学成”回来。但是从面部表情看来,他是“依然故我”,没有什么显著的改变。那天晚上他有点沉默寡言。沈夫人等我坐定之后就说:“你看从文一点都不进步,在革大‘总结’的成绩尽是些丙、丁!”

  沈先生很平静地说:“当然尽是些丙、丁。分数是‘民主评定’。指定的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读,讨论的时候,却尽是那些不读书的人发言;你跟他们讲,他们不懂。打扫厕所,洗刷便池,全都是我一个人干,在讨论‘建立劳动观点’的时候,却又是他们发言最多。我帮助工人挑水,在厨房里跟厨师们一面帮忙,一面谈天,他们又讥讽我,问我是不是在收集小说材料。晚上在宿舍里,他们尽说些‘想太太想得要死呀’之类的下流话,你要我跟他们谈得来?分数全由他们‘民主评定’,我当然只能得丙、丁。”
  
  沈夫人说:“对呀,人家不懂。我听说你在‘革大’写的思想总结,连文法都不通!你是怎么回事,一个作家写了半辈子书,连个思想总结也写不通?”

  沈没有回答。

  话题不知怎样又转到了“中苏友好协会”。沈轻描淡写地说:“在革大他们还发动了申请加入中苏友协,我没有去申请。”

  想不到这句话竟使沈夫人大吃一惊:“呀!你这个人!到现在你都没有告诉我,你连中苏友协都没有加入!你为什么不参加?”

  沈很认真地说:“交朋友是靠互相认识。俄国文学作品凡是有译本的,我大概都看过,说得上对俄国文学有点认识。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交朋友要‘申请’,还要等候上级‘批准’。我没有去申请,是因为怕被批驳。自己去‘申请’跟人家去作朋友,若是万一不‘批准’,那才难为情!而且,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参加过什么团体、协会呢,所以这次也不想加入。”
  
  沈夫人真的有些发气了:“你看他这成什么理由!从文,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反对‘一边倒’!你说!”
  
  (在共区,“反对一边倒”这罪名是万万加不得的,这是“搞通思想”的核心问题,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这一点表示怀疑?)

  沈连忙缓和地求饶:“唉!唉!何必动气?明天我就去申请加入好不好?”

  沈夫人说:“谁希罕你这些!我才不要你因为我讲了,才去加入!”

  她跟着又向我抱怨:“你不知道,从文这个人就是这样自高自大,他不肯去申请跟大家作朋友,(她转向沈)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上次人家丁玲好意来找他给《人民文学》写点稿子,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我和现在的文艺刊物已经脱了节,你最好先找两篇近来发表的像点样子的文章给我看看,然后才好写。’(又转向沈)从文,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说:“我不知道现在的时髦文章像个什么样子,怎么好写?写了寄去,人家若是不用,又怎么办?我自己编了十多年刊物,别人的稿子不知道看了好多,现在要我去向别人投稿,我倒不知道怎样写才好了。”

  “你看,你看,”沈夫人说:“这个人呀,说了半天,就是自高自大!你向别人投稿又怎么不行?”

  沈说:“不是不行,也不是自高自大,我是自卑。现在我是什么都不会,都不懂。不知道怎样写出别人喜欢的东西,所以要丁玲拿两篇样子来看看。”

  沈夫人说:“什么自卑?你愈说自卑,愈是自高自大。你觉得别人的文章都不行,偏要人家拿一两篇像样子的来给你看。”

  谈话过程之中,陆续进来了朱光潜、废名(冯文炳)两位教授。朱先生坐了一会,看看情势不妙,借故告退了。这时废名用他沙哑的湖北官话插进来说:“从文,别说什么都不会,都不懂,你只要走群众路线就成。我从前不懂什么叫群众路线,现在想想,一下子就想通了:乡下人知道的事情,真比我晓得的多!”
  
  沈夫人说:“是呀,一点都不错。”

  沈先生歪了头像在问自己:“以前大家都说废名迂,难道我比他还迂?”

  沈夫人说:“冯先生一点都不迂!他讲的有道理。”

  废名笑呵呵地:“从文你走群众路线就成。先从家庭之间做起,试试看。”
沈说:“叫我在家里走群众路线?我要跟谁走?我们一家四口,只有我一个人是‘群众’,三个领导阶级!”

  废名告辞后,我也回去了,沈先生送我到他的寓所门外,站在那里好像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我说:“沈先生,我想在家庭里,你若能迁就一点,空气就会和谐得多了。”他说:“迁就?有些事情分明是不对,你也劝我迁就?”




  沈从文这个长期的、痛苦的思想改造过程,直到我离开北平时为止,还看不出有什么告一段落的迹象,但是如果局面这样拖下去,恐怕迟早他的思想是要“搞通”的。我在大陆时曾听到一个共产党的干部这样得意忘形地说:“现在还有些人在那里拖延观望,不肯早些丢下包袱。好,让他们拖吧!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共产党会垮台。但是,这一二十年他们就难以过得去。就算让他们混过去了吧,试问二十年后,他们这一辈子还剩下来几天?”

  想起沈先生,我同时还想起许许多多留在北平受难的师友。一别经年,现在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后记

  沈从文先生是我昆明和北平读书时候的国文老师,前面这篇文字,写于民国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初春,是写给几位关心沈先生当时情况的朋友们看的,虽有朋友建议给更多的人看,由于种种考虑,始终没有拿出来公开发表。这次把它发表出来,一方面是时间已经把从前的某些考虑冲淡了,一方面是想用一个微小的事实,来作一次历史上的见证。

  中共在大陆上不是在高喊着“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吗?也许有些滞留海外的学人们觉得这样也就不错了。但是:正像缠足的小脚媳妇们不能举行百米竞赛一样,在以“马列主义”为唯一真理的地方,“百家争鸣”只能是一种欺世之谈;正像在冰天雪地里看不见红花绿叶一样,在以毛某《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经典的地方,“百花齐放”也只能是一种梦想。

  不信吗?七年以来大陆上有什么像样子的文艺作品问世?茅盾写了什么?巴金写了什么?曹禺写了什么?老舍写了什么?萧军哪里去了?胡风哪里去了?

  在“百花齐放”的口号声中,让我们看看从五四以来写过数十本小说的沈从文,这朵中国文坛的奇葩,是怎样枯萎下去的。

  据四十五年(一九五六)二月廿九日的纽约华美日报说,二月八日的北平光明日报登载了沈从文的“自白”。“据沈自称,由于过去彼对中共事业没有贡献,而思想意识和写作态度又倾向自由,遂使成为今日中共尺度下的‘空头作家’。沈又称,他估计‘改造’之对于他,作用不会很大,因为他知道自己离‘毛泽东的知识分子’标准还很远。”
已经七年了,还远得很。一点也不出我的意外。

  第八年就要开始了。

- - -
(民国四十六年元旦,安娜堡。)

(作家简介:马逢年先生,河南开封人。现任华盛顿大学经济系及远东研究所助理教授。)

《传记文学》,第二卷第一期

- - -
文字录入:顾蕾(言雨)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1542

主题

18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梦想家

Rank: 7Rank: 7Rank: 7

2#
发表于 2012-9-1 07:25:29 此条消息来源于黑蓝手机报 |只看该作者
这个不知怎么过审的?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4

主题

9

好友

608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3#
发表于 2012-9-1 13:11:03 |只看该作者
“试问二十年后,他们这一辈子还剩下来几天?”

每每看到说这种话的,残酷到去消磨他人生命的人,我就会想:谁又会几百几千年地活着?
八卦党话多派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6 12:25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