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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伴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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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2 22:36: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Juneau 于 2012-11-12 22:43 编辑





伴虎行





“哎呀,走不动了!”我一屁股在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也没顾得要先吹吹上面的灰土。看来这就是这个小区的中心所在了,一个小广场规模的样子,即一片水泥地上似一对翅膀般向两旁展开的两溜儿柱子,隔了距离看还是白的,上面是同样质地的花架子,绕缠着藤蔓植物光秃的茎须,下面是与柱子保持着同样弧度的长凳,坐满了老人,以及推着婴儿车,带着孩子的妇女们。太阳光,带着黄铜的锈迹,从藤蔓植物的空隙间点滴而下,烙印得干燥,轻酥,微微颤动。一匹猫,先前紧紧地偎依着一个老太太,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很大个儿,轻触着那些酥脆的淡影溜到了我旁边,在一棵树上磨着爪子。风吹起了它稀疏的白色长毛,露出了粉红色的肉底,它扭动着,似乎是在向我献媚。我没敢去理它,而是摸出了手机:“啊,要到四点了,今天啥也没找到,咋办呐?”“找房子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哪有说找马上就找得到的,昨天我就跟你说了,要做好跑几趟的准备,办这种事跟其他事一样,不可能那么顺利,一下子就办好了的,也不可能。再说了,不是也有那么几个房子……”“不行的,太贵了!”“是嘛,房子是有的,只是我们自己不满意,并不是没的,找不到。没关系,凡事慢慢来……”想到明天还要跑到这儿来,重复着今天所历经的;如果明天不行,那么下周末的两天又得如此;如果还不行,那么下下周末……而早晨初始出发时似乎是要去寻究历险的那种新奇已在这白昼的绞杀中化成了齑粉,再要被细细地逐日淋撒在硬化了的表皮上,作为调料以便更易于消化吸收。他点起一根烟来,接连吸了几口,指着人多的那边,也就在几步开外,道:“那边有些广告,说不定就有租房子的,要不去看一下?”“你先去瞧瞧。要是有,合适的话我再去看。”
隔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有吗?”他又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这才道:“有是有。”“怎么样啊?”“有一个六百五的。”“听起来还可以嘛,不算贵。条件咋样啊?”“不然你自己去看一下。”
我们在那堵墙壁前站定——这堵墙就在那对翅膀的连接处,上面驳迹斑斑地满是层层叠叠的纸,有的已被撕得残缺不全了,有的还是刚贴上去的,涂了胶水的地方都还没干透。就在这纸张的尸场上有一张是黄色的,那种刺眼的劣质的黄,他正指给我看:“就是这个。”看样子是毛笔蘸了墨水,端端正正地在最上方写了“招租”两个略大的字,然后就是内容:“今有一单间出租。六百五一个月。房间干净,水、电、气齐全。欢迎本分,清净,爱干净,有教养的人士居住。电话:×××。”我们看了一会儿,没有做声。他问:“怎么样?”“先打电话问一下情况嘛。”
他打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地盯着,但手机里的声音听不清楚,像某种东西被堵住了,正哧哧地往外滋冒着。通话结束时,我问他:“怎么样?”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地上,彷佛那里有一个值得仔细回味的细节,直到看清楚了,才道:“情况就跟那上面说的差不多。”“套几嘛?”“套二。”“朝向?”“那个人都搞不清楚。”“嘿,真是奇怪哦!还很少有搞不清楚朝向的。那个人好大年纪哦?”“……不清楚。”“呃,好大年纪你都不晓得!你未必都听不出来嗦?”“搞不清楚。”他有点儿不耐烦了,“听不大出来。电话里面,你也晓得,声音有时会失真……”“那是男是女呐?”“嗯……应该是个女的吧。但年纪……”我支起了耳朵,但没吱声,唯恐一打岔他就再也不会往下说了,“听上去有点儿大了,四五十岁的样子吧……”我心一沉:“哎呦,不会是房东吧!我可不想跟房东住在一起!”“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有问她本人喽。”他把那根烟抽完了,把烟头往地上一扔,随即脚踏上去,踩住,转了几转;见我还坐着不动,便道:“这儿又咋整呐?”“呃……还是可以去看一下的。”“开始有些房子你不是也没去看嘛,而且这个房子……”“咳,那些那么贵!看了也白看!”“也不见得吧。其实我们都没有仔细在找……”“一居不就那个价嘛,能到哪儿去。开始找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的嘛,要是一居价格合适的话当然还是住一居,还以为会比城里面便宜不少,结果也差不多,就便宜那么一两百,那就只有合租了。我不是说了的嘛,合租的话问题也应该不是很大,大学的时候不也是七个人一间么……”“嗯呀,你要考虑好哦!”“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还有,这一耽搁,回去得就要晚了。”“早点儿晚点儿又啥关系嘛,都走到这儿了还不顺便就看了。我才不想哪天为了看这个房子又要专门跑一趟。”“那就打咯——问她现在可不可以看房?”他把手机摸出来了,又问:“你打还是我打?”“你打呗。刚才都是你打的了嘛。”
他记下了地址:×××北里7幢4单元402。问了一个老太太,得知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西里,北里还要一直往北走,也就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出了大门,街对面就是北里了。走的时候,他顺便扯下了广告上的电话号码。
我们在北里里面兜了个圈也没找到7幢。最后又返还到大门口问了门卫,才得知这7幢还要往北走,也就是要走到我们刚才看到过的围墙边,那围墙上有一个小铁门,从铁门进去就能找到7幢了。
我们又到了围墙前,由于有了指点这才真的看到了那扇铁门。那门也真是小,即便是两个瘦子并排着想从其中穿过恐怕也够悬。不过即便当真注意到了这门,也决不会想到我们要找的7幢就在那门后面。
门上贴着一张纸,也是一则合租广告,价格也是六百五。我们研究了一下,似乎是想从其中找出一点儿破绽。除了纸的颜色,其他的地方几乎是一模一样。“咦,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我们要看的房子啊?”他把手机拿出来查对了一下号码:“不是。号码不对。”“那这个房子要不要去看一下?反正都走到这儿了。”正说着,身后响起了一个女音,而且说的还是四川话:“你们找房子的哇?”
一男一女就站在我们旁边。说话的女子,应该是女孩更合适一点儿,个子跟我差不多高,也许还要矮点儿,略显方突的脸盘儿,下颌似乎有点儿显大,颧骨宽宽的,但因为糅进了纤媚,那些线条也滑润了不少,总体配搭着也还协调,特别是那双炯凸着的眼睛,在折叠得很深的眼睑中,活泛得好像马上就要滑出来了,上面是密密的,拂着向一边斜过去的刘海,在微微的上翘着的嘴角上方终止住了。那男的,应该是她男朋友,跟她不大搭调,一边站着似乎比她还矮点儿,整个人套在宝蓝的发亮的运动装里,皮肤黄亮亮的,脸孔似是被吹胀开来,五官却又往小里挤。
“嗯,是啊。”我们应道。“这个广告就是我们贴的。”那女孩又道。“啊……”相互打量了半天,也应该有一个结果了。“哦,这样啊……那能去看下吗?”“可以噻。”
于是我们穿过了那道门。一过这道门,气象顿时为之一变。虽然同贴着北里的牌子,但门那边的北里成色明显要新得多,而这边的房子,都是一色的铁灰,挂着更深的浇淋的污迹,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要塌陷了一样。楼房与楼房之间都种着两大排的毛白杨,此时虽未发出新叶,只是簇着毛耸耸的枝形,但这划分并攫取了光线的植物,却孳生出一种麻疹般的晦暝来,荼毒着视域。由于还有一段距离要走,于是不得不找些话来搪塞。同是四川人——那女孩是德阳的,男的则是本地的——并未能使得我们亲近多少。那男的提了两个塑料袋,一个是超市的,另一个的袋口冒了一撮茼蒿的叶子出来。他们也是才搬进来,想把房子租出去一间分担下房租。这时他们向左一拐,我们也跟着。光线更加晦暗,空地上摆着翻卷出内里的形状大小都各不相同的沙发,随时准备着要开会的样子。一楼的每一户都向外扩展了,占据了老大的一块空地,用了各种的材质围圈起来,上面还盖了颜色不一的顶子。他们进了其中的一个单元,房间就在一楼。
门厅的左边便是一面满墙的镜子,反映着几乎要逼到里面去的对面的那堵墙。客厅可以算作没有,只摆了一张桌子,同厨房,也就是阳台连在一起。被称作厨房的地方,有一个双层的架子,上面放了一个炉盘,连多余的可以操作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要看的房间,一推门进去,黑咕隆咚的,隔了几秒,才慢慢地有了物件的大概形状: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一把椅子。天是在黑了,又在一楼,但也不会黑到这种程度。女孩伸手去按开关,灯闪了几闪,才缓慢地泛出白来。“好黑啊,”我说,“怎么这么黑啊?”“嗯,是啊,”女孩说,“因为就这儿外面被封上了,相当于是搭了间屋子,就把光线给遮了。”“那白天,光线好的时候,会不会好点儿呢?”“嗯,这个,”女孩老老实实地道,“会要好一点儿,但也好不了多少。”剩下来的卫生间,我连看都不想看地就朝外走,还是他把头略探了探,问了句洗澡是烧电还是煤气。
到了外面,他说:“嗯,其实我觉得还是可以的。”“太黑了!白天怎么办啊?也把灯开着么?”“开着就开着呗,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开灯……”“不行!以前我就住一楼住怕了,这个干脆就更是不见天日了。受不了!”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说出来的只是:“那就还是去看那一家吧。”
又过了两排房子,直到最后一排了,这时已到了这片区域的另一面墙前,才看到了那个7幢。房子在4楼,也就是顶楼。敲了门,一个声音,从瓮中迸发了出来,很警觉地道:“谁啊?”虽然隔着门,他的面部还是在无形中完成了一次转换,即是即将出场的演员对于角色的潜在认同,也许每一次的会面,哪怕对方再无足轻重,对于他脆弱的勇气亦不啻一次巨大的考验,也有意外的惊喜,那就是他发挥出色的时候,那时他就会为自己的诡计未被识破而洋洋得意起来。对着那扇要打开的门,他微佝着身体,两手轻握着放在前面,脸上是随时都会显现出的谦卑的笑容——它已在准备着了,并略略放大了音量,回答道:“看房的。”猫眼上的光被遮住了,过了几秒才又显现出来,接着是门锁被拉开的哐当声,一个矮小的女人,也许叫老太太更为合适,站在绿得长出了绒毛的光线里,那是整个空间的氛围、成色、装置合力而成的效果,用狐疑的眼光考究地打量着我们。“阿姨,我们是来看房的。刚才打了电话的。”如果手头有糖果,他一定会给她发上一枚。“唔,”她终究还是往后退了一步,“进来吧。”
穿过那截短短的门厅,客厅里面——这种老式房子的客厅一般都又小又黑,形同虚设,这个客厅要稍微大一点儿——摆了一台双燕的两开门冰箱和一堆杂物。她要出租的房子,在右手边。兴许是为了透光,房主把隔断墙的三分之二给打了,装上了玻璃,但玻璃的下半部分又是毛玻璃,其高度恰好高于普通人的视线,使人不能看到室内的情形,其上的部分则是普通玻璃,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客厅光源的供给,又使人的隐私得以被尊重。至于房间本身,最多只有六七平米,一张单人床,挤一挤,也大概可以睡两个人。这张床就紧挨着那砖和玻璃嫁接的隔断,床头处是一张梳妆台,梳妆台的对面,即进门的右手边,倒摆了两个书柜,一个塞满了书,可惜玻璃门被上了锁;另一个倒是空的,下面的柜子还可以放点儿东西。这就是全部了。我有点儿怀疑,这间屋子是不是被隔出来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小。然后就去看卫生间,就在进门的左手边。她把门推开,我们也没进去,就站在门边。当然又是坐便器,小且廉价的那种,坐盖放下来了,黄色仿木纹的,成功地遮住了边沿上的斑斑污渍。厨房就在卫生间的正对面,呈∩形,两排蓝莹莹的橱柜紧闭着,锃亮得跟这整个房间不相称,就像满面麻灰的脸呲开了雪利的牙迎对着。“有蟑螂吗?”我问;在我们现在住的屋子里,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丑陋的小东西都在大喇喇地散步,最猖獗的时候它们甚至钻到书报的夹页里自动成为标本,为消灭它们我使尽了各种办法,用杀虫剂对着它们直接喷射,不无快意地眼看着它们肢足僵硬直至黢黑无光,而自己也濒临疯狂。“蟑螂?!”她好似很吃惊的样子,喑哑的嗓音也高亢起来,“没有!哪能有!啧啧,有了这东西还得了啊!马上搬家!多脏啊!”她跟着我们,又进了那个小房间。这个沮丧的房间惟一的优势便是它的光亮,由于是在顶楼,窗外的几株毛白杨又还没有发出来,正在隐退的光线从那双层的灰蒙蒙的玻璃穿透进来,就好像真实面对着的一间囚室,包括刷在地上的绿色的漆,丝毫不能减轻视觉上的黯淡,反而有一种时光倒退了的污秽感。“这房子套几的啊?”我想起来了,问。“套二的。”她很谨慎的样子,不时窥探着我们的脸色,多余的话好像一句也不想多讲。“这房间朝哪儿的啊?”我又问。“什么?”她好像不明白。我又说了一遍。“朝哪儿我不清楚。呃,那个房间,我们住的,中午过一点儿会有太阳。我儿子不是心脏不好么,要晒太阳的,到阳台上活动活动,对心脏有好处的。”她瞅瞅我,“我儿子在美院读书呐,心脏不好,我专门过来照顾他。他现在读书去了,还没回来。”虽然得知她又有了个儿子,但这个儿子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嗯,那应该是朝南的,”我说,“那这间就朝北了。”“呃,有关系吗?”“有啦。朝北的不是终年不见阳光吗?”她不吱声了。
这时,他用四川话问我:“咋样?要定吗?”我用四川话回他:“不晓得。你觉得呐?”她也不走开,只死死地站在我们面前,眼睛从他脸上睃到我脸上,又从我脸上睃到他脸上,支楞着耳朵,想要听清我们说的每一个字。“这个,也不是不可以住。只要是房子,都是可以住的。”“这个比刚才的那个要亮点儿。”“是要亮点儿,但那间大啊,而且……”“啥子?”“算了。反正你自己考虑嘛。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反正无所谓。你不要考虑我。”对他的这种模棱两可我早已习以为常;凡事涉及到我的他一般不轻易拿主意,因为稍不如我的意我就会不停地抱怨,虽然明知不好但总也改不过来,而累积的抱怨已使他不堪重负,同时也是为了免除今后可能的麻烦以及相应的责任,他便策略性地养成了这么个习惯。这时,我也没功夫去同他过多地计较,只是脑袋像一台验钞机一样地在将这两个地方反复地过滤,紧张地盘算着。将近一个月以前,我开始到现在的这家公司上班。每天,我六点半起床,吃了早点后就急忙出门,以很快的速度走将近二十分钟去坐地铁,出了地铁之后又去挤公交,二十几天下来,每天来回四个小时的行程让我吃不消了,便打算搬家。今天,也是很早就出了门,在公司附近的地方下了车,然后再一路向南,边走边找。沿途经过的小区都让我丧气,单从它们的外观就足以判断它们决不会便宜。但他还是不死心地不停地向门卫或保安打听,后来有点儿疲了,加上时间也晚了,他才没有每经过一个小区都要进去逛上一圈。而愈往南,那些楼房也就愈恢复了我可以接受的程度,虽然相比之下破破烂烂的,但却让我安心了不少,而我们现在似乎也就到了最破的地方了……突然,我想起了那些寒冷的清晨,在我从公交上下来之后,有时会有一个裹着黑色的长及小腿的羽绒服的女孩子,短发,脸圆圆的,她的肤色就是这尚未冷透的冬季的第一场细雪,蓬松着淡淡的红晕,同我一起下车;有时我甚至看到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一齐上车,然后挤在一起,有一次,可能是多看了她几眼,她便不高兴地扭过了头去——接着,她向一个方向走去,我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前走,很多时候这就是这条路上仅有的两个人了。我们都走得很快,钢一般的路面反出银耀的光,天空如同上了蓝釉的玻片,太阳在另一面,将它还是清浅的光芒涂上密密的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建筑。到了下午,光变了一个方向,虽然同样的没有热度,却更黄更红了,不太平整的玻璃似乎正在融化,跳出一簇簇的血红,马上就要串燃到那些稠黏得金黄的墙体上去。我在车站等着,往往也是我一个人;我从来没有在下午碰到过她。也许我再也不会看到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个女孩。一种深沉的,也许不过是肉体上的疲倦侵袭了我,我不自觉地在那张床上坐了下来,要是这会儿能在这张床上歇歇该有多好啊,接着我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它完全不受我的控制,而另一个事实是呆会儿还有两个小时的路要往回赶……“呃,算了,定了吧?”我看着他;他点点头,对着她道:“阿姨,要是现在定的话,定金要交多少?”
我们交了两百的定金。她在写收条的时候他提了一下——因为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要将近一个月才到期,那么我们能不能三周以后再搬进来,而房租也从那时候开始算?她当然不干,说定金只管到下个周末,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进来,那她就要另找房客了。这个时候,我们又提出来,要是搬进来的话,要把那个上了锁的书柜给搬出去——放客厅里也行,明摆着的,这个房间缺个衣柜,而那个书柜正好占据了可以放一个衣柜的地方。“呃……”她试着去碰了碰那个书柜,“好重啊!我儿子的心脏有毛病的,不能搬。那,就我们三个嘛,”她摇摇头,“搬不动的!”我们告诉她,我们当然不会自己来搬,我们会去找人来搬。“这个,当然很好咯。”随即,她的眉毛又一拧,“哎呀,但他们会不会把书柜给弄坏呀!这是玻璃的,打坏了怎么办?我还要赔房东啊!”于是,他又继续宽慰着,给她解释,搬的时候他肯定会在旁边看着的,决计不会把玻璃给碎掉的。走的时候,他对她道:“阿姨,那,我们下个周末就搬进来吧?到时候再联系一下。你的电话我已记下了,到时候会打电话的。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打给我。”“好咯好咯。”她跟到门边;我们的脚刚往下跨了一两级,他还在回头,门就哐当地给碰上了。
我们坐上了那趟我上下班都会坐的公交。因为是周末,车上不算挤,但也没空位子。车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开得疯快,遇有拐弯的地方也不慢下来,于是整车的人便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而去。他看着车窗外那些他即将要面对的景象,而我不时地给他指出或者可以一看的地方。这片崭新的区域同我们住的老城完全不一样,特别是在黄昏的光线下,它的荒瑟,无序,甚至是有待开发的粗野都勾起了我们对于寂静北方的幻想。这时正经过一个三岔口,中心有一个圆形的花盘,这时自然不会有什么花,只有乱七八糟的死草,一些高低错落的树,光秃秃的。车不减速地向左拐去,瞬时即暗的余光笼罩着道路两旁的林木,穿刺了,繁衍的轻得没有重量的枝形透出菲薄的猩红——这只会持续很短,也许下一秒它们就会回复进无光的哑拙之中——后面是排序着的层叠起伏的灰黑的建筑群,那些质地昂贵的表面涂层标明了自身,这时也同样地为着那余光反出奇异的玫红;方正、准确,因而显得严厉、死板的线条,禁欲主义或是试图营造出的一种苦修的严峻的神圣,这时只得以在那外形的整饬上,那指向上空的纯装饰性的尖顶上留存着。我指给他看:“这就是中央美院。”这时,手机响了,是得得打来的。我兴奋地告诉她,房子都找好了,六百五一个月,跟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合租。“嗯呀,这还差不多,”得得在电话那边,也许是效果不好,都要嘶叫起来了,“你现在住的太贵了!要一千二呐!”





接着就是找搬家公司和收拾东西。我们在报纸广告栏的补丁里一条条地把那些看上去还便宜的信息给勾出来,再一条条地打过去,终于有一家是最便宜的,到了一百六,他还要讲,对方说不能再便宜啦,起价就是一百二,还有公里数呐;他说还要搬一个书柜,装满了书的那种,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也就十几米远,不如一起算了吧,对方说单搬这个书柜要二十,哎呦,怎么这么贵呀,那是搬书呀,最重的啦!还不能给搬坏……于是讲好,一共一百八,周六十一点钟准到。
我们在卖水果的小店买了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下班之后,各自扒掉那碗裹了不少辣椒和酱油的素面,就开始把东西往箱子里垒。周五的晚上弄到一点多,发现东西装得不对,有的到最后装不下了,又起出来重装。周六又赶早起来,把被子、床单、棉絮打包,再把零头八脑的拢到一堆,以防拿落了,终于在十一点前全部完成了,坐等搬家公司的到来。
后来我们又在若干次的经验中得知,搬家公司其实是永远都准点不了的,延宕个一两个小时是再正常不过的啦。由于书已全部打进箱子里去了,我们只有枯坐在那里,不停地看着时间。不过他们终于在十二点过来了。一辆中型敞篷货车,皮面好似是自己刷上去的蓝灰的漆,污迹和划痕交错,两个汉子把挡板一掀,咚地稳稳跳站在我面前,连上司机,一共三人。他们都个子矮矮的,还没我高,对不上两三句话,就认出都是四川人。其中一个,更跟我一个劲儿地套老乡。上上下下几趟,东西就搬完了,搬得好像还挺轻松。虽然有书,但都装了小箱。东西都还没把车厢的底给铺满一层,再捎上两辆破自行车,那两个人便在空隙的地儿里曲腿坐下,我们则挤进驾驶室里。我把那好似电影道具般一捅就破的门使劲碰上,车就前摇后摆地发动了起来。“哎呀,”我突然想了起来,“那小门这车进不去呀!那他们不是要搬好远!”他说他刚才给老太婆打过了电话,她说西边另有一个大门,车可以进去直开到楼底下。他又跟开车的司傅去说,司傅点点头:“唔,那个地方……我是晓得的,有点儿印象……”
这次走的是另一条路。没走城里面,而是直接上了北四环。
远处高点上群柱般的楼房于濛白的不透明中显现了,看上去就像一匹有着无数尖棱细角的假山,一座浮岛,向后延展着,无边无际。不过我们要到达的不是魁峨的顶端,只是外围的一些壅塞的砾石,一些被围堵住的,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的淤泥。我们的蹦蹦跳跳的货车此时居然也很灵活,在多曲不平的路上左穿右突,不停地把掺杂着黑烟的尾气喷突到人的脸上,把灰尘扬起来,司机一径摁着喇叭,上身却一动不动,面部肌肉也被拧牢了似的,对着四围的杂沓目不瞬视。
看到那道门了,果然比那小门大了许多。又是一段曲里八拐的路,到了。
像先前一样,我还是在楼下守着,他则到楼上去清点。最后一个箱子上去以后,因为还有两辆自行车在车上,我就还是守在那儿。又等了大约十多将近二十分钟吧——我估计他们是在搬那个书柜,那个跟我套老乡的人下来了,直走到我面前,那件蓝得发灰的外套解开了,他便抓住外套的一边使劲儿地扇着,脸也确乎是红的,说话时咻咻的气息一缕一缕地直往外穿:“呃,那个老太太呀!不好处……不好处的……”一边还摇着头。我感觉到自己的笑;它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渗透出去的。它一直都在,明明白白地在那里,既没有遮挡也没有谁要去遮挡,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看不见。“诶,不好处吗?……不好处那……”“唉,不好处呀,这个老太太!我看以后你们……”“不好处,那咋办呐?”话一出口我瞬即意识到我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他一径看着别处,既似叹气又似喘气般地嗯嗯呃呃的,这时,手机响了,他叫我上去。我让那位老乡把自行车先搁到杨树下,然后上了楼。还没进门,就听到几个人的声音在冲突着,混裹成一团却又没个出处,一根金属丝尖挺了出来:“……啊呀呀,磨花了……”另一根要粗厚些,拈一拈,但勒紧了也会使人疼的:“……这搬东西么……”他们几个堵在门口,不过看样子也是接近尾声了;她仰着,一副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是要碎几句的架势:“这地给磨了我不好给房东交待呀……”“这柜子这么重不拖着怎么搬呀……”司机的手比划着,“再说了,租房子,难免会有点儿磨损磕碰的,”接着手一落又指住地上,“就这个地呀,你就是不去刮它过不多久它自己也会壳起来的,你看,不平呀……”她接连地挥摆着手,像是在驱赶着一群小鸡:“行了行了行了!不多说了!”配合着头部的摆动,她脸上的全部毛孔都胀开了,要把她遭受的这种不平的肮脏喷吐出去。那两个人同我们打过招呼,咚咚咚地下楼了,我问他:“钱给了吗?”他点点头:“给了。”这时,她才猛可瞅见了我似的,冷不丁冲我道:“东西好多哟!”“啊……”我一下懵了,接着视线落在了客厅里,靠我们房间的门边,也就是挨着隔断的地方,重叠着那堆箱子,那台九八年的清华同方也混在了里面。“东西多吗?”我嚅嗫了一句。“是啊!好多哦,都占满了!”她的手往那堆箱子一指,“你看嘛!”“阿姨,这些箱子最后都要扔了的,”他插了进来,“要是把它们全放在我们屋里,那不是连站的地方都没了吗,只是暂时的,把东西腾出来之后,这些箱子呐也没啥用,到时就把它们卖了。只是这个电脑,”他沉吟了一下,“屋子里实在没地方摆,只有继续放这儿喽。”她没再说什么了,只把那堆箱子又打量了几眼,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撇,但那也许只不过是面部神经不自觉地抽搐罢了。
我们进到了房间里,把一张合成板的折叠小方桌打开,放到了窗子边。我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儿,他说她嫌搬家公司的在搬那书柜时在地上拖,把漆给刮了,“但那书柜太重了,我也帮着搬来着,累惨了。”“咦,那柜子没见啊。”“搬到她房子里去了。她让搬的。你看现在客厅里那么挤,放不下。”坐了不到五分钟,我们正想着要到哪儿去吃中饭,她就到了门口,问啥时候把账清一清。
我们到了她那边的房间。一个男人坐在西面抵墙的桌边摆弄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叫了他一声,他便站了起来。她说:“这是我儿子。”她的儿子中等的个子,大概二十多岁,但也同样地可以说有三十多岁,或是四十多岁,乍一看像个矮墩墩的土陶俑——平头,圆脸,肤色没有以为的那么白,不甚光洁,戴着副泛着点儿白光的金属框眼镜——脸上没有一般陶俑所有的夸大了的喜气,木讷着,厚实的眼皮遮住了眼珠子,连同镜片形成了又一道屏障,斜斜地,形同虚设地投向下方,两手脱臼了一般地垂挂在身体两侧,这即使不是为了显得更加谦卑也意外地增加了肃穆感。他穿着保暖内衣类的棉毛衫,外面罩着白衬衣,扣子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但棉毛衫的一截圆领还是现了出来。白衬衣外扎进了肥大的灰褐色的裤子里,皮带松松地箍住业已开始外胀下垂的肚子。他忙着要同他打个招呼;他则将视线保持在先前的同一个方位上,只是微微地,仅仅是可以觉察地晃了晃脑袋,但这或许也只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而作的头部的相应的调整。
我们交换着看了身份证。她迎着光,觑着眼睛,然后又把证件递给她儿子。她儿子捧在了手里,以着要作进一步鉴定的慎重,细细地看了起来。趁着这当儿,我打量起了房间。这间房比我们那间大了两倍还不止,除了那张摆电脑的小桌,再就是一张双人床,一个四开门的衣柜,一个放了台电视的床头柜,以及我们那屋搬过去的书柜,还有一张茶几,上面摊着一些纸张和一支笔——还有一个阳台,此时煦暖的光正辉笼在上面,这更是触痛了我——而余下的空间,在我的视觉上还空得不少,似乎连它的顶部都要比我们那边高敞许多,则突然成了一种胁迫,虽然它同这幢楼房,同这套房间的其余部分一样,布满了霉斑、水渍、污迹,已然灰黑的墙粉正在起皮,发卷,脱落下来,但明亮的光依然不受影响地洞彻,洞穿,使这间光裸的、伤痕累累的房间格外的可恨、可羡起来。我没有掩饰我的羡恨;我也压根儿就不想掩饰。她看出来了,急急地道:“哎呦,你们的床那么小,我都说怎么睡哟!两个人挤在那床上,也实在够难受的!但我儿子心脏不好呀,要晒太阳,每天在那阳台上晒,不然我都说我跟你们换了!让你们睡这间的好!”我瞟了瞟那张双人床,又掂了掂那张小床,明知应该客套几句,但却又懒得说了。
“哦,对了,我要先把话说清楚——”她提高了音量,以着不容反驳的神气宣布,“这个房子,只能你们两个人住。除了你们两个人,其他人都不能住,也不能带人回来住!”我和他对视了一眼,想不出可能在什么情形下会发生如她所说的这种情况,以及她强行推销给我们的,现在都不知身在何方也无处安置的那第三个人。我们默默地接受了。“喏,这点,已经写在合同上了。”
“水、电、气是这样算法的。气,烧的是罐装气,七十五块钱一罐……”我“啊”了一声:“罐装气啊!这里不通天然气么?”“不通的,”她摇摇头,“这片就这个地方不通。前面的那片北里都有气的。”我心想:不通,不通也该告知一声啊,怪只怪自己事先没问清楚。我仿佛又看到了那蓝得钻心的橱柜,蓝得到了牙髓里,这是为了某种低劣的奉迎而调制出来的,它吸纳了厨房里一切的余光,同周围可怕地不协调,却顽固地存在着,轻轻地抚摸着它那有着金色小碎点的胸膛,轻轻地哼唱着:“嗬,我有一个小秘密,小秘密,一个并非不可告人的小小的秘密……”
“……这气,呃,节约着点儿,也够四个人用上一个月吧,因为洗澡,那是烧电的。这房子是我女儿先来找好了的,她先买了两罐气,放在这儿。这一罐气我们没用几天,就算十块吧,余下的平摊。至于水和电么,那都是要先买的。水昨天我才买了二十吨,你们就先记个起始数吧,一个月结一次,平摊。电也是这种算法——哦,我要告诉你们,这洗衣服啊!昨天我洗了一缸,洗之前我先记了个数,洗之后我又看了看,两吨!洗一次就要两吨!既然这么费水,所以一个月只能洗两次衣服!我们也只洗两次。多洗一次就要加收两吨的水钱!”“什么洗衣机啊洗一次就要两吨水!”我笑了起来。“真的,不骗你!”她那苍白的、略微浮肿的眼皮撑起来了,“我昨天看过了的,就是两吨!我都说这是什么地方啊,房子这么破还这么贵,连洗个衣服都要两吨水!”他说:“洗两次就洗两次吧。”“呃,我就是觉得这水用这么快总有个原因吧,所以我才专门去看的,结果真是这样。呀——要把这一点写在条约上,”她对她儿子道,“加上——一个月只能洗两次衣服,用洗衣机洗,多洗一次加收两吨的水钱。”是呃,我想,你一天到晚都在屋里头,鬼晓得你是洗两次还是洗几次……我感觉我的大腿被戳了两戳,便瞪住他;他却看着她,道:“阿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都写上。你也想想,”他对着我,“有什么遗漏了的没有。”我笑了起来,连我都觉得它的猝然,干瘪;为了更具有说服力,我把嗓音往下调了几度,又掸了掸,看它是不是会更有韧性:“都写上,有什么尽管写上,欢迎写,啊,写清楚了好,省得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要扯皮。”她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似乎是要在我的脸上寻找着更多的真诚,看来她既想要别人接受她的苛刻,又想领受她本就不该享有的赞美。
“哦对了,电话!”他叫了起来,“你这儿有电话没有,阿姨?”“电话?”她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你们不是有手机吗?”“我们的手机接听要收费,划不来,要是有座机的话……”“有啊!”她好似很高兴地立即走到放电脑的小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部大红色的电话机,“喏,这不是!你们要用是不是?我只用它来接听我女儿打的电话。我女儿每周打一次电话。我从来不打出去。我不用它打电话的。”“我们也只接听,”他很快地道,“主要是家里面的电话,双方父母的电话,打的时间比较长,一打就是半个小时。”“呃,其实也可以打过去的。”我不太确定地道。“那你怎么算呢?”他问。“可以在打的时候把日期和时间记下来……”我没有说完;他明显不赞同的眼光,以及她那或许是因光线而显得不诚实的脸,警诫了我:“也好,那就都不打出去好了,这样也好算,就是座机费的一半。”“那就写上喽!”他故作轻松地道。“这个要写么?”她说,“每个月记住就行了。”“要写,要写的。”“那好,你把这一点记上。”她对她儿子道;她儿子正蹲在茶几前,一只手按在合同的母本上,另一只手忙着在另一张纸上誊着另一份合同,听见了,便忙忙地在母本上把这一条挤进了末尾的空处。
“呃,你们要看电视吗?!”她像挖掘出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欢呼了起来。我说:“可以啊。但这个电视往哪儿摆啊?”“外面客厅就有一个接线口,我看了的。”这时,他冷不防地问我:“你要看电视啊?”“是啊……”“但你哪有时间看啊!”“晚上可以啊……”“但别人也要看啊!”现在,她的一侧脸轻轻地抽动了起来,以前我也在另一些人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那是猎食者在接近猎物时即将扑跃起来的表情,那些尖刺太多了难以一一把它们压制、抚平,但随即,她就把它摁了下去,又代之以先前的那种热情:“啊——”她对着我道,“你平时都看些什么节目呢?”“就是电影频道。”“不看电视剧么?”“不看。”“我也不看。就是看看球赛啊,凤凰卫视啊,新闻频道之类的,呃,女孩子啰,是要看看电视的啦,不看电视又做什么呐!”“还要给费啊!”他对着我,好似生气了;但我这次决计不去听他的:“一个月也就九块钱嘛。”不知怎么的,这却触动了她,或是她的一个敏感点,她大声地,几乎是愤慨地道:“哎,这个费用,包括这个电话月租费,都是不包括在房租里的,合同上,我的那份合同,跟房东签的,都写得明明白白,我是不会乱收费的!”见我们都不做声——其实是被她有些过激的反应给怔住了,她便噔噔噔地走到那小桌前,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张纸来,又噔噔噔地走回来,却不立即递过来,而是觑着眼睛把上面的一截折掩了起来,单将下面的部分指给我们看:“看嘛——这一条,水、电、气,以及电话月租费,每月光纤电视费,都由乙方,就是租客,承担,到期时如未按时付清,甲方,就是房东,有权从押金中扣除。是不是嘛,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的,我是不会乱收一分钱的!”其实我并没在看;我好奇的是她遮住的那部分,即她有意掩盖的那个数字。我对于那个数字是有底的,也能猜个大概,而她的做法只不过是印证了我的判断。面对如此强势的进攻,他妥协了,只是对着我咋呼:“你要想好哦!”这种话我已听了太多次了,它的作用便只是按摩了一下已经麻木了的神经。而这时,她的儿子也第一次地发出了声音,细声细气的,倒不是说他的嗓子就是这样,而是一种憋紧了的,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声音,唯恐触碰了什么,那几个单词我们都听不懂,她亦用同样性质的单词回应了他,与之相比,她的嗓音倒是要浊重、沉厚许多。他们就这样应对了几回;他侧对着她,两只手还是那么毕恭毕敬地垂吊于身体两侧,面部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那嘴,在出于必要地掀开一些最小的缝隙。然后,那个问题好似被圆满解决了,在单词的余音被充分地吸收了之后,他又回缩进那个瓮一样的壳里面去了,并按照她的吩咐把这条给加了上去。审视过了之后她满意地道:“哎,我就是喜欢把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是亲兄弟嘛,也要明算账!这样多好!账算不清楚有好多麻烦,算清楚了心里才踏实!不然觉都睡不安稳!”然后,她还冲着我道:“是不是嘛!”
接着又是清洁费,运渣费,物管费,天呐,这么个破地方还有物管?!……
这时,已经进行到了关键的时刻。这对于她来说,是现在终于会有了一个结果;对于我们来说,这无疑于是接近痛苦。她让她儿子另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由她念着那一连串的数字,她的儿子则在纸上进行着加减乘除,甚至精确到了小数点的后两位。忙活了好半天,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她便把这个最终的数字拿了起来,又眯细眼睛看了几秒,递给了她儿子:“喏,你就按刚才的算法再算一遍,看有没有错。”于是,她的儿子便再一次地蹲下身去,一丝不苟地按照刚才的程序又演算了起来。
为了打发这种沉默,或者也是为了营造一种还得算是友好的氛围,以便使接下来的事能更容易地进行,反正到目前为止不都是在按她的意愿、规矩办事么,她又嚷开了:“哎,你们说,这样子的算账法不是挺好的嘛!”她的手在那两张合约上一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我就喜欢把什么都捅开了讲,讲清楚了,算清楚了,才免得心里不舒服!这样对你们也好,对我也好!我是最讲究公平的咯,一碗水总要端平的嘛,既不要去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也不要吃亏,不然良心也不安稳。像有些赖账的,我是最看不惯的,这种人的人品都有问题……”这时,她儿子又已核算完毕,她便把那张写满了数字的纸往他眼皮底下一杵:“喏,你们看看,这算得对不对?”在他和我之间,他是对于数字更为敏感的那一个,但他只是随便溜了一溜便不住地点头:“嗯对的对的!”又递给我:“你也看看。”就在我还端着纸逐条细看时,他就已在数钱,又如数地给了她。她把钱捏在左手,右手食指沾了点口水沫,一张一张地郑重地数了起来。数完后,她把钱递给她儿子。她儿子也采用了同她一模一样的姿势,右手也沾点口水数了起来,只不过数得更慢,有的时候还把钱迎着光,察看着那上面的水印。我突然叫了起来:“哎,这个地方不对!”这蓦然的叫声促使他们三个都直瞪瞪地盯着我;她儿子钱也不数了,食指和大拇指还紧紧地捏着一张纸币的一角。“这个地方多算了。”我做出解释。她和她儿子的姿势,就好像正等待着一记即将到来的撞击;她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正有人把脏东西往他们身上泼,而他们因必须承受这种不洁而浑身发僵。我迎住他的狐疑,自我辩解似的道:“你看嘛,这个地方,减错了,多了五块七。”他接过去看了看:“呃,真是的,多算了,阿姨。”她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正视这个逼到了眼前的事实,况且要证实它也不是一件多复杂的事儿。最后,她终于承认,是他们多算了这五块七毛钱,并慢腾腾地拿出一个布缝的口袋来,也许她多少还是有点儿希望我们会说“哎呀只有五块七毛钱还是算了吧”之类的话,但我们偏偏不开口,又拿出一个布做的钱包来,数了五块七毛钱出来,又像是不甘心地道:“哎——看,我是不是很公平的啰,算错了,多算了的就要找补给你们,不是自己的就一分也不要。话说回来,就算你们没发现,过后我发现算错了,也是会找补给你们的!我这个人做事讲良心的!”……
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我们商议了一下。我发现门上没有锁,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门给锁上。他说一般大点儿的农贸市场会有这种小锁摊,而且我们也要给晚上准备点儿吃的,便又过去问她哪里有菜市场,她说门口的空地上就有一个,还便宜,我们说还要买点儿其他的,她便将我们领至阳台上,指着东面的一片石棉瓦:“喏,那不就是。看着近,其实老远!要从西面绕过去……哦,你们有自行车,那还好。这个菜场的菜贵,我不在那儿买……哦,你们现在就要去么?啊——你们到现在还没吃饭!那赶快去赶快去!我这个人吃饭最要准点的,到了点就要吃饭,不然胃要疼的……”
在逃出或者也几乎可以说是被赶出那套房间之后,在毛白杨深色枝丛下方的阴影处我反而能更畅快地呼吸着,土是干燥的并泛着粗颗粒,车轮在上面碾过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我觉得至少可以自由地说说话了;而这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无论如何不是振奋人心的。我把那个搬运工的话对他讲了,同时小心地不让自己流露出更多的抱怨。我很明确自己应该怎么做,并且明白我所期盼的宽慰到头来都会演变成我们两人的负担,特别是他的,随着他的每一句的安慰性的话的吐出,他精神上的浓稠度就会随之增加。现在,他的脸虽然说不上平静,但却显现出麻烦就要来临的征兆。这种麻烦是我们共同的麻烦,我们必须打起精神把它应付过去,哪怕只有一天……不,不能只有一天,而是这漫长的、结结实实的三个月。于是,我赶快说道:“哈——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咋咋哇哇,啰啰嗦嗦的,不过,凡事忍让一点,谅她也不会有什么话说!”但他看起来却并没有轻松一点儿;凡是这种类似的事没有哪一次是不会在中途出问题的,他已不知身居其间地领教了多少回,那些无数次的莫名其妙的眼泪,那些稍不合心意就会引起的歇斯底里,那些仿佛只是为了考验他心脏的耐受力才猝然爆发的零星点点的火花,全靠了他的好脾气,他那涂了润滑油的神经在其中抽转才使得这一切,我们的生活,能正常地运行——但是,他不信任我:他不相信我的脸能像面具一样将一切的喜怒哀乐都隔绝封闭在下面,就像他一样;一张时不时地猛然抽动起来的脸,一张气得通红的脸……因此,他只是慎重地道:“我们要明白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我们搬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能离上班的地方更近,节约出上下班在路上消耗的时间,有点儿时间来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嘛,那些有可能引起摩擦的小事,都不是最重要的。要是我们节约出了这些时间,但又把它耗在跟人摩擦引起的怨气上,那岂不是我们自己的损失,所以……”
门口的空地上,人多的地方果然有卖菜的。街对面,是一片成色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差不多的房子,也许还要破败一些。但就是这些房子,同更北面的平房区相比,简直要算得上是庄严威赫,趾高气扬了。平房的再北面,是逐渐空阔了的荒地,有些地方站着一排排的钻天杨。然后再往北,就到了天际线了,那里是如管风琴键般起伏的楼群的剪影。
去菜市场的那条路,也就是我们刚才经过了的;还要从平房间的一条小路穿过去。临街的全是小店,清一色地挂着同种风格的粗糙招牌,其中理发的、美容的、按摩的、健身的特别多,有的地方十几家连在一起,讲究点儿的摆着沙发供着神龛,不讲究的呐,就端了把折叠椅坐在推拉门后,一边打望一边跷着个脚修着指甲。微微一点儿的毛毛阳光,懒懒地拂在表层,甚至只在尘埃的表面。成群的杂种狗,拖着形状各异的身体欢欢乐乐地一跑而过。单从它们身体的某一部分看,体现了某种类型的较为纯粹的血统,比如德国牧羊犬的头和细长的腊肠犬的身体,无视于和谐却以旺盛的生命力组接于一体。
我们在菜市场外面的小饭馆吃了点东西,买了晚上要吃的面条和菜叶,又在惟一的一个锁摊上谈定了要装的最便宜的一种锁,六十块钱,包安装。这虽然让我肉痛,但一想到隐私的神圣不可侵犯性,便答应了。我们给了他地址,装锁的说他会在五点半过去。
我们回去的时候,电视机已摆在了客厅里,电话也移出来了。因为电话线不够长,便只能放在挨近他们门口的一张小凳子上。
我们开始拣紧要的收拾起东西。比如酱油啦,醋啦,盐啦,油啦,这些晚上要用的东西,我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它们应该摆在属于它们自己的位置上。但她给我指出了这个位置,或者是划出了这个区域。厨房右边的操作台上,摆满了他们的各种调料瓶、罐,切菜的案板,淘菜用的塑料筐,还有几个空碗,似乎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隙了。我刚用手触及到了他们的一个瓶子,想要把它跟其他瓶子靠得更紧凑一点儿,她便忙不迭地道:“哟,你们的东西摆那边去,这样才好分开,免得混在了一起!”她说的“那边”,即厨房的左边,一个双孔水槽就占据了操作台的一半,水龙头在水槽的右上角处,水龙头及水槽的周围汪积着不少泼溅出来的水,我只有尽可能地把瓶子摆得离水槽远一点儿,但这样一来就离炉盘很近了——炉盘就在这∩形的顶端上——在炉盘放出火焰并愈来愈炽热时,而与此相应积聚的热量亦向外突围,烘烤着它所能达到的范围,包括我们那几个挖空了心思,尽可能巧妙摆放以遭受最小损失的瓶瓶罐罐。“你看,摆这边不也挺好的嘛,”她找补道,“这样就把各自用的东西分开了,清清爽爽的,免得用的时候拿混了。”至于橱柜的其他部分,不用说,菁华的早已被他们占领,余下的,也就是挨近炉灶最易受烘烤的那一格,被分给了我们。她还颇不满地道:“那个房东都不在这儿住了还不把东西拿走——那个上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上了锁的,看不见,不然,你们的东西也可以放那上面去。”
就在我们把铺盖、枕头、床单拿出来的时候,装锁的来了。这个时候,她突然勃发出了对于任何事物都可能具有的兴趣和热忱,端了把椅子坐在我们门口,一点儿细节都不放过地看那个人如何地钻眼,入孔位,找正,固定螺钉,同时兴致勃勃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儿问那儿,既实施了监视又满足了好奇。“呃,装这么个锁要多少钱啊?”“六十。”“哟,这么贵哦!啧啧,这锁最多也就二十来块吧。能用多久啊?”“十年八年的没问题!”“啊哟这么贵的锁应该是能用一辈子的哦,怎么才用十年八年!哎,便宜点儿吧,我也装一把!”装锁的瞟了她一眼,神色语气丝毫没变却吃定了她是什么角色:“便宜不了啦!我每天还要吃饭过活呐,你倒是便宜了我吃什么呀!”她嚅嗫了一句,但又随即提高了音量:“哎算了!我还说便宜点儿我也装一把呢!”装锁的专心着手里的活儿,没吱声,也再没吱过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好似自言自语地道:“哎,我那屋里也没啥东西,装不装锁也是那样。”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哟,就这么个门抵个什么事儿啊!要真是个贼还不直接把玻璃给敲了!”我丝毫不显得吃惊地道:“装这么个锁本来就不是防贼的。”“既然这样那干嘛装呢?”她很痛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腿;接着,蓦然领悟了。她用眼角的余光朝我这个方向很快地斜了一眼,又默默无言地坐了几分钟,便站起身来,把椅子端进他们房里,又进到厨房,做他们的晚饭了。
等我去煮面条的时候,操作台上的东西已收捡得干干净净了,以后每天都是如此。
第二天近中午我们才起来,吃了饭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大超市,回来后他便动手组装那个简易衣柜,我则打开冰箱门要把刚买的东西放进去。天呐!冰箱里早已塞得满满当当,似乎不大可能再往里填东西了。但这次我坚决地要捍卫属于我们的权利,便毫不手软地把那些东西往一边拨、挤。她见状——非常凑巧的是,她总是能出现在我们身旁的某一个地方,她就有这个本事——挤到我旁边来,把那些东西尽可能有条理地归理着放好,这才勉强腾出了一些地方。然后,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归类,东西理顺了之后,他的衣柜也装好了。这时,她探进个头来:“哟,你们的动作挺快的啊,昨天说要买衣柜今天就买了!”“就是个衣柜呗,也不是什么大的东西。”我淡淡地道。她又问:“你们的东西理完了吗?”他立起身,欢忭甚至有些自豪地道:“理完了!原以为要理好几天呐,不想今天就理完了。”她指指客厅里的那堆空箱子,那些箱子已拆开压瘪了叠在一起:“这些箱子咋办哦?要卖吗?”“要卖。”他把那些箱子又尽量地往一堆拢,“但今天有点儿晚了,改天再说吧。”她没做声,随即开了门,出去了。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后面跟着个收废品的。她并未跟我们打一声招呼,便径直走到那堆纸箱前,俯下身,抱起一摞,穿过门厅到了门口,把纸箱子往地上一丢,待那收废品的用秤钩钩住称过,她便又接着去抱第二摞,如此往复几次,称完了。由于门口太窄,我们便只站在我们屋的门边诧异地瞪视着,他也没有前去帮忙。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对我说:“那卖箱子的钱……给她罢?”我也以同样低的声音道:“就给她呗,反正就几块钱。”这时,她同收废品的已交接完毕,呯地关了门,直走到我面前来:“喏,这是卖的四块三毛钱。”接着就把那把零钱塞到我手里;我还没缓过神来,只直觉性地把视线落到了手上,她即已走开了,进了那屋,以逊于以前的幅度碰上了门。
折腾了两天,我想洗个澡,但这也要经过她,或是通过她的一番指导才能获得相应的许可,“嗯,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个东西怎么用了”。详细的说明之后,然后她说水温调到中档就可以了,我表示了质疑,想调到高档试试,她就很不高兴:“嗬你调那么高干什么!我的话你不信!”“要是没洗完水就凉了怎么办?我们以前用的热水器必须开到高档,要是中档的话只能洗十分钟。”“我就一直调到中档洗的,我洗过了才这样告诉你的,完全够了!我每次洗完了都还有热水,然后我儿子还接着洗。”“那可以洗多少分钟啊?”“这个……总可以洗个十多分钟吧。”“才十多分钟啊,我还要洗头呐。”“你调到高档,这个瓦数多大啊,又费电,要是用不完不就浪费了……”“这样吧,”我打断她,“我调到高档,走的字算我的,单独算,不平摊,怎么样?”她却又坚决不允。烧之前我要她和我一起去看电表,她牢牢地坐在电视机前,只一个劲儿地摇头:“不看不看!”我去看了,又折回来告诉她。烧完了之后又再次去看电表,把结果给她说了:“你看,也就一个字嘛。”她好像没听见,只盯着电视,但身体的姿势却滞留住一种紧张。我洗完了,脸被水蒸气熏得发烫,这时她迎了上来:“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中档就够了,是不是?”我温顺地点了点头,她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这种胜利的喜悦甚至可以弥补多烧掉的零点几个字的损失。
晾衣服也是个问题。大件的不用说,只有晾到他们的阳台上去,要穿过他们的屋子虽谈不上是闯禁区,但无论如何也是不方便的。至于内衣类的,由于要更经常地换洗,而且,我难以想像晾在那阳台上会是个什么情形,便只有在屋子里打主意,琢磨着至少能有一个支点,好悬挂一个圆形衣架什么的。好在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恰好在门后的墙上发现了一颗钉子,便又利用衣柜顶部的横杆作为另一个支点,在两者之间牵起一根绳子来,至少也能凑合过去了。
晚上,在他们收拾了要睡觉以前,她便把厨房和厕所的垃圾拾掇了,拎下楼去,每天必然如此。而这一点在以后合租的租客身上都没有见到,他们必然是要等到垃圾满出来了,或者即便是满出来了也不会去丢。由于第二天要上班早起,我们也早早地睡下了。我靠里,他在外侧。我尽力地将身体紧贴着墙,以给他腾出更多的空处,免得他一不小心滚落到地上去。我们都很小心,即便翻身都是轻轻的,后来也渐渐地习惯了,能自如地翻转而又不挤压到对方,竟然一次也没掉下来过。





第二天下班后,我有些沉痛地趋近着我们的住所。这是我第一次地要单独地面对着她。他们。我的心里有些着慌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有些隐隐地怕她。承认这一点并未使我纾缓多少,这是一个迟早要面对,并且要解决的问题。蓦地,我又打起精神来:凭什么呐,我们现在也是那屋里合法的居住者之一嘛,回自己的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怕的呐!再说了,即便我怕她,有那么一点点地怕她,也千万千万地不要泄露出来;恰恰相反,我应该抖擞起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掏出钥匙插进了锁眼,不熟练地转动着寻找着方向;门里却响起了锁被拉开的哗啦一声响,接着她的脸出现在了那不断拉大了的缝隙之中:“哎——小闫啊,回来啦!”如此热情的招呼让我措手不及;我想要笑,大笑,做出与她同等的热烈来,但我办不到,末了,只在脸上浮起一点儿来,也即刻就在随后的说话中消散了:“嗯……你们吃了吗?”“吃喽,”她跟在我后面,“我估摸着你们下班回来也就是这个时候,先吃了,不跟你们打挤。哎,小徐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得晚,就在单位上把饭吃了才回来。”“噢——”
客厅里的电视已开始了征战。它以着同我先前脑子里的想法不谋而合的天经地义支配着空间,以着无论如何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的标准腔挟裹着不断变幻的色块,扫荡着它面前的那个人形:他稳固地坐着,敦敦实实的躯体定在一根小木板凳上,背脊笔挺,两只手手心朝下手背朝上地按在膝盖上,一睒不睒地盯着前方,并不朝我这个方向或我这个人看上一眼,仿佛我在这个地方根本就形同虚设或并不存在。
或许,对于他和我们来说,相互无视于对方是在同一屋子里并存的最好方式。只要有可能,我们都会尽量避免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以及有可能劈面碰上的地方。倘使万一这种不幸真的发生了,那时我们就不得不略微低垂着眼皮,看着别处加大步子尽快地把这一刻给捱过去。只有一次,上班之前我要用厕所,但他在里面呆了很久都不出来,我打望了几次被她觉察了,便走至厕所门口叫道:“小伟,小伟……”以下的话就听不明白了。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出来。当我站在过厅里一方面是为情势所迫一方面也是以示谴责时,他依然能慢腾腾地迈着大象般的庄重步子,眼睛似看非看地朝向着前方,很有能耐地,保持了形态完整地从我身旁挤了过去。
以后每天我下班回来的时候,都见他以这种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像在经过一道必要的手续或完成一次必须的修炼,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有用还是没用,他都塌定在那里,一丝不漏地要把新闻联播看完,这才起身,把小板凳端在手里,进到房里去了,留下她坐在椅子上,身体略微前倾两手支在膝头上,有滋有味地转着其他的新闻频道看,多数时候是凤凰卫视,有时候看得高兴了,或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她就会支着喉咙叫:“小伟——小伟——”有时还加上一两句,虽然听不懂,还是能猜个大概,说是“这个好看快出来看”之类的,于是小伟就出来了,并不讲什么话,站在那里,把她指定给他看的看完,然后又不发一语地走了进去。
偶尔,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或是播报了一条我们都感兴趣的新闻,我们就会进到客厅里,也站在那里看着。这时,她的情绪会突然地昂扬起来,一面看一面发表着评论,有的时候还试图与我们讨论几句。他总是比我更适合与人讨论,但他却只是“嗯,嗯”,“哦,哦”的,似乎在抵挡着那钉子般的,过于决断的愤懑。在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物上,她表现得激进,鲜明,怨气冲天,单凭着这种态度,你几乎立刻就会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冲上大街相应号召丢炸弹去了,但是不,总因为是跟自己无关,所以才会这般无所顾忌地掀动着嘴皮子。至于我呐,我从来就不想就某一个具体的问题与她进行探讨,特别是政治,因为很明显,她只陶醉于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腔调,自己的姿态之中,就像朝着一个目标激烈地开火,喷完了,也就完事了。如果这时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与她所说的不同的另一些事情,或是事情的另一些面目,那么想必她会“啊”的一声,瞪圆了那双虚浮的眼睛,在短暂的沉歇之后又会重新鼓动起来,弹起先前她早已说过了的那些话,只不过因为再说了一次而显得似乎更加的确凿无疑了。
确实如他所预言过的那样,她成功地垄断了那台电视机。她看各种新闻和体育赛事要到九点半,因为十点是他们的上床时间,那时我才会接过那个油腻腻的遥控板,调到电影频道看有没有可看的片子。有一天,她对我们宣布:“欧洲冠军联赛要开始了,这几天我要看的,你们看吗?”我自然是不看的;但当他表示也不看时,她吃惊了:“哦,你不看吗?你怎么会不看呢?男的怎么会不看球赛呢?多好看啊……”于是,那一段时间,她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更长了。有几次,我们都上床睡觉了,那时已将近凌晨一点,她还坐在那里追逐着荧幕上那个球的移动。
见我们绝无异议,她便更放心大胆、心安理得地使用着她的权利。周末的时候,那么自然平时也是这样的了,她一大早起来就开了电视,只不过因为我们还在睡觉声音开得很小,然后要一直看到近中午。睡完午觉起来,那时也就两三点吧,然后又把电视打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把电视关一下。有时也不关,因为就到了新闻联播的时段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便是有再多的新闻也饱胀了,于是自然而然的就看起了电视剧。她经常看得笑哈哈的,面部表情变幻莫测,极为生动。不过据她说她最喜欢看的还是四川方言剧,好笑人哦……啊,你们不看啊,你们是四川人咋都不看啊?……我最喜欢看那个王保长了……
如果我们不出去,便不得不忍受着各种声音的摧残,在我们煮饭、吃饭、做家务、上厕所、看书的时候都忠实地陪伴着我们。他禁不住向我抱怨:“看嘛,都是你!当初说要看电视,结果弄得把电视搬到客厅里,好大的干扰哦!要是就在他们屋里面他们至少可以把门关上,这样声音也小点儿。”我知道过错在我,羞愧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有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便打开了门:“阿姨,声音能不能小点儿?我们看书呐。”
或许是觉察到我们好久都没碰过电视了,有一天她突然问:“呃,你们咋不看电视了呐?”其时,她正坐在电视机前专属于她的位置上,半扭过头,电视里正放着一个韩剧。“不好看啊。”我这样回答。“好看,那么多好看的节目,看都看不过来,怎会不好看呐!”她试图鼓动我,“这个电视剧就正好啊,韩国的,很真实的。”为了礼貌起见,我略瞟了瞟,笑了笑,进屋继续看书去了。所以,在有一个周末,我们买菜回来时,见电视里破天荒地放着《机械战警》的第三集,我便禁不住倚在门框上看了起来,而他对这类片子素来不感兴趣,便自在屋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看书。见我感兴趣,她便把她坐的椅子从身下抽出来推至我面前:“来,来!坐着看!”我受宠若惊,连连推却;她却不由分说地把椅子塞到我屁股下,再一按我的肩膀,我便坐了下去。自此,第一次的,我与她的儿子坐在了同一水平线上,而她则站着。我挪了挪屁股,动了动腿;她的儿子依然很稳定的一动不动,哪怕就是在他身边投下一枚炸弹他也会保持住现在的姿态,他在一种僵硬而非从容中盯紧了前方,电视里正在行进着最后的呼啸、冲刺,大面积的被废弃的厂房、旷地,适合于被演绎的反复的杀戮、征服,昏愦了的血的闪光,混合着肮脏的正义;胜利,一个漂亮的手势,被强行终止,那么,唔,就这样了。从我坐下去到站起来不超过五分钟。她对他道:“呃,行了,进去看书吧。”又对我道:“还看吗?”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遂顺手将电视关了,同她的儿子拿着各自的坐椅进了屋,又抢先到厨房里煮起了米饭,同时利用蒸汽热着中午吃剩下的那碗烧肉。
不过好在我们屋的那扇窗子能被越来越多地打开了,打开的时间也愈来愈长。窗外是一堵墙,墙后就是平房区的一角,平房间杂乱的砖瓦、垃圾随处可见,不过挨近窗户的墙后有一株老大的毛白杨,它伸展开的枝桠已爆出了星点的绿芽,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漫成了一片招摇的绿雾,那些绿光投射进来,笼罩着,使这间并不舒适的房间都显得惬意起来,坐在桌边,看上会儿书,或是努力地想要看上会儿书,电视机在持续地鼓噪着,在它终年阴暗的洞窟内,哧哧地喷射着毒沫。于是,我们便越来越多地呆在外面,除了买东西便是四处闲逛。有时也到中央美院去,那里有各种展览,活动,有时也有电影,有一次我们还以学生票的价格看了印象派的画展。这一次,当我从贴满了各种招贴的布告栏前转过身时,同时用手戳了戳他:“快看——”
纷涌的人流里面慢吞吞地移动着一个我们早已看惯了的身形,腾放于这急剧扩大了的空间里不仔细看也并不显得如何得突兀、乖僻,像平日一样他既不加快也不减慢着他的步伐,左手拿着一本十六开的书紧贴于胯部,上衣胸部的口袋牢固地插放着一枝钢笔,眼睛如平素那般从不左右斜视,这既是一种保护亦是一种可靠的预防。我本来想出自于本能地闪至一旁,后来考虑到他的目中无人又依然地站在原处。
“我说,”我笑着对他道,“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嘛。”同那位一样,他同样稳重只不过体现出的是另一种庄重;而此刻他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他的尊严:“你也可以去噻。”“哈,人家上次是喊你给他介绍工作,你不去熟悉下你咋个给人家介绍工作?”那是有一次她问他做什么工作时,在得知他还当着一个小小的主任时,突然,没有任何过渡的,仿佛这是最天经地义的,她叫他给她儿子介绍个工作,其实就是到他所在的公司去上班。他在问了她儿子的专业,中国美术史之后,很策略地提了些找工作的建议后,就不了了之了。然后,我意识到他绝不会回答这类问题,就赶紧转入了下一个:“今天是星期天,他还要上课啊?”“不晓得。也许他只是去图书馆?”“可能。老太婆说他有心脏病,是先天性心脏病还是啥的?”但他同我一样的不清楚。考虑到他的步伐,速率,动作的幅度以及时刻都面无表情因而可能情绪亦很稳定的内心,看来他在一切方面都采取了有效的措施。“他为啥不住校呢?研究生也就两三个人一间吧。”“呃,老太婆有一次说的,寝室里面太闹了,干扰太大,她儿子休息不好,才在外面租的房,她专门过来给他煮饭,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好哇,她咋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呐!”“你在上班,我在屋里面呆的时间多,有时难免也要摆几句。”要补充的是,从我们搬到这儿大约半个月后,他就从原来的公司辞了职,说是要休整一下,也就没急着去找新的工作。自此,每日下班后我不必再去迎受她那张笑脸,以及不得不应对的例常的词汇——有时,还在一楼的楼道里,我就听见了她的声音,一种很独特的拉长了的轰鸣,紧张,撕裂,要贴住什么、破开一切地向着一个方向冲去;我安全地,很正当地将脸转向了他,以及开门的那一瞬间总是要扑溢出来的喧沸的电视声响,掺杂着一天累积下来的气体人味,还有一锅坐在灶上的即将沸腾的开水散出的热气——我们一般总是吃面或饺子或馄饨,以着他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姿态配合着夸张了的殷勤,奉在了我的面前。
“嗯,好香啊——”她抽动着鼻子,走到那口翻滚着酱汁和各种调料的锅前,揭起锅盖往里瞧了瞧,“在烧什么啊?”“排骨。”我知道,凡是在烧炖类上的用火是最叫她心痛的了,我上一次买了几块排骨来炖,煮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后来她便按捺不住,同时又有所暗示地频频去看墙上的那面钟;我没有理会,依然坚持着把排骨煮烂了为止。“嗯,真香啊,”她是对着他在说的;因为他已接管了我作为大厨的权力,在灶间一径忙碌着,何况他也一向善于作着各种解释,“哎,都说四川人最会做菜了,真是这样啊!这是怎么烧的啊?要放些什么调料?我儿子总说我做的菜没盐没味的,都一个味道。他不是喜欢吃鱼么,我便蒸给他吃,他也说不好吃,又老,又没味。哎,这是怎么做的啊?上次就想问你们了,上次你们烧菜的时候我儿子就说好香啊……”他把做法大致地说了一说,她又啧啧地感慨开了:“哎,还是你们四川人会做菜,哎,这味道闻着就香,就让人想吃,不像我儿子说我的那样,说我做的菜闻着就不香,就不想吃!”她又巡视了一遍,拿起我们的醋瓶子,摇了摇:“哎,这醋快要用完了,下次你们还是买瓶装醋吗?”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欣然道:“那你们用完了能把这瓶子给我么?我要用它来装醋。”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瓶子反正都是要扔的;而且我们把它视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可能改善的一个讯号,实际上我们为能有这么一个机会,为能给她提供微末的、不足道齿的帮助而感到高兴。
因此,下一次,我们的酱油又用完了一瓶时,他把那个空瓶子拿在手里,就像举着一个邀功的利器,问她:“阿姨,这个瓶子还要不要?”她正坐着看电视,却也能及时地抽身而出,并且在回答中回过了味似的愈来愈气愤起来:“哎呀——不要!上次不是没瓶子了嘛,我才找你们要了一个,现在有瓶子装着,我还要它来做什么?”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便慌忙地试图予以补救:“不是的,阿姨,这是装酱油的瓶子,也许你还要装酱油呢?”“我的酱油有瓶子,不需要瓶子了!也没其他的东西要装了,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瓶子里了,我不需要瓶子了,这个瓶子没用了,把它扔了罢!”她大声地予以了回击。过了一会儿,又觉着没想过似的,以着同样的音量,自言自语似的道:“哎,这么个破地方!这是个什么破地方哦!还是首都呐,这么脏!到处都是灰,垃圾,呸呸,出去一次,买点儿东西,身上,头发上,就全是土!弄得好衣服都没法儿上身,只有把这么一些破衣服罩在外面!”她用手指拈起那件套在夹衣外面的半绿不白的罩衫,“不然,出不了一天,就鼻子眼睛都没啦!我那些衣服,绸子的啊,真丝的啊,羊毛的啊,从家里面带过来的,都是在家里面常穿的,在这儿就只能压箱底,不敢拿出来。就连我女儿,她不是先到这里把房子找好的么,都说这里脏!我们那儿呀,哪有这么大的灰呀,空气都比这儿好得多,我说这就是首都哦!首都的人就在这种垃圾堆里过活哦!房子也破,就这么个破房子还收那么贵的房租,要抢人哦!这种房子在我们那儿都没人住!我女儿在杭州住的就是别墅……”
没过两天,她又摆闲般的说起,她的老家是在江西,从小就爱哼几曲,加上嗓子也不错,曾经考上过一所戏曲学校,想学黄梅戏,但因为家里面反对没去成,后来就进了一家印刷厂当排字工,干至退休,但这唱曲儿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没事儿时也爱哼上一哼。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特别加以印证她说过的话,便一刻也不停留地唱了起来,唱的是什么,也听不明白,呯呯锵锵的,一连串干渴的东西窣裂了,明火串上了已经朽折了的枯木,双足在厚滞的污泥里,拔起来再插下去,拔起来再插下去,怎么也弄不干净……以后时不时的,她就会这么来上一段,又很尽兴般的配合着轻轻的摇头晃脑,这时,我就会偷偷地、尽量不惹人注目地打量上她几眼。我发现她确实没有当初予以我印象的那般老,或是没有我以为会有的那么老。她的皮肤是常年呆在室内的那种透明的苍白,柔软得松弛了,漂洗了后轻轻地挂附在脸上,除了额上、鼻子至嘴附近有着几条显见的皱纹外,其余的部分在平静的状态时倒都是光滑的,头发也多是黑的,并在某一种光线下会闪出银光来,没有烫过,齐齐地拢在耳边,眼睛灵活时有闪光,只是眼皮略微浮肿。此外,她胃口很好,每顿都要吃上两大碗饭,还很有气力。他们的米下得很快,每次都是一大口袋一大口袋地买,每次都是她把二十斤重的米一口气从一楼直提到四楼。这么一个健康、有活力的女人,我竟然称之为老太婆;就像我会将自己的母亲毫无愧疚毫无心肝地称之为老太婆一样。不,但我还是会继续称呼她为老太婆,不放过恶意发泄的每一瞬间,并且不放过每一个机会的,只要有这种机会的话,进行尽可能无情的嘲弄,转述。
那么,在对这个样本进行了剖析而又未能得出明确结论的情况下——我们咏叹着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以会如此巨大——我们还不能把她置于显微镜下去研究她的生理结构,因为我们相信她的结构与我们的并无二致,但她身上总有一些我们难以理解的地方,或是用一般的道理难以阐述的地方,我们只能认为她的身上产生了一些变异,一些难以洞察的“幽微之处”,正是这些地方吸引着我们,激发得我们既想反感地尖叫,又想抑制住恶心不顾一切地探过头去。“还有她那个儿子,”得得下结论地道,“无疑也是个怪胎,同时也是个不幸的产物。”
哦,对了,得得已经到北京来了,并很顺利地在住处附近找了份工作。来之前她托我们就在我们附近先帮她把房子找好。我们花了几个晚上看了些房子,由于各种原因它们最终都不合适。由于价钱的关系,它们不是呈现出近似于一无所有的空虚,就是满得要溢出来了的堵塞,全是七拼八凑淘汰下来的廉价家具,即便是经刚刚清扫过也还是显得不洁,郁结着在此居住过的各式人等的气味杂质,久而久之地渗浸进了地面、墙壁、家具的缝隙,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过程,而每一个房间其实都类似于一个创面,寄居其中的人与之实施着相互的啮噬、争斗、耗费。即便如此,在我看着这些并不舒适的房子时,我都会惊讶地意识到我心中涌起的愤妒之情,在我看来,能住进这些房子里,无论是它们中的哪一间,都会比我现在住的要好上不知多少倍,都会像进了自由王国般地舒适自在。后来,在寻觅无果的情况下,我灵机一动,对他道:“哎——不知道我们第一次来看的那间黑房子租出去没有,不过我觉得它不大可能租得出去。其实那房子比我们这几天看的都要强,除了黑点儿,其实房东也挺不错的,女孩又是个四川人,看样子也还不讨厌。”我们去敲门一问,果然还没租出去。女孩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湿淋淋地披着,裹着件粉红的浴袍,强抑着颤抖地同我们说着话,两个大脚趾在拖鞋里来回地搓动着。我们交了两百的定金,留了电话号码,便告辞了。
此刻,我们在一家苍蝇馆子前,老板把桌子摆在了屋前的空地上,我们便可以更自在地一边啃着羊肉串一边喝着啤酒。沉沦的夜色里,巨人的树影偶尔会发出轻轻的叹息,不远处是一个已半废弃的工人剧院,此时看不见它那红漆已然剥落的外墙,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入口处的台阶上,慢悠悠的喁喁声一起一伏。那两个有可能性的人物依然占据着我们。我们不满足于表面;我们对事实表现出来的形态感到迷惑。实际上我们有着一种更为大胆,也可谓更有想像力的设想。
“哎,”我说,“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搬来同他们合租。”
“是诶,”得得道,“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当初你打电话说是同老太婆和她的儿同住,我都觉得好奇怪哦!”
“还不是为了不想再跑路。还有,先前看的房子太黑了,这么一比较,就觉得这房子好亮咯,就没考虑到其他的。”
“是嘛,现在我不就住这个黑房子,而且晚上还不能把窗子打开透气,有耗子!”关于这只大老鼠由于得得的多次强调我们已是耳熟能详,不过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得得最近终于去买了粘鼠板放在它每天必经的窗台上,并且在使用后的第一天晚上就把它给抓住了,但她却不敢去碰它,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这个可怕的家伙,只得给他打了电话。他立即赶来,英勇地担当起这个重责,把它连同粘鼠板一起装进了大塑料口袋,放进自行车的前筐,骑着车到了距离我们住处最近的一条河边,那条河我们以前还去野餐过,走近了便闻到一股股飘上来的刺鼻的酸腥味,杂树丛中则随处可见废纸和避孕套。他走到一座桥上,将塑料袋用力扔进了水里,宣判了它的死刑。袋子却没有就沉下去,在油绿的水上浮荡着,流远了……见我没做声,得得又道:“我那房子不仅黑,还啥都没有。她那边又亮,又有电视、空调,而我还负担了房租的一半多,六百五,她只出五百五。每次见她躺在床上很舒服地在那儿看电视我就觉得她过得还真是不错……”
我忍不住道:“哎,总归你们还处得不错的嘛,不然我们对调一下怎么样,你去跟老太婆合租,那个房子就亮了。”
“我才不干呐!”
“其实那房子还挺适合你的,只有一张单人床,你又一个人。我们去睡你那张双人床,正好。”
“是咯,我那张床倒挺大的,你们那床也太小了,亏你们怎么睡的啊……哎,他们那屋,真的只有一张床吗?”
“是啊,上次交房租的时候进去看到的。”
“可……他们怎么睡啊?”
“一张床上啊。”
“太奇怪了。”
“真的……”
我们沉默了。感到下面说的话才是我们真正想要说的。作为恶意我们既盼望着它是真实的,而理智则阻碍着我们,羞愧于它的真实。
“你说,他们会不会……”
“不知道诶,睡觉的时候他们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那声音呐?你就没听到什么吗?”
“什么也听不到。”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唉,我说你们,”他开了口,“我看他们未必有这种关系。母亲跟儿子睡在一张床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是啊,可她的儿子已经成人了啊!”
“在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又是在外地,他们为了节约,挤一挤,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就算是这样,”得得不依不饶地道,“她的儿子也不正常。有这么一个母亲,也不可能正常。”
“哪里,我看她把她的儿子照顾得挺好的嘛……”
“哈哈,是啊,”我尖笑道,“她就像一条鬣狗,对任何胆敢靠近于她猎物的目标都会虎视眈眈。她从不放松对于她儿子一丝一毫的应有的警惕,随时都在想着如何的防御和反扑。换言之,她儿子没有私人的生活。我记得有一次,仅仅是她的儿子比平时预定的时间晚回来了十五分钟,她便一次又一次地到门口去张望,张望一次然后又回过头去看钟,张望一次然后又回过头去看钟,那种满脸的焦急啊!就像她的儿子还在上小学一年级似的。”
“唉,这种母亲啊,”得得毫不留情地继续道,“她的儿子社交和自理能力都极差,以后怎么办哪!要是他结了婚又怎么样呢?谁又会同这种人结婚呢?不过就算他好不容易结了婚,她也一定会对另外一个女人极为敌视……”
“说什么哪你们!”他抗议地叫了起来。
“是这样的啊,”我说,“这种人一般都会对她自身以外的女人持一种普遍的敌视态度,当然,她自己生的不算。我记得以前中学有一个数学老师就跟她差不多,离了婚的,脾气暴躁,吹毛求疵的,而且一看那脸色就多半是内分泌失调搞的,但是见了班上的男生就眉开眼笑,哪怕成绩再烂,但是对女生,就像是把微波炉从高档调到了低档。有一个漂亮女生,成绩也不大好,她见了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弄得那女生见了她就跟见了鬼一样。”
“啊,我好想弄明白啊!”得得感慨道,“那一定有趣,非常有趣!要是我们能弄个摄像机就好了。我们把这一切都拍下来……”
“你疯了么,她不会让你拍的!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可强呐!她会睁着眼说‘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然后挥着手把你给赶出去!”
“啊,我会这样告诉她,譬如,我们这是在这一地区采集一些类型标本,作为生活实验的生动范例,以备将来作为研究的一些资料……”
“你才糊弄不了她呢!她对她不熟悉的事物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她肯定认为我们在策划着什么不利于她的阴谋诡计……”
“可我们不是她的敌人啊。恰恰相反,我们会装出一副非常友好的样子……诶,说不定她对于上镜还有着热切的欲望呢,通过、我们她才发现原来她还可以成为一个演员……”
“算了罢,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疯子嘛,一般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
“哎呀你发现没有,这儿的疯子好多诶,挨着我住的那楼过去一栋,就有一个,天天站在阳台上哇啦哇啦的,也听不清在讲些什么,一讲就是几个钟头。”
“那个我也看见了。我们住的那楼,二楼,也有一个,有一次从门口过的时候听到里面呱呱呱的,只听清楚了一句,什么‘砍了,烧了,成灰了,吹到那烟囱里’,当时觉得怪吓人的。”
“啊哈,你们可要当心哦,你们现在可是跟疯子住一块哦,说不定哪天发起疯来……”
“你说错了,她才不疯呢,在她看来,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是疯子但她恰恰不是……”
“这不正是疯子的特性嘛,哈哈……”
由于第二天要上班,我们早早地就散了。回去的时候,她还坐在那儿看电视,也许是为了节约电,客厅里那盏昏黄的灯没有开,电视的声音也开得很小,青白的幽寂的光散射出来,映出了那张同样惨白的脸,被镌刻了,然后会在适当的时候活动一下,配合着画面发出一些砸吧之声,不期求回应只证明它至少还是活着的。这时,我不由得设想起摄像头对准她时的样子,对准她,一再地对准她,像枪炮筒一样,直捅到她脸上去,直到她愕然地叫起来:“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我哧哧地笑了起来。
没过两天,她对我们道:“这次的这罐气用得好快哦!这才二十来天就没了。上一罐气都是用过了的,都还接着又用了一个月。我今天打电话又叫送了两罐来。”他很快地道:“那把钱给你吧。”接着就往外掏钱。她瞅了瞅接在手里的钱:“还有五块钱的上门费。那么重的罐子,我怎么弄啊,只有叫他送上门来。”“啊……”他又摸了五块钱给她。我本来想问:这五块钱是一罐气的上门费还是两罐的?但忍住了。她把钱拿在手里,并没有走开的意思:“我说这气怎么用得这么快啊。这是罐没用过的气啊,这还不到一个月呐!”“可能最近都用得比较多一点吧。”他敷衍了一句。“哦,我是没有多用的!每天用气就用那么一些,都有一定量的,绝不会多的!”“可是……你们一天要煮三顿饭,我们最多只吃两顿,你说是你们用气用得多呐还是我们用得多?”“我们一天虽然要吃三顿,可吃的多是炒菜啊,蒸煮的啊之类的,而且晚上都是热中午吃剩下的菜,用不了多少气的。”“那我们还经常只吃面条和饺子呐。”“吃面和饺子才费气呐!”“啊,吃面和饺子会费气吗?”“当然啰,”她一下提高了音量,“要把那一大锅水烧开你说要费多少气!那是最费气的!”他瞠目结舌了几秒钟;平常他生气的时候都会延缓一会儿才会释放出来,而如果不是从他说话的内容一般很难觉察出他的不高兴:“那你们还一天到晚地看电视呢,多费电啊!”“这个电视机不费电的。”“总要走几个字吧。”“就算开一天也只走半个字。我看过表的。”说罢,为了表明她无可置疑的正义性,她理直气壮地又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还调大了音量,表明谈话结束了。
在他们交涉期间,自始至终我都忍住了没说一个字。现在我都避免跟她照面。如果不是出于必要,我都不同她讲话,虽然她照常热烈地同我打着招呼,这会使我短暂地陷入受宠若惊式的自责自疚之中,但很快,新的打击迅刻降临,这几乎是必然的,总会有细小的琐屑的矛盾、抵擦,簇蓬的茎秆一般,斩断了,密压压的扎人,再多的水汁也不会使它发出新芽来,而一星点儿的火星就会使它暴烈地燃烧。她那张脸,是说变就变,上一秒钟还可以粲粲地笑着,但顷刻间就可以显露出愤怒的瘆白来,搅动起尸骸的粉浆。我也曾试图讨好她,软化她,但她压根儿就不稀罕我那些拙劣的奉承,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也似乎是一个大义凛然的人;任何胆敢触犯或试图触及她所划定的那些疆界的行为,她都会予以坚决的、毫不留情的还击。有一次,公司发了一箱可口可乐,出于起码的人情礼节——她总是坐在那儿看电视,进进出出的一举一动全落在了眼里——我拿了两罐给她。她不在乎这两罐饮料,这我知道;而我在一开始多少会有的恩赐之心到了最后也反转成了乞怜,那么我到底是要证明什么呢?我的真诚吗?但我觉得我更多的其实是虚伪。在她,最关键的是,这同她的原则相抵触,无功不受禄,也因而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她不能因为这区区的两罐饮料而就要蒙受更大的损失,而这正是我阴险的目的所在。最后,在我的死乞白赖之下,她好歹把这两个隐形炸弹给收下了。但是呐,是的,什么也没有改变,她遇事依然分毫不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出现我设想过的可能会有的缓和,连我心底那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侥幸——也就是说我还是对她有所企图的,也失灭了,它只不过反证了我的天真,我的廉价;她的不可触犯的根深蒂固,以及,一贯的正确性。
无数的点点滴滴的细节,我们就像处于一场恒久的酸雨之中,凡是经受了冲洗的地方似乎快要干了却又总也干不了,一些似乎是永久的痕迹遗留了下来,侵蚀着表面,并逐渐深及内里。
过了几天,我们买菜回来的时候,她迎住我们:“啊,我女儿打电话来了,她说那罐气是她用了一点儿。她不是先买了两罐气放在这儿么,那几天她做饭用了一些,是我搞错了,把没用过的那罐先用了,我就说难怪怎么比上一罐要轻些呐,搬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诶,拿着,这是退你们的十块钱,这气不是用过了一些么,不该平摊的。”
“咳,那十块钱你该拿的啊,”得得道,“她既然肯拿出十块钱来,那就说明用的量远远不止是十块钱。”“算了,我主要是考虑到,”我犹豫了一下,“不收这十块钱,她可能会在其他方面通融点儿……”“结果呢?”“还不是老样子啊,本来是想卖一个人情的,呵呵,她是铁打不动,油盐不进的啊。”“那你只有汲取这个教训,下次注意点儿喽。”“下次?没有下次了,也不可能再有下次了。”“呃,你不是说你们一个月只能洗两次衣服……”“是啊,可我们现在一个月连两次都洗不到啊,因为晾衣服要到他们阳台上去,总归是不方便的。”“啊,这真的有点儿过分,谁受得了啊……”
有一天,我一下班回来他就对我说今天老太婆过来借了本书。“啊,你为什么要借给她啊?!”“没办法啊。你又不在,不然你就可以去回绝她了。她说你们这儿书好多哦,她要借几本来看一下。我想啊,要是看书的话,那看电视的时间不就少了么,也可以节约点儿电费啊,干扰也小了,就借给她了。”“她借的什么书啊?”“还好,她看了半天,说我们这儿的书她都看不懂,最后借了本《屏风后的女人》。”“哦,那本啊……”我核计了一下可能会有的损失,要是她不还的话,那本书还不至于让我太心疼。“哈,真没想到,她还是一个要看书的人哈。”“要看啊,她跟我说她以前还要看金庸……”
夜色收拢如逐渐关闭了的茧,夜光逐云层移动泄落于枝叶间,床前的那一小片亮光倏忽隐没又瞬然印现,愈来愈黯淡,静滞,随着淬炼的树影的晃荡,是四面,远处叠递涌起的喧腾的呼声,愈来愈抽紧而向着一处逼拢直至觫然地轰炸开来,灰色的夜沸腾了,滚落着,如此反复直到挤出的水点愈来愈强悍地喷泻而下,开始还是渐次起落的跳跃而后则是单调不息的刷刷声,随着风势整面整面地移动摇荡着……我倾听着,竟至觉着自己是安全的,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天亮了,雨还没有终止,不过那声音却恢复了有层次。天是阴灰的,却愈来愈明亮,透彻,已转为深郁的绿不时转动过来,勃发出阵阵清澈的明曜。突然,开始只是一点,清晰的嗒的一声,落在了什么上面,在还没来得及确定并引起足够的警觉之时,又是一声。我翻了个身,琢磨着这是什么古怪,期间汇成秒的时间已过去了,而那声音亦愈见急促,几乎成了嗒,嗒,嗒,嗒,嗒……我一下坐了起来:“漏雨了!漏雨了!”他跳到地上,趿着个鞋子就去摸眼镜。我嚷道:“快点儿快点儿!是衣柜上面在漏!流进去就完了!”他抓了一摞报纸放在上面,我急道:“这怎么行呢!”“那你说怎么办呢?”“用盆子啊!”他犹疑了一下,接过我手中的盆子,搁在了报纸上。
漏的地方还不止一处,我们把洗脸盆,洗脚盆,洗衣服的大盆子都用上了,同时胆颤心惊地观察着天花板上的其他地方,要再漏,可就没有盆子啰。这时,她比我们还要气愤地走了进来:“哎,这什么破房子哦,还漏雨啊!你看,多脏呀,这水流下来都是黑的。”经她提醒我才注意到真是这样,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哎,你说,这么贵的房子,它还漏雨呀!气不气人啊!你看,漏雨的地方都是黑的,那天花板上积的黑斑,都发霉了,可见以前就漏过,可没下雨谁知道呀!这破房子!不行,我要给物管打电话,要他们来修,要再下雨,再漏,可怎么行啊……”
我并不以为她会打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并不在乎这屋顶能不能得到修葺。它跟我的关系不大,或者说,它跟我们今后的关系不再有多大。最坏的事情都已发生过了,而更坏的事情则是同她继续绑在一起。因此,当她对我们说她已跟物管打过了电话,而物管说房顶没有干透不能修缮时,我只“哦”了一声。对我来说,这个物管本身就犹如被发射至某个渺远岛屿尚待重新发掘的史前遗迹,只有在非常必要、非常不情愿的情况下,它才会伸缩一下它那已石化了的足爪。“这要再下雨,再漏,可怎么办哦!”她仰起头,对着屋顶的霉黑处又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我都跟物管的人说,这叫人怎么住呀!本来你们是要继续租的就因为这漏雨你们就不会再租了……”我又感觉到了那目光,阴丝丝凉飕飕的,虽然我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但它还是绕了几个来回才抵达了目标,然后也不多作停留地又偏转了开去。我有意地模糊了我的声音,让它裹滞在喉咙里;为了不至于太冷淡,我还是笑了笑。
屋顶眼看着要干,一茬雨下去溅起了粉尘与泥点,又是润润的了。我们的时间也是这样,被拖滞着向前,想要飞奔却又在什么地方被卡住了,眼看着周围的事物在苏醒并密密地疯一般地成长起来,而我们却还被困在这里。满世界都是耀眼的茁壮的光点,深厚的肥油的绿——哗,无数的白光爆裂出来,激燃片刻,又翻转过去,黑得蔽寂,窸窸窣窣地抖索着,远去了。我在白杨树下,有时也蹲下去。热气在树的顶部积聚,在愈来愈嘹亮的光线中渗弥下来。不时有尚未完全长成的,红黑相间的细小毛虫掉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在干燥、细松的土上砸出一圈浅浅的粉尘来,而后没有任何停歇地向着阴影处蠕去。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在这里站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不管怎样,我决不上去……远远的,似乎是在热气氤氲的扭曲之中,从树影浓密的黯淡里面,她骑着那辆小自行车出现了。车前的筐里装满了东西,车后也搭着一个鼓鼓的麻袋。她甚至是欢快的,她大声地同我招呼:“小闫啊——在这儿呢,干嘛呢……”我没做声;她的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只让我嫉恨,我在此刻仇恨一切跟快乐有关的东西。她没再说什么,把车塞进门道的那堆破自行车里,提着东西上楼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他下来了。他发红,显得粗糙的皮肤上还残渗着一层油渍,眼白上也缠满了絮状的血丝,他挨近前来,每说一句话便是一股酒气,混合着逼近午时的燥热,愈发引得人心烦意乱。突然,我的气消了。我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而对于这种等待以及等待的到来不可能无限时地延长,它总得结束,而且也按照我预期的结束了,我能感到不满意吗?他又赔了几句好话,了无新意,都是平时说熟了的,于是,我们彼此都感到心安了,便按照前两天约定了的,继续要逛公园去了。朝楼上走的时候,我问他,是专程下来找我的吗,不然怎么知道我在楼下;他说是老太婆告诉他的,他就下来了。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了。进了门,他娘儿俩正看着电视。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安安静静地接受着电视予以他们的画面,声音,他们并不交谈,也不笑,任由电视里冲击般的笑声撞击着他们,再散落成一地的尖碎物。
控诉时不时地发生。就在你以为一切都已万事大吉时,它却会突然跳出来冲你扮个鬼脸。略微离奇的是,现在的目标竟然偏转了,或者是它分化了,我反而成为了一面略有略无的盾牌,不管我愿不愿意,高不高兴,我都要被她拿来用一用,挥舞几下,以反衬出她和他之间一道不伦不类的分界线。这时,我又看到了她的脸,它不像平时那样轻轻地一扫就放过去了,而是持续地在上面探究着,我没有迎向它,而是看向了一旁。我知道,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的那条灰白的围裙还绑在身上,两只手便在那上面往复地揉搓着,平素就略翘的下巴更向前突起了,瘪陷的嘴此刻正预谋着要奋起,那双素来尖利,猫一样贴服的耳朵,在护身符的策划下依然没有放松警惕。有一瞬间我甚至直觉她就在盼着这一刻,这痛快淋漓的宣泄的一刻,面对着我,或恰巧就是我,好把那必然已说过了的话好再说上一遍,以此更确凿她的情绪。“哎,我告诉你啊,今天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和我儿子的那颗心啊,都一直吊在喉咙口的,我差点以为我们就会没命啰!”“啊,什么啊!”我当真吓了一跳,我以为他们遭遇了小偷,劫匪,或者是……“啊哟,几个大男人关在那屋子里,㘗㘗喳喳的,也不知在做什么,我琢磨着是不是在商量着要把我和我儿子给杀啰,就端了根板凳坐在那大门口,让门一直开着,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发生,我就可以抵挡一下,好让我儿子先跑出去……”我把视线投向他;他站在我们房间的门口,并没有急着要打断她,只是看见了我的目光,才说道:“就是早几天约好了的写诗的朋友,今天过来了……”又对着她道:“阿姨,都是文人咯,就是谈论些诗歌啊什么的,哪有什么阴谋啊……”“啊哟,那个样子,是很吓人咯!有一个人,特别凶,我跟他好好说话,他把眼珠子一暴,瞪起那么大,我的心咯噔一下,就说完咯,今天好不了咯。你没看见我坐在那门口坐了一下午么,连上个厕所都不敢上,就怕出什么事。这出门在外的,万一发生什么,我女儿都说了,要注意安全……”
我忍住笑,进到房里,问他“特别凶”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儿。他说就是李健,在上了厕所出来的时候——因为冲水的按钮是坏的,老太婆便告诉他要把水箱上的盖子给提起来再去按里面的那按键,李健觉得很是莫名其妙,没想到会有一个人来给他絮叨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不自觉地就把音量提高了一点儿,说了句:“甚么!”这就把老太婆给吓坏了。其实这个人素有哮喘,是他们几个里面身体最虚的,就算是要干什么坏事儿也轮不到他。这时,她又在门口显现了,那双手还在围裙上搓着,几个指头使劲地揪着,就像是要拧出水来似的。“你看,就因为这事儿,我饭也没顾得上做,这才把锅给坐上。哎,我直说了吧,你不要不高兴,”这话是对着他说的,“今天这事我不希望再发生了。你想想,那么多男的在一个屋里,谁不怕呀!这里不欢迎他们!我不欢迎!你看小闫,人家就比你强,每次带的女孩子回来,斯斯文文的,也不闹腾,你就学学人家,就该这样子才好……”我不由想起以前的一个同事,阿丁过来的时候,刚一进房间,就像被什么威慑了似的,沉默了。后来出来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说我,说不要太委屈自己了,人能年轻几年啊,不要太憋屈了。还有他的父母,在去伦敦之前到北京办签证,曾到这里来看过一次。她对他们倒是很客气,真把他们当贵客待了,每个人硬塞了个苹果在手上,或许也是还那两个易拉罐的情。他们也是这样,一进来,那股刚才还是高昂着的情绪即刻就萎缩了。他们并排坐在床上,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了一样,目光甚至不便明显地向四面逡巡,过了好一会儿,他母亲才振作起来,扯起一个话头,像往常那样旺健地谈开了……“啊呀,”这发出的一声响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以前呐,我就直说了吧,这是老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不好,对他的印象好,现在哪,”她一面摇头一面伸出了一只手来;我眼看着它的动向,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唯恐它沾染到我的身上来,但她全没觉察似的,只顾顺着自己往下说:“反过来咯,我对他的印象不好咯。遇上他呀,是说不清,说不清……”“阿姨,今天真就几个写诗的朋友,我们什么也没干呀……”她截断他的话,也不望向他,只是看着我:“跟你呀是说不清的,是越缠越糊涂,反正我现在是对你的印象不好了,对她的印象好。真的,小闫,”她见我笑了笑,怕我不相信,又加急道,“我现在觉得你人挺好的,懂事又勤快,又能吃苦……”那种惯常的瘙痒伴随着一阵阵的冷颤又开始从背脊的后部向四面漫漶了,我强制着自己,绷出一个笑来;恰好这时厨房里的什么声响岔了进来,我及时地抓住了它:“哎呀,锅里的水开了!要不要把火关小点儿?”她急急忙忙地奔过去了,须臾,又以着同样的速度反奔回来,立在门口,恰巧就在门的正中间处,左手叉在腰上,右手即将要随着发出的第一个声符而起动。她的脸微微地仰望着,为接下来的一句话深深地苦恼,不过,她终于完善地捉牢了它,她的眼睛迅速地眨了两眨。“妓——女——”就像在哼唱着一段曲文的前文,这两个字浓油酱彩地被掼了出来,喉咙撕紧了音阶在逐步上升,缓缓的一口气后那重迫亦消隐了;她的上半身往前递了递,腰部也随之而挺得更直,右手猛地在身前一划,一连串的急促的语音倒了出来:“第一个哦是妓女!第二个哦是嫖客!”接着那只右手也顺势同样地被叉在了腰上,在稳稳立定着的双腿上形成了一个对称。“所以我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她做出了注解,“前面找的几个房客都不对头,第一个么,是妓女,好不容易来了第二个么,又是嫖客,都被我统统赶走了!”他小心地,但还是坚决地提出了质疑:“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个妓女呢?”“不是哦!”她抽出右手点了点,接着又架了回去,“她晚上要带男的回来,这不是妓女是什么!”
——我们走过的夜晚。开始是夜色在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后来则是白日的光在慢慢地,愈来愈迅速地吸收进去,整个天空都在这涤荡之下浸染了,直抵墨汁般的余烬的中心。这愈来愈沉醉的催眠,伴着愈渐蠕动的、没有止息的人声喧哗,干燥的路泛着浅弱的白光,路面上的石子,带着释放出来了的余温,在鞋底嘎吱嘎吱。头顶虽已黯淡但仍是透明、清澈的,云彩消失了的色彩已经柔和,正转为广大的、模糊了的背景。偶尔,会有一丝儿的风吹动了这深黯的嗀衣,轻轻地卷起了一角,于是,那些在暗处聚集的人显露了出来,他们既不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有时男人点起的烟头会亮起一个个的红点,有时,一个穿浅色衣服的女人会从人群中分离出来,迎向一个单身的男人,或是随着这个人走上几步,而多半,几秒钟之后,她又会站回到人堆里去,一块石头又沉入了水底。我似乎总看到穿白衣服的人,他们高大,晃荡,而滚烫的笑声,就在灼热的白光之上……
那么另一种面目呢,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滞重,缓慢地在这条路上走着,微微地佝偻着,双手无能为力地下垂,每前进一步都像在接受一种受难。他的背上扎满了尖利的目光,他努力地想要回报那粗暴的笑声……
“……那个男的,夹着个皮包,好凶哦……”“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嫖客?”“呃,我只是感觉……倒也是哦,不一定是,但是他好凶哦,看他那个样子,说话时简直是目露凶光,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你说这种人我怎么敢租哦!把我们杀了怎么办?那新闻里面这种事不多了去嘛……”“未必到这儿来找房子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啊?”“也不一定。还有个男的,带着个小孩子,吵人的很,租了两天,我不租了。我儿子有心脏病,这要休息不好,要犯病的。”“哦……”“而且,谁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他的啊,动不动就哭,要是拐来的怎么办,我脱不了干系……”
……
有声音从那道门后传出。其他的任何时候,那道门后都是阒寂的;偶尔,她的声音,一两个音符,会露出小小的尖角碰擦一下,又远远地隔了开去,隔出长久的茫昧。这一次,她的声音尖抖着,滚开了,还有不断的气泡冒突上来。不仅是隔了一道门——我尖起耳朵,并且蹑步走到了我们的门边——他们那边的话我们本来就不懂,此时,它失控了,这个地方耸起一块,那个地方又屹立起来,眼看着就要发成一片大水;而另一个声音,模模糊糊的,只是这汹涌底下的暗流,在这凶险的波柱间浮荡。我要做的已不仅仅是确定了,我竭尽全力地要捕捞到它们之间的一些踪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许,这只是我太用力了而产生的幻听?
蓦地,两种声音几乎同时终止;与此同时,那门也被呯地一下拉开。我不可能往后退缩,便做出一副正往外走的样子,进到厨房里晃了一圈,出来时见她已坐在了她的老位置上,电视机开着,正放着一个盈沸了的综艺节目。不停地爆发出的短促的哈哈的笑声,各种为了适应的夸张的面部表情,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很活跃,灵动,一副随时准备着的激灵相,他们结实的牙齿反出镍镀的光,他们的关节上抹满了润滑的油……她背脊笔挺地坐着,闪烁的光映出她面上的盐灰。她的眼睛瞪着,很久才眨动一下。这些勇敢的进攻在这铁闭上寻觅着隙缝,但只要它继续开着,它们就永不会疲惫。而后,那抿得成一条线的嘴掀开了,一些气流哧溜了出来,突然的,气势汹汹地炸开了。“……呃,这有什么意思哦!一天到晚又没人来!没朋友啊!”
我不自觉地缩紧了;一阵深深的难堪。那道门开着,什么动静也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动静。隔了几秒,那个声音又起来了:“连个朋友都没有!也没人来!这什么日子哦!”
我尽量不转动头部地看了看她。她还是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盯着前面的那个放光体,似乎刚才的那些声响只是一个幻景。我有的时候会到阳台上去晾衣服,那时就不得不穿过整个房间。每次,假如他在的话,他都会坐在那张桌子前,面向着墙壁,大多数时候在搞电脑,有时面前也摊开着一本书。此时,他必然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双手平直地放在桌上,头微垂着,听任着撕开一道淋漓的疤口。然后又是一道。
同我们的自身相比;我们的自身似乎只是无足轻重的。在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虚幻——的迫压之下,它必然是溃散了。而此时,我也身居于这同谋的行列之中了,是那看不见的世界的一个具体的代表。而听任一个自尊心的损毁——假如他有的话——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她把我强拉了进来,把我置放到了一个我厌弃的位置上,为这,我比以前更加地憎恶她。
不过,我又能做出什么呢?
我不过是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站立起来,在一长片蒙蒙的黑越中投上一道自己的阴影。
他转过身来。我刚跨上最后一道楼梯,藉着这股惯力微微向左侧去,正要踏上最后一段楼梯的第一阶。光从他左面的窗户透进来,映出他半侧脸面的坑坑洼洼,纳入光源的那只眼睛正对着我,我原以为他会立即侧转开去,但它却继续地执拗了一两秒,接着,他的嘴唇动了动,“你好,”这两个字微弱的,却间隔着相同的频率,一块一块地垒了出来。
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稍作了一点儿滞留。我瞥见了他的手,这次只有一只,是垂着的;另一只,右手,半抬着,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支抽了一半的烟。我想不出来要同他说什么,而且在这种地方竟有种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某种不属于我们的东西被侵犯了,这使得我急于离开。我点了点头,作为是对那两个字的回应;但立即又觉得,点头的幅度应该再大点儿。但来不及了。我的身体谨遵着本能已在向上移动了,一步,一步,又一步,噔噔噔地,到了门口。我不敢往下看。不知道他是已转过身去了呢,还是没有。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开锁这一动作上。她在厨房里,正从炉盘上端起一只锅来,这个动作使她转身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儿,在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我就已走了过去。
过了几分钟,他进来了,坐到他往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我觉着我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有什么声音。断断续续的,有点儿尖,片薄了,小心翼翼地,从自身一点儿一点儿地抽离出来,再被一段一段地渗透进周围的空间里去。
我的眼睛离开了书面,看了他一眼。他的双手一如既往地按定在膝盖上,两条腿保持着平行,膝盖处呈着直角。也许是终于获得了足够的勇气,或是反正也无所谓了,那抽丝般的声音又逼了出来,这次略微大声了一点儿,然后又大声了一点儿,跌跌撞撞地向着崎岖的高处进展。
电视里播着新闻,似乎跟他哼的曲调没什么关系。其实那也不是什么曲调,听不出来是什么,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音符被临时强绑在一起,但他抓住了它,好像已经不顾一切了。我频频地转头去看他,后来也不再费心地试图去掩饰。在我的注视之下,他豁出去了。为了明证他无惧于我,亦无惧于他周围的任何,那声音愈发地大了,接近于刺耳的难听。不过,在这一点上,我承认,他是比我有勇气。
她从厨房里出来过一两回,站在他身后往电视里看。她面上的神气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却又不敢去触碰。这回是换做她慎微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终归不会有什么大碍,她又回厨房去了。
以后的几天里,他又这么反复地搞过几次。每次之后,他也不同她说什么,又坐着看上一会儿,起身回房了。也不知满不满意。
“啊,今天物管的打了个电话,说是他们上午派了个人过来,把屋顶给修了。上午我买菜去了,不知道他们修没修,你们听到动静没有?是不是屋顶上有什么响动?”上午我们在睡懒觉,经她这么一说,我们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有一阵子细微的窸窸窣窣,也许那就是在补屋顶吧?她明显地松了口气,阻梗于她心头的一块隔膜被移除了,她拍了一下手:“哎,总算是修了!我还以为不修了呢。这下好了,下雨也不怕了。”她看上去比我们还要满意;我甚至觉得那溜向我们的余光中有着一丝隐隐的狡猾。
两三天后,他压低了声音——我们已养成了交谈时要把音量放低的习惯,对我道:“今天老太婆跟我说,她女儿都在说她,说她的脾气要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啊,”他学着她的腔调,“你不要去管。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习惯,你不要拿你的要求去要求他,管多了别人只会烦。再说了,现在合适的租客,也不是那么容易找,要是别人烦了,不租了,不是又得另外去找,去折腾吗?但是我这个脾气啊,就是这样子的,以后啊,会多注意一点儿的……”一种声音从我的鼻孔里哼了出来,那股刻毒劲儿连我自己都没料到:“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啊!”“哎,怎么没有啊,她不是已经意识到了吗……”“她这么说无非是还想让我们继续租她的房子,你还真指望她能改啊!……不过,她改不改,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在这儿住了?”我亦正眼回了过去,看了他几秒钟:“天呐,你不会还想在这儿住下去吧?!”“有什么不可以呢?”“你觉得在这儿呆着很舒服吗?”“舒服虽然是不舒服……”他停住了,搜索着,明显地在找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但是以我的经验,出租房嘛,又是跟人合租,不可能有好满意的。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不对,反正总有些地方会不对,要减少这些不满意最好就是自己住,但你又不愿意……”“当然啰,我还是愿意自己住的,但是租金呢,我们负担不起啊,要不你也去工作,我们就可以单独住了……”“我们搬过来之前住的那房子,就是个一居,你不是也住得个怨气冲天的吗?”“那儿有蟑螂呀,而且不计其数,谁受得了啊!”“是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像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住不下去了。你去另外找一个,说不定比这个还要糟呢……”“反正我是住不下去了!我是傻的我才要继续住下去!除非我是受虐狂!要是再在这儿住下去,就是没病也要给整出病来!”他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才道:“那你是打定主意要搬喽?”“当然喽!”“那你打算哪个时候去找房子?”“就这段时间有空的时候就去找呗。你白天出去的时候也可以转一转,留意一下广告,看有没有合适的。”他又不做声了;又过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这种事情最终都会落到我的头上……不过,我的建议是,现在没必要那么着急地去找,等只剩一个星期的时候再去找……”“要是那时候找不到怎么办?不是又只有在这儿住下去了吗?”“怎么会找不到呢,只要去找总会找到的。”“哪有那么巧啊……”“你想一想,现在租房子的,都是你看中了马上就要交定金的,房租就从你交定金的那天开始算,因为房子空一天就是几十块钱,那些人是不愿意损失的。要是我们很早就交了定金,那不是两边都要损失……”但我还是觉得只提前一周去找太冒险了,便只让他先留意着,有空的时候我也一齐去找。
不放过任何的一点一滴,慢慢地,慢慢地,它从牙缝里浸入,伴着哧溜哧溜的抽吸,这种怨恨并没有随着发泄而止息,由于它的不受节制,我几乎是在纵容它的增长,而我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倾泻我的怨怼,每倾倒一次它都获得了一些新的特征,它更确凿无疑了,明确地标志着她的种种不堪和罪状。对这最感兴趣的是得得。她其实并不关心我的苦难,只对作为标本的老太婆本身感兴趣。每次见面她都会问一番关于老太婆的近况,而我就会挖空心思地罗列出她的新的罪行,要不然就是将以前的陈料添油加醋之后再端出去,那些都是她最经典的个人标志,虽然早已听过,但得得每次都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嗯呀,”她咬了一口撒了各种作料,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肉,美滋滋地品味着,“你干嘛要急着搬家呢?你就在那儿再多住一段时间,再深入地了解一下,多好啊!”“既然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那你干嘛不搬进去住呢?”“啊呀,我才不要去住呢!”她拼命地摇着头。“就是喽,你都不愿意去住又干么要我住下去呢?”“你都既然已经住进去了那又何妨再多住三个月呢?”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不是从正面而是窥探着我,嘴角是隐含着的笑意,这是每次她要撺掇着我做某件事时惯有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作答,他却突然在旁边道:“哦对了,今天老太婆让我交了二十吨的水钱。”“哎呀,你干么要交给她呢!”我的恼怒是明明白白的,我甚至都没想着要去约束它一下,“都要搬了还交什么水钱呀!”“她说她今天去买了水,就找我要,我又不好说……”“有什么不好说!”我感觉我的喉咙被抓得很紧,“就明说了呗!反正最后总是都要说的!到时候又要找她要,多麻烦!”“是呐,”得得插了进来,“像交这种钱之类的事,是应该大家先商量一下……”“我也有我的考虑,”他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再说她当时也找我要得很急……没事的,到时候我找她要就是了。”得得见情势不对,忙转了方向:“也是,交了也有交了的好处,免得她怀疑你们,反而找你们的麻烦。至于钱嘛,我想她也不至于不退给你们……”他不做声了;他把他的脸连同整个身体都向暗处避去,只是在略微移动时皮肤上才反出青蓝的幽光,他又回缩进那层罩里面去了,忍耐着,几乎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没隔多久,他又向我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猜今天怎么着?发生了什么?”我自然是猜不着的,不过从他的神气来看他是准备着把我震一下的。他朝我趋近了两步,微微地弯着腰,嘴巴几乎逼到了耳朵边上,于是那些词便冒着热气地滚得溜圆:“她把那个书柜给搬动了!”“哦!——她自己搬的?”“她开始把我叫到他们的房里去,让我和她一起搬那个书柜。她扶住一边,我在另一边,一起移。但是好重哦!那次搬家公司的几个人都搬得好费力!弄了半天也不行,书柜基本上就没怎么动,我就说我不行了,最好是找人来搬。下午我回来的时候她让我进去看——书柜已赫然就位,她说就自己,一个人哦,东挪西腾的,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居然把那个书柜给移过去了!”配合着语速,他的一只手比比划划的,我也就在那手势中调动着脸上的肌肉,末了,惊叹完了,我问:“她搬书柜干嘛?”“唔,这个,她说是她的一个亲戚啥的要过来住一段时间,所以就把那个书柜从靠墙的地方移到他们的床边,作为一个遮挡。”“但他们哪来的床呢?”“她说他们床底下有一个钢丝床,是房东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怎么了?”“啊,她可真够厉害的!”“是啊,我都搬不动的,她居然一个人就搞定了。”“你想想,现在这屋子就已经够憋屈的了,到时候还要塞一个进来,不知怎么难受,要产生多少矛盾啊!——嗯,她说她那个亲戚什么时候过来啊?”“可能要过一段时间,这个月底或下个月初?”“那还好,到时候我们都已经搬走了,也顺便给她那个亲戚腾个位子出来,也别让他们自己搞得那么难受。”
自然地,仿佛我们已达成了一个协议,而我们的沉默只是促使着她加深了这一印象,她对于这一结果是绝无异议的,自以为一切都已妥妥帖帖的了,都会按照她所规划的既定轨迹舒舒服服地向前滑去。他似乎仍在犹疑,至少是非常被动,又加之找了几处房子都不满意,便不时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说她最近其实也并没有怎样咋咋哇哇了,对我们也挺宽松的了,很多事情也不再管了,近乎放任了。“啊,那是现在啊,以后呢?……规矩不就是她定的吗,还能改嘛,一切都按她的意思办了,她当然满意了,”我竭力使我的冷笑更有人情味儿一点儿,“现在,她还有个什么亲戚要来了,她根本就不跟你商量,而是直接通知你这个结果,好像我们理应为这个结果承担任何责任似的,要换做是我们,那又会是怎么样,还不翻天了吗?先不管我们的房间住不住得下,她首先就给你规定了不准带任何人来住,轮到自己了就另当别论了是不是?把这些统统抛开不说,她那个亲戚来了,你想过没有,会有多么的不方便?我们会多么的忍气吞声?……”“你的意思是说,你在这儿的两个多月就只扮演了一个受气包的角色?”“你自然是很有忍耐性的,但我就不会有你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其实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如果再说下去就只会引申为无谓的谩骂了。现在——或许由于即将来临的摆脱,我不再需要时时提醒着自己的隐忍,每次想到她,那些肆无忌惮的恶毒就如同密密麻麻的蜂体般喧腾,围附着一个黑暗的中心往复盈沸,而随着愈来愈多的简直是源源不绝的黑点的加入,那个黑块亦愈膨愈胀,几乎已吸附了一切的污秽,恶臭,肮脏……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如果可能,我甚至想竭尽全力窒息一般地尖笑,让那些锋利的金属声在人软弱的肉体上反复地切割。“你知道吗,刚来不久,有一天早上我进厨房的时候,我们的洗脸盆留在了水槽上,那是你洗了脸没把水倒掉把盆子端走,我看到她站在水槽前,可能是听到了动静脸正侧向这边,两只手正从盆子里拿出来,但只抬了一半又很快地变了个姿势,两只手顺势抓住盆沿把盆子端了起来,笑着对我说你们的盆子忘拿走了。”“呃,这能说明什么?”“这说明了,她本来正在我们的盆子里洗手,但看到我进去了,立马装成端盆子的样子。”“那又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只是,她为什么非要在别人的洗脸盆里洗手?节约水到了这种地步?她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洗脸盆里洗?或是把水倒进自己的洗脸盆?她不是口口声声地声称着正义、公道吗,她自己身上又有哪一点体现了这种所谓的正义和公道?”“你太夸张了,这只是个很小的事情啊!”“正是小事情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她假如不心虚,她干么不把手继续留在盆子里?干嘛要装成是端盆子的样子?她说不定还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呐!她这么做纯粹就是顺手做惯了的,还认为理所当然。这就是一个小人!小人防不胜防。同小人打交道,只能是自己吃亏!而我不喜欢吃亏!”“……可能吧。也许确实是你说的那样,但你对人真是太严厉了。在你这种标准的照耀下,任何人的脸上都只会是一个黑洞。”
天陡然地暴热了两天,这又使她受不了了,换上了豆绿沙的短袖衫,不仅拿着把大蒲扇走到哪儿扇到哪儿,一坐下来看电视就把他们屋里的一架电扇对着吹。“哎,你们吹不?”她想起了似的问。他说我们有个台扇,还没拿出来。“哎呦,这天,怎么这么热啊!这个时候就这么热,越往后走可怎么办啊!哎,我说我们这样子好不好——等到了热的时候,我们就都不要关门了,把门打开,让空气对流,这样会凉快点儿。要是还热的话,就把我们那房里的空调打开,门不是开着的嘛,那冷气自然也会往你们房里跑,这样大家不都凉快了嘛!”我听着;这些字句无一不表明了她的盘算,她的深谋远虑。我微微笑着,似乎对此很满意:“呃,我们夏天是从来不用空调的,最多有时候用用电扇。唔,就是电扇也是很少用。”“啊,你们不热吗?这是顶楼啊!到时候会被晒透的,蒸笼一样!”“我们不习惯用空调。用空调总觉得不舒服。”“啊,那你们可真……”没拿扇子的那只手急速地向前晃了一晃,大拇指随之翘了起来;她的脸,像在听从某种召唤似的向着相反的方向微侧过去,有一边轻微地不自觉地歪斜了,像是在表达着,或者是掩饰着,恰到好处的赞叹和蔑视,“你们的身体好,我儿子哪能跟你们比!太热了对他的心脏不好。再说了,我们都怕热,这没有空调是不行的……”“你们屋的那空调多大啊?”“就一般的吧,挂在墙上的那种。”“就这么个空调要带这整个房子……”“总会有点儿凉气吧?”我设想着这恐怖的前景:美好夏夜躺在床上的时候,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不平的愤懑而睡不着;我讨厌这种情绪,这种逐渐会把我控制了的,并造成无谓浪费的力量,会把我变成我不情愿的,甚至是鄙视的对象。因此,我比以前更加地讨厌她,因为我不得不与她交锋、作战,作践着自己,成为自己所不喜欢的人,哪怕只是暂时的,但在自己的另一面中,确实有什么东西随之而一起灼焦了……
“你说你上个星期看过一间房子,就是那两个男的出租的那间……”我停住了,似乎跟两个男的同住也不是什么美妙的前景。“那是上个星期的事了。不过当时我也觉得那房子已经租了一段时间了。”“那两个男的,他们住另外一间屋,睡在一张床上?”“我当时见那屋里只有一张床,除非另外一个人睡沙发?”“是啊,他们那房子不会太好租,说不定现在都没租出去。要不,你再打个电话问问?”“要是他们说没租出去,你要去看房吗?”“可以啊。”“那看了之后租吗?”“那房子怎么样?”“我觉得还可以,是我最近看的里面算比较好的了。”“那两个男的呢?”“……我觉得,再怎么样,可能也会比现在的这个要好些吧……”而这正是我想说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向我袭来,而这往往不是什么好的兆头。与此紧随的,是被什么紧紧追击的感觉。我想起上次看房时也是这样。当我走在寒冷的,几乎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我要去紧紧追赶的,似乎也是这样的东西。总有一种慌张的、不确定的感觉伴随着我,是唯恐遗漏、失去了什么。我在那张破旧、污秽的床垫上坐下,而床,也比我们现在出租房里的大不了多少。风从窗户透进来,白色的窗帘卷裹着,徐徐地、寂静地变幻着形状。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看上去要热情点儿,正回答我的问题:“这房间不朝西的,我们那边才朝西,下午烘着,哟,好热!”我的眼光扫过这狭长的屋子,以及屋子里除了这张床之外另一件惟一的家具,一张暗绿色的绒面转角沙发,看上去同这张床垫一样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注意到我的目光,那个矮点儿的胖子找补道:“这墙呢,都是新刷的。空调也是新的,是我们叫房东给装上的。”那些房间,几乎总在那里等着,等着把你噬吞进去,等着将你自身喷溅上去,在反复的刮擦中拖下印迹。那些房间,不是小得可怜,就是堵满了杂物,仿佛垃圾场中清扫出的一小方空地,要不就是每天都要被定时加热的烘箱,或者就是一套房间隔出的五六个空间,连客厅和阳台都被充分地利用了……“哟,我还真不知道蟑螂长什么样儿!”戴眼镜的高个子侧过脸看了看同伴,但没得到任何的提示,“应该没有吧。有的话,应该早就被注意了。”接着,像是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又感到可笑似的,微微地笑了起来……
必须跟她摊牌了。实际上也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周末就要搬过去,紧跟着就要收拾东西,而这是瞒不了的。自然喽,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且,这次也决定不要叫车,就这么点儿距离再叫上辆车就太亏了。“这几天我倒是可以每天收拾一两箱东西,用自行车运过去。但剩下的东西怎么办?就凭你和我两个来搬,恐怕……”“哪用得着我们一趟趟地去搬啊,就那外面,还有菜市场那儿,不是有许多三轮车,拉板车的嘛,给个几十块钱,二三十吧,就可以一趟搞定……”
第二天我问他,她听到我们要搬走时有什么反应没有,他说她没说什么,“平静地接受了”。“你说,还有半个月的房租,”他迟疑地道,“找不找她要一下?”“你说呢?”“我觉得……”他半勾着头,下面的话迟迟没有说出来。“你觉得她有可能给你吗?那还不把她杀了似的。”“我觉得也是。”他这才安下心来,并终于可以彻底地不去管它,“那就不要了罢。”“但是后来交的水费要把它要回来,”我气狠狠地道,“不然,也太便宜她了。”
而事实证明,我们不仅成功地要回了水费,还小小地取得了另一个胜利。这归功于他的灵机一动,也接近于一个诡计。于是有一天他便问她愿不愿意出点儿钱把我们门上的那把锁买下来,她知道装这把锁的价格,但肯定不是原价买,而是会打一个很大的折扣,比如说是二十之类的;假如她不要的话,他就会把这把锁卸下来,因为新找的房子那边也没锁,也需要装一个。她当然是不愿意;也因为没有目睹到一个事实,也不会相信。在得到了这个回答之后,他便拿了把螺丝刀开始卸那把锁。其实我知道他是在做样子,唬唬老太婆罢了:卸起来麻烦不说——还不一定卸得下来,即便卸下来了也不一定装得上,还不如重新去买一个;但关键是,卸了之后门上会留下难看的痕迹,来看房的人都会看到这些撬痕,这肯定会给出租造成一定的困难,这,她肯定也逐渐地意识到了。他刚把螺丝刀拿出来的时候她还很镇定,好像还不相信他真会这么做,而当他真的把螺丝刀抵到锁上开始转动一颗螺丝的时候,她一下就慌了神儿,憋了两分钟——这两分钟里她虽然盯着电视但脑子里肯定在一刻不停地转悠,权衡着利弊,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样吧,我出那二十块钱,把这锁买下来,你别再卸了!”他愉悦地放下了螺丝刀,得逞了。
搬家的那天,得得吃了早饭就过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同正在看电视的她打了声招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姨”,然后在我们屋里的椅子上坐下,看我们把剩下的东西装箱打包,时不时地,把眼睛看住客厅里。她的儿子挨在她旁边,同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区别。两个人都不做声地看着电视,我们则乒乒乓乓地倒腾着、重叠着。突然,她起身进了她那屋,很快又走了出来,直到我面前:“喏,这是借你们的,还给你们。”我一看,是那本《屏风后的女人》。
拉板车的来了,她立刻站了起来,关了电视。她的儿子也站了起来,却也不回他们那屋里去,只是在那儿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给他下达一个指令,或者是已经下达过了。
得得同我们一起下去,守在板车那儿,我们则一趟一趟地搬着东西。我拣一些轻便的,重些的呢,则交给他了。后来,见我们搬得吃力,又或许是嫌我们不够利索,她也帮着搬起来。每次上去的时候,都见他直愣愣地杵在那儿,两只手垂挂在身体两侧,似乎连姿势都没变过,但他的眼睛却一点儿也不回避,一直追随着人的每一个动作,脸上的神情是似乎终于要说点儿什么了却又什么也没说,有一刻,我甚至以为他就要说“再见”了,但他还是就那么看着。我很高兴我手里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或是一个箱子,要不,我还得绞尽脑汁地同他搭讪呢。
最后一包又大又沉的东西是他和她一起抬下去的。拉板车的便把东西拢到一堆,往上面绑绳子。这时,她又下来了,提着一个我们忘拿了的折凳。他把凳子放到他的自行车车筐里,一个劲儿地道着谢。我一个字也没说。我连那种表面的和气也绷不出来。从早上开始,我就觉得我比往常更加的不高兴。这种不高兴促使着我同她一样都想把这事儿给尽快了结了。但我决不想给她造成这样的错觉:那就是她可以把这事儿了结得十分漂亮,哪怕是她假装如此都让我不能容忍。她觉察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这时,拉板车的把东西绑好了,出发的时刻到了。他对她挥着手,千恩万谢的样子。我也跨上车,往前骑了一截。突然,那个声音,沙浊地,但无可置疑地,追上了我:“——小闫,一路顺风!”我回过头去;但她已转身快步地往回走着,一刻也没停留,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了。
得得同我并肩骑着。“诶,”她叹了口气,我觉得那个人好可怜啊!”“哪个?”“她儿子啊。”“他有什么可怜的!”“你没看到吗,你们搬东西的时候,他那个样子,好像很难受一样,好不容易有两个人搬进来了,现在却又搬走了,又留下他同他那个可怕的母亲在一起……”我想了一会儿;在这个时候想这种问题确实不能让人愉快,末了,我还是用了惯常的讥讽的口吻道:“就算他可怜,难道我要为他的这种可怜负什么责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但她再也没说下去了,而是很快地转了个话头:“老太婆今天还蛮不错的嘛,还帮着你们搬东西。”“那是为了她自己啊!”“啊——”“我们提前了半个月,她多得了半个月的房租,帮我们搬东西,那是为了平衡她自己的良心,这样她就不会觉得亏欠我们什么了。不过,这搬家费也忒昂贵了点儿啊……”
星期一下午,一下班我就骑着车到了第一次看见那张广告的地方,果然已在那里了,那种黄在一片黑白斑驳之间很是触目。我站在那里,装作是在浏览的样子。不远处有几个老人,此外,再没有人向这里走来或是在此停留了。隔了一会儿,我伸出右手,抓住那张纸边沿处的中间部分——它只在四个角上被粘住了,迅速地往下一拉,随着清脆的哧啦——它的残缺的部分还在墙上,但有着联系电话的那部分却被我抓在了手里,揉捏成了一团。
回去的路上,我沿途都在搜寻着。凡是有贴招贴的地方我都要慢下来留意一下。我不需要走得很近,那种黄使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没有,都没有。我再没在其他地方看见过它。
星期二,我又过去了,这一次只有前一天的残余部分。星期三,新的一张贴出来了。它不仅新得可恶,而且还占据了最中间的位置,近乎炫耀地散着黄光。我半秒也没犹豫地就把它扯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它每天都固执地出现在那儿,等着我去把它撕烂。就是在周末,我都要在买菜时特意绕过去。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也不会给她任何一个机会。
有一两天,它消失了。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但接着,它又出现了。“好呀!”我这样想到;我的手已抓住了那张纸,就在要撕的时候看到了那句话:“请不要再撕了!”它在纸的最下部,距离其他的字有着两指宽。这算是一个请求吗?或者是,哀求?旁边,两三米的地方,坐着两个老太太,抑扬顿挫地拉着家常。突然,我清晰地看到了他,他坐在那张桌前,一手捏着毛笔,另一只手死死地摁住黄纸的边缘,一笔一笔地工工整整地写着。这一段时间,像完成作业一般,他几乎每天都要写完这样的一张纸。她会在旁边站着,眯细了眼睛,嘴巴翕动着,就像他是在完成着一件了不得的杰作似的……两三秒过去了,我还是像以往那样,扯了下来。
但突然地,我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透了,第二天我就没有再去,以后也再没有去过了。





那年春节,我们回了趟老家。自然地,在从未会过她的亲戚、邻居间一有机会我也做了番声情并茂的控诉,这样她的恶行,这时已带有喜剧色彩,也就愈传愈远了。
春节后不久,有一天我和他在附近的超市买东西。我们在水产部流连了一会儿,琢磨着要不要买那种半透明的银白的小鱼。最后还是买了一点儿。然后又来到了冷冻食品的地方,仔细地研究着那些标签上的价格。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喂……哦,你好……我们现在啊,我们现在在跟人合租哪……怎么找到房子?就是那些外面啊,贴广告的地方,有很多这种广告的……哦,哦……”我站着,等着他把这个电话打完。他的腔调里面有着不冷不热的谨慎,虽然他是一次也没朝这个方向看过,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他在略微提防着我。“……啊,不用着急的,房子总会有的……再找找吧,我们都是这样找的……肯定会找到的……”又过了几分钟,他把电话压了。“谁啊?”他也在等着我这样问他,但他还是要那么明显地犹豫一下,看上去更像是对我的谴责。“我告诉你你可不要生气哦。”“到底是谁啊?”我不耐烦了。“是——”他一下压低了声音,“老太婆。”“啊——她打电话干嘛!”“你看你,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很着急的样子,说是在找房子,但是又到处都找不到……”“她找房子就找她的呗,干么给你打电话!”“我也不知道啊。说实话,我一听是她,也很奇怪。她听上去很焦虑,非常着急,反反复复地都在问咋个找房子,在哪儿找,要是找不到咋办啊……”“咦,她现在不住着嘛,她就在她现在住的地方住下去不就得了,为什么要在其他的地方去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嫌贵吧。她是要找合租的……”“哦,那确实是不好找。她拖着那么一个儿子,又要住在一间屋里……想想吧,其他的人就是一见她那样儿都不会租给她。”
我们沉默了。“啊,你不要不高兴啊,”他又在说了,“我就怕你不高兴。她打电话来你肯定会不高兴的……”“没有啊。”我很勉强地说道。突然,我很想照一照镜子,看一看自己的那张脸,在这种情况下它究竟会有多难看,会有多么的令人难以忍受。但这里没有镜子,四面都只有明晃晃的白亮,头顶那些一排排的有序的细长灯管,在冰柜的玻璃面上投下一条又一条耀眼的白带,人经过时,整个身影都被拉长了投射在上面,成为一带辨不出面目的淤状物,随着动作的移动扭摆着,凑近了,会在是眼睛的地方看到几个白点,眨一下,白点消失了然后又浮现出来。冰柜里,是那些沉睡着的,表面已被裹上了厚厚冰碴的各式冷冻食物,还有一些硬邦邦的、冰棒状的鱼,它们的眼睛永远都那么大张着,死死地瞪住一个方向,任由冷度、时间在上面蒙上了一层霜状的冰雾。
……突然,我就那么地想起了他。而在这之前我一次都没有想到过他。他站在那里,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似乎也只能是那个样子,像在等待着什么……忽然,我非常地明白了这种等待,就像那些我早已忘记了的其他的等待,那些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或者是幻觉,有时也会误以为是信念,那时我总以为这种等待就要结束了,或者是终有一天它必将结束,它只是在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或是不能为我所看见,所触及,而它们不是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愈来愈少的部分则蜕变僵化成了自我的麻痹,起先是有意识的,后来则是无意识的……他就那么地站在那里,在那个昏暗的客厅里,任由两只手那么垂着,直直地看进一个方向。
“呃,怎么啦,还在不高兴?”
“没有啊……”我推开冰柜的一道玻璃门,指住其中的一种,“呃,你看这个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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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3 00:29:4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飞机头 于 2012-11-13 01:13 编辑

额,想了半天,还是写不出一句配的上我美好的阅读感受的评论。小说写的真好。
小徐直到最后还和老太婆保持友好的联系,是你想表现对小闫和小陈这段合作关系的乐观展望吗?还有,小徐和得得始终没有交谈,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吗?

这篇小说唤起了好多层的恐惧,再一次的,写的真好。本来看似企图明显的角色设置(控制的妈妈和控制的女友,两个同样悲剧的男孩)偏偏能恰如其分的融入到故事当中,唯一让我略微难受的地方是某些部分的景物描写(个人觉得)阻塞感太强,当然这可能是小闫能看到的东西,我向来搞不清楚女人这种动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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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3 23:00:38 |只看该作者
飞机头 发表于 2012-11-13 00:29
额,想了半天,还是写不出一句配的上我美好的阅读感受的评论。小说写的真好。
小徐直到最后还和老太婆保持 ...

谢谢耐心读完。其实在写的时候我就在怀疑这平铺直叙的流水账式的东西是不是会有太纪实的嫌疑,所以,在一些段落之后就来了这么一些阻塞的描写,不独你觉得阻塞,就是我自己写的时候,写完之后又读的时候都觉得阻塞,但好像又没有其他的办法,目前只能这样了。
“小陈”,好像没有这个人吧?所以也不太明白“这段合作关系的乐观展望”指的是什么?
“小徐和得得始终没有交谈”,这个,我还真没有刻意地去考虑过,不过如果你是有所暗指的话,那也应该不是。但他们其实应该是有交谈的吧,比如,处理老鼠那段,虽没有对话,但对话是省略了的。
再一次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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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头  。。。囧,我老是弄混“徐”和“陈”。 我的意思是,小闫的男朋友直到最后仍然出人意料的和老太婆保持着联系,是你有意的为小闫和小陈能继续恋爱提供一点可能性吗?  发表于 2012-11-14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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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4 00:11:5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飞机头 于 2012-11-14 00:17 编辑

。。。囧,我老是弄混“徐”和“陈”。 我的意思是,小闫的男朋友直到最后仍然出人意料的和老太婆保持着联系,是你有意的为小闫和小陈能继续恋爱提供一点可能性吗?
====
小徐 小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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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au  在我的设定中,小徐同老太婆也并没有保持联系,只是老太婆最后病急乱投医了,而小徐是她有可能惟一在此地认识而又还有可能予以一定帮助的人,所以她给他打了那个电话。  发表于 2012-11-14 23:48
Juneau  嗯,小闫的男朋友和老太婆保持联系和小闫小陈能继续恋爱这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吧?就好像,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内部矛盾,而同老太婆的矛盾则是外部矛盾。  发表于 2012-11-14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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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5 11:34: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飞机头 于 2012-11-15 16:08 编辑
飞机头 发表于 2012-11-14 00:11
。。。囧,我老是弄混“徐”和“陈”。 我的意思是,小闫的男朋友直到最后仍然出人意料的和老太婆保持着联系 ...

额,可能是我的代入感太强了。因为一个潜在的逻辑,如果小徐能受得了老太婆,那小徐当然也受得了小闫。我有一段很类似的生活经历,最后就分手了。所以···
        我来试图还原一下我看到的信息。
        1.首先,小徐和小闫的关系出问题了。你瞧瞧,小徐还能干点什么?他根本承担不起这个家庭(家庭雏形)中丈夫的角色。他挣不到钱,还想伪装出一副知识分子的优雅样儿。小闫一眼就看透他了,唯一能体现出他是个男人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能处理死老鼠吧。小闫满腹怨怼,小徐在伴虎行。
        2.讨厌的老太婆。老太婆是坏人,但不是“优秀的坏人”,她是一个愚昧的坏人。可恰恰是这个愚昧的坏人把小夫妻俩打了个落花流水。小徐的无能再一次暴露出来,可小闫似乎没那么讨厌小徐了。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小闫从一个摊上无能丈夫的倒霉妻子变成了一个对抗控制狂母亲的勇敢女儿了?
        3.得得是小说里唯一一个轻松可爱的女孩(男人们的性幻想对象),她不需要照顾应该成熟但还没有成熟的男人。小徐会不会爱上了她?小闫在嫉妒她吗?
        4.出租屋里的四个人同样可悲,被城市抛弃。城市是老虎。
        4.故事的结尾小闫越来越同情老太婆的儿子,是不是可以想象,她对小徐的处境也会更加的理解,她会试着去说服自己不要那么嫌弃小徐?而小徐接到了老太婆的求助电话,他对老太婆还不错,这是小徐同样不会离开小闫的控制的信号吗?
        面目狰狞的老太婆到最后越来越变得令人同情,这是小闫在暗示自己:老虎并不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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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5 13:06:50 |只看该作者
看起来我的房东太太比你们俩的要好多了,虽然当初我也嘴牙咧嘴地生气:我的信和包裹单是投递到她的信箱的,我没有钥匙,她有时候会在邮局退件以后才给我单。

小徐明显是个心软温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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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5 13:11:35 |只看该作者
不过房东太太完全不构成我和其他人之间的干扰,很长时间我女儿提起房东太太四个字我们俩就会大笑——我们都有关于她的一幅漫画。现在我无聊起来还会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房东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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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au  这些类似的小小的悲剧在一定的时间之后无不转变为喜剧和谈资……  发表于 2012-11-16 00:00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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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5 23:57:01 |只看该作者
飞机头 发表于 2012-11-15 11:34
额,可能是我的代入感太强了。因为一个潜在的逻辑,如果小徐能受得了老太婆,那小徐当然也受得了小闫。我 ...

嗯,你说的这些,有些我自己在写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或是没考虑到,比如,“得得是小说里唯一一个轻松可爱的女孩”,造成的这个效果,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至少,当初在设定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只是想把她作为这两条对立阵线间的一个平衡的点,就其本质来说,得得其实同小闫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当事者一个是相对的旁观者,而一般而言,以得得这种水平的旁观者的态度是无论如何都会相对超然公允一点的。
其实,在写的时候,开始我确实是把老太婆作为主角的,但写着写着却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小闫才是真正的主角,不然为什么要以第一人称来展开,这又涉及到一个古老但却无法回避的主题,就是自我,在这一过程中主角对于自我的一个逐步清晰的过程,真正的力量,真正的恐惧,无不来自于个体的内心,而如何与之相抗衡,不为所缚并力图超越……外部的环境也许的确可怕,但最为可怕的,还是人心。也就是说,伴虎就是伴着自己的内心,不过,这样说就很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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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州大萝卜  差不多就是环境越严酷的时候,人越难保持自己的善良和同情心。原本不必在意的二十块钱,也就成了很大一件事一样。  发表于 2012-11-16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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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6 17:12:06 |只看该作者
看得人心惊肉跳的,故事和人物刻画得好成功呀。小闫其实也好刻薄,以小闫的视角来叙述,就使叙述也让人难受,从一开始内心就在对抗,因为没有对主要人物同情的光照进来。这么深刻的主题作者完全有才华使它变得更有层次,或更错落。另外,作者对无生命的景物很宽容,一涉及人物就刻薄和辛辣起来了,这点使描写从景物类文字转到情节时,视野对接不上,一面眼光文艺而开阔,一面突然就紧张世俗了。像老太太这样的人是很多的,什么都计较,神经质地敏感,既能精明地反思判断,稍微理解美,又奇怪地无知,女主人公作为年轻的力量既然能容忍在家吃闲饭的丈夫,却从来没有无视过同样没有能力使自己活得更加轻松地软弱地恶。大男人在家什么都不干,居然还看书写诗会文友,让人窝火,离开他拉倒了。我很喜欢中途睁大眼睛吓到房东太太的那个魁伟诗人,很喜欢。这个小说读完感觉很痛快,不知道为啥使我有种妖魔鬼怪一扫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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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au  再说点题外话,小徐处理成这样也非本意,也许终究是潜意识的作用,因为不能分散只能集中于一点,所以徐闫间的更多细节没有交待:)  发表于 2012-11-17 00:07
Juneau  谢谢中肯的批评。景物和情节间的断裂在写的时候也让我苦恼,就好像是分裂的人格,一时也无法解决;至于更有层次和更错落,嗯,现在这篇是无法达到了,以后努力吧。  发表于 2012-11-17 00:01
飞机头  因为,你没有男朋友?  发表于 2012-11-16 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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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6 18:00:22 |只看该作者
魏虻 发表于 2012-11-16 17:12
看得人心惊肉跳的,故事和人物刻画得好成功呀。小闫其实也好刻薄,以小闫的视角来叙述,就使叙述也让人难受 ...

哈哈,我怎么可能不理解小闫呢,我也仅仅是站在女性利益这边非理性地一说罢了,不过男人都不该耽于幻想而不事生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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